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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08 AM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二】少女之戀、少女之病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8 06:16 A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自從景介和枯葉衝擊性的相逢以來,已過了一個禮拜的時間。

受招待至【迷途之家】的景介被介紹認識了一名少女。

少女擁有一雙對身為人類的景介明顯表露出不信任感的稚氣眼眸--她自稱型羽。

翌日。和隔閡尚未化解的型羽一同下山的景介,在山路的盡頭遇上兩名繁榮派少女來襲。她們的目的正是枯葉所持、是為鈴鹿一族首領之證的寶刀【通連】,以及本家女婿人選的景介的性命。

枯葉和灰原向自己付出的情感,姊姊的下落。究竟這些是否值得做為涉入鬥爭風暴的理由呢?大禍臨頭的景介覺悟受到了考驗--

腥風血雨的幻想奇譚第二幕就此揭幕!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2 少女の戀、少女の病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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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09 AM

序章 凝滯的隆冬

    我開始被人欺負是在高一第二學期的時候。

    起因是我婉拒了二年級學長的告白。從此之後一個喜歡那個學長的女孩便開始藉故刁難我。

    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為我也有喜歡的對象。

    如果他跟其他女孩子告白卻遭到對方拒絕的話——

    心上人陷入悲傷的模樣光是想像就讓我心痛不已。希望對方能獲得幸福卻事與願違,會因此感到不解也是人之常情吧。或許對那個甩了自己心上人的女孩的憎恨,就是由這股無奈轉化而來的也說不定。

    於是我決定忍氣吞聲,直到對方氣消為止。

    一旦她所愛慕的學長揮別失戀的陰霾,打起精神重拾笑容,或許她就會不再跟我計較了。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期望忍受著她的欺凌。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甚至年都過完了她還是不肯就此善罷甘休。

    不知不覺地有其他人加入了那女孩欺負我的行列。

    她們看我的眼神,是什麼時候開始從仇恨轉變為嘲笑的呢?

    她們對欺負我的行為感到樂此不疲。原先僅止於用力推我一把或拉扯我的頭髮,後來變本加厲地把我的教科書或媽媽為我做的便當丟到廁所、拿水管把我噴得濕淋淋的、踢我的肚子、用力擰我大腿內側,她們不但以此為樂——還一邊嘻笑辱罵沒出息地放聲大哭的我。為了不要讓別人發現,也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她們總是選在平時沒什麼人影的視聽教室或美術教室悄悄進行。

    宛如一場秘密的遊戲。

    我心想,她們欺負我的目的似乎跟原先不一樣了。所以,或許我在那個時間點就該去找老師商量,請老師阻止她們的。

    但我從來沒有去跟老師報告的念頭。

    因為我寧願逞強,也不想認輸。

    每一次她們來欺負我,我就體認到過去的我有多麼地依賴梨梨,所以就更不願認輸。一旦跟老師求救、尋求他人的幫忙,那跟過去的我又有什麼不同?那樣只不過是在逃避。

    梨梨。

    我一直都太依賴她——我的好朋友了。

    所以當我一個人時,我就變得既軟弱又陰沉,也不努力讓自己變得討人喜歡。只要有梨梨陪在身旁那就夠了,我過去總是懷抱著這種消極的念頭。

    直到梨梨消失之後,我這才察覺到我和她的關係原來只存在單方面的付出。

    所以為了梨梨歸來的那一刻,我要變得更堅強。我得讓自己堅強到不但不用依賴她,還反過來支持她才行。

    我也曾經深深後悔過。如果我夠堅強,如果我是一個可以傾聽她的煩惱、讓人靠得住的朋友的話——說不定梨梨就不會默默地消失不見了。

    除此之外——

    我也想成為一個配得上他的女孩子。

    我喜歡的他,個性溫柔,俏皮逗趣的說話方式,就像是為自己的溫柔感到害羞而想要加以掩飾似的。他擔心著失去了梨梨的我,偶爾會來向我攀談個幾句。

    我不介意他喜不喜歡我。我並不奢望那種自天上掉下來的幸福發生。但是至少我不願再繼續當一個垂低著頭不敢正視他的溫柔、擔心借給他的筆記字跡潦草而忸忸怩怩的無趣女孩子。

    況且只是一味悶不吭聲地忍耐的話,那些人是永遠都不會停止欺負我的吧。我得拿出更堅決的態度,明確地請她們停止這樣的行為、向她們表示反抗才行。

    重要的是提起勇氣。

    如此一來,我一定可以向那個人露出真摯的笑容。

    如此一來,梨梨一定也會重返我的身旁的。

    ——一定會的。

    ※

    然而,現實卻和我的決心相違背,欺負的劇烈程度有增無減。

    儘管我祈禱我能提起勇氣,屢次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有所反抗,但終究還是辦不到。然而就在二月的某一天,我,灰原吉乃——

    幾分鐘前所萌生的喜悅化成了恐懼,進而在口袋中按下了手機的通話鍵。

    殊不知此舉也替他的未來埋下了伏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11 AM

第一幕 三途之橋

    1

    之後一個禮拜過去,週末又再次到來。

    二月也來到了尾聲——再一個多月就要分班了,校園生活卻已經產生巨大的變化。霧澤景介直到現在還未能完全調適。

    一口氣少了三個同班同學,心裡會難以調適也是理所當然的。教室裡的氣氛始終處於浮躁不安的狀態,大家的內心彷彿都掛唸著某個無形的事物。

    灰原吉乃失蹤的風波才發生不久,秋津依紗子和日崎步摘便緊接著轉學。

    兩者之間搞不好有什麼關聯性,這樣的臆測在同學之間口耳相傳著。

    對詳知內情的景介而言,這兩起事件豈止是有關聯而已,分明是衍生自同一個根源。因為這兩起事件都是名為鈴鹿一族的存在——非人的『妖孽』們所掀起的紛爭留下的餘波,或者可稱之為結果。

    事實跟傳聞也完全不一樣。

    灰原她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秋津根本沒有轉學。她只是成了景介等人的敵人,目前銷聲匿跡躲起來罷了。

    至於日崎則是被秋津給帶走了——

    儘管景介知道實情也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因為這一切都太超脫現實了,說出來也只會被人當成笑柄。

    所以景介在這一個禮拜,每當聽到校內的流言都十分痛心。原因除了對不負責的言論感到憤怒之外,還有真相絕不可能公諸於世的空虛。

    在第五節課即將開始的午休時間。

    一個禮拜之前還是洋溢著和睦氣氛的時光,如今景介等人卻都在位子上愣著——沒有勤勉向學、也沒有歡樂談笑,就只是懶洋洋地蹉跎虛度。

    「喂,黑心眼鏡仔。」

    手撐下巴霸佔景介書桌眺望窗外的同班同學荒木聰太,用無精打采的聲音喊了景介的糗名。景介皺起眉頭應聲道:

    「幹嘛,白痴荒木。」

    荒木一點勁兒也沒有地說:

    「我好無聊,講個好玩的笑話來聽聽吧。」

    「你無不無聊又不關我的事,我幹嘛要想笑話取悅你這小子。」

    「…………是嗎?」

    「別鬧了啦,荒木。人家景介也沒那種心情啊。」

    從旁打岔的人是宮川英。

    「不然換你來吧,講一個可以讓我開懷大笑、心情舒暢的笑話。」

    「教我講我也講不出來啦。」

    宮川的回答一樣非常冷漠。一雙眼睛沒離開過手邊攤開的雜誌。但這傢伙的心情其實跟景介他們一樣——雜誌始終停留在同一頁翻都沒翻過。

    照理說在這種沮喪的時候能依靠的就是他們這兩個惡友,可是他們兩個目前跟景介一樣沒那個心情。

    荒木的意志消沉,原因在於秋津依紗子。

    自從入學以來便死心塌地地迷戀秋津的荒木,似乎因為她的轉學而深受打擊。之後他便一直以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整天唉聲嘆氣。「喂白痴荒木你放心吧,那個女的其實沒有轉學,她只是在自爆自己並非人類之後,綁走了日崎不知去向而已」——這種話景介自然絕不可能說得出來。

    話雖如此,荒木這傢伙應該也不需要太擔心吧。反正他在不久之後肯定會對其他美女一見鍾情重新打起精神的。

    相對地,宮川的失意就跟一個禮拜前的事件沒有關係了。

    好像是跟他從小青梅竹馬的女孩生病了,最近這半個月一直無法和對方取得聯絡的樣子。

    當初聽他這麼說的時候,景介不免擔心了起來。他聯想到鈴鹿一族、尤其是『繁榮派』那幫人涉及的可能性。那女孩會不會真的——就跟灰原一樣身體被一族的人給奪走了吧?

    不過等景介詳細跟宮川打聽後,才得知他跟女孩的父母還是有陸續碰面,據說本人也平安無事。

    雖然對宮川和他的青梅竹馬不好意思,不過景介在得知與一族無關後總算也鬆了一口氣。景介再也不願看到有更多的朋友被牽連進鈴鹿一族的鬥爭裡了。

    ……只不過,有半數的人並不是受到牽連,而是一開始就身陷在風暴之中。正確而言,現階段真正算是遭到波及的人只有景介自己跟灰原而已。

    「你那青梅竹馬身體還沒康復嗎?英。」

    「嗯……」

    微微皺起眉頭的宮川因為有張中性臉孔,看上去就跟個小孩子一樣。只要他能改掉平常三不五時就照鏡子、還不忘從各個角度整理髮型的那個最讓人看不下去的行為,他無疑是女孩子口中所說的美少年。

    「我也不太曉得耶……伯父是跟我說不需要那麼擔心啦。」

    「我說啊——」

    黏在桌子上一副垂頭喪氣模樣的荒木憤恨不甘地看了宮川。

    「那個啥青梅竹馬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啊?」

    「我們才不是那種關係呢。」

    宮川傻眼地搖頭。

    「荒木啊……你把矛頭指向我是不是找錯對象了?就算秋津同學沒有轉學好了,你以為人家會看得上你嗎?」

    「你這話是啥意思。可能性又不是零。」

    自信滿滿地一口咬定的荒木令景介不禁啞口無言。

    「聽到了嗎,英,他這與常軌脫節的樂觀態度,搞不好值得我們借鑑呢。」

    「有道理耶,看不清現實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喔。」

    「啊?至少可能性比黑心人和自戀狂還來得高啦!」

    「……是嗎。啊啊,或許你說得沒錯吧。」

    景介憶起一個禮拜前秋津意味深長地向自己示好的事,苦笑了起來。不過心中倒是很難因此有什麼酸甜的感覺。畢竟秋津依紗子這個人的本性自己全都看光了。臉上掛著和平時在教室一樣的笑容砍掉日崎的頭顱後離去的那個身影——景介光是回想就不寒而慄。只求今後別再碰上她了。

    不過事情一定不可能如自己所願吧?景介輕嘆口氣,將視線轉往了教室外頭。

    「我離開一下。」

    「去哪?廁所?」

    「沒啦,只是受夠了荒木的那張蠢臉。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剩下不到五分鐘就上課了喔。」

    儘管口頭上不饒人,荒木似乎也能體諒景介現在正為灰原的事落落寡歡的心情。所以不但沒有向開了自己玩笑的景介回嗆,反倒還親切地提醒。

    「我知道啦。」

    景介感激的同時,也有種愧對於朋友的心情。灰原其實是死了而不是失蹤——對朋友隱瞞實情難免令景介內疚。

    才剛跨出教室一步,共有秘密的傢伙便映入景介的眼簾——正合己意。

    「木陰野。」

    景介叫住對方。正在和一名貌似朋友的女學生交談的木陰野轉過頭來。

    「有事嗎?霧澤。」

    「不好意思,現在方便佔用點時間嗎?」

    「哎呀小棗,他不會是你的男朋友吧?」

    和她談天的女學生朝景介看過來並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午安。」

    「啊,你好。」

    受對方恭敬地低頭行禮,景介也禮貌地回應。

    對方是一名擁有大家閨秀氣質的少女。一頭栗子色的長發,舉手投足也給人溫柔婉約的感覺。但個頭還挺高的,即便和身高有女生平均以上的木陰野相比也毫不遜色,因此看起來頗有幾分成熟的味道。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雛……霧澤,你也幫忙否定一下啊。」

    「啊、啊啊抱歉。因為她漂亮得不像是你的朋友,害我都看得出神了。」

    「……我揍你喔混蛋。」

    儘管木陰野露出了狐疑的眼神,還是為景介介紹眼前的少女。

    「字森雛子。她是我茶道社的朋友。」

    「請多多指教,我是字森。方便請問你的名字嗎?」

    「啊、啊啊,景介。我叫霧澤景介……你讀哪班呢?」

    「我是D班的。」自稱字森的少女以高雅的笑容回應景介的禮貌性問候後便揮手與兩人道別離去。景介左思右想,好像有在哪裡聽過這名字?最後終於想了起來。她就是禮拜一秋津宣稱傳聞有人在欺負灰原時,秋津所點名的少女。

    「……真是的,人家哪裡是那種人了。看起來完全不是那種角色。」

    「你在說啥?」瞧景介一個人自言自語,木陰野好奇地問道。景介對自己曾聽信了那個假情報懷疑她一事懷有罪惡感,而尷尬地避而不答,將話題含糊帶過。

    「這樣好嗎?你們本來不是在聊天?」

    「啊,嗯,沒關係啦,只是寒暄個幾句而已。因為我最近沒空參加社團活動。」

    「這樣啊……」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麼事?」

    「不,呃……也不到『有事』的程度啦。」景介搔著臉說。

    「不過跟你蹺掉社團活動的事也不能說完全無關。」

    景介這麼一補充,木陰野的表情便顯得僵硬。

    「後來也過了一個禮拜了吧。你都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嗎?」

    正確而言,一個禮拜是從灰原死亡開始計算。從日崎被秋津抓走來算是五天,若算入鈴鹿一族的村落遭焚燬的日子則已經將近十天了。

    「嗯……」

    景介得到的回應並不樂觀。

    「沒有耶,沒什麼特別的異狀。在這所學校就讀的繁榮派從那天以來就不見蹤影……反而讓人覺得狀況不對勁。」

    「……是嗎?」

    「不過我覺得繁榮派的人不來學校也算情有可原。以前我也跟你說過,這學校實質上就類似本家側的領域。」

    星期二去迷途之家時景介就有聽說過了。好像有一族的人在這所私立白州高等學校佔了一席理事的職位。一族裡有一名號為『聖』的分家,代代援助這所學校大筆的資金,手上握有一定程度的權力。也因此,據說一族的人習慣來這所學校就讀,每當一族和人類之間有問題發生,也都有辦法私下處理掉。

    秋津和日崎會被辦以『轉學』的手續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

    「話說,叫那個擔任理事的傢伙挺身,居中協調就好了嘛。」

    「那是不可能的。」

    雖然這問題顯得極其理所當然,但木陰野搖頭否定。

    「砂姬小姐她現在人在國外。」

    「……喂,那個人根本派不上用場嘛。」

    「她老公是植物學者。現在為前往南美內地做研究,砂姬小姐也陪著一起去了。她還得在那邊耗上兩個月左右才會回來,所以教我們這段期間自己想辦法撐過去呢。步摘和秋津依紗子消失後留下的協調工作,也是砂姬手下的工作人員幫忙善後處理的……那些人員只是一般人,對一族的事一無所知,幫不上忙的。」

    「那是怎樣。把問題丟給小孩,大人裝不知情嗎?」

    「在鈴鹿的村落,過了十五歲就算大人了啦。就算未滿十五歲,行過喪服的也是大人。兩個條件都滿足的話,父母就會毫不戀棧地引退,由那個女孩接任當家的位子。」

    「……你們是活在江戶時代喔。」

    基本上算是上一個時代啦,木陰野露出苦笑說:

    「總之,『聖』是繼本家之後發言力第二強的分家,所以我們在學校的期間,繁榮派那幫人也沒辦法輕率出手……光是這樣我們就該心滿意足了。」

    「不管發言力再怎麼強大,一旦內亂發生就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追根究底,她們連必須恭敬對待的本家都出手攻擊了,很難相信地位次於本家能有什麼阻嚇力。景介的疑問令木陰野笑了出來。

    「『聖』之所以會有發言權,是因為她們扮演了聯繫一族和人類社會的居中橋樑。好比說就像這所學校一樣,為我們準備融入人類社會的環境,還有幫需要行喪服的女孩找來舉目無親的全屍。因為這一層的緣故,即便是繁榮派的人也不敢胡亂刺激『聖』家。別說與『聖』家為敵了,我看繁榮派還想拉攏她們呢。」

    「若把本家比喻為內閣,那麼『聖』就類似國會囉?」

    「有點不太一樣啦……不過簡單明了地說就差不多是那種感覺吧。」

    ——原來如此啊。

    她們鈴鹿一族看來也有很多複雜的規矩嘛。

    若仔細想想,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人數少歸少,聚落還是有百人規模。為了維持運作,勢必需要一定的程序與組織。即使革命成功,若行政越權干涉了司法與立法,也往往不會有好下場。這個現象只要翻開人類的歷史便能一目瞭然。

    照這麼說來,繁榮派有可能是相準了『聖』不在國內才伺機叛變,這樣的假設也是很合理的吧。

    「看來整件事還有得瞧哪。」

    繁榮派一旦放慢行動的腳步,想平息內亂便肯定不是指日可待的事。

    「就是說呀……真教人鬱悶。」

    稍稍將頭垂低的木陰野嘆了口氣。這傢伙過去向來和一族保持距離,若從她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有立場上的顧慮吧。

    「對了,霧澤。」

    木陰野一改原先悶悶不樂的表情,像是赫然憶起什麼事情似地揚起脖子。

    「你明天有空嗎?」

    「啊啊,也沒什麼特別的活動。」

    景介不經思考點了點頭。

    木陰野唐突地——

    「那你要不要來過夜?」

    做了這樣的提議。

    「……啥?」

    出乎意料的大瞻發言。

    景介不禁憶起剛才字森雛子所說的話。

    ——『他不會是你的男朋友吧?』

    「喂,木陰野軍曹。」

    「怎麼了?」

    「……你那個說法會招來天大的誤解耶。」

    女生開口邀請男生『要不要來過夜』——用一般角度思考,能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這話要是被誰聽見,肯定要蒙受不白之冤了。目瞪口呆的木陰野遲了三秒左右才察覺到那個意思,一張臉就像體溫計一樣轉眼間漲得通紅。

    「才、才才才才才不是那種意思呢……!」

    「我當然知道不是啊!」

    喔,天啊,這傢伙狼狽的模樣怎麼會這麼好玩——我再繼續玩弄她幾下好了。

    「問題是這話如果真被其他人聽見了,不知道人家會怎麼解釋呢?啊,你不用擔心啦,我個人是不怎麼在乎的喔?就算傳出了莫須有的八卦我也絲毫不會在意。你不嫌棄的話,我還可以去跟大家宣揚什麼『別看木陰野一副男人婆的模樣,晚上可是匹溫馴的小貓喔。』之類的話,好提升你身為女人的評噢噗!」

    「少、少開這種噁心的玩笑了你這黑心眼鏡仔!」

    景介話才說到一半,肚子就挨了一腳。

    「咕……」

    景介當場蹲下。這股疼痛非比尋常。這力道就好比被運動型的男生給踢個正著一樣……這傢伙有一半是來真的。

    「什麼狀況,你們在吵架嗎?」

    「怎麼了?霧澤同學,你該不會口頭上對小棗吃豆腐吧?」

    「棗,你還好吧?你被這黑心男騷擾了嗎?」

    人在附近的同學紛紛朝這裡看來,打聽怎麼回事。教人驚訝的是,居然沒半個人力挺實為被害者的景介。景介這才親身體驗到,平時樂於助人且待人親切的木陰野和總是耍嘴皮子的自己在班級內的地位原來是天壞之別。

    還有天理可言嗎!景介強忍著痛苦站起來後,只見木陰野笑得羞澀,一面將「沒事啦」、「我們只是在鬧著玩而已」的搪塞之詞掛在嘴邊,一面驅散群眾。

    「對不起,你有沒有怎樣?我的力道有點沒拿捏好……」

    木陰野一邊道歉賠不是,一邊斜眼朝這裡看來。

    「……還好。」景介只簡單地回應了兩個字。

    以後絕不能拿木陰野在內的鈴鹿一族女性開玩笑,景介心想。

    或者要懂得拿捏分寸。只要說錯一句話很有可能會被痛下殺手。

    「痛死了……所以明天到底要幹嘛?」

    「嗯,枯葉要我找你來。不方便嗎?」

    「枯葉?」

    是有什麼事情要商談嗎?可是為什麼需要過夜?

    「我想她找你應該是有很多事情啦……不過最重要的理由大概是電視節目吧。不久之前,她在給小孩子看的卡通裡看到睡衣派對那一幕,眼睛都亮起來了呢。」

    聽了這番話的景介,也忍不住想模仿木陰野頭痛地按著眉心的動作了。

    睡衣派對……

    這位本家的繼承人會不會太童心未泯了一點啊。一族的未來著實堪憂。

    「有沒有毛病啊,找我這個男生去是能幹嘛。睡衣派對你們自己……」

    話沒說完,景介赫然注意到一件事。

    「……明天?」

    「嗯,對啊。」

    「禮拜六……週末嗎?」

    「如果不是這樣才不會約你過夜呢,怎麼?如果沒意願也不強迫啦……」

    「不。」

    景介搖了搖頭。

    「我去定了。」

    「咦,真的嗎?」

    木陰野一臉意外地瞪大了雙眼,點點頭說:「那我會轉告枯葉的。」

    此時上課預備鈴響起。對話就此被中途打斷,兩人掉頭轉朝教室走去。

    和木陰野分開的景介在走回自己座位的同時,輕嘆了一口氣。

    ——那傢伙……枯葉她是知道的嗎?

    她應該沒有意識到吧。假如她知道,有意識到那件事的話,照理說她會固執地把日期定在禮拜日而不是禮拜六才對。儘管模糊不清楚——好歹枯葉她繼承了灰原的感情與記憶。所以,也有可能是枯葉心底的灰原促使她這麼做的。

    灰原死後第一個禮拜的假日。

    本來的預定是禮拜日,和實際上有一天的偏差。但景介還是無法按捺住湧上胸口的那一陣溫熱的痛楚。

    無心專注在開始進行的課堂上,景介一邊看著窗外的灰色天空,一邊在口中低聲嘟囔著:

    「也是啦,畢竟我們已經約好了。」

    儘管參加成員的面孔變了,日期也提早了一天,但這並不打緊。

    既然早就擬定好了計晝,那就得去完成它。

    ——我……還是很高興你來約我。

    灰原拿著手機的那副身影和笑容。

    一想起那個畫面,景介便用力抿緊嘴唇強忍眼眶中滲出的淚水。

    2

    翌日午後。

    景介向父母謊稱期末考將至,要住在朋友家一起用功讀書便出門去了。景介的父母對於這陣子突然開始拚命用功的獨生子不只是感到驚訝,甚至替自己的寶貝兒子終於曉得要認真思考前途倍感欣慰,還為此出了五千日圓要他買些伴手禮送給對方家裡。其實景介很心虛,心中低吟著:媽媽真對不起,在我思考要拿什麼事情當藉口前,根本忘記了有期末考這檔子事。

    不過準備個伴手禮的確是比較妥當,景介還是決定心懷感激地收下這筆零用錢。他先到市區的百貨公司走一趟,買了些點心禮盒。而剩下的錢就充當晚餐費的津貼,接著景介搭公車回到學校附近。

    到站一下車,木陰野和棺奈已經在那裡等著。

    木陰野穿的是便服,棺奈則是一貫的和服圍裙。不管再怎麼努力解釋,她們倆看起來都只是對意義不明的搭檔。景介苦笑,假如木陰野也學枯葉穿和服的話,景介還可能以為這一路坐來的公車其實是一輛時光機呢。

    「歡迎,景介大人。棺奈、恭候您的大駕、多時。」

    棺奈畢恭畢敬地向景介低頭鞠躬。雖然臉上面無表情、語氣缺乏抑揚頓挫。

    「啊啊,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笑納。」

    話雖如此,還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景介便已完全習慣了這名行動自如的死屍女僕。「謝謝、您的、好意。」棺奈接過景介所遞出的點心禮盒說道。

    「哦,難得看你這麼有心嘛,霧澤。」

    「請問、裡面裝的是、什麼呢?」

    「是Morozoff的巧克力。」

    這個鎮上唯一能買到的,比較討年輕女孩歡心的名牌甜點,大概也只剩Morozoff這個牌子了。

    「大小姐她、嗜吃巧克力。」

    「那太好了。」

    「可是、前代首領擔心、大小姐會蛀牙,所以、不常給她吃。」

    「是嗎……這樣的話,我是不是應該買煎餅才對?」

    「不。如果大小姐、蛀牙了,責任要歸咎在、景介大人的身上。」

    人不可貌相,原來死屍女僕對主人採取的是過度保護的態度。

    「放心吧棺奈。霧澤會負起責任把枯葉娶回家的啦。」

    「……喂,木陰野?」

    「這是報昨天的一箭之仇。」

    棺奈斜眼看了吐舌扮鬼臉的木陰野一眼仍不為所動,一貫的面無表情。

    「既然如此,棺奈沒有意見。」

    「搞不懂你的標準在哪……那蛀牙的問題呢?」

    「我會、督促大小姐、把牙齒、刷乾淨。」

    完全搞不懂兩人的對話到底有沒有交集,開始頭痛的景介催促木陰野趕快領路。三人朝學校後面走去,直接上了山路。

    前方就是『一族』的領域了。

    雖然這已是景介第三次前往迷途之家了,但總有種走的路和前一回不一樣的感覺。探問之下,『正確的路』似乎可以隨木陰野的意思做改變的樣子。除非偷偷跟在身後尾隨,否則外人應該是無法抵達迷途之家。

    話說回來,好險現在還是冬天。

    雖說是山上,可是腳底下卻連個像樣的道路也沒有。要是現在是夏天,別說蚊子還是蛇了,搞不好最後還會和山豬一頭撞個正著。而且大概會熱到受不了吧。

    想到總有一天必須頂著大熱天前來,景介就有些鬱悶。在樹林與草叢間穿梭了約二十分鐘左右,在林子的盡頭,有扇木門出現在一片寬敞的空間之中。

    穿過木門後,三人終於抵達純和風茅草屋頂的『迷途之家』。

    「哦哦,你們也來得太慢了。」

    一個聲音從上頭傳來。

    「枯葉,你怎麼會在那裡啊……」

    景介隨著木陰野的聲音抬頭往上看,發現在那茅草屋頂的最高處——

    身穿和服的少女正坐在樑上,居高俯視景介一行人。

    「你終於來了,景介。今天大家來好好放鬆一下吧。要舉辦睡衣派對。」

    「……要辦睡衣派對我是沒意見,問題是你怎麼爬到那上面去的?」

    「這裡景觀優美得很哪。景介要不要也上來瞧瞧?」

    「我有懼高症啦。」

    「是嗎?」枯葉在景介苦笑著婉拒後,貌似遺憾地嘟起了嘴巴。

    只有笨蛋和煙才會喜歡往高處爬啦——本來習慣性地不自覺想這麼吐槽的景介打消了念頭。他想起昨天才剛下定決心要極力避免惹火一族女性的事。

    加上今天的主角是她,還是別壞了人家的興致為妙。

    取悅枯葉並不代表灰原就會跟著開心。而且這樣的行為是否算得上是在祭祀灰原,景介也沒有頭緒。燼管如此,景介還是儘可能地不願讓枯葉心底的灰原留下不好的感覺。

    「唷咻!」

    就在景介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枯葉冷不防從屋頂上縱身一躍。

    「……喂!」

    在場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人的只有景介。騰空的嬌小身軀以彷彿長了翅膀般的輕盈姿態降落到了庭院。

    「快,進來吧。咱們先來享受一段優雅的午後時光。」

    起身的枯葉敞開玄關的門,喜孜孜地回身說道。

    「嗯,嗯嗯。」

    天啊,用人類的常識跟她相處下去豈不瘋了才怪。

    這傢伙的身體真的是屬於灰原的嗎?目瞪口呆的景介跟在枯葉的後頭進入了屋內。

    才剛被領進起居室,枯葉便叨唸著「奴家想介紹個人給你認識」消失得不見蹤影了。

    這麼說來,昨天木陰野曾提過枯葉另有目的,景介一邊回憶一邊坐進被爐。棺奈遞來倒滿了茶水的茶杯,景介接過後向木陰野問道:

    「枯葉想介紹誰給我認識啊?」

    「本家側的同伴啦。」

    「啊,難怪當初你的口吻聽來好像有其他人在。」

    「嗯。原本是打算介紹兩個人的,可是其中一個臨時不方便。」

    「原來如此。可是為什麼要選在這時候?」

    景介禮拜二才來過,早在那個時候介紹不就得了。

    「這個嘛,有點不方便啦……因為兩邊都有複雜的原因。」

    木陰野不知何故苦笑了起來。

    「唉,總之等你見到就明白了。」

    她的說詞微妙地引人遐想。

    「那是哪門子的回答。」

    景介帶著滿臉的詫異啜飲了一口茶。

    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印象中以前好像有聽過陌生的名字。就是那個人嗎?或者是別人呢?

    過了半晌,走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障子被打了開來。(譯註:障子為格狀的拉門。)

    「讓你久等了。」

    景介回過頭,但眼前只見枯葉站著。

    「……嗯?」

    景介離開被爐,轉過整個身子面對枯葉,張大眼睛看著。

    只見在枯葉的身後——有一塊躲在和服腰帶後方的白布隱約露了出來。

    「來,還不快打個招呼,型羽。」

    型羽。

    聽到這名字,景介的確有印象。

    被點名後,枯葉身後的那塊白布便突然蹦了出來露出廬山真面目。

    「……咦?」

    景介不知該做何反應。

    總之就是嬌小。

    更恰當的說法是好年幼。從外表判斷,年紀有沒有超過十歲都很難說。如果單看面容,給人國小中年級左右的印象。

    一頭長發似乎不曾修剪過,波浪狀的頭髮宛如一團草叢,再加上她視線往上,導致看起來好像上半邊的眼睛被遮住了一樣。

    不過更引人注目的是——

    有點奇異的打扮。

    那一身白、且寬鬆到把雙手雙腳都藏得好好的外衣是——

    「那是啥?醫院的病服嗎?」

    景介無意問說出疑問後,少女——型羽嚇得縮起身子。

    「不是跟你說過別怕了嗎,型羽……失禮了,景介,她這人的猜忌心就是比別人強上一倍。」

    「……呃。」

    不是因為個性內向也不是因為怕生,而是猜忌心比人強?

    「那、那個。」

    型羽畏畏縮縮地向景介開口說:

    「你好,我是型羽。景介……哥哥。」

    正如外表所給人的印象,這小女孩說話時的咬字不是很清晰。

    「啊啊,我是霧澤景介,請多指教。」

    景介不曾和小孩子這樣面對面自我介紹過,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反應才好,只好照一般的方式介紹自己。於是型羽微微揚起視線望向枯葉,神色不安地說:

    「這個人以後要當姊姊的丈夫嗎?」

    「是啊,沒錯。」

    「喂,那明明是你一廂情願……」

    景介情不自禁地吐槽了回答得自信滿滿的枯葉。

    型羽一聽問道:

    「不是嗎?」

    型羽突然眯起了雙眼。

    「如果不是的話,那麼景介哥哥就是姊姊的敵人囉?」

    「呃,也不是敵人啦……」

    景介一打起馬虎眼,眼前的少女的嘴巴便微微張動了起來。

    「不值得信任!」

    然後,她像是在口中碎碎念一樣喃喃嘟嚷道:

    「還是殺掉好了。」

    「……等一下,你剛剛說什麼?」

    聽到了。景介聽得一清二楚。

    「……人家什麼也沒說。」

    「那一瞬間的沉默是什麼意思?你說了『殺掉』對吧!」

    「型羽,景介並非敵人。你連奴家也不能信任嗎?」

    「我沒有。好……我知道了。景介哥哥不是敵人。我不會殺他、也不會打他。我不會對他怎樣。但只有現在。」

    「什麼叫只有現在啊……」

    景介這下也能明白枯葉會說她猜忌心強的理由了。這無疑是猜忌的表現。純粹就只是猜忌心罷了,已經不能跟害羞怕生混為一談了。而且木陰野會用『原因複雜』來含糊其詞的理由也不言而喻。說穿了,就是這小女生從來沒信任過自己。所以說她是在枯葉的三催四請之下才肯露面的嗎?

