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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6:12 AM

葉山透 -【0能者九條湊.三】

【封面圖】:


【內容簡介】:

來自殺人鬼的委託?
山神沙耶遭逢危機?
面對接連而來的奇案,
除魔界異端.0能者九條湊
再現無人能及的乖謬手腕!
日本超人氣奇幻作家 葉山 透
現代幻想奇譚第三彈!

不死的殺人鬼──
是「異怪」?是「人類」?

「我比任何人都熱愛著死亡,但,任何人都無法讓我死亡──」
籠罩在處決室裡的苦悶氣氛,
懸吊於空中的清秀青年,
扭曲成奇特角度的身軀,
仍不斷傳來陣陣令人顫慄的刺耳笑聲……

絞殺、槍殺、毒殺、斬殺、刺殺、溺斃……
試盡了各種方式,仍無法如願死去的男人,
這回遇上驅魔業界以「破天荒」出名的「零能者」九條湊,
他真能破解這犯下多起殺人案件
——也被殺害無數次的不死殺人鬼之謎?

九條湊、荒田孝元、水谷理彩子──
昔日夥伴三人組再度聯手!
現代靈異怪譚,顫慄登場!

【原日文書名】: 0能者ミナト 3

【原所屬文庫】: ASCII Media Wo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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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6:17 AM

第一話 蘇

    序章

    男子靜靜地坐在由水泥牆圍成的狹小房間裡。

    用一句話來形容男子給人的印象,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他眉目清秀,身材纖瘦,沒有一分贅肉。看起來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甚至更為年輕。他的皮膚自得像是不曾曬過陽光,全身沒有一處傷口或一絲皺紋,只有右手手肘內側有著一道皮膚起皺的燙傷痕跡。

    「姬川惠介,站起來。」

    男子——姬川慢慢抬起頭來。他視線所向之處,有一扇髒兮兮的門與一個嵌了鐵條的小窗子。這裡是牢房,幾名獄卒從窗外窺視。

    這些獄卒理應已經看慣罪犯反抗的視線,但面對這道從黑暗中投來的平靜視線,似乎卻又讓他們一瞬間有所退縮。

    「我要開門了,可以吧?」

    一名獄卒一邊確認般地這麼說,一邊打開門鎖,帶著幾名部下進來。姬川無聲無息地站起。

    「站起……啊,很好。帶他走。」

    姬川動作平靜,毫不抗拒。獄卒有點不知所措地來到他兩旁,押送他走出牢房。

    姬川在幾名獄卒的押送下走在通道上。他的姿勢筆直得就像一把刀,反倒是四周的獄卒顯得有些狼狽。

    「我不——」

    姬川不時自言自語,但四周的獄卒都裝作沒聽見。他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語,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眾人搭上電梯,前往地底。在這間拘留所裡前往地底,代表的意義只有一種——那就是死刑。他絕對無法活著再搭這部電梯。

    「我不——」

    姬川再度小聲地自言自語。

    這個人實在高深莫測。

    這是從姬川確定判處死刑並移送到這間拘留所以來,就一直負責照顧他的獄卒,心中對姬川唯一的感想。

    換個角度來看,姬川是個很好照顧的死刑犯。

    一般的死刑犯剛移送過來時,多半都會失去理智。即使起初表現得很平靜,但隨著死刑的日子慢慢逼近,仍會漸漸失去理智。他們會透過報病號或提出再審要求等各種手段,試圖延後死刑的日子。

    所以獄卒除了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還必須安撫他們的情緒。有時給予宗教慰藉,有時則安排心療內科(心療內科是日本特有的精神科,專治因心理因素而引發生理症狀的身心性疾病。)予以診療。在死刑犯認命之前,或在實際執行死刑之前,這些獄卒無論如何都得小心不要惹他們不高興。

    因為死刑犯同時也是在監獄裡最能夠耍任性而被原諒的人物。

    然而姬川完全沒有這樣的行徑。

    他淡然地在牢裡度日,很有禮貌,看不出他的情緒起伏,始終平靜得令人害怕。頂多只是有時會做出像剛剛那種奇妙的舉止。他不報病號,也不要求提出再審,就這麼迎來了這一天。

    但他鎮定的平靜態度讓人感到不舒服,令人覺得實在太過缺乏人味。直到最後獄卒都消不去心中這種不對勁的感覺。

    當電梯來到地底,眾人前往一間稱為前室的房間,位於死刑執行房的隔壁。姬川在這裡被人用頭套蓋住頭部,遮住眼睛,雙手反綁在身後。有些死刑犯來到這裡後會突然開始抗拒,但姬川依舊平靜。

    接著,由醫師進行注射處置,讓死刑犯意識朦朧。幾乎所有死刑犯到了這個階段都會不得不死心,想抗拒也無從抗拒起。

    拉開窗簾一看,隔壁是一間四面都是玻璃窗的房間,正中央掛著一條用來勒住頸部的繩子。日本的死刑是採取絞刑。絞刑聽來像是折磨人的殘酷刑罰,但日本執行絞刑的方式是讓死刑犯從好幾公尺的高度摔落,造成頸椎骨折而失去意識死亡,據說受到的痛苦很少。

    刑務官領著被遮住眼睛的姬川來到房間正中央,綁住他的雙腳,再把繩子掛到他脖子上。這時姬川仍然沒有抗拒的跡象,卻又不像死心,也不像意識朦朧。他就只是靜靜地站在房間正中央。

    周圍的拘留所所長、刑務官以及法醫,都神情緊張地等著時刻到來。

    不一會兒,執行死刑的時刻到了。

    三名刑務官同時間各自按下牆上的按鈕。之所以要三個人同時,是為了讓他們無法得知實際按下執行鈕的人是誰。而其中一個按鈕將會打開死刑犯腳下的踏台。

    姬川的身體落入踏台展開的洞,繩索拉得筆直,他的身體也從眾人視線中消失。

    這樣就處死了一名死刑犯。一陣沉重的沉默氣氛來臨。這是一段令人甚至不太敢呼氣或吸氣的時間。

    一般來說,此時已經由法醫確認人犯是否死亡,然後搬運遺體。

    但這天卻不一樣。

    「……哼哼。」

    有人在笑。

    「是誰在笑?實在太輕率了!」

    掌管此處的拘留所所長大聲喝斥。

    對於執行的一方而言,死刑也會帶來令人難以承受的緊張與痛苦。有些刑務官初次參加時,情緒也會以扭曲的形式表露出來。若是這樣的情緒轉而以笑的方式表達,也是無可厚非。但即便如此,所長仍然必須喝斥,否則會不成體統。

    「我再問一次,剛剛是誰在笑?」

    幾名刑務官面面相覦,沒有人承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次的笑聲比先前更加明確。這種笑聲不是來自受到重大責任壓迫而失控的情緒,而是完完全全的嘲笑,是一種褻瀆死亡的笑。

    「有什麼好笑!」

    所長吼完才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無論刑務官還是檢察官,每個人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覦。

    沒有人在笑。但笑聲卻像無中生有,始終不問斷。不,只有一個地方他們尚未查看,只有一名人物他們仍未確認。

    或許是所有人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視線自然而然集中到執行室樓下的某間房間。

    拘留所所長戰戰兢兢地走下樓梯。他看到的是一具吊死的屍體,那是剛執行完死刑的死刑犯。所長猶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將手伸向套在死刑犯頭上的頭套。笑聲仍然持續著。

    拘留所所長用力扯下頭套,緊接著笑聲立刻響徹室內。

    頭套下出現的,是因繩索深深陷入而歪向奇異角度的脖子。瞪大的雙眼空洞地瞪向空無一物之處,臉孔則因為脖子被勒住而泛紅。這是一具剛受完絞刑的屍體。

    唯一有異樣的地方,就是死刑犯的氣管理應已扭往奇妙角度而破裂,卻仍發出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一種瘋狂。他在被判處死刑之後,首次表現出有人味的情緒起伏。

    「我說過,我不會死。」

    已經執行完死刑的死刑犯——姬川惠介,以吊在繩索上的屍體狀態,不停發出瘋狂的笑聲。

    1

    湊一走進事務所,就看到一道坐在沙發椅上的背影。

    「是沙耶嗎?你不用上學嗎?要是理彩子以為是我叫你蹺課,會害我被罵,你給我乖乖去上學。你說我?我才剛做完預測賽馬這了不起的工作。今天我可不准你抱怨啊,我的收入可是超過支出了。」

    湊把一個塞了各式各樣東西的紙袋放到茶几上,八成是用賽馬贏來的錢買的吧?當他繞過茶几坐到對面的沙發,便看到坐在他身前的是一名年約四十歲左右、身穿西裝的男子。

    他的眉目精悍中帶有知性,黑框眼鏡更是強調了這些特色,身穿線條燙得筆挺的全套西裝,黑色的皮鞋擦得發亮,整個人的服裝儀容正式得和這一帶格格不入。乍看之下倒也像是有地位的商業人士,但銳利的眼神與犀利的氣息又違背了這樣的印象。這種光是在場就能讓四周氣氛緊張起來的男子,不可能只是個尋常人物。

    但湊卻完全不為所動,吹著口哨翻找紙袋。

    「這可嚇到我了,我看不出是勇氣對當小孩絕望所以一口氣長大,還是沙耶對胸部絕望所以成了男人。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答案?啊,等一下,也可能是理彩子錯過適婚年齡,想變成男人從頭來過?答案到底是哪個?」

    他從紙袋裡拿出蘋果,連皮咬了一口,同時望向男子。

    對於湊胡鬧的問題,男子只微微動了動眉毛,默默從懷裡拿出一張名片。湊叼著蘋果,隔著茶几接下名片,沒趣地看了一眼。

    「公安調查廳調查第三部……通稱火腿(「公」字可拆成ハム兩字,即為日文中的「火腿」。)。可是你們單位有第三部嗎?第三部特殊解析稀里呼嚕?名字長也該有個限度吧?你們是法務省的諜報組織(日本的公安警察國家安全局,性質較接近諜報組織而非警察機關。),通稱卻叫火腿,實在是毀滅性的難聽啊。改成像CIA或FBI這種聽起來帥氣的縮寫才對吧?我推薦你們改叫機密揭露世外桃源(Secret Exposure Xanadu),縮寫是SEX。怎麼樣?一般正常男人在學會用雙腳走路之前就先學會這個了。」

    湊也不管他咬了一口的蘋果滴下汁液沾到名片,看著名片繼續說下去:

    「米澤秀明。喂喂,連姓名都改啦,那不就根本看不出你原本是勇氣還是沙耶了嗎?而且你好像連職業都順便改了,那我也乾脆改行看看好了?改當小白臉怎麼樣?這職業最適合我這種懂得犧牲奉獻的男人了。」

    「我叫做米澤秀明,是公安調查廳調查第三部的人。恕我失禮,您應該是九條湊先生吧?」

    這名自稱姓米澤的男子,對湊的言行絲毫不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刻意完全無視,以具重量感的音調發問。

    「很難說啊,得看你有何貴幹。如果情形不對,我也可能是樓下錢莊來討債的。」

    「其實是件異怪的案子……」

    「其實我是錢莊的人,我們借了錢給住在這裡的爛人,他卻一直不還錢。喂~九條湊,趕快還錢!」

    湊先連連拍打茶几,接著很故意地環顧室內,側耳傾聽。

    「沒人回應,看樣子他不在。勸你還是別借錢給這種爛人比較好,最好也別委託他。我看你還是回去好了?」

    米澤默默伸手到西裝外套內袋,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拍到的是湊。

    「這個大帥哥是誰啊?很遺憾我不認識他,不過如果我是攝影師,一定會去挖角這個人當模特兒。你是攝影師嗎?」

    「九桑湊先生,我們認為您是以科學對抗異怪的專家,有一件機密事項想委託您處理。」

    米澤說話的嗓音毫不動搖。他若無其事地忽略湊旁若無人的態度,單單只提出自己來這裡的用意。

    湊扔開啃完的蘋果,接著大口吃起巧克力片。

    「為什麼我的身份會拆穿呢?你說的委託是什麼?看樣子不是經由總本山或御蔭神道啊。」

    「我們希望儘可能秘密委託您調查。」

    「啊,你等一下。」

    湊拿出記事本,擺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開始翻閱。

    「啊啊,這周要幫被幽靈附身的酒店小姐除靈,下周得去安撫一個因為長出比自己漂亮的人面瘡而歇斯底里的女人,下下周是我爺爺的葬禮。還有,嗯嗯,總之有很多事情要忙,接下來一年我的行程都滿了。太遺憾了,你另請高明吧。」

    「可是……」

    湊合上記事本,以堅定的語氣斷然回答:

    「我的行程滿了,你死心吧。」

    正好就在此時,事務所的門開了,擔任湊助手的山神沙耶走了進來。她一如往常地一放學就過來,身上穿著制服,手提著學生書包。

    「老師好。請老師差不多該工作了,你已經兩週什麼事都不做了。」

    湊把記事本拋向一旁,瞪著沙耶說:

    「你還真是在這種最棒的時機出現,講出最棒的一句話啊。實在令人佩服。」

    「咦,真的嗎?」

    沙耶並未注意到湊不高興的表情,把他的話當真,還靦腆得用雙手遮臉,接著才注意到坐在沙發椅上的米澤。

    「啊,對不起,原來老師有客人?我失禮了。」

    米澤散發出來的犀利氣息,讓沙耶不禁以緊張的神情問候。

    「你是山神沙耶小姐吧?我叫米澤秀明。請不要這麼拘謹,我很慶幸你出現,不枉我特地挑這時間過來。」

    米澤的話讓沙耶歪了歪頭,同時還注意到湊在瞪著她,但兩件事她都想不通為什麼。

    「不枉你特地挑這時間過來?原來如此啊。」

    湊臉上的笑容仍然輕佻,只有四周的溫度下降。

    「也就是說你做足了準備?也好,我就聽聽你要說什麼。」

    湊雖說不用準備,但沙耶仍然進入茶水間準備茶水,接著就在裡頭雀躍起來。

    「好棒,太棒了!有委託人來了!」

    委託人看起來是個正派的人物,至少不是那種這附近的特種營業場所或是從地下錢莊逃出來的人。而且光就剛才隱約聽到的幾句對答看來,委託的單位是法務省。

    「老師果然不簡單。」

    沙耶哼著歌準備咖啡與點心。湊丟著委託人不管,自顧自地啃著蘋果與巧克力,讓沙耶看不下去。

    準備到一半,就聽到似乎是勇氣進入事務所的聲音。湊對勇氣也抱怨了幾句,但沙耶的耳朵已經能夠自動隔絕所有負面話語。

    準備好每個人的咖啡與點心回到客廳後,沙耶就看到勇氣也不遑多讓,完全無視湊和委託人,坐在湊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看漫畫。

    沙耶內心深深嘆息。她產生了一種使命感,認為只剩自己能讓這件委託談妥了。

    「請用。」

    她很有禮貌地將咖啡端到米澤身前。

    「為什麼不是茶泡飯?你當他是連京都風俗都不懂的傻瓜?你也太失禮啦。而且都還沒把人趕出去就灑鹽幹嘛?」(傳言在京都,主人會以詢問久坐不走的客人:「要不要來點茶泡飯?」來暗示客人該走了。而灑鹽在日本有去除晦氣的意思。)

    「這不是鹽,是砂糖。」

    沙耶端完咖啡後在湊身旁坐下,米澤直接切入了正題:

    「我們對您進行了很多調查。」

    「連我喜歡的性愛遊戲也查過了?」

    「如果您希望,我也可以現在就回答。」

    米澤端正姿勢,以正經的表情回答。他的表情始終不變,讓人很難判斷這句話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

    「這話題可不適合小孩子聽啊。」

    湊看了看勇氣,更刻意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沙耶,擺出裝傻的表情,卻把臉朝米澤靠過去悄聲問道:

    「那請問一下答案是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您這個人真的是跟傳聞中一模一樣。不,是比傳聞更誇張。」

    「傳聞中一模一樣?我可沒聽過這種玩法,下次麻煩派個美女間諜仔細教我。」

    「我們希望您能夠理解,我們之所以委託您,是因為肯定您的手法與實力。」

    米澤或許是覺得陪湊瞎扯下去會沒完沒了,強行說下去: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請絕對不要洩漏出去。」

    米澤散發出來的緊張感變得更加嚴肅。沙耶看出米澤並非她先前所想像的人物,擔心地抬頭看向身旁的湊。

    米澤從懷裡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拍著一名身穿灰色服裝的男子。是一名穿著寒酸,但神情堅毅的瘦削男子。沙耶不明白這是什麼照片,歪了歪頭。

    「請問這位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回答這個疑問的人不是米澤,而是湊。

    「是囚犯。」

    「您洞察力這麼好,真是幫了我大忙。他是姬川惠介,是死刑犯。」

    沙耶發現危險的氣息越來越濃,不由得畏縮起來。相反的,勇氣則似乎產生了興趣,從漫畫書上抬起頭來,仔細聽他們說話。

    「他殺了很多人,但還是只判了徒刑,但他服刑時卻又在監獄裡殺了兩個人。若是連其他未審判的罪行都追究下去,他殺害的人數已經達到了兩位數,因此被宣判死刑,也執行了。」

    「是這個囚犯的亡靈跑出來了嗎?」

    「是這樣就好了。」

    米澤露出苦澀的表情搖搖頭。

    「姬川被處以絞刑卻仍然不死。即使頸椎折斷、氣管破裂,他仍然高聲大笑,嚇得週遭的人們心驚膽顫。另外我們也採用過絞刑以外的非正式死刑,毒殺、槍殺、刺殺、斬殺,甚至是許多不便明說的方法我們都試過,但姬川就是不死。」

    「簡直就像拉斯普欽啊。」

    湊說出了俄羅斯帝國怪僧的名字。這名人物也留下了多次遭受暗殺卻不死的傳說。

    「以現代科學來解釋,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不死之身,唯一的可能就是異怪。」

    米澤忿忿地說出這句話。

    「那個,請問您要委託的內容是……」

    沙耶產生某種恐懼,有點猶豫地問了出來。她立刻得到了回答。

    「我想請您殺死這名不死的死刑犯。」

    2

    「老師,我們拒絕吧!」

    米澤回去之後,沙耶以不容分說的激動表情逼向湊。

    「這是委託殺人,絕對不可以接!」

    「又不一定是要我下手,只告訴他們殺的方法不也可以嗎?我倒想問問你,殺死死刑犯會有罪嗎?」

    沙耶表情迫切,湊卻顯得怡然自得。

    「可是殺人就是殺人!我反對!」

    「說穿了這死刑犯可是殭屍耶?絕對跟異怪有關。這不是很有意思嗎?這麼有意思的異怪事件你竟然要放棄,根本是腦子有問題。」

    「老師你實在是——!勇氣你也說說他。」

    但勇氣卻一起眼睛發亮地說:

    「哇,死刑犯嗎?如果他真的有不死之身,那就很厲害耶。」

    他臉上有著小孩特有的好奇心。沙耶完全無法理解死刑犯與不死之身這些字眼在男生心裡激起了什麼樣的情緒,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自己的意見此時被逼往了不利的方向。

    「這裡采民主政治,二對一決定要接,就這麼說定了。」

    湊只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搬出民主主義。如果換成是一對二,他多半也只會說反正我這裡是獨裁政治。

    「對了,你覺得這種案子為什麼會跑來委託我?」

    聽湊這麼問,沙耶思索了一會兒說:

    「我想這是因為他們肯定老師的實力。據我所知,這種異怪史無前例。我認為老師能讓國家機密單位跑來委託這樣的案子,果然很了不起。」

    沙耶仍然不忘尊敬的念頭,但勇氣卻露出有點冷淡的表情。

    「你也真是的,不管我講幾次,你就是沒辦法用懷疑的角度去看事情啊。」

    受她稱讚的湊也聳聳肩膀,並不掩飾拿她沒轍的表情。

    「我就告訴你他來這裡最重要的理由吧。正常來說,掌握國家權力的人,會跑來這種可疑的個人事務所嗎?他會不惜弄髒亮晶晶的皮鞋踏進這種到處都是垃圾的地方,理由只會有一個。」

    湊露出淺笑:

    「那就是一旦遇到問題,要殺人滅口比較簡單。」

    說著他用大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劃過一橫。

    3

    至少非得保護好勇氣不可。

    雖說湊接下有礙兒童身心健全發展的委託已是家常便飯,但這次的委託難保不會讓勇氣變成殺人的幫凶,何況湊還說甚至有遭殺害的危險。沙耶覺得這一點她絕對不能妥協。

    然而,當隔天沙耶懷抱堅定的使命感來到事務所後,才知道自己的決心撲了個空。

    「我這次不去了。沙耶大姐姐說的話也很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應該會很有意思。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次我都去不成了。」

    「去不成了?這話怎麼說?」

    沙耶說到這裡,才注意到勇氣的穿著打扮和平常不一樣。他身著重裝,腳下還放著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背包。

    「你要出遠門?是去遠足嗎?」

    會是學校的活動嗎?但就算是遠足,他的背包也未免太大了。

    「這個臭小鬼老是翹掉修行,結果被孝元罵要他乖乖到總本山的修練場去修行。之後得在死氣沉沉的地方整天唸經,三餐都吃齋菜。哎呀呀,我好羨慕啊。」

    湊笑得開懷的模樣實在太幼稚,讓沙耶拿他沒轍,但知道勇氣不用跟這件案子扯上關係,還是讓她由衷鬆了一口氣。

    「是嗎?你要加油。總本山的修練場在哪裡啊?」

    「在非常偏僻的山上。附近還有名震總本山的和尚墳墓,超死氣沉沉的。還說什麼墓地很吉利,莫名其妙。」

    雖說勇氣還是小孩,但這番發言實在不像僧侶說出口的,讓沙耶心想也許真的應該讓勇氣去一趟修練場,好好鍛鍊一下身心。

    「勇氣,你要努力修行喔,要乖乖聽其他人說的話。」

    沙耶朝沒時間再繼續逗留而走出門的勇氣揮手道別,心想之後就只剩湊要應付,一張便條紙卻突然遞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

    「是解決這次異怪需要用到的東西。現在助手只剩你一個,所以我會一直使喚你,你要有心理準備。」

    但沙耶並未接過便條紙,而是將目光直視湊。

    「老師,我說過很多次了,只有這件委託我沒辦法贊成。」

    「你的缺點就是潔癖過度。凡事都要求清高、正確、優美,根本是個以清廉當信仰的廉潔基本教義派。」

    沙耶被湊用記事本拍了一下頭而縮起肩膀,但她對湊說的話感到訝異。

    「追求正確的事有什麼不對嗎?」

    「把正確當成正義的傢伙,都不會懷疑自己的正義,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在『咒』那件案子裡你學到了什麼?你當時也反對,說會咒殺別人的人不值得去救。然而跟那個充滿詛咒的家族扯上關係,真的是錯的嗎?」

    「那是……」

    沙耶說不出話來。鬼頭家的案子不但是沒有人想做的髒活兒,而且根本稱不上是什麼像樣的委託。但有許多靈魂都因為湊解決了那件案子而得救,而且也確實拯救了幾條生命。

    「我這是在工作,可不是興趣或玩樂。有些事情本來就是需要有人去做。你不但太挑剔,而且整件事到底是什麼情形都還沒看到,就劈頭斷定是善是惡,這樣根本只是停止思考而已。說什麼職業無貴賤,自己卻只想做尊貴的工作,矛盾也該有個限度。要是不想做,你就回御蔭的阿姨身邊去吧。」

    儘管沙耶懷疑湊是否真的是以這麼高尚的精神來接委託,但她也並未把湊當成十惡不赦的壞人,因此無法完全否定這番話。而且聽完湊對她想法的指責之後,也確實覺得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沙耶還在猶豫,湊拿便條紙拍了拍她的頭。沙耶縮起脖子窺探湊的神色,看了便條紙上寫的內容後,露出訝異的神情。

    「這是要做什麼的?」

    「是得要有人去做的崇高而高尚的工作之一。你去把上面寫的東西全部買來。」

    沙耶瞪大眼睛望向便條紙,上面寫著許許多多的物品名稱。

    「這些全部都要?是這次案子裡需要用到的?真的?」

    沙耶的表情顯得不信服,湊則回答當然需要。

    4

    隔天,湊來到了收押姬川惠介的拘留所。委託人米澤在那裡等著他,看到湊身邊的情形後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的兩個助手呢?」

    他說話的口氣比前幾天開門見山了些,但並不像出於親暱,威壓的成分比較重。

    「他們在搞聯合抵制,說從人道觀點來看,不能接受殺死死刑犯。」

    但米澤的反應卻與湊的預測不符。

    「那太好了。」

    湊以冰冷的眼神看著露出陰沉笑容的米澤。

    「是喔?米澤兄,你說太好了?我怎麼看都覺得你不像那種腦袋螺絲鬆了,會主張不該讓小鬼跟死刑犯扯上關係的人啊。」

    「他們是總本山和御蔭神道的人,就算是小孩也不該讓他們參加。」

    「你的意見挺耐人尋味的,這是為什麼?」

    「他們腐敗了。」

    米澤平靜的語氣中,顯露著忿忿不平的音色。

    「不管是總本山還是御蔭神道,都是已經太過古老的組織。內部充滿瀆職與權力鬥爭,已經從根部開始腐敗。而且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相信他們所用的那些可疑法術,和異怪並無不同,那就像是為了逮到罪犯而僱用罪犯一樣。」

    米澤似乎注意到自己說得激動,清了清嗓子,恢復了鎮定的語氣。

    「所以我才會委託你。你不依賴可疑的法術,從科學的角度來解決異怪問題,我對你這種理念有著很深的共鳴。」

    「你說得好像在賞賜我什麼榮譽一樣。」

    湊不感興趣地說了這句話,似乎沒把米澤的話聽進去。米澤對此也顯得並不在意,多半是因為他已經調查過湊的為人。

    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會客室。室內以強化玻璃一分為二,玻璃後面是囚犯,前方則是來會見的會面者位子。

    「本來今天是沒辦法見到姬川的,是我強逼他們配合,這點希望你能夠理解。」

    米澤用詞雖然客氣,聲調卻不容分說。但湊只隨意搖搖手,立刻在玻璃前方的座位坐下。

    過了幾分鐘後,獄卒帶來了一名男子。這個人雙手雙腳都被銬住,走起路來顯得十分彆扭。他看到湊時,只微微地揚起眉毛,表情幾乎看不出改變。

    「以前沒看過你啊。」

    姬川在湊對面的座位坐下,平靜地回視他。

    「你跟我會面的目的是什麼?我明天有重要的行程,今天應該不能會客。你是什麼人?總不可能是來殺我的吧?」

    「你猜錯了,我就是來殺你的。」

    姬川瞪大眼睛,仔細打量湊的臉。

    米澤似乎打算全權交給湊處理,在房間角落雙手抱胸,觀察兩人的互動。

    「記得親人被我殺死的遺族也曾經來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姬川用喉嚨發笑,看了湊一眼。

    「不過說來還真聳動啊。殺手和死刑犯竟然在會客室裡面對面,實在不是開玩笑的。」

    「聽說你不會死。」

    湊問得單刀直入。

    「是的,我不會死。過去他們曾經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殺我,但我現在仍然活得好好的。」

    湊仔細打量露出平靜微笑的姬川,忽然問出一個完全無關的話題:

    「以囚犯來說,你的頭髮還真長。有人說死刑犯的待遇很好,是真的嗎?」

    「喔,你說這個啊?」

    姬川撩起披散著的瀏海,苦笑說:

    「直到第一次死刑當天我都還是光頭呢。但現在他們全都很怕我,誰也不肯碰我,真是太寂寞了。」

    「那真是太可憐了。不死身明明就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根本不必害怕啊。」

    姬川的表情中摻雜了幾分驚訝。

    「你說話挺耐人尋味的。你說不死身並非不可能?」

    「對。雖然稀奇,卻不是沒發生過。你聽過燈塔水母嗎?那是一種不到一公分的小水母。這種生物非常不可思議,年紀大了就會變回幼體,就這樣反覆著返老還童與成長的過程,可以永遠活下去。也就是說,至少你和水母一樣厲害。」

    姬川聽得露出驚訝的表情,聽完後不但並未生氣,反而高興地鼓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了不起,世界真大。原來我是水母呀?」

    姬川笑得人仰馬翻,讓人覺得有些誇張。

    「可是你說的這水母真的不會死嗎?被魚吃了還能活下去嗎?上了岸還能活蹦亂跳嗎?」

    「不行。我想它被魚吃了就會被消化掉,上了岸就會幹掉。」

    「我不一樣。第一次用來殺我的方法是斬殺。當時我跟黑道扯上關係,被人用刀碎屍萬段。可是我沒死。接著是槍殺,後來還有毒殺、壓死、刺殺、溺死、凍死,我體驗了各式各樣的死法,但沒想到挺無聊的。比起被殺,還是殺人比較開心。」