    ——不過話說回來,這已經不單只是比人強上一倍的程度了。

    「請你多多指教與關照,景介哥哥。」

    雖然型羽鞠躬行了個禮,但景介的臉頰還是僵硬得很。

    「型羽,有茶喔,你要喝嗎?」

    或許是想舒緩這緊繃的氣氛吧,在打完招呼的同時木陰野向型羽開口說。

    型羽隱隱流露出與年齡相稱的微笑,離開枯葉的身邊朝跪坐在起居室裡的棺奈碎步走去——接著大大方方地在棺奈的大腿上坐了下來。

    「棺奈、棺奈,我要喝茶。」

    「是,型羽大人。」

    抱著型羽的棺奈從木陰野手中接過茶水。型羽把嘴湊上由棺奈親手捧到自己眼前的茶杯啜飲了一口後喃喃說道:

    「沒有下毒。」

    「怎麼可能會有毒呢。」

    大概是早就習慣型羽的態度了吧。只見木陰野露出苦笑答腔。

    「型羽她最喜歡棺奈了。」

    窩在被爐裡的枯葉臉仁掛著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幅令人莞爾的畫面,語氣十分溫柔。

    型羽點頭附和。

    「嗯。人家最喜歡棺奈了……因為死人不會說謊。」

    景介張得大大的嘴巴再也闔不上了。

    型羽兩隻手晾在一旁,由棺奈端著茶杯幫忙喂食,一副喝得津津有味的模樣。當初讓景介感到困惑不已的寬鬆病服似乎也顯得不再重要了。

    就這樣,景介的心被這名疑神疑鬼的少女給打亂得失了分寸。原本以為一回生二回熟終於可以泰然處之的起居室,也因為型羽的存在頓時化為跟第一次到來時同樣緊張的異空間。

    而且在這種微妙的氛圍下慢條斯理展開的,居然是人生遊戲。

    采復古的方式在紙盤上進行。這屋子似乎沒有電視遊樂器。不過就算有遊樂器,這麼多人擠在放在※違棚上的那部小電視機前面玩遊戲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譯註:違棚類似多層置物架,一般都設在壁翕旁。)

    「好,輪到霧澤轉動轉職輪盤了。」

    「哦哦,會轉成啥樣的職業呢?你快轉呀,景介。」

    景介敷衍地轉了一下輪盤後,箭頭在『當沖客』停了下來。

    「嗯?當沖客是什麼?」

    「啊,該怎麼說呢……」

    坦白說,要跟不食人間煙火的枯葉解釋這個實在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話說,※當沖客也能算職業嗎?薪水輪盤上要嘛不是爆賺,不然就是爆賠。(譯註:當沖客泛指以當日買進賣出的方式炒短線的投資客,並不侷限於股票。)

    「快點破產吧你。」

    坐在景介身旁的棺奈膝上的型羽低聲嘟嚷道。雖說只要現居第一名的自己破產,這傢伙便能站上領先的地位,不過也犯不著像是在詛咒一樣吧。

    「是說玩人生遊戲沒辦法讓彼此的感情加溫耶……」

    以二分法來說,這根本是會讓彼此嫌隙更加嚴重的遊戲。

    「啊,我抽到寶了!加一億圓耶!一口氣爬上第一名了!」

    「景介哥哥。」

    「幹嘛?」

    「請你把棗姊姊從第一名的寶座拉下來。」

    「……為什麼要我啊?」

    「你們兩個互扯後腿,我就能一舉躍上領先的地位。」

    這傢伙不僅愛疑神疑鬼而且心機很重。

    ——重點是你以為你是誰啊!

    「棺奈,輪到我了。」

    「遵命。」

    不只輪盤,就連棋子的移動型羽也全都交給棺奈負責。她只是坐在棺奈的膝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而已。這傢伙就算自以為是公主也該適可而止。

    「對了,景介。」

    「嗯,怎麼了?」

    枯葉一臉悵然地向瞠目結舌的景介開口說道:

    「奴家從剛才就一直墊底。」

    「啊啊,就是說啊,你好好加油。」

    景介不當一回事地回答。但——

    「……景介。」

    枯葉的回腔顯得比先前更為帶刺。

    「做夫君的就是要以妻子為重。不是嗎?」

    「如果忽略我和你並不是夫妻,而且你那價值觀先進到連人類社會的歐美各國都會打起問號的兩大前提,你所說的大致上沒錯吧。」

    「鈴鹿是母系社會,妻子才是一家之主。」

    木陰野在旁補充。那是由於只生育得出女性,所以男性都是入贅之身的緣故吧。

    「啊啊,好吧或許你們是這樣……然後呢,你想表達的重點是?」

    「奴家討厭墊底,咱們交換棋子吧!」

    這邊這一位公主也是蠻橫不講理。

    「……你知不知道遊戲規則啊?」

    「奴家好歹也是下一任的首領,有什麼道理非得過著墊底的人生不可?……再說奴家的這份職業又算什麼,『小說家』?明明收入的額度浮動很誇張,最高的時候卻也不過這麼一點皮毛,這樣根本養不起家不是嗎?」

    「啊,因為那不算正當職業嘛。還是像人家這樣當上班族最好啦。」

    「那也是你自己轉出來的,勸你還是死心吧!」

    像個小孩一樣氣呼呼的枯葉著實有趣,也把景介給逗笑了。

    「笑什麼!看妻子不幸你那麼幸災樂禍嗎!」

    「所以說你才不是我的妻子啦!」

    「啊啊,看來我倆的婚後生活與幸福美滿無緣了。奴家將來肯定會被幽禁在屋子的角落,遭到心愛的夫君荒淫無度地對待,每晚淚濕枕頭吧。」

    「別講那種會壞了我的形象的話……」

    「姊姊,我看還是就地把他殺掉好了?」

    「別殺!我們不過是玩個遊戲而已!」

    這幾個傢伙是怎麼回事。我做了什麼嗎?除了玩遊戲以外我啥也沒做啊。

    只是多了型羽這個非常理的存在,感覺形勢就變得較先前更為不利。如果還算有通情理的木陰野肯打個圓場也就罷了,偏偏——

    「好,資產五億圓突破!」

    就在景介又是被人嫌棄哀怨、又是性命遭到威脅的期間,木陰野已不著痕跡地拉大了和第二名之間的差距。我看心機最重的其實是這個傢伙吧……

    景介緊接著轉動薪資輪盤後,轉出了負兩億圓的數字。一口氣變成吊車尾。

    「啊啊,被股票的魔力給將了一軍……」

    「哦哦,看來還是別交換棋子好了,景介。不過你不用擔心,哪怕你再怎麼沒出息、無法出人頭地,奴家也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你不是嫌小說家收入不穩定嗎!」

    對翻臉如翻書的枯葉感到目瞪口呆的景介嘆了口氣。

    「我已經無所謂了啦,只要你們開心就好……就拜託你們代替我獲得幸福吧。」

    禮拜六的午後時光就在還算一團和氣的氣氛下慢慢過去了。

    3

    冬季晝短夜長。

    待天色暗下來後,大家便一同用餐。享用了圍爐的火鍋,又借了浴室洗了澡,之後便開始享受輕鬆悠閒的時光——等景介回過神時,一眨眼已過了晚上十點鐘。

    過得意外飛快的時間令景介發現自己固然牢騷很多,但其實還是很樂在其中。

    景介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補償了和灰原出去玩的計劃。但是既然灰原已不在人世,再去思考那些問題也不過是在自我欺瞞而已。

    不過——至少可以暫時忘記痛苦的回憶,那就是最棒也不過的事了。景介認為,人類向來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生存下去的。

    就跟姊姊消失時一樣。儘是想著那件事情的話會無法前進,而且要是太過鑽牛角尖,最後甚至連遺忘也會有罪惡感。自己再怎麼悲痛,姊姊也不會因此高興。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才領悟到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實的呢?

    無論如何,灰原的死果然還是有不能和姊姊失蹤時相提並論的部分存在。當時景介深信姊姊還在某個地方好端端地活著,那大概算是一種救贖吧。

    死了總比失蹤還好——直到一個禮拜前景介還是這麼認為的,可是如今他深刻地體悟到死或失蹤都有令人難以接受的地方。死亡是沉重的。正因為不曉得人死後會變成怎樣,那樣的疑惑也束縛了被遺留在世上的生者。

    在夜晚的靜謐中,景介在被爐上用手撐著下巴闔起雙眼。

    起居室只剩景介一人。型羽還不到九點便嚷著困了想睡,所以早早便送她去躺下了。至於枯葉有可能是嬉鬧過頭累壞了的關係,直到剛才還在被爐這兒打盹,後來被棺奈請去臥房睡覺了。她離開時還貌似心滿意足地笑稱說「好個愉快的睡衣派對哪」,不禁令景介錯愕得為之感到顫慄。看來做出此提案的大小姐本人似乎完全沒搞懂睡衣派對是怎麼回事,這真是太可怕了。

    「……真是的,統統都是還沒長大的小孩子。」

    勉強給人接近正常人感覺的木陰野目前正在入浴,應該差不多快洗好要出來了。

    對於身為平凡高中生的景介來說十點還不算入夜。如果現在就跑去睡,肯定天亮前就會睜開眼睛。

    加上今天是難得的週末,早早上床睡覺總有種很可惜的感覺。

    「雖然捨不得睡,但我又能幹嘛呢?」

    這棟純和風且本身等同於超自然現象的屋子,光是有電力供應就已是一項奇蹟,應該不可能連網路都一應俱全。要看電視當然也是可以,不過坦白說最近的節目並不怎麼好看。早知如此就帶本書來翻翻也好。一旦無事可做,心情就會浮躁起來,儘是些悲觀的念頭在腦海裡盤旋——

    「霧澤你在幹嘛呀,一個人呆坐著?」

    泡完澡的木陰野不知不覺間出現在景介的身後。

    「啊,沒有啦。」

    景介一邊曖昧地應聲,一邊注視著鑽進被爐對側的木陰野。

    仔細一想,同學剛泡完澡的模樣並不是想看就可以看到的。隱約泛起紅潮的臉頰給人有些嬌媚的感覺。

    她現在身穿浴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雖然景介平常不怎麼把她當異性看,但像這樣兩人獨處時,難免還是會意識到她畢竟是個女孩子的事實。

    「要不要喝茶?」

    「我不用了。」

    「是嗎?」

    說完,木陰野從茶壺為自己的杯子注入茶水。雖然經過反覆沖泡早已盡失原味,但只要能潤潤喉她也絲毫不介意的樣子。景介就是欣賞她這樣的地方。

    「……你是不是在想一些負面的事啊?」

    突如其來地——

    木陰野把茶杯擱置在被爐上方的同時開口問道。

    「啊……」

    像這種愛管閒事的地方就不怎麼討景介的喜歡了。

    「唉,算是吧,不知該怎麼說。」

    明明覺得跟女孩子吐苦水是件窩囊事,景介卻也無法太逞強。

    「你在想灰原同學的事嗎?還是步摘?」

    「都有啦。不管過去還是未來都有堆積如山的問題,我都快被煩死了。」

    灰原的死,還有被綁架帶走的日崎。總是會把前些日子頓悟到姊姊可能已不在人世的事和灰原重疊在一起。另一方面,又會把姊姊消失不見的時候的事跟日崎重疊在一起。想得愈多愈是搞不清楚現在的自己該如何是好。

    「我也半斤八兩啊。」

    木陰野落寞地笑了出來。

    「不知日崎還活著嗎……」

    「大概吧。我想她應該不會被殺才對。因為她可是很強的。」

    「強……」

    「你從她和枯葉戰鬥的過程還看不出來嗎?步摘她的實力在族裡也是數一數二的,較其他的女孩們高出一截呢。而且她也不曾輸過任何一場比試……我自己不在村子裡生活、也很少參加比試,所以沒什麼實際的感覺,不過有能力和她打得平分秋色的女孩屈指可數喔。」

    「那倒教人意外了。」

    景介本來就是個對格鬥技一竅不通的外行人。雖然親眼目睹了她們交手的過程,不過完全看不出原來日崎那傢伙有那麼強。

    「還真是諷刺呢。明明她那個人最討厭打打殺殺了,結果那卻是她最擅長的。」

    「枯葉幾乎跟她打得平分秋色耶。」

    「是呀。我覺得一旦必須致對方於死地,日崎的實力就會發揮不出來。而比試的時候不用怕會鬧出人命反而更能放手一搏。她也常被大人說可惜了她的資質呢。」

    「繁榮派的人也想要日崎的好身手所以不會殺她,是這樣嗎?」

    「可能吧。不過這也只是推測啦!」

    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聽了這樣的說法心裡還是會不安。

    若日崎後來放棄殺了枯葉的念頭——堅定地拒絕協助繁榮派的話,也是有可能會招致相反的結果。若能讓她和站在自己的陣線便有如一劑強心針,相對地,一旦與之為敵就會成為我方極大的威脅。既然如此那當然是趁她變成敵人前,奪其性命才是上上之策吧。

    面對想了這些事情而使心情變得沉重的景介,木陰野的聲音嚴肅了起來。

    「誒,霧澤。」

    霧澤還來不及答腔,木陰野便搶先接著問道:

    「你……真的願意嗎?」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木陰野問題的意思景介再明白也不過了。

    「說做好覺悟應該也是騙人的。因為我大概只是不甘自己就這樣置身事外而已。說穿了,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堅持罷了。一點意義也沒有。」

    景介語帶自嘲地說道。話裡沒有一絲的保留。

    那樣的堅持真的——毫無意義。

    「按照這個現況,你肯定會被繁榮派那幫人盯上。誰教你是本家繼承人的未婚夫人選呢。依對方的立場,單憑這點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要你的命了。」

    「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想當啥未婚夫耶。」

    木陰野用更嚴厲的語氣向打趣地笑談的景介回話:

    「霧澤。我談的正是這件事。」

    「……」

    被戳到痛處的景介抿緊嘴唇。

    「我就趁這個機會開門見山地說吧!如果你考慮的是你姊姊或灰原同學的事,那現在還不遲……你還是回頭吧!」

    「慢著,我……」

    「你的堅持和執著都是無謂的。」

    「喂,無謂是什麼意思啊,少瞧不起人了。」

    雖然景介的口氣情不自禁地凶狽了起來,但對方毫不為所動。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姊姊的事先姑且不談……你眼睛現在注目的是枯葉心底的灰原。你試圖讓枯葉去做灰原同學以前所做不到的事。或許對人類而言那樣的情感是十分自然的,但對枯葉來說不過只是一種殘酷罷了。」

    木陰野是那麼地義正詞嚴,景介無言以對。

    「你只是害怕拋下灰原同學而已吧?害怕對死掉的人棄而不顧吧?這表示你的眼中根本沒有還活在這個世上的枯葉啊。」

    內心的想法被一針見血地說中,景介陷入了沉默。

    木陰野想表達的意思景介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她跟灰原幾乎不曾交談,相對地和枯葉則是從小再熟也不過。比起關係疏遠的同學,以童年玩伴為優先考量不但理所當然、也極為合情合理。

    但是……

    啊啊——但是……

    確實,她說的沒錯。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她錯得離譜。

    「你意思是教我正視枯葉嗎?要我跟她認真交往?」

    ——別鬧了!

    「讓我站在繼承了灰原感情與記憶的那傢伙面前將灰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嗎?你在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啊!」

    如果這種事真有人可以辦到,景介倒想拜見一下尊容。

    拜見尊容,然後一拳將他揍飛得老遠。

    景介知道木陰野這傢伙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也明白她是擔心自己、也擔心枯葉,才故意用那麼嚴厲的措辭問話。

    可是就算理智上能理解,也不代表心情上可以接受。

    木陰野的體貼是積極正面、並且著眼於未來的。而正因為如此,才會沒有顧及到只有著眼現在和過去的景介的感情遭到了踐踏。

    「那傢伙……枯葉脖子以下的身體是灰原的!你說我該怎麼忘記這一點?我要將灰原的事拋到腦後……然後和灰原的身體手牽手……或者和灰原的身體親熱嗎?」

    「等一下霧澤。我沒有說——」

    錯愕的木陰野臉色一變。

    「到頭來就是會面臨這樣的事啊!」

    景介停不下來。

    問題大概不是出在人類和一族思考方式的差異。

    「對我……對男生來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而是男女之間的——思考的差異。

    「啥,結婚?將來懷了小孩的那天不知道她會長得像誰哦。我嗎?枯葉嗎?還是灰原?最好是面對一個長得很像灰原的小孩時,要我想都別想灰原只管疼愛她啦!……我怎有辦法把一個喜歡過我的女生……當作從來不存在過……」

    激昂的情緒轉化為悲傷的景介,視野開始模糊了起來。

    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落淚有多麼難堪的問題。

    「聽說灰原她……喜歡我這個人……可是……我卻沒能救她一命。這教我怎麼能好好正視枯葉?因為……」

    「對不起,別說了,霧澤。拜託你別再說了……是我錯了!」

    不知不覺間,連木陰野也跟著嗚咽飲泣。

    她從被爐站起身,握著景介的手,輕摟他的頭。

    景介就像個依在木陰野身上的孩子一樣,哽嚥著聲音說道:

    「因為……我到現在、就連打開她手機、電源的勇氣……也拿不出來……」

    是啊,沒錯。

    正如木陰野所說的,我是在逃避。

    利用插手枯葉她們一族的事情來掩飾無法面對灰原的自己。打著幹脆為了保護枯葉而死還可以落得輕鬆這種鬼主意。

    查出姊姊的下落?

    從繁榮派手中救出日崎?

    真是,只要打著名正言順的名義,心態上就輕鬆多了。

    ——反之要不是打著名正言順的名義,那根本無法忍受。

    「……畜生!」

    景介硬是推開緊抱著自己的木陰野。

    「霧澤……」

    「抱歉,木陰野,我……我辦不到。」

    景介站了起來。他沒有勇氣看木陰野的臉。儘管猜想得到自己可能害她產生了罪惡感,但卻沒有餘力可以擠出一句「不用放在心上」告訴她。

    還是睡覺吧。景介掉頭轉身,拉開障子打算前往安排給自己使用的臥房。

    就在這時——

    「……咦?」

    淚流滿面的景介一時之間思考和表情都僵硬了。

    察覺外頭怎麼一回事的木陰野茫然地呢喃了一聲。

    「枯……葉……」

    在走廊上,景介的眼前。

    話題的當事人——就站在那兒。

    「棗,麻煩你離席。」

    劈頭就被這麼交代,可能是基於氣氛尷尬的緣故,木陰野二話不說就離開了起居室。

    景介則被走入起居室的枯葉招呼坐下,但他的身體卻動不了,只是在敞開的障子前茫然地呆立著。過了一會兒,背後傳來了嘆息。

    枯葉的氣息往這裡靠近,旋即——景介感受到有人向自己依偎過來。

    「景介。」

    枯葉在背對背看不見彼此面孔的狀態下呼喚了名字。

    景介應不出話來。

    腦子裡亂成一團,不但講不出話,也整理不出一個頭緒。

    心情上景介對枯葉感到虧欠。雖說是一時衝動,但自己畢竟說了很傷害她的事情。此外,一想到枯葉倚著自己背部的身體是屬於灰原的,景介激動的情緒就難以平復。責任當然不在枯葉身上。畢竟殺了灰原的人不是她,甚至說為她關愛灰原的態度致謝也不過分。

    現在似乎已經大致上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情了,可是之後的事——自己還是無法輕下決定。

    枯葉幽幽地開口說了:

    「家家各有本難念的經哪。奴家也是……你也是。」

    從枯葉那不適合老成口吻的稚嫩嗓音難以窺察出她的感情。

    就這意思來說,她跟灰原一樣。那傢伙說個話總是畏首長尾,而且一下子就面紅耳赤、頭垂得老低,很難搞清楚她在想什麼。

    ——我在比較什麼啊。也太差勁了。

    不知道察覺到景介厭惡起自己了沒有,枯葉繼續說道:

    「……奴家……」

    最初枯葉就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

    「在行喪服之時便下定決心要接受這女孩兒的……吉乃的感情與記憶。所以奴家喜歡你,想迎你為夫君。」

    接著,她轉向景介。

    「你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瞧景介答不出來,枯葉彷彿一開始就不期待能獲得回答似地——

    「奴家啊,對你一無所知。老實說,你就好比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吧。」

    枯葉淡淡地笑說。

    「……既然如此……」

    景介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

    「既然如此就到此為止,忘了我這個人吧。」

    她願意這麼做的話,不曉得自己會落得多輕鬆。

    如果枯葉無視景介的存在,兩人都可以不用這麼煎熬。景介可以只在乎灰原的問題,無須夾處在灰原和枯葉的心情之間煩惱。反過來說枯葉也一樣吧。用不著顧慮這副身體以前喜歡的對象,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你根本不用跟死人講什麼道義嘛。」

    雖然這句台詞景介說來語帶自嘲,但枯葉輕輕鬆鬆便識破了其中的欺瞞。

    「何苦強迫別人做自己也做不來的事。」

    「……」

    枯葉對抿緊嘴唇的景介繼續接著說:

    「奴家對你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奴家還是喜歡你。」

    「那只是因為你在對灰原盡你的道義!」

    景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拜託別再繼續下去了!我也很痛苦,沒辦法忍耐了!就算你對我釋出好意……我也沒辦法回應你的心意。因為你……」

    「奴家明白——因為奴家並非吉乃。」

    「既然這樣……」

    「你和棗的對話奴家全都聽見了。」

    「那麼我的意思豈不是更清楚了嗎!我——」

    完全沒把你這個人的事放在心上。

    原想如此表示的景介,耳裡卻突然傳進一句意外的話語。

    「……奴家很開心喔。」

    「咦……?」

    「其實奴家的心裡一直很忐忑不安。吉乃好歹是奴家看上的女孩兒,既然她有心願未了,那麼奴家亦當做無論如何都要去完成它的覺悟。只是難免還是會不安,奴家擔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喜歡上這個男子……喜歡上霧澤景介哪。」

    景介倒吸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才發現。

    將灰原的影響擺在一旁——單純聆聽枯葉個人的感受這還是頭一遭。

    而且那個聲音既不凝重,也不冷漠。

    應該說是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你一直在為咱們的事情苦惱著是吧。你沒有淡忘吉乃,同時又認真替奴家著想。沒有比這更教奴家感到欣慰的了。你果然是值得吉乃愛慕的男人。更高興的是……你也是個值得奴家愛上的男人。」

    「不對,我……」

    「哪裡不對?別潑奴家的冷水了。奴家可是真的很高興喔!奴家竟然有幸與愛上這麼優質的男性的女孩兒合為一體,也很高興與奴家合為一體的女孩兒過去曾經很幸福,以及奴家……能夠真心愛上和吉乃同樣的對象。這下奴家也放心了。因為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前途可是黯淡無光哪。新婚開始感情便降到冰點的夫妻未來將面臨酒、外遇與賭博的三重痛苦。」

    「……你不要說夢話了!」

    儘管口頭上這麼說,景介心裡也清楚得很。

    枯葉並不是在說笑,她完完全全是認真的。

    她是極其認真地思考迎景介為丈夫這件事——

    「所以接下來問題便出在奴家身上了。」

    即使背對著,景介也感覺得出來枯葉的心情變了。

    「奴家必須設法讓心中滿是吉乃的你真心愛上奴家。這可教奴家煞費苦心了。畢竟情敵是個死人、而且是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若不能以三頭六臂的活躍表現從這四面楚歌的困境殺出重圍,奴家甚至沒臉站在你的面前。」

    枯葉的口吻中蘊含著一股無與倫比的清冽。

    那是覺悟。

    枯葉對景介與灰原所懷抱的——覺悟。

    景介莫名地感到心安的同時,一股緊張感從背後一閃而過。

    因為枯葉所懷的那個覺悟——

    「然而,奴家可不允許你因此就將灰原淡忘喔,景介。」

    ——巨大到甚至要向景介傾倒而來。

    「縱使奴家這般傾城傾國的美女戀上了你,也不容許你背叛過往曾深愛你的女性。愛上這樣的薄情男有失本家的顏面,更是對吉乃的侮辱。」

    景介太過緊張,以至於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大概是飽和的感情繞了一圈又回歸原點吧,景介又發揮了一貫的尖嘴薄舌。

    「虧你有臉敢說咧,誰是傾城傾國的美女了啊,你這小不點。」

    「啥……誰是小不點了!」

    枯葉從景介的背部退開,感覺得出她將身子轉了過來。景介也回過頭看了枯葉的臉。

    她嘟起了一張嘴,或許是對景介那句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擊感到不甘心吧。

    「竟敢如此嫌棄本美女……你是有眼無珠嗎?還是眼鏡配戴的度數不夠?」

    「很遺憾,我的審美觀不但無可挑剔,而且配戴眼鏡矯正後的視力還有一.○耶。你啊,怎麼打量儼然都是個小不點。稍微傚法一下灰原吧。人家可是可愛得很哩。」

    「吉乃長得標緻是理所當然之事,拿她相比也太卑鄙了!」

    「我就是要比,而且今後我還要拿你跟她比個沒完沒了。」

    「哼,個性真惡毒。」

    「對啦,我這個人就是惡毒啦。」

    景介別過頭去,眯起一隻眼睛看枯葉。

    枯葉則雙手抱胸,向上吊起眼睛瞪著景介。

    最後——兩人的表情變成了笑容。

    「呵呵……抱歉,對你說了殘酷的話。這就好比在要求你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哪。」

    「啊啊,沒有錯,拜託別那麼強人所難。」

    「可是這點要求你若不能辦到,奴家也很傷腦筋。你是本家未來的女婿。」

    「我早說過我才不當啥女婿的呢,真是……」

    問題還是一樣懸而未決,狀況依然停滯沒有進展。客觀來說,景介只是透過枯葉認清了現實以及今後的可能而已。即使如此——心情在不知不覺間輕鬆了許多。而且不管是對於灰原的後悔還是對於枯葉的罪惡感,現在也都能坦然接受。

    「了不起的傢伙!」

    不甘坦率答謝的景介再次背過身子,直接往走廊離去。

    「……你真的很強哪,我比不上你。」

    枯葉在景介背後搖頭否定了他的說詞。

    「奴家才不強……其實弱得很啊。」

    「才沒那種事。你剛不就……」

    「不。」

    枯葉打斷景介的話,再次嚴重否定。

    「奴家很軟弱的。只是儘可能不想讓你看到軟弱的那一面。」

    感覺她不是在故作謙虛。

    景介不曉得枯葉如此頑固主張的個中理由。或許——她所追尋的理想中的『強』是一般人遙不可及的也說不定。

    不僅接受了灰原的心情,還將它轉化成自己的心願。枯葉視為理所當然而付諸實行的一切,究竟要多麼堅強才辦得到呢?當下的景介根本無從想像。

    這傢伙心目中理想的自己大概站在一個比這裡更高的地方吧。

    景介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

    「……我要去睡了。」

    今天就這樣鑽進被窩倒頭就睡吧。經過這番波折,看來不會有多餘的力氣再胡思亂想了。

    「啊啊,你好好休息吧。」

    用稚氣的聲音所發聲的老成口吻聽起來有些妄自尊大又不失可愛。

    話說今天還是我第一次正視她這個人呢——景介有了新的感觸。

    ※

    待霧澤景介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枯葉的氣息也往走廊的深處消失不見。

    現場只剩下一片寂靜——木陰野棗這才放鬆繃緊的身體,宛如崩潰似地一屁股癱坐在地。

    起居室旁,緣廊的轉角處。

    雖然被枯葉交代離席,但木陰野全程躲起來偷聽了兩人的對話。

    她屈身蹲著,雙手環膝。身體因刺骨寒風冷得直發抖,瑟縮成一團。

    眼角上頭噙著淚水,門牙咬住了嘴唇,指甲也深深地刺進膝蓋。

    「我怎麼會這麼笨……」

    微弱的聲音就像是在發牢騷般。不是對著別人,而是自己。

    一個悄然接近的氣息使得木陰野抬起了頭。

    「棗大人?」

    棺奈手拿燭台站在黑暗之中。

    「……你在巡邏?」

    「是的。接著、便要回、大小姐的、寢室……棗大人、敢問、您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什麼。」

    木陰野連忙拭去淚水,強顏歡笑地站起了身子。

    「誒,棺奈。」

    「是。」

    「拿自己辦不到的事跟人說教很差勁對吧?」

    木陰野就好似在批評他人一樣不屑地自嘲道。

    「我是憑什麼擺出臭架子逼人家做覺悟啊。不對,不只是對霧澤……以前對灰原同學也是一樣。把自己的問題投射到別人身上,看到心情搖擺不定的人自己就忍不住心浮氣躁……我這樣的行為只不過是在遷怒於他人而已。」

    「您在、說什麼呢?」

    「對不起。你別擔心,反正我只是想找個人吐吐苦水。」

    木陰野輕拍茫無頭緒的棺奈的肩膀,轉過身子背對了她。

    「我也要去睡了。晚安。」

    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木陰野舉步前行。

    就在這時——

    「棗大人……」

    背後傳來了活死人沒有感情的平坦聲音。

    「棺奈不明白、棗大人話中的、意思。」

    不見她有在慎選措辭,也不見她欲言又止。

    「但大小姐、和景介大人、都十分喜歡您。如果棗大人、有什麼煩惱、大家一定都會、設身處地、關心您的。」

    彷彿純粹只是在指出事實般。

    棗頓時定下腳步——

    「……謝謝。」

    ——小聲地喃喃說道。

    棺奈微微垂低了頭,目送往走廊深處消失的木陰野。

    4

    結果,可能是早早就寢的關係,天還沒亮景介便醒來了。不過早起的似乎不單只有景介,其他的人也是一樣——最後便在清晨五點這種別說是假日、就連平日也不可能會醒來的時間吃早餐。離開的時間自然也跟著提前了。

    雖然枯葉親切地表示留下來吃完午飯再走,但景介總覺得不好意思,況且今後應該三不五時有機會造訪,不便叨擾太久。

    於是九點過後景介便決定和嚮導一起下山了。

    但——

    那個嚮導教景介感到有些……不,應該說是相當地意外。

    「……沒問題嗎?」

    景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走在身旁的矮個子。對方揚起視線仰望他——

    「我不會在山上動手殺了你的,大概。」

    說出了令人惴惴不安的話。

    「什麼大概啊。這種事要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好不好……」

    景介原以為隨行的若不是同樣要下山的木陰野也至少是棺奈。最後答案揭曉卻不知何故居然是這傢伙——型羽。

    枯葉理所當然地把任務託付給她,所以景介連抗議的機會也沒有。木陰野也真是的,看來昨晚的爭論仍不免讓她覺得有點尷尬的樣子。也不主動表示要陪景介一起下山,只掛著慚愧的表情笑說:「我們禮拜一見了。」

    唉,也沒辦法了。

    加上既然今後要繼續和一族的人相處下去,就有必要想辦法跟這個多疑的少女混熟……雖說能否混熟感覺問題是出在型羽而非景介身上便是了。

    「往這走。」

    一邊在林間穿梭,景介一邊朝型羽所指示的方向前進。讓這麼年幼的小女孩領路的高中男生在第三者的眼裡看來想必窩囊得很吧。幸好這裡也沒旁人,倒也無所謂就是了。

    「對了,呃……型羽小妹。」

    「叫我型羽就可以了,景介哥哥。」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直呼名字了。

    「型羽你今年幾歲了?」

    景介一說完,型羽便原地立定回過了頭。

    「詢問淑女年紀是想幹嘛?是不是打算在景介哥哥所屬的人蛇犯罪集團裡盤算我值幾兩錢?」

    「我才沒在那種集團底下做事啦!只是在跟你話家常而已。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十一歲了。」

    「怎麼突然就乖乖說了……還是小學生嗎?」

    看來基本上是有超過十歲的樣子。

    「我沒有在上學。」

    「這樣啊。」

    記得木陰野也有說過自己沒讀國中。枯葉八成也一樣吧。

    「你預定等升上國中再去讀嗎?」

    「……景介哥哥。」

    「怎樣?」

    型羽又往景介看去。是自己多心了嗎?總覺得她的視線有些刺人。

    她開口反問了一個問題:

    「景介哥哥是Pedophilia嗎?」

    「啥?」

    Pedophilia是什麼意思啊?景介左思右想尋找單字的意思。呃,記得好像是——

    「你是蘿莉控嗎?」

    就在景介絞盡腦汁思考答案時,型羽故意換了個說法問。

    「才不是!為什麼你會歸納出這個結論來啦!」

    「是嗎?你不是蘿莉控嗎……我還以為景介哥哥你在對我做徹底的身家調查,然後心裡有著齷齪的慾望猛烈翻騰著。」

    「我搞不懂你腦袋裡都裝了些啥!純粹是話家常,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要打發時間!讓才剛認識的生澀氣氛緩和下來而已!」

    「那請景介哥哥用風趣的談吐來搏得我的笑容吧。」

    「我怎麼覺得好像週末的時候才被其他傢伙做過類似的要求……」

    「這不會是在暗示你平時的談吐有多麼地無趣吧?」

    不但疑神疑鬼還有一副毒舌。這小鬼怎麼這麼教人討厭。

    「對啦。非常抱歉,我就是這麼不幽默。」

    只不過,對於人稱黑心眼鏡伃的自己而言,坦白說對她有股莫名的親近感。

    景介苦笑聳起肩膀,準備重新邁步前進。

    「嗯?」

    型羽站著動也不動,視線仍停留在景介的身上。

    「咦……我做了什麼嗎?」

    景介緊張地東張西望,但自己身上和四周的景色都未發現任何異狀。詫異地望向型羽後,只見她輕聲嘆了口氣,喃喃地嘟嚷道:

    「不懂這男的是哪裡好了。」

    「……總覺得好像有人對我說了超級失禮的話。」

    「算了,多說無益。反正是姊姊自己做出的選擇。」

    「而且還說得一副已經死了一條心的感覺……」

    「對,坦白說我個人並不信任景介哥哥。」

    話被攤開來講這麼明,反倒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這下不管再怎麼努力看來都沒辦法化解彼此的隔閡了,景介嘆了口氣。

    「真是的,你的疑心病可不可以節制一點啦。我也是很努力想跟你當上好朋友的耶!別離我那麼遠呀。你是不是對人類有心靈創傷啊?」

    此話不過是景介的無心之言。

    但就在話一出口的瞬間——

    「景介哥哥。」

    「型……羽?」

    一眼就能明顯瞧出她的表情產生了變化。

    「你想知道嗎?」

    型羽她——笑了。

    「……咦?」

    「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好了?」

    看似有些愉快卻又帶著殘酷,感覺好像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內情。景介皺起了眉頭。看到景介的反應後,笑得更為開懷的型羽微微將頭垂低說:

    「你看看這個。」

    同時——

    型羽高高地舉起了雙手。寬鬆的白抱袖子翻捲了起來。接著她面向景介,垂下一覽無遺的兩條胳臂,筆直地伸出。

    景介的表情頓時為之凍結。

    「…………!」

    太過慘不忍睹——景介就連別開眼睛的勇氣也拿不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範圍從左手手背長達手肘的割痕。而且恐怕並沒有經過完善的治療,皮膚密合處扭曲變形,形成一道隆起的線條。

    不只是這樣而已。

    數量多到難以估計的傷痕更因為反覆內出血導致膚色發黑。還有皮膚微微掀起的新舊擦傷交疊的痕跡。這些纍纍的傷痕彷彿在型羽的胳臂上搶奪地盤似地密密麻麻覆蓋著皮膚。

    此外,右手的手腕以下什麼也沒有。左手則是五根手指全都長著扭曲奇怪的形狀。是否經歷個幾次不自然的骨折,手指就會變成那副模樣?怎麼看都不像能正常作用。

    「那是……」

    「不是只有手臂這樣而已。還有腳,肚子,脖子以下全部都是。」

    有股反胃想吐的衝動。

    不是因為疤痕醜陋噁心,而是因為景介有了想像。

    那些烙印在幼小身軀上的傷痕是意外事故所導致的嗎?

    不對,怎麼看都不會是意外。

    這……這是——

    令人髮指的惡意行徑。

    景介用手搗著嘴開始回想。

    型羽她總是坐在棺奈的膝上,就像個公主一樣大小事都由棺奈代勞。無論是喝茶、轉動人生遊戲的輪盤還是挪動棋子,就連晚餐和早餐也是由棺奈親手喂食。本來還覺得她這小女生實在是個過度嬌生慣養的小公主而不以為然,結果事實並非如此。她不是不肯自己動手做——而是即便心有餘也力不足。

    手拿茶杯也好,轉輪盤或提起棋子也好,把餐點送進自己的口中也好。

    重新垂放好雙手,型羽以打量的眼光射向景介。

    「這就是人類的傑作,所以我沒辦法信任人類。」

    險惡的暴力。

    是大人下的毒手嗎?或者對方同是小孩呢?不論如何,這無疑是施加於原本理當受到社會庇護的存在的惡意。

    「這是你原有的身體?」

    景介好不容易才將問題問出口,型羽搖了搖頭。

    「我在兩年前行過了喪服。」

    「那你……」

    不就是捨棄正常的身體換上那副傷痕纍纍——就連雙手都無法正常活動的身體的嗎?

    「很可怕嗎?」

    型羽面露天真無邪的笑容問:

    「你害怕的是我?還是這副身體呢?或者是製造這些傷痕的人?」

    景介答不出來。

    一旦回答,就等同於承認。

    承認人類的恐怖之處——人類就是做得出這種事情來。

    「……拜託別逼問我了。」

    景介窮竭心力才擠出聲音來。

    「你應該有聽說我……不……有聽說灰原的事吧?」

    灰原也是同病相憐。她受到女同學的欺負,對方一直把惡意這種無形的東西化為有形的暴力施加在她的身上。一看到型羽的傷,景介便情非所顥地想起這件事。對於未能來得及向她伸出援手的自己,一股無可奈何的無力感湧上了心頭。

    「現在的我是說不出啥讓人感到窩心的話來的。」

    「是啊,我想也是。」

    型羽仍舊笑盈盈的。

    不改臉上的笑容,她徹底殘酷地表示:

    「所以景介哥哥,請你牢記好,我是絕對不會相信你的!我不會相信人類。就算你未來將成為枯葉姊姊的丈夫,只要你是人類,我就絕不會相信你的!」

    那是一項宣告。

    說穿了,意思亦即「別想籠絡我」。

    ——不要以為能跟我混熟。

    「那麼我們走吧。」

    說完想說的話,型羽背對景介重新跨出步伐向前走。

    那個距離是如此遙遠。

    景介只能跟在她的後頭。既不能拍拍她的肩膀,也不能摸摸她的頭,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彷彿不論自己做什麼、說什麼,一切都只不過是偽善與欺瞞罷了。

    人類與鈴鹿一族。

    種族之間的差異不過是微不足道——對於原本開始這麼以為的景介而言,那無疑是個告誡。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12 AM

第二幕 橫禍飛來

    1

    在尷尬的氣氛下,不一會兒漸漸可以看到柏油路出現在下山的山路盡頭。

    得以成功通過迷宮般的山路抵達人類的領域,令景介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

    在兩人不發一語下山的這段時間,景介多少也整理出了一點頭緒。儘管自己在看了型羽的身體後一時嚇壞了,不過冷靜一想,那些傷痕也不是出自景介之手。縱然那是人類的傑作,自己也無須因此懷有過度的罪惡感。

    「多謝啦。」

    所以景介盡其所能地拿出開朗的態度向走在前方的少女說道:

    「……謝什麼?」

    「謝你送我一程。」

    「因為是枯葉姊姊拜託我的。」

    「但你送我回來是事實呀。沒有規定我不可以道謝吧。」

    「……是嗎?那我心領了。」

    光聽聲音實在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反正也犯不著急著跟她打成一片。只要拿出耐心持之以恆,應該遲早能拉近一點距離吧。關係不必好到稱得上喜歡也無所謂,她能信賴我到無須警戒的程度那就夠了。

    「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啦。到那條馬路上以後,我就知道怎麼走到公車站牌了。」

    「不,我要送你到馬路。因為一旦有人目擊到一個大男人帶著小女孩下山的畫面,到時很可能會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從客觀角度來看根本沒有容我辯解的餘地吧!」

    她如果不提景介還沒注意到,這種情況再怎麼辯解都會被當成犯罪。

    「最好鬧成全國性事件上新聞。」

    「我才不想上新聞!喂,等一下……」

    景介一邊追趕哼著鼻歌往馬路走去的型羽一邊心想。我要收回前言!若不想想辦法博取她的信任,我的未來一片黯淡。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跳進她挖好的大坑。

    景介緊接著型羽之後走出林子盡頭來到馬路上。

    「應該沒有人吧……」

    話還沒說完,環視四周的景介便噤聲了。

    「……啊!」

    還真的有。

    ——兩個人。

    兩個少女。

    其中一人身穿和景介同校的制服,一頭及肩的直髮、細框的眼鏡,站在路旁拿著文庫本閱讀。但瀏覽文章的視線異常銳利,比起圖書委員,風紀委員的形容感覺更為恰當。

    至於另外一人一直背對著這——

    「……嗯?」

    或許是察覺到景介倆的存在,突然轉過了身子。

    ——這下慘了,希望別被當成可疑人士才好。

    然而這樣的憂慮在下一個瞬間——

    「……哎呀哎呀。」

    透過交會的視線一口氣煙消云散。

    「找到了!」

    那個女生——

    如果要一言以蔽之的話,就是異常。

    一身非常荒誕的奇裝異服。裝飾繁複的三層蛋糕裙和原色條紋的濃豔褲襪,披蓋在坦露出胸口與肚臍的細肩帶服裝上頭的是一件胸上繡了個十字架的貼身連帽小外套,項圈式的短項鏈,向上綁起來的頭髮是十分刺眼的鮮豔粉紅色。除此之外,明顯只是個裝飾的縮小版高禮帽兩邊有一雙長長的兔耳,右眼則戴了一副繡有心型圖案的眼罩。

    教人看得一頭霧水,她這身打扮的理念是什麼?景介只想得到「※性手槍與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愛麗絲的合體」這種荒謬的形容。(譯註:性手槍為深具影響力的英國龐克搖滾樂團。)

    容許這種傢伙大搖大擺出沒也不會感覺格格不入的場所,要不是童話世界或LiveHouse,要不然就是原宿等地區,至少這不是平常會在大清早鄉下山路上的公車站牌撞見的衣著打扮。

    不過比起那身和風景格格不入的裝扮——

    射穿了景介的那道單眼視線——明顯給人一種更為不妙的感覺。

    那對兔耳朵甚至沒有發揮偽裝的功效。

    倒不如說她是獵食兔子的那一方。

    宛如即將張開血盆大口吞噬獵物的大蛇般。

    抑或是準備露出尖牙展開攻擊的毒蛇。

    銳利、無機質的捕食者的眼睛——

    「……」

    景介無意識地向後倒退了一步。

    對方毫不把景介的畏懼放在心上,面掛笑容舉起了手。

    「早安。今早好舒服喔,真的是非常舒服又清爽的早晨。」

    這一聲問候聽似精神格外振奮,語氣親密到令人感覺做作不自然。

    同時,另一名少女也停止閱讀手中的文庫本,揚起頭來。雖然她的眼神比較接近常人,但還是懷著明顯的敵意瞪視景介兩人。

    一旁擺出了架式的型羽氣息有多緊張,景介用不著轉頭去看她也能理解。

    這兩個人是一族的,而且是繁榮派的。

    愛麗絲龐克的女生開口說道:

    「寒冬的早晨會格外讓人想要到外頭散散步呢。一邊踐踏路旁的雪割草一邊在霧裡漫步,感覺好美好爛漫喔。」

    「巳代。」

    戴眼鏡的女生也接著開口說話——對象是龐克少女。

    「你廢話少說。」

    「幹嘛這樣啦!通夜子。吵鬧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你那尖銳的嗓音聽了很是刺耳。」

    「那我也可以說通夜子你那張陰沉的臉讓人看了就有氣啊?啊哈哈,彼此彼此嘛。」

    錯不了!『巳代』和『通夜子』——

    兩個都是在木陰野所給的清單上名列繁榮派那一方的名字。

    「型羽妹妹~好久不見哩。你還是老樣子?」

    巳代輕輕揮了揮手,但型羽不發一語。

    「……看來還是老樣子呢,人家巳代好傷心喔。」

    「你們……」

    景介從顫抖的喉嚨擠出聲音。繼續保持沉默下去、任由對方握有話題主控權的話,感覺將導致無可挽回的事態。

    「……有什麼事嗎?」

    「啊,用那種口氣跟學姊講話不太好喔。」

    巳代手插著腰,嘟起嘴巴左右搖晃另一手的手指。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的矯揉造作。

    「我是黑濱巳代,三年B班的喔。她是小折谷通夜子,二年D班的。」

    明明真實身份早已曝了光,卻還故意報上身為人類身份所使用的名字,真教人不快。

    「巳代姊姊。通夜子姊姊。」

    一如要打破沉重壓力似地,型羽開口說道:

    「請問你們來這裡做什麼呢?」

    面對質問,巳代絲毫不受動搖地道:

    「我們真的吃盡了苦頭耶。記得是星期二?自從步摘落敗的隔天起,我們兩個每天每天在這附近除了徘徊遊蕩還是徘徊遊蕩。沒有比這令人覺得麻煩的苦差事了。」

    「所以你們到底是來……」

    「不過啊,差不多也可以停止了吧?巳代已經到了極限,受夠這種拖泥帶水遲遲沒有進展的狀況啦。再說呀,一口氣達成最終目標這種做法,乍見之下雖然是條捷徑,實際上根本是在繞遠路嘛。像這種時候啊,絕對是腳踏實地的做法比較優啦。」

    巳代帶著誇張的肢體動作、口沫橫飛地講著莫名其妙的事情。景介忍不住打岔:

    「你到底想表示什麼啊?」

    就在這個時候::

    「所以說呀……」

    巳代的口吻出現了變異。

    「我的意思是只要在幹掉枯葉以前先宰掉你們就好了啦,垃圾。」

    「什……?」

    先前演戲般的表情一沉,巳代露出殘酷的笑容。她用舌頭舔拭著嘴唇,朝景介倆的方向踏出一步。像是在呼應她的行動似地,另一名少女——通夜子喃喃說道:

    「『軋』家的女兒和本家的女婿人選。只要加害於這兩人,枯葉必然憤而現身。」

    「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兩個乖乖受死吧。」

    巳代輕輕揮了揮右手。

    一個細長的棒狀物體從連帽外套的袖口飛沖而出。巳代一把握住,筆直伸向景介兩人。物體前端像柳條一樣下垂,開始緩緩地伸長。

    而通夜子的左手也穿戴著奇妙的東西。大量的珠子、細繩、勾玉等繁多的物體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個有如手環與手套融合而成的形狀。

    恐怕兩者都是擁有超凡之力的鈴鹿一族道具——『藏物』。

    「你們……別鬧了!」

    景介二話不說一把摟起身旁的型羽。

    掉頭轉身,頭也不回地拔腿往山裡的方向直衝。

    景介此舉並非出自確切的根據,純粹是直覺的反應。不過看來結果是正確的,型羽也沒有反抗的意思。幾近連滾帶爬地進入山裡後,景介爬起身急問:

    「你跑得動嗎?」

    「不需要哥哥你牽我。」

    「哎呀。哎呀呀呀。你們想玩你追我跑嗎?好像很好玩耶~」

    林子的後方傳來了巳代的聲音。溫吞的語調不知是否為刻意表現,還是真的遊刃有餘?無論如何,若真的必須用武力一較高下,景介的勝算低落到了一個可悲的境界。

    景介和型羽快步衝刺。

    他邊跑邊把手伸進大衣外套裡的腰部位置。打開系在腰帶上的皮鞘,確認內容物。『賀美良之枝』——自從那天以來,景介總不忘隨身攜帶它。

    「……現在該怎麼辦!」

    一邊像只無頭蒼蠅地在深山的林子裡盲目亂竄,景介一邊詢問身旁型羽的意見。她的速度比拚命衝刺的景介還快。她那不叫在跑,而是在重複大跳躍的動作……簡直跟只小猴子沒兩樣。

    總之她的體能似乎比景介還要優越,看來是不需要為她擔心了。

    「我覺得可以先甩開她們兩個再回到迷途之家,可是……」

    「是怕萬一甩不掉會弄巧成拙把她們也給帶回去嗎?」

    「……對,沒有錯。」

    「那分頭行動呢?假如目標分散的話……」

    「不好。就算我沒問題,景介哥哥會被秒殺吧。」

    「哇,原來你也會考量我的人身安全嘛。」

    「如果你不是枯葉姊姊的未婚夫,我老早就把你丟下來了。」

    爬上眼前的岩石,縱身跳下,順勢從斜坡滑落。雖然大衣外套和牛仔褲眨眼間便髒得一塌糊塗,但現在不是為衣服心疼的時候。

    「有稍微拉開距離了嗎?」

    景介瞄了背後一眼。

    「嗯。對方一整個遊刃有餘,我想她們應該對這樣的過程樂在其中……姑且不提通夜子姊姊,巳代姊姊就是這種人。」

    「……那可真是糟透了。不過這也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如果對方個性一板一眼,能否逮著型羽是另一回事,至少不會眼睜睜放景介逃走吧。

    兩人就這麼一路逃亡了約五分鐘左右,撥開無數樹叢抵達到有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景介站在岸邊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說:

    「我們快趁現在求救吧。」

    「不行。她們兩人的最終目標,正是枯葉姊姊。」

    「可是再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儘管型羽面色沉重地搖頭否定提議,但景介不肯就此退讓。

    「如果有辦法順利徹底擺脫她們那當然是最好不過。問題是我們辦得到嗎?」

    景介一問,型羽便噤聲不語.

    「我知道這不是什麼權宜之計,可是現在也只能先增加我方人手再來想辦法吧?」

    「這樣是正中對方的下懷。」

    或許事情真是如此沒錯。但是——

    「不……我覺得還是找她來比較好。可以嗎?我要找她了喔。」

    景介從口袋掏出了手機。

    不論怎麼想,這場你追我跑的遊戲繼續玩下去是無法打破僵局的。

    但就在景介掀開手機,準備調出木陰野的電話號碼的同時——

    「咦?……你們已經在休息囉?怎麼這麼快呢~」

    背後傳來了油腔滑調且大驚小怪的——敵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在距離不到數公尺遠、枝葉光溜溜的闊葉樹上——

    「唷呵。我們又見面了耶。」

    坐在樹枝上頭的巳代正在向景介兩人揮手。

    ——不會吧?

    還以為早已經和她們拉開一點距離了。

    通夜子緊跟著從那棵樹後現身。

    「……畜生。」

    景介緩緩垂下手機。

    感覺上,好像單是按下撥號鍵這樣的小動作都會成為致命性的破綻。

    「你追我跑的遊戲不再繼續了嗎?那我要殺了你們了喔!」

    巳代在樹上擺出進攻的架式,準備就這麼朝景介兩人縱身躍下。

    難道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嗎……

    就在景介拚命激盪腦力的時候,型羽喃喃地說了:

    「景介哥哥。我想還是採用你剛才的提議吧。」

    「咦……?」

    「請你快逃。我來當她們的對手。」

    說得若無其事的少女視線裡浮現了狂妄的笑意。

    「你在胡說什麼?」

    「通夜子姊姊,巳代姊姊!」

    型羽已無心理會景介。

    只是專注地直視眼前的兩名敵人。

    「來到這裡的只有你們兩個人嗎?」

    「嗯,對呀。靠我們兩個就夠應付了吧?」

    「夠應付……嗎?最後一次比試是什麼時候呢?」

    「我也不記得耶,是什麼時候哩?印象中,至少是你換成那副派不上用場的身體之前啦。話說回來你也太悽慘了吧。竟然把頭換到那種報廢的廢物上。」

    巳代語畢的瞬間,型羽的氛圍產生了變化。

    就連景介也看得出來的殺氣。

    「哎呀呀。在生氣『祭品』被人瞧不起是不是?好可怕喔好可怕喔~」

    巳代用做作的模樣扭動身子。

    和巳代的胡鬧呈對照,也和自身所散發的熾烈氣息相反——

    靜如止水地,型羽低聲說道:

    「本家守護役『軋』第四十二代——型羽,出擊!」

    剎那——

    型羽的身影消失了!

    「……咦?」

    巳代茫然發楞。一道白影出現在其眼前。

    景介倒抽一口氣。

    型羽改採取的行動其實就是跳躍。沒有任何助跑便一口氣跳到三公尺遠且五公尺高的地方。

    影子旋轉了起來。可能是迴旋踢之類的動作。景介無法目測。只是——

    「……!」

    那個動作使得巳代的身子遭到側擊失去平衡,從原先坐穩的樹枝倒頭栽下。

    通夜子依然沒有放鬆警戒的架式。

    「對方好歹是『軋』。太過輕忽大意才會碰上這樣的下場。」

    輕盈著地的型羽頭也不回地大喊:

    「景介哥哥你逃吧……快呀!」

    嗓音縱然稚氣未脫,但口吻卻有著不由分說的強硬。

    豈能拋下這麼年幼的小女生自己一個人逃走的念頭,已被剛才型羽所施展的攻擊徹底否定。景介身為人類的常識在這個場合——毫無意義。

    下判斷的時間只有一瞬間。景介旋即掉頭轉身就跑。

    「休想逃走!」

    巳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但攻擊並未隨之襲來,取而代之傳來的——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是型羽冷靜的一句話。

    景介頭也不回地一邊聽著這句話一邊向前跑去。躍過小溪穿過對岸的樹叢後,定下腳步環視四周。由於找到了一棵足以藏身的大樹,景介便繞到後方窩在暗處不再逃跑。

    景介當然沒有聽從指示乖乖逃走的打算。如果當真逃走,那跟笨蛋又有何兩樣。

    景介按下手機的通話鍵。隔了半晌,線路接通了。

    『……喂?』

    「是木陰野嗎。」

    『怎麼了,霧澤?』

    「我們遭到攻擊了!」

    最為單刀直入的一句話使得受話器另一頭的木陰野愣住了。

    「你認得出我的位置嗎?」

    現在沒有時間等她恢復冷靜,景介緊接著問道。

    『……抱歉,從我這裡是看得到你在做什麼……可是山上各個角落看起來都大同小異,所以我掌握不到正確地點。』

    看來直到前些日子為止都在監視景介的藏物也不是萬能的。

    「附近有一條小溪,這樣的地標還不夠明顯嗎?」

    『有小溪的話,或許我可以猜出大致上的位置。』

    「既然如此……對了。」

    景介靈光一閃,從腰際抽出『賀美良之枝』。

    然後用尖端在自己藏身的樹幹上劃下傷痕。

    「我先讓一棵樹長高。這樣如何?」

    『……應該會有所幫助吧。』

    自從在場見證日崎和枯葉之戰以來,轉眼已過了五天。這些天的時間景介也不是渾渾噩噩地度過而已。就算不可能一下子就變得擅於拳腳功夫,至少也拿『賀美良之枝』做了各方面的嘗試,漸漸掌握了一些使用的方法。

    被劃下傷痕受到景介支配的樹木在一眨眼間便高入雲霄。

    『景介!景介,你沒事吧?有受傷嗎?』

    耳邊響起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吵鬧。是枯葉!

    「吵死人了,不要在電話裡大吼大叫。」

    枯葉大概還不習慣手機這種東西吧。

    「目前我還毫髮無傷。型羽幫我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

    『是嗎,你平安無事嗎……太好……「霧澤,你知道敵人是誰嗎?」』

    電話似乎被木陰野搶了回去。

    「她們自稱巳代和通夜子。是繁榮派的吧?」

    『你說通夜子……嗎?』

    不知何故木陰野似乎十分驚愕。景介一邊納悶著一邊開口說:

    「總而言之,現在型羽正設法牽制她們兩個。可是不曉得她還能撐多久……那兩個人很強嗎?」

    『放心。如果是她們兩個的話型羽還是佔有一些優勢。那孩子是本家的守護役……是專司武鬥之事的分家的現任當主喔。實戰經驗還在步摘之上。』

    這也太教人跌破眼鏡了吧?

    『不過她畢竟是個孩子,難保不會有差錯發生。我們會盡快趕過去的。』

    「拜託你們了!」

    『有什麼必須聯絡的狀況,我會打電話給你。』

    「我看電話還是乾脆別掛了比較好吧?」

    『我不建議這麼做。如果你手機有辦法一直貼在耳邊都不拿開那就另當別論。』

    「……說得也是。」

    巳代和通夜子隨時可能會發現自己的身影並展開攻擊。更何況木陰野她們可以利用藏物監看這裡的情況。於是景介跟木陰野道別後掛斷了電話。把鈴聲改為震動後,把手機塞進胸前的口袋以求第一時間就能注意到來電。

    「好了。」

    景介悄悄從樹蔭處探出頭窺看型羽等人的狀況。

    草木叢生的關係影響著視野不佳,加上林子裡光線昏暗。雖然不至於連詳細的過程都看得一清二楚,至少可以聽見斷斷續續的吆喝聲和東西彈撞開來似的衝擊音。

    ——現在該如何是好呢?

    不要輕舉妄動靜候枯葉兩人到來的好呢?還是該助型羽一臂之力的好?

    景介不像有辦法做出正確又客觀的判斷。對手的力量姑且不論,連自己面對一族能發揮多少戰力都是未知數。上陣後究竟能否達到如虎添翼的效果,還是只是會扯型羽的後腿呢?

    前一回也頂多只有趁日崎不備使她挨了記悶棍,不覺得同樣的招式第二次還會管用……

    「……慢著!」

    說到趁其不備,景介發現了一件事。巳代和通夜子應該還不知道自己持有這個藏物。既然如此——那同樣的招數應該會管用才對吧。

    況且現在地點是在山上。有生長茂密的草木,多的是能讓景介發揮的素材。

    當然,一旦曝露自己的行蹤那就等於完蛋了。景介的反應不可能跟得上對方使出真本事的行動。可是如果能暗地行動,不過度勉強,目標只在妨礙對方的話。

    「就在能力範圍內盡己所能吧。」

    景介做出如此決定的最重大理由,莫不過於不願袖手旁觀。

    萬一型羽在自己一聲不吭躲起來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萬一她最後死掉的話……

    自己又坐視他人死去是景介最為無法忍受的。即便對方是曾經明確表示過絕不會信任景介、不會對景介敞開心房的少女。

    於是景介謹慎地、緩緩地離開了樹木的庇蔭。

    手持『賀美良之枝』眺望四周,景介展開了行動。

    2

    那個身手,讓人感覺不出一對二是不利的狀況。

    堅守著在戰場上守護一族首領的使命長達了千年之久的分家『軋』。

    深植在其子孫——型羽身上的技術,和一族發展孕育至今的武藝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

    亦即為了保護其他人而特別強化過的多對一用武藝。使複數的敵人將目標設定在自己身上,抑或使其無法攻擊他人。關於這方面,『軋』在一族中擁有拔群的能力。

    「乳臭未乾的死小鬼!」

    型羽玩弄著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擊而來的巳代。

    巳代手上所拿的武器是『物主之杖』。乍見之下狀似細長的木條,實際上是伸縮自在彎曲自如的鞭子。型羽驚險閃過氣急敗壞地揮舞而來的鞭子的同時,一面隨意地以腳踢回擊。性急的巳代怒火攻心,全副精神都放在型羽一個人身上。

    另一方面,通夜子則絲毫未失冷靜。打算趁隙擺脫型羽追殺景介的企圖十分明顯,所以型羽偶爾也會對她施展帶有牽制意味的攻擊。

    「你想上哪去?」

    型羽抓住通夜子轉移注意力的瞬間揮出手臂側劈。

    雖然通夜子跳開閃避,但制服仍被切斷了一小塊布。

    現在型羽的兩隻手上各長了四把金屬的刀刃。裝在手環上外形如熊掌的那個裝備,並非是藏物,而是一般的武器——鐵爪。能力超凡的武器不是『軋』所需要的。至少在對手同為鈴鹿的情況下,並不會因此而居於下風。

    「哈,即使殘廢仍不失『軋』的威風是嗎?啊?動來動去的煩不煩啊王八蛋!」

    「你變回原本的口氣囉,巳代姊姊……真是粗俗野蠻。」

    「住口!你這殘廢的垃圾!」

    巳代說的沒錯,型羽兩隻手手腕以下的部分完全失去正常作用。除此之外,脊椎骨也是側彎的,左腳和右腳相比也是顯得略短。這一切,原因全在於身體的原主人生前所遭逢的境遇。可是——型羽不曾覺得這副軀體有不便之處。

    「若這副軀體在你眼裡看來是殘廢的,那表示巳代姊姊有眼無珠。」

    型羽以樹幹為立足點水平跳躍著,整個人一如子彈般朝巳代突擊,在兩人交錯的瞬間以右手的爪子刺穿巳代的腹部。巳代赤裸裸地坦露出的肚臍一帶的白皮膚被撕開了巨大的傷口。

    「嗚……咕!」

    巳代立刻治療自己的傷勢。那不是放著不管也會自然止血的輕傷。

    為了化解縱身飛撲的勁道,型羽踩了別棵樹木直接往上方高高一躍。在空中旋轉一圈輕盈地著地後,在巳代和通夜子的包圍下挺身站起。

    身穿病服的少女臉上掛起了好戰的笑容。

    「就憑這般的本事,『繁榮派』只是虛名嗎?」

    「你倒是挺會口說大話的嘛……沒有盡到保護好本家責任的本家守護役。」

    「沒錯,先代確實沒有保護得了首領大人。」

    型羽的眼中浮現一絲的哀傷。

    但哀傷隨即被憤怒與決意之色給掩蓋。

    「可是,可以譴責家母失責的人,唯有枯葉姊姊而已。」

    型羽所散發的,是保有鎮定卻又不失強烈的殺氣。

    「話說回來,巳代姊姊。」

    嘴角上揚,臉上掛起和外表並不相稱的譏笑,型羽開口說道:

    「你的右眼是弄丟到哪裡去了呢?」

    語畢,型羽再次往巳代的方向躍去。

    彷彿貼著地面低空滑行的型羽在瞬間拉近了距離,揮起鐵爪由斜上方往下劈。雖然巳代立刻以『物主之杖』的握柄招架,但當她想反擊時型羽已從眼前消失。

    「嘖……」

    被型羽闖入用眼罩遮住的右半邊視野,巳代模樣驚慌地用力揮出手臂作勢驅趕。

    「睜眼說瞎話!還不是被你媽挖掉的——!」

    「我當然知道。」

    型羽的應聲出現在遠方。她已不把巳代當成對手,改朝通夜子展開攻勢。

    型羽向通夜子的一雙胳臂予以連續的痛擊。面對此番攻勢,通夜子則是手無寸鐵地揮臂化解。

    就在鐵爪與赤手空拳交鋒的同時,型羽問了個問題:

    「……通夜子姊姊,你為什麼會委身於那一派?」

    通夜子面不改色。

    「我有回答你問題的必要嗎?」

    「姊姊你理當跟村子和本家都無冤無仇才是。和人類也……」

    「我有回答你問題的必要嗎?」

    通夜子的回答如出一轍,但是聲音變得更犀利了。

    這回換型羽向後退了開來。這是她對通夜子無意間伸出的左手臂所做出的反射動作。

    由纏繞在上頭的數珠、繩子、布料與無數勾玉交織錯綜而成的是——『狂戀火車』。

    「打算在這裡使用那種東西嗎,姊姊?」

    「如果有必要。」

    通夜子滿不在乎地表示。

    同時,自『狂戀火車』垂落的其中一條繩子「轟」的一聲——前端燃起了磷火。

    「姊姊你……還想再放火燒山?」

    「在村子裡縱火的人不是我。」

    「意思一樣。」

    正當兩人瞪視著彼此陷入對峙時,背後的巳代放聲大叫。

    「通夜子!我受夠了,有夠麻煩的,你乾脆連這座山也燒了!」

    「我不接受你的指示。」

    「開什麼玩笑,現在不是同伴起內鬨的時候吧!」

    「我不記得跟你是同伴。」

    「啊啊你這人實在教人火大!」

    「……兩位姊姊還是一樣沒什麼改變呢。」

    無視敵人的存在兀自爭執了起來的兩人令型羽輕嘆了口氣。說是爭執也不太正確,基本上是巳代單方面地咆哮,通夜子則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該死,怎麼會這麼煩啦!」

    巳代像是在遷怒般地把怒火的矛頭指向了型羽。

    以蠻力揮舞的鞭子撼動了空氣。型羽往一旁飛躍逃走。

    「太天真了!」

    瞬間,巳代手腕用力一轉。

    鞭子的前端改變了軌跡,而且長度伸長了約一倍之多,仰成鐮刀形狀向型羽展開追擊。

    「……!」

    型羽這回——未能成功閃躲。

    鞭子像是一條向上攀附的蛇纏住了型羽的右腳踝。

    「被我逮到啦,喝!」

    彷彿在用釣竿垂釣般,巳代喜上眉梢地高舉『物主之杖』。型羽的身體連帶受到拉扯,呈倒吊之姿浮上半空。

    「去!」

    隨著混和了歡愉與殘酷的吆喝聲,型羽嬌小的身軀被拖去與樹木撞在一塊。

    「嘎……」

    「再來一次!」

    緊接著鞭子朝地面抽去,沉悶的衝擊聲隨之響起。

    型羽一邊頻頻打顫,一邊緩緩挺起上半身。她似乎無法呼吸,身體使不上力的樣子。臉上露出陰笑欣賞那副模樣的巳代伸出舌頭舔舐了嘴唇。

    「怎樣?型、羽、小、妹、妹?會痛嗎?想不想哭?」

    「誰想哭了……」

    「很有種嘛。」

    巳代又翻轉了手腕。

    與之呼應的『物主之杖』收縮起前端,將型羽的腳踝勒得更緊了。

    儘管面露痛苦的表情,型羽仍咬緊牙關,試圖用裝在手上的鐵爪割斷鞭子。但是不論她怎麼嘗試,鞭子只會如橡膠般彈性十足地彎曲,看起來不像割得斷的樣子。

    「你在幹嘛呀?我怎麼看不懂你在幹嘛呢?你以為憑那種平凡無奇的金屬物質能拿『藏物』怎麼樣嗎?用一把破銅爛鐵就想輕易粉碎一族經年累月所孕育至今的詛咒、疾病、污垢、髒穢?……做夢比較快啦!愚蠢的兔崽子!」

    咻!