    姬川起初說得開心,但逐漸轉為無趣,最後更嘆了一口氣。

    「那,你會帶給我什麼樣的死?」

    「這問題我暫時先保留。現在我需要問你三個問題。」

    姬川敷衍地點了點頭,微微攤開被銬住的雙手。

    「我倒是覺得剛剛就已經讓你問了,不過也沒關係,請你儘管問吧。對了,不可以問該怎麼殺我唷。」

    「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比問謎題答案更無聊的吧?而且看樣子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這是當天姬川的表情首次變得僵硬。

    「我說中啦?那我馬上要問第一個問題了。你喜歡性交嗎?」

    「九條先生,請你不要問無關的問題。」

    湊原本要米澤不要干涉,但米澤還是忍不住插了嘴。

    「這可大有關係了。如果生物不老不死,就是一種已經邁入完結的生物,也就不需要繁殖了吧?要是沒有必要繁殖,或許就不會對生殖行為有興趣。這樣講不知道你聽懂了沒有?」

    湊的說法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幾分認真,讓姬川微微露出戒心,但還是回答:

    「性交不知是繁殖行為。人還把性交當成種娛樂來享受。但娛樂終究是娛樂,遲早會膩。」

    「謝謝你的模範解答。既然是不死者,我本來還希望你能給點不一樣的答案呢。下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變成不死身的?」

    「我倒是覺得正常人應該會先問這個問題才對。你覺得是怎麼變的呢?我吃了人魚肉這個答案如何?就跟八百比丘尼用了同樣的方法。」

    八百比丘尼是日本最有名的不死傳說之一。傳說有一名十幾歲的美麗少女,因為吃了人魚肉而變得不老不死。少女永保青春不老,屢次看著丈夫死去的她,成為尼姑走遍全國,最後覺得世事無常,消失在洞窟之中。

    「人魚肉啊……」

    這算是有名的異怪,但御蔭神道與總本山都並未證實這種異怪存在,因此並不確定是否真有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人魚肉存在。然而湊只搔了搔後腦勺,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你在說謊。如果是吃人魚肉變得不老不死,只要砍掉頭就可以了。答案沒有這麼無聊吧?而且如果是西洋那種上半身赤裸的美人魚也還罷了,東洋的人魚噁心得要死,一點也無法引起別人興致,我沒興趣。」

    「答案正不正確跟你的性癖好無關吧?」

    「像殭屍或吸血鬼雖然也是不死身,但這些跟你的情形都不符合。像你這種完美的不死身,連童話裡都不曾出現過。看樣子其實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得到不死之身的原因吧?」

    姬川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那我要問最後一個問題了。你想死嗎?」

    姬川臉上始終掛著的微笑表情忽然消失。他以像戴了能樂面具(能樂為日本的一種傳統舞台歌舞劇,劇中會配戴面具演出。而能樂面具也常用來形容人「面無表情」。)似的表情仔細打量,不,應該說是瞪著湊。

    「人生只有一開始會覺得很有意思,等知道死不了以後就會變成地獄。剛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身時,連痛苦也覺得很有趣,甚至連死亡都會變得有意思。但等到連這些都不再有意思時,一切就完了。」

    姬川將被銬住、只有些許自由的左右手微微一分,周圍的人還來不及阻止,就以右手的手銬用力打在左手的手背上。

    皮開肉綻、骨頭折斷的聲響,令人聽了很不舒服。

    「連疼痛都不再能帶來刺激,連死亡都不再有刺激。這世上到底還能有什麼樂趣?」

    就在米澤皺起眉頭、湊面無表情地觀察之下,姬川就這麼以皮開肉綻的左手,一次又一次地槌向湊面前的玻璃。折斷的骨頭穿破皮膚與肌肉,噴出鮮血,將阻隔在他與湊之間的玻璃染成一片鮮紅。

    「住手!」

    等獄卒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扭起姬川的手臂,他的手早已不成原形。

    「不死之身就是這麼回事。」

    姬川被獄卒扭起的左手逐漸恢復原狀。骨頭慢慢復原,如菌絲般的纖維從傷口左右伸出,將斷裂的肌肉逐一串連,接著絲線一拉撐,傷口隨即癒合。

    獄卒看得心驚膽顫,忍不住放開姬川的手。

    湊仔細觀察整個過程。儘管他臉上仍然掛著一貫的不正經表情,眼神卻極為認真,目不轉睛地看著傷口復原的情形。

    「這樣你懂了嗎?」

    姬川用左手擦了擦玻璃上的血,左手已經恢復原來的模樣。

    「會面結束,跟你聊也聊膩了。」

    姬川強行結束談話,就要走出會客室,但途中似乎又改變了心意,轉過身來,嘴角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

    「對了,明天有一場有趣的表演,希望你務必要來參觀。」

    「表演?」

    「是我的死刑。雖然已經重複過很多次,我已經膩了,不過對你來說應該會是很刺激的表演。聽說這次他們要回歸初衷,再次採用絞刑。到時候你可以親眼見證,看看我的不死之身有多徹底。」

    姬川留下神秘的微笑,靜靜地離開會客室。

    5

    昏暗的房間裡,湊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影片。影片中拍的是姬川接受各式各樣的方法處死然後復活的情形。

    「比一般的虐殺影片還不刺激,一點都不恐怖。」

    湊邊吃著泡芙看影片,邊說出了這樣的感想。

    「倒是你為什麼找我一起看?」

    他身旁的孝元用手帕按住嘴,臉色鐵青,發出怨懟的聲音。

    「總不能叫兩個小鬼頭看吧?可是如果不叫異怪專家一起看,那又沒有意義了。來,你就看仔細點。」

    孝元被湊按住頭,被迫將視線轉到電視畫面上,他只好無奈地乖乖看下去。

    「不過這影片的刺激性的確太強,不能給勇氣或沙耶看啊。當初你叫我編造理由支開勇氣的時候,我還搞不懂你的用意,原來如此,這次的委託對小孩子來說負擔太大了。」

    湊舔著嘴唇沾到的奶油,視線完全沒有從畫面上移開。

    「所幸正好有藉口可用,而且這也是善意的謊言,現在勇氣已經在總本山的修練場修行了。這修練是總本山一年一度的重要大事,勇氣也沒任何懷疑就接受了。時期正好重疊到真是萬幸。」

    「就叫你閉嘴乖乖看了,叫你來可不是為了聊小鬼的事,而是要你分析影片啊。你看,他遭到槍殺時連腦漿都跑出來了,接下來看他怎麼復活,不是很有看頭嗎?」

    孝元看是敢看,但不像湊那樣還能邊吃泡芙邊看。

    「這是沙耶去一家要排隊的什麼店買來的泡芙,還算好吃。我全都拿來了,不用客氣,儘管吃吧。」

    「你就是這樣支開沙耶的?你說全都拿來了,那沙耶他們的份呢?不留他們的份,不是很可憐嗎?」

    「他們最好學會什麼叫做先搶先贏,我是好心教會他們這種被寵壞的獨生子要去懂得提防別人,更是在幫沙耶避免將來哪一天肚子變得比胸部還大的危險,他們應該感謝我才對。接下來是毒殺啊?嗯,痛苦的模樣倒是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啊。」

    湊拿姬川的痛苦哀號當背景音樂,伸手去拿第三個泡芙,端起咖啡就往喉嚨裡灌。

    「你實在是……她都特地去買了,我就吃一個吧。等等,記得以前跟你聯手的時候,你好像也曾經要我去買一些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東西……」

    「你現在才發現?你有沒有這麼遲鈍啊?理彩子可就從來不曾上當過啊。」

    「咦?那我辛辛苦苦去買的東西……」

    「異怪怎麼可能會吃甜點?全都進了我跟理彩子的胃裡啦。理彩子吃那麼多卻不會發胖,從別的角度來說還真是種威脅啊。她該不會有營養全會跑到胸部去的特殊體質吧?可是不管是胸部大小,還是容易上當的個性,都讓人懷疑沙耶和理彩子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係啊。你覺得呢?」

    「竟然連理彩子小姐都這樣對我……」

    「你剛剛不是才說什麼這是為了勇氣好,算是善意的謊言嗎?我們對你也是一樣。不要被無聊的過往困住,要活在當下啊。來,就叫你專心看畫面。」

    「好啦,算了,我就當作沒聽見吧。」

    孝元嘆了一口像是把一輩子的開悟都在剛才做完似的氣,喝了一口咖啡,開始以正經的表情看影片。他的臉上已經沒有先前那種發青的臉色,換成了一名有能高僧為了對抗異怪而仔細分析的神情。

    「之前看過的這些,從死掉到復活大概都只花了短短一、兩分鐘啊。這些時候他的心跳是停止的嗎?還是說只是看起來像死了?」

    「根據法醫的說法,心跳似乎停止了。喔,這次不就拖很久都沒復活嗎?」

    「……三分鐘了。如果他真的是吃了人魚肉,總本山和御蔭神道一定會鬧得很大……四分鐘過去了。還不只這樣,相信所有與異怪有關的人物都會奮起爭奪,可不只是鬧得很大這麼簡單……花了五分三十秒才復活嗎?雖然花了很多時間,不過受毒殺也會復活啊?」

    孝元將影片看完一遍,喘了一口氣後,將手伸向桌上的盤子,想拿泡芙來吃。

    「等一下,盤子上的泡芙呢?」

    「你拖拖拉拉在算時間的時候,我就幫你吃掉了。」

    湊舔著手上沾到的奶油,顯得心滿意足。

    「等一下,盤子上應該有四個,我一個都沒吃到。難道你一個人獨佔了整整四個?」

    「正確來說是五個,我在路上就先吃了一個。」

    「我看你才應該注意肚子會不會變大吧?」

    「不好意思,我從來不缺扭腰的運動。」

    孝元心想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才好,但最後還是都沒說出口。因為情形顯而易見,就算說出來,也只會被湊用歪理反駁而已。

    「我很慶幸這件案子是直接找上你。要是經過總本山或御蔭神道,肯定會鬧得很大。畢竟這名叫姬川的死刑犯,說不定是第一個不老不死的成功案例。坦白說,我也不希望你跟這種工作扯上關係。等到解開了謎題,難保你不會被殺人滅口。」

    「哼。」

    湊以令人聽不出是否同意的含糊方式應了一聲,繼續看著重新播放的影片。

    「聽說明天又要執行姬川惠介的死刑,你有什麼主意嗎?」

    「我是有些主意。」

    「可是你還不明白不死之身的秘密吧?」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畢竟至今有出現過不死之身的人嗎?」

    孝元微微思索,列出他想到的例子:

    「吃了人魚肉的人類、強屍、吸血鬼、狼人……」

    「吃了人魚肉的人只要砍了頭就會死;殭屍的話傷口不會痊癒,而且整個人根本就已經腐爛了;就算他是吸血鬼,那也不會在白天活動,而且大蒜他也吃;也沒聽說他到了滿月的晚上就會變成狼。而且,你說的這些都不是不死之身,都是有弱點的不完美存在。」

    「……你說得對。」

    孝元面有難色地持續看著影片。

    「他被人用這麼多種方法殺死,但都能完全恢復原來的模樣。據我所知,根本沒有這麼完美的不死之身。這肯定是史無前例的異怪。」

    孝元看到湊嘴邊露出的笑容,深深嘆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這是件很對你胃口的案子。」

    6

    姬川惠介的第八次死刑即將執行。

    拘留所所長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名男子待在執行死刑的地方。

    「喔?這是怎麼弄的?」

    男子——湊邊說邊拉了拉垂下的繩索,一會兒又一下拉開窗簾一下關上,完全出於興趣地東張西望。

    「還真簡樸。我本來還以為會弄得更莊嚴呢。」

    上級吩咐完全不可查問此人,並且儘可能不去阻礙他的言行舉止,但拘留所所長的忍耐眼看就要達到極限。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請你不要侮辱這裡。已經有很多人在這裡失去生命。」

    「這些生命也不怎麼寶貴吧?」

    湊丟下啞口無言的拘留所所長不理,繼續參觀室內,但緊接著又跑到房間正中央的方形框裡踩了踩,踏出聲響。

    「絞刑就是翻開這裡的地板來執行的?死刑犯會掉到樓下的房間,使他頸椎骨折,一命歸天。我問你,要怎麼去樓下的房間?」

    拘留所所長指向玻璃牆的另一頭。

    「執行死刑時,我們不是待在這裡,而是待在玻璃窗後的房間。樓下的房間也是從那裡過去。好了,趕快離開這裡。」

    拘留所所長打算警告他,但湊只顧著自己說話。

    「你平常都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觀察這裡?是覺得活該?還是覺得可憐?啊,也可能是看膩了啊。」

    「你……」

    拘留所所長本來就覺得這人太輕浮,但沒想到這麼離譜。就在他決定再也不和這人說話時,湊仍然在房間裡四處觀看。

    姬川在死刑執行室隔壁的前室裡覺得納悶。

    「記得我應該說過我不信任何宗教。」

    只要當事人要求,在處刑前都有權利接受宗教人士開導說法,但姬川不記得自己提過這樣的要求。然而眼前卻有一名身穿袈裟,儀態平靜的僧侶。

    「是哪裡出了差錯嗎?」

    「不是不是,沒有差錯。我叫做荒田孝元,如你所見,是個和尚,但我跟來這說法的和尚不太一樣。」

    看到這名面對死刑犯仍然面帶微笑的男子,姬川更加一頭霧水。

    「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檯面上是來說法,真正的目的是來觀察。」

    說著孝元直視姬川。

    「到底是你自身就是異怪,還是被異怪附身?我至少可以找出異怪存在的跡象。」

    孝元直視姬川,但不久卻輪到他納悶了。

    「……這是怎麼回事?」

    姬川不明白孝元為什麼納悶,也只能跟著納悶。

    「你不是異怪。可是……這是怎麼回事?」

    孝元彷彿覺得眩目而眯起眼睛,腦子裡一團亂。

    「你……你真的是死刑犯?你殺了人?」

    「對。」

    姬川答得簡短而明確。這個回答似乎讓孝元十分震驚,以無法置信的表情凝視姬川。

    不久,死刑的時間來臨了。

    刑務官要用布袋套住姬川的頭,但他拒絕了。

    「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我又不會死。」

    姬川以堂堂正正的態度走向執行室,隨行的刑務官趕緊跟上。

    死刑的時間一到,姬川便來到執行室。他看了看四周,立刻注意到湊在場。

    「你來參觀了呀?」

    他扭曲的笑容讓湊微微皺起眉頭。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不用問三個了?」

    「為什麼叫我來?」

    「因為無聊。再這樣下去,連死刑都會變得無聊。你是能夠為我排遣無聊的刺激物。」

    此時米澤突然出現。他在執行室裡找到湊的身影,跨著人步走廠過來。

    「九條先生,再怎麼說你也不該進到這裡,請你先忍耐一下待在觀刑室。」

    米澤說著指向玻璃另一頭的房間。包括拘留所所長在內的幾名見證人,全都面帶怒容地在那等候。

    「請你體諒一下我安排你這個外人進來要費多少功夫。」

    「既然是國家公僕,為民服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再這樣為所欲為,我的腦袋都要不保了。」( 日文中「開除」字面寫作「首が飛ぶ」(腦袋搬家)。)

    「在絞刑犯面前講腦袋不保,也未免太沒神經了吧?」

    「沒關係的,反正我不會死。」

    姬川懷抱著確信與閒情逸致這麼回答。他的態度已經不是剽悍或陰森,就只是平淡地說出這句話。但湊的一句話卻讓他的確信動搖了。

    「就是啊,反正不會死。」

    「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姬川之所以納悶,不是因為湊同意他的說法,而是因為覺得兩人說的話看似一樣,其中卻有著根本的差異。

    「剛剛他稱你為九條先生是吧?你在打什麼主意?」

    「沒什麼,只是第一次來到死刑現場,覺得有點興奮而已。」

    姬川百思不得其解地目送湊被米澤強行帶走。

    「麻煩你乖乖在這裡看。」

    米澤抓住湊的手臂,讓他與其他人有一小段距離地站在觀刑室裡,但湊在這裡仍然稀奇地四處張望。

    正面玻璃的另一頭就是執行室,姬川一個人站在那裡。視線微微往下,就可以看到樓梯,再順著樓梯便可看到執行室下方的空間。當地板打開,被繩子套住脖子的死刑犯,就會順勢地懸空垂落至下方的空間。

    執行死刑的時間到了。

    和第一次絞刑時一樣,由三名刑務官同時按下開啟地板的開關。地板應聲開放,姬川的身體無聲無息地落下。在場的每個人都衷心祈禱這次死刑能夠成功。

    但他們的願望落空了。不是因為姬川有著不死之身,而是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完全意料不到的事。

    就在姬川的身體從洞口跌落,使得繩索拉直緊繃的時候,繩子忽然繃斷了。

    這樣的情形連姬川自己都覺得極為意外。只見姬川驚訝的臉垂直掉進踏腳處打開的洞中。緊接著幾公尺下方的地板發出身體跌落的聲響,姬川短暫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這、這……」

    絞刑用的繩索斷裂,這種不應該發生的醜聞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姬川應該在樓下痛苦呻吟,卻又聽不見他的聲音。

    在簡直要令人凍僵的寂靜之中,只聽得見一道聲音,那就是湊壓低的笑聲。

    「我不是說過,反正不會死嗎?」

    湊轉動右手的小刀,下樓至姬川跌落的樓下房間。

    姬川看到掉在自己身邊的繩索斷面,有著像是用刀刃切斷的明顯切割痕跡,表情轉為發怒。

    「你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你生氣啦?也不想想是你說對死刑已經膩了,所以我才幫你準備一點驚喜啊。」

    「我的腳骨折了。」

    「之前你不是得意地砸爛自己的手嗎?為什麼要生氣?不是馬上就會接回去嗎?」

    姬川似乎怒火中燒,起身走向湊,但他走不到幾步這情形就結束了。腳步錯亂,臉朝著地面一跌的姬川,驚訝得看了自己的腳一眼。

    「怎麼啦?連自己的腳接好沒有都不知道嗎?」

    湊出言挑釁,姬川靜靜地深呼吸,讓情緒鎮定下來。三十秒後,姬川嘴邊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微笑。

    「失禮,讓你見笑了。」

    說完後姬川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找回了他那如刀一般的堅毅舉止。

    7

    「你等一下。」

    湊正要走進回到地面的電梯,米澤就追了上來。

    「剛剛那讓你看出什麼了嗎?還是說你只是在惡作劇?」

    「啊,那個啊?那還用問?當然是惡作劇羅。」

    米澤臉上難得出現露骨的不快,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用比平常嚴厲的視線看著湊。

    「你應該有收穫吧?做出那樣的事來,可不是說句在參觀死刑就可以了事的。」

    即使米澤對湊已經做過一番調查,肯定也親身體會到要眼睜睜看著湊胡搞一通又不抱怨,實在是難上加難。

    「別那麼著急,的確發生了幾件耐人尋味的事,並不是毫無收穫。之後只要再仔細想想就好了。嗨。」

    在這裡等湊的孝元面有難色地揮手回應。

    「怎麼啦?看你一臉苦瓜臉。」

    「我照你的交代,去見證了姬川惠介的情形。」

    孝元來到湊身旁與他並肩行走,說話聲音裡不含霸氣。看到他這個樣子,湊也自然壓低說話的音量。

    「他是異怪嗎?是很難纏的異怪?」

    「不知道。我不會說什麼是第一次碰到這情形,畢竟也有些異怪會巧妙地躲在人類體內。」

    米澤不信任總本山,對孝元多半並無好感,但仍然默默從後方跟上。相信他調查湊的過程中,也已經查到孝元在總本山的地位,以及他與湊之間的關係等等。

    「那你擺苦瓜臉的理由是什麼?」

    孝元仍然一臉煩惱的表情,原地停下腳步。

    「湊,他真的是死刑犯嗎?」

    「是啊,殺了多達幾十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死刑犯。怎麼啦,該不會連你也像沙耶一樣,說什麼這種委託不能接吧?」

    「果然……不可能……嗎?」

    孝元的回應並未回答湊的問題,比較像是在說服自己。

    「喂,你怎麼啦?有話想說就清楚地說明白。」

    「要是殺了很多人,這個人的週遭會累積令人氣悶的空氣,纏滿被殺的人所發出的怨恨、悲傷、恐懼等種種強烈的情緒。」

    「怎麼?他身上的怨念太強大,嚇著你啦?那有什麼辦法,他殺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是幾十個啊。」

    然而孝元搖搖頭否定湊的說法。

    「如果是那樣,我就不會這麼煩惱了。不是那樣的,不是你說的那樣。他的氣場非常乾淨,清新健全得令人害怕。我從來不曾看過有人散發出那麼幹淨的氣息,就連總本山的高僧之中,也沒有人像他那樣。」

    米澤在不遠處露出等得不耐煩的表情,但湊不理他,催孝元說下去。

    「湊,他會不會是幫人背黑鍋?例如想袒護別人,代替別人接受死刑?」

    「如果是這樣,應該不會那麼不認命地起死回生吧?馬上死一死就可以全劇終了。而且你光看一個人的眼睛,也該知道那侗人是不是殺過人。他毫無疑問殺過很多人,我敢斷定。」

    但孝元的表情仍然顯得不信服。

    「話說回來,也不是說只要沒殺過人,就都會散發像高僧那樣清靜的氣吧?」

    「高僧?不對,我剛才是習慣性說得保守了點,其實根本不是那麼簡單。他簡直……」

    孝元猶豫地欲言又止,最後似乎下定決心,斬釘截鐵地說:

    「他簡直像是悟了道的聖人。」

    8

    可笑,白痴,而且好累。

    這就是勇氣的感想。

    總本山的修練場位於一處堪稱深山幽谷的山嶽內地。或許是因為總本山吸收了修驗道(修驗道是日本古來的山嶽信仰受外來的佛教等影響而成立的宗教。修驗道的信徒稱為修驗者或山伏。)的思想,要求旗下僧人在山上進行嚴格的修行。他們認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就是悟道,是提高法力的手段。

    但勇氣只看到位於修練場入口的結界門,就覺得厭煩無比。這裡的確空氣清新,也具有一定的靈氣,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要進入修練場的不只有勇氣一個人,他身邊還有十幾名身穿白衣的修行僧,勇氣自己也同樣一身白衣。

    儘管週遭都是成年人,只有自己一個小孩,但這種情形對勇氣來說並不稀奇,所以他也並不會覺得孤單寂寞。只是馬上就開始懷念起事務所那慵懶的氛圍、散亂的地板,以及堆得像小山似的漫畫。

    朝陽尚未完全升起,朝霧彷彿纏住了門似地久久不散。門後有著一條說不上是道路的小徑,還有得像牆壁似的坡道攔在去路上。

    接下來要進行的修行,完全可說是在折磨自己的身體。要跑過連羊腸小徑都稱不上的小道,爬上一旦摔下去難保不會喪命的懸崖,還得游過冰冷刺骨的河川。

    ——竟然想用這種方式提升法力,落伍也該有個限度。根本莫名其妙。

    勇氣儘管不說出口,心裡卻想著乾脆早早收工算了。然而勇氣心中討厭認輸的一面,卻又讓他覺得,如果別人以為他是因為修行太辛苦而放棄,就太令人不爽了。

    如果是先把該做的事都做完,然後再說是因為修行沒有意義才不想修行,相信那些高僧應該也不會再強迫他修行。但如果是修行到一半就放棄,肯定會被人說是受不了嚴格的修行才排斥,然後明年又會叫他來。

    勇氣思索著該不該放棄,正覺得難以決定之時,赫然發現自己在沿著山路朝目的地行軍的途中和眾人走散了。由於他一個小孩子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身前身後都沒有其他修行僧。就是這樣的情形,造成他與眾人走散了好一會兒都並未察覺,不小心走進了錯的山路。

    「怎麼辦……」

    一旦在山上迷路,循著原路回去才是鐵則,然而勇氣卻繼續往前走。

    理智在敲響警鐘,告訴他不該這麼做,一個不好可能就會遭遇山難,然而本能卻讓他選擇繼續前進。

    他就是對這條羊腸小徑通往什麼地方感到好奇,身體無意識地被拉往這個方向。

    「這裡是……」

    正覺得突然來到開闊的地方,緊接著眼前就看到無數的墓碑。

    「原來這種地方也有墳墓啊。」

    多達數百座的墓碑有著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墓碑頂上都有著雞蛋狀的石頭,散發出和普通墓地相異的氣氛。

    「是無縫塔(無縫塔主要用於做為僧侶墓碑的石塔,外型特徵為雞蛋狀石頭堆起成塔,因此也稱為「卵塔」。)。這些全都是和尚的墓?」

    如果是市鎮中的寺廟,無縫塔多半會排列在墓地的角落,大多都是歷代住持的墳墓。但現在勇氣看到的,卻是多達數百座無縫塔綿延不絕的景象。

    這些墳墓會位於總本山的聖地,多半就表示這些全都是總本山旗下僧侶的墓。看來無論是對抗異怪而殞命的人、使用法力超過極限而倒下的人、名留總本山歷史的人、無名的人,每個人都平等地沉睡在這裡吧。

    勇氣彷彿受到冥冥中的指引般,踏進了墓地。一種與山上的寒冷不一樣的寒氣,從腳下慢慢纏繞上來。

    這裡的確是墓地,卻和普通的墓地不同。勇氣從中感受到了許多與僧侶這個字眼完全相反的氣息。

    怨恨、眷戀、憤怒、悲傷、嘆息。負面情緒纏上他,讓他全身汗毛直豎。

    這是否表示即使身為僧侶,處在這種難以獲得安祥死亡的總本山中,能夠平靜接受死亡的人也很少?

    勇氣在冥冥中的指引下,從墓地正中央穿過,朝角落前進。有些墓碑很老舊,也有些才剛設立沒幾年的全新墓碑。

    過了一會兒,勇氣在一處位於角落的墳前停下腳步。

    「生前的名字叫做……一德嗎?」

    勇氣從墳墓所在的位置與陳設,看出這名僧人死時多半並未留名。

    這座墳墓散發的氣息,和其他墳墓明顯不同,不單純只是遺憾與怨恨,更有著強烈的後悔念頭旋繞不去。勇氣直覺猜到引領他來到這裡的,應該就是這座墳墓的主人。

    墓碑上的卒年寫著昭和十九年(昭和十九年為西元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最激烈的年代。當時這名僧人還很年輕,只有四十幾歲。說不定是死在與總本山的任務無關的場合。

    「是眷戀……嗎?」

    勇氣自己說出口,卻又覺得不太對。這個說法和他所感受到的氣息不太一樣。錯綜複雜的遺念最深處,有一種更不一樣的情緒,一種更陰鬱、更無可救藥的情緒。沒錯,那是一種非常非常深沉的後悔。

    勇氣慢慢將手伸向墓碑。他感覺到自己非得更強烈、更深入地接觸這位僧人的靈魂不可。

    密度濃密的空氣形成柔軟的牆,想將他的手推回來。這一瞬間,一幅陌生的光景在他腦海中閃現。

    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焦土,四處冒起黑煙,住家焦黑崩塌,隨處都能看到無數屍體倒於地上。

    勇氣胸口的悸動加快了。強烈的死亡氣味,在他心中喚起了不安與恐懼。

    「剛剛的……是什麼?」

    他再次看了看卒年。昭和十九年,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如火如茶之際,這也就表示……

    「該不會是空襲後的慘狀?」

    是因為在空襲中死得毫無道理可言而覺得遺憾嗎?但這無法解釋勇氣最初感受到的後悔。

    勇氣再度伸手去摸墓碑,想感受殘留的思念。

    他看見了一幅又一幅被空襲毀得面目全非的街景。隱約能聽見嬰兒的哭聲從某處傳來,這個嬰兒多半是這一路上唯一的生存者。

    母子倆待在嚴重燒燬而即將崩塌的斷垣殘壁之下。一眼就看得出母親已經死亡,母親懷裡抱著的嬰兒則在哭泣。眼看嬰兒就要被大火吞噬,一名僧侶立刻奮不顧身地衝過去,救出了嬰兒。

    然而到了下一瞬間,僧侶也被倒塌的火柱壓住,再也不能動彈。

    ——我佛慈悲,這個嬰兒失去了母親、故鄉與所有親人,至少……至少請您賜給他無病無災的一生。

    這名僧侶只挪動手臂,高高舉起嬰兒如此大喊。

    僧侶一德的這個願望許的極為堅定。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命、成功拯救一條春節生命的喜悅。然而週遭卻有著無數悲慘的死亡。喜悅、悲傷與憤怒等種種強烈情緒翻騰交錯,直衝上天。這道強烈的情緒洪流,差點連勇氣的心都吞了進去。

    勇氣趕緊斷絕氣息連結,整個人往後退開。世界當場改觀,變回原來的墓地。

    「這我懂。這狀況我懂,可是……」

    奮不顧身地從火海中救出失去母親的嬰兒,一心一意為嬰兒的未來祈禱。這樣的僧侶,這樣的舉動,不是很了不起嗎?有哪裡會令他後悔?是後悔沒能母子倆都救到?可是這樣會留下這麼深沉的後悔嗎?