    巳代大聲咆哮的同時,將鞭子的握柄往後一帶。

    一個有別於刃器、難以形容的切斷聲隨之響起。

    「……啊!」

    型羽的右腳——腳踝以下的部分在半空中飛舞后落到腐葉土上翻滾。

    「哈哈、嘻嘻、哈哈哈哈哈!瞧你這副悽慘的樣子!」

    巳代的哄笑響徹森林。

    以旁觀者之姿目睹了一連串經過的通夜子,這時微微蹙起了眉頭。

    ※

    同一時刻。

    枯葉和木陰野棗兩人正結伴下山。

    雖說是結伴,在林中奔馳的也只有棗一人。枯葉則是一邊在枝頭間跳躍移動,一邊確認標的——景介利用『賀美良之枝』使其長高的樹木的位置,一路帶頭領著棗前進,兩人有時也會停下步伐,溝通彼此的意見。

    「如何,枯葉?」

    「唔,直線距離估計還有※三町之遠吧。(譯註:町為距離單位,一町約一百零九公尺。)

    「我想差不多可以放慢速度了吧?」

    「怎麼,你不會已經累了吧?唉,都怪你平時疏於訓練才會後繼無力。」

    「才不是呢,太過輕率接近的話容易被敵人發現……好啦,我確實沒什麼體力,跟在村落里長大的你們不能相提並論。」

    當然棗還是比一般凡人強健,但缺乏日復一日的訓練,差距還是十分巨大的。暫且不提現在,等到真正動起武來時恐怕體力早早便會耗盡。

    「總之我負責Backup。」

    「悲客阿普?」

    「就是後援的意思。」

    棗用拇指比了比背在身後的袋子改口道。

    那是個長度有棗那麼高的細長袋子。

    「倒是你沒問題嗎,拿那樣的武器?」

    枯葉則是在腰際上插著一把刀,長度上顯得略短的那個武器並非藏物的一種,而是平凡無奇的。小太刀。(譯註:小太刀為長度在六十公分上下的日本刀。)

    「這也是逼不得已。奴家豈能輕率將『通連』攜出。」

    「……『通連』嗎?」

    鈴鹿一族首領的證明——先祖流傳下來的寶刀。

    「我想通夜子和巳代的目標應該就是那個。」

    「此外還有奴家的首級哪。特別是巳代,感覺得出來當初沒逮著奴家令她相當懊悔不已。」

    語帶自嘲地表示後,枯葉從樹上跳了下來。

    「位置已經掌握到了。接下來咱們就用跑的趕路吧。」

    「等一下……誒,枯葉。」

    「怎麼?」

    棗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叫住準備邁步前衝的枯葉。

    「關於……通夜子。」

    「那個蠢材怎麼了嗎?」

    「她真的是繁榮派的嗎?」

    棗的聲音彷彿是下定決心才擠出來般。枯葉思索了一瞬間後,開口說道:

    「奴家是這麼聽說的沒錯。村落被縱火焚燬的當晚,夭親口說的。」

    「可是她沒有加入襲擊的行列吧?」

    「奴家是沒有親眼見到。伹整個村落當時陷入了一團混亂。眼前的人是敵是友也分不清啊……奴家甚至不曉得步摘手刃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也是……啦。對不起,問了你奇怪的問題。」

    「甭放在心上。奴家明白你仰慕通夜子已久。」

    枯葉面朝前方不讓棗看到自己的表情說道。

    棗將視線從枯葉的背影移開,露出落寞的微笑。

    「那是因為我跟她的際遇相似呀。其實,我難免還是會覺得跟村落裡的人有那麼一點點距離感。能真正讓我安心說話的對象,只有通夜子而已。」

    「是嗎……或許是吧。」

    枯葉回過頭。

    「你能戰鬥嗎?」

    「坦白說,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讓霧澤和型羽死在通夜子的手中。」

    棗輕輕地向枯葉投射過來那雙試探決心的視線點了點頭。

    「有此決心足矣。」

    枯葉淡淡一笑後便跨步向前衝去。緊追在枯葉身後的棗同樣也露出一抹淺笑。

    就這麼前進了約兩百公尺左右……

    「咱們就在這一帶落腳吧。」

    ……兩人再度停了下來。

    遠方似乎有鬥爭的聲音。只要仔細傾聽,似乎不難掌握到位置。

    「現在咱們怎麼辦?要半途殺人嗎?」

    棗向表情狂傲的枯葉搖頭表示否定。

    「還是別這麼做的好。五個人在森林裡混戰起來會礙手礙腳的。我們不如先設計個奇襲……讓敵方露出破綻對我們應該會比較有利。」

    「原來如此,你說得確實有理。」

    棗卸下背負的袋子放在地上。解開繩子繫住的上部,拿出了裡頭的東西。

    那是一副大小和棗幾乎同高的——弓。

    其名為『阿形之琴』。

    「枯葉,這個!」

    接著棗將事先準備好的另一項裝備遞給了枯葉。

    「唔,這是啥玩意兒?」

    棗所交出去的東西正是耳機。

    「學我這樣戴在耳朵上。」

    棗拿出另一副一模一樣的耳機戴上,要枯葉模仿。

    「等我一下……好,這樣就行了。」

    一打開位在基部的電源,枯葉的表情便產生了變化。

    「這是何故,外界的聲音變得不清楚了?」

    「用不著那麼大驚小怪啦……你不要亂動喔。」

    棗一面安撫對噪音隔除機能感到詫異的枯葉,一面拿出兩台可供夾掛的音樂隨身聽接在兩人的耳機上。

    把自己的隨身聽塞進口袋裡後,棗接著幫枯葉把機器夾在和服的胸襟上。

    「……希望不會有問題……你不要嚇到喔。」

    棗按下枯葉隨身聽的播放鍵。

    「哦哦,有音樂響起耶!」

    「你和社會脫節的程度到底有多嚴重啊……」

    「是搖滾樂!門戶合唱團!」

    「這是我特地跑去買CD轉檔過來的,所以你要好好感謝我喔。其實我本來想放石川小百合的……可是演歌空白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說。」

    無視語氣中充滿遺憾的棗,枯葉一副手舞足蹈的樣子。

    「切啥不啦甲~嘿~~」

    「唱起歌來了哩……」

    「多嘎貼啦佳~賊~~」

    「竟然還開始跳舞……」

    「謝娜娜~喵喵~喵~~」

    「明明不會說英語,根本就在亂唱……」

    「噗雷空,嘶喵喵喵喵~喵~~」

    「……還是先別理她好了。」

    不理會音樂聽得入迷的枯葉,棗將自己的耳機挪開其中一邊。

    掏出手機,調出了霧澤景介的電話號碼。

    「呼……不知道那傢伙還活著嗎?」

    3

    「……喂,你沒事吧!」

    景介搖晃著摟在懷裡的型羽,一邊重整拚命紊亂的呼吸。

    直到現在,景介的心臟依然劇烈跳動個不停。雙手的手指一陣酥麻,感覺身體好像懸浮在半空中一樣。

    景介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所幸能幫上忙。

    景介自認這樣的表現已屬難能可貴。

    先前景介一邊從遠方暗中觀察型羽和巳代、通夜子的戰況,一邊在四周繞行並悄悄進行準備——等到他讓心情冷靜下來伺機行動時,異狀發生了。

    前一刻為止還順利地將兩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型羽,如今被巳代的鞭子纏住了腳。

    她被拖去狠狠撞在樹木和地面上,最後腳踝還被扯斷,景介在情急之下展開了行動。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的模擬狀況早就被拋到九霄云外,整個人陷入了失神的狀態。

    之前的準備工作就是利用『賀美良之枝』在四處的常綠樹上刻下痕跡。

    景介從那些樹上抽離葉子,使其襲向巳代和通夜子,將她們團團圍住。

    作戰成功了!被突如其來的眼花繚亂現象攻其不備的兩人,未能對同時現身的景介即時做出反應。於是景介得以抱起型羽平安脫離現場,現在正藏身在樹叢裡躲避兩人的追殺。

    「景介……哥哥。」

    景介就地將一臉詫異地注視著自己的型羽放下,遞出被砍斷的右腳踝。

    「你能接回去嗎?」

    為求保險,景介當時順道把它撿了回來。實在很想好好誇獎一下腦筋轉得夠快的自己。

    不過坦白說,拿著人體的一部分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噁心不舒服。老天,明明我又不是醫生為啥得體驗這種事啊?景介暗自嘆了口氣。

    型羽一聲不吭地接過自己的腳踝,讓兩邊的切斷面合在一起。等到傷口消失之後,型羽一如要確認有無成功接上般輕輕擺盪腳掌數回。

    「真厲害!」

    枯葉那次也是一樣,簡直就像在看電腦動畫,少了一分現實感。

    「你能動嗎?我記得療傷是很花體力的吧。」

    景介抱著一知半解記憶模糊的知識詢問。

    但型羽沒有回答問題。

    不但沒有答腔——她還眼睛向上瞄,怒瞪景介。

    「……為什麼?」

    型羽小聲呢喃道。

    「為什麼你沒逃走呢?」

    「是我不好,可是如果你繼續那樣下去……」

    「那不是重點!」

    景介感到迷惘。

    她的眼眸裡明確地存在著敵意,對景介的憎恨。

    「我是本家守護役。這副身體是為了保護枯葉姊姊而存在的。既然枯葉姊姊要求我保護你,對我來說那跟保護枯葉姊姊是同樣的意思……卻偏偏……」

    「……是我不對。」

    對型羽而言,或許那事關自身的榮耀吧。

    守護一族的本家。她是否對未能達成使命的自己感到悔恨?

    「卻偏偏……這是為什麼……」

    和景介的預期相反,型羽的憤怒開始轉移到其他的方面。

    「為什麼偏偏是人類……為什麼偏偏是可惡的人類來救我……!」

    原本怒瞪景介的視線垂了下來。

    景介發現她的眼角噙著淚水。

    「你……」

    被自己必須保護的存在反過來保護的無力感。

    對於無視交代的景介所感到的憤怒。

    將兩者連結在一起的,是一種「需要保護和恨之入骨的存在是為同一者」的矛盾情感。

    型羽語帶哽咽地輕蔑表示:

    「我這條命……才不想讓可惡的人類來拯救!」

    幾近遷怒的情緒高漲。

    「為什麼!」

    如此悲痛的聲音難以想像是發自一嬌小的身軀。

    「為什麼是人類!可惡的人類!」

    她的憤怒與哀傷景介都能理解。

    在型羽眼中,人類大概形同在這副軀體的前主人身上留下無法抹滅傷痕的惡意。不但是絕對無法信任的存在,更進一步地說,是敵人。或許她就是無法原諒被這種存在救了一命的自己,也無法原諒景介吧。

    但是……

    縱使理智上可以理解,縱使是值得同情的——

    景介的為人可沒有善良到會放低姿態向對方道歉說「是的,對不起我錯了」。

    「喂……你在開啥玩笑啊,死小孩!」

    本來只是想裝腔作勢一番,結果聲音低沉到連景介本人也嚇了一跳。

    看來自己是真的有點看不下去了。

    「我不想給你難看,你倒是一張嘴埋怨個沒完沒了,煩不煩啊!」

    「……咦?」

    型羽呆住了。可能想都沒想到景介會反過來發自己脾氣吧。

    景介徹底感受到這傢伙根本是個小孩,天真到不曾想像過別人也會有惱羞成怒的狀況。

    「你給我仔細聽清楚了,我之所以會救你才不是為了你咧,單純只是因為見死不救讓我心情很不痛快,沒辦法忍受躲在你這種死小孩的保護傘下乖乖逃走的自己而已!你不要誤會好嗎,阿呆!」

    景介一把抓住型羽的頭搖來搖去,型羽變得披頭散髮。

    ——這麼一個巴掌大的小腦袋瓜是在鑽什麼牛角尖啊?

    「分什麼人類、一族的……你還不過是個小鬼頭罷了,想談啥人類啦一族啦的種族差異還早得很哩。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樣子!你這樣一點都不可愛!」

    「什……什……」

    目瞪口呆的型羽不久開始渾身顫抖。

    她眯起眼睛,眉毛緊蹙,翻露出嘴唇。

    懷著不同於先前的憤怒——大概是少了憎恨吧——型羽大吼:

    「誰是小鬼頭了,我已經是個大人!」

    所以景介向她回以一個挖苦的笑容。

    「看吧,像那樣為一點小事就生氣正是小鬼頭的證明啦。重點是,你少因為自己行過喪服就得意忘形了。行過喪服就是大人?哈,經驗過一場儀式就能當上大人的話,人生哪來那麼多辛苦啊。硬要這樣算的話,我國中一年級在遊樂園體驗過高空彈跳,那我也是大人了嗎?我年紀比你大都算是小孩了,所以你也是小鬼頭。我說了算!」

    「你不要擅自決定!人類哪懂喪服的意義!」

    「怪物又懂啥高空彈跳了?那個可是超恐怖的耶?要是設備保養不良的話可是會死的喔!喪服又不會死吧?所以是我贏!」

    反正這傢伙跟枯葉一樣不食人間煙火,隨便吹個牛皮也不怕被拆穿。

    「也、也不想想自己區區一個人類……!」

    極力反駁景介的型羽其表情已忘卻了憤恨與憎惡。

    ——現在能先這樣就不錯了吧!?

    就在景介放心的同時,口袋傳出了震動。

    「……等一下,有電話。」

    「電話不重要,我們話還沒講完。」

    「咦,你該不會沒有手機吧?每個大人都有一支耶?」

    「我……我才不稀罕!」

    搬出彆扭的歪理塞住型羽的嘴巴後,景介掏出了手機。

    打來的人當然是木陰野。

    「喂?」

    『霧澤?你沒事吧?』

    「啊啊,可以說有驚無險。型羽也跟我在一起。」

    搞不好剛才那番爭吵害得自己的行蹤走漏了也說不定。要是現在自己成了對方的甕中之鱉,隨時都有可能聽到對方要脅「滾出來」,到時該怎麼辦?突然心懷如此疑慮的景介一個勁地快嘴說道:

    「總之我們躲起來了。可是處境很危險!」

    『是嗎?型羽也跟你在一起是吧……那正好!』

    木陰野鬆了一口氣,說道:

    『你聽好了喔。等我掛斷電話之後,十……不對十五,你們塞住耳朵十五秒就好。除了霧澤你以外,型羽也要。你跟型羽說「要彈阿形」她就會明白。』

    「等我一下。」

    景介將手機從耳邊拿開,面向現在仍擺著一張臭臉的型羽。他壓低聲音說:

    「她說『要彈阿形』。」

    「我知道了。」

    聽到型羽答腔,景介重回線上。

    「然後呢,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馬上趕過去。之後的事情……到時再談。』

    「好。」

    『那我掛掉電話了。一定要塞住耳朵喔!』

    通訊中斷了。

    雖然完全不懂這個指令的意思何在,但還是老實塞住耳朵比較妥當吧。景介把手機塞入口袋後,用雙手搗住耳朵。型羽也默默不語地跟著照做。

    ※

    木陰野棗一掛掉電話,便重新戴上脫下的耳機開始播放音樂。

    接著面向枯葉。用力抓住跳得正起勁的她,將音量大幅調高。

    「棗,這音量略嫌太吵了吧?」

    「被你聽到那才慘啦。」

    木陰野一邊隨口敷衍枯葉的抱怨。

    「……好了。」

    她一邊提起了弓——『阿形之琴』。

    只是,並未見到有箭架在弓上。

    藏物『阿形之琴』。雖然外觀是弓的形狀,但它是名符其實的一把『琴』。

    木陰野朝著上方的虛空將少了箭的弓弦拉滿。

    「撕裂咬碎吧,哞形……右手臂……」

    像是在跟弓告解似地木陰野喃喃自語道。

    然後隨著放開弓弦的振動,一道刺耳、宛如遠方狗吠般的聲音——響徹了四面八方。

    ※

    掛掉電話五秒後。景介隱約發現用手搗住的耳朵聽到了微妙的聲音。

    同一時間,右手臂突然感到陣陣刺痛。

    「好痛痛痛痛痛!」

    突如其來的陣痛令景介情不自禁地叫出聲,放開搗住耳朵的手按著胳臂。

    慌忙捲起袖子一瞧。表面上毫無異狀。

    會不會是哪裡被蜜蜂給螫了?就在景介狐疑地抬起胳臂瞧個究竟的時候——

    「怪你自己沒把耳朵搗好吧,愣頭愣腦的。」

    型羽不知何故目露高傲的眼神竊笑著。

    「……誰愣頭愣腦了啊。剛剛那是什麼來著?」

    景介搓揉著還殘留些許痛楚的手臂問道。但——

    「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

    型羽已進入了備戰態勢。

    「我要上前線了。」

    型羽放低重心,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便縱身躍出。

    「喂,等……」

    景介跟著追出樹叢。但型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發現樹叢的正面有樹枝在搖動的景介預測型羽有可能就是踩著它跳走,循跡衝過去一瞧,結果——

    「……喔,!

    在林子的深處,發現了型羽和——巳代的身影。

    景介連忙煞車止步。要是自己的蹤跡曝光,一定會對型羽造成不利。

    不過就偷窺到的情況看來,現在似乎是型羽佔了上風。

    「……老娘、生氣了,你們這些混帳……」

    臉上爬滿了痛苦直瞪著型羽的巳代正按著右手臂不放。不——不對!

    她的右手少了半截!

    慘不忍睹的傷痕不太像是切斷,比較像是遭到撕碎。儘管巳代利用鞭子纏住腋下試圖藉此止血,但紅色的水滴仍不斷從傷口緩緩溢出。

    另一方面,型羽則用裝在手上的鐵爪勾起她的右手把玩著。

    難道是她發動奇襲奪下了巳代的胳臂?這念頭才剛浮現,景介馬上就憶起前一刻自己手臂也曾發疼的事。現在還留有一絲絲衝擊殘渣的,正巧跟巳代一樣是右手。

    ——是木陰野她做了什麼嗎?

    搗住耳朵的指示、如同遠方狗吠般的聲響以及型羽『怪你自己沒把耳朵搗好』的嘲笑……一連串的經過在景介的心中連成了一線。

    或許是利用音波對聆聽者進行無差別攻擊的藏物吧。用力搗住耳朵的型羽毫髮無傷。沒有把耳朵搗好的景介挨了劇痛。

    至於對音波毫無防備的巳代——下場則是手臂被扯斷。

    景介打了個寒顫。是說,事情是一定要說明得這麼馬虎嗎?那個呆子!

    總之,戰況似乎略有好轉了的樣子。

    「喂,把那個還我,臭小鬼!」

    巳代以殺氣騰騰的獨眼怒瞪著型羽。

    「都叫我臭小鬼了,還奢望我會老實奉還嗎?」

    型羽露出目中無人的微笑。

    「如果不介意我用不老實的方式奉還的話……」

    冷不防轉身背對巳代後,以大聯盟級選手的氣勢——

    「……我這就還給你!」

    把勾在鐵爪上的胳臂——用力拋向林子的另一頭。

    「混帳,你這是干什麼!」

    型羽不肯放過打算衝去撿回被拋飛的斷胳臂的巳代。

    「你打算上哪去呢?」

    「……!」

    攔截巳代去路的型羽朝她的頭部施展了一記強烈的迴旋踢。

    面對失足跌倒在地的巳代,型羽沒有錯過追擊的機會,直接瞄準朝上坦露的腹部刺出鐵爪。

    「嗄、噗!」

    鮮血伴隨慘叫從巳代的口中應聲咳出。

    型羽從腹部抽出鐵爪後,一腳踩住巳代的喉頭不放,扭身高高揮起爪子。

    這時——

    「這是剛才的回禮。」

    「嗄、咕、你這、混帳!……啊啊!」

    景介忍不住皺起眉頭別開了視線。

    一回。兩回。三回。耳裡接連聽見連同褲襪一起切肉斷骨的沉悶聲響。

    「嗚、啊啊啊啊啊!」

    在一道劃破天際的慘叫聲之後——景介身旁的草叢響起了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

    雖然景介拿不出拾起來一瞧的勇氣,但可以想像那應該是巳代腳踝以下的部分吧。

    「……哼。」

    病服被濺出來的鮮血染成通紅的型羽像是失去了興致似地嗤之以鼻。她站起身,冷漠地睥睨著面露痛苦表情的巳代。

    重創的腹部,僅存的獨臂、單腳。

    即便一族的生命力再強韌,身受這樣的傷勢已無法再戰。

    「你輸了,巳代姊姊。」

    型羽以和年齡不相稱的口吻宣告勝利。

    「最後有遺言要交代嗎?」

    ※

    避開瞄準腹部揮來的拳頭,枯葉朝對手的脖子劈下小太刀。

    扭身迴避的通夜子沉下身軀踢出掃堂腿。

    枯葉往身後跳躍拉開彼此的距離。雖然已過招了好幾回,但雙方始終欠缺必殺的致命一擊。

    「哼,看來你的身手依舊哪。」

    面對笑得意有所指的枯葉,通夜子面不改色,也沒有答腔。

    只是稍微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氣定神閒地佇立在原地。

    「咱們久未照面卻惜字如金,真是無情的傢伙。」

    正好就在型羽技壓巳代的同時——

    枯葉發現通夜子,展開了奇襲。所幸通夜子和巳代為了揪出躲藏起來的景介和型羽兵分二路,也因此得以順利拆散她們。

    但運氣不好的地方是,原本通夜子因『阿形之琴』受到創傷的胳臂已經修復了。之所以未能在她療傷前進行攻擊,原因就在於一開始距離太遠。

    通夜子定睛瞪視著枯葉開口了:

    「……『通連』呢?」

    她僅用一個字眼當作問題。

    「不在這。可惜哪。」

    「是嗎?」

    「鬆了口氣嗎?要是奴家帶著『通連』,你早就斃命了。」

    「自吹自擂就免了。」

    「……通夜子。」

    枯葉喚了對手的名字,彷彿是在制止她重新擺出迎戰架式。

    「為什麼……你會加入那一派?」

    「跟你無關。」

    「奴家身在這起風波的中心,怎會『無關』?」

    對於通夜子冷淡的拒絕,枯葉只是付之一笑,繼續拋出疑問。

    「你跟棗一樣……同是生活在人世間的人。這樣的你又何苦危害人類?難道說你步上了步摘的後塵,在和人類的生活中開始對人類心懷怨恨嗎?」

    通夜子沒有作答。但枯葉並不介意。

    「棗很感慨喔。你們倆的關係應該是很和睦的。」

    「阿棗……棗她投靠了你那邊是嗎?」

    等到枯葉提起棗的名字,通夜子的口中這才流露出一絲的感情。

    但那絲情感是屬於憤怒或哀戚,唯有本人才知道。

    「這件事跟現在的我無關。」

    「哼,無關嗎,真是方便的一句話。只要置身事外就用不著煩惱哪。」

    枯葉煩躁不耐地譏諷道:

    「奴家現在可是傷透了腦筋,到底該不該在這裡殺了你呢?」

    「殺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比試時我們總是平分秋色。實戰那就難說了。」

    「你看不見這個東西嗎?」

    通夜子舉起左手臂。掛在上頭的東西是『狂戀火車』。

    「你還沒墮落到會在這種場所使用那玩意兒。」

    『狂戀火車』是會觸發火舌的藏物。如果在這樣的林子裡使用,必然會造成火燒山的事故。

    「是這樣嗎?」

    「要試試看嗎?如此一來奴家和棗都可以毫不客氣地輕蔑你。」

    通夜子的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

    大概是判斷自己的話成功使對方產生了動搖吧,枯葉提起小太刀準備往前踏出一步。

    但——

    「枯葉。」

    通夜子這天第一次。

    微微地翹起嘴角,露出一抹淺淡、非常不明顯的——微笑。

    「你對我一無所知。」

    「通夜子,你說什麼……」

    「而且,你對這個『狂戀火車』……同樣一無所知。」

    旋即——

    「——捲起吧!」

    只因為通夜子的一句話,突然間——

    構成左手臂『狂戀火車』的數條繩子有如藤蔓開始伸長,形成龍捲風狀環繞著通夜子的身體飛舞。同時燃起了磷火。

    自燃。

    「什……!」

    帶狀的火焰在通夜子的四周展開。條條串連在一起形成一道障壁,擋住枯葉的視野。

    「你是認真的嗎,通夜子!」

    即使枯葉放聲大喊,眼前可見的人影仍不予以回應。

    取而代之出現在她口中的名字是——

    「……棗!」

    手上還提著『阿形之琴』,躲藏在樹叢對面觀察狀況的木陰野棗。

    「通夜子……」

    一個銳利——但又帶著些許落寞的聲音傳進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棗的心坎裡。

    「你也是一樣,對我一無所知。」

    「咦……」

    那是相當於訣別的冷漠。

    位在炎壁對側的人影漸行漸遠。

    「慢著,話還沒……」

    「通夜子,等一下!」

    枯葉和棗的呼喊已得不到回應。

    受阻於烈火的枯葉無法如願追上前。不久帶狀火焰的火勢開始減弱,等到耗盡氧氣熄滅時,通夜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林子的一草一木——連個燒焦的痕跡也見不到。

    ※

    「最後有什麼遺言要交代嗎?」

    低頭俯視巳代的型羽冷冷地表示。手臂和腳各被奪走一隻而無法動彈的巳代痛苦地糾結著一張臉,一會兒像是萬念俱灰般嘆了口氣。

    「我有男朋友,你應該知道吧?……我想拜託你把遺物交給他。」

    「我知道了。」

    型羽二話不說點頭答應。景介很訝異這樣的女生也會有男朋友,該不會她在男生面前都裝一副良家婦女的模樣吧。

    這女的還真可怕——景介在內心聳肩感嘆的同時,有一個疑問在心頭浮現。

    ——這樣……好嗎?

    現在當著景介的面,有一個人將慘遭殺害。

    當然硬要分類的話她並不是人類。況且這傢伙正覬覦枯葉和自己的性命。所以就常理看,她的死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也不過分。問題是——

    有一條人命即將消失。而且是被奪走的。

    這樣的現實對一個禮拜之前還過著極其平凡生活的景介而言,未免太過沉重。

    還是阻止型羽比較好吧?讓她嘗到這麼多的苦頭也算有教訓到了不是嗎?最重要的是,坐視型羽——坐視像她這麼年幼的小女生動手殺人真的無妨嗎?

    景介躊躇不前,最後決定好歹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而跨出了步伐。

    巳代用僅剩的左手顫抖著取下了右眼的眼罩。

    「幫我把這東西交給他。還有,他對我的所作所為完全不知情,可以的話……」

    「我好歹還知道該尊重死者遺願的道理。」

    不改徹底嚴肅的眼神,型羽點頭答應了巳代的要求。

    因此景介撥開樹叢,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叫她。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嗚……?」

    伸長了手準備收下眼罩的型羽忽然慘叫了一聲。

    她維持著伸長著手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那、是……?」

    型羽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仔細一瞧,她的身體正微微顫抖個不停。

    此番唐突的異變嚇得景介瞪大了雙眼。

    難不成她不是半途停止動作……而是渾身動彈不得?

    「嘻、嘻!」

    相對地,巳代的口中則洩出了嬌笑聲。

    「嘻嘻、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

    但那個笑聲旋即轉變成刺耳——卑劣的哄笑。

    「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乳臭未乾的小鬼也想學人家當獨當一面的戰士?少瞧不起老娘啦。把遺物轉交給戀人?誰會做那種男人才會幹的蠢事啊!」

    巳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邊保護著失去了腳踝以下部位的腳傷,同時卻又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這時景介得以從正面看見巳代的臉,這才注意到……

    ……她拿下了眼罩的那隻眼睛。

    那裡沒有平常的眼珠子,但也不是空洞。

    只見一顆顏色鮮藍如寶石般的物體,把少了眼珠的右眼空洞填補起來似地鑲嵌在上頭。

    「伽羅婆的……魔眼……!」

    「啊啊,沒錯……我們『慈流熙』家的藏物。」

    巳代伸出手指頭輕輕推了型羽的額頭一下。

    咚!

    只是輕輕一碰,型羽就像癱瘓似地一屁股坐了下來。

    「雖然之前對枯葉一點用也沒有,不過拿來用在你身上果然效果立竿見影呢。」

    巳代嗤笑道。

    「動不了?動不了對吧?很害怕是不是?你就是因為害怕才會動不了啦。束縛你的身體的,正是你心中的恐懼。這就是『伽羅婆的魔眼』的效果。」

    「嗚。我、太……大意了!」

    「太大意?那你就錯了。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看到效果確實驚人。問題是呢……這單純只能怪你的心靈太過脆弱啦,嘻哈哈哈哈哈哈!」

    ——槽了!

    景介的全身竄過了緊張的感覺。

    他深深後悔自己怎麼會有那麼糊塗的念頭。

    這個名叫巳代的女生根本不是正常人,她的本性完全是扭曲變形的。跟這傢伙相比,人稱黑心的景介都可以分類在個性可愛的那一邊了。不把握機會除掉她永絕後患,總有一天她會反過來割斷你的喉嚨——她就是這麼一個比野獸還要棘手的存在。

    就這層面的意思來看,型羽的確太過天真了。要是當初別被遺物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迷惑,不由分說地給予致命一擊的話,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然而景介卻不想責難她,也不可能罵得出口。

    該譴責的人只有一個,就是眼前這個惡劣女人!

    「我啊才懶得去聽你的啥鬼遺言。你還是……快點死一死吧!」

    巳代猛然伸出左手,握住一把從袖子裡頭掉出的細長短刀。

    「雖然是一把破銅爛鐵,不過只要刺進眼窩裡面攪拌一翻也是會死人的喔。」

    「啊、啊……嗚……」

    巳代拎起動彈不得的型羽的下巴調整位置,擺出姿勢準備將刀刺入。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使用『賀美良之枝』了。

    「給我住手白痴女!」

    景介放聲大喊,從樹叢跳了出來。

    他把脫下來的外套纏在手臂上充當盾牌。

    對方渾身是傷滿目瘡痍。放手一搏或許還有轉機。

    景介懷著一縷希望和強烈的憤怒沖上前去。

    「……嗯?」

    「混帳東西!」

    「怎麼?這位女婿大人是怎麼回事,原來你躲在那裡呀,喝!」

    巳代朝景介刺出了暗器。

    景介用外套擋下攻擊。雖然感到一陣刺痛,不過傷口應該沒有很深。

    算準對方的動作停了下來,景介握緊了另一手的拳頭。

    總之先用力賞她一拳再說。這麼一來她多少會露出破綻。

    「……我說你啊。」

    ——景介本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不會是個腦殘吧?」

    直到看到對方揶揄般的殘酷笑容為止。

    「咦……」

    一陣天旋地轉。

    頭部遭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景介頓時失去意識。

    「……啊。」

    「區區一個人類,別把鈴鹿一族給低估了。」

    景介不曉得巳代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句台詞的。赤手空拳的巳代重擊了自己的下巴——就連這個事實也無法理解的景介當場癱瘓在地。

    4

    型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前來救自己一命的霧澤景介在瞬間被擊倒在地。即使拚了命想讓身體動作,也頂多只能讓手腳的末端發出抖動而已。

    「好啦!」

    交互打量著癱倒在地上的景介以及使不上力氣的型羽,巳代歪起了嘴角。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一個撥開草木的聲音從陷入沉思的巳代身後響起。

    「是通夜子嗎?」

    說罷,巳代回身向後望去。

    「要撤退了。」

    連個點頭示意也沒有,通夜子直接說明了來意。

    「啥?」

    聽到指示,巳代明顯露出不快的表情。

    「撤退?你在瞧不起我是不是?沒看到我勝利唾手可得嗎?」

    「你也不瞧瞧自己?」

    通夜子掃視了巳代的身體冷淡地表示。

    「你全身滿目瘡痍。而且枯葉和棗隨即就會趕來。」

    「所以說你是被那兩個人追殺夾著尾巴逃回來?開什麼玩笑。」

    「你的意見才是莫名其妙的玩笑。」

    通夜子輕嘆了口氣說:

    「手腳各有一隻不知去向。根本沒辦法治療。憑這身傷你還想怎樣?」

    「只要有你的『狂戀火車』一定穩贏的!」

    「我是穩贏沒錯……問題是你呢?」

    被點出事實,巳代「嘖」地啐了一聲。

    「對方一定會先鎖定戰力衰退的你,到時你必死無疑。就算拿型羽和那個男的當人質,大概也只能拖延一時。況且……我可不打算顧你的死活。」

    「……你這傢伙。」

    「你也明白吧?我是不會幫你的。」

    巳代殺氣騰騰地怒瞪通夜子。通夜子滿不在乎地迎下巳代的視線,面無懼色、直勾勾地回瞪。僵持數秒,直到現場瀰漫了一觸即發的氣氛之後——巳代別開了視線。

    「好啦。反正目標也達成了,我就姑且忍耐。」

    巳代放鬆肩膀的力氣,睥睨倒在腳邊的景介。

    「他就交給你來抬了。誰教我渾身是傷對吧。」

    通夜子理都不理面露揶揄笑容的巳代,逕自將景介從地上抱起。

    「呼。那我們打道回府吧……回去那個討人厭的公主殿下身邊。」

    一肩扛起景介的通夜子掉頭轉身。巳代矯健地用單腳保持平衡緊跟在後。

    「等、等……!」

    兩人背後的型羽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啊,過了十分鐘之後身體的僵硬就會自動解除了。你撿回一條命啦,型羽小妹妹。」

    「你們、要帶、景介、哥哥、上哪、去……」

    「……今晚九點,美術教室。」

    通夜子以彷彿在朗誦文章般的生冷無情口吻如此說道:

    「拿『通連』交換霧澤景介的性命……你就這麼轉告吧。」

    簡單告知之後,兩人往林子的另一頭消失而去。

    「等、等!等、等,通夜……」

    型羽拚了命的制止也攔阻不了她們倆的腳步。

    只能動彈不得地坐視景介被兩人帶走。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17 AM

第三幕 眼盲、心迷

    1

    景介是在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午後恢復意識的。

    「不會又碰上了吧?」醒來第一時間朦朧閃過腦子的念頭就是這個。

    上個禮拜也是失去意識醒來之後就身在一個陌生的場所。在那之前,自己平生未曾嘗過失去意識的滋味,結果現在卻短時間內連續碰上兩次。該不會只要繼續跟鈴鹿一族糾纏不清,就會維持一禮拜一次的頻率不斷失神下去吧?

    話雖如此,現在不是想這些繁瑣的雜事的時候。

    由於意識清楚、思路也清晰了起來,景介便開始確認環境。

    這裡光線昏暗。而且遍佈塵埃。

    幸運的是,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自己還記得很清楚。當時向巳代展開攻擊,結果卻輕輕鬆鬆就被打暈——景介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愚蠢到無藥可救。

    景介從自己保住了一命以及如今不是在迷途之家甦醒的這兩件事來看,判斷自己應該是遭到了俘虜。手臂在這時突然痛了起來。翻開上衣的袖子一看,被巳代刺傷的傷口有完善地纏好了繃帶。既然有獲得治療,對方應該是無意要自己的命。景介也在意起枯葉她們是否平安無事的問題。尤其型羽格外教人擔心。

    總之得先確認這是什麼地方,再來做各方面的考量。

    景介挺起上半身,四肢好端端地沒有被綁起來。

    睜大眼睛定睛注視,四周環境的輪廓在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這房間空間不大,左右兩側有櫃子,上頭收納了幾個巧克力盒。

    垂靠在牆上的是方框的三腳畫架。白色人影映入眼簾的瞬間令景介嚇了一跳,但仔細一瞧,那是只有頭肩的石膏像。

    視野所及的各式道具特徵都十分強烈。

    由此推測,不對,這個地方明顯就是——

    「……喂。」

    就在景介頓悟的瞬間,一把怒火湧上了心頭。

    同時湧現的還有不快感。

    開什麼玩笑,這真的是太超過了!

    會做這種思考的傢伙——就景介所知只有一人。

    景介爬了起來,儘管雙腳仍有些不聽使喚他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口袋裡摸索了一番卻遍尋找不到手機。『賀美良之枝』也是。腰際的皮鞘空空如也。

    雖然手無寸鐵難免會有所不安,不過就算有武器在身應該也是毫無用武之地。比起那個問題,現在景介只想把滿腔的怒火化為言語,狠狠地發洩在那個人的身上。

    景介走到位在房間角落的門前將它打了開來。

    不出所料,這裡是白州高中的美術教室。

    除了一張椅子外,其餘的桌椅全都收了起來,窗簾也關得緊緊的。

    並且在教室的中心、就在一個禮拜前灰原倒下的那附近——

    「哎呀,你起床啦?早安。」

    「早安個屁啊,鬧夠了沒……你在打什麼主意?」

    一絲不苟的制服打扮。

    坐在教室唯一一張椅子上,秋津依紗子面掛著微笑。

    2

    「好過分喔,劈頭就說我『鬧夠了沒』。我們一個禮拜沒見了耶?」

    那個表情和口吻與最後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秋津無視景介的敵意,朝他輕輕地揮了揮手。

    「不過看你還是老樣子,我就放心了。」

    「短短一個禮拜最好有人能說變就變……你則是另當別論。」

    雖然景介反唇相譏,但秋津毫不為所動。

    「別這麼說,我也是一樣。一點都沒變呀。霧澤同學你也心裡有數吧?」

    這也是事實。所以才會看不透她的廬山真面目。

    景介又問了一次剛才被忽略的問題。

    「你有什麼企圖?」

    「果然還是會在意?」

    微微將脖子傾向一旁咯咯矯笑的秋津面掛笑容。景介頓時有種好像回到了以前在教室閒聊時的錯覺,渾身感覺不舒服。內心彷彿快要失控了。如果這裡不是學校那倒也就罷了,問題是包括身穿制服在內,所有的一切恐怕都是秋津刻意安排的吧。

    景介深鎖眉頭、抿緊嘴唇。

    「誒,霧澤同學。」

    秋津便從椅子上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將臉湊向前,以窺伺景介的眼眸說道: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到底想說什麼啊?

    「啊,對了,我忘記你睡著了嘛,對不起啊。」

    瞧景介悶不吭聲,秋津洋洋得意地豎起了食指。

    「放心,霧澤同學你來到這裡的時間並沒有很久。今天還沒過完喔!」

    雖然窗簾關得老緊,但外頭的天色是亮的。太陽也還沒下山。

    「所以應該算是勉強趕上吧。」

    雖然秋津是看著景介的眼睛在說話,卻絲毫不把景介的感情和意思看在眼裡。

    景介對她的態度顯得不耐煩。然而就在無意間——

    「能確實完成約定……真的太好了。」

    他終於察覺到這傢伙所想表達的意思。

    腦袋瞬間沸騰了起來。

    「秋津!」

    景介並沒有對女生使用暴力的癖好。但他嚥不下這口氣。

    用力抓住秋津的胸膛後,景介一把將她拉過來,以最兇殘的眼神狠瞪。

    「你……你這個人!」

    「住手啦,很痛耶。」

    「你太過分了!」

    「你要揍我嗎?」

    景介掄起拳頭的事被秋津挑明指出。靠著僅存的一絲理性,景介打消了念頭。

    「……為什麼要俘虜我?」

    「當然是為了一起玩呀。我們不是約好了禮拜日要一起玩嗎?」

    「你不用跟我裝模作樣了。況且……我不准你再提那件事。」

    那是和灰原的約定。

    那是為了已不在人世的她所安排的。絕對不是為了什麼秋津。

    不准你擅自掉包!不要用你的存在來踐踏我的記憶!

    「太可惜啦,那個約定我在昨天就實現了。」

    景介一邊奮力將秋津推開表示拒絕,一邊不屑地說道。

    秋津往後倒退數步踩了個踉蹌,垂低了頭。

    「那樣太狡猾了。照理說,我們約好的是今天吧?而且我沒有參加到呢。無效啦。」秋津就像鬧彆扭般發起脾氣,斜睨了景介一眼。

    她的視線裡未存有殺意與敵意。看起來真的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這樣的反應反倒令人毛骨悚然。

    「……原來灰原同學在你心中份量那麼重呀。甚至還更勝於我?」

    「幹嘛糾纏著我不放啊。那麼飢渴想要男人的話,不會去拜託荒木疼你嗎?」

    不小心又犯了尖嘴薄舌的老毛病,可是話才一脫口景介便後悔不已。這傢伙說不定真的會對荒木下手。

    但結果證明景介只是白擔心一場,秋津的回答相當直接了當。

    「才不要呢。我只要霧澤同學。」

    ——太遺憾了荒木,看樣子秋津她打從心底愛上我了喔。

    雖然可以的話我是真的很想把她讓給你啦。景介在心中開了個玩笑來使自己的心情放鬆。

    現在恐懼和憤怒參半,如果不想辦法讓自己輕鬆一些,感覺理智會再也把持不住。

    話雖如此,就算對她表露出害怕或憤怒,應該也收不到效果。

    果然這是應該飽她一頓老拳才對的?想歸這麼想,她好歹也是鈴鹿一族的人。輕舉妄動的下場很可能像之前對巳代一樣被三兩下擊暈。若有任何閃失,搞不好還會被殺掉。

    這下沒辦法了,總之也只能先配合對方的話題,再設法儘量探聽狀況。

    景介裝模作樣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後就地坐了下來。

    「哎呀,你怎麼了?」

    「我放棄了,懶得再掙扎,反正我想逃也逃不了。」

    「怎麼那麼說嘛,什麼逃不逃的……」

    秋津雖眉頭緊蹙,但旋即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不過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因為我可是一直很期待今天的到來喔。」

    秋津蹲下身子讓視線和景介齊高說著。

    景介做好了覺悟。

    「好啦好啦。我跟你奉陪就是了……話說回來,我的手機跑到哪去了?如果在你手上麻煩還給我吧。我得跟家裡通知一聲我會晚點回去。」

    景介故裝開玩笑的口氣如此試探。

    「嗯,你的手機我請通夜子保管了。現在還不能還給你。」

    秋津也回以俏皮的微笑。

    「要是看到你在和我約會的時候傳簡訊給其他女生,我會很難過的。」

    不過,景介不是很肯定秋津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我看起來有那麼風流嗎?」

    「依我看嘛,感覺只要有正妹招招手,你就會迷迷糊糊地跟著跑了。」

    「這話也太失禮了吧。別看我這樣,我這個人向來都是從一而終的。」

    「嗯,我很清楚。瞧你現在這麼努力回報灰原同學的感情就知道囉。」

    一聽到灰原的名宇,景介頓時面色凝重。

    秋津神色自若。

    「不過,等著瞧吧。我一定會讓你傾心於我的。」

    她骨碌碌的眼珠向上一轉,朝景介露出挑戰意味的笑容。

    若光論字面本身,這著實是一番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甜蜜對話。

    不僅和美女獨處,她邐為自己的事嫉妒其他女人,這種狀況簡直教人樂得忍不住要手舞足蹈……假設不是在這種地方,而且話裡並未另有其他含義的話。

    也罷,識時務者為俊傑。能問到手的消息就先儘量套出來吧。

    「……你把日崎怎麼了。」

    景介一問出口,秋津便回了個厭煩的表情。

    「你在擔心步摘?也不想想自己差點命喪在她的手下,你人還真好呢。」

    「回答我的問題嘛。」

    「她沒事啦。很難說她精神很好就是了。」

    這句意有所指的話使景介的心臟抽動了一下。

    「你對她做了什麼……」

    「可不可以不要在約會的時候跟我聊其他女生的事呢。」

    即便景介嗓門變大,秋津仍絲毫不引以為意,就像鬧起了脾氣一樣嘟起嘴巴。

    「人家都說她沒事了嘛。可是……如果霧澤同學你再繼續這麼不解風情的話,我有可能會開始嫉妒步摘了喔。」

    意思是會下手殺掉步摘?

    既然對方已經這麼暗示了,也只有選擇沉默一途。景介噤下聲來,放棄追問。

    不過,既然會以性命安危做為威脅,也就表示現階段日崎尚未遭到毒手囉。景介決定相信這般穿鑿附會的解釋。要是不做如此正面的思考,景介感覺精神緊繃到快要崩潰了。

    「啊,對了。」

    秋津突然敲擊了一下掌心,站了起來。

    「霧澤同學,你肚子餓了吧?」

    「不,一點也不餓。」

    「我有做便當來喔。」

    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景介隨即搖頭否定。但受到徹底的忽視。

    秋津掉過身子走到教室角落,打開放在那裡的袋子裡拿出一隻包袱。

    從那大小來看,是多層式餐盒。

    「……糟透了。」

    「你說什麼?」

    「我啥也沒說。」

    秋津從角落的袋子裡捧著一個彷彿要去遊樂園野餐的多層式餐盒又折返回來。拜託饒了我吧。

    「我好怕不合你的口味耶……不知道你會喜歡嗎?」

    包袱在景介的面前被解了開來。合計三層的餐盒密密麻麻塞滿了三明治、炸雞、熱狗、紅燒魚等等,甚至連水果也一應俱全。

    如此大費周章的惡意騷擾直教人嘖嘖稱奇。

    「來,從這個開始吃起吧。」

    秋津拿起一塊三明治湊向景介的嘴邊。

    「拜託放過找吧,我真的一點食慾也沒有。」

    如此豐盛的菜色光看都覺得很膩,但——

    「來,啊~」

    秋津無視景介的意願,執意要手拿三明治喂他。

    即使僵持再久秋津都沒有死心的意思,最後景介終於在氣氛的逼迫下張開嘴巴咬了一口。

    「如何,好吃嗎?」

    這種狀況下最好吃得出味道。

    景介開始懷念起昨晚享用的雜燴火鍋和早餐的味噌湯了。

    棺奈擁有一手好廚藝。或許應該這麼說才對,死人親手製作的料理比起不曉得葫蘆裡在賣什麼藥的女生所做的三明治,要美味上一百萬倍了。

    「那下一道……吃炸雞好嗎?」

    「不用,我吃鮑了。」

    「來,啊~」

    ——搞不好這是劃時代的拷問手法。

    雖然也想過食物被下毒的可能性,但秋津應該沒有這麼做的理由。若她真有心奪走景介的性命,也不會拖拖拉拉到現在。還是把這樣的舉動視為秋津策劃出來的惡作劇比較妥當吧。

    景介無奈地在口中咀嚼炸雞。在緊張心理的作祟之下,果然吃不出什麼味道。

    這樣的喂食行為,秋津後來又持續了三回左右。從三明治開始,喂景介吃過一輪大部分的菜色後,秋津才總算罷手。

    「我一直很嚮往這樣的互動說。」

    放下筷子的秋津臉上掛起了開心的笑容。

    姑且不提實際的情況,至少她那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

    不過——開於秋津當下的想法,景介所能推測到的部分也僅只於此。

    「那你的感想呢?」

    景介夾雜著嘆息問道。

    「感覺不怎麼有意思耶。」

    秋津笑笑地表示,疊起餐盒用布包好後,提著它站了起來——

    「咦……喂。」

    然後走到教室角落,隨手將餐盒丟進了垃圾桶裡去。

    「你這是在幹嘛……?」

    「怎麼了?難道你還想吃?」

    景介表面上故作冷靜,其實心裡已快按捺不住逃之夭夭的衝動。

    秋津的行動完全沒有脈絡可循。搬出豪華的便當卻只是喂了景介幾口,明明有大半連碰都沒碰過,一句「膩了」就毫不戀棧地丟進垃圾桶。莫非她真的純粹只是想嘗嘗『喂男生親手製作的料理』的滋味?

    和她兩人獨處的氣氛直教景介坐不住。明明一個禮拜前,對方還是能正常交談的同班同學,現在卻是讓自己害怕得無以復加,一個無法摸清底細的女生。

    此時,有人敲了美術教室的門。

    身體情不自禁發抖的景介在心中默默鬆了一口氣。

    與其只有兩個人獨處一室,不如有其他人在場,不管是誰都好。

    「請進。」

    秋津應聲的同時教室門跟著開啟。

    一頭齊肩的頭髮,藏在眼鏡底下的刺人視線。

    是通夜子。

    「巳代在抱怨你『好了沒』。」

    通夜子開門一劈頭就冷冷地如此說道。

    「哎呀,是這樣啊?那能麻煩你去帶她過來嗎?我這就去拿。」

    答完腔的秋津轉頭面向景介。

    「霧澤同學,你稍等我一下喔。」

    她向景介投以一個無法看出感情的笑容。

    一進一出,秋津離開了美術教室。留在教室的通夜子則無視景介的存在,拿出文庫本開始閱讀。儘管模樣看來注意力全放在書上,卻找不到任何一絲可趁之機。即便如此,向她攀談她也不可能會回話,於是景介也隨她一起保持沉默。

    彼此默默無語的狀態大概持續了約一分鐘左右。

    「她到底要讓我們等多久啊?」

    一會兒,隨著忿忿不平的埋怨聲……

    下手使景介昏迷的兇手——巳代來到了教室。

    「哎唷,你醒來啦,迷糊的女婿大人。被監禁在朋友死掉的地方,感想怎麼樣啊?」

    「……!」

    景介怒瞪著一看到自己便一派輕鬆地揶揄著自己的巳代,並反射性地向前挺出身子。

    「哎唷,好有氣魄喔。巳代怕怕~」

    引來的卻只是陣陣刺耳的嘲笑。景介完全被看扁了。

    定睛一看,她的身子還是當初在森林交戰時的模樣,手腳各有一邊是殘缺的。傷口有經過繃帶的包紮,或許是為了行走的方便,腳傷的部分有額外裝上了一條由木棍加工而成的簡單義肢。

    手腳被切斷固然接得回去,但並不代表會自己重新再生的樣子。

    對方的身體至今遍體鱗傷。不被身受重傷的傢伙放在眼底令景介氣急敗壞得不得了。然而自己跑去制伏受創嚴重的巳代不成,反倒輕而易舉地就被擊昏也是不爭的事實。如今秋津和通夜子又都在場,拚盡全力打破狀況的成功率更是微乎其微。

    不過,當下這個狀況至少比跟秋津兩人獨處要容易應付多了。當然——這是以對方不會使用暴力為前提。

    「原來是……巳代啊。傷口不會痛嗎?」

    景介決定暫且先試探。

    「人家好歹是學姊耶,之前就提醒過你要記得用敬語了,好難過喔~」

    「很遺憾我是回家社的,對於那種階級關係不是很習慣。」

    「哎呀哎呀,真的是氣焰囂張的小學弟。跟那個本家的蠢蛋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好一對臭氣相投的夫婦喔。」

    「反正我壓根兒沒想過要被你喜歡啦……型羽她怎麼了?」

    「你很擔心那個死小鬼嗎?這樣子啊,我想也是啦。瞧你甚至還慌張得衝出來救她哩……結果只是幫倒忙嘛。」

    那是故作輕薄,充滿藐視意味的口吻。

    景介有種愈說火氣愈大的感覺。真是夠了,難道繁榮派儘是充斥一些會使人恐懼不安或者令人生氣的傢伙而已嗎?

    或許是在這四面楚歌的狀況下,危機感反而麻痺了也說不定。

    景介朝巳代面露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趁勢開口說道:

    「學弟我的問題是『型羽還平安嗎』耶,請問你是不是沒有聽見呢,學姊?」

    不忘拿出一貫的毒舌口吻,並且更為加油添醋。

    「啊,對了。該不會學姊你連耳膜都被型羽弄破了吧?唉,抱歉抱歉,實在沒想到你會被那麼年幼的小孩修理得那麼慘說。」

    經這麼一挑釁,巳代的隻眼頓時籠罩了一股令人汗毛直豎的殺氣。

    「哦,你嘴巴倒是挺犀利的嘛。好有趣,好棒喔……活膩了是不是啊?」

    巳代的口氣彷彿開關切換一樣突然變了個調。

    她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一如景介先前對秋津所做出的舉動——使勁地揪住了景介的胸口。被一把向上擰起的景介喉嚨被壓迫得甚緊,不尋常的力氣讓他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剛剛老娘只不過給你點好臉色瞧,你就騎到我頭上來啦?啊,型羽?好奇她怎麼了是嗎?既然那麼想知道,老娘就告訴你吧?」

    單憑一隻手就輕易吊起景介的巳代笑得一臉殘酷地說道:

    「——我殺掉她了。」

    語罷,放開吊起景介的手。

    「咕……嘎哈!」

    巳代垂下視線睥睨著一屁股重摔在地嗆咳不止的景介,繼續往下說:

    「我斷了她的手腳又開膛剖腹,把屍體掛在路邊的樹上當裝飾了。至於她的頭呢,我也沒忘記挖出眼珠子拔掉舌頭,傚法伯勞鳥的習性插在樹枝上。這樣你滿足了嗎?自己拚了命想救的小鬼變成那副慘兮兮的模樣,做何感想呀?」

    聽完巳代的說詞,景介內心頓時充滿絕望。但——

    ——冷靜點吧。

    仔細思考分析。回想當時的狀況。不要被她的話給矇騙了。

    「這是騙人的吧。」

    沒錯……這應該只是虛張聲勢。

    「是你從現場把我帶走的吧。當時後有追兵枯葉和木陰野,要在這樣的狀況下砍斷人手腳?情勢如此危急,你哪來那個時間?就憑那麼短的一把刀。」

    景介懷著一絲希望,努力相信自己的話,同時繼續接著往下說。

    「再者,也沒有殺害型羽無端激怒枯葉的必要性。」

    「你以為我隨身攜帶的刀械就只有那個暗器而已嗎?更何況,先取一人的性命好警告枯葉,要是她好大膽子敢不赴約,重要的女婿大人也會落得一樣的下場。」

    聽到這裡,景介笑了。

    「原來如此,我是被擄來當人質的嗎?用來做交換啥寶刀的籌碼是吧?」

    巳代臉上的表情寫著「完蛋了」。

    當然,這並非十分重要的情報。即便景介知道了事態也不會因此有所好轉,而且終究會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景介主要的目的唯有讓巳代一嘗不小心說溜嘴的後悔滋味。

    即便只能唬三歲小孩也無所謂,只要能掌握話題的主導權那就夠了。

    「如果你攜帶的武器真的不只那一把,那你為何從來都沒拿出來使用過?你隻手只腳被硬生生斬斷,一度被逼到差點被型羽殺死的生死關頭,最後落得必須使出最後的絕活……那隻右眼。都已經落到這個田地,還有必要留一手最擅長的武器嗎?不會有錯,那把短刀就是你最後的應急手段,你的身上已經沒有其他武器可用了。」

    景介拚命絞盡腦汁,將靈機一動想到的東西全說出來。

    「殺死型羽好威脅枯葉?我看根本是反效果吧。身為同族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枯葉才不是會被這種手段嚇到退縮的傢伙。相反地,在那種情況下還不如放型羽一條生路比較有效果。因此得證型羽還活著。好,QED。」

    實際上,這根本不叫啥QED(證明終了)。

    從頭到尾都是隨機應變瞎掰出來的,只要有任何一個地方被戳破就完蛋了。

    「你是呆子嗎?就憑那種笑死人的歪理……」

    ——但是這樣就夠了。

    「呆的人是你呀,學姊。」

    景介這回露出了真正感到安心的笑容。

    「看你那張嘴臉,就連我也看得出來殺掉型羽是騙人的。」

    因為巳代明顯被惹毛了。

    自己的說詞被景介以三寸不爛之舌逐一推翻。

    面對一個全然不相信自己的說法,並且頑固地堅稱那是謊言的對手——

    「依你的個性,假如你真的殺了她,這時早指著我的鼻子嘲笑了才對。」

    至少她並非腦筋靈光的類型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傢伙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是屬於會玩弄手段的個性。她的感情——特別是憤怒和嘲諷很容易就會寫在臉上。

    「不要小看我了,你這怪物。我也是黑心一派的。」

    平時景介面對朋友總是恣意地吹牛皮亂蓋,不然就是利用頭頭是道的花言巧語來排除眾議。耍這點程度的嘴皮還難不倒他。

    但景介的盤算也只到這一步。

    「……唔……」

    面容扭曲的巳代眼神兇殘地怒視景介。接著她彷彿要使自己重拾冷靜般長吁了一口氣,草草地將一頭染成了鮮豔粉紅色的頭髮向上撩起後,低聲嘟嚷道:

    「老娘宰了你。」

    說完,巳代從袖口掏出暗器。

    「……咦?」

    「既然你那麼巴不得,老娘就讓你如願變成那樣吧。先把你碎屍萬段再拿你的內臟加以裝飾,一件前衛藝術便大功告成。我會記得順便幫你計算一下整件工程得耗上多久時間的。三十分鐘嗎?還是一小時呢?放心吧,我會讓你死得毫無痛苦。」

    「啊,咦……真的?」

    「你儘管當我在開玩笑無所謂,下地獄後再發現我是認真的就可以了。」

    看來她是認真的。

    ——糟糕,我說得太過火了!

    不該在QED之後繼續對她窮追猛打的嗎?現在想想,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好像就是暗諷她「你是單細胞的大傻瓜」的時候。

    「等一……」

    「你誠心誠意地跟我道歉吧,我會原諒你的……等你葛屁了之後!」

    巳代的臉上不見一絲笑意。換句話說,她發怒了。

    景介要後悔禍從口出也來不及了。

    巳代抓住景介的胳臂一把拉了過來,拿出暗器抵在他的咽喉。

    「永別啦,你這黑心的混球。」

    沒辦法了。好歹在被殺死之前,使出吃奶力氣哭天喊地掙扎抵抗吧——正當景介放棄求生念頭時,突然有人從巳代的身後扣住了她的手臂。

    「住手。」

    「……阻止我是想怎樣。」

    本以為是秋津折回了教室,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通夜子。

    「意思是教你別殺了他。」

    「你何時有立場指使我了?」

    巳代仍抓著景介的手臂不放,和通夜子互不相讓地瞪視。景介痛苦地整張臉皺成一團。過於心浮氣躁的巳代不自覺地加強了勒住景介手臂的力量。

    「讓老娘宰了他又有什麼關係啊。反正這傢伙除了引誘枯葉上門以外也沒有其他屁用了,活著也只是礙事而已。」

    「你忘記條件了嗎?」

    通夜子面對怒火中燒的巳代也毫無懼色,只是冷冰冰地表示。

    「我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相對地,跟人類有關的生殺予奪全交由我一手決定。」

    「你這傢伙,幹嘛事到如今才……」

    「我感覺不到非殺他不可的必要性,所以不殺。」

    「你沒有是你的事,老娘有好不好!」

    「我既然決定不殺也只能請你服從。這是條件。」

    「去吃屎吧你!」

    「若無法遵守條件,那我只好與你為敵囉?」

    「……求之不得啊,通夜子。」

    緊張感瀰漫在兩人之間。景介的手臂也跟著快被折斷了。

    兩人就這麼僵持了約數秒吧。

    巳代鬆開景介的手臂,一把將他推開。

    「哼……這次就聽你的。」

    同時也用力甩開通夜子的手,貌似鬱悶地咂了聲嘴。

    「明智的決定。現在的你是不可能打贏我的。」

    「閉嘴!」

    一如不甘心認輸似地撂下狠話後,巳代走向安放在教室裡的椅子不耐煩地坐了下來。

    景介為自己撿回一條命而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感到了疑惑。

    好奇地望向重新背倚牆壁,就地站著讀起了文庫本的通夜子。

    這傢伙會為何救了自己?

    客觀而言,景介的性命正如巳代所言一文不值。

    被擄走的事實既然已成立,枯葉終究會找上門來。即便是景介自己也認為,只要有任何一絲造成妨礙的可能性存在,先行抹殺以絕後患才是上策。

    從外在的口氣、態度和舉止來看,通夜子給人遠比巳代沉著冷靜且思緒清晰的印象。為何卻偏偏不惜背負風險也要留給景介一條生路?搞不懂個中的理由。

    除此之外——還有剛剛的說詞。

    助繁榮派一臂之力的條件,是要由她掌控人類的生殺之權。

    這和景介從木陰野她們口中得知的『繁榮派』的理念互相矛盾。

    人類只不過是餌食,再怎麼濫殺也無須介意——身在懷有這種觀念的繁榮派裡頭的通夜子,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在盡自己的能力阻止她們一樣。

    之後三人默默不語地過了約莫五分鐘的時間。

    打破沉默的是一陣腳步聲。

    「久等了。」

    回到教室的秋津以天真無邪的表情打開了門。

    「有夠慢的!」

    面對聲音明顯帶有不滿的巳代,秋津只是一點歉意也沒有地回了句「對不起」。巳代「嘖」地啐了一聲,沒再繼續抱怨。

    「快點動手吧。沒有時間了!」

    「嗯,是呀。」

    景介這時才注意到……

    秋津的背後——還有個人影。

    難道是其他的繁榮派?景介提起戒心加強防備,但狀況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

    秋津先是一笑。

    「嘿!」

    然後將身後的人影一腳踹入美術教室。

    那個人也沒表示出什麼像樣的抵抗,就這麼摔倒在地上。仔細一瞧,那個人的手腳和嘴巴都被封箱膠帶給封起來了,在無法護身的情況下硬生生地重摔在地板亡,一聲模糊不清的痛苦哀號從口中透出。

    是一個身穿便服的女生。

    長相因為嘴巴被遮住的關係沒辦法一目瞭然,不過看得出來年齡跟景介不相上下。染成了茶色的頭髮梳成左右兩半在後腦勺紮成了雙馬尾,稱不上特別土氣或花枝招展。就外表所見,感覺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女高中生。

    緊張感從景介的背脊脊一閃而過。

    他望向巳代問道:

    「喂……該不會是要把她……?」

    「答得好。」

    回答得眉開眼笑的巳代從椅子上起身,瞥了殘缺的右手臂一眼。

    「這麼一來,我就能跟令人鬱悶的傷勢說掰掰了。」

    「開……開什麼玩笑!」

    景介情不自禁地大喊。

    ——繁榮派。

    這幫人在打什麼盤算、又懷著什麼樣的價值觀,這些景介早已有所耳聞。自認對她們有一定的認識。不過看來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未能親身體驗到真正的可怕之處。

    還沒親眼目睹,本能的厭惡感便開始湧上心頭。

    動手殺害不知從哪綁架來的少女?還要侵占人家的身體?

    簡直就像——在換衣服一樣。

    別太過分了!

    景介無視巳代、通夜子和秋津,趕到了少女的身旁。

    拚了命地為少女撕開纏住嘴巴、腳、手腕的封箱膠帶。

    渾然忘我的景介無暇思考為何巳代都沒有跑來妨礙救援的問題。

    被封住的嘴巴獲得瞭解放的少女「噗哈」的一聲深深地吸了口氣。儘管五官因淚水與恐懼扭曲變形,不過原本應該是一個相貌可愛的女孩。

    或許她是有男朋友的。當然還有父母。

    「喂,你沒事吧!?」

    景介一面摟起了少女一面反射性地回憶起在這個地點死去的灰原。巳代的狀況和當初——和枯葉那次不能相提並論。巳代不但沒有像枯葉一樣面臨生死攸關的危機,也沒有什麼榮耀可言,單純只是把少女視為一個東西或零件。

    少女的呼吸好不容易穩定了下來。

    她渾身顫抖地揚起視線看了景介的臉。

    「振作點!我現在馬上……」

    讓你逃離這裡。

    因為和少女對上了視線,於是景介準備如此告訴她。

    當準備開口時——

    景介注意到少女的表情產生了變化。

    首先浮現在臉上的是困惑。

    接著認識景介的臉。

    最後——她把視線移到了景介的背後、恐怕是秋津的臉上。

    少女驚嚇得雙眼圓睜。

    「……噫!」

    「咦?」

    「噫、啊、啊!」

    兩片嘴唇變得蒼白。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手腳微微顫抖個不停,然後——

    「噫、啊啊啊!」

    少女用力掙脫景介的身體,以發軟的雙腿連滾帶爬地逃到了美術教室的角落。

    身體瑟縮成一團的她口中唸唸有詞:

    「啊、對、對……對、不、起!」

    秋津是對她做了什麼事,讓她怕成這副德行?