    勇氣不明白。

    剛才一德讓他看見的情景,與強烈的後悔情緒並不一致。

    在遭到轟炸的市鎮徘徊,拯救了一名嬰兒。這樣的過程即使會留下遺憾,卻沒有後悔的餘地。因為後悔這種情緒,是針對自己的行動而發的。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漸漸變暗。要是繼續逗留下去,就得在沒有燈光的夜裡,行走於危險的山路上。他非得趕快回去不可。

    當勇氣決定離開時,後悔的真相有如電光石火一般在他腦中閃現。在覺得不可能是這個答案的同時,卻又覺得這樣一來就全都說得通,完全無法否定,令他感到恐懼。

    勇氣在腦海中一再摸索這些記憶的涵義,再度站到墓碑前,最後他確定自己的靈光閃現是正確的。

    接著,勇氣朝立在墓地角落的墓碑,靜靜地說道:

    「一德和尚,你是在後悔不該救這個嬰兒吧?」

    9

    姬川就只是靜靜地坐著。

    夜深人靜,整棟拘留所裡幾乎聽不到半點聲響。頂多只聽得見不時來巡邏的獄卒所發出的腳步聲,即使睡得再熟,也不該完全聽不見囚犯起居的聲響,甚至連一聲打呼聲都聽不見。

    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不,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夜晚。

    每幾年就會有一次這樣的夜晚來臨。一個所有人都湊巧不發出聲音的夜晚,帶來一陣由偶然堆積而成的靜謐。

    姬川靜靜地坐在牢裡,看似任由時間平自流逝,又像是一動也不動地等待下一次死刑來臨。

    一陣彷彿時間靜止的寂靜,但這樣的寂靜並未永久持續下去。

    姬川緊閉成一字形的嘴唇,忽然間微微一歪。

    「無趣。」

    小小的自言自語聲中,蘊含了詛咒的聲調。

    「得逼他們認真點才行。」

    姬川睜開眼睛。即使他從坐著的姿勢站起,走到門前,仍然幾乎不發出半點聲響。

    他脫掉所有衣物,綁在小窗邊緣的鐵條上。接著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個瓶子。

    姬川用瓶子裡的液體塗滿全身。那是油。黑夜之中出現了有著人形的油亮光澤。最後他對鐵條也抹上油,再把瓶子放在位於房間角落的床下。

    姬川慢慢地、就像把手指伸進熱水似地,將指尖伸入鐵條之間。接著繼續伸到手掌、手腕,直到再也過不去。鐵條與鐵條之間的縫隙只有五公分寬,頂多只能伸到手腕。

    但姬川毫不在意,繼續將手臂前伸,發出皮開肉綻、骨頭折斷的聲響。上了油之後多少有些潤滑效果,不過要讓身體穿過五公分寬的縫隙,仍然必須付出代價。也不知道他的身體究竟承受了多劇烈的痛楚,只見地上有著無數滴混在一起的油水與汗滴。

    但當碎裂的身體擠過鐵條,轉眼間又重生完畢。

    姬川的嘴角更加扭曲,轉變成笑容的形狀。對他來說,連痛楚都成了享受。不死之身將他的感性扭曲得無以復加。

    等肩膀穿過鐵條,姬川喘了一口氣。肩膀與軀幹連接處被兩條鐵條夾住、擠扁。

    他只休息了片刻。

    人體擠過僅有五公分寬的縫隙,這令人沭目驚心的情景持續上演著。

    10

    事務所的電話響了。

    湊正在沙發椅上打盹,微微睜開眼睛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電視上已經重播許多次的姬川死刑畫面。

    「這可不適合拿來當鬧鐘啊。」

    湊也不管電話在響,走進盥洗室,用冷水洗臉來醒醒腦。他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用另一隻手去找遙控器,想關掉影片。

    湊的手在途中停住了。他交互看著時鐘與影片。

    「這是怎麼回事?」

    他操作遙控器,選擇觀看姬川第一次死刑的情形。等到畫面中的姬川被吊死,聽見笑聲時看往時鐘。

    接著再度操作遙控器,這次選的是湊參觀時的死刑情形。繩索斷裂,姬川的身體掉到樓下的房間。湊跑過去講了幾句話之後,姬川想走向他而跌倒。

    湊面色凝重地凝視這些情形。

    「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跌倒?不對,他為什麼會想走向我?」

    湊不斷反覆對照兩段影片與時鐘,其間電話一直在響,湊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話筒。

    「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

    「九條先生,我是米澤。事情嚴重了,請你馬上來拘留所一趟。」

    湊邊打呵欠邊回答:

    「至少讓我把台詞唸完吧。」

    湊一來到拘留所,就注意到整棟建築物都處於騷動之中。圍牆四周有著許多警察戒備,還停了好幾輛警車。

    湊一接近建築物,就有一名警察警告他不要再靠近。湊不理警察就想進去,警察理所當然地攔在他身前。

    「這裡禁止進入。」

    米澤立刻注意到湊與警察起了口角,趕緊跑過來。

    「對不起,不過你來真是幫了我大忙。」

    「現在是什麼情形?」

    電話裡沒問出詳細情形。

    米澤不改臉上僵硬的表情,領著湊進入拘留所。一來到有著成排牢房的長廊,就有強烈的異臭撲鼻而來,令人不難聯想到發生了什麼事。

    「是血腥味?」

    走廊前方有多名警察出入。

    「真是嚴肅的氣氛呢。」

    「這是史無前例的案子。」

    米澤的側臉一如往常,情緒反應十分稀薄,但腳步中卻顯露出些許焦急。他們踏步前往收押囚犯的牢房,死刑犯姬川就收押在其中一間。然而米澤卻從姬川的牢房前走過,繼續走了好一段距離才停下。

    米澤在這間有著許多警察的牢房前,用下巴示意要湊看看裡面。湊從警察的肩膀後方往內一看,一個人被一條從天花板垂下的繩子勒住脖子,吊在半空中。

    「死刑是幾時改成在牢房裡執行啦?」

    連湊開玩笑的聲調都變得比平常僵硬。

    「他是獄卒,這裡是空的牢房。」

    湊皺起眉頭,穿過大群警察走進牢房,觀察屍體。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湊形跡可疑,但或許是因為米澤在他身邊,倒也沒有人制止。

    「在拘留所內殺人或自殺?不管是哪一種,都挺大膽的啊。」

    「是他殺。他被人從後方勒住脖子,之後才被吊上去。」

    回答湊的是米澤。

    湊走出牢房,往走廊更深處的方向看去,可看見有許多警察在進行現場蒐證,有數間牢門沒關的牢房,數名警察頻頻進出。

    「犧牲者不只他一個。」

    米澤注意到湊的視線,領著湊來到其他警察聚集的牢房前。這間牢房內也有屍體,一把小刀插在胸口。

    「這次換成刺殺啦?」

    再去到下一間牢房,看到第三名犧牲者。死者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但米澤補充說明,說死者被人強灌了某種劇毒物質。

    「也就是毒殺了?照這樣看來,下一個應該是槍殺了?」

    「真虧你猜得到,你說得沒錯。」

    「猜不到才奇怪。絞殺、刺殺、毒殺、槍殺。照這樣下去,就可以堆出八種死法各有不同的大堆屍體山啦。」

    米澤這時才注意到湊想說什麼。

    「跟姬川的死刑方式順序一樣?」

    「沒錯。」

    湊一路快步走到姬川的牢房前,途中還從進行現場蒐證的警察手中一把搶過噴霧器,隨手塞進牛仔褲口袋。米澤先安撫過警察,晚了一步才跟上。

    「我也覺得姬川跟這事有關,但找不到他跑出牢房的痕跡。」

    米澤多半也是第一個就懷疑姬川,這句話是預想到湊會怎麼預測而說,但湊並沒有因此放慢腳步。

    「要從內部開門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是否有可能是異怪附身在姬川身上呢?」

    米澤一句接著一句,但湊完全沒聽進耳裡,來到他要去的牢房前。從門上的小窗往內一看,看到姬川一如往常,平靜地端坐不動。

    「是你幹的吧?」

    姬川聽湊問起,頭也不抬,就只是笑。

    「可是,昨晚這扇門並未打開過。」

    米澤替姬川說話。湊拿起噴霧器往鐵條噴去,被霧狀液體噴到的部分隨即發出藍光。

    「有光敏靈發光現象(光敏靈(Luminol)是一種發光化學試劑,與氧化劑混合時會發出明顯藍色光。法醫學上常用來檢驗犯罪現場含有的微量血跡,生物學上則使用光敏靈來檢測細胞中的銅、鐵及氰化物。)。他是強行鑽過鐵條的縫隙跑出來的。」

    「從鐵條的縫隙?」

    米澤吃了一驚,盯著鐵條打量。接著伸出自己的手,確定手腕以上的部分都過不去。

    「應該不可能吧,人體鑽不過這麼狹窄的縫隙.」

    「正常人多半不行,但是這傢伙不同。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去檢查這裡的血跡,多半跟他身上的一致。」

    「我只是覺得被殺也差不多膩了,所以又開始享受殺人而已。」

    姬川很乾脆地自白了。

    「頭要鑽過去可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呢。你們知道嗎?人腦其實意外地柔軟,可以自由自在地變形。」

    「難、難道你要說你打破了自己的頭蓋骨鑽過來……」

    米澤說不出話來。這名男子的精神構造,比他的不死之身更讓米澤無法理解。

    「昨晚我出去散步,只要看到獄卒和囚犯就殺。人死亡的瞬間果然很棒,所以我才會這麼快就對被殺感到厭倦,畢竟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比不會死亡的殺人更無聊了。我這麼熱愛死亡,卻享受不到自己的死,實在很不幸呀。」

    只有這個時候,姬川露出由衷覺得悲傷的表情。但他隨即又露出蘊含瘋狂的笑容,從喉嚨深處不斷發出笑聲。

    「我很慶幸這件事是請你處理。」

    湊回去時,米澤對他說出這麼一句話。

    「我到現在根本還想不出要怎麼殺他呢。」

    「就算這樣,我還是感到很慶幸。如果是法師或神官,多半無法立刻想到他竟然是用物理的方式硬鑽出來。用科學來對抗異怪,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討伐手段。當然,我相信也會有很多情形無法只靠智慧解決,但是請儘管包在我身上。雖然我們沒有可疑的法術,卻可以動用槍炮。有需要的話,連警方跟自衛隊我們也能出動。」

    「你想說什麼?」

    湊聽米澤說得激動,以興味索然的語氣反問。

    「我想挖角你。我想打造出一個不用靠那些可疑的傢伙,也能夠討伐異怪的組織。你不需要在那種骯髒的事務所裡鬱鬱不得志。相信不管是御蔭神道還是總本山,都千方百計阻撓你接工作吧?只因為不靠那些可疑的法術,就被嘲笑說是無能,說你是零能者。可是錯的是他們。異怪應該是可以用科學解析的。」

    「原來如此啊,看來很像呢。」

    湊將興味索然的表情換成笑容,米澤也露出笑容回應。

    「沒錯,我覺得我們很像。你不用馬上回答,我敬候佳音。」

    米澤也不收起嘴角的笑,輕輕揮了揮手離開。

    11

    「大叔!」

    一打開事務所的門,勇氣就丟開手上的漫畫站起。

    「喂,不要弄亂好不好,不然到時候被沙耶罵的可是你自己啊。」

    湊皺起眉頭丟開外套,在勇氣對面的沙發坐下。緊接著映入他眼簾的,是散亂了滿桌的薄薄包裝紙。湊以拿標本似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紙張舉到與眼睛同高,還刻意嗅了嗅味道。

    「難道這些年輪蛋糕你全都吃掉了?我的份呢?」

    「蛋糕很好吃喔。有什麼辦法?我在山上都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吃啊。而且蛋糕點心這類東西本來就是給小孩子吃的嘛。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要只因為蛋糕被小孩子吃掉就生氣好不好?」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女人跟小孩。以前理彩子也是鬼扯什麼甜點是給女生吃的,一個人全部吃光。」

    「你沒聽過什麼叫先搶先贏嗎?」

    湊難得啞口無言。但他立刻為了不讓勇氣看出來而繃緊表情,皺著眉頭開始找起電視跟錄放影機的遙控器。

    而後湊仍當勇氣不存在似地持續翻找個不停,最後終於從地上的大堆雜誌間找出遙控器,打開電視。

    勇氣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不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嗎?不問我不是應該待在總本山的修練場?還有要擔心被罵,也不應該是先擔心被沙耶大姐姐罵,而是該先擔心被孝元先生罵才對吧?」

    「我可不是那麼愛裝成熟的大人,不會問這種問題來讓自我意識過剩的小鬼頭滿意。你說話該看看對象。」

    湊嫌麻煩似地一邊快轉影片一邊回答。勇氣則是無事可做地望向四周,開口問道:

    「大叔,沙耶大姐姐去哪兒了?」

    「她去神戶採買。有一家店的明石燒(明石燒是以雞蛋、麵粉等材料製成的料理,外形同章魚燒,一般會沾高湯食用。)很好吃,用郵購買不到。」

    「為什麼要去買這種東西?」

    「我說這是死刑犯回憶中的食物,想用動之以情的方式問出線索,所以需要用到,她就馬上相信了。啊啊,真該說幸好我不是個善良的人啊。」

    湊嗤之以鼻的同時,將影片從快轉調回正常播放。

    播放出來的是姬川惠介死刑的情形。死。死。死。即使是勇氣,看到接二連三的刑罰所帶來的死亡,也說不出話來了。

    「小孩子還是到你那修練場去玩吧。這次的委託太限制級,你想參加還太早了。你說得沒錯,我可不想在之後被孝元囉唆。一旦惹他不高興,講到最後他還會做出無理的要求,像是說什麼利息不用了,要我把欠他的錢還回去之類的。」

    但勇氣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畫面,咬緊牙關,向湊回嘴說:

    「我找到線索了,我想應該錯不了。」

    勇氣從湊手上搶走遙控器,按下暫停鈕指向畫面。

    「這是燙傷的痕跡。他燙傷的痕跡一樣。」

    這時畫面上正好可以看到暫時成為屍體而倒下的姬川手臂內側,那裡有著一道皮膚微皺的燙傷痕跡。

    「我想這應該是他變成不死身以前受到的燙傷,所以才會到現在都沒治好。這跟我在一德和尚記憶中看到的燙傷痕跡一樣。」

    湊將視線從電視轉移到勇氣身上。勇氣確定他產生了興趣,於是采出上半身大力遊說:

    「這個人是不死之身吧?光看這些影片,就證明他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傷都會立刻痊癒。可是這燙傷痕跡呢?你覺得為什麼只有這裡不會痊癒?」

    勇氣說到這裡先頓了頓,彷彿在對湊說「你應該猜得出來吧」。

    但湊給出的回答卻也沒這麼讓勇氣稱心如意。

    「一德是誰?」

    「是我在總本山的墓地裡找到的一個無法瞑目的靈魂。這個靈魂一直在苦惱,必須想辦法讓痛苦的靈魂得到解脫才行。而且這個人和姬川絕對有關係,我想應該可以提供你一點線索喔?」

    湊的注意力又繼續投注到另一個地方。

    「死不瞑目的靈魂?……記得處理『咒』那件案子的時候,你也是為了這件事鑽牛角尖啊。你這個根本沒有半點信仰,該遭天譴的小鬼頭,偏偏就只有這點像個和尚啊。」

    勇氣一直倔強地瞪著湊和電視畫面,只有這時撇開了視線。

    「死不瞑目的靈魂啊……」

    「是留下遺憾的靈魂,說穿了就是沒辦法成佛的靈魂。」

    「你家人過世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

    勇氣肩膀猛然一顫,但始終不說話。然而一股掩飾不了的寂寞神色,浮現在他那年幼而早熟的臉龐上。

    「我說中啦?」

    「你說呢?」

    勇氣忿忿丟下這句話,將所有問題都拒於千里之外。

    勇氣低頭看著膝蓋上的拳頭好一會兒。之後再度抬起頭來,這時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一貫的狂妄神色。

    「大叔你要是死了,多半會不甘願地在賣馬券的地方遊蕩吧?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會徹徹底底讓你成佛,一點渣也不剩。」

    他說著並撿起掉在桌子角落的一張沒中的馬券,說聲「就像這樣」,接著手指在空中一彈,詠唱真言,一瞬間就燒掉了馬券。

    「不聽我說完沒關係嗎?大叔你已經找出解決的線索了?如果你不需要我的情報,那也沒關係。我會看在孝元先生的面子上,回修練場打發掉那些時間。」

    湊沒趣地看著勇氣的頭,咂了一下嘴之後,死心地說:

    「好吧,你就把這一德和尚的事情全都說來聽聽。」

    湊聽完勇氣在修練場的遭遇,擺出苦瓜臉看著天花板。

    「姬川是被總本山的和尚救出來的?可是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點吧?剛好就在你去修行的地方找到線索?」

    「偶然跟冥冥中的引導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我是被呼喚過去的。」

    這句話裡有著自豪與幾分苦澀。

    「你希望我稱讚你真不愧是天才兒童?」

    「也不會,這對我來說很普通。我會受到強烈的念呼喚,也感應得到微弱的念。我看得到的東西,其他和尚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也是家常便飯,所以我才會被他們排擠。被那些希望覺得自己有本事的人,或是以為只要修練就能讓法力變強的人,還有總本山那些地位很高的人等等。大叔你跟他們也是同類嗎?」

    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交互看了看資料與勇氣。

    先前勇氣流露出來的些許寂寞,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帶我去啦。既然跟這個和尚有關,只要我見到姬川,應該就可以看出一些事情。」

    勇氣驕傲的神色讓湊露出苦澀的表情,但最後還是小聲嘆了一口氣說:

    「我們可不是去玩的啊。」

    說著用資料拍了勇氣的頭。

    12

    隔天,米澤一如往常地頂著一張撲克臉來接湊,看到湊身旁的少年,不禁微微歪了歪頭。

    「檯面上不是說他們聯合抵制這件委託嗎?」

    「我說過那種話嗎?」

    「沒想到你會把小孩子也牽連進來。」

    「我也沒想到你會不發牢騷。你不是很討厭總本山和御蔭嗎?」

    「你現在的兩名助手,赤羽勇氣與山神沙耶,我也都調查過了。」

    「說得也是啊,不然你就不會挑那麼剛好的時機跑來我的事務所。可是我要給你一個忠告,跟蹤女高中生是不用講了,這年頭就算跟蹤國小男生,也會被公園裡的婆婆媽媽報警,你最好小心點。」

    「我們不是罪犯。」

    「是喔?只要掌握國家權力,連跟蹤狂的行為都會變成合法嗎?真希望我也能當上公務員,打著搜索住宅的名義去美女家裡搜刮內衣褲啊。」

    「不是只有你現在的兩名助手,水谷理彩子和荒田孝元,他們兩人的過去以及和你之間的關係,我也都調查過了。」

    「原來如此,難怪我帶總本山的和尚來見姬川時,你也沒發牢騷,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你們發生了那種事而解散,卻還把他們兩人的後輩留在身邊,我可以認為你的本性其實很善良嗎?」

    湊的回答晚了一瞬。儘管只是不到一秒鐘的短暫時間,卻足以讓交互看著他們兩人的勇氣產生疑問。

    「是這小子自己跑上門來罷了。他很好用,所以我就用。就只是這樣。」

    湊搶在勇氣開口之前,結束了這個話題。

    「我們找到線索了。別廢話了,趕快帶我們進去。」

    米澤在前面領路,湊與勇氣跟在後面。

    「姬川現在被關在懲罰室裡。那是個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所以應該不可能用上次那樣的方法逃脫。而且我們還讓他穿上拘束服,派了兩名獄卒看守。」

    「你派人看守他?」

    「那還用說?」

    湊面露不豫之色,米澤的回答則很簡潔。

    他們來到的是一個有如把外面的寒凍原封不動地搬進來似的寒冷區域,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

    「你待在這裡。」

    來到距離房門幾公尺外的地方,湊制止了勇氣。

    勇氣之所以乖乖聽話,是因為感受到某種極為不對勁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只有這個空間的空氣很清新。」

    但他這句話被米澤敲打厚重金屬門的聲響淹沒。

    勇氣站在兩人身後,臉上維持著僵硬的表情,一直瞪著牢房的門。說得精確一點,是瞪著門後的事物。

    「咦,可是,等等,等一下……」

    勇氣當然也做了心理準備,但門後感覺到的事物卻超出他的預期,讓他膽怯地退開幾步。

    「我是米澤,情形怎麼樣?」

    「……一切正常。」

    米澤和門後的獄卒說話。由於隔著一道厚重的門,只聽得見嗓音模糊的回答。

    「我進去了。」

    米澤開了鎖,手放上門把,動作卻停在這一步。他以嚴厲的表情瞪向門後。

    米澤慢慢回頭望向湊與勇氣,以視線朝他們示意,兩人隨即從門邊慢慢退開。米澤確定他們離得夠遠後,用力打開門,自己躲到牆後。

    幾乎就在同時間,一個物體從門後飛了出來,在地板上彈跳翻滾數次後停住。那是已無法再動彈的獄卒,看不出是生是死。

    「你們真的很天真,難道真以為用這種東西就綁得住我?」

    米澤自門後朝內窺探,看到姬川由後方架住另一名獄卒,用小刀抵在他脖子上。理應穿在姬川身上的拘束衣則掉在地上。

    「不要動!」

    米澤從門後衝了出來,舉槍指向姬川,但他的舉動只換來姬川的大笑。

    「你拿這手槍想做什麼?誰也殺不了我,明明根本就沒辦法殺我。」

    「那你逃亡的意圖是什麼?」

    「逃亡?你錯了,我是要出去殺人。」

    緊接著,小刀插進獄卒的脖子直沒入刀柄,噴出的血沬遮蔽了懲罰室外三人的視野。姬川以低得嚇人的姿勢,從血沫下方鑽過,一路直逼退縮的米澤。

    但小刀的一閃並未劃開米澤的血肉。因為湊從旁伸出一腳,踢開了姬川的身體。

    「處在這種慘狀下,你的反應還真不錯,現代人很少像你這樣。」

    姬川連踢開自己的反作用力都加以利用,在地上打了個滾,順勢來到走廊正中央擋住去路。如今姬川的目標已經轉變為湊、勇氣與米澤三人。也不知道他的小刀是從獄卒身上搶來,還是藏在不死之身的身體某處,只見姬川轉著小刀把玩,打量著湊他們三人。

    「該從誰開始殺起才好呢?小孩還是大人?還是三個同時殺?」

    他依序看著三人的模樣,與廚師品評食材的模樣極為酷似。

    「我決定了。我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拿槍指著我的你。」

    姬川說完的同時飛奔而出。米澤連連開槍,可是即使槍彈命中,仍然無法阻止姬川的衝刺。但這殺人魔逼近到米澤身前時,卻突然直角轉向,來到勇氣身前。

    「騙你們的。這麼久沒殺小孩,我還是忍不住呀。」

    小刀逼向勇氣,但勇氣沒有逃跑的跡象,目光始終凝視刀尖。他的嘴微微動著,像是在禱告。

    小刀就要碰到勇氣的臉頰,但瞬間靜止不動。並不是姬川點到為止,而是有一條繩子纏上姬川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動作。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

    繩子莫名地憑空出現,纏住姬川。繩子並非握在湊或米澤手中。姬川一再揮手想撥開繩子,但繩子就像蛇一樣,纏住他的手臂緊緊不放。姬川感到不耐煩,想用小刀割斷繩子,但卻連繩子的表面都無法劃傷分毫。

    勇氣在掙扎的姬川面前以單手結印,詠唱真言:

    「南摩三滿多縛日羅赧戰孥摩訶嚕灑孥娑破吒也……」

    短短的繩子就像繞上護木的藤蔓,伸向姬川的四肢。

    「該死,這繩子是怎樣!」

    無論姬川怎麼掙扎,繩子都並未解開,反而越纏越緊。而且原本不到一公尺的繩子還不斷伸長,纏上他全身,幾乎要包覆得密不透風。

    「這是不動明王的金剛繩,能夠追捕惡人到天涯海角,絕對不可能逃脫。」

    勇氣在詠唱真言的空檔如此說道。

    但姬川並未停止抵抗,抵擾的情形甚至逐漸變得超乎常軌。

    他試圖強行扯斷繩子。但不動明王的金剛繩自然不可能用人力扯斷,也因此毀壞的必然會是其他事物。

    繩子漸漸染成鮮紅,內側滲出血水來。

    勇氣表情僵硬,真言的詠唱也變得斷斷續續,姬川立刻做出更強硬的動作想扯斷繩子。他絲毫沒有要保護自己身體的念頭,故意讓關節脫臼、擊碎骨頭,想強行爬出繩圈。

    「不要怕。」

    湊在勇氣耳邊輕聲說了這句話。

    勇氣回過神來,再度堅定地結好法印。

    「剛剛你在入口感覺到了什麼?」

    「那是……」

    「別管那麼多,回答我就對了。無論多離譜都沒關係。」

    「是一種非常神聖的氣息,雖然根本不可能。」

    「……連你也一樣啊。」

    他們兩人談話之際,繩子仍然繼續將姬川越綁越緊。

    沒過多久,繩子連他的頭頂都覆蓋住,讓他無法自由出聲。

    「嗚、嗚、嗚……!」

    連悶哼聲都逐漸聽不見了。

    最後,一個全身被繩子裹滿,繭一般的物體滾倒在地。但姬川仍然掙紮了一會兒,才終於一動也不動。

    米澤用無線電將緊急事態通報拘留所後,立刻有幾名警察與獄卒趕來。

    其間湊一直在現場踱步,潛心思索。偶爾還被滾倒在地的姬川絆倒,但潛心思索的模樣始終不變。

    他奇妙的行動,讓勇氣與米澤都錯失與他說話的時機,只能默默看著他。

    「神聖的氣息、殺人魔、不死之身、一德的懊悔……」

    他不時停下腳步,凝視天花板,又重新開始踱步。

    「繩索斷裂而摔斷腿時,這小子為什麼想站起來?」

    「你是說第二次絞刑的影片那時候?被人這樣亂搞,誰都會想揍你一拳吧?」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湊思索了許久,嘴角忽然上揚,換成冰冷的笑容。

    踱來踱去的腳步在姬川身前停住。

    湊低頭看著被纏成繭狀的姬川,只低聲說了一句話:

    「原來如此,這就是不死之身唯一的弱點啊。」

    13

    當姬川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待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裡,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昂起脖子一抬頭,便看到湊、勇氣與米澤的身影。

    令姬川意外的是,他的手腳並未受到束縛,是因為他們認為隨時都可以用那種繩子困住他?