    少女只是一再「對不起、對不起」地向神色木然的景介喃喃道歉。她一如在祈禱抑或詛咒般緊握雙手,涕淚俱下的臉有著一雙空虛無神的眼睛。

    「喂,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抱歉,請原諒我拜託請原諒我原諒我吧對不起求求你……」

    少女的視線已經沒放在景介身上。

    她蜷起身子,低頭看著下方,彷彿在拒絕現實似地,只是一味乞求原諒。

    「喂喂!」

    巳代忐忑不安似地說道:

    「她那腦筋秀逗的樣子不會傳染給我吧?」

    「這個嘛,能否只有保留有利的記憶,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哼,反正現在也由不得我挑就是了。」

    「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景介轉頭回望秋津等人。

    「你對她做了什麼?你們有什麼企圖?」

    秋津從口袋掏出了某個東西代替回答。

    是兩張照片。

    「霧澤同學,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喔!」

    「為了……我?」

    簡直莫名其妙。

    朝景介走來的秋津把照片往地上拋。

    景介拾起飄落的照片一看,胃部頓時反射性地產生了逆流。

    「咕……!」

    景介強忍住嘔吐的衝動,將差點從喉嚨深處湧上來的東西給反吞回去。

    兩張照片照的,都是原先曾是人類的物體。

    第一張是碎屍萬段的屍體。身體半截以下被扯斷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地堆疊成山。最頂部則擺著一顆頭顱,死亡的臉孔上掛著充滿痛苦與絕望、令人不忍卒睹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推測出死者是活生生地遭到肢解的。

    另一張是焦屍。不過並非全身都燒成了焦炭,皮膚還留有斑駁的顏色。感覺比起全身上下徹底焦炭化還要更為血淋淋。凹陷的眼眶與鼻子,還殘留著毛髮的半熟頭皮。從彷彿仍在貪求著氧氣般大大張開的口腔可以瞧見幾顆白色的牙齒。

    「她們是一年B班的米村涼子同學和一年D班的島本香澄同學。」

    秋津喜孜孜地背誦出犧牲者的姓名。

    「至於那邊那位則是一年B班的吉田美希同學。這女生是主犯級的喔。」

    「主犯……級?」

    「你還不懂嗎?照理說她們是霧澤同學你最為可恨的對象才對耶。」

    秋津在霧澤的面前蹲下,用指尖輕撫他的臉頰。

    隨著冰冷的手指的觸感——景介終於理解了話中的含意。

    「你……難不成……」

    複數的女孩子,可恨的對象。

    長期欺負灰原——並且殺害了她的傢伙們。

    「這麼做全都是為了霧澤同學。」

    秋津她……

    「還有……為了灰原同學。」

    從口袋拿出了某個物體。

    是數位錄音機。秋津按下了開關。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灰原?那是誰呀?』

    『我們沒見過那個人耶。對不對~涼子。』

    『對呀對呀。』

    複數少女交談的聲音。

    一副佯裝事不關己的語調。不過顯得有些緊張,感覺得出她們在裝傻。

    「別再……繼續了。」

    景介腦筋一片空白,喃喃說道。

    「那是……怎樣啊。」

    「哎呀,為什麼呢?」

    秋津操作著錄音機。

    「這應該是你樂見的呀。」

    喀嚓!

    下一個檔案被按下了播放。

    『可是……人家真的沒想到會鬧出人命啊,又有什麼辦法!』

    『對呀……沒錯。明明只是撞了一下頭……是那女生自己的問題。』

    『要怪就怪那麼簡單就死掉的人不對吧!』

    這回的語調滿是激昂與焦躁。

    有一半是惱羞成怒,冷靜早已蕩然無存。

    「不是這樣的!」

    景介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直打哆嗦。

    「我……灰原……」

    「什麼事情不是這樣?」

    秋津詢問的同時,喀嚓地按下了按鈕。

    下一個檔案。

    『那個女生她……拒絕了入江學長的告白……』

    『後來美希跟學長告白了,可是沒有成功……』

    『所以才會反過來……怨恨灰原……』

    『我們只是聽從美希的命令行動而已!全部都是美希干的!』

    『就是說啊……那個時候動手推灰原的人也是美希!』

    最後——是一段夾雜著哽咽,可以聽得出是不計任何代價只求活命的苦苦哀求。

    喀嚓!

    播放停止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錄音機沉寂的同時,少女——吉田美希的謝罪聲又再一次在靜悄悄的教室響起。

    「……嘖!」

    一副不耐煩模樣咂嘴的人是巳代。

    「真沒想到我們這派的公主殿下竟然是做得出這種人類才會做的下三濫事情的人哪。」

    巳代憤怒的矛頭指向了秋津,毫不掩飾地葉露出自己的厭惡——就連巳代也看不下去了。

    秋津沒有吭聲,只是窺伺景介的眼睛。

    模樣雀躍的她,兩隻大眼睛卻空洞無神。

    景介的臼齒不由自主地發出顫抖的聲響。

    「啊、啊……」

    視線已被淹沒,心臟的狂跳聲之大彷彿在耳邊作響般。

    「嗚、啊、啊啊啊、啊……!」

    嗚咽聲從景介的口中、喉嚨宣洩了出來。他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牢牢搗住自己的耳朵。

    ——這是為什麼?

    我一直都希望把欺負灰原、殺了灰原的兇手給揪出來。

    也有過讓她們嘗到報應的念頭。

    但不是這樣的!

    絕對不是這樣的!

    不論以什麼角度思考,都不該是這樣的!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期望的不是這種結果。

    換作是灰原——她也不可能樂見這種事情發生。

    「霧澤同學,感想如何?」

    秋津狀似開心地詢問。

    「別再……說了。住口。」

    「這就是霧澤同學你想看到的結果吧?」

    宛如送禮物給心上人的少女。

    投向景介的視線感受不到一絲惡意,彷彿在期待著能得到什麼回應。

    「住口……」

    「如此一來灰原同學的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對吧?」

    「我叫你住口!」

    景介終於克制不住發出了咆哮。

    「混帳東西!這哪裡是為了我!這哪裡是為了灰原!」

    整張臉哭得涕淚縱橫,感情有如脫韁的野馬。

    襲上心頭的某種情緒。

    那不是喜怒哀樂,而是一種有別於喜怒哀樂、壓倒性的可怕情感。

    如果不這麼大聲嚷嚷的話,感覺就快因此失心瘋了。

    彷彿整個人都快被那個感情給壓垮似的。

    「不准你擅自盜用灰原的名義!也不要假借我的心情!」

    景介有種灰原遭到了玷污的感覺。

    始終默默地忍受著惡意欺負的灰原。

    個性堅強、有尊嚴、品格高潔又美麗動人。獲得那個枯葉如此評價——能讓枯葉如此大力稱讚的灰原。這傢伙的嘴巴、這麼心狠手辣的人,憑什麼以一副自以為很瞭解的姿態假借她的名義?玷污她的名聲?

    復仇?而且是以如此殘忍的形式?

    說什麼這是如灰原所願。

    說什麼灰原的在天之靈得以透過這種下流惡劣的殺人行徑獲得安息。

    「像你這種……像你這種怪物,我不許你侮辱灰原!」

    「怪物、啊……」

    「對,沒錯!你就是怪物,秋津依紗子!」

    景介不禁用手掐住了秋津的脖子。

    掐住的雙手愈來愈用力。

    這種怪物不容許存在於世上。

    這種怪物——沒道理能存在於世上。

    「你想、對我、怎樣?」

    秋津沒有抵抗。

    只是露出一臉滿足的表情。

    「給我消失!怪物!」

    「是嗎?霧澤、同學……」

    一邊笑著說——

    「你要、殺了我嗎?」

    「……」

    景介掐住秋津喉嚨的五根手指僵住不動了。

    殺人。

    殺人?

    要是殺了她——那麼我就——

    「啊……」

    景介無法進一步使出力來。

    不是本能,而是僅存的一絲理性在告訴自己:不可以殺人。

    我下不了手。

    這種行為天地不容。

    一旦動手殺人,自己就和這些怪物半斤八兩。

    跟她們成為同類——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瞬間,景介的後頸受到一股衝擊。

    「嗚、咕……」

    景介回頭一看,不知不覺間通夜子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你做得太過火了,秋津依紗子。」

    通夜子面露不快發完牢騷後,抓起景介的肩膀以膝蓋撞擊心窩。

    「咕啊!」

    景介的意識漸遠。

    眼前視線逐漸變得昏暗。

    ——我怎麼這麼倒楣啊,不會又來了吧。

    同一天碰到第二次,這頻率已經超過一個禮拜一次了。

    景介夾雜著自嘲意味這麼想著。而同時心中其實十分感激出手阻止自己的通夜子。

    景介在倒向地面陷入昏脹之前,秋津依紗子的臉龐映入了眼簾。

    她正面帶憂鬱,神似哀傷地注視著景介。

    3

    日落西山,夜幕籠罩。

    對方指定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地點在美術數室。

    務必攜帶鈴鹿一族的寶刀『通連』前來赴約,以做為交換景介的條件——

    依照了吩咐的枯葉等人佇立在校門口前。

    目前時刻為晚上八點五十分。

    人影有三。

    枯葉、棺奈、以及——型羽。

    校園冷冷清清。期末的週日連社團也宣告暫停活動,多數的教職員在中午過後便下班打道回府。也因此身穿和服和病院服的少女們免於顧忌第三者的視線,縱身躍過校門朝校舍邁進。

    領在前頭的是枯葉與型羽。棺奈保持三步遠的距離緊跟在後。

    枯葉手持用布塊裹住的細長物體,長度不及三尺。型羽的雙手裝備了鐵爪,棺奈的背上則背著白木的箱子『黑暗墓穴』。

    「枯葉姊姊。」

    一邊和枯葉並肩走在校園,型羽一邊刺探性地問道:

    「……帶我來真的好嗎?」

    「說那什麼話。你是不滿奴家的人選嗎?」

    枯葉笑著回答型羽的問題。

    「不,我沒有不滿。」

    型羽搖搖頭,用虛弱的聲音繼續說道:

    「可是,與其找我助陣,不如請棗姊姊……或夭姊姊比較……」

    「型羽。」

    面對躊躇不前的型羽,枯葉這是一樣面帶著笑容,但是以責備般的語氣詢問:

    「你在迷惘什麼?」

    型羽沒有答腔,只是微微傾低著頭。

    「確實,棗是景介的朋友,她希望親自前往搭救的心情自然不在話下。但居然連夭的名字也提出來,你究竟是怎麼了?一旦打起來,她那身子怎麼吃得消。」

    「就算無法戰鬥,她也能贏。」

    「奴家並無讓夭實行那個的意願,那會削減壽命。最重要的是……何苦拉生活平穩的人一起蹚這渾水。只要她別出面,繁榮派那幫人應該也不會主動騷擾她。」

    「可是……」

    「你有完沒完?」

    枯葉定下了腳步。

    「講這麼多還不明白嗎?」

    枯葉宛如在責備型羽似地,但又依稀帶著一絲絲溫柔,用手輕撫型羽的頭。

    「型羽啊,奴家之所以選擇你,理由莫過於你是參加意願最強烈的人。」

    「枯葉姊姊。」

    型羽聽枯葉這麼一說張大了眼睛,但隨即緊抿嘴唇別開了視線。

    「我才不想救什麼人類……」

    「也罷。」

    枯葉從型羽頭上拿開了手。

    「等到開打之後,你自然就會明了吧……是時候動身了。棺奈,現在的時辰是?」

    「再七分鐘、就是、晚上九點。」

    「話說回來……沒想到居然挑了奴家行喪服的地點,著實是精心的安排哪。」

    校舍的出入口是敞開的。

    三人從出入口進入校舍,爬上樓梯通過迴廊,往目的地前進。

    一行人打開了燈火通明的教室的房門。

    「奴家依約前來了。把景介還來。」

    枯葉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不見絲毫警戒之心——而是顯得英勇威風,堂堂正正。

    進門的瞬間,一個開懷的聲音隨之響起。

    「歡迎大駕光臨。」

    坐在教室中心的椅子上的秋津依紗子緩緩站了起來。

    「話說,你也太沒防備了呢。都沒想過可能有陷阱在守株待兔嗎?」

    展開對峙的枯葉回睨依紗子。

    「非但抓了人質,還要使出那種偷雞摸狗的手段,莫非你唯有如此才能得勝?」

    「你沒聽過『以備萬全』這句話嗎?」

    「奴家當然知道。不過至少對咱們鈴鹿一族而言,那不會是使用在這種狀況的字眼……非我族類的你或許無法理解就是了哪。」

    「好過分喔,人家是你的表姊耶?」

    「奴家可不記得自己是你這種傢伙的表妹。」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牽制。

    「同行的就只有那個女孩而已嗎?」

    「那當然,因為敵方是巳代和通夜子兩人。」

    「哎呀呀。好有氣魄喔……這意思是你沒把我計算在內囉?」

    「你想動手嗎?」

    「不,很遺憾。」

    依紗子輕聳肩膀,臉色一沉。

    「你有依約把『通連』帶來吧。」

    「在此。」

    枯葉提起裹上了一層布的那個東西。

    「讓我看看裡面。」

    「此話當真?此乃一族的寶刀……不僅是始祖鈴鹿所愛用的劍,也是我族的聖物。沒有儀式就在這種地方解封未免過於失敬。再者,按約定是拿『通連』交換景介,先讓奴家確認他平安無事。」

    「霧澤同學?先前瞧他哭天喊地一直到中午為止耶……不曉得他是否平安呢?」

    「你對景介做了什麼好事!」

    枯葉的語調突然變得沉不住氣。

    她怒視著依紗子,渾身散發出威震八方的敵意,向前跨出一步。

    「只要景介傷了任何一根寒毛,你們統統別想活命!」

    「好可怕喔……霧澤同學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

    「他是奴家的夫君。豈有不重要的道理!」

    「是哦。不過很可惜,霧澤同學是不會交給你的。」

    「笑話!你這……」

    「你可別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面對逐步逼近的枯葉,依紗子毫無懼色。

    反而是就像在四兩撥千斤般,面帶充滿自信的表情微笑。

    「我會遵守約定把他這個人交還給你。當然是和『通連』一對一交換……我指的是心。」

    「心?」

    「你喜歡霧澤同學,可是霧澤同學他又是怎麼想的呢?他會願意接納你嗎?奪走灰原同學的身體並且佔為己有的你。」

    「那不是奴家所能決定的事,景介他……」

    「霧澤同學他啊——」

    無視話只說到一半的枯葉,依紗子開始侃侃而談。

    「灰原同學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像非比尋常喔。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他還開始喜歡上灰原同學了。明明那個人早就已經死去,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呢。不對,應該說就是因為人死了他才會這麼迷戀。正因為對方已經不在人世,死後的戀情才會更為轟轟烈烈。」

    依紗子手指輕觸著臉頰,宛如在描述一部羅曼史般。

    「你繼承了灰原同學的……霧澤同學他唸唸不忘的心上人的記憶和感情。假使你有完整繼承,想必你們倆如今早就開啟了一部極其動人心弦的羅曼史吧。遺憾的是,存在於你心中的灰原同學的記憶和感情不過都只是殘渣而已。並不是完整的灰原同學喔!所以你和霧澤同學是不可能談得成戀愛的。他不會喜歡上假冒愛人的冒牌貨。殘留在你身上的影子愈濃,他愈是會離你遠去。」

    「景介絕非如此氣量狹小之輩。」

    「哎呀,是這樣嗎?」

    依紗子矯揉造作地微微歪起腦袋說道:

    「既然如此,為何你現在會顯得這麼狼狽呢?」

    「……」

    枯葉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

    但被依紗子直指心裡的不安後,不禁微微地繃緊了神經。

    「……退一步說,即便事實如你所言,難道你以為景介往後就會移情別戀於你?」

    枯葉提出反駁。

    「是啊,那當然了。」

    依紗子的點頭含有毫無根據的確信。

    「至少我的可能性比背負著灰原同學影子的你要高多了。若由我當他的對象,我有自信能使他忘了灰原同學……還有你這個人。雖然現在還有不確定性,不過霧澤同學的心遲早會變成我的囊中物的。」

    依紗子就像沉浸在勝利的快感似地揚起下巴蔑視著枯葉。

    嘴角帶著一抹優越感。

    但——

    面對自信滿滿的依紗子——

    枯葉只是微微垂落眼簾,長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這樣一點都不像奴家,居然因為被說中痛處就陷入迷惘嗎?」

    可嘆,看來奴家仍不夠成熟哪。

    如此喃喃低吟後,枯葉揚起頭來。

    ——臉上的動搖之色已蕩然無存。

    「很遺憾,你說的全是詭辯。果然……景介他是不會鍾情於你的。」

    枯葉改用單手握持摟在胸前的包裹,向前刺出。

    「你並非真心愛慕景介。只不過是在覬覦人家所擁有的東西罷了……一如繁榮派覬覦這把『通連』一樣。」

    「別人的東西?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霧澤同學才不是你的東西,就跟『通連』並不屬於你一樣。」

    「誤會的人是你!」

    枯葉以鎮定的語氣大喝。

    「景介絕非奴家的東西,景介的心是屬於景介自己的。他有自己的思考與迷惘,所有行動全憑自己的意志,奴家所愛的正是這樣的他。而你只是想要束縛景介的心吧?以為只要剝奪他的意志拘束他的行動佔有他的一切,他就會變成你的東西,但那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

    說著,枯葉的語氣略顯激昂,散發出的怒氣凶險得彷彿會螫人。

    「拿『通連』來說也是同理。一族首領之證的寶刀……只是擁有它又有何意義?若沒有包容一切和足以駕馭的器量,寶刀也不過只是平凡的裝飾品。視始祖的遺志如敝屣,從不努力試著與人類共生共存的你們,又何來身作鈴鹿首領的資格。」

    言盡於此,枯葉緩緩蹲下身子——

    「把景介還來。只要能換回他的平安,像這樣的東西……奴家樂意雙手奉上。」

    ——並且恭恭敬敬地將『通連』放在地板上。

    依紗子沉默不語。

    什麼也沒說,一動也不動。

    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枯葉,然後——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霧澤同學就還給你。」

    她掏出手機操作。重新塞回口袋之後,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大概經過了三分鐘左右。

    教室外的走廊響起輕緩的腳步聲,門打了開來。

    景介在通夜子的帶領下現身了。

    4

    「……景介!」

    重回美術教室的景介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枯葉呼喚自己的喊聲。

    擔憂與心安交織、幾近悲鳴的聲音,令景介為之心痛。

    心懷感激的同時,不免有些愧疚。

    追根究底,事態會演變成如此,都怪自己的行動太過魯莽大意。

    小覷了鈴鹿一族的身體能力,誤以為穩操勝券而盲目攻擊巳代——到頭來,不但落入了對方的手中,還害枯葉為自己擔心成這副模樣。

    「抱歉……都是我的錯。」

    「說那什麼話,你人平安無事就好。」

    枯葉甚至激動得眼眶泛淚。看到枯葉的淚水,景介心情甚是複雜。

    ——像我這樣子的傢伙,並不值得你那麼高興。

    景介回憶幾個小時前的經過。

    當時被秋津的言行刺激得心情激憤,忍不住掐了她的脖子,那個觸感至今仍鮮明地殘留在自己的手上。要不是那時候通夜子出手讓自己失去意識的話,不知現在的結果會是怎樣。

    如今已不能把「秋津是一族而不是人類」當作理由,對方是人類也好,鈴鹿也罷,景介企圖奪走對方性命是不爭的事實。

    和殺害了欺負灰原的女學生們的秋津依紗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事態絲毫未顧及景介這樣的心情,持續發展演變。

    「通夜子,把景介交來!」

    枯葉臉色驟然一變,以說是苛刻也不過分的表情放話。

    「『通連』就在那裡,想要就儘管拿去吧。」

    「喂,這樣可以嗎,那不是啥一族的寶刀……」

    景介不覺打了個岔,枯葉倒是向他露出了笑容。

    「無妨。如果想要,未來再設法奪回即可。可是……你的性命是無法挽回的。」

    性命是無法挽回的。

    這句話使得景介的胸口一陣揪痛。

    「不好意思,請容我先檢查過一遍。」

    秋津慢條斯理地拿起放在地上的細長包裹。

    長度約有五十,不,是七十公分左右吧。

    裹在外層的布被打了開來。

    從中現形的,是一把收在金屬刀鞘裡的——劍。

    握柄是白金色。上頭並未纏有皮革或布料,表面上成排的一顆顆突起物應該是作為止滑用。從握柄到刀鍔這一段的曲線有著神秘的形狀,讓人感受到大和時代的風情。

    劍鞘為銅青色。但並非生鏽的緣故,在螢光燈的照射下甚至還綻放出了光澤。上頭有好幾處裝飾了寶玉,顏色半透明的寶玉根據角度的不同而或白或紅。刻印在劍鞘上的幾何學紋路則為黑色,只有在那部分才看得見的依稀褪色痕跡說明了這把劍的悠久歷史。

    秋津將劍推出鞘口,只露出一截刀刃。

    這把劍並非一般的日本刀,而是雙面刃。

    「是這把劍沒錯吧?」

    通夜子回答秋津的疑問:

    「我在祭祀看過幾次。沒有錯,這是鈴鹿的寶刀……『通連』。」

    「是嗎?」

    秋津頷首後把劍收回刀鞘,纏上佈塊。

    「勸你小心使用。要是封印失敗,寶刀可是會失控的。」

    「哇,好嚇人喔。」

    斜睨隨口敷衍了挖苦之詞的秋津一眼,枯葉轉頭面對景介這邊。

    「依照約定,快把景介交還給奴家。」

    景介看了身後的通夜子。

    通夜子輕輕點頭示意,向後退開一步。

    「這就依約解放你。」

    一瞬間景介忽然懷疑起其中可能另有陷阱,不過她應該不是會趁人之危的那種人吧。

    要不然的話,她也不會採取那樣的——

    景介緩緩前進,走向枯葉等人的身邊。

    枯葉的身旁是始終低垂著頭的型羽。身後則是背著棺桶面無表情的棺奈。

    懷著愧對大家的內疚,景介一邊緊咬嘴唇一邊站到了枯葉的面前。

    「奴家擔心極了……你這傻子。」

    「抱歉。」

    換作是平時,景介老早就回嗆一句會讓人氣得牙癢癢的話,不過今天實在沒有那個臉。

    就在兩人凝望著彼此的時候,突然間——

    型羽一聲不吭地一把抱住了景介的腰。

    「……型羽。現在是夫妻再會的場面,你好歹識相點。」

    也多虧如此,景介的心態得以稍微放寬鬆了些。

    「誰跟你是夫婦啊……喂,小鬼你在哭喔?」

    「誰……嗚噎、在哭了啊。」

    ——明明就哭得很淒厲不是嗎?

    或許是把景介被擄走的責任歸咎在自己的身上吧。

    「是我不好,害你哭了。」

    「我才沒……嗚噎。」

    景介用力按住型羽的頭胡亂搔了一番,回以微笑。

    接著揚起脖子,視線射向秋津。

    她懷裡摟著『通連』,將窗簾和窗戶稍稍拉開,往窗框坐下。

    「那麼,我的任務就到這裡為止。」

    「最好是從窗戶離開。你就不能好好從正門走嗎。」

    「我也沒有辦法呀。誰教我已經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了。」

    枯葉似乎沒有尾隨秋津離去的打算。只是一語不發地以鋒利的視線釘住她。

    秋津無視枯葉,向景介笑了笑。

    「那……我在此告辭了。接下來各位請隨意。」

    說完,秋津的身子往窗外探出。

    一道白光頓時從底下的地面一閃而過。應該是『白鵺』吧。

    秋津縱身躍出了窗外。

    制服的白逐漸融於黑暗中。

    「……再見了,霧澤同學。」

    最後只聞『白鵺』的嗚叫聲劃破了天際。

    「現在……」

    估計秋津的氣息完全消失之後,枯葉轉身面向通夜子。

    「你們如願拿到『通連』,咱們也救回了景介。既然雙方目的已成,繼續留在此地也無益不是嗎?」

    「無所謂。我對你們並沒有興趣。」

    「巳代……還是嚥不下這口氣嗎?」

    「是啊。」

    「她人在哪?」

    「她隨即就到。還氣勢洶洶地揚言要殺了你呢。」

    「那你怎麼辦?堅持和巳代站在同一陣線嗎?」

    「事情與我無關。隨你們自己高興。」

    通夜子冷漠地撇清關係。

    枯葉朝她跨出一步。

    「是嗎。通夜子……你是否願意跟咱們同行?」

    枯葉的臉上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一如下戰帖般問道。

    一瞬之間通夜子顯露出訝異的臉色,但表情旋即從她的臉上消失。

    「……你是認真的?」

    「那當然。在你的身上找不到憎恨人類的理由。」

    「你又瞭解我什麼了?」

    面對帶著質問意味的語氣,枯葉仍絲毫不顯退縮。

    「哼,你心裡怎麼想不關奴家的事。但你現在是基於某個苦衷才委身於繁榮派……任誰都一目瞭然。」

    枯葉這番話景介也有同感之處。

    就在剛才——在秋津的傳喚下,準備前往美術教室之前。

    景介和通夜子聊過幾句。雖然只是簡短的三言兩語還稱不上是對話,不過感覺得出來她跟繁榮派的巳代和秋津不大相同。

    通夜子不僅交還手機,甚至出乎意料之外地連『賀美良之枝』也一併還給了景介之後,交代了一句話。

    ——別再和一族扯上關係。

    景介不懂隱藏在這話中的真意。可是至少她沒有敵視景介——不對,是沒有敵視人類。

    現在回想起來,差點命喪巳代手下時挺身相救的人正是通夜子。不僅如此,後來也是通夜子出手阻止了想殺死秋津的衝動。如果其中沒有誤會,怎麼想都只能得出她是在保護自己這麼一個結論。而且是從保護性命和免於沉淪罪惡兩方面。

    照理說她沒有為在繁榮派眼中不過只是餌食的人類付出這麼多的道理。

    一如在為梭巡於景介腦中的疑問解答般,枯葉向通夜子開口說道:

    「再者。你若繼續維持這個現狀會傷了棗的心的。和自己一樣在人類社會生活長大的人……非但與自己為敵並且開始危害人類,這樣的事實想必教她難以承受吧。」

    和人類一起長大——跟木陰野一樣?

    假使枯葉所言不假,那麼事情的脈絡又更清楚了些。

    通夜子曾說過——拿掌握人類的生殺予奪權利做為她協力繁榮派的條件。

    也就是說,她真正的目的並非隨心所欲地殺死任何自己想殺的人。根本可說是恰恰相反。

    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類免於被繁榮派殺死?

    只不過她又為何會救景介一命呢?

    欺負灰原的人慘遭了秋津的毒手,可是通夜子似乎並未予以阻止。難道會是因為覺得她們死有餘辜?她以自己的標準在區分好人與壞人嗎?不對。應該不是這樣。這個人的思考邏輯絕不是那樣。而是乍見單純明快,實為更為複雜的——

    「你住口。」

    通夜子的語調失去了平常心。

    她在這個節骨眼生氣的理由是什麼?因為提及了木陰野?

    還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情感被攤出來給人知道了?

    給誰?

    「……我嗎?」

    或許她一點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曾在人類社會生活過的事。

    景介開始思索。

    假設推測全都正確無誤的話,那麼能得到的結論只有一個,就是景介和通夜子之間存在著某種密切的關係。然而通夜子一直努力隱瞞不想讓景介察覺。

    「……難道……」

    腦海中想起了一個串連的線索。

    浮現而出的是某個同學的臉。

    為了一個距今約半個月前,沒錯,也就是湊巧在鈴鹿的村落即將遭到縱火之前,便一直臥病在床見不到面的青梅竹馬擔心不已的那傢伙——

    「喂……你……」

    天底下應該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吧。

    只是問個問題的話也不用錢,沒什麼好吃虧的。

    「該不會是……」

    不過,正當景介準備將把心裡萌生的預測轉化為言語說出口的同時——

    嗶哩哩哩——

    無巧不巧地,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

    「是。」

    拿出手機的人,偏偏是通夜子。

    「我知道了。」

    說完,通夜子望向枯葉。

    光憑這一個動作,就能猜到之後將發生什麼事。

    「巳代似乎已經做好準備了。」

    景介的思考被迫做切換。

    「是嗎。」枯葉向掛斷電話後告知信息的通夜子回答道。

    景介失去釐清疑問的機會,現場頓時瀰漫緊張的氣氛。

    「……枯葉姊姊。」

    型羽擠出夾雜了悔恨的聲音說:

    「這裡交給我。」

    可是——

    「不,型羽。」

    苦苦懇求最終獲得的卻是拒絕。

    「因為奴家還得麻煩你保護景介才行哪。」

    枯葉淡淡一笑,輕輕摸了摸型羽的頭,將視線投向通夜子。

    「難保她不會半途出手。供子和檻江也有可能在暗中埋伏。景介就拜託你了,抱歉你白天才負傷便指派任務給你。況且……對手是巳代。你明白吧?」

    「……是。」

    意有所指的口吻令型羽也只得不情不願地頷首應允。

    接著,枯葉她——

    轉過頭面向景介,目不轉睛地直盯他的臉,開口道:

    「景介。」

    「……怎麼了?」

    臉上顯露出一抹落寞——以及歉意的枯葉又隨即掛起笑容掩飾。

    「奴家有事必須跟你賠罪。」

    「為哪樁事啊?要道歉的話,我才……」

    「為了吉乃的事。」

    枯葉打斷景介的話,伸長了手。

    往景介貼近一步,與他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奴家稍後將與巳代一戰。暫時將忘記心中的吉乃……變回枯葉。」

    「咦?」

    那是——什麼意思?