    隨著意識逐漸清晰,也就慢慢能聽到米澤與湊談話的聲音。

    「你說你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了?」

    「對,差不多都摸清楚了。」

    「大叔,你是說真的?」

    「我騙過你嗎?」

    勇氣多半對這個回答很不滿,以充滿狐疑的眼神看著湊,但最後似乎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又問了一句:

    「那你就告訴我啊。」

    「沒錯,既然你說知道了,就趕快說出來。」

    米澤說得很不耐煩,平常冷靜沉著的態度在這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這麼著急,有話總該等人到齊了再說。」

    湊以輕快的腳步走向姬川。

    「好啦,最後一個該在場的人也醒啦。」

    湊賊笑的表情激怒了姬川的敏感神經。湊明明知道,卻還是刻意露出賊笑的表情。這名男子——九條湊,明知姬川自己也抗拒不了想知道不死之身秘密的誘惑。

    他是個會對於掌握住整個場面情形而感到愉悅的人。姬川漫長的人生裡,見過許多這樣的人,這些人幾乎都可以分在同一類裡,那就是控制慾超出自己本事的人。這些人相當愚蠢,根本不去注意自己脆弱的立足點何時會崩塌,不,是根本沒注意到會崩塌。

    但九條湊顯然不一樣。他是在享受把自己置入這種狀況的樂趣,喜愛這種不知道何時會爆炸的情況。換個角度來看,就像是享受著在左輪手槍的彈筒裡裝一發子彈,朝自己太陽穴開槍的俄羅斯輪盤遊戲。這個人有著自我毀滅性的思考,儘管有著強烈的自我,卻又蘊含著連這種自我都加以否定的矛盾。這就是姬川眼中的九條湊。

    「我現在就有辦法殺了你。」

    姬川的恫嚇只讓湊更加深臉上的笑意。

    「不,你不會殺我。你對自己的不死之身最有興趣,不可能會殺掉或許真的能揭露這個秘密的我。」

    不對。姬川立刻否定湊的話。只要姬川覺得自己的秘密無關緊要,隨時都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他。而他——九條湊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明知有這樣的可能,卻還是對姬川挑釁。

    「好了,在揭開姬川的不死之身秘密以前,我們就先聽總本山的小和尚為我們說個法吧?」

    湊攤開雙手,以誇張的動作朝勇氣一指。

    「要說我在總本山修練場的遭遇是吧?」

    勇氣不配合湊誇張的動作。

    「我在總本山的墓地裡看到的……是一個和尚臨死前的記憶。」

    他以鎮定的語氣慢慢遊說:

    「這個人,一德和尚……就是救了你的人。他救了當時還是嬰兒的你。我想你和一德和尚,當時都遭遇到空襲了吧。我剛開始看到的風景,是一整片焦土。」

    勇氣仔細地描述他在修練場看到的一德的記憶。

    「……一德和尚救了姬川先生後,許了一個願望,他希望至少讓那名嬰兒一生無病無災。之後一德和尚就去世了,死因是救你的時候所受到的燒傷。現在他沉眠在位於總本山修練場角落的墓地。」

    幾分鐘後,勇氣做了這樣的總結,呼出一口長氣。

    「原來這燙傷有著這樣的意義啊。」

    姬川望向自己手上的傷疤,眯起眼睛細看。

    「姬川的出身我明白了,但這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成為不死身。」

    面對米澤的逼問,湊以開玩笑的語氣回答:

    「別這麼著急,那我們就來準備吧。在這之前,我們先來喊聲萬歲吧。」

    米澤露出訝異的表情。無論勇氣還是姬川,都是一臉不明白湊在說什麼的表情。

    「就是高舉雙手喊萬歲的那種萬歲啊。這是最重要的。」

    米澤投以深深懷疑的眼神,但仍然慢慢舉起雙手。接著湊的行動非常迅速。

    他伸手到米澤外套內側,轉眼間就搶走了手槍,順勢以熟練的動作開了保險,毫不猶豫地將槍口指向姬川,接連扣了三次扳機。

    三聲槍聲迴蕩在室內,姬川的身體挨了子彈,整個人從椅子上摔落。

    勇氣看得呆愣,米澤立刻回過神來,想把手槍從湊手中搶回。

    「你在打什麼主意?」

    「就說是有助於揭穿謎底的措施了,你看不出來嗎?」

    湊一邊看著手錶的秒針,一邊走向姬川。幾乎就在姬川撲向湊的同時,湊往旁避開。

    湊躲開的同時抓住姬川的手腕,扭住他的手臂,順勢將他按在地上。

    「做這種事有什麼用?只要讓關節脫臼,我隨時都能掙脫。」

    姬川發出的情緒並不是憤怒或憎恨,有的只是失望。

    「已經復活啦?不愧是無病無災。」

    湊從上方按住他之餘,還吹了聲口哨。

    「無病無災?」

    姬川與米澤皺起眉頭,勇氣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錯,這傢伙不死之身的秘密就是無病無災。他受到佛陀的神力保佑。」

    姬川需要破壞自己的身體時一向毫不猶豫,即使手被扭到背後,也不表示已經受制於人。但他還是沒有動,不,是動彈不得。

    「你說無病無災?」

    這句話綁住了姬川。

    「對。一德和尚許的願望上達了天聽。」

    湊開始遊說:

    「他祈求嬰兒無病無災的願望上達了天聽。也不知道是大火燎原的代價,還是當時他的祈求實在太強烈,才會上達天聽。結果就是你得到了無病無災的庇佑,無論什麼樣的傷勢或疾病,都會憑空消失。不管你喝酒還是抽菸,都不會對身體有害。對你身體有害的所有事物都不會累積,所以細胞也很健康,讓你青春永駐。這就是不死之身的真相,是佛陀的庇佑。」

    「佛陀的神力?你說他受佛陀保佑?」

    米澤一聽完湊的說明,立刻用力拍打桌子。

    「怎麼可能有這麼離譜的事!如果這是真的,那不就表示佛陀只把無病無災的不死之身賜給他一個人,卻對他犯下的多起兇殺視若無睹?只因為他一時興起就殺死的那些無辜人們,他們的靈魂又該怎麼辦!為什麼他不會遭天譴!」

    「這又無關他的人品。無病無災的庇佑是救了嬰兒的和尚所許的願,這傢伙只是這個願望的標的物。水稻或蔬菜受了豐收的祈禱而成長茁壯,它們難道就是虔誠的信徒?不是吧?事情就是這麼回事。」

    湊回答的話語十分冷酷無情。

    「可是我覺得米澤叔叔說的話是對的。所以一德和尚才會留下強烈的後悔,沒有辦法成佛。」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川忽然放聲大笑。

    「有意思!殺了那麼多人的我,原來受到佛陀保佑?真是太棒了。以後我就算繼續殺害很多很多的人,還是會受到佛陀的保佑啊!」

    姬川高聲大笑,湊則淡淡地對他說:

    「說得精確一點,應該不是不老。只要儘可能排除危害,減少食物,給予適量的運動,老鼠可以輕易活到平均壽命的兩倍。同樣的,你總有一天會死,但壽命多半會達到人類的極限。你也許還能活一百年,說不定是一百五十年。畢竟你看起來年輕,實際上卻已經七十歲左右了。不過雖然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死,但那時我們應該都早就已經死了。」

    「難道你要我把這種殺人魔關個一百年以上?」

    「那也要我這一百年都乖乖被關才行。不管怎麼說,你們都見證不到了。」

    姬川仍然覺得十分好笑似地笑個不停。

    「但你說你知道了姬川不死的秘密,應該也已經知道要怎麼做才能結束他這沒天理的不死之身吧?」

    湊很乾脆地從姬川身上站起,走遠幾步後將手槍拋給米澤。姬川一邊投來猛禽盯上獵物似的眼神,一邊慢慢站起身。米澤舉起的槍口對準了他的心臟。

    「所以,你殺得了受到佛陀庇佑的我?」

    「對。下次的死刑你就會死了。會確實、徹底地死掉。我不會讓你起死回生。你剛剛就露出了馬腳。」

    聽到這絕對的死刑宣告,姬川無視於舉槍警戒他的米澤,視線直射向湊。

    「怎麼啦?知道說不定會死,就突然害怕起來啦?」

    「你這挑釁挺廉價的。」

    但湊的眼神中有著確信。和先前不一樣,相信這個人一定掌握到了確切的線索。姬川興味油然而生,嘴角自然露出笑容。

    但他的笑容立刻消失。

    「哎呀,你怎麼啦?」

    湊開心地看著姬川的模樣。

    姬川的笑容會消失,是因為注意到自己右手的異狀。異狀發生在手的表層,也就是皮膚上。

    「這是什麼?」

    右手的皮膚密密麻麻地起了紅色的疹子。姬川不悅地搔了幾下,但疹子並沒有痊癒的跡象。

    「人有了不死之身,就會疏於防備啊。」

    湊的手上握著一個針筒,裡面是空的。不難想像到他是先前按住姬川時,在他手上打了一針。

    這時姬川才理解到湊那乍看之下無意義的槍擊是為了什麼。

    「這是毒?」

    姬川的語氣中流露出露骨的失望。

    「如果是毒,幾分鐘就會治好了。」

    「怎麼會是毒呢?你誤會可大了。這只是造影劑,是進行電腦斷層掃瞄時要用的醫藥用品。其實更合適的是蜂毒,但一時之間弄不到,所以我才拿造影劑湊合著用。畢竟造影劑也具有同樣的性質。」

    「造影劑?蜂毒?性質?」

    姬川越聽越不明白。蜂毒又能做什麼?他說的造影劑又是什麼?從米澤驚訝的表情來看,多半是湊擅自做出的行動。

    「你到底在開什麼玩笑?難道你以為用蜂毒殺得了我?還是說只要把造影劑混進血液裡我就會死?」

    「怎麼可能?如果是這樣,全世界的醫生都會變成殺人犯,所有的電腦斷層掃瞄機都會變成棺材了。」

    湊說話的時候,紅色的疹子仍然繼續擴散,蔓延到姬川的手肘。

    「難道造影劑就是他的弱點?用這個就殺得了他?」

    米澤以期待的語氣發問,但湊很乾脆地搖搖頭。

    「不用問也知道不可能吧?剛剛那一下只是上主菜之前的準備。」

    「真是非常對不起呀。我根本不痛苦,只是皮膚變紅了點而已。」

    很癢。對姬川來說就只有這種程度的感覺,但湊臉上胸有成竹的表情並未消失。

    「我就告訴你吧,造成你皮膚變紅的並不是造影劑的藥效,也不是毒素。」

    姬川看著手上的異狀,看著平常早就該治好卻遲遲不痊癒的皮膚異狀,產生了疑問。

    「既然不是毒,為什麼會腫成這樣?」

    「這不是紅腫,是薄麻疹。」

    「葦麻疹?」

    聽他這麼一說,就覺得症狀似乎真的和紅腫不太一樣。但姬川無論受傷或疾病都會立刻痊癒,對蕁麻疹的症狀並不清楚。

    「這是葦麻疹又怎麼樣?」

    姬川覺得身體不對勁,掀起了衣服。他的腹部與胸口,也都和手臂一樣起了蕁麻疹的症狀。

    「我有把握能完全處死你了。」

    湊開心地看著姬川的模樣,賊賊地笑著。

    「也好。」

    姬川也笑了。

    「把死刑的方法交給你決定,說不定也挺有意思的。但是你讓我產生這麼大的期望,到時候要是失敗,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笑容下流露出來的,是以殺人為樂的惡鬼表情。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14

    如果有人間他為什麼不逃,答案大概會是膩了。他活膩了、殺膩了、被殺膩了。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膩了。

    所以姬川對湊說有把握殺他的話起了興趣。如果湊的話屬實,對姬川來說將是未知的體驗。如果是騙人的,那也只要殺了他就好。

    姬川面對死亡的心情就只是這樣。不只是別人的死,連自己的死他都看得很輕。由於身為不死之身,生命的份量或對死亡的恐懼這類的概念,都早就已經枯竭。

    姬川和先前一樣,被帶到死刑執行室。無論採用什麼方法執行死刑,執行的地點都一樣。姬川腦海的角落隱約想著,若不是絞刑,就沒有非得在這裡執行不可的理由,但他們仍然拘泥這個地點,或許是有什麼法律上的問題吧?

    執行室裡可以看到數名醫師,搬來了幾樣像是醫療器材的機械,還可以看到湊的身影也出現在這些人當中。

    「醫師?」

    看到這些與死刑現場格格不入的人出現,姬川露出訝異的表情。有醫師在場並不稀奇,因為需要由法醫檢查死刑犯是否真的死亡。但湊所帶來的醫師,顯然和負責這類工作的醫師不一樣,而且搬來醫療器材這點也很奇妙。

    「他們有辦法可以殺我?」

    但湊的回答卻和他的期望不符。

    「怎麼可能?醫師的工作是治療病患和傷患,不是殺人。」

    姬川仍然無法理解,正覺得有疑問,湊就拿出一個針筒。

    「你的薄麻疹呢?」

    「幾乎完全消失了。」

    「很好。」

    「又要下毒?」

    「對。跟第三次死刑用的毒一樣,當時你死了五分鐘左右,是這裡進行的死刑中死得最久的一次。」

    「你特地叫這些醫生來,該不會就是為了替我打針吧?」

    姬川心想如果真是這樣,乾脆現在就殺了他,但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嗤之以鼻地笑說:

    「你白痴啊?我不是才剛剛說過,醫生的工作是治療傷患和病患嗎?而且打針這種小事我也會做。」

    「要是你失敗,我會殺了你。」

    「這句話我之前就聽過了。」

    說著湊乾脆地一針刺進姬川身上,注入毒素。

    短短幾十秒內,神經毒素就行遍全身,讓姬川痛苦地打滾。

    「就、就算用這種方法,我也只會照樣……復活。」

    「用不著。」

    姬川扭曲的視野中,湊仍然在笑。接著湊指向身後整排醫師,說出一句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話。

    「那邊的幾位醫師會把你救活。」

    15

    姬川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湊與醫師們圍在身旁,低頭看著他。

    「你失敗了是嗎?」

    或許是早已料到,姬川並沒有任何感慨,只後悔不該聽信湊的話。

    「不對,我成功了。」

    可是自己還活著。湊說的話怎麼聽都只像是死不認輸。

    「你還記得我說過你失敗就要殺了你吧?該不會現在才想求饒?」

    要殺湊簡直是輕而易舉。姬川可以立刻起身拿起手邊的醫療器具當凶器,再不然他也知道好幾種徒手殺人的手段。

    姬川起身想將其中一種方法付諸實行。

    不,他以為已經起身,然而身體卻不聽使喚。一陣劇烈的暈眩襲來,身體失去平衡感,讓他難看地往後一倒。

    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是毒素還留在體內嗎?

    「你到底做了什麼?」

    「別用這種責問的語氣問我好不好?我做的可是極為人道的處置啊。」

    「人道?」

    「你死前我不就說過要把你救活嗎?」

    姬川勉強站起。不只是暈眩,心悸也很劇烈,心臟跳得像是隨時都會破裂。

    「救活我?你在說什麼?」

    現場準備的醫療器材與醫師群,的確證明了湊所言不虛。但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不用別人救,自己就會起死回生。不,明明目的是殺了自己,為什麼要特地救活?

    「之前你不就因為造影劑而起了蕁麻疹嗎?那是全身型過敏性反應的一種。最有名的起因就是蜂毒,但食物與藥品也可能引起。我們幫你驗血時,就已經確定你會起過敏反應。」

    「那又怎麼樣?跟現在的我有什麼關係?」

    「全身型過敏性反應不是傷勢或疾病,而是對毒物或藥物的免疫過剩反應。是身體維持過度旺盛的健康活動所造成的。也就是說,你這不死之身的能力遇到健康的反應,效用就會變弱。你聽得懂嗎?」

    姬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還留有些許尚未痊癒的蕁麻疹。

    「還有一點。我割斷死刑用的繩索時,你生氣地撲向我,結果你的腳骨折還沒痊癒,當場難看地摔倒。當時你為什麼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腳骨折了。」

    姬川已經不再發問,默默聽湊說下去。

    「答案很簡單,因為你以為已經痊癒了。你從以往的經驗知道骨折需要多少時間痊癒,但當時痊癒的速度比你預料中的還要慢。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當時你並不是由於繩索斷裂而導致腳骨折,是繩索斷裂救了你一命。那個現象被解釋成拯救,而不是災難,所以你的腳才會比較晚治好。」

    湊說明的時候,姬川處於連站都站不太穩的狀態。但湊所說的「被解釋成拯救而非災難」這句話,卻莫名地深深透進心裡。

    「也就是說,一旦發生你意料之外的情形拯救你脫離死亡,佛陀的庇佑就會出現延遲。殺你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利用延遲拯救製造過剩的健康反應,也就是救活你。」

    姬川心想這是多麼諷刺。過去無論什麼方法都殺不了他。有過那麼多次、多得數不清的死亡。但他萬萬沒想到完全相反的急救行為,反而會為他的不死之身帶來死亡。

    「從毒殺到你靠自己復活,大概有五分鐘的時間。這五分鐘裡,我們嘗試進行所有醫學治療方式來救活你。怎麼樣?非常人道吧?以治療救活你的行為被佛陀視為拯救,讓原本的復活時間更加延遲。佛陀的庇佑就是這麼天真,不會注意到這點,還試著讓你健康的心臟恢復。你應該覺得心跳很快吧?」

    姬川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想摸清楚心臟跳動的速度。不只有心臟發生異狀,往手上一看,皮膚上血管暴現、跳動,全身都在發燙。

    「遲鈍的佛陀大力想救活死去的你,你明明活著,卻想讓你起死回生。用人類的方法來比喻,佛陀所做的事就像在插管、施打升壓劑和強心針一樣。你現在的狀態,就是追求起死回生過剩的免疫反應。肺部處於過度呼吸狀態,心臟被雙重的強心針弄得幾乎破裂。你感覺如何?」

    姬川難受地抓著胸口,嘴上卻在笑。那是他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真正感到高興的笑容。

    「啊啊,你說得對,感覺很棒。我感覺得到,這次的死……有著非常……絕望的味道。」

    姬川身體痙攣,猛力往後弓起,最後四肢無力地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也停止了。

    看到姬川不再動彈,醫師之間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聲浪。不是因為姬川死了,而是因為姬川的皮膚轉眼間迅速萎縮,容貌變得像個十足的老人。

    湊幫還微微睜著眼睛的姬川合上雙眼,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16

    米澤辦完各式各樣的手續,再度走進執行室後,便對至今仍佇立在室內的湊投以五味雜陳的視線。

    「你還待在這啊?沒想到你挺多愁善感的。」

    「我只是在見證。如果他又復活的話,就得再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湊看了米澤一眼後,露出既像自嘲又像嘲笑的笑容,說出了一句奇妙的話:

    「你期望落空啦。」

    「你在說什麼?」

    「你之所以不去委託總本山和御蔭神道,還不就是因為知道不死之身的價值嗎?古今中外,無數人不惜投下鉅資卻求之不得。你委託我的真正目的,不是想找出殺他的方法,而是想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你千方百計想用科學方式分析,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詳細的驗血資料。不過也沒關係啦,畢竟就是靠這些資料,我才找出了突破方式。」

    「我說我無法相信他們是真的。」

    「你就說出真心話吧。要是能用科學方式分析出來,自然是再好不過,不是嗎?這樣一來不管要用在軍事用途,還是想獲得大筆財富,都是隨心所欲。」

    米澤也不加否認,只說了這句話:

    「既然是佛陀的力量,那也無可奈何。」

    「算了,沒關係,不過報酬你可一毛也不能少啊。不管你的企圖是什麼,我都依照委託內容解決了。」

    湊似乎說完這幾句話後心滿意足,就要走出房間。

    「慢著,我之前提的那件事,你考慮過了嗎?」

    「之前哪件事?」

    「就是挖角你進我們組織那件事。我之前也說過,不靠可疑的法術來對抗異怪,是我心目中對抗異怪最理想的方式之一。這種方法是我們的共通點,你不也同意了嗎?」

    「不對。我那時同意你說的很像,並不是說你跟我很像,而是在說你和總本山還有御蔭那些人很像。」

    米澤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多少放粗了嗓子。

    「你說我哪裡像那些人了?」

    「執著自己相信的事物,變得很排他這一點啊。」

    「你還不是一樣?你這些年來不就是因為不能接受總本山和御蔭的做法,才會使用不依賴任何法術的方法去解決嗎?」

    這句話只換來了湊冰冷的視線回應。

    「這是你自以為是的解釋。我只是因為自己沒有特異能力,能利用的東西我都會拿來利用罷了。管他是科學、是總本山的法力,還是什麼可疑的法術,這些我都不在乎。如果留總本山和御蔭神道的人在身邊會很好用,我就會用。啊啊,米澤兄,這次你也一樣,你提供的詳細醫療資料幫了我大忙。」

    「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是啊,你說得對,我就訂正一下。總本山和御蔭還比你好多了。他們置身在這個世界長達好幾個世紀,有著切身的體會。他們不認為拿異怪賺錢,異怪會乖乖聽話,更不會傲慢地以為有辦法創造出不老不死的奇蹟。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哪塊料。要是你以為人類想要什麼都能稱心如意,那就大錯特錯了。好歹總該從歷史上學到一點教訓吧?」

    說完湊就轉身離開,再也不理會米澤的呼喊。

    17

    「啊!」

    待在一德墓前的勇氣忽然瞪大眼睛。旋繞在墳墓周圍的後悔念力慢慢淡去,一德的靈魂得到了淨化。他只想得到一個理由。

    「大叔成功了。」

    這也許值得高興,但勇氣不明白該怎麼面對這個事實。

    「修行中不可以擅自離開,至少請你跟我說一聲。」

    勇氣突然聽到有人從背後說話,趕緊轉過身去。這句話說得嚴肅,但站在那兒的孝元,臉上卻一如往常地帶著平靜而柔和的笑容。

    「一德和尚也真是的,捅出那麼大的漏子,自己卻悠哉地成佛。雖然我不像大叔那麼勢利,但也覺得他至少應該留個禮物表示一下心意啊。」

    勇氣沒有回應孝元的訓話,朝一德的墓碑宣洩出近似遷怒的情緒。

    「你救了一條無法成佛的靈魂,這樣不夠嗎?」

    孝元擔心地看著他。

    「嗯,完全不夠,我根本沒心情高興。你想想看,沒天理也該有個限度啊。天神還是佛陀都愛怎樣就怎樣的話,我可奉陪不下去。像被姬川殺害的那些人又該怎麼辦呢?」

    「真難得聽到你這麼情緒用事啊。不,我不是說你這樣不行。你不要誤會,我反而認為這樣的傾向很好。」

    「說得也是。也許真的不太像我的作風……」

    勇氣試圖佯裝平靜,卻沒辦法好好說下去。

    勇氣內心一直抱有對神佛的不信任。

    勇氣天生就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事物,對他來說,幽靈或異怪都是日常的一部分。就像雨有時下有時不下,風有時吹有時不吹,這些事並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奇怪。異怪對勇氣來說也是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對他來說,異怪就像是昆蟲。雖然不知道昆蟲在想什麼,但知道是害蟲就驅除,是有趣的昆蟲就飼養。蟑螂和鍬形蟲會有多少差別呢?全都只是依人類自己的喜好與利害關係罷了。所以如果異怪對人類有害就加以驅除,相反的就算異怪吃人,他也不覺得沒天理。

    但天神或佛陀這樣的存在,對於只有十歲的勇氣來說就太沉重了,也許就和命運或輪迴這樣的概念差不多沉重。

    他隱約認知到這些概念就和大自然很相似。大自然並不是為了人類而降雨,也不是為了製造人類的困擾而降下豪雨。

    但如果有人間他遇到乾旱時會不會進行求雨儀式,他會搖頭否定。即使求雨儀式上達天聽,他也不會感謝,只會覺得既然肯下雨,在乾旱之前先下一下不就好了。

    但換做是沙耶,多半就會進行求雨儀式,下了雨以後也會感謝天神。

    這不只是因為沙耶個性老實。沙耶根源於吸收神道思想的御蔭神道,宗教觀也和總本山有著微妙的差異。

    而且即使沙耶和勇氣一樣背負起同樣的命運,看得見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相信她也一定不會怨恨或懷疑神佛。不,柑信她反而會因為看得見這些事物,更加以不失敬畏與虔誠的態度面對天神。

    但勇氣不一樣。即使有著這樣的能力,勇氣的遭遇卻處處沒有天理可言。他還是嬰兒時,母親與祖父就死於車禍,勇氣連他們的長相都不記得。五歲時唯一的親人祖母猝死,和異怪沒有任何關聯,就只是生病死亡,是祖母天年到了。

    「死亡時還有眷戀的靈魂都不會成佛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

    「我……我媽和我外婆,好像都很乾脆地就成佛了。」

    「這是好事。勇氣你應該懂的。」

    孝元仰望灰色的天空,眯起了眼睛。

    「說得也是,也許是這樣。可是這也就表示,不管是外婆還是媽媽,對於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都沒有半點留戀吧?像我媽是突然車禍過世,但能成佛也就表示她對我沒有那麼強烈的感情吧……」

    「勇氣,這你就錯了。你這麼聰明,應該懂的。」

    孝元的嗓音始終很鎮定,往往能夠安撫勇氣的情緒,但只有這次他也無能為力。

    「我……就算被人說是天才,就算看得到很多靈魂,可是我從來就沒能看到最想見的人,從來就沒能聽到最想聽的人說話。」

    勇氣咬緊嘴唇。鼻頭髮酸,眼眶發熱。他咬緊牙關想忍住,但還是忍不住。

    勇氣轉身背對孝元,幾個黑點落到他腳下。

    那是從勇氣臉頰滑落的淚水。

    孝元輕輕把手放到勇氣顫抖的肩上,溫柔地對他說:

    「你可以儘管哭,我絕對不會告訴湊。」

    不久下起了大雨,雨水抹去了勇氣的淚痕。

    終章

    湊一走出拘留所,就看到沙耶撐著傘在外面等他。看到她雙手提滿紙袋,湊露出了苦笑。

    「總覺得你會糗我說蹲苦窯辛苦了啊。」

    「老師吩咐的東西我全都買齊了。聽說這裡的明石燒不是沾高湯,是灑鹽來吃,跟老師說的不一樣。」

    沙耶將露骨的不滿蘊含在表情、嗓音與態度之中,將傘塞向湊。

    「老師真有一套。」

    「什麼事情有一套?」

    「事情正好就在我採買完的時候解決了。」

    沙耶早已注意到湊要她去採買的用意,但仍然採買完所有東西才出現在湊眼前,這或許是因為沙耶想爭一口氣吧?

    「我可不記得曾經跟你報告說我解決了。」

    「看到老師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了。老師解決案子以後會顯得心滿意足,但同時也會覺得無聊。謎題一旦解開,對老師來說就沒有價值了。」

    湊什麼都沒回答,邁出腳步,把傘撐向沙耶頭上,抓起一個紙袋,將一塊明石燒丟進嘴裡。

    「都涼了。」

    「我搭新幹線買來的,當然會涼了。」

    「別擺這麼凶狠的臉色給我看好不好?你就只有這眼神跟理彩子一模一樣。對了,這就表示,說不定你的胸部將來也還會成長?怎麼啦?你應該高興點。」

    即使湊開玩笑,沙耶仍然不改僵硬的表情。

    「我還是不能接受。不管是這次的任務,還是老師讓勇氣參與的決定。」

    「是他擅自找到線索,擅自來淌這渾水。」

    「那也一樣。」

    「既然不能接受,你大可不必再來找我啊。又不是我拜託你來。」

    這句一貫的說詞,讓沙耶無話可答,只能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在湊身邊。從勇氣那聽到的這次事件概要與解決方法,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老師,你會淋濕的。」

    唯一的一把傘偏向沙耶頭上,讓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濕湊的右肩。

    「你買來的松露饅頭淋濕的話我還比較傷腦筋呢。」

    沙耶一直偷看著湊的測臉。她頭也不拾,用低得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說:

    「老師,我好害怕。老師很厲害,不但冷靜,又知道很多事情,用智慧來解決許多難題。可是,我總覺得就是因為這樣,老師才會連神佛都只當成工具看待。我總覺得有一天……有一天這會害了老師……」

    她話說得太小聲,並未傳進以沒趣的表情仰望天空的湊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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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6:21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9-3 06:23 AM 編輯

第二話 夢

    序章

    晴朗的藍天顯得陰沉。

    陽光讓男子眯起眼睛,嘆了一口氣想著今天也沒能睡著。不,睡是睡了,但身心完全得不到休息,疲憊感沉重地壓在身上。

    冬天的空氣清透到了極點,乾燥的風十分冰冷,讓他不由得重新拉好脖子上起滿了毛球的黃褐色圍巾。

    老舊的咖啡廳玻璃窗照出了他的臉龐。臉頰凹陷,眼袋發黑,表情中沒有活力,簡直像個癮君子。

    「其實說來也挺像的啊。」

    男子朝玻璃窗上照出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許真的是對那玩意成了癮。最初的時候還覺得不知所措,後來漸漸開始樂在其中,最終越陷越深,無法自拔。但自從知道那會有生命危險之後,享受就變成了恐懼。

    現在他很怕陷入那種狀況。如果可以,他不想見到那玩意,也不想陷入那種狀況。但這是不可能的。既然人類不可或缺的行為和那玩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就根本無從避免。

    為了打破這樣的狀況,他查過各式各樣的對抗手段,但全都白費功夫。

    如今他已經束手無策。即使找人商量,也沒有人認真聽他說話。不是一笑置之,就是當他在說瘋話。他已經陷入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狀況。

    但他仍然找到了最後的救命繩。儘管情報來源可疑,但他也只能把一線希望寄託在這上面。他打算循著情報去見一個人。要是親朋好友知道,肯定會說這個人可疑或危險,說不定還會被強迫推銷昂貴的花瓶或是詭異的掛軸。但他已經別無他法了。要說奇怪,自己早就變得夠奇怪了,事到如今根本就沒有任何必要在意面子。

    男子疲憊至極的腳步沉重得像是走在泥沼裡。路上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微妙地避開他,甚至有人露骨地以看可疑人物的眼神看著他然後跑開。他心想這也難怪,若遇到像如今自己這般模樣的人,連他自己都會想躲開。

    但即便如此心中還是會覺得淒慘與悲傷。他搖搖晃晃前進的模樣甚至醞釀出一種哀愁。聖誕節將近,街上散發出歡樂的氣息,更加讓他產生一種只有自己陷在深海之中的無奈。

    「討厭,那是怎樣?你們不覺得很惡嗎?」

    幾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性不只用態度避開男子,經過時還口出不遜,在他背後嘲笑的聲音多半不是被害妄想,是針對他而發的。

    「我才不想靠近你們這些人呢!」

    男子自言自語的話語並不是出於死不認輸,而是由衷這麼覺得。現在他是真心對異性感到厭煩。略有幾分姿色的女性他根本看不上眼,若是令人驚豔的美女就更是糟糕。都怪那玩意,讓他甚至會產生恐懼。如今年輕女性的魅力,已經會直接勾起他內心的恐懼。

    也不知道是因為想著這種事,還是因為腳步無力,他被延伸到道路上的聖誕樹燈飾絆了一跤。這一絆讓他的包包脫手,裡頭的東西灑了一地。

    他不禁對自己的失敗啐了一聲。這一聲有著兩種涵義,一是恨自己疏忽,沒有好好拉上包包的拉鏈;二則是因為得在這週末之前提出的報告正被風吹得飛往四面八方。在這種狀況下還想著報告,也讓他對小家子氣的自己感到厭惡。

    但他不能留級。靠獎學金支撐的大學生活,絕對沒有那麼輕鬆。男子為了撿起報告,不得不彎著腰在道路上跑來跑去。每當有刺骨的寒風吹過,報告的紙張就被高高吹起,飛向別的地方。

    看到他這樣,只有人發笑,卻沒有人願意幫忙。他雖覺得憑自己這副德行,會這樣是理所當然,但也無法否認自己覺得惱火。或許就是因為這樣……

    「來,請。」

    突然看到有人把幾張報告頁面遞到自己身前,讓他一瞬間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慢吞吞地抬起頭來一看,發現不知不覺間有一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前,以清新的笑容遞出紙張。

    這就是所謂的烏黑亮麗嗎?眼前少女綁成馬尾的長發,是一頭這年頭學生少見的亮麗黑髮,其中一束髮絲垂於身前。

    這名少女身著學生裝扮,毛料外套下穿著西裝制服外套與格子裙,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很可愛。若是在幾個月前,相信這樣的容貌足以讓他雀躍。還會拿這件事當話題,邀對方去喝杯咖啡。

    但現在他心中並未產生這樣的情緒。少女讓他覺得可愛的方向,並不是那種異性的魅力,而是一種能讓人放鬆的特質,這讓他鬆了一口氣。與其說是迷人的高中女生,還不如說比較接近於看到小貓小狗時感覺到的那種可愛,這對現在的他來說更是感到可喜。

    「請問,你怎麼了嗎?還有缺頁嗎?」

    男子只顧著回望對方,遲遲不接過紙張,讓少女納悶地歪了歪頭。

    「啊,不是,這些就是全部了。謝謝你,你幫了我大忙。」

    「是嗎?那太好了。」

    天真無邪的笑容讓他覺得好耀眼,無邪得甚至令他擔心。就連自己這種來路不明的男人,她也一樣和善對待。承蒙她幫忙還這麼想是不太說得過去,但他甚至擔心起少女會不會被壞男人給騙了。不,說不定已經處於被騙的過程當中了。

    他腦子裡轉著這些愚不可及的念頭。

    「你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謝謝你。」

    男子有禮貌地再度道謝,伸手要從少女手上接過紙張。儘管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手指頭仍然微微碰到少女的指尖。這一瞬間,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同時伴隨一聲爆裂似的聲響。

    「啊!」

    少女也嚇得縮起了手。失去支撐的報告再度散落一地。

    是靜電。雖是冬天常見的現象,沒什麼稀奇,卻也使得他們兩人得重新到處撿回報告。

    「對不起。你還好嗎?我嚇了一跳。」

    但少女再度面帶笑容幫他撿報告,完全沒有尷尬氣氛出現的餘地。

    該怎麼形容這樣的少女呢?天使?女神?聖女?這幾個詞彙都讓男子覺得不太貼切。應該有個字眼很適合,但他就是想不起來。他一邊撿報告,一邊懷抱著一種近乎感動的感慨。

    「啊!」

    風吹起的一頁報告,被一隻面相倔強的小狗叼走了。撿報告的少女和小狗目光交會,大眼瞪小眼地對看了一會兒,小狗隨即拔腿就跑。

    「小狗狗,求求你,等一下!」

    男子看著少女跑去追小狗的背影,一時間忘了當初那種慘澹的心情。他注意到自己這幾週來第一次露出微笑。

    「那,請問您要諮詢的是什麼事?」

    被那玩意困擾後,男子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尋求嘗試一個不科學的方法。他靠著各路朋友與網路上的情報找到的地方,有一名巫女等著他。這名巫女叫水谷理彩子。

    但眼前的這名美女真的可以稱為巫女嗎?

    與說到巫女這個詞彙會聯想到的清純形象相比,她的容貌姿態顯得太性感、太火辣。巫女這種工作,不是和所謂成熟女性的性感無緣嗎?而且像她這樣的年齡,真的還可以自稱是巫女嗎?

    但男子當然沒有勇氣坦白說出這些想法。

    不過,看著眼前的女性,他想起了幾十分鐘前想不起的一個名詞。

    那就是適合用來形容方才他在街角撞見的那名少女的名詞。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而是巫女。用巫女來形容那名少女的清新,才是最貼切的。

    「即使你覺得離譜,也請不要客氣,儘管告訴我,不管是什麼事情都好。我就是為此待在這裡的。」

    妙齡美女面帶柔和的微笑,再度對陷入思索而沉默不語的男子發問。他覺得女性臉上那種令人安心的微笑,與先前那名少女倒也有點相似。

    「啊,對不起。說來你可能會笑我,其實……」

    眼前的巫女面對這名說到一半又停下來的男子,很有耐心地等他說下去。男子心想即使外貌完全不一樣,這名女性果然還是和先前的少女有點相似。

    這樣的想法推了男子一把,讓他鼓起勇氣開始遊說。

    「其實……」

    「其實?」

    「其實……我被怪物附身了!」

    1

    山神沙耶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的狀況。

    「我說……老師?」

    看到湊的臉龐近在眼前,沙耶只覺得不知所措。彼此的臉近得連呼氣都會吹到對方臉上,湊更是露出了她從不曾見過的認真表情。

    「老、老師……」

    一股彷彿正要接受表白的緊張感,讓沙耶緊握在胸前的雙手不由得發起抖。腦子裡明明一團混亂,偏偏只有接收週遭資訊的感官越來越清晰。不,不是週遭,而是對眼前這名男性的感覺越來越敏銳。他的呼吸、體溫,甚至眨眼與嘴唇的動作,都鮮明地傳達到沙耶腦中。

    「不用怕,交給我。」

    交給他是什麼意思?混亂中湧現的疑問自然找不出答案,而且也沒有時間讓她尋找答案。

    湊舉起手,觸摸沙耶的臉頰。他的指尖以撫摸臉上細毛般的輕柔力道,從臉頰滑向下巴。

    沙耶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他撫摸。他撫摸的觸感是那麼溫柔,但身體中竄起的顫抖卻十分劇烈。未曾體驗的感覺讓沙耶不由得緊閉眼睛。她只能透過這種方式來自制。

    但這舉動反而逼得沙耶更加無路可逃。失去視覺之後,其他知覺變得更加敏銳。皮膚感受到的溫度、接觸到的手指、呼氣的聲音……這一切都讓沙耶的身心大亂。

    「啊……」

    彷彿要吐出一直強忍下來的感覺般,她不由自主地呼出熱氣。而聽到那呼氣的聲音妖媚得完全不像自己所發,讓沙耶大吃一驚,不由得搗住了嘴。

    湊那溫柔卻又壞心眼的笑容就近在眼前。

    「你就不肯讓我多聽幾聲?」

    湊抓住沙耶按在嘴上的手,以緩慢而柔和,卻又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的手從嘴上拿開。接著又抓住沙耶想抗拒的另一隻手,順勢將她的雙手手腕都按壓在背後的牆上。

    「不……不要……」

    沙耶被釘在牆上,只能以沙啞的聲音抗拒。湊是個男人,他的手強而有力,無論怎麼掙扎她都不覺得有辦法掙脫。

    看到湊的臉越來越靠近,沙耶只能撇開臉去。湊毫不猶豫地把臉靠過來,靠近的臉頰與撇開的臉頰觸碰在一起,輕柔地廝磨。

    沙耶怕自己又喊出聲來,緊緊閉上雙唇。她任由湊擺佈,全身僵硬,睫毛顫抖,只能等待這一刻趕快結束。

    才剛發現湊的臉微微滑向下方,緊接著頸子上就傳來一股濕暖的觸感。

    「啊……」

    沙耶忍不住張口,但立刻咬緊牙關。她花了好幾秒,才理解到是湊的嘴唇碰上了她的頸子。

    在「咒」那件案子時,湊也曾經對自己做過類似的事,但當時被他以像狗一樣的方式一舔,沙耶只覺得噁心。然而,剛才整個背脊上竄過的感覺,與那時完全不同,是一種她不曾體驗過的感覺。

    即使注意到湊正用力吸吮,沙耶卻因害怕口中會發出自己無法控制的聲音,而讓她連拒絕的話語都說不出口。

    但連這樣的抗拒也很快就再也撐不下去。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從背脊往脊椎尾端逐漸累積,沙耶磨蹭著大腿試圖忍耐,身體核心卻不由自主地被這股酥麻的熱流所佔據。

    沙耶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張開雙唇。

    「啊啊啊啊啊!」

    沙耶發出分不清是呻吟還是吶喊的叫聲,坐起了身。

    沙耶以茫然的表情環顧四周良久。四周光線昏暗,也看不到湊的身影。等眼睛習慣了黑暗,就注意到這裡是自己的房間。朝時鐘一看,現在是上午四點,天都還沒亮。

    「該不會……是在作夢?」

    如果房間夠亮,也許就能看見沙耶的臉迅速脹紅的模樣。

    「啊啊——!」

    沙耶發出與先前不一樣,但又同樣難以言喻的叫聲,當場趴倒在棉被上。

    會作這種不檢點的夢,一定是因為自己態度鬆懈下來了。待在御蔭神道的時候,每天從早到晚都在修行,但自從開始每天到湊的事務所報到之後,也許就在不知不覺間懈怠了。沙耶自認並未松懈自我鍛鍊,但或許是鍛鍊得還不夠。她仍趴臥在棉被上,就這麼喝斥著自己。

    沙耶想起睡前倒了一杯熱牛奶,於是伸手去拿放在床邊桌上的杯子。本以為只喝了一半左右,卻發現杯子已經空了。或許是在睡前無意識地喝完了吧?

    總之現在就去沖沖水,讓頭腦冷靜冷靜,揮開雜念與邪念吧。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正巧,理彩子今天出差不在家。

    沙耶一想到就立刻站起身。儘管正值寒冬,沙耶的行動卻沒有任何遲疑。

    她換上一身白衣,正要走出房間,不經意瞥見掛在牆上的鏡子,目光就此停住不動。沙耶皺起眉頭,仔細看了看鏡子。

    沙耶將臉往後一收,露出脖子,立刻看見脖子上有一塊皮膚變得通紅,大小和硬幣差不多。

    簡直就像吻痕一樣。

    2

    沙耶一走進事務所,便看到湊一如往常地躺在沙發上睡覺。他頭上蓋著賽馬報打呼的模樣,十足十是個窩囊廢。有誰會想到這名身穿黑色T恤與皺巴巴牛仔褲的青年,雖被稱為零能者,卻是以科學方式驅逐異怪的專家呢?

    換做是平常,沙耶一定會先看不下去地嘆氣,然後叫醒他,但這天不一樣。沙耶一看到湊,表情與身體都當場僵硬。她想起了昨晚的夢。

    「嗯?」

    湊注意到沙耶出現的聲息,拿開蓋在頭上的報紙,看了眼呆呆站著不動的少女。

    「偶爾也換點不一樣的角色扮演啊。明明就還有很多其他選擇吧,像是水手服或啦啦隊裝。」

    沙耶還是個只有十六歲的學生,一放學就來這裡,身上穿著學校的西裝制服外套。這陣子她覺得特地回去換衣服實在太費事,常常穿著制服就跑來事務所。

    「啊,嗚嗚嗚,呃、呃呃……」

    換做是平常,沙耶早就反駁了,現在卻吞吞吐吐的,讓湊訝異地看著她,接著以更加訝異的表情仔細打量她的臉。不,湊看的不是臉,而是脖子。

    「你的脖子貼了0K繃,是怎麼啦?」

    沙耶趕緊伸手遮住頸子,但立刻注意到這樣的舉動反而很可疑。她尷尬地緊閉嘴唇,視線轉到地上說:

    「是、是被蟲咬了。」

    說完後連自己都覺得難受。也不知道是因為藉口的內容太牽強,還是找藉口這件事讓她覺得難受,總之沙耶就是覺得難受,做了一次深而長的深呼吸,想多吸點新鮮空氣。

    「是嗎?你貼在那種地方,我還以為你是在遮掩吻痕呢。」

    「什……啊,怎麼會……」

    「別生氣,我只是開玩笑。」

    說完湊就擺出一副不再有興趣的態度,又把賽馬報蓋到頭上躺下。沙耶錯過說出藉口搪塞的機會,就像迷路的小孩一樣呆呆站在原地。

    「我回來啦~咦?」

    勇氣打開門,闖進了這陣沉默之中。他雙手捧著一個裝得滿滿的紙袋,對十歲少年來說未免太大了些。

    「沙耶大姐姐已經來啦?你今天來得真早。」

    勇氣一邊把紙袋放到桌上一邊發問。

    「期末考前只有上午有課。勇氣你呢?」

    「我跟平常一樣喔。」

    所謂跟平常一樣是怎麼回事?他有乖乖去上學嗎?而且真要說起來,他到底住在哪裡,又從哪裡通學呢?沙耶腦中浮現出各種疑問。到現在她還是覺得勇氣充滿了不為人知的謎團。

    「這紙袋是怎麼回事?」

    沙耶尚未提出疑問,湊就先發問了。勇氣正從紙袋裡拿出點心與水果,裡頭甚至有一整條的香菸。

    「是我來這裡的路上遇到的很多人給我的。像是在隔壁店裡工作的大姐姐,還有樓下再樓下的大哥哥,大家人都挺好的呢。」

    隔壁大樓開的是粉紅沙龍(粉紅沙龍是提供情色服務的一種特種行業場所。),樓下再樓下則是地下錢莊。他們多半是覺得有小孩來這種地方很稀奇吧?勇氣聰明有禮,又帶有點憂鬱氣息,不難想像他會受到這一帶的大人疼愛。沙耶看著把東西排在桌上的勇氣,微笑著說:

    「樓下的叔叔跟隔壁的哥哥也給過我東西,只是不像勇氣你這麼多。」

    「我可沒碰過。」

    勇氣以得意的表情看著湊,走向茶水間。

    「小小年紀就習慣拿別人東西,長大以後可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湊這句怎麼聽都只像是死不認輸的台詞,讓沙耶只能苦笑。

    勇氣來了以後,隱約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和緩了些。沙耶覺得若是現在,自己就敢向湊問出口。她怕決心會動搖,飛快地問道:

    「老、老師。請問,老師會作夢嗎?」

    「夢?你是指想征服世界、想把全世界的美女都納為己有,或是想造成金融危機讓全世界陷入恐慌的這類夢想?」

    湊嫌麻煩似地從報紙後頭髮聲說。

    「不,我不是指將來的夢想,是指睡覺時作的夢。」

    「不要這麼冷靜地回應好不好?那,你是作了什麼夢?啊啊,對了對了,不要相信拿佛洛伊德或榮格來解釋夢的傢伙。因為明明是絕對不可能知道正確答案的事,這些人卻拿自己喜歡的解釋硬套上去。然後呢,你作了什麼夢?」

    沙耶很慶幸湊的臉被報紙遮住,讓她多少可以冷靜說話。

    「也沒有,就是有點怪的夢……」

    「夢到槍或蛇了嗎?」

    「沒有。可是為什麼這麼問?」

    「根據偉大的榮格大師所說,這是陽具的象徵。聽說如果想要男人、慾求不滿,或對性飢渴,就會夢到這些。」

    沙耶啞口無言,呆愣了好一會兒。

    「怎麼?你真的夢到蛇啦?」

    「沒、沒有這回事……」

    沙耶只擠得出沙啞的聲音回答。湊再度從報紙後方探出頭,訝異地看著她。

    「別當真。而且這種分析只會讓人一眼就看出是榮格自己性傾向扭曲。如果榮格是日本人,多半就會說是烏龜而不是蛇了。那麼,結果到底是什麼夢?」

    湊微微歪起嘴角發問的模樣,就像嗅出案件味道的刑警。

    沙耶毛躁地視線亂飄,扭捏地戳著手指頭,不和湊的目光對上。

    手剛要舉起又趕緊放下,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遮住貼著OK繃的脖子。沙耶的羞恥心強烈抗拒讓湊知道OK繃底下的紅色記號與夢的內容。

    「什、什麼事都沒有!」

    沙耶吶喊似地抗拒回答,隨即裝作要去幫忙勇氣而跑進茶水間。湊的視線直刺在背上,幾乎讓她覺得會痛。

    3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一邊發出嬌喘似的聲音,一邊從被窩裡彈起。她一臉虛脫的表情,維持坐起上身的姿勢良久無法動彈。肌膚冒出薄薄一層汗水,呼吸粗重又灼熱。

    「又、又作了那種夢……和昨天一樣……」

    沙耶自言自語的同時,注意到自己在說謊。說夢境和昨天一樣是有語病的。沙耶羞恥得用雙手遮住臉。

    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OK繃。如果發生了和昨晚一樣的事,證據應該會留在身上。

    沙耶猶豫地解開睡衣的鈕扣。她不太敢看自己的身體。

    「……啊啊。」

    沙耶口中擠出的聲音令人分不清是絕望還是悲哀。

    從鎖骨到腹部,散佈著好幾個紅色的記號。

    「不要……我受夠了。這絕對不是真的。」

    沙耶只能按住嘴啜泣。

    4

    理彩子一走進來,湊就露骨地咂嘴。

    「我在忙,請您打道回府吧。」

    湊躺在沙發上打著呵欠回應,理彩予以掃興的眼神看著他,一腳踢開他的說詞。

    「你的忙就是忙著午睡?」

    接著她隔著茶几在另一頭的沙發坐下,翹起穿著高跟鞋的腳。

    「你沒聽見嗎?我在忙,沒有餘力、時間和心情接委託。」

    「不用擔心,我今天不是來找你,是有事要請沙耶幫忙。她今天不在嗎?」

    她的視線往室內掃過一圈,歪了歪頭。

    「勇氣呢?他也不在?我還以為他們隨時都在呢。」

    「他們兩個最近都很晚來,我看應該是越來越不喜歡來這裡了吧。我才要問你明明就跟沙耶一起住,為什麼要特地跑來這裡?」

    「我是從出差的地方直接過來的。不過話說回來,這裡可變得乾淨多了啊。之前明明就弄得讓人搞不清楚是倉庫還是事務所。」

    「因為有個打掃魔人在。就算努力弄亂,也馬上就會被收拾乾淨。」

    「那你就是個馬上就會弄亂的弄亂大魔神啊。」

    邊說著這句話邊走進事務所的是勇氣,他的雙手又抱著紙袋。帽子滑了一半下來,大概是因為兩隻手拿滿東西,沒辦法調整。

    「怎麼,又有貢品給我啦?」

    勇氣不理湊,直接走進茶水間,把需要的東西放到冰箱與架上。放不下的部分,就丟進一旁的紙箱裡。

    幾乎就在同時——

    「老師好。」

    沙耶規規矩矩地打了招呼走進事務所。

    「咦?理彩姐姐,你回來啦。你來委託老師嗎?」

    沙耶泡咖啡給湊,泡紅茶給理彩子,倒了果汁給勇氣,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好。

    沙耶一邊喝著熱牛奶,一邊對湊施加無言的壓力,暗示他說:「老師當然會接下委託吧?」但不管沙耶投以什麼樣的視線,當事人都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寫真雜誌。

    「今天我來不是要找湊,是來找你的。我有事要請你幫忙。」

    理彩子說出這番話,讓沙耶露出意外的表情。

    「真是遺憾啊,要工作的只有你一個。沒辦法,我就在這裡努力讀書吧。」

    沙耶露出有點失望的表情。她本以為這是少數能看到湊施展手法的寶貴機會,沒想到期望卻落了空。

    「我需要你的淨化之力。有一塊土地被玷污,要是放著不管,事情可能會變得很棘手。」

    「啊,好的。既然需要我的能力,我會不遺餘力幫忙。」

    這時沙耶莫名地露出憂鬱的表情。理彩於從她的表情裡看出失望以外的情緒,用比平常輕的力道伸手放到她肩上問:

    「沙耶,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什、什麼事都沒發生。」

    沙耶露出猶豫的表情,但隨即又轉為為難的笑容。

    「你們說的土地,我也可以去嗎?」

    勇氣從茶水間走出來,以惹人疼愛的表情向理彩子問道。他的手上還拿著看起來很適合搭配紅茶的餅乾。

    「哎呀,謝謝你。」

    理彩子朝勇氣露出滿面笑容,勇氣也露出他這年紀該有的靦腆笑容。

    「可不可以嘛?我不會礙你們的事,而且我也想學學御蔭紳道的手法。」

    勇氣再度請求,讓理彩子露出思索的表情。

    「也好,目前不是處於危險的狀況,而且總本山的天才少年肯來,也讓人覺得很靠得住。」

    「太好了,謝謝大姐姐!」

    「我才要謝謝你。勇氣真是個好孩子。」

    湊看到理彩子高興地道謝,嗤之以鼻說:

    「你可別被他用別人送的東西給騙了啊。你一直給他好臉色看,這小子就更會變成那種覺得大人好應付的死小孩喔。」

    5

    理彩子的新車有著如鏡面般亮晶晶的純黑色,但後座坐起來還是一樣不舒服。

    「勇氣對御蔭神道有興趣?」

    理彩子透過後照鏡,看著坐在後座的勇氣這麼問。

    「嗯,有點興趣。」

    以十歲的小孩而言,他露出的含糊笑容顯得相當早熟。

    「這樣啊,你真了不起。不可以學事務所裡那個糟糕的大人喔。」

    「他在事務所的時候,都跟老師一樣躺在沙發上看漫畫就是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沙耶露出微微的苦笑。

    「沒辦法,畢竟那裡有個長不大的大孩子在。倒是勇氣,你上哪間學校?」

    「嘿嘿,這是秘密。」

    「勇氣他呀,不只是學校,連住在哪裡都不肯說。你到底是從哪裡過來的?」

    對於沙耶的疑問,勇氣也只是笑而不答。她們兩人都知道勇氣無依無靠,在總本山的生活也絕對稱不上幸福。理彩子心想他大概是有難言之隱,於是決定換個話題。

    「既然有孝元照顧,我想就不用擔心了。倒是沙耶你呢?你看起來好像有煩惱?」

    沙耶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決定學勇氣笑笑敷衍帶過。

    「不過沙耶大姐姐的淨化好厲害呢。上次的案子裡看到你淨化詛咒的樣子,我都嚇了一跳。」

    勇氣似乎看出沙耶有點不知所措,幫她換了個話題。沙耶不由得佩服起來,覺得勇氣在這種時候真的很聰明。

    「沙耶的淨化能力是從她母親身上遺傳來的喔。」

    理彩子很高興地替不知所措的沙耶回答。

    「是喔?該不會沙耶大姐姐的媽媽也是巫女?」

    「是啊,我媽媽本來是很厲害的巫女。」

    沙耶答得驕傲,但她的用詞卻讓勇氣的表情黯淡下來。

    「沙耶大姐姐的媽媽該不會已經……」

    「她已經不在了。是因公殉職,算來已經有七年了吧。」

    「那、那你爸爸呢?」

    勇氣以難以啟齒,卻又無法不問的語氣這麼問道。

    「我爸爸在我一歲的時候就生病過世了,所以我只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

    「這樣啊。大姐姐也沒有爸爸媽媽呀?」

    「可是我有理彩姐姐照顧我。勇氣才是,不寂寞嗎?」

    「我沒事啦。我從出生就沒有父母,所以也不太清楚要是本來有父母的話,現在會不會覺得寂寞。」

    他說這些話的口氣顯得很早熟。勇氣也許是真的這麼想,但問起這件事的沙耶與理彩子都感到無比惆悵。

    「我不像勇氣這麼堅強,可是,最近我覺得沒那麼寂寞了。因為有勇氣你陪著。」

    勇氣的臉微微泛紅。

    「真的?大姐姐有我在就不寂寞?」

    「嗯,就好像多了個可愛的弟弟一樣,每天見到你都好開心。」

    純真的笑容看在勇氣眼裡顯得十分耀眼,讓勇氣自然而然跟著微笑。然而……

    「可愛的弟弟啊……」

    勇氣的笑容立刻變得複雜又惆悵,不像十歲的小孩。

    沙耶與勇氣被帶來的地方,是開車兩小時加上走路三十分鐘才到達的深山。

    「就是這裡。」

    理彩子指的是一座看似隨時都會崩塌的祠堂。

    「哇啊。」

    勇氣在山路上就已經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發出厭惡的聲音。

    「就是這個地方,你淨化得了嗎?」

    「我試試看。」

    沙耶拿起梓弓,繃緊表情望向空地。渾濁的空氣沉積在半毀的祠堂周圍,要是就這樣放著不管,也許真的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沙耶舉起弓,手指搭上弓弦,順勢往後方一拉一放,奏出人耳聽不見的淨化音色——本來應該是這樣。

    「怎麼了?」

    理彩子以擔心的表情看著沙耶。

    「好、好像是太久沒做所以失敗了。我真是糟糕,一定是平日疏於鍛鍊才會這樣。」

    沙耶趕緊又拉起弓弦一彈,但結果還是一樣。

    「你冷靜點,我們還有時間。」

    理彩子露出微笑想讓沙耶安心。沙耶微微點頭,深呼吸幾次,接著慢慢舉起弓,手指搭上弓弦,以莊嚴的心情放弦。

    但仍然什麼事都並未發生。空地的渾濁氣息依然存在。

    「箭,我要用箭。」

    沙耶趕緊將垂在身前的一束頭髮繞上手指,但纏上手指的幾根頭髮就只是無力地垂下。換做是平常,應該已經塑造出用頭髮形成的箭矢了。

    「不會吧……」

    沙耶又試了兩三次,想塑出箭矢,但都以徒然拔下頭髮收場。

    「怎麼會?騙人,這是騙人的。怎麼辦……」

    沙耶以快哭出來的表情說:

    「我的靈力,施展不出來。」

    6

    「湊!」

    理彩子一臉嚴厲的表情過向湊,以話裡藏刀的聲調喊了他一聲。

    「你幹嘛一臉凶狠樣?」

    「沙耶的靈力施展不出來了。理由你應該知道吧?」

    「不就是碰到不淨的日子,碰到生理期嗎?」

    「這次不是。」

    「那就是她江郎才盡了。」

    拍打桌子的聲響中蘊含了怒氣。湊的咖啡、理彩子的紅茶與沙耶的熱牛奶,演奏出劇烈的三重奏。

    「不要裝傻。她的靈力施展不出來,最可疑的原因就是你!」

    「為什麼這種時候會提到我的名字?」

    「使不出梓弓的力量,就表示她不是處女了!也就是說你終於伸出魔掌了!」

    湊說了句可笑,從賽馬報後探出頭來:

    「我看是她自己交了個男朋友吧?」

    「她每天都只在這裡、家裡跟學校之間往返,根本沒有時間和男生交往。有也只有你一個。」

    「也說不定是她財迷心竅,在路上隨便找個有錢大叔就張開雙腿了吧?再說我可是喜歡大胸部喔。」

    湊用下巴指了指坐在理彩子身旁低著頭的沙耶說:

    「我對這種就算拍成3D影片也沒東西跳得出來的幼兒體型根本沒有興趣。」

    「誰知道?說不定你是為了掩飾戀童癖,才說你喜歡大胸部。說不定是你忍太久,胸部是大是小你都不在乎了。說不定你和沙耶相處久了,培養出新的性嗜好。我根本找不到任何不懷疑你的理由!」

    「不要把我當變態。」

    「不用擔心,就算沒有這次這件事,你也已經是個十足的怪人兼變態了。」

    沙耶在一旁以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聽著他們兩人說話。

    「來,沙耶,你老實說,他對你做了什麼?」

    即使理彩子這麼問,沙耶仍是一臉快哭的表情搖搖頭。

    「湊,你是用什麼招數封她的口?」

    「就說我什麼都沒做了。」

    即使理彩子投來銳利的視線,湊仍然只打著呵欠回答。

    「倒是你們說的那個危險的地方怎麼啦?你們不是過去淨化的嗎?」

    湊這時才想起似地問出這個問題。

    「我請勇氣幫忙解決了。他說對淨化不拿手,可是手法卻很完美。還好有請他一起去,真不愧是總本山的天才兒童。

    「只可惜他太有才能,反而招人嫉妒啊。什麼事都有好有壞。」

    「也許吧。可是我很感謝他。」

    「可惜把你感謝的對象趕出去的人就是你啊。」

    「那還用說!我們要談的話又不能讓小孩子聽到!」

    「那個臭小鬼知道的性知識,可遠比你侄女豐富多了。啊,我要訂正。我們的沙耶小妹妹看起來沒經驗,卻在不知不覺間有了經驗呢。」

    「我才沒有!」

    沙耶忍不住吼了出來。理彩子大吃一驚,湊卻只露出賊笑。

    「你終於開口啦。」

    「沙耶,是真的嗎?」

    「看表情也知道好不好?她沒說謊,但是隱瞞了些什麼。」

    湊代替沙耶回答。

    「上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事情跟你脖子上的OK繃有關嗎?」

    沙耶不由得按住頸子。

    「你也太容易表現在表情和態度上了吧?你這樣子,將來連個男朋友都騙不過。」

    「我為什麼得騙男朋友?」

    「男女關係還不就是這麼回事?」

    「你扭曲的戀愛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

    但湊不理會理彩子在說什麼,大步走向沙耶,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扭。

    「啊!」

    湊也不理沙耶小小的尖叫聲,將她的袖口往下一扯,白色肌膚上露出多個斑點似的紅色印記。再把頸子上的OK繃撕開,底下同樣紅腫的皮膚揭露在陽光下。

    沙耶緊咬嘴唇,低頭不語。

    「我們沒見過世面的巫女也終於嘗到男人的滋味啦?」

    「才、才沒有。」

    沙耶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卻否定得十分明白。表情一直僵硬的理彩子微微鬆了一口氣。