    「對你而言,或許那會是難以承受的事吧。畢竟吉乃是個絕不會傷害他人、殘殺生命的女孩兒。奴家會因此被你厭惡也不足為奇。不對……即使被你憎恨也是無可奈何。」

    枯葉的手指在顫抖著。

    這個事實使景介萬分訝異。向來泰然自若意志堅定而且膽識過人,原以為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受到動搖的這個傢伙……枯葉竟然也有畏懼的時候。

    她剛說自己將會傷害、殺死某人。莫非——

    「不過唯有這件事奴家絕不肯讓步。這是奴家……不是吉乃,是奴家本身的堅持。」

    「等一下。你為啥會這麼……」

    就在這時……

    教室的門隨著粗暴的巨響打開了。

    「久等啦!枯葉,心情如何呀?能再見到你一面,巳代高興得不得了說。」

    一道尖銳的嗓音將現場氣氛破壞殆盡。

    龐克風的愛麗絲裝扮配上眼罩,高亮度粉紅色頭髮。豪放的銳氣隱藏在奇特的外表下。和表面上的愉快口吻有著天壤之別,全身上下所散發的則是彷彿將腦袋裡的一些正常零件拔掉、改塞了刀械般的——非比尋常的殺氣。

    原本白天殘缺的右手臂和左腳如今也都接回了原狀。

    不對,那不是接回去,而是換上了一具四肢健全的身體。

    「來啊,枯葉?」

    巳代一邊甩動手上的鞭子繞圈,一邊嘲笑。

    「白天錯失了機會……我們來繼續十天前未完的交手吧?……這次我一定會狠狠宰了你!」

    枯葉鬆開和景介交纏在一起的手指。

    「抱歉了,景介。」

    她回過身,直視眼前的敵人。

    「喂,枯葉……」

    景介終於理解了。

    枯葉表示灰原是個絕不會傷害他人的女孩兒的那句話,以及自嘲即使會被憎恨也是無可奈何的達觀態度,一切都是在說明她接下來的行為。

    她的手指之所以會發抖,並不光只是因為恐懼。

    而是——剛才景介也懷有的那個感情。

    是當時面對秋津的景介所置身的那片幽暗黏稠的可怕泥濘。

    視線從景介別開的枯葉,看起來身體好像顯得有些緊張。

    平時威風凜凜的清冽神采已不復見。

    取而代之的是,尖銳混濁的負面能量令人毛骨悚然地湧出。

    ——因為憎恨。

    「奴家將取巳代性命——以報父親大人的血海深仇。」

    繃起全身的肅殺之氣的同時,枯葉的背影殘酷地做出了宣示。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19 AM

第四幕 通連

    1

    從棺奈手中接過小太刀的枯葉,拔刀後隨手將刀鞘往地上一丟。

    手持鞭子的巳代則面露殘忍的微笑斜睨枯葉的一舉一動。

    景介等其他人退避到美術教室的角落,旁觀兩人的對峙。通夜子也是一樣——她背靠在景介等人的對面、黑板旁邊的牆壁,於胸前盤起雙臂觀戰。

    「奴家一直引頸期盼和你的再會之日呢。」

    枯葉口是心非,從她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的喜悅。

    蘊含在聲音裡的非但不是喜悅,還是混雜了憎恨的鬼氣。

    景介壓抑不住內心的忐忑不安。

    和日崎一戰的經過在他的腦海重現。當時的枯葉寧靜中帶有銳不可擋的氣勢,英姿煥發,懷著幾乎將旁觀的景介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堅貞氣節投入戰鬥。縱使身陷被日崎折斷刀子的危機,依舊保有那份尊嚴。

    但和當時相比,現在的她明顯判若兩人。

    有猛烈的鬥志,卻失去了清冽的神采。有壯烈的精神,卻失去了莊嚴的心。

    明明還沒交鋒,可是景介已經感受到一股比被日崎逼到絕境的當時更為巨大的不安。這感覺就好比——在看著一支被削尖到極限的枝頭一樣,有如一把儘管鋒利卻隨時都有可能折斷的脆弱凶器。

    「咭咭,引頸期盼?沒死在我的手下有讓你那麼遺憾嗎?」

    巳代用酸溜溜的語氣挑釁著。

    衡量雙方,景介的不安慢慢轉成了篤定。

    枯葉和巳代。

    這是為什麼呢?原本打從骨子底完全不同的兩人,此刻卻形如同類。

    感覺好像被憎恨沖昏了腦,貪婪著對方鮮血般的那種陰沉存在——

    「好懷念喔,那晚發生的事。」

    巳代輕甩鞭子揮擊教室的地板。

    「你的爸爸被我這把『物主之杖』劈成了兩半。」

    枯葉不動聲色。不——不對。

    是因為她的憤怒早就到達了飽和的程度,所以才會沒有變化。

    「本來想順手把你也一起碎屍萬段的,結果被人搶先了一步說。人家超不甘心的啦。因為老娘從以前就看你很不順眼了!」

    「……是嗎。」

    枯葉的回答出奇地平淡。

    「奴家過去倒是不討厭你這個人。固然覺得彼此的個性並不對盤……不過從來沒想過你會憎恨奴家哪。」

    「哼,我也沒有恨你呀,純粹只是心有不滿而已。不滿明明我們有一副這麼完美的身體卻窩在村落裡,避人耳目地生活。」

    「還記得你從以前就嚷著想到外界去哪……看來你是到外界後被男人洗腦囉?」

    「我們是優秀的種族。」

    巳代的表情除了笑容以外,同時還混雜了類似憤怒的情感。

    「要我在那種鳥不生蛋的村落跟眼神死氣沉沉的傢伙一起過完一生?害怕那些以前被我們當作獵物隨我們高興蹂躪的人類的目光?開什麼玩笑。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想活得更自由、更隨心所欲、更自在啊!」

    「獵物?拿一千三百年前的價值觀出來大放厥詞的你,才是真正的迂腐。更何況……徹底打敗我族的,正是你口中的獵物。長年來掃蕩殲滅了無數異類的鈴鹿一族為何會敗於人類的手下、又何故不與人類為敵的個中道理,你還不懂嗎?」

    出自枯葉口中的話語帶有自嘲的意味。

    面對這番說詞,巳代只是一笑置之。

    「哼,單純只是因為消滅了人類的話,我們一族就無法繁衍後代而已吧?有夠無聊!一開始就采管理的方式飼育人類不就沒事了嗎?早這麼做的話,現在也不會讓人類繁殖到滿地都是,還被他們驅逐到荒涼的不毛之地去了……這都怪祖先大人的失策。不對,是你們本家的失敗!」

    聽到這話,枯葉笑了。不,那是嗤笑。

    殘忍之程度——連景介也不曾看過。

    「你根本就一無所知。」

    枯葉擺出架式。

    後腳退開,重心向下沉,提刀過肩采刺擊之姿。

    「你不明白對於人類何以持續繁衍,而我族數量減少的理由。也不明白原本充斥了整個國家的土蜘蛛和魑魅魍魎當初日漸絕跡的理由……不過只是因為我族太過不堪一擊罷了。正因為我族向來自甘墮落於慾望和殺戮的衝動之中——不知恐懼為何物又欠缺理性,活著只為互相廝殺,才會小覷了知曉恐懼並且能理性思考的人類的實力。」

    枯葉冷冷地駁斥……

    「……沒錯,我等怪物皆脆弱,終將難逃遭人類誅滅的命運。」

    「喂,慢著,枯……」

    她無視景介的阻攔……

    「既然如此,咱們兩個脆弱的怪物何不乾脆廝殺個痛快!」

    ——縱身躍出了。

    一口氣拉近雙方距離的枯葉,向巳代的懷中直撲而去。沒有一絲猶豫,朝著巳代的頭部刺出雷霆的一擊。

    「別說夢話了!」

    巳代大喝一聲,展開迎擊。先是以『物主之杖』彈開刀鋒後,另一隻手向枯葉的腹部游去。手中握著暗器。

    枯葉沒有躲開。縱使自己的,不,是灰原的身體會受傷也毫不引以為意——直接以肉身的腹部硬吃下暗器,同時揮出小太刀砍向對手的首級。

    弓起上半身閃避,借力後空翻的巳代甩出了『物主之杖』。

    和握柄一體化的鞭子一度掠過了枯葉頭頂,之後不自然地改變軌跡將前端揚成了鐮刀狀。這回枯葉向後退開一步,但鞭子的前端先是彎曲弓起,緊接著長長地伸長了。有如生物的鞭子打在枯葉的肩上。

    皮肉連同和服的袖子一併爆開。

    「……哈!」

    旗開得勝的巳代伸出舌頭舔舐嘴唇嗤笑。

    「怎麼啦?不是要幫爸爸報仇嗎?」

    巳代間不容髮地展開下一波攻勢。

    往斜上方抽出的鞭子從斜下方襲擊枯葉。枯葉雖試圖扭身閃避,但巳代的手瞬間劇烈一晃,同一時間鞭子在半空中停止了行動。

    趁枯葉不備,重新加速。枯葉的大腿應聲撕裂。

    「還是說……為了人類這等生物戰鬥讓你提不起勁?」

    巳代不肯就此停止暴虐。

    枯葉旋即退居守勢。

    儘管躲開了前三波的攻勢,第四波還是逃不了衝擊。

    成功閃避了第五六波之後,第七波終究還是見了血。

    第八波袖子碎裂,第九波耳邊的空氣爆破。

    配合腳步一個踉蹌在第十波遭到直擊的部位則是背部。

    眼睛開始跟不上速度。也無暇計算。

    枯葉身體傷口增加的速度遠比景介掌握狀況的速度還快。

    「……情況不對勁。」

    站在旁邊的型羽輕拉景介的袖子喃喃嘟嚷道。

    「咦?」

    無法從戰況移開視線的景介面朝著前方表示疑問。

    「枯葉姊姊的樣子不協調。」

    型羽的回答十分抽象。

    不協調是怎麼回事?是沒辦法順應自己的節奏的意思嗎?

    不、不可能會是這樣。

    型羽所懷抱的感情恐怕跟景介所感到的不安是一致的。

    「心和身體……沒有同步。」

    景介忍不住轉頭看了身旁的型羽。

    「我們鈴鹿一族……」

    她的表情已經不是不安二字可以形容,簡直低迷到說是哀戚也不為過。

    「從行完喪服那一刻起,就要試著讓心契合身體。不這麼做的話,人類的身體會承受不住鈴鹿的武藝。一定要讓內心理解身體、動作學會收放自如,如此一來人類的身體才會適應鈴鹿一族的血液。」

    景介覺得當中的原因並不難理解。

    人類和鈴鹿一族身體能力存在著差距。而且那個差距是天壤之別。

    行完喪服的一族頭部以下是人類的身體。從傷勢能輕鬆治癒這點來看,可以簡單推論出有某種生物性的、或者人類無法理解的超凡能力發揮了作用使整個軀體脫胎換骨的結論——即便如此,會蛻變到這種地步還是十分令人匪夷所思。

    「理解……身體、嗎?」

    「是。」

    型羽點頭。

    「我的身體雙手無法使用。有一條腿長度比較短,脊椎也側彎。可是我理解我的身體。微小至肌肉的運作,每一道血流和每一條神經,全盤理解。」

    說穿了,那就是牢記身體的——力量的使用方式。

    該怎麼做才能跑出最快的速度。該怎麼做行動才能持久。

    以及該怎麼做才能發揮出最強大的戰力。

    她們一族的人對身體有充分的理解。恐怕比身體原先的主人瞭解得更深。

    「枯葉姊姊她明明做得到的……」

    對鈴鹿一族而言如此理所當然且基本的要求,枯葉現在卻失去了平時的水準無法達成。

    原因就在於她憤怒得失去了理智。不對,或者說——是因為憎恨來到了臨界點,在醜惡感情的驅使下使用灰原的身體使她感到慚愧,才故意讓身心分割開來的?

    「現在的枯葉姊姊是當自己還在用原先的身體來戰鬥。她的心配合的是原先的身體……根本沒有在聆聽現在這副身體的聲音。」

    型羽咬住了嘴唇。

    景介把視線放回枯葉身上。

    呼吸急促,渾身上下都在流血。別說是療傷了——原先那麼珍惜呵護的灰原的身體如今變得傷痕纍纍她卻全然不當一回事。

    「該死的混帳!」

    爭先顯露的只有謾罵的惡言和強烈的恨意。

    相對地巳代則是殺紅了眼。

    沒幾下工夫,才剛得手的嶄新身體現在她已經運用得比枯葉還要淋漓盡致。

    以大膽的動作翻弄對手,變化自如地操作鞭子,精準地施加攻擊。

    「哈哈!怎麼了?你就這點程度?動作遲緩,準度粗糙!」

    從上段甩下的鞭子打在枯葉握住小太刀的手上。

    「……嗚!」

    枯葉忍不住呻吟。巳代不放過機會繼續追擊。

    一抬腿,往枯葉才剛挨了痛擊的手高高一踹。

    於是就在此刻——

    小太刀終於從枯葉的手上鬆脫在半空中迴旋,最後刺在教室的地板上。

    巳代使出掃堂腿絆倒伸長手試圖撿回武器的枯葉的腳。

    「嗚、啊!」

    枯葉失足摔倒在地。『物主之杖』的尖端就抵在她揚起的下巴。

    「哎呀哎呀,瞧你敗得一塌糊塗呢。」

    面對露出遊刃有餘的表情放聲嘲笑的巳代,枯葉只是不甘地咬牙切齒。

    「……要我告訴你嗎?」

    睥睨枯葉的巳代臉上閃耀著欣喜的光輝。但那就好比毒蛇即將張開血盆大口吞下獵物前一樣——是一種預感自己的慾望將得到滿足的光輝。

    「你打不贏我的理由。」

    「奴家……還沒戰敗。」

    相對地,枯葉的殺氣和怒意則全然沒有萎靡。就連景介也知道,以現在單憑憎恨盲目行動的狀態,她是無法逆轉局勢的。之前和一族對峙了好幾次,每次總是束手無策任憑對方擺佈,所以景介有著切身之痛。空有態度,是打不贏的。

    「……型羽。」

    景介呼喚了身旁氣勢變得凌厲的少女。

    「不用你說我也明白。枯葉姊姊她……應該會大發雷霞吧。」

    型羽已進入了備戰姿態。儘管她沒有擺出攻擊架式以免被巳代發現,不過隨時加入戰局應該都不成問題。景介也用意識確認皮鞘裡的東西。

    其實,早在來美術教室前就完成了能力範圍內的準備工作。

    在被通夜子打昏之後,景介被關在另一間教室。趁著這個機會景介偷走了一些諸如原子筆和橡皮擦這類的小玩意兒。會這麼做原先只是想以備不時之需,僥倖的是,通夜子剛才大方地退還了『賀美良之枝』。將它收回皮鞘的同時,順便劃傷了偷來藏在皮鞘裡面的那些小東西。雖然稱不上是武器也沒有殺傷力可言,至少能用來迷惑對手。巳代還不知道景介從通夜子手中拿回了藏物。

    「因為你在害怕啊,枯葉。」

    「胡說八道。」

    枯葉徹底強力否定。一臉彷彿聽到意料之外的理由般的表情。

    「不,你是真的在害怕。自己沒發現嗎?唉,我想也是啦。」

    巳代面露自鳴得意的冷笑。

    一邊把玩掌心的鞭子,一邊意有所指地說道:

    「害怕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身體。」

    「……這話是什麼意思。」

    面對怒眼圓睜強勢逼問的枯葉,巳代伸出舌頭舔舐嘴唇。

    「要試試看嗎?」

    然後,指頭伸向了戴在右眼上的眼罩。

    「『伽羅婆的魔眼』嗎……你以為那種東西會對奴家管用?」

    如是說的枯葉一邊微微放低重心,準備起身。

    看來是打算先伺機拉開距離再重整態勢的樣子。

    「難道你忘了嗎?你的那隻眼睛曾被奴家破解過。」

    「我承認十天前是我太大意了……可是現在就難說了。」

    「喂,那是……?」

    型羽輕聲回答了景介的問題。

    「『伽羅婆的魔眼』的能力是利用恐懼束縛敵人。可是只要別讓她趁虛而入,懷有堅定的意志,就不怕會被迷惑。」

    她的聲音充滿了不安。

    弦外之音,她擔心目前的枯葉恐怕難以抗衡魔眼。

    型羽的身體隱約動了起來。她藉著寬鬆病服的遮掩偷偷擺出了架式。

    應該是打定了主意,一旦枯葉被『伽羅婆的魔眼』封住了行動,就要立刻聞入戰局吧。型羽之所以不到最後一刻不輕舉妄動,是因為不想幹擾她們一對一的對決?

    「那玩意兒一次只能對一個人產生效果吧?」

    景介姑且先確認清楚。在早上的對戰中,自己看了那隻眼睛卻沒感覺到什麼異狀。

    「沒錯。」

    型羽點頭的同時……

    巳代的手指勾到了眼罩的繩子上。

    「來吧,枯葉妹妹。讓我……好好看看你吧。」

    然後一鼓作氣地——

    將眼罩撕個粉碎!

    就跟白天一樣,從眼罩底下顯露而出的是一顆塞住了整個眼窩的藍色石頭。表面凹凸不平的模樣與其說是寶石,稱為原石還比較貼切,未經琢磨的硬塊。

    「……如何?漂亮嗎?」

    巳代一如在賣弄炫耀般,把根本稱不上是義眼的藍色石塊展露給枯葉看。

    枯葉一開一闔地張動著嘴巴。

    「啊……咦?」

    彷彿在表示無法相信力量從身上流失掉了一樣。

    「哈哈哈哈哈!知道厲害了吧!」

    「……巳代!」

    巳代大笑的同時,型羽衝了出去。

    剎那間讓距離化為烏有的型羽張開雙臂交叉揮擊兩把鐵爪。

    「哈,我早料到啦小鬼!」

    企圖被看破了。巳代旋即轉身面向型羽,抽鞭攻擊爪子。

    「……休想碰枯葉姊姊一根寒毛!」

    「求之不得!老娘先從你開始收拾!」

    展開交手的兩人所投射出的殺意視線隔空交錯著。

    兩人的行動已經迅速到肉眼無法跟上的速度。

    景介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

    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採取的行動。

    ——就是趁現在想辦法解除枯葉的定身。

    可是,實際上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景介一點頭緒也沒有。用力打她這招不可能會有效果,更別說用喊話的方式了。

    帶著枯葉一起逃走或許也可以列入選項。景介瞅了身後的棺奈一眼。用不著以語言確認,她便頷首回應。

    和屍體心靈相通也算一件奇聞異事了。就在景介心想著這種事,準備朝枯葉跑去的時候,放眼瞥去,無意間和身在美術教室一角的通夜子對上了視線。

    ——慘了!

    通夜子始終袖手旁觀。應該是和型羽一樣認為這是枯葉和巳代一對一的決鬥,才會選擇不出手的吧。可是一對一形式如今已破局,她也有展開行動的可能。即便她剛才有保護自己,也不能因此過度樂觀判斷。

    然而,出乎疑心重重的景介的意料之外。

    「霧澤景介。」

    通夜子依舊靠在牆上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直視景介的眼睛。

    「你現在一旦介入,就無法回頭了。」

    那口氣彷彿在指出嚴酷的事實。儘管如此,卻又像是在規勸、詢問景介。

    她想問的是——覺悟。

    同樣的話景介也聽木陰野說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一個禮拜前也聽日崎提起。甚至是枯葉——只是兜了個圈子較為委婉。

    景介自己也明白嚴重性。屢屢自問自答。

    自己不過是個平凡人。是那種瞬間就會被巳代和通夜子擊昏,什麼忙也幫不上的存在。戰鬥時不僅不能為枯葉兩肋插刀,還只能當拖油瓶。

    景介想知道姊姊的下落、不願就這麼淡忘灰原這個人、也希望能把日崎找回來,這些或許足以做為涉入的理由。

    可是談到覺悟夠不夠就又另當別論了。

    無法回頭指的是什麼狀況?

    所謂的涉入又意味著什麼?

    啊啊,這些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當然這不是能輕下結論的問題,但——

    「通夜子……同學。」

    景介坦然直視對方的眼睛,明確地做出了宣言。

    「我是鈴鹿一族本家的……枯葉的未婚夫。」

    通夜子沒有回話。

    只是——露出貌似落寞的微笑垂下眼簾。

    景介跨出了步伐。

    放下型羽和巳代的戰鬥,把通夜子的微笑收進心裡,直奔枯葉的身旁。

    背後瞬間有一股殺氣襲來。

    「小子,想上哪去!」

    巳代火爆的叫喊聲撼動了景介的耳膜。

    別管她。隨她去鬼吼鬼叫。

    「你那麼想死嗎混帳!」

    腳底傳來一道猛烈的衝擊。地板被鏟掉了一大塊。

    「……休想得逞……!」

    型羽出言嚇阻。要不是她出手阻攔的話,自己早可能中招了吧。

    「啊啊啊啊煩個屁啊!」

    耳邊傳來血肉被狠狠重擊的聲音,以及一聲短短的悲鳴。

    景介忍不住想回頭的衝動,但是死也不能回頭。

    型羽是『軋』家的人。是本家的守護役。

    本家的女婿乃是接受她保護的存在,而非保護她的存在。

    感覺得出來型羽嬌小的軀體在地板上翻滾彈跳。

    巳代將暴漲到了極限的殺意的矛頭轉向這裡。她把目標切替成了景介。

    「你休想動……」

    即便如此——

    「枯葉姊姊和景介哥哥的任何一根指頭!」

    景介依然深信著——型羽。

    「啊啊啊啊啊!」

    爬起身的型羽發出吐血般的嘶吼。

    鞭子與肉、肉與鐵、鐵與鞭子撞擊在一起的聲音又再一次於美術教室迴響繚繞。

    景介斜睨一眼後咬住嘴唇心一橫。

    「……枯葉!」

    總算趕到了瑟縮成一團拚命顫抖的少女面前。

    2

    「景……景、介……」

    嘴唇直打哆嗦模樣柔弱的枯葉看起來身子是那麼的嬌小。

    灰原本來就蠻矮的嘛,景介冷不防想起這件理所當然的事。當她坐在椅子上時就像一個擺飾品,每次看到她獨自一人坐在教室的模樣,景介往往會感到有些內疚。

    「對不、起。奴……家……」

    「枯葉。」

    景介蹲下身子。

    和枯葉四目相對,只見她的眼眶有淚水在打轉。

    「奴家只是想、為父親大人……報仇……」

    先前那股血液彷彿也會為之凍結破碎的憎恨已蕩然無存。

    「這是何故?為何奴家……會……」

    眼前只是一個樣子軟弱又狼狽不堪,被徹底擊垮的少女。

    「枯葉,你聽我說。」

    景介開始回想。

    奴家是很軟弱的。昨天晚上枯葉曾這麼自嘲道。

    當時自己根本不懂這話的意思。心裡還很錯愕,你明明就很強啊。

    可是現在景介能懂。

    枯葉所懷有的——枯葉她個人的軟弱之處。

    同時也體悟到一個事實。

    ——我跟枯葉是一樣的。

    軟弱之處。那大概就是……

    「我啊……白天的時候差點殺了秋津。」

    屈服。

    屈服於憤怒。屈服於憎恨。屈服於恐懼。放縱自己被混濁的慾望駕馭行動。

    枯葉屈服在感情和衝動之下,以至於無法控制憎恨。強烈的憎恨是如此離奇難以捉摸。不僅無法自律,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也很軟弱。就跟你一樣呢。」

    「景……介?」

    景介把手輕放在枯葉的頭頂。

    然後定睛注視那副嬌小的軀體。

    現在的枯葉。

    還有坐在位子上一個人孤伶伶的灰原。

    儘管酷似,用的又是同一副身體,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

    並不是因為兩個人的臉長得不一樣。因為那傢伙的——

    「那傢伙……巳代用的是以前欺負灰原的人的身體。」

    「……咦?」

    「大概是你心裡的灰原想起了自己被欺負的記憶吧。」

    「不、不是……這樣的。」

    「啊啊。沒錯。灰原她……個性很堅強。才不會害怕那種人呢。」

    儘管口頭上這麼說,景介在心中想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灰原她一定很害怕吧。

    假如灰原的身體還留有當時的記憶,而且還曉得正在和過去欺負自己的人交手的話,即使產生強烈的恐懼也不奇怪吧。

    可是——

    灰原她一定跟枯葉不一樣——絕不屈服於自己的軟弱。

    和枯葉不同,她應該從來不會去懷恨對方吧。復仇這種念頭更是壓根兒都沒想過才對。因為她從來沒有屈服過那種沒有意義又骯髒的慾望,一路忍了下來。

    十天前沒有奏效的『伽羅婆的魔眼』為什麼如今卻困住了枯葉?

    那是因為枯葉的心和灰原的心比起來軟弱多了。灰原可以忍耐得住的恐怖,枯葉卻承受不了。所以才會綁手綁腳。所以才會輸給了巳代。

    「……枯葉。」

    景介從頭上拿開手,看著枯葉的眼睛。

    「你說過,吉乃配當你的身體對吧。」

    他以嚴肅的口氣詢問。

    「那我問你……你自己又如何呢?」

    「奴家?」

    「你配得上灰原的身體嗎?或者說……你是那種明知自己渺小又懦弱,卻還是不顧一切一敗塗地的沒有腦筋的女人呢?」

    問題一針見血。

    那當然,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我以前就有說過了。

    今後我會一直拿你們兩個做比較。

    「如果是的話,那我現在立刻砍下你的腦袋拿回灰原的身體。灰原的身體給你這種傢伙實在太浪費了。和尾上一起埋在那棵櫻花樹下還比較值得。」

    愈說思考愈是朦朧。

    最後景介不經思考,只是任憑嘴巴張動發出聲音。

    「可是我也半斤八兩。我……現在的我很軟弱,還配不上灰原。所以我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強。那你呢?想讓自己成長到配得上灰原嗎?你辦得到嗎?能與我並肩站在一起嗎?能和我一起站在灰原的身旁嗎?」

    「奴、奴家……」

    「你怎麼能輸給那種人呢!」

    不知何時。

    景介緊緊摟住了枯葉。

    「灰原沒有低頭屈服過,所以你也別輸了!灰原就存在你的心中。你不是一個人。你本來就很強了,有灰原作伴應該更強才對吧!」

    身子好纖細。

    消瘦成那樣,彷彿一下子就會折斷似的。

    如果沒有人在一旁扶持,彷彿馬上就會垮下來似的。

    為何自己過去沒能給灰原一個緊緊的擁抱?景介心中充滿虧欠。沒能對以這副身軀獨自一人咬牙苦撐的灰原付出什麼,使得景介萬分懊悔。

    可是,現在——

    至少,現在自己緊抱的——是枯葉的身體。

    「所以……你要加油喔!」

    隔了一會兒,有某個東西觸碰了如此喃喃說道的景介的背部。

    「……景介。」

    原來是枯葉的手環了上來。

    「謝謝你,景介。奴家……真是太笨了。」

    環住景介的雙手輕撫著他的背。

    指尖充滿了意志。

    「你說得對極了。奴家這模樣沒臉面對吉乃。真是窩囊啊……身為本家的次女,在誇下海口之後竟然落得如此狼狽。」

    枯葉的聲音隱約含有笑意。

    那是讓人感受到說話者兼具了柔情與堅忍不拔的意志的聲音。

    儘管妄自尊大,可是稚氣未脫,並且充滿了威嚴與自豪——

    這正是枯葉她平時的聲音。

    「沒事了。奴家從你身上得到了勇氣。心底的吉乃也是如此替奴家打氣。」

    枯葉緩緩離開景介的懷中。

    她已不再顫抖。寧可說勇敢威猛。

    枯葉站起身。

    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展露出的風采神姿是那麼的威風凜凜且屹立不搖。

    高雅的氣息中摻雜著霸氣,銳利的視線孕育著溫柔。

    無疑就是景介所認識的那名名叫枯葉的少女。

    「……這不是奴家一人的戰鬥。同時也是吉乃的戰鬥對吧!」

    「枯葉。」

    「真是……著實被你嚇了一跳。不愧是吉乃看上的男人。」

    如果是平時,景介一定會講些玩笑話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但枯葉的話語是那麼的誠摯且正正堂堂,景介甚至連句話也回不出來。

    「你願意在旁見證嗎?奴家……與吉乃的戰鬥。」

    「當然。」

    景介這時才總算笑了笑,以一貫的風格回答。

    「你要是打了讓人看得呵欠連連的一場戰,我可是不會原諒你的喔。」

    發現枯葉重整了態勢,巳代從和型羽的對峙退開了一步。

    轉頭面向這裡,嗤鼻一笑。

    「唉,被你熬過啦。真是沒意思。」

    譏諷的語調是出於自信的展現,抑或不服氣?

    仔細一看,型羽早巳遍體鱗傷。

    頭部血流如注,其中一隻手無力地垂掛著。病服滿是血跡,遍及全身的撕裂傷甚至有幾處深可見骨。

    「景介,型羽有勞你了。」

    「沒問題。」

    聽到枯葉的吩咐,景介朝型羽跑去。途中和巳代擦身而過,但她連看都不看景介一眼。

    或許——現在的枯葉威脅性高漲到讓她無暇分心也說不定。

    「喂,你不要緊吧?」

    情不自禁地將整張臉皺成一團的型羽傷勢十分嚴重。如果是一個禮拜前的自己,見狀可能早就昏倒了。是說,怎麼感覺自己一天天習慣這種血腥事,我這個人還正常吧?是不是真的應該接受大家的規勸回頭是岸才對啊?

    「才犯不著你這人類來擔心……」

    型羽口頭上雖然仍不忘逞強,但體力和氣力應該早瀕臨了極限。一雙腳不聽使喚,伴隨一聲悲鳴,整個人重重地栽進了景介的懷裡。

    「瞧你白天那麼驍勇善戰,怎麼現在……是累了嗎?」

    「『軋』的招式不是拿來決鬥用的……嗚嗚。」

    雖然不是很清楚怎麼回事,不過看來在這個場合的一對一戰鬥對型羽似乎不利。

    總之,多虧了她才得以獲救。

    「枯葉、姊姊、呢……?」

    「啊啊,她已經沒事了。」

    「是嗎。那我、可以睡了。」

    「景介大人,接下來、由我、代勞。」

    棺奈走了過來,從景介懷裡接過型羽。被抱進棺奈懷中的同時,型羽開始發出香甜的呼聲。

    確認型羽被帶到美術教室的角落躺好之後,景介把視線移回枯葉與巳代的身上。

    相互對峙,以眼神隔空交火的兩人。

    不過,氣氛卻明顯和先前迥然不同。

    巳代仍瀰漫著一身卑劣的——彷彿有一股血味飄來般的濃厚殺氣,相對地枯葉則判若兩人。氣定神閒的枯葉在抵禦殺意的同時,還能散發出豪氣制衡。

    動與靜。岩石與海浪。

    兩人之間的差別就像一組對照般顯而易見。

    「去撿起你的武器吧。」

    巳代斜睨插在地上的小太刀一眼嗆聲道。

    「我給你重新來過的機會。」

    「你還真是親切。」

    枯葉笑了笑。但沒有去撿刀的意思。

    「從這種小地方來看,你果然是一族的哪。」

    「啥?你在說什麼?」

    巳代蹙眉歪起腦袋。

    「我輩乃是擁有遠比人類強韌的身體與生命力的存在。也因為這個緣故,同族之間的勝負所追求的精神是以自身的全力徹底痛擊對手的全力。這才是鈴鹿的戰鬥,也是至高的尊嚴……你的潛意識裡也是這麼心想的對吧?」

    「所以你想說什……」

    「奴家是在延續先前的話題。」

    枯葉打斷巳代二度的疑問,開口表示。

    「你可知咱們一族為何不與人類為敵嗎?」

    「還不就是因為你們本家的沒有膽子!」

    「那你就錯了。我族實力堅強,要讓人類在眨眼間兵敗如山倒簡直易如反掌。但也正因為我族如此強大……以至於從未能理解軟弱為何物,也因此我族是很軟弱的。」

    「老娘可懶得跟你在那邊禪問答。」

    巳代舉起『物主之杖』不屑地說道。

    枯葉依然沒有採取備戰姿態,也沒有撿起武器。

    「我族必須與人類共存。此乃正因為強,所以對軟弱一無所知;正因為軟弱,所以脆弱乃我族的命運。人類很強。他們的強大之處在於知曉軟弱……巳代啊,奴家以為,咱們一族之所以透過喪服獲得人類的身體,其實為的就是將人類源自於弱小的堅強借作己用。」

    「你是怎麼啦?腦袋因為剛才的恐懼嚇得發狂了嗎?」

    巳代指著自己的頭部嘲笑枯葉。

    但景介能懂枯葉想表達的意思。

    灰原的堅強,與枯葉的脆弱。

    其實是一體兩面。因為灰原比其他人還要弱小,所以才會變得強大。枯葉則是站在本家的立場試圖讓自己力保堅強,所以顯得脆弱。

    「就憑一心把人類視為祭品、只會將人類的堅強當成弱小的你是不會明白的。如果只曉得利用,心便無法溝通。唯有相互扶持,身體才會有所回應。」

    「哈!那你剛才怎麼會害怕成那樣?明明十天前的你完全不吃『伽羅婆的魔眼』那一套的耶。我告訴你,原因就出在你的身體。被人騎到頭上的灰原吉乃想起自己曾慘遭我這副身體……我的祭品修理過,所以才會腳軟不聽使喚啊!用那種懦弱的身體也妄想打贏我?我告訴你,這副身體我滿意得不得了。她欺凌弱者,把人家逼到極限再加以殺害,事後還在那裡翻臉不認帳,簡直就是卑劣惡毒的典型人類!不過最後她也精神崩潰就是了啦!哈哈哈!」

    巳代就像覺得非常可笑似地哈哈大笑。那是一種威嚇。

    但枯葉依舊不為所動。

    枯葉心中的吉乃同樣也——沒有絲毫的動搖。

    「……真是丟臉。」

    枯葉垂下眼睛,嘆了口氣。

    「你連身體的名字也沒記住?」

    她針對巳代的口吃之處予以指責。

    「有必要去記嗎?」

    「名字也不記,又怎麼能理解身體?」

    枯葉先是狠狠瞥了巳代一眼——

    「好吧,奴家這就讓你見識……鈴鹿的軟弱之處。」

    接著別開視線,望向了安放在美術教室角落的白木箱子。

    「怎麼?想換武器嗎?」

    「假如你許可的話。」

    「啊啊又有啥關係?你儘管換吧。跟一把鈍得要命的小太刀對打,老娘可是一點都提不起勁。」

    「是嗎……你可別後悔喔?」

    枯葉走到角落打開『黑暗墓穴』的蓋子。

    「你要拿啥跟我奉陪呢?」

    「奴家答應過景介,絕不能讓他看到沉悶的戰鬥。奴家就拿壓箱寶跟你打吧。」

    「哇……會是『輪迴人狼』嗎?還是『飯綱之簪』?不會是要拿出從步摘那裡接手的『白銀魎牙』吧?」

    巳代冷笑了幾聲。

    面對巳代的挑釁,枯葉只是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通連』。」

    3

    枯葉吐露的字眼讓巳代和通夜子僵住了。

    「你說……什、麼?喂,通夜子!」

    「那是不可能的。」

    通夜子開口答覆大聲嚷嚷的巳代。聲音隱約有些顫抖。

    「剛才枯葉確實把『通連』……交給了秋津依紗子。」

    「啊啊,通夜子所說的沒錯。」

    臉上掛起狂妄的笑容,枯葉瞟了巳代一眼。

    「既然這樣,那就……」

    「奴家交出去的只有刀柄跟刀鞘。對奴家來說不痛也不癢,裡頭只是一把平凡的刀。」

    兩人臉色鐵青。

    「喂,慢著。」

    「……意思是你把寶刀給拆了?」

    景介無法理解她們兩人為何會有此反應。

    只交出刀柄和刀鞘給對方,確實是相當大膽的奇策。景介也認為枯葉這人比外表給人的感覺更為膽大心細。可是就算是這樣,那個反應也未免太激動了吧。

    固然是遭到枯葉的欺騙,但巳代也就罷了,連通夜子都臉色大變究竟是為什麼?她看起來明明就是那種不會為這種事動搖的人啊。

    「……嘿,棺奈。」

    景介試問背後讓型羽枕著自己膝蓋的棺奈。

    「是。」

    「為什麼她們兩個會那麼驚訝?」

    「『通連』是、一族的、寶刀。最古老的、藏物。」

    「然後呢?」

    「傳說是、始祖鈴鹿大人、曾使用過的、寶刀。」

    「不……這樣子嗎。好吧,那我大概懂了。」

    說穿了,就是枯葉把歷史非常悠久的寶物給拆掉了。

    「你這女的,是瘋了不成?」

    巳代臉上帶蓍驚愕的表情皺起眉頭。

    「實在是大不敬。」

    通夜子喃喃嘟嚷了一聲。

    景介做了新的思考。

    難道說不是她們兩個反應過度,而是枯葉做了什麼讓她們臉色大變成這樣的大膽舉動嗎?