    「是嗎?那就只剩一種可能了。」

    沙耶露出擔心害怕的表情,理彩子神情僵硬,似乎想到了什麼。

    「你被異怪附身了。」

    湊以帶有幾分開心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7

    「……我作了、作了很怪的夢。」

    過了一會兒,沙耶冷靜下來,這才支吾地說起事情原委。但她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又滿臉通紅,隨時都會哭出來似地低下頭。

    「不必再說了。我知道了,你是被夢魔附身了。」

    「夢魔?」

    沙耶一頭霧水,理彩子則懊惱地咬牙。她也依稀猜到了附在沙耶身上的異怪是什麼來頭。

    夢魔是所有寄生在人類夢中的異怪總稱。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讓人作淫穢夢境來吸取精氣的男夢妖(Incubus)與女夢妖(Succubus)。沙耶明明還是處女,卻失去處女性而無法動用靈力,讓理彩子考慮到這個可能。

    湊面對說不出話來的理彩子與低著頭動也不動的沙耶,獨自開心地笑說: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被異怪的封印附身,這次又是夢魔。記得你還有辦法進行降神是吧?我看你根本有容易被附身的體質吧?」

    「降神跟被異怪附身不一樣。」

    「還不是差不多意思?說穿了就是精神構造容易讓非人類的事物入侵啊。」

    神道儀式被湊說得一文不值,讓理彩子顯然很不高興,但隨即擔心地看了看身旁的侄女。

    「你真的被夢魔附身了?」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確實每天都作怪夢。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們。」

    她回答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

    「可是啊,為什麼夢魔會跑到沙耶這種徹頭徹尾的潔癖患者身上?」

    湊的語氣始終事不關己,但理彩子不一樣。

    「對、對了!」

    她以差點掀翻沙發椅的勢頭站起。

    「沙耶回御蔭沒多久,就有個被夢魔附身的男人來找我商量!」

    理彩子說起三天前的事情經過。湊聽完整件事後,聳聳肩膀表示不敢領教:

    「喂喂,那不就是典型的女夢妖嗎?」

    「可是,他來到我這時,雖然身上還剩下一些殘渣,夢魔本體卻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三天前……」

    方才一直被動回答問題的沙耶首次主動開口:

    「那位男性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典型的自力苦讀型大學生,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他身高挺高的,如果不是這麼削瘦,應該還挺帥的。」

    「他該不會手上拿著條紋包包,圍著黃褐色圍巾吧?」

    「你認識他?」

    「我想就是在三天前,我前往御蔭的路上遇到了那位男性。那時他的文件散落一地,我幫他撿起來。」

    「沙耶,這是真的嗎?可是沙耶是女生呀,女夢妖應該只會附身在男性身上。」

    「就算是這樣,劈頭就懷疑我又該怎麼說?也有人說男夢妖和女夢妖根本就是同一種異怪,應該和性別無關吧?還是說女夢妖錯把沙耶當成男的了?我就不提為什麼會弄錯了。」

    「我……真的被附身了嗎?」

    「算啦,大概是夢魔對已經吸乾精氣的男生膩了,換到粉嫩的高中女生身上,這也是有可能的。我看只是時機太巧了點。」

    「竟然被夢魔附身……該怎麼辦才好?」

    理彩子鐵青著臉自言自語。

    「理彩姐姐,別擔心,我不要緊的。既然知道異怪的來頭,應該就有辦法驅逐。」

    「是啊,但願如此……」

    「咦?這種異怪很難對付嗎?」

    「沒這麼簡單啊。夢魔在吸光人類的精氣之前都不會離開,何況現在你就算想驅逐夢魔,也施展不出靈力。你可能會像之前那個男人一樣被吸光精氣,衰弱到死亡邊緣。這不但會讓你無法動用巫女的靈力,失敗的話甚至有可能變成廢人啊。」

    8

    沙耶覺得很不習慣。

    沙發睡起來的感覺當然和被窩不一樣,何況還感覺得到別人的視線,更讓她感到不自在。

    「那個……」

    她戰戰兢兢地對坐在對面沙發的理彩子說話。

    「睡起來不舒服嗎?畢竟這沙發太破舊了啊。」

    說著理彩子在沙發上輕輕一動,就聽到彈簧發出沉悶的哀嚎。

    這天晚上,他們決定讓沙耶睡在湊事務所的沙發上,還說要監視她睡覺的情形。湊提議要去沙耶的房間,但被理彩子駁回。她的眼裡充滿了戒心。

    於是只好讓沙耶睡在湊的事務所。湊一裝好攝影機,就被理彩子趕到裡頭的房間去了。

    理彩子內心深處或許還在懷疑湊。

    「竟然要把花樣年華小女生的睡臉拍成影片,那傢伙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啊。」

    理彩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攝影機。要不是沙耶說以前的異怪事件中,錄影曾經成為解決的線索之一,也許理彩子二話不說就會撤下這些攝影機。

    「好了,你別放在心上,睡吧。」

    「好的……」

    儘管覺得不自在,但一閉上眼睛,睡意立刻湧了上來。這幾天來她都沒辦法好好睡,再加上雖然有點不自在,但理彩子陪在身邊的安心感,讓沙耶迅速進入夢鄉。

    看到侄女短短幾分鐘就開始發出鼾聲,枕邊的理彩子溫和地露出微笑。

    隔天早上醒來,沙耶一時間無法理解自己身在何處。隨著思緒慢慢清晰,想起自己是在湊的事務所睡覺,也想起了理彩子就在旁邊看著自己入睡。

    清爽的冬日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天氣有些涼意。

    「已經早上了……」

    沙耶驚訝於自己完全沒作夢,發呆了好一會兒,接著立刻起身想把這件事告訴理彩子,但眼前卻沒看到理彩子的身影。沙耶起身到茶水間與隔壁湊的房間,連廁所都看過,但別說理彩子,連湊的影子也沒看見。

    沙耶找到了理彩子留下的便條,上頭寫說她去工作,以及她已經幫沙耶向學校請假了。最後還寫說夢魔不再出現真是太好了。

    「果然沒出現啊。」

    沙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留有疑問。昨晚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沙耶擔心起來,把攝影機接上電視,開始播放昨晚的畫面。上面拍到自己入睡,以及理彩子以溫柔的表情在一旁照看著她的模樣。

    「理彩姐姐,謝謝你。」

    最初的幾十分鐘沒有任何變化。沙耶發出平靜的鼾聲,理彩子一直在看書。從途中開始快轉,就看到理彩子合上書本站起,走出了畫面。讓人意外的是當她幾分鐘後回來時,湊也跟著她一起出現。

    『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在裡面睡死了呢。』

    湊聽到理彩子說話半取笑半認真,便說:

    『要是這丫頭不中用了,我不就得自己工作了嗎?』

    他說著用下巴指了指沙耶,在理彩子身旁的沙發坐下,以囂張的態度把腳放到茶几上。

    「老師跟理彩姐姐,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

    沙耶聽說他們以前一起工作過,但並未詳細瞭解到底是什麼樣的合作情形。她莫名地不敢問出口,雖然沙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問。

    沙耶內心深處懷抱著無法處理的情緒,看著影片看了好一會兒,但除了湊進入畫面以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理彩子仍然在看書,湊則靠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他的臉朝向沙耶的睡臉。一想到自己的睡臉不設防地被他這樣一直看著,就覺得很不好意思。握緊的手無處可去似地在胸前游移。

    沙耶忍不住按下快轉,深深吸一口氣,讓心情鎮定下來。也不知道快轉了多久,看到畫面中理彩子起身面向湊,沙耶趕緊恢復正常的播放速度。

    『湊,你醒著嗎?』

    『嗯。』

    兩人的談話就這麼開始。

    沙耶覺得自己彷彿在偷聽他們談話一樣而產生了罪惡感,但她拿也許和夢魔有關,所以非聽不可這有如藉口似的理由,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湊以看不出是醒著還是睡著的表情看了理彩子一眼。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樣傭懶。

    理彩子上半身一傾,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理彩子露出猶豫的表情。

    『我問你,你打算瞞著沙耶到什麼時候?』

    這句話讓沙耶的心跳突然加快。他們到底瞞著自己什麼?腦海中有個角落注意到一種可能性,但沙耶的情緒卻企圖否定這種可能。

    『你是指什麼?』

    湊回答的態度顯得無聊又沒趣。

    『就是我們的事。』

    說著理彩子靠在湊肩上,伸出手纏上湊的手指。理彩子臉上有著沙耶沒見過的女人味。

    『喂喂,你也太沒節操了吧?『

    湊半取笑地說出這句話。

    『你真是的,就是這麼壞心眼。』

    理彩子整個人壓到湊身上,把臉靠了過去。湊的手繞上理彩子的腰,把理彩子擁進懷裡,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沙耶什麼都不敢說、不敢做、不敢想,就只能凝視著錄影畫面。

    就在睡著的沙耶面前,湊與理彩子的臉越來越近。近到只剩幾公分的距離時,兩人似乎都猶豫了,動作停了下來,只剩視線深深交纏。

    但他們也只停了幾秒鐘。停住的距離迅速縮短,兩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渴求著對方的激情接吻持續良久,理彩子發出沙耶從沒聽過的女人呼吸聲,湊的呼吸也變得粗重,這些聲響的一小部分被麥克風收進影片中。

    湊的手翻弄著理彩子的身軀,並不時用力擁緊她。每次緊緊相擁,理彩子的唇就吐露出火熱的氣息,滾燙紅潤的臉頰難受地扭曲。

    『不可以……繼續了,湊……沙耶會醒來的。』

    她的視線朝向房間角落的一扇門,門後就是湊睡覺的房間。兩人起身後再度深情對望,漫長地一吻。理彩子被湊用力抱緊,身體彎得像是一張弓。

    接著兩人就消失在裡面的房間。

    「……騙人。」

    沙耶從電視前退開幾步,表情扭曲。她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她不知道是被什麼背叛,只知道一顆心強烈抗拒剛才看到的畫面。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不要,不要!」

    沙耶用力閉上眼睛,摻雜哭聲的悲痛呼喊迴蕩在室內。

    沙耶坐起上身悲鳴。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喊叫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不對勁。

    現在自己的確待在湊的事務所,但窗外的天色已經轉暗。剛剛明明還是早上。

    還不只這樣。在沙發上看漫畫的勇氣以驚訝的表情看著沙耶,湊似乎也聽到叫聲,從裡面的房間跑出來。電視與攝影機沒接在一起,電源也關著。

    「沙耶大姐姐,你怎麼了?」

    勇氣擔心地問起。

    「啊,咦……我……咦?剛剛明明還是早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為什麼大家都在?」

    沙耶腦子裡一團亂,回答得斷斷續續。

    「喂,你腦袋還正常嗎?」

    湊以一如往常的態度看了沙耶一眼。

    「老、老師,攝影機呢?理彩姐姐怎麼了?」

    「攝影機?你在說什麼?理彩子今天可沒來。」

    「沒來?今天,還有昨天都沒來?」

    「對,有一陣子沒見到了。她都沒發現每次隔太久沒見,她臉上的老化就會醒目得很悲慘。」

    沙耶搞不清楚狀況,抱住了頭。剛才的事情是夢嗎?不對,到底從哪開始是夢?她自以為已經找湊和理彩子商量過夢魔的事,但眼前的情形是否表示連那些記憶都是夢?

    「大姐姐,你真的不要緊嗎?以打瞌睡來說,你喊得很淒厲耶?是作了惡夢嗎?」

    勇氣擔心地這麼問道。

    「嗯、嗯,我不要緊,好像是作了怪夢。」

    「要不要我拿點喝的來?」

    勇氣仍然顯得很擔心。

    「我真的不要緊。飲料我來拿好了,勇氣你想喝什麼?」

    「我要喝咖啡,要熱騰騰的黑咖啡。」

    沒被問到的湊卻先回答了。

    「我喝蘋果汁就好。記得應該有前陣子別人給的罐裝果汁。」

    「我要咖啡。」

    「我知道了,請老師乖乖等著。」

    不答話多半會讓湊說個不停,沙耶只好應了一聲。她走進茶水間,準備罐裝果汁與杯子。她自己則倒了一杯熱牛奶。沙耶決定一邊磨咖啡豆,一邊讓心情鎮定下來。

    她完全不明白到底從哪裡開始是夢境,哪裡才是現實。朝時鐘一看,日期與時間都和她找理彩子與湊商量的日子一致。到底是怎麼回事?

    茶水間突然變暗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原來是湊的身體遮住了事務所的光。

    「啊,老師。什麼事都沒有,我馬上泡好咖啡。」

    湊以正經的表情凝視沙耶。

    「請、請問……有什麼事嗎?」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就是你脖子上的紅色痕跡。」

    沙耶趕緊按住脖子。本來應該貼著的OK繃不見了。不對,自己都已經找湊商量過了,根本不必在他面前遮掩。不對,找他商量是夢裡的事,可是那真的是夢嗎?是的話未免太真實了。可是要說逼真,現在也一樣逼真。

    沙耶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讓我看一下你的脖子。」

    沙耶不由得從靠近的湊面前退開,拿著的熱開水不小心潑到手上。

    「好燙!」

    沙耶還來不及按住自己的手,就先被湊用手輕輕捧住。

    「喂,你小心點。要是你的身體有了什麼瑕疵,我會被理彩子給宰了。畢竟胸部大的女人,都會覺得只要胸部小就是種身體障礙了。不過你不用擔心,這世上也有很多男人喜歡洗衣板,雖然我不是。」

    手上的觸感明明那麼溫柔,湊說的話卻一如往常地壞心眼。

    沙耶只覺得害羞,用力閉上眼睛。她還想把耳朵也搗住,但一隻手被湊抓著不放。

    「不過啊,至少泡咖啡這種小事要好好做啊。如果想當我工作上的助手,總不能連點事這都不會吧?」

    這是湊一貫的玩笑,但這句話現在卻深深刺進沙耶心裡。直衝腦門的血液瞬間退去。

    「我、我……都沒幫上忙嗎?」

    「不會啊。自從你來了以後,事務所變乾淨了,冰箱的東西也都可以放心吃了,盆栽也活得很好。」

    「老、老師是說我只是個幫傭嗎!是說我除了泡咖啡跟打掃以外什麼都不會嗎!」

    平常文靜的沙耶突然放聲大吼,讓湊似乎有點震驚。而不知不覺大吼出聲的沙耶本人則比湊更加震驚。

    「對、對不起,那個……我……」

    沙耶本以為湊會回嘴,但他什麼都沒說,就只是看著沙耶。

    「對……對不起……」

    她以蚊子般細小的哭泣聲道歉,但湊沒回答。不但沒回答,籠罩在她手上的觸感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連湊的身影都消失了。

    失落感讓沙耶抬起頭來,睜開眼睛。這裡已經不是茶水間了。一個景象模糊的幽暗昏黃世界,一路延伸到地平線的另一頭。

    這個空間中有著一對男女和她對峙,是湊和理彩子。理彩子擔憂的表情與湊壞心眼的表情,都朝向沙耶。

    這也是夢嗎?和先前夢魔那些太過逼真的夢境比起來,這個夢顯得既虛幻又不真實。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湊與理彩子明明都站在走幾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卻又讓她覺得好遙遠。

    意識越來越渾濁了。一陣朦朧夢境般的感覺中,能隱隱聽見理彩子與湊之間的對話。

    「湊,這樣下去沙耶她會……」

    「也對,還是一樣處在危險狀態中。雖說生死問題更重要,但難保不會危及沙耶身為巫女的前途。」

    沙耶在朦朧意識中聽到的這幾句話,讓她產生了無比的恐懼。

    如果可以,今後她希望繼續當巫女,盡好自己的職責,就像她尊敬的母親與理彩子一樣。

    要說被夢魔以淫夢吸光精氣,讓她的巫女生命遭到剝奪,被迫走上不同的人生,這種事她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而且沙耶擔心的還不只這件事。

    湊與理彩子的談話中,出現了更令她在意的話。

    「可是這孩子不會因為巫女這條路危險就輕易放棄。」

    「也是啦。你以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壞心眼的眼神和倔強都跟你一模一樣。」

    「是嗎?也許吧。畢竟我們三個人聯手的那時候都還年輕。現在回想起來,雖然也有太過亂來的時候,但是真的好開心。要是沒有發生那種意外就好了。」

    「問題只有那次意外嗎?我可是一直認為你不錯,也認同你身為巫女的才能。明明是你不顧我的制止,跑去找那麼無聊的男人。」

    理彩子嗤之以鼻地輕笑。

    「你在說什麼?你根本就從來沒追過我吧?你只是因為自己的玩具被別人搶走才覺得不甘心,就跟幼稚園小孩差不多幼稚。」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什麼話都不說了。

    他們兩人的過往沒有沙耶介入的餘地。說來理所當然,但沙耶就是感到一絲落寞。

    湊只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

    當然自己也並未將湊看作能當成情人的異性。

    但話說回來,自己在湊眼裡沒有半點性感魅力,對正值青春年華的沙耶來說仍然覺得失落。

    還有一件事讓她不安。

    ——我,真的有幫上老師的忙嗎?我沒有勇氣那種強大的力量,也不是理彩姐姐或孝元先生那樣成熟的人。老師原本就沒打算依靠靈力,而且說不定老師真的覺得我在這裡是給他找麻煩。

    沙耶也有自覺,知道即使是為了學習,終究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

    她也知道將來有一天,自己得像理彩子一樣回到御蔭神道。

    但一想到只有自己在湊身邊學習,卻並未給予湊任何幫助,就覺得好悲哀、好悲慘。

    理彩子與孝元是為了什麼理由與湊分道揚鑣呢?

    當初他們三人又為什麼會一起工作?好多事情她都不懂。

    唯一清楚的事,就是遲早有一天會結束。

    她不喜歡自己在意理彩子與湊的關係。也不知道為什麼湊會一直出現在自己的淫夢當中。

    ——總覺得,我不喜歡這種心情,非常不喜歡。我明明是想更加努力學習,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巫女,一直和老師還有勇氣一起討伐異怪。

    「理彩子,你不打算讓她回御蔭嗎?」

    「咦?」

    湊的一句話讓沙耶與理彩子同時抬起頭,連感嘆聲都是異口同聲。

    「照這樣下去,沙耶根本派不上用場。小小的夢魔就讓她變成這樣,根本就沒得商量吧?我有勇氣當助手就夠了。」

    湊冰冷地吐出捨棄沙耶的話語,讓她覺得全身的血氣都在消退。

    「等一下!老師,理彩姐姐,等等我!」

    但兩人已經在她僵住的空檔走遠。沙耶趕緊追向他們,距離卻始終不曾縮短。

    「老師,求求你,我不要緊的。這種、這種夢我一定會克服,一定會克服給老師看!」

    身體核心被不安與恐懼所佔領。接著,這些情緒更彷彿具體成形,一陣令人作嘔的聲息從背後悄悄湧來。轉身一看,一陣彷彿要把一切都染成黑色的黑霧逼近,纏上了沙耶。使她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不聽使喚。

    「老師!理彩姐姐!」

    她出聲呼喊,但兩人不但不回頭,反而越走越遠。霧氣纏上手腳後繼續延伸,連沙耶的身體和臉都遮住了。

    無以言喻的不安與恐懼佔據了沙耶內心。

    連想呼喊的嘴裡都被霧氣入侵,肺腑都被黑霧填滿。沙耶連叫聲都發不出來,就這麼被黑色濃霧吞沒。

    9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的身體在尖叫聲中弓起,在一旁沙發打盹的理彩子驚醒過來。

    「沙耶,你怎麼了?」

    理彩子剛醒來,眼瞼顯得沉重,但一看到沙耶的情形就瞪大眼睛。沙耶的表情難受得怎麼看都不像在睡夢中。

    「啊、啊啊……」

    沙耶口中發出細小的叫聲。那是痛苦的叫聲。

    「沙耶、沙耶。」

    理彩子搖晃她,但她毫無醒來的跡象。即使用力搖晃,結果還是一樣。

    「你怎麼了?你夢見了什麼?」

    但沙耶沒有回答。

    「湊,你快來!快點!馬上過來!」

    理彩子的喊叫聲讓湊從房間裡出來。

    「怎麼了?」

    「沙耶突然開始掙扎,可是不管怎麼搖她都不醒!」

    理彩子說明情形時,沙耶的身體弓得更劇烈,尖聲大叫。

    湊用力搖她,但結果還是一樣。她對外界的刺激沒有反應,就只是痛苦呻吟。

    「我不要……不要……我不要。」

    只聽得見沙耶呼救的聲音。她流下淚水,全身流出大量汗水,使衣服緊貼在皮膚上。

    「沙耶,我求求你,你醒醒啊!」

    無論理彩子怎麼用力搖晃,甚至拍打她的臉頰,沙耶絲毫都沒有清醒的跡象。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發出一聲更為劇烈的尖叫聲,身體後仰得像一張弓。理彩子的身體被她胡亂揮動的手臂揮開,湊從後支撐住她。

    「顯然跟之前的淫夢不一樣啊。」

    湊臉上也有著濃厚的著急神色。他沒料到夢魔如此棘手,本以為等發現沙耶有作惡夢的跡象時再叫醒她就好。

    「湊,你按住沙耶的身體。」

    「晚點你可別抱怨說我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湊整個人壓上去按住沙耶的身體。即使憑著男人的力氣,也只能勉強不被她推開。

    理彩子手按沙耶的額頭,小聲詠唱祝詞:

    「神居高天原上。天皇奉親神漏岐、神漏美之命……」

    湊一邊制住沙耶,一邊對理彩子問說:

    「不是沒辦法直接對夢魔出手嗎?」

    「你不要說話。既然沒辦法攻擊夢魔,當然就只能讓沙耶身心清淨了啊。」

    大祓詞是用來去除人所犯之罪孽與污穢的祝詞。理彩子的想法,就是如果夢魔會讓她作淫夢,那麼即使只能間接對付夢魔,也要把淫夢去除掉。

    「為什麼?為什麼不管用?」

    「難道不是淫夢?」

    湊的聲調中難得顯示出驚訝與缺乏自信。如果不是淫夢,去除污穢也不會有效。即使沙耶是作惡夢,夢的內容也有可能與湊和理彩子所想的不同。

    理彩子不甘心地咬緊嘴唇。

    「沙耶,沙耶,我求求你,醒一醒啊!」

    儘管一再被痛苦掙扎的沙耶揮開,理彩子仍然試圖抱住沙耶的身體按住她。理彩子的身體也沾滿了沙耶黏膩的汗水。她流汗的量顯然不正常。再繼續以這種速度流汗,甚至有可能死於脫水症狀。不,也許在這之前就會發狂致死了。

    「再這樣下去,沙耶她、沙耶她會——!」

    理彩子努力想叫醒沙耶,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沙耶,我求求你。沙耶,你醒醒啊!」

    理彩子流下眼淚,和沙耶的汗水混在一起。湊在一旁看了一陣子,下定決心說:

    「再這樣下去沙耶會有危險,我們去屋頂。」

    「屋頂?」

    理彩子一時之間無法理解湊這句話的意思,凝視他的臉好一會兒,但湊也不對理彩子多做說明,回到房間拿出一個手提箱大小的塑膠箱子。

    「拿著這個跟我來。」

    湊扛起痛苦掙扎的沙耶,帶著她到屋頂去。

    扛著沙耶走在前面的湊罕見地顯得可靠。理彩子心想自己連按都按不住沙耶,這種時候果然還是得靠男人。

    湊前往的是對付「嫉」時沙耶用來淨身的屋頂。從那次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月,站上屋頂,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白色的。

    湊從附近找來一個水桶。

    「我要放滿水,忍耐幾分鐘。」

    一開水龍頭,水猛烈地灌進水桶。冬天的自來水冰冷得像是會結冰。

    「幸好現在是冬天,輕易就能弄到冰水。」

    「這樣就能叫醒她嗎?」

    理彩子終於理解湊想做什麼,擔心地看著沙耶的情形。只要用刺骨的冰水潑向全身,說不定就會因此醒過來。

    雖然可能性很低,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讓理彩子只能以禱告的心情在一旁守候。

    但這解釋會留下一個疑問——湊交給她的手提箱是做什麼用的?

    湊罕見地以認真而緊張的表情看著沙耶。

    沙耶在寒天下痛苦掙扎,幾乎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也許冰水也不會有效果。理彩子心中已經開始萌生黯淡的念頭。

    「理彩子,麻煩你去冰箱拿冰塊來,我想儘量讓水冷一點。」

    理彩子點點頭,離開屋頂,正要去拿冰塊,背後卻傳來關門的聲響。幾乎就在同時,響起了一道金屬聲響,那是從外側上鎖的聲音。

    「湊?」

    她知道湊在門後的屋頂做什麼,卻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要上鎖?你在做什麼?」

    得到的答案令她難以置信。

    「為了救沙耶,我要殺了沙耶。」

    湊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理彩子一瞬間將理智拋諸腦後。

    「湊,你在說什麼鬼話?你瘋了嗎?開門!馬上打開!你開門啊!」

    門後只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聲。

    「你對沙耶做了什麼?我求求你,開門啊!你開門啊!」

    理彩子用力敲門,但湊沒有開門的跡象。她看不見門外的情形,只知道湊用冷水做了某種處置,而沙耶劇烈地掙扎。

    理彩子一再猛烈地搖晃門,最後甚至用身體撞起門來。或許是門鎖本來就很鬆,一撞之下門竟很乾脆地開了。

    眼前的光景讓理彩子無法置信。

    湊把沙耶的頭按壓在放滿冰水的水桶裡,也不管她如何劇烈掙扎。沙耶吐出的氣息化成水泡浮上水面。

    「住手!你在做什麼!」

    理彩子想抓住湊,卻被他輕而易舉地揮開。

    「難道你是想說與其讓她痛苦,不如讓她安樂死嗎?你有毛病!」

    理彩子搥打著他的背呼喊,但湊連頭也不回。

    「我就是有毛病,這就是我的做法。」

    「別說那麼多了,放開沙耶!馬上放開她!」

    理彩子再度揪住他,沒想到湊很乾脆地放手。

    「好啊,已經結束了。」

    看到沙耶的臉沉在水桶的冰水裡不再動彈,理彩子發出了不成聲的尖叫。

    「這樣一來腦波就停了,至少剛剛的惡夢會暫時告一段落。」

    湊說得全不在意,理彩子卯足全力打了他一巴掌。

    「你不是人!你這個殺人凶手!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瘋狂到這種地步。還給我,把我的沙耶還給我!」

    「不用這麼吼,我也會還你。」

    理彩子聽到這句意外的話而瞪大眼睛之際,湊把不再動彈的沙耶從水桶里拉起,讓她躺在地上,接著解開胸前濕掉的衣服。沙耶那絕對不算大的胸部與內衣上,少了該有的東西——少了呼吸的起伏。

    「沙耶……」

    沙耶死亡的事實攤在眼前,讓理彩子當場崩潰。

    「喂,沒空讓你發呆啦。馬上用毛巾擦乾她的身體,然後把那邊的AED充電。」

    湊用下巴指了指她帶上來的塑膠箱子,把手放到沙耶胸口,開始以一定的節奏按壓。

    「AED?」

    「自動體外心臟除顫器(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現在就連這種破大樓都會擺了。快點,不要發呆,我們要用電擊救活她。動作快。」

    湊的臉上難得滴下了冷汗。

    10

    沙耶看著病房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夢魔讓她作那麼危險的夢境固然難以置信,而湊為瞭解決這個狀況,竟然先一度殺死沙耶本人,讓她腦波停止以中斷夢境,之後再救活她,這種手段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意識恢復時的情形,沙耶記得意外清楚。一睜開眼睛,理彩子哭腫的臉就近在眼前,一邊連連喊說太好了,一邊抱住沙耶。在她身後還可以看到難得會因為鬆了一口氣而癱坐在地的湊。

    「身體感覺怎麼樣?」

    說著這句話走進病房的是理彩子。

    「是,我不要緊。」

    「是嗎?太好了。醫師說你身體沒有異狀,今天之內就可以出院。」

    但理彩子的態度卻與說話內容不同,顯得欲言又止。

    「沙耶,你要不要回御蔭神道?」

    理彩子的提議一點都不令沙耶意外。沙耶感受到了她的擔心,也覺得出了這種事情,她會這麼說是理所當然。但沙耶口中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

    「要是回到御蔭,就很難天天去老師那裡了。」

    理彩子保持沉默。

    「還是說,理彩姐姐會這麼提議,是因為我還不成氣候,待在老師的事務所,又會給大家添麻煩?」

    心中醞釀的不安之一,終於從沙耶口中說了出來。理彩子露出困惑的表情,趕緊搖頭說:

    「不是。不是這樣……是因為我覺得很害怕。」

    理彩子真的十分害怕似地抱緊沙耶,全身發抖。

    「我想湊昨天的做法是對的。可是,看到當時他毫不猶豫地就讓你溺死的模樣,我就害怕起來。看到你一動也不動,我不知道有多絕望。沙耶,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我無法承受失去你。」

    理彩子的語尾微微顫抖,或許她正在哭泣。

    然而沙耶低下頭,過意不去地低聲說:

    「可是老師救了我的命兩次。」

    沙耶搖頭回答理彩子的話,以平靜中蘊含著堅定意志的語氣回答:

    「而且,就算我就這麼回到御蔭,也不會有所長進。只會照御蔭的手法,只會用既定的方法執行巫女的工作。我想成為像理彩姐姐還有媽媽那樣的巫女。」

    沙耶拚命地訴說,讓理彩子再也說不下去。

    理彩子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於是拚命按捺住自己的感情。當時她也不喜歡在御蔭就只是聽命進行儀式,任人使喚,也討厭青春少女時期力量被人大肆利用。所以她離開了御蔭,後來認識了湊與孝元。

    「我知道了。你就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可是,當你覺得沒辦法信服湊的手法時,隨時都可以回御蔭神道來。」

    理彩子按捺住種種感情露出笑容,沙耶也回以虛弱的笑容。

    理彩子走出病房,在前方看到湊靠在牆上。

    「喂喂喂,夢魔都還沒解決,就已經開始商量今後的事情,你們的人生規劃還真是充滿前瞻性啊。」

    理彩子睜大眼睛,盯著湊的臉打量。

    「我可沒覺得結束了。也許當時夢魔的確和沙耶一起死了,但後來又一起復活了。這點小事我還知道。可是跟現在的沙耶說這件事,會變成什麼情形?」

    「說得也是啦。」

    湊也不再追問。在「嫉」那次事件中,理彩子就曾為了沙耶而背叛御蔭神道。湊很清楚理彩子有多麼重視沙耶。

    「可是我要為說你不是人,是爛人、殺人凶手的事道歉。」

    「怎麼啦?突然講這種話?你平常明明在我面前罵得更過分,說我是變態啦、社會適應不良症患者啦、不工作的尼特族(尼特族(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泛指不就業、不就學,靠家人供養的青年族群。)之類的。」

    「因為那些都是真的。」

    重重壓住理彩子內心的,並不是只有沙耶的事。她救不了沙耶,卻單方面責怪救了沙耶的湊,她也想過自己這樣和排擠湊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對不起,我好像太慎重了。」

    「慎重?是膽小吧?」

    湊的話毫不留情。但現在這樣的說法反而減輕了理彩子內心的負擔。

    「也對。我變得膽小了,真的是很糟糕呢。」

    「少惡了,你乖乖聽話的樣子很恐怖耶。」

    「偶爾這樣有什麼不好?」

    「膽小也不是什麼壞事。膽小的人往往意外地能夠活下來,只是膽小保護不了任何人。」

    理彩子無力地微笑,讓湊有點傷腦筋似地搔了搔頭。

    「你還好嗎?我這個溫柔的男人是可以把胸膛借你靠啦。」

    「也對,偶爾這樣也許不壞。」

    「喂,你真的不要緊嗎?」

    「怎樣啦?說可以借我靠,其實卻怕了?」

    「不是;只是想到以前的你明明比我還亂來啊。當時想借胸膛靠的反而是我或孝元吧?」

    「以前有姐姐在,我只要保護自己就夠了。可是現在我有沙耶。」

    「要是為了保護沙耶而變得膽小,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我就是會聯想到姐姐的死。」

    湊難得尷尬地沉默不語。

    但理彩子說出的卻是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

    「湊,我跟你說,沙耶她呀,在害怕。御蔭神道的人一直很重視她,每個人都肯定她的才能。可是現在她和你跟勇氣在一起,一直害怕著自己是不是派不上用場,只會扯你們後腿。」

    「沙耶這麼跟你說?」

    「不是。可是我懂,我是她阿姨。總不會連這點事都看不出來。」

    理彩子落寞地笑了。湊不怎麼開口,專心聆聽著,但聽到這句話時,他一貫的剽悍笑容又回到臉上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當這句話開始帶有另一種涵義時,湊已經找回了一貫的表情。那是一種像在強調他什麼都知道的諷刺笑容,強烈得甚至會讓有些人看到就覺得不舒服。

    「我就覺得那個夢很奇怪。寄生蟲不會輕易殺死宿主,夢魔也是一樣。可是夢魔卻在吸光沙耶的精氣之前就引發那樣的狀況,顯然不對勁。以夢魔來說,根本是犯了天大的錯。」

    「犯錯?」

    「對。這個夢魔迷失了夢的走向。沙耶強烈的自卑與不安,扭曲了夢的走向。從這裡也許就能找到解決的頭緒。」

    11

    「為了尋找方法來打倒讓人作淫夢的夢魔,我去了一趟總本山。」

    傍晚時勇氣再度來到事務所,擺出英勇的表情這麼說道。但下午出院的沙耶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勇氣,你知道淫夢這個詞的意思?」

    「嗯,知道啊。」

    聽勇氣笑嘻嘻的回答,沙耶不由得當場就用力地垂頭喪氣。連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她每天作著不可告人的夢。

    「別擺這種臉,這小子的性知識本來就比你豐富吧?」

    湊還補上一刀。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沙耶大姐姐。」

    「謝謝你,勇氣。」

    沙耶握住勇氣的手,勇氣害羞地笑了笑。

    「男人這種生物真是單純得可悲啊。」

    看到勇氣這樣,湊小聲自言自語。

    「我來之前也想過該怎麼樣才能打倒夢魔,可是為什麼合適的會是這種東西,我也有點……這個……」

    勇氣難得地顯得缺乏自信。不,也不太像是缺乏自信,或許應該說是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才好。

    「怎麼啦?你沒把握?」

    「才不是。」

    聽湊在一旁取笑,勇氣嚥不下這口氣,立刻反駁。還趁著這股氣勢,從袋子裡拿出一根木製的棒子遞給沙耶。

    「這、這個……根據我的感覺,我想這個最管用。」

    沙耶歪了歪頭。勇氣為什麼會滿臉通紅呢?湊則賊笑兮兮地看著勇氣遞出來的東西。

    「還挺寫實的嘛。」

    沙耶不明白湊的話是什麼意思。勇氣遞出來的東西,是仿造某種物體雕成的嗎?

    「這很有效?是一種護身符嗎?」

    沙耶一頭霧水地從勇氣手中接過棒狀木雕。其中一端脹成奇妙的形狀。

    「是觀音菩薩。你應該心懷感謝地收下。」

    「有這種形狀的觀音菩薩呀?我都不知道。可是祂對夢魔有效的,是什麼樣的保佑呢?」

    「畢竟夢魔的能力和這位觀音菩薩的保佑有共通點,兩種力量多半會起衝突吧?遇到觀音菩薩,就連異怪也打不過。」

    「啊,是這樣啊?」

    勇氣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挑上這個。

    「相似的能力……這觀音菩薩會讓人作夢?」

    「都說到這裡你還不懂,我就給你個提示吧。這觀音菩薩是仿身體的某一部分雕成,先不講尺寸,形狀可相當逼真,幾乎會錯認成真的。」

    「仿身體雕成?可是身體沒有這樣的部位啊?」

    說著沙耶拿手上的觀音像和自己的身體比對。該不會是內臟之一?但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有這樣的地方。

    「啊,你再怎麼看自己的身體都是白費功夫,你是女的,身上沒帶把。」

    「沒帶把?」

    「雖然尺寸太超出現實,但是這種黝黑又隆起得雄糾糾氣昂昂的形狀,相信每個男人都想要吧。不,說不定其實想要的是女人這一方?」

    「黝黑?隆起?」

    沙耶盯著觀音像打量了一會兒,表情慢慢變得僵硬。

    「順便告訴你,這位觀音菩薩叫魔羅觀音。」(魔羅觀音為陽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羅」即指陽具。)

    「不要!」

    沙耶反射性地丟出觀音像。觀音像猛力砸在地上,縱向裂成兩半。

    「啊啊!」

    勇氣趕緊撿起觀音像,但摔破的東西也無法恢復原狀。

    「沙耶大姐姐,不可以這樣啦。這樣會得不到保佑的。」

    「對、對不起。」

    「不管怎麼說,憑魔羅觀音頂多只能預防,應該沒辦法驅除吧?如果這樣就能解決,對抗夢魔的方式應該早就確立了。」

    「怎樣啦?也不想想你自己只會坐著不動,還挑剔?」

    勇氣鬧起彆扭,沒想到湊卻摸摸他的頭。

    「不過啊,你拿來的這東西是正確答案的一種,對沙耶的確有效。」

    他開心地把裂成兩半的魔羅觀音當積木堆著玩。

    「旁人無法干涉別人的夢。只要這道法則不消失,要打倒夢魔,就只能靠作夢的人自己。」

    「也就是說必須由我來打倒是嗎?」

    「沒錯。知道自己正在作夢的夢境,叫做清明夢。夢這種東西,終究只存在於當事人的腦子裡。只要知道是在作夢,有著堅定的意志去對抗,應該就能夠控制夢的內容。不過我自己是沒成功過啦。我一發現自己在作夢就去聯想後宮,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會醒過來。」

    「是喔……」

    「不過,這也就是說,只要你能自覺到自己正在作夢魔讓你作的夢,就有手段能夠對抗。夢魔是待在夢裡,那麼只要在夢中動用御蔭神道的靈力就行了。知道是夢之後,就找出夢魔,用梓弓射它,這樣就能解決了。」

    聽完湊的提議,沙耶露出黯淡的表情。

    「可是,我已經施展不出御蔭的靈力了。」

    理彩子不想讓兩個男生聽到,在她耳邊輕聲問說: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回答,可是你在夢裡上到幾壘了?」

    在惡夢中所受的影響,甚至會反映到沙耶現實中的身體上,理彩子擔心的就是這一點。或許就是因為沙耶的身體已經被玷污,才會施展不出御蔭神道的靈力。這樣一來,就表示沙耶已經沒有能力對抗夢魔,就此束手無策。

    「這個……呃……」

    「應該沒被夢魔強暴吧?這丫頭有潔癖,對性懷抱著生理上的厭惡。就算被迷得昏頭轉向,也不會陷進去。所以夢魔也拿她很沒轍。」

    湊代替欲言又止的沙耶回答。理彩子原本以為說話音量不至於讓他聽見,但湊似乎聽得清清楚楚。

    「那,沙耶為什麼會失去巫女的靈力?」

    「既然你是御蔭神道的巫女,不就表示你是處女嗎?畢竟我聽說她們的法術是失去處女就施展不出來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

    沙耶紅著臉瞪向湊,回答得語尾顫抖。第一次見到湊那一天的情景在腦海中甦醒。

    「可是巫女除了失去處女的情形以外,還有一種時候也會沒辦法順利施展法術,那就是生理期。我聽說像初潮來了以後,會有好一陣子都沒辦法順利施展法術,你當時也是這樣嗎?」

    「湊!」

    理彩子一巴掌打了過來,但湊輕巧地後仰上身躲過。

    沙耶低頭不語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回答:

    「是,當時我也沒辦法順利施展。」

    「很好很好。我要說下去了。為什麼御蔭神道的法術不是處女就施展不出來?為什麼?」

    「是因為污穢的身體不可以侍奉神。」

    「留下子孫的神聖機制是骯髒的?這概念可真夠奇怪了,簡直和路上的色老頭一樣。我看再過一陣子,難保他們不會說一定要美少女才能施展法術之類的。你就是因為被這種無聊的概念綁得太死,而不去思考施展不出法術的真正原因。你放棄思考,將別人說的話照單全收,就這樣停滯了多少年?」

    湊又重複了一次他常說的話。不要對常識照單全收,要起疑、要思考。

    「生理期跟失去處女的共通點在哪裡?再給你一個提示。巫女到了某個時期就會施展不出法術,是什麼時候?」

    「是年老嗎?有些人老了以後就施展不出法術。」

    「連一半都沒猜對。過了五十歲以後的確就會施展不出來,但只要想想當時發生的身體變化,就會知道生理期與喪失處女的共通點在哪。是女性荷爾蒙平衡的變化,這就是讓巫女施展不出法術的真相。」

    「女性荷爾蒙的變化……所以初潮和生理期都是?」

    「對於未知事物的幻想一旦揭穿了真相,往往都無聊得很。所以我們才要蓋上蓋子,不讓幻想幻滅。」

    「也就是說,現在沙耶的荷爾蒙平衡明明沒有劇烈變化,卻施展不出法術,是因為……」

    「沙耶之所以施展不出靈力,只是因為在夢中有過性方面的經驗,於是就認定自己骯髒而導致法術無法施展。潔癖也該有個限度。荷爾蒙分泌不會因為作過一、兩次色一點的夢就失衡。你已經知道是夢,現實中的身體仍然完好如初。既然知道這點,應該就施展得出來。」

    沙耶的巫女靈力也許能夠恢復。這帶來了一點希望,但仍然有問題尚未解決。

    「可是老師,即使恢復靈力,我還是不知道怎麼分辨夢境與現實。」

    「也對,這是個問題。可是這也不用擔心,說到這分辨夢境與現實的方法……好,你畫出成年男性的性器官給我看看。」

    「什麼?」

    沙耶無法理解湊說的話,拿著紙筆呆呆站在原地。但理彩子似乎想通了,這次並沒有反駁湊。

    「我說的話有那麼難懂嗎?我叫你畫小雞雞給我看。不是叫你畫小孩的,要畫大人的。」

    「這跟分辨夢境和現實有什麼關係嗎?」

    「別問那麼多,你畫就對了。先解釋過理由就沒有意義了。」

    沙耶的表情還顯得有話想說,但仍然開始畫,是因為理彩子不說話默默觀望,以及湊有著用奇特方法解決異怪的實績。

    沙耶面有難色地皺起眉頭,以沒什麼信心的動作描繪。勇氣似乎也起了興趣,默默地注視著她畫畫的身影。

    「畫、畫好了。」

    沙耶緊閉嘴唇,戰戰兢兢地遞出畫好的紙張。

    「我看看。」

    湊一把搶過紙張,看她畫的畫。勇氣也從旁靠過來觀看。紙張角落勉強畫了一個小小的物體。

    「誰叫你畫小孩子的小雞雞了?」

    這是湊看了畫之後的第一句話。

    「沙耶大姐姐,我想再怎麼說也不會是這樣。」

    勇氣也以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尷尬表情表示贊同。

    「有什麼辦法?我又沒看過。」

    「多少應該有看過吧?像是回家路上遇到的暴露狂外套裡面,或者是躲起來看的無碼A片,還有偷偷買的BL書籍(BL是Boys Love之簡稱,意指描述男性耽美戀情的作品。)或魔羅觀音。」

    「又是……羅觀音?我沒買這樣的書,也沒一直盯著看。」

    「你少講了魔字。」

    「老師無論如何都想逼我講出來嗎?」

    「好了,我要揭曉正確答案了。」

    湊說著就伸手到勇氣的褲子上。

    「哇啊,不要!」

    勇氣拚命掙扎,但湊巧妙地脫下他的褲子。

    「湊,你脫男人衣服的技術挺高明的嘛。」

    看到他這樣,理彩子冷淡地說出評語。

    「啊啊,仔細想想,這小子也是小孩啊,這樣沙耶畫的就會變正確答案了。」

    湊立刻放開勇氣的褲子。

    「那,讓我畫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畫不出來就不行嗎?」

    「不,畫不出來很好。要是你畫得清清楚楚,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咧。」

    「老師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的東西就畫不出來,這是絕對的真理。」

    「不知道的東西……就畫不出來?」

    「啊,原來是這樣啊?」

    勇氣難得佩服起湊說的話。

    「夢魔這種異怪,是拿宿主的知識為基礎來讓人作夢的吧?也就是說就算沙耶大姐姐作了怪夢,夢的內容也有極限。」

    「沒錯,天真又無知的小丫頭,描繪不出該有的東西,頂多只想像得出好萊塢電影裡談情說愛的場面。所以夢魔能讓你作的夢也有極限,你就要從這裡分辨。」

    「沒辦法夢見不知道的東西……」

    沙耶說得不怎麼有信心。

    「你可曾在夢中看過小雞雞?可曾看過像剛才魔羅觀音那樣的東西?」

    沙耶用力搖頭。

    「下次你再作夢,相信對方的那裡一定大得不自然,一脫下褲子就會看到像剛剛那尊魔羅觀音那樣的東西。這樣一來你就一定看得出是在作夢。眼前就先用黏著劑把這玩意黏好,放到枕頭邊吧。」

    說著湊把裂成兩半的魔羅觀音扔給沙耶。

    「可、可是……」

    在夢到這一步之前,就會先被做很多害羞的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還有一點,想知道真相,就摸摸自己的胸口仔細想想。夢魔不只會帶給人快樂,還會在夢中實現人的願望,企圖把人留在夢裡。最後關頭要相信自己。」

    「最後關頭要相信自己……」

    沙耶就像找到稀奇東西的小孩一樣,凝視著湊好一會兒。她萬萬沒想到湊會說出這種精神論的話語來。

    但正因如此,沙耶用力地點了點頭。正因為是由與這種思想極為遙遠的湊所說出口,這句話聽來更有著不一樣的份量。

    何況這句話是相信沙耶而發的。

    沙耶只覺得滿心喜悅。

    「好、好的!只要觀視自我,自然就會看出真相。老師要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沙耶老實地連連點頭。

    「大叔,那樣真的好嗎?」

    勇氣說要代替剛出院的沙耶去採買,和湊一起出門,臉上卻完全看不到剛才的開朗神情。

    「你叫我要像個白痴一樣裝開朗,我是照做了,可是那樣真的好嗎?」

    勇氣毫不掩飾懷疑,出口問道。

    「要是讓她不安,又讓夢魔的夢走向亂七八糟的方向,那不是很糟糕嗎?總之像個白痴一樣裝開朗就對了。這沒什麼,做你自己就行了。」

    「像白痴的是大叔好不好?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辦法我已經想好了。」

    「就是這麼回事,戴上這個。」

    沙耶看著湊戴在她頭上的帶子,覺得很不可思議。

    「老師,這是什麼?」

    纏在頭上的帶子上有電線延伸出來,連接到一些機械上。

    「是測量腦波的機器,名稱叫做腦波測量器。」

    湊正在調整儀表板,回答得非常馬虎。

    「這名字還真直接呢。」

    「你想要測腦波小弟之類比較順口的產品名稱嗎?不巧的是醫學用的器材沒有這種時尚的名稱啊。」

    沙耶左右歪了歪頭,確定頭上的帶子纏緊了。

    「先不說測腦波小弟這名稱時不時尚,這機器看起來滿類比世代的呢。」

    沙耶看到機器本體上放了紙捲來記錄測量到的腦波,顯得十分不安。

    「真的耶,有夠老掉牙的。」

    勇氣也表示贊同。

    湊露出不太高興的表情,不悅地回答:

    「這種老式的才有氣氛啊。數位的波形圖一點味道也沒有,這年頭的小鬼都不懂這些嗎?」

    「老式不就表示性能也比較差嗎?」

    「如果用數位處理過,應該會比較方便進行資料分析吧?」

    「你們當巫女跟和尚的說這是什麼話?你們應該活得更類比一點。」

    「明明就是大叔平常一直要我們用科學方式思考吧?」

    「電腦對資料解析很有用呢。」

    被他們兩人反駁的湊嚥不下這口氣,繼續反駁:

    「少囉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小鬼不懂機械式手錶的好,說什麼有石英錶就夠,才會讓鐘錶文化衰退。機械式手錶是一種浪漫啊。」

    「你乾脆老實說是最新器材太貴買不起不就好了?」

    理彩子直搗核心地這麼一問,讓湊尷尬地撇開臉去。

    12

    沙耶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又是事務所的天花板。

    今晚沙耶也在事務所過夜。理彩子和湊不用說,這次連勇氣也一起在這裡過夜。理彩子在沙發上打著盹,湊和勇氣應該是睡在裡面的房間。

    枕邊放著那尊魔羅觀音。

    這表示眼前的情境是從黃昏延續下來,自己身上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還是說,這也是夢?

    沙耶坐起上身,環視四周,找不到足以讓她確信是夢境或現實的事物。頭上戴的腦波測量器頭帶與一旁的攝影機,都和睡前的記憶一致,但這不能當作用來判斷是夢境或現實的材料。

    「老師,勇氣醒著嗎?」

    沙耶輕輕打開房門,看到湊與勇氣在睡覺。湊的身體攤成大字形,腳跨到勇氣身上,讓勇氣顯得很難受。沙耶想起他們兩人昨晚都為了自己而沒得睡,決定晚點再報告。

    沙耶輕輕關上門,望向窗外。冬季晴朗的夜空中升起了滿月。

    「……好寧靜。」

    她對這條街只有骯髒擁擠而吵鬧的印象。明明快到聖誕節了,街上卻靜得鴉雀無聲,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平常就算只從窗戶往外看,也看得到穿著暴露的女性、拉客的男性或醉漢等不正派的人,現在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這是夢……嗎?」

    理彩子也在沙發上睡得很熟。她和湊與勇氣一樣,昨晚一直照看著自己,相信她一定累了。如果這是夢,叫醒她也沒有意義;如果是現實,也同樣不必特意叫醒她。

    沙耶下定決心,決定出去看看。她覺得大家都睡得香甜的這裡,不是會作平常那種淫夢或惡夢的情境,而且她也必須分辨出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下了大樓走出去,街上的寧靜仍然不變。要說有什麼東西在動,也就只有被風捲起的報紙而已。整條街看起來像是成了幽靈城。

    沙耶緩緩地走在平常走著的大路上。

    「竟然這麼安靜。」

    這句話一說出口,巷子裡突然傳出撕心裂肺的女性尖叫聲。沙耶反射性地飛奔而去,同時咒罵自己太輕率。伸手去摸口袋也摸不到行動電話,想報警或跟湊聯絡都沒辦法,現在也只能期待四周居民聽到尖叫聲後幫忙報警。

    彎進傳來尖叫的巷子,看到幾名面相凶惡的男人與一名衣服被撕開的女性。

    說這街上很寧靜根本是大錯特錯,這條街始終骯髒擁擠又沒有秩序。

    沙耶身上並未發生與性有關的事。眼前發生的事情儘管同樣與性有關,但和夢見湊時那種令她害羞的情境無從相比,而是在她心中喚起了劇烈的憤怒與嫌惡。

    ——不可饒恕。我非得救她不可。

    但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梓弓。雖說自己多少練過武,但真的能夠完全擊退好幾名高大的男性嗎?如果打不過他們,是夢的話就只是一場惡夢,但如果這是現實——

    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老師說要我相信自己,但是我不明白。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才好,不知道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可是,有一件事讓沙耶覺得不對勁。

    湊真的會講那種精神論嗎?但他確實說了那句話,說真相就在她心中。

    ——不對。

    「想知道真相,就摸摸自己的胸口仔細想想。你的願望應該會反映在夢境裡……老師是這麼說的。」

    但真要說起來,沙耶的願望不可能是和湊發生性關係。

    何況直視自己自卑感的夢,或是現在看到的這種光景,都不可能是在實現沙耶的願望。

    沙耶儘管這麼想,卻仍然照著湊的話做。她手按胸口,試圖觀視自我。

    就在這一瞬間,沙耶忽然覺得一種不對勁的感覺來自身體,而不是心裡。她放開手,再重新慢慢按上胸口。想了幾秒鐘後,立刻想到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

    「呵、呵呵呵呵呵呵,真的是什麼都逃不過老師的法眼呢。老師真的好厲害,真的……」

    她口氣顯得佩服,笑的方式卻蘊含著某種黑色的情緒。

    「夢魔讓人作的夢,真的很討厭。差勁透了。」

    斬釘截鐵斷定這是夢的瞬間,弓出現在沙耶手中。

    沙耶拉起慣用而稱手的梓弓,拔下頭髮,毫不猶豫地朝幾個男人放箭。箭插入一名跑過來的男人眉心,射得他往後一倒,不再動彈。

    看到他倒地,其他幾個男人也因此動搖。

    「他死了。你殺了他!你這殺人凶手!」

    男人指著沙耶非難,但沙耶不予理會。

    「啊啊,是嗎?」

    沙耶冷靜地說完,同時射出箭矢。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男人增加到兩名。

    「好了,你們要怎麼辦?誰要當第三個?反正都是要射,要是夢魔先生本人自己過來,倒是能幫我個大忙呢。」

    說著,沙耶以弓箭射殺了每一名暴徒。

    13

    「嗨,你醒啦?」

    沙耶醒來後,還來不及看湊一眼,手先按上自己的胸部。接著她的表情轉變為驚訝。

    「……不見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按胸部檢查,但還嫌不夠,最後甚至解開鈕扣親眼看個清楚。

    「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真的不見了!我的胸部不見了!沒有反映出我的願望。太棒了!」

    沙耶高興得雀躍不已。

    「老師,我把夢魔趕回去了,我成功把夢魔趕回去了!梓弓我也射得出來了!」

    「既然能夠分辨現實與夢境,就可以解決了吧?而且大姐姐在夢中也射得出梓弓了。」

    勇氣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他也極為擔心沙耶。

    「說得也是。既然能夠分辨,之後只要不上當,保持恆心和毅力撐下去,我想遲早可以打倒夢魔。」

    「畢竟你看起來對恆心毅力跟死撐這類不起眼的作業很拿手啊。」

    湊說得話中有話,但沙耶全不放在心上。

    「畢竟我就是靠這個打倒夢魔。」

    「真的是這樣嗎?」

    沙耶沒想到湊會說出這句潑冷水的話,表情變得憂鬱。

    「可是,這是老師教我的方法呀。」

    「夢魔本體還沒除掉。」

    「這是時間問題。憑沙耶大姐姐的本事,既然知道是夢,就有辦法找出夢魔來打倒。」

    「也許是吧。如果這夢魔夠笨,也許從今天起又會回到令人開心的情色夢境,直到被除掉為止吧?」

    「一點都……不令人開心。」

    「對了,這麼說來,淫夢的對象是誰?是你單戀的同班男生?還是喜歡的偶像明星?」

    「我、我不想告訴你們。」

    湊朝勇氣瞥了一眼,用只有沙耶聽得見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我覺得就算是作夢,也不應該對十歲小男生出手啊。」

    「我絕對不告訴你。」

    沙耶以堅定的語氣撂下這句話。

    14

    沙耶一進茶水間,勇氣就收起笑容瞪了湊一眼。

    「你為什麼要說謊?」

    但湊只用開玩笑的表情回應他咄咄逼人的語氣。

    「你說我哪裡說謊了?」

    「我不知道,可是大叔就是說了謊。畢竟我被你騙過好幾次,慢慢看得出來了。」

    湊不禁啐了一聲,開口罵:

    「你這小鬼真是的,就不能跟沙耶加起來除以二嗎?」

    他接著說:

    「我沒說謊,但是擔心一件事。」

    說著湊把一捲紙張丟給勇氣。

    「這是什麼?」

    「是沙耶的腦波圖。」

    「哦?」

    「看了就知道,上面摻有雜訊。」

    「雜訊?不是因為測腦波小弟太老式?」

    「畢竟這機器很老舊,測量比較細微的腦波時,有時也難免不小心記錄到一些雜訊。可是這種有固定波形的雜訊不一樣。」

    「是夢魔在影響腦波?」

    「你猜對了一半。你覺得夢魔的真身是什麼?」

    「不就是讓人作淫夢的異怪嗎?」

    「那你知道夢是什麼嗎?」

    「不就是拿記憶或想像之類的東西胡亂拼湊出來的玩意嗎?就是腦記得的東西。」

    「那記憶又是什麼?要怎麼樣才能抽出腦子裡的記憶?」

    湊問得越來越抽象,讓勇氣掩飾不住不耐煩。

    「大叔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猜謎遊戲可以晚點再玩,你就快點說出答案吧!」

    「怎麼啦?難得我想鍛鍊你一下。你聽好了,播放記憶的方法,就是用電流訊號施加刺激。」

    聽到這裡,勇氣猜到湊想說什麼。

    「那這有固定波形的雜訊該不會就是……」

    「我推測就是夢魔的真身。」

    勇氣從茶水間外探頭,看看沙耶的情形。

    「可是,不用擔心啦。憑沙耶大姐姐的本事,應該又會像昨晚那樣擊退夢魔。」

    「前提是異怪用的招數和以前一樣。」

    湊甩著腦波圖的紙張講解:

    「淫夢對沙耶本來就沒有多少效果。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位千金小姐從小就備受呵護,天真又有潔癖,對性有著強烈的嫌惡感。而且她又正好在這個時間點上,抱有自卑感和不安的情緒,一個弄不好就會刺激到這些情緒。所以上次的夢才會幾乎沒有她認識的人出現,為的就是不刺激到這樣的情緒,只是這個選擇也失敗了。夢裡的情感動盪太小,夢魔就吸不到精氣,所以才會只平白送給沙耶逆轉的機會。」

    「說得也是。沙耶大姐姐跟夢魔處不來,彼此都是一樣。」

    「問題是下一步。夢魔注意到這點之後,會讓她作什麼夢?」

    湊不但說惡夢還會繼續,言外之意更在說事情還會變得更麻煩。

    「像是先讓她克服不安,建立自信,然後再讓她作淫夢?」

    「那還算好的。最糟糕的就是沒有任何不安、令人滿心安祥的世界。夢魔之所以讓人作淫夢,是因為這種夢最容易讓人類陷進去,而不是只能讓人作這種夢。實現人的願望,滿足人的慾望,用這種方式讓人陷進去,也一樣吸得到精氣。」

    「怎麼會!沙耶大姐姐那麼善良,所以說如果她作了大家都得到幸福的夢,說不定會永遠都醒不過來?」

    「沒錯。人一旦沉浸在安寧的夢中世界,可沒這麼容易爬起來。」

    15

    基本上已經找到解決方法的這一晚,沙耶終於在事隔多日後獨自上了床。

    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一些這陣子一直在煩惱的事。

    沒有人注意到沙耶睡在床上時,臉上黯淡而憂鬱的表情。

    從差點喪命的那一晚起,她就一直在煩惱。煩惱到頭來自己是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場,是不是在扯他們後腿。

    還在御蔭神道里按部就班地進行儀式的時候,大家都肯定她是個有才能的巫女,但那只是在御蔭神道里聽命行事。

    她總覺得每次一遇到不太正規的工作,自己都在依賴湊和勇氣。

    這次的事也一樣,她甚至沒能察覺到男子被夢魔附身的跡象。

    ——我真的有才能嗎?真的能成為像媽媽那樣了不起的巫女嗎?