    棺奈說那是一族最古老的藏物。而且始祖曾經使用過。

    雖然不知道她們一族的歷史到底有多悠久,不過地位應該差不多就類似人類的三神器吧。那假設一下把天叢云劍徹底拆散的情況好了……

    光是想像就感覺嚴重性非同小可。

    枯葉之所以會做出這種事來,難道是因為景介的緣故?或許是既想救出被抓為人質的景介,可是又說什麼絕不能交出寶刀——所以只好在明知是褻瀆的情況下,依然抱著椎心泣血的決心拆了寶刀以做為苦肉之計。

    這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的騷動。就算被祖先降禍報復也無法怨天尤人。

    「喂,枯葉……」

    但,說到當事人。

    她不知何故一臉得意的表情,手插進桶棺的黑暗裡窸窸窣窣地摸索著。

    「找到了。」

    那聲喃喃自語好比找到了遺落的失物般。

    「你們睜大眼睛看仔細吧。」

    枯葉用雙手將那東西拖出。

    「此乃我族寶刀、鈴鹿一族首領的證明。始祖鈴鹿所揮砍過的同族剋星……」

    從黑暗中現出身影的那個東西,是一把大小需要雙手環抱、金屬色澤的——

    「……『通連』!」

    電鋸。

    「咦?」巳代目瞪口呆。

    「啥?」通夜子一臉茫然。

    「耶?」景介發出了傻眼的聲音。

    加裝了引擎的把手,和從引擎前端延伸出來的橢圓形金屬板。環繞在金屬板四周的鎖鏈刃。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不管由誰來看,這都是電鋸。

    「不會吧,枯葉,你……」

    就在景介疑惑她怎麼選在這種節骨眼胡鬧的瞬間,突然「喀」的一聲冒出了一個聲響。

    「難道……」

    原來是通夜子腳步沒站穩。

    「枯葉,你……難道……」

    「啊啊,沒錯。」

    枯葉頷首。

    「奴家將『通連』拿去重新鎔融打造了。」

    「怎麼可能……」通夜子說。

    「你這傢伙……」巳代說。

    「喂,枯葉你……」景介說。

    三人異口同聲地大喊:

    「瘋了?」「瘋了嗎!」「瘋了是不是!」

    跨越敵我雙方障壁的完美合音。

    「如何?很酷是吧!」

    枯葉一臉得意揚揚地昂然而立。

    「哪裡酷了!問題不在外觀上!就算是為了救我,也用不著做到那種地步吧……」

    「你在胡說什麼?這跟拿『通連』和你交換的事情無關。」

    「那為什麼……」

    「因為奴家的興趣。」

    「就因為興趣……重打了寶刀?」

    通夜子神智恍惚的呢喃聲彷彿與先前判若兩人。

    這回景介終於親身體驗到了。

    毫無疑問的。

    這傢伙是笨蛋。

    是個超級大笨蛋。

    而且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笨蛋。

    「繁榮派的首要目的並不在奴家身上,而是這把『通連』。所以無論如何,終究是得想辦法替它偽裝。況且奴家認為……一旦本家的笨蛋女兒重新鎔鑄了『通連』,或許有些人會因此喪失與本家作對的動力也說不定。」

    姑且不論她的立意是否正確,至少她本人也承認自己是個笨蛋的樣子。

    「喂,棺奈。」

    斜著眼睛瞟了啞口無言的巳代和通夜子一眼後,景介茫然地開口說道。

    「是。」

    「那個叫『通連』的東西很寶貴是吧。」

    「是的,很寶貴。」

    「超級寶貴的沒有錯吧?」

    「是的,超級、寶貴。」

    「枯葉拿去那樣子亂搞……沒有關係嗎?」

    「棺奈、不曉得。」

    棺奈不動聲色地逃避了問題。不對,她有可能是真的不曉得吧。

    「但……」

    然而——

    棺奈接下來的話使得巳代和通夜子臉色一沉。

    「即便、鎔融了、『通連』、仍是、『通連』。依然是、專克鈴鹿、的魔劍。」

    「棺奈所言極是。」

    枯葉露出目中無人,然而又像是在嘲諷的笑容。

    「何須被外觀迷惑?你們或許只當『通連』是一族的象徵吧……但是你們別搞混了。這可不是夏天祭祀時專門供奉在祭壇上的飾品。而是鈴鹿一族的詛咒與疾病、骯髒與污穢的最古原貌。往昔始祖鈴鹿大人用來斬殺同族,奴家的母親拿來降伏了背叛者神樂的……貨真價實的藏物!」

    通夜子眯起眼睛,氣氛顯得緊繃。

    巳代咂了聲嘴,重新擺出架式。

    枯葉拉動了引擎的起動器。

    隨著低沉的轟轟作響聲,二行程循環的內燃機開始回轉並排放廢氣。

    成排的刀刃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開始轉動了起來。

    下個瞬間——

    嗡——

    一道朦朧的紅光沿著轉動的刀刃向上攀升。

    那道光不僅顏色似血,還發出類似人臨死前所發出的淒厲叫聲,悠悠晃晃地飄蕩在刀刃的四周。

    與引擎所發出的斷斷續續的轟聲和在一起的厲聲,恰如男女糾纏在一起焚火自盡的悲鳴——替美術教室帶來了戰傈。

    「巳代。」

    手持電鋸的枯葉已卸下了臉上的笑容。

    雙手捧著那部工業製品,恭敬得一如即將開始神聖儀式的巫女。

    同時也莊嚴得一如站在斷頭台前的劊子手,向眼前的敵人投問。

    「你可有膽量和它較勁?」

    顫慄的表情瞬間從巳代的臉上一閃而過。

    「……哼。」

    但她的隻眼旋即充滿了與先前相同的兇殘殺意。

    「我求之不得,很有意思嘛。如果你手上的傢伙叫同族剋星,那放火燒了村子的我也是同族剋星啊。反正我早料到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儘管放馬過來吧!」

    巳代激勵自己,抽動『物主之杖』鞭打地板。在劃裂空氣的撕裂聲響起之前,地板上便先刻出一道道的裂痕。伸出舌頭舔濕嘴唇,腰一沉,巳代飛也似地衝向了枯葉。

    枯葉將『通連』橫端,準備迎敵。

    景介感到了不安。

    電鋸對身材嬌小的枯葉來說實在是太過巨大了,看起來光是拿著感覺就很吃力。她真的有力量揮動那把電鋸戰鬥嗎?

    巳代半途急停,從下段往斜上方打出鞭子。

    枯葉看似草率地揮下了電鋸。

    磅,一個從來不曾聽過的聲音。

    鞭子被旋轉的刀刃硬生生彈開,脫離軌道飛往預期外的方向。

    「……哈!」

    巳代大笑。手腕輕輕一翻動,鞭子的前端又高高揚起呈鐮刀狀。

    往身後退開一大步的同時喊道:

    「……伸長吧!」

    『物主之杖』從乍見之下感覺已經超出了射程之外的距離向枯葉襲來。

    鞭子描繪出函數曲線般的軌跡,動線之詭異難以預測出最終將打在何處。

    枯葉隨著嘶鳴似的呼吸舞動了起來。

    縱身躍起的枯葉隻手撐住機械,就像在把玩扇子一樣轉動了一圈。鞭子與迴旋的刀刃撞擊的聲音接連響起。令人驚愕的不單只是枯葉的腕力,她的反應就好像對鞭子的軌跡瞭若指掌般。

    著地的同時,枯葉壓低身子蹬地。

    一邊把刀刃面向後方的電鋸扛在肩上,一邊像只四腳獸一樣俯身前衝。直逼到巳代的眼前之後,就地一躍。雙手握住電鋸,擎過頭頂用力揮下。巳代立即收縮『物主之杖』使其硬化變成形同其名的細長棍杖,抵禦朝自己揮來的電鋸,然後——

    一舉擊飛。

    電鋸被彈開的反作用力使得枯葉的身子大幅地往後仰。

    咚!

    但枯葉只是順勢高高躍起。

    在半空中後轉了一圈,於後方著地。

    『通連』泛出的紅光留下了圓形的殘像。

    「……這身手也太誇張了吧。」

    景介滿臉驚愕。

    那部電鋸本身應該算是小型尺寸。專門用在砍伐樹枝,並非砍得斷樹幹的大型電鋸。即便如此,好歹也有兩、三公斤重才對。更何況電鋸上頭的刀刃持續在轉動,只要觸碰到就會身受重傷。

    然而——枯葉卻揮灑自如一點也不痛苦。

    雙手就甭提了,視場合還會改用單手握持,並且時而利用電鋸本身的重量支撐身體,時而用蠻力拉回。動作大膽又不失優雅。就連長長的和服袖子也不曾觸及刀刃。

    景介想起了剛才型羽說過的話。

    鈴鹿必須讓身心契合。

    枯葉她理解了嗎?從構成灰原身體的骨骼、每一根肌肉纖維、流經神經的電流,直至在體內流動的任何一滴血。關節能彎曲到什麼地步、身體的柔軟度又有多少,她把握了所有身體的資訊,操控自如。

    絕不會讓身體有過度的勉強,可是又將能力發揮到了極限。

    如今枯葉已把灰原的身體完全納入已有。而且不是基於主僕的服從關係,而是以宛如手牽手——一起奔跑般的溫柔。

    戰局逐漸由枯葉取得優勢。

    「奴家……不會輸的!」

    一聲激勵的吆喝,無數次和巳代的交鋒。

    景介覺得自己好像也能聽到枯葉和灰原的對話。

    枯葉用單手舉起電鋸。

    ——這樣激烈的動作你行嗎?

    彷彿在跟灰原說話似地。

    讓電鋸藉由重力朝巳代腦門落下的同時,往身後飛躍以閃避攻擊。

    ——有些吃力,不過還撐得過去。

    一邊聆聽著灰原的聲音。

    你能跳得到那邊去吧?枯葉鼓勵。

    攻擊要從斜上方過來了。灰原提醒。

    該怎麼對應才好?枯葉問。

    抬起手臂就能閃過。灰原回答。

    ——我們一起加油吧。

    ——啊啊,是啊,吉乃。

    「因為……有景介在旁看著!」

    枯葉終於把巳代逼退到了牆邊。

    「別把人瞧扁了!」

    巳代沉下腰部,從正面迎擊。

    將鞭子擲向前方。枯葉頭一扭閃了過去,但那只是煙霧彈。巳代握住藏在左手的暗器朝枯葉的喉頭刺去。

    枯葉空手抓個正著。

    沒事吧?一邊向灰原如此詢問。

    ——這點程度不足以掛齒。

    「嘖……!」

    暗器被一把抓住,巳代一時之間行動失去了自由。

    見機不可失,枯葉身手俐落地直接反轉電鋸,前端瞄準巳代的腹部——

    猛力一刺。

    「咕……!」

    巳代硬是扭動身軀側跳閃避,就像在打滾似地逃開了攻擊。護身著地的同時從枯葉的身旁一溜煙竄過,在空中抓下準備掉落到地面的鞭子。

    重新保持距離和枯葉對峙。

    「嗚!」

    巳代看著左手咂舌。皮膚被電鋸的刀刃給劃過了。

    手背和手腕之間的關節一帶。明明只是擦過而已,裂傷的程度卻像被挖開一樣。傷口四周的皮膚外翻,出血嚴重。

    巳代抬起臉。

    兩人站立的位置逆轉了過來。這回換枯葉背靠牆壁。

    巳代握住鞭子的手加強了力道,準備揮鞭反擊。

    但——

    「……巳代。」

    枯葉解開架式,垂下電鋸。

    引擎停止發動。原先響徹美術教室的斷斷續續的轟聲戛然而止。包覆刀刃的紅光也在同時消失,刺耳的寂靜籠罩了整個房間。

    「勝負已分,奴家獲勝了。」

    「……枯葉,你在打什麼主意?」

    一臉詫異但又忍不住想笑的巳代斥啐了一聲。

    「你在說夢話嗎?打中一擊就算贏?你以為我們在切磋武藝啊。我們現在是在殺個你死我活。你搞清……!」

    「……所謂『通連』。」

    枯葉平心靜氣地以冷冽的聲音開口說。

    「乃是一族剋星的寶刀。你明白其中的意義嗎?」

    「哼,如果你想拖延時間……」

    就在巳代欲張嘴大喊的那一剎那……

    「啪沙」一聲!

    某個東西掉到了她的腳邊。

    「……咦?」

    巳代的聲音充滿困惑。這也是情有可原。

    因為掉到地上的,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這是、怎麼?」

    景介全身寒毛直豎。

    因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所以全程的經過都看到了。

    不久前電鋸在巳代左手腕上劃下的裂傷——

    「『通連』留下的傷口會成長。」

    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加深加劇,不一會兒傷勢便惡化到斷掌的程度。

    「咦?啊……」

    抬起左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自身傷口的巳代由一臉的驚愕——

    「……嗚!」

    旋即化成了恐懼。

    傷口在斷掌之後仍繼續成長。斷落的部位只有手掌,可是巳代的手傷傷勢目前已經擴張到下手臂的中半段——

    枯葉貌似悲痛地喃喃說道:

    「能奪走即便斷頭仍死不了的鈴鹿的性命。這就是出嫁人類的始祖大人用來消滅同族,然而也因此落得遭人類放逐的下場的……無情之刃。」

    「咕、啊、畜……畜生!」

    巳代一臉狼狽地用『物主之杖』纏繞住肘關節。

    「咕、嗚……啊啊啊啊啊啊!」

    拉住鞭子,隨著高分貝的尖叫一鼓作氣地將手肘以下的部分連同蔓延的傷口一起扯斷。

    「自殘也沒有用的,巳代。」

    枯葉搖了搖頭。

    「咦?啊……!」

    手肘的斷面開始蠢動了起來,彷彿掉在地上的傷口瞬間移動了一樣。

    「不管你選擇切斷還是遠走天涯,傷永遠都會跟隨著你。這也是人稱舞空劍的緣由。」

    「噫、噫!……通夜子、通夜子!」

    巳代露出拚了命的表情向在教室角落旁觀事態的通夜子低頭拜託。

    「放火燒了!用你的『狂戀火車』燒掉我的手!」

    「放火燒也沒有效果。」

    「那就喪服!把祭品帶來!我要重行喪服!」

    「做那種事傷口也不會治好。奴家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是『一族剋星』。」

    「啊、啊啊……啊!」

    巳代按著傷口瑟縮在地上害怕了起來。

    就連身為第三者的景介也渾身顫抖不止。

    『通連』——

    會留下絕無法治癒並且逐漸惡化擴張的傷口的刀刃。

    以人類的角度來看還是很毛骨悚然。對於只剩一顆頭也不死的鈴鹿而言,只是擦過就必死無疑的命運究竟有多恐怖呢。

    「不、不要,我……不要死死死死死!」

    巳代一邊用手指抓著快侵蝕到肩口的傷勢,一邊放聲哭喊。

    景介本想別開視線,但馬上念頭一轉。

    ——不可以。

    我必須看到最後。

    我有義務見證枯葉、灰原所賦予的死直到完成那一刻為止。

    那是一種責任。因為我的涉入所連帶產生的義務。

    彷彿早就預料到景介的覺悟似地——

    枯葉將視線轉向他。

    她以一臉一點都不適宜在即將殺死一名族人的時刻擺出來的柔和表情……

    「……景介,麻煩你替奴家撿來掉在那裡的小太刀。」

    「咦……?」

    ……淡淡地笑了。

    4

    幾分鐘後……

    把『通連』收回桶棺裡的枯葉就地坐了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真的是一場硬仗哪。奴家可累慘了。」

    儘管口頭上喊累,臉上卻是一掃陰霾神清氣爽的表情。

    「你可以接受?」

    站在身旁的景介針對她剛才所下的決定詢問。

    「她不是你的殺父仇人嗎?」

    「啊啊。」

    枯葉頷首答覆,露出了帶著一絲落寞的表情後——

    「那樣……就行了。」

    ——又深深地點了頭。

    數分鐘前。

    從景介手中接過小太刀的枯葉站到了巳代的面前。

    然後用手中的小太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讓流出的紅色液體灌注到巳代的傷口。

    下刀者的鮮血。

    那似乎就是抑制『通連』製造出來的傷口繼續成長的唯一解藥。

    後來巳代因傷口的侵蝕停止之際所造成的休克而陷入了昏迷,由通夜子帶她離開了美術教室。因為事態緊急而錯失了詢問通夜子那件事的機會令景介有些懊惱。算了,無所謂。禮拜一上學時再跟宮川英確認就好了。

    詢問他的青梅竹馬叫什麼名字。

    總之,表面上看來事態暫時是告一段落了。

    景介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裡也有一股無法釋懷的痛苦。

    景介很慶幸枯葉最後並沒有殺人。

    過去被吉田美希等人欺負的灰原只是默默地忍受了下來。要是擁有灰原身體的枯葉在此時——下手殺害了奪走吉田美希身體的巳代,感覺灰原當初所做的努力一切都枉費了。

    當然,不光是灰原的關係。

    假使枯葉當時被殺意這種慾望給矇蔽而殺了巳代的話……光是想像那個情況,景介心情就煎熬得難以自持。說什麼就是會把那時差點動手殺了秋津的自己跟她重疊在一起。

    如果真因此殺了人,內心的某個重要信念可能早已因殺了不可原諒的對象也是情有可原的自欺欺人心態、以及自己殺了人的既成事實而折失了吧。

    可是,景介還是向枯葉確認了感受。

    自己父親——血親的仇敵。

    那個事實有多沉重景介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除了有一個後悔差點殺了秋津的自己以外,還有另一個盤算如果遇到橫奪姊姊身體的一族必定殺了那個人的自己存在。就這意義的層面來說,灰原跟姊姊還是不能相提並論。景介擁有一個因為姊姊的失蹤而差點分崩離析的家庭。父親的悲痛,母親的灰心,還有自己的絕望全都牢牢地刻印在記憶裡頭。

    放走殺害了血親的仇敵。

    剛才枯葉寬恕仇敵的表現,景介也能做到嗎?不對——是非做到不可。如果做不到,自己就沒有待在她身旁的資格了。

    因為,枯葉她——

    是為了灰原、以及體念灰原的景介,才沒有下手殺死巳代的。

    「枯葉。」

    景介抑制不了滿腔的情緒,喊出了身旁少女的名字。

    「怎麼?累了嗎?也難怪,畢竟你被囚禁了半天的時間。」

    「不是啦……剛才是我不對。」

    景介覺得自己跟被『伽羅婆的魔眼』定身的枯葉說了相當過分的話。一開始先說她不配使用灰原的身體,最後還放話要砍掉她的頭。

    即便是在忘我的狀態下想要激勵她的鬥志,但回頭一想,那樣的說法算是再惡毒也不過的了。

    即使會挨打也怨不得人,景介一邊如此心想一邊等待枯葉回應。

    然而枯葉的反應卻是……

    「嗯?你在為哪樁道歉?」

    她怔怔地張大眼睛,腦袋歪向一旁。

    她是真的不曉得?

    還是說——

    「啊,那個嗎?」

    枯葉敲了一下掌心,像是猛然想起般說道:

    「你是指突然抱住奴家的事情對吧。喔不……那該怎麼說呢,坦白說奴家還挺開心的。但一如你說的,咱們的進展略嫌快了點。連手都還沒牽便猴急地抱上來,看不到你身為男人的責任感。你得再好好思考循序漸進的道理。」

    還是說——其實她心知肚明呢?

    真是的,完全拿這傢伙沒轍。

    景介臉上掛起苦笑。

    「我們早就牽過手了吧,上次的時候。」

    然後按照規矩先吐槽再說。

    枯葉翹起嘴角,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哦,原來你還記得啊!能和傾國傾城的美女牽手,果然你還是很高興的是吧。」

    「你……」

    正中她的下懷了。

    原本景介差點脫口罵出「別鬧了呆子」這句話,但枯葉好歹有恩於己,今天就閉上嘴巴不跟她計較了。下定決心後景介回道:「好啦,你說的沒錯。」

    「……今了天是吹什麼風?你還蠻老實的不是嗎?是不是在被俘虜的期間被灌了什麼毒藥?或者是那個……人稱戀愛發展過程中的靦腆期嗎?」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論啊!你不要自己亂解釋行不行!」

    收回前言。我跟她槓上了。

    「真是!」

    景介氣呼呼地在枯葉的身旁坐下。

    「你真的無可救藥耶你!」

    喃喃地發了個牢騷後,突然——

    「……哈哈。」

    枯葉花枝亂顫地笑了出來。

    「喂……我看吃到壞東西的人應該是你吧?」

    「呵呵,景介。」

    「幹嘛啊。」

    「奴家喜歡你。」

    「……啥?」

    「奴家說,奴家喜歡你。說第二次會很奇怪嗎?」

    ——問題不在於奇不奇怪,而是被當面告白有點……

    「奴家喜歡你。深愛著你。喜歡你的程度就跟奴家心底的吉乃不相上下……奴家本身也是很喜歡你的。所以啊景介——」

    「『喜歡』這句丟臉的台詞你是要說幾次才滿足啊?」景介話才來到喉嚨,枯葉接著又說:

    「……你仔細想清楚吧。」

    「咦……?」

    「鈴鹿的始祖大人……當年在愛上人類嫁給人類之後,最後不惜與人類站在同一陣線將同伴和同族的人全殺光了。然而她的下場卻是遭人類放逐,只得在懷了人類之子的情況下逃往山中。奴家覺得……即使自己步上同樣的後塵亦無所謂。但奴家絕不希望你也一樣。」

    「你在說什麼啊?」

    「簡言之,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個明白……究竟是要當奴家的夫君,還是回到人類的社會。等所有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再下決定也不遲。」

    坦白說景介一頭霧水。對枯葉而言,始祖的軼事或許是老生常談,但聽在景介耳裡只覺得既抽象又陌生,難以理解。

    只不過——

    「以後我會不會跟你結婚,我是不知道啦。」

    只不過——

    「但是呢,我姑且就先當你的未婚夫候選人吧。」

    至少再觀察這傢伙一段時日吧。

    觀察這個和灰原合而為一,可是和灰原一點也不像,然而一看到她卻會讓人不自覺想起灰原的——讓景介頭痛不已的少女。

    枯葉簡單地應了一聲「是嗎」之後——

    闔上眼睛輕輕地把頭靠到了景介的頭上。

    「唔……」

    身後,坐在棺奈膝上打盹的型羽喃喃地冒出了句夢話。

    今後狀況會變成怎樣呢?景介赫然心想。

    繼灰原之後,校內又多出三個下落不明的學生。

    合計四人了。這樣的事態已不是用偶然兩個字就能收拾的。到時別說是警察了,連媒體都會跑來湊上一腳吧。平凡的鄉下地方這下肯定要熱鬧好一陣子了。

    但,那或許不過只是開端而已。

    如果鎮上只是陷入人心惶惶的狀態,這結果還算是和平的。和繁榮派的戰爭才剛揭開序幕,況且對方是一群不把殺死人類奪走身體當作一回事的人。

    若不讓戰爭劃下句點下落不明的人往後只會有增無減,就連景介自己哪天加入失蹤者的行列也不奇怪。之前所過的平凡生活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吧?一想到明天之後的事,景介不免心情有些沉重。

    話雖如此,現在煩惱那些有的沒的也是無濟於事,一切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眼前的難關是,該找什麼藉口跟爸媽解釋深夜返家呢?

    景介嘆了口氣。

    枯葉靠在肩上的頭部雖重,卻也帶來了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20 AM

終幕 傾圮的黑暗

    深夜。

    秋津依紗子走在光線不足的幽暗宅邸中。

    這是一棟和風平房建築。

    但是外觀老舊,說它是荒廢的棄屋也不為過。

    柱子、地面、天花板皆呈半毀的狀態,光是一陣風吹過,屋子便嘎嘎作響。到處都堆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四下可見蜘蛛網密佈。部分的天花板有漏雨的情況,傷痕纍纍的榻榻米飄散出一股霉味,橫樑上甚至可見老鼠和鼬鼠在追趕跑跳。

    依紗子默默不語地走進宅邸的中心——一間貌似原為家主的起居室的房間。穿著鞋子踩在腐爛的榻榻米上,將懸掛著一幅破損了大半的掛軸的壁翕的床板挪開。

    有一條由石頭打造而成、通往下方的階梯隱藏在那兒。

    依紗子抱起用布塊裹住的細長物體走進只夠容一人勉強通過的洞穴。

    側著身子設法讓物體通過密道,同時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石階。

    樓梯的盡頭是一片空間。

    面積約五坪左右。

    掛在牆上的燭台點燃了蠟燭,朦朦朧朧地照耀著四周。

    地板、牆壁和天花板全都是岩石。

    眼前最為引入注目的是一道格子牆。

    粗重的方形木條拼湊出了一個牢籠,將五坪的空間一分為二。

    依紗子走到那個格子牆——也就是牢籠前之後,跪下單膝,恭敬地開口說道:

    「母親大人,我回來了。」

    牢籠中傳來了回應。

    「你終於回來了。」

    是女性的聲音。

    聲音聽起來固然年輕,但因為沙啞的緣故也有幾分老婦的味道。驕矜的語氣和在石頭打造的空間迴繞的餘音更是助長了那份可畏的感覺。

    「真是辛苦你了。」

    「……是。」

    低著頭的依紗子欣喜地眉開眼笑。

    不曾在學校和霧澤景介面前展露過的那個表情——是秋津依紗子最真實的笑容。

    「那,『通連』呢?」

    女性的聲音詢問。

    「是。」

    依紗子抬起臉,將摟在懷裡的包裹高高捧起獻向牢籠。

    「在此。」

    「解開封布。」

    「遵命……這就解開。」

    依紗子奉命解開封布。從中現形的是金屬製的劍鞘和劍柄——一把造型傳統的古劍。

    「母親大人……這就是『通連』。」

    依紗子引以自豪地隔著格子牆重新將寶劍遞向牢籠。

    但牢籠對頭卻是一陣沉默。

    「……母親大人?」

    也沒有回答依紗子的呼喚。

    直到依紗子面露困惑,才總算——

    「你拔出來瞧瞧。」

    傳來了一聲無法判斷感情的命令。

    「遵命。」

    依紗子握住劍柄,抽出劍鞘。

    現形的白刃反射蠟燭的火光,發出了黯淡的光芒。

    「果然。」

    依紗子貌似無法理解那句話的含意。

    「……咦?」

    依紗子木然地張著嘴巴。

    「那傢伙真有一套。」

    「母親大人,請問那是什麼意……」

    「刀身是假的。」

    那聲音沒有抑揚頓挫,只是在指出事實。

    但聽聞這句話的瞬間,依紗於的臉色之蒼白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看得出來。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眼眶中滿是淚水,原先抬起的臉又垂下來朝著地板。

    「母、母親大、人,我、我……」

    依紗子用咬字不清的哭聲顫抖著牙齒說道。

    但牢籠裡的聲音仍沒有絲毫的變化。

    「無妨,依紗子。」

    「……咦?」

    「哼,枯葉確實很有膽識。拆解寶刀這種褻瀆的手段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想得出來的。但……她終究是次女,不知分寸。」

    至此,聲音總算隱約浮現了貌似感情的音調。

    是喜悅。

    「依紗子。」

    「是……」

    「很好,辛苦你把小通連帶回來了。」

    聽到這話依紗子一臉目瞪口呆,那表情彷彿在說不懂自己任務失敗何故能獲得褒獎一樣——但她隨即眉開眼笑。

    「是的。」

    貌似幸福地叩頭回答——宛如放棄了思考一樣。

    「依紗子,過來這兒。」

    接著聲音帶著些許的抑揚呼喚了依紗子。依紗子將『通連』的劍鞘與劍柄改為縱持,一如中世紀的騎士獻劍給國王一樣呈獻給牢籠。

    嘶!

    一隻蒼白的纖細胳臂從格子牆的縫隙伸出來抓住了『通連』的鞘柄。

    『通連』的鞘柄就這麼被吸入了黑暗之中。

    等到劍離手後,依紗子抬起頭往牢內看去。

    關在牢裡的是一名年輕少女。

    及腰的長發散亂未經整理,身上的和服袒胸露背模樣邋遢。銬住腳踝的那條鎖鏈和突出在牢籠角落的樁系在一起。

    朝著依紗子的眼睛焦點沒有對準,當中明顯沒有理智存在。

    少女摟著剛才依紗子所遞上的劍。

    此外,在她的身旁——

    有一鮮紅得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見——宛如染上了鮮血般的鳥籠。

    「你做得很好,依紗子。」

    籠中的女性首級以嘶啞的嗓音嗤笑。

    「多謝誇獎。」

    依紗子向那鳥籠叩頭行禮。

    ※

    下跪的同時,她——秋津依紗子一邊心想。

    不知何時才能和他再見面呢?

    短時間之內看來是沒辦法了。包括灰原吉乃在內已有四人失蹤,社會必然引發軒然大波,繁榮派的活動暫時也得稍微收斂一下才行。

    可是撇開那種事不提,依紗子近期內還想再跟他見上一面。

    他當著依紗子的面譴責她是個『怪物』。

    為什麼他會這麼說?因為依紗子殺死了欺負灰原吉乃的那些人。一個人是活生生地被分屍後屍塊被拿來裝飾,一個人是被『白鵺』慢慢折騰燒死,最後一個則是逼她鉅細靡遺地觀看了兩人的死亡過程搞瘋了她。

    他指著這些事情強烈譴責依紗子是『怪物』時的臉是那麼的醜陋,簡直可愛極了。

    沒錯——他還沒搞清楚。

    當依紗子虐殺她們時,原本在場的通夜子一副儼然看不下去的樣子離開了現場。即便是殘暴的巳代也板起臭臉,明顯表露出不快。

    照理說是怪物的那兩人尚且如此。

    巳代曾這麼說過:

    『真沒想到竟然做得出那種人類才會做的下三濫事情。』

    這句話是正確的。再正確也不過了。

    找個機會讓他瞭解事實吧。

    強大的怪物根本連想都想不到那種惡劣的行徑。

    那個惡意才不是什麼怪物有辦法模仿得來的。

    踐踏倫理、泯滅良心,沉浸在殘虐至極的罪惡之中。一個千真萬確的鐵證。

    證明人類就是人類,絕不是什麼怪物的證據。

    跪在地上的依紗子冷不防打了個顫。

    光是想像就讓人忍不住想好好疼愛一番。

    啊啊——

    當他知道我是人類時,不曉得他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呢?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8 06:21 AM

後記

    『赤色/羅曼史』第二集。

    在本集中,不僅有在上一集中只提到名字的新角色登場,在內容和架構上也和第一集結合成為一體(不過也不至於算是上下集的程度)。除了景介心境的變化、枯葉和吉乃兩人的感情以外,希望書中其他的要素也能讓各位讀者看得滿意。

    話說回來,我在寫完本書草稿的隔天就滿三十歲了。

    在幼稚園時代我對『三十歲』這個年齡所懷抱的印象,差不多就是每早在家人的送別聲中繫好領帶到公司上班這種感覺。但那畢竟只是小孩子的想像。驀然回首,我現在過的是跟妻子、領帶、上班完全無緣的生活。

    不過就常理而言,我也來到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再繼續這樣下去就糟糕了呢。至少……像今天這種平日也整天沉溺在電玩遊戲裡頭,直到半夜三點才注意到明天是後記的截稿日而手忙腳亂的狀況可以改變一下。而且幾乎每天差不多都這樣耶。這傢伙真的沒救了。

    如果能見到幼稚園時期的我,我一定會全力道歉的。還有幼稚園時期的我所想像的妻子兒女們。抱歉,其實你們並不存在……

    呃,即便像我這麼無可救藥,好歹也想當個知道說謝謝的有禮貌小朋友。

    感謝責任編輯佐藤先生和黑崎先生,以及插畫椋本小姐。是說,明明我在第一集的後記表示過『要當個好孩子』,結果又帶來許多麻煩了……

    感謝電擊文庫編輯部為首的AMW各部署工作同仁、美術設計、校閱編輯。我會感念像這樣能出書的狀況有多麼的難能可貴,並且繼續努力下去的。

    最重要的是由衷感謝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如果本書有幸能成為您排遣秋天漫漫長夜的消遣,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可以的話,今後也請各位繼續支持鼓勵。

    第三集預定有其他新角色登場,劇情也會有全新的發展。

    我會儘可能在櫻花開花前推出,敬請期待。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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