    這種情緒沉重地壓在沙耶心頭。

    床邊的櫃子上放著母親的照片。

    沙耶拿起那張照片,仔細看著溫柔的母親。

    「也許我該回去過那種跟巫女的職責和異怪都無關的生活……」

    沙耶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缺乏自信地喃喃自語。

    接著,這幾天來的疲憊,讓沙耶抱著照片,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16

    沙耶一醒來,就看見陌生的天花板。她凝視著天花板良久。明明應該陌生,卻又覺得熟悉。

    「這裡是?」

    她坐起上身環顧四周。自己睡的床邊,有著小小的椅子與櫃子,除此之外幾乎可說沒有任何家具。牆壁是白色的,給人一種清潔感。

    沙耶想起身,卻有東西拉住身體。這時她才注意到好幾條線接在自己身上。順著線看去,就看到自己頭上戴了某種儀器,那似乎是測量心電圖與腦波的機器。

    看起來比湊之前讓她戴的機種性能更好,讓人聯想到尖端科技的數位標示更是再明顯不過。怎麼想都不覺得這會是湊裝的。除了湊以外,她只想得到一個理由會讓自己裝上這樣的機器。

    「難道說,這裡是醫院?」

    是自己發生意外事故,被送到醫院來嗎?還是說這也是夢呢?自己的手腳比記憶中要瘦削,相信在這不只住了一天兩天。

    朝窗外一看,就看到綠意盎然的山丘棱線,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的風撫過臉頰,令她感到心曠神恰。

    「……不會吧?」

    窗外的景色怎麼看都是夏天。也就是說,現在與沙耶最後有記憶的日子隔了半年以上。這也就能夠解釋身體為什麼會瘦成這樣。如果真的一直昏睡,相信一定會瘦成這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只有一件事無法解釋,那就是窗外的景色。問題不在季節,而是地點。

    窗外有著幾乎看不見任何人工物的山上景色。即使自己出了事而被送進醫院,也不應該是送進這種深山裡的醫院,多半會送到與御蔭神道有來往的醫院才是。

    沙耶想下床,卻因腳步踉蹌而跌倒在地,裝在身上的線也因而鬆脫,心電圖與腦波的線條變成水平,儀器發出警報聲。

    「……腳使不上力。」

    感覺簡直不像自己的腳。但沙耶仍然手腳並用,難看地在地上爬行。爬到門邊之後,靠著門勉強站起。雙腳不斷發抖,彷彿隨時都會折斷。

    沙耶打開門來到病房外。走廊也和病房一樣樸素,顯得有些老舊。走廊上幾乎沒有人,只看到一名老人在走廊的沙發上打瞌睡。

    但這樣的寧靜立刻就被打破了,幾個人匆忙跑來的腳步聲響起。

    是一群貌似護士與醫師的人物。應該是儀器的異狀傳到了護士站吧。看到跟在他們後面的男性,沙耶露出複雜的表情。

    「……爸爸?」

    這個人和她只從照片上看過的和藹父親十分相似。這名男性顯得十分溫和,讓人覺得如果父親年輕時留下的照片臉孔老上十五歲的話,大概就會變成這樣。

    但當她注意到這名男性身旁的人物,表情立刻轉為錯愕。

    「不會吧……這不可能。」

    跑來的人們圍住沙耶。

    「真不敢相信,你怎麼醒過來的?」

    醫師以驚訝的表情這麼說。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護士笑著點頭。

    「沙耶,你還好嗎?身上有沒有哪裡會痛?」

    壯年男性混雜著高興與擔心的情緒,抱住她的肩膀。

    但沙耶卻答不出什麼話來。她只是茫然自失,凝視著眼眶含淚的女性。

    「沙耶,沙耶,真的太好了。」

    女性說著抱住沙耶,擁抱的觸感讓沙耶嘴唇顫動。

    「……媽媽。」

    她以快要哭出來的嗓音,只說了這句話。

    17

    這是夢嗎?不,肯定是夢。沙耶做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自問自答。但要說這是夢,眼中所見的一切卻又太過逼真。

    過去所作的夢境時間都很短暫,像是電視劇的單一場面。但今天一整天都過去了,夢卻還在繼續。

    上午接受檢查確定身體有無異狀,開始進行復健。虛弱的身體連路都走不好,但醫師說如果復原順利,到秋天就可以出院。

    「我為什麼睡了這麼久?是意外?生病?」

    雙親染上喜色的表情一瞬間蒙上陰影。他們尷尬地對看一眼,接著看看沙耶。

    「你不記得了嗎?」

    父親以憐愛的表情看著沙耶。

    「沒關係的,不記得沒關係,不必勉強自己想起。」

    母親如同沙耶的記憶般,說話聲音又美又柔和。還用她柔軟彎起的手指握住沙耶的手。

    「沙耶,我明白你會覺得不安,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我買了你最喜歡的草莓蛋糕來喔。」

    聽他們這麼說,沙耶更好奇了。但從他們的樣子來看,現在多半不肯告訴她。也許等狀況穩定點再問比較好。接著沙耶注意到自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問。

    「我昏睡了多久?感覺好像很久了。」

    她說著舉起自己的手,那是一種和減肥無緣的瘦弱手臂。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時,只是臉頰有點瘦削,但不像她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憔悴,讓她鬆了一口氣。

    雙親又對看了一眼。沉重的氣氛與先前一樣,但總覺得這個問題似乎比剛才稍微輕鬆一些。

    「你要鎮定聽我說。」

    父親先加上這句話。

    「你失去意識,已經過了一年以上。你在去年五月……」

    話說到這裡就停住。

    「一年。這樣啊,已經一年了啊……」

    沙耶這麼說完,卻不覺得有多震驚。畢竟還有什麼事能比雙親還活著的狀況更讓她驚訝呢?

    「對了,得跟御蔭神道聯絡才行。」

    她忘了這件重要的事。看到沙耶顯得慌忙,雙親歪了歪頭。

    「御蔭神道?那是什麼?」

    母親擔心地歪著頭看向沙耶。她的模樣和沙耶記憶中的母親一樣可愛。

    「媽媽還問那是什麼,你不也是那裡的人嗎?就是御蔭神道啊,有著打倒異怪的使命。而且理彩姐姐也一起……」

    但母親儘管模樣與小動作都與記憶中相同,卻露出完全聽不懂的表情。

    「沙耶,你在說什麼?什麼叫御蔭?你說理彩子也一起?我不記得曾在叫這種名字的地方打工過啊。理彩子不是一直待在神戶嗎?我們也去她家玩過好幾次啊?還有異怪,那是什麼?」

    「是怪物啊!我們要打倒怪物。我和媽媽都是為了這個目的,進行艱苦的修練,可是媽媽卻死掉……」

    「沙耶……?」

    母親伸出手,沙耶反射性地揮開她的手。這是夢。一定是夢。夢魔還想迷惑自己,讓自己作惡夢。眼前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假的。

    「不要碰我。爸爸、爸爸他從很久以前就車禍死了,媽媽應該也死了,死在御蔭神道的任務當中。」

    說到這裡,沙耶便注意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雙親以悲傷與擔心夾雜的表情,難過地看著沙耶。

    「這樣啊,你一直在作惡夢啊。相信你一定很難受吧?」

    父親將她擁入懷中,一再摸她的頭。沙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咬緊嘴唇。

    ——不用想也知道是夢。

    即使這麼想,她也無法揮開伸向她的手。即便覺得是夢,知道是夢魔的圈套,但父親與母親悲傷的表情,都和她所知道的真正雙親沒有半點差異。

    等沙耶鎮定下來,母親努力擠出開朗的聲音說道:

    「對了沙耶,告訴你喔,我跟理彩子聯絡,她說會馬上趕來。還說她丈夫也會一起來。」

    「丈夫?理彩姐姐不是單身嗎?」

    「沙耶你真是的。理彩子會待在神戶,不就是因為在貿易公司上班的丈夫調職嗎?當初你看到理彩子的結婚禮服,還一直吵鬧著說你也要穿呢。之後讓你當花童一起走進教堂,你才總算高興起來。」

    「是啊是啊,當時沙耶好可愛呢。當然理彩子也很漂亮。」

    「理彩姐姐結婚了?而且還是在教堂辦婚禮?」

    「是啊。請人幫沙耶穿上禮服以後,又鬧說你都沒有那麼帥的新郎,讓大家好傷腦筋呢。」

    看得出雙親是故意在裝開朗。

    正當沙耶思索著要怎麼回答時,門被人用力打開,一個小小的身體像炮彈似地衝了進來。

    「姐姐!」

    小小的身體一路撲進沙耶懷裡。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

    沙耶用全身承受這個用臉頰在她身上磨蹭的小孩,迎來了今天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的震驚。

    「你該不會是勇氣?」

    小孩抬起頭來,還只有十歲的臉龐換上了笑容。他和沙耶所知道的勇氣不太一樣,不是那個背負著幾分憂鬱的勇氣。眼前的笑容非常開朗,充滿了他這年紀該有的天真喜悅。

    「勇氣,你最喜歡的姐姐醒來真是太好了。沙耶,是你弟弟勇氣喔,你看他長大許多了吧?」

    母親眼眶含淚地微笑說道。

    「弟弟?你說勇氣是我弟弟!」

    沙耶不敢置信的呼喊聲穿出病房,一路迴蕩到走廊上。

    勇氣以完全不像勇氣的天真笑容與直率的話語黏著沙耶不放,讓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對於這個以可愛又稚氣的模樣向沙耶撒嬌的勇氣,她實在說不出自己沒有弟弟這種話。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比說母親死了更過分。

    而且對沙耶來說,能看到這麼開朗的勇氣,也令她非常高興。他說話的語氣一點都不老氣橫秋,天真地吃著蛋糕,還想搶沙耶的草莓。換做是平常的勇氣,面對生病的沙耶,相信就算是他自己愛吃的東西,也會毫不猶豫地說要給沙耶吃。

    沙耶想到這裡,搖搖頭重新整理思考。

    ——可是、可是,這是夢。爸爸跟媽媽都不在世上了,勇氣也不是我的親弟弟。雖然我也覺得如果這些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勇氣,我問你,你是怎麼過來的?」

    母親莞爾地看著他們兩人開口問,這一問,讓之前一直以撒嬌表情黏著沙耶不放的勇氣,一瞬間換成了鬧彆扭的表情。這表情和沙耶所認識的勇氣有點相像,讓她鬆了一口氣。

    「……我請那傢伙送我過來的。」

    「那傢伙?」

    勇氣視線所向的病房入口,站著一名捧著一束花的青年。沙耶已經無力驚訝,又或者是早已料到。

    「嗨,好久不見啦。」

    九條湊,又或者是一名跟他很像的青年,舉起花束打招呼。

    「老師……」

    沙耶說到這裡才趕緊閉嘴。此時此地,湊和她的關係應該不是老師與學生。當然即使在現實之中,湊也不承認他們是這種關係。

    「老師?這稱呼聽起來既耐人尋味,又很有悖德的感覺,實在不壞,不過可以請你不要在令尊令堂面前這麼叫我嗎?」

    看樣子姑且不論和沙耶是什麼關係,這人實實在在就是九條湊。沙耶也只能以抽筋似的表情空虛地笑一笑。

    「你來做什麼啦?已經沒你的事了,怎麼不趕快回去?」

    勇氣拋出辛辣的言語。

    「喂,小鬼,我可不是你的司機。你知不知道我在高速公路上飄多快啊?」

    「湊還是老樣子啊。」

    不知道怎麼回事,連她的雙親也認識湊。

    「真的。湊老是這樣子,硬是讓人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而且不只是湊的存在,連他那旁若無人的態度都已經得到雙親接受。這讓沙耶覺得一團和氣之中,只有自己格格不入。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最先發現沙耶表情憂鬱的是湊。

    「沒、沒有,我沒事。」

    沙耶只能含糊回答,低頭不語。

    18

    在那之後過了一週,過了一段要說是夢未免太過漫長的時間。日子一天天過去,沙耶已經無法斷定現在自己是否身處於夢境中。

    今天她在湊的帶領下,坐著輪椅出來散步。

    「怎麼啦?你今天特別沉默啊。」

    在後面推著輪椅的湊這麼問。

    「沒有,這個……我還沒習慣。」

    「習慣什麼?」

    「習慣老師……我是說習慣湊先生是我的未婚夫這件事。」

    「喔。」

    湊略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回答:

    「老實說我也不敢相信。像沙耶你這樣的女生,跟我喜歡的類型差得很遠。」

    「現實中的我跟湊先生根本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工作中像上司與助手這樣的關係。」

    而且毒舌又壞心眼,老是對她做些近似性騷擾的事情。但沙耶終究不敢連這些事都說出口。然而……

    「挺有意思的啊。」

    湊邊說邊露出的壞心眼笑容,和沙耶所知的湊一模一樣。

    「可是,我已經越來越不明白哪邊才是真的了。果然我當巫女打倒異怪的那邊才是夢?都過了一個禮拜,我已經睡著又醒來好幾次,所以果然這裡才是現實嗎?」

    沙耶心想這種話說出來也只會讓湊為難,但她就是無法不說出口。

    「沒這回事。」

    但湊卻很乾脆地說出否定的話語。

    「當巫女的沙耶,不是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嗎?要說哪一邊比較長,應該是當巫女的時間比較長吧?」

    這個意料之外的盲點,讓沙耶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這麼說來也沒錯。」

    「在夢中經過的時間不等於現實中的時間,而是體感時間。說不定這一個禮拜發生的事,只和你在電車上流著口水打瞌睡的時間差不多。當然相反也是有可能的。畢竟你昏睡了一年以上,就算作的夢境漫長得橫跨好幾年,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種?你是說現在才是作夢嗎?」

    「我只是在分析可能性。就算我劈頭告訴你說這邊才是現實,你也不會相信吧?」

    對面的花開得很漂亮呢。湊如此說道並推著輪椅前進。接下來好一會兒,兩人之間只有沉默。沙耶的心情變得浮躁起來,撫著從右肩垂到身前的頭髮。

    輪椅忽然間停住。

    「怎麼了嗎?」

    「我們改變一下計畫吧。」

    說著湊將輪椅推向才剛離開的醫院。

    「咦?請問,為什麼?我們要去哪裡?」

    「說出來不就沒有樂子了嗎?」

    「沒有樂子?」

    沙耶尚未問出答案,輪椅就來到了她的病房。病房裡可以看見母親把裡頭打掃得乾乾淨淨。

    「哎呀,你們不是去散步嗎?」

    母親一注意到沙耶他們,就露出溫和的微笑。而湊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非常驚人。

    「我是想說差不多該結束這場鬧劇才回來的。這個夢我也膩了。」

    母親露出困惑的表情。

    「鬧劇?湊,你在說什麼?」

    「就是這個夢啊。就是這場心愛得不得了的媽媽還活著,家人全都和平相處,讓我呵欠連連的夢。」

    「湊,就算是你,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

    母親的表情變得嚴厲,但湊絲毫不放在心上。

    「如果內容再刺激點,我也不是不肯奉陪,但是我已經覺得越來越無聊,所以差不多要讓她清醒了。」

    湊看了沙耶一眼。

    「好啦,醒醒吧,差不多該醒來啦。貪睡也該有個分寸。」

    「那,這些,果然是夢了?」

    「那還用說?」

    沙耶問得戰戰兢兢,湊回答時也換回了往常的粗野語氣。

    「可是,如果這是夢,還是很奇怪。應該沒有方法可以干涉別人的夢。以前我也問過,御蔭神道和總本山都沒有方法進行干涉,所以我才差點被湊先生殺了,不是嗎?」

    「你也差不多別再叫我湊先生了吧?我聽了渾身不舒服。還有什麼差點被我殺死,這種聳動的事情趕快忘掉。」

    「呃、呃呃,那我叫你,老師?」

    「沙耶,你怎麼了?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不可以被他騙了。我對沙耶你作的夢也很好奇,還去調查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方法可以干涉夢。雖然可能會對外界的聲音起反應,但頂多也只像是把鬧鐘聲聽成夢中的電話聲這種程度而已。根本不可能像湊剛才說的還能進行干涉,他在胡說八道。」

    母親輕輕地用雙手捧住沙耶的臉頰。

    「跟爸爸媽媽一起幸福過日子吧。」

    那是非常甜美的誘惑。母親的溫暖殘酷地綁住沙耶的心。

    「哼哼,啊哈哈哈!」

    這時卻聽見一陣把人看扁到了極點的嘲笑聲。湊笑得肩膀都在發抖。

    「到底有什麼好笑!」

    難得聽到母親放粗嗓子吼人,讓沙耶大吃一驚。

    「哼哼哼,這樣不好笑,還有什麼事情好笑?你這夢魔也太天真啦。不對,天真的應該是御蔭和總本山那些連這麼簡單就能對抗夢魔的手段都想不到的傢伙。就是因為老是依賴法術之類的玩意,才會讓思考變得狹隘啊。哈哈哈哈哈。」

    湊拍手大笑。他故意放大音量,挑釁對手。

    「沙耶,我們走。湊有點發神經,不要理他。」

    母親推著輪椅就想離開,湊從她背後拋出這句話:

    「你不想聽嗎?就是有方法可以干涉夢境。連我這種被說成零能者的人都辦得到,方法簡單到了極點,而且是現有的技術。」

    母親氣得連握著輪椅握把的手都在發抖。

    「不要說這些無聊的瘋話。沙耶,不可以聽這種人說話。」

    沙耶以難以置信的心情,聽著母親的語氣變得粗暴,看著她的臉扭曲得十分醜陋。沙耶的母親儘管置身在御蔭對付異怪的嚴峻世界裡,卻始終溫和而悠哉,絕對不會放粗嗓子辱罵別人。

    「是不是胡說八道,最清楚的應該就是你吧?有第三者不是出於你的意志,也不是出於沙耶的意志或知識,擅自在沙耶夢裡說著對你不利的話。光是這點就證明了我說的話才是真相。」

    「你該不會打算說這就是你有方法干涉夢的證據吧?啊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憑這種寒酸的歪理,根本什麼也做不到。」

    「你剛剛鬆了一口氣吧?」

    湊的回答似乎出乎母親意料之外,讓母親顯得窘迫。

    「鬆了一口氣?什麼意思?」

    「如果我的根據只有這樣,那就只是例外。你一定覺得是沙耶懷疑自己在作夢的疑心,形成我這個形體顯現出來吧?可是很遺憾的,我現在就正對睡著的沙耶進行干涉。」

    「既然你這麼有把握,就說出來聽聽啊,說說區區的人類要怎麼幹涉夢!你要說你所謂御蔭的那些驅除異怪專家花了幾百年都做不到的事,你卻辦到了?」

    「沒錯,我辦到了。」

    湊很乾脆地說出了方法:

    「就是讓她在催眠狀態下睡著。」

    母親的臉定格在醜陋的表情。

    「你說,催眠術?」

    「催眠術聽起來有點怪力亂神,卻是真實的技術,在歐美也用來進行心理治療。還是該帥氣地取個心理療程的名字比較好?精神治療,也就是治療患者的精神創傷與壓力。真要說的話,夢魔這種東西就跟精神疾病沒什麼兩樣。嚴格來說,失去意識的深層催眠狀態和睡眠不一樣,但我就知道糊塗的夢魔會上當。」

    湊面向沙耶,用手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頭蓋骨。

    「你還記得我幫你測量腦波嗎?你開始作惡夢時,都是發出θ波的時候。那是人最容易作夢的狀態。夢魔的真身會在腦波圖上以雜訊的方式呈現出來。當你睡著之後,夢魔就刺激你的下視丘,偽裝成讓人作夢的PGO波使你作淫夢。可是呢,這並不是夢魔的專利。只要施加深層的催眠,用人為的方法一樣可以讓你達到發出θ波的狀態。而且你還是能執行降神的巫女,精神構造上能很容易進入維持清醒卻發出θ波的變性意識狀態,也就是所謂的恍惚狀態。要讓你在催眠狀態下的腦波進入θ波的深度,其實並不怎麼困難。然後一試之下,果然出現了一般催眠時不會出現的PGO波,這就是夢魔的真身。」

    這些專業術語沙耶沒有一個聽得懂,只知道湊又用異想天開的方法解析了異怪的真身。

    「老師是用催眠術進入我的夢中?」

    「這麼說不太對。催眠狀態的特徵之一,就是對外界的聲音會有反應。現在現實中的你在睡覺,卻也在跟我對答。我就是透過對答掌握住你的狀態,推理出可能是夢魔的人。然後我查出這個對你擺出一臉母親樣的女人就是夢魔。」

    母親瞪大眼睛,無話可答。

    「我找出夢魔是誰後,就對你下了指令。大概就像這樣。『讓現在出現在你眼前的湊回病房去找你母親,然後說要讓鬧劇結束。儘量用會激怒她的挑釁態度跟言語』。」

    聽到這幾句話,沙耶的嘴角微微笑開。

    「我覺得不必特地說要激怒她,只要指示說是老師要說的話,自然會是激怒人的話。」

    「你的個性有點變差了啊,還是說這才是你的本性?總之我說的話,就是我透過心理療程掌握住概略的狀況之後,對催眠狀態的沙耶所下的指示。怎麼樣啊?糊塗夢魔,我的確有方法干涉夢境吧?」

    母親以懊惱的表情咬牙忍了一會兒,突然瘋了似地放聲大笑:

    「哼哼,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又怎麼樣?你成功干涉了夢?可是你又能做什麼?告訴她你不是夢?啊哈哈哈哈哈哈,終究也只有這樣嘛。我可是每天晚上、每天晚上,片刻都不會從這女人身上離開。她敢小睡一下試試看,馬上又會陷入無法自拔的夢裡。不管多少次都一樣。她再也不會有寧靜的睡眠。你知道人不睡覺會怎麼樣嗎?會越來越害怕睡眠,最後終於發瘋。這丫頭可以撐多久?一個禮拜?一個月?我沒見過有人類可以撐到兩個月以上的。好了,你要怎麼辦?只能對夢下指令的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夢魔說得激動,但湊只是嫌麻煩地聳聳肩膀。

    「我什麼都做不到,頂多只能找出夢魔的真身是哪一個。」

    一聽到這句話,母親——夢魔的表情就笑得更加扭曲。

    「嘻哈哈哈哈哈哈!沒錯,這就是你的極限。就算騙過我一次,你也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不會改變,什麼都無法解決。你這個只會靠一張嘴,一點力量都沒有的人類!」

    「也對。在沙耶的夢裡,我什麼都做不到。至少我是這樣。」

    湊只回以剽悍的笑容。夢魔對他微妙的說法好奇起來,停止嘲笑,仔細看著湊的臉,想猜出他的真意。

    「喂喂,你可以只看我嗎?」

    夢魔趕緊轉身望向背後的沙耶。她看見沙耶已經從輪椅上站起,拿起了梓弓。

    「既然能夠確信這是夢,你就已經自由了。」

    沙耶用力點頭回應湊的話,用右手梳過頭髮,將出現的箭搭上弓,瞄準了夢魔。

    夢魔望向沙耶,以溫和中蘊含可憐的嗓音對她說:

    「等一下,沙耶,難道你要用弓箭射媽媽?我們十年沒見,你這麼做太過分了。」

    「我不想要這種夢。」

    母親出言懇求,但沙耶卻斬釘截鐵地反駁。

    「我的媽媽不會用這麼低俗的口氣說話!不會像你這樣罵人!不會像你一樣笑得這麼噁心!你侮辱了我媽媽。你做了最不該做的事!」

    「嗚!」

    沙耶射出的箭,刺進了想逃跑的夢魔胸口。

    19

    從結論說起,沙耶的梓弓射穿了夢魔,但並未讓它完全消滅。不過夢魔已經衰弱到接近消滅的狀態。

    如今夢魔已經被逼到消滅邊緣。沙耶那有著靈力運行的身體,這時對夢魔來說也只會造成毒害。雖說活了下來,但再這樣下去,消滅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才不會乖乖消失,我豈能就這樣乖乖消失?

    夢魔反覆說著充滿怨恨的話。但怨懟與憎恨不會為夢魔帶來任何好處,只有人類的精氣能夠提供滋補。

    那麼夢魔就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離開沙耶,附身到其他人身上。

    ——老師,我們成功了,我驅除了夢魔。

    沙耶的情緒流入夢魔心中。夢魔怨恨的情緒停住了。如果夢魔擁有實體,此時多半已經在竊笑了。

    這些人類以為他們驅除了我。他們在最後一步失算了,露出了破綻。

    夢魔慎重地從沙耶的意識借用她的耳目。

    看得見三名男女,以及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是一名少年,以及一對年約二十七、八歲左右的男女。

    少年——勇氣的表情變為訝異,他覺得不對勁。但或許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衰弱到了極點的夢魔,存在感小得幾乎像是消失了一般,讓勇氣的疑惑不至於發展成確信。

    但要是借用沙耶的耳目太久,說不定會被發現而被打倒。夢魔必須盡快巧妙地轉移到下一個目標身上。

    女子——理彩子為了沙耶的平安而歡喜。

    最可恨的就是那個男人——九條湊。

    那麼下一個目標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透過沙耶的知識,就知道那男人雖然精明,卻完全沒有法力或靈力。

    那麼要附身,最好的對象就是他。而且既然他是個凡人,又充滿了慾望,要吸他的精氣想必簡單得很。

    ——來碰她,碰這女人。

    夢魔暗自唸誦。等湊接觸到沙耶的時候,就可以附身到他身上。就和沙耶碰到上一個犧牲者時一樣。

    夢魔耐心等待。而這一刻終於來了。

    「不過你也很努力啊。」

    湊出言慰勞沙耶。沙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害羞地縮起肩膀,湊的手伸向她的肩膀。

    ——來了。

    夢魔滿心歡喜,不枉它耐心等候。但它慎重地壓低聲息,要是現在被人發現,一切心思都會白費。

    湊的手放到了沙耶肩上。

    乾燥的冬天空氣裡,迸出了火花。

    20

    啪的一聲大響,讓沙耶驚訝得往後弓起身體。

    「這、這靜電好厲害。」

    沙耶按住頭,掩飾害羞的情緒。湊連連揮手,像是在檢查手被電到的情形。

    「不對。」

    理彩子茫然說出這句話,勇氣也不改擔心的表情。

    「什麼不對?」

    「剛剛那不是靜電。」

    湊臉上帶著賊笑的表情,看著理彩子。

    「湊,現在不是悠哉發笑的時候了。這狀況跟沙耶被夢魔附身的時候一樣啊。剛剛那不是普通的靜電,你就在剛剛被夢魔附身了!」

    湊面對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的理彩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怎麼會……老師沒有法力,也沒有靈力……」

    之所以能夠在夢中擊退夢魔,是因為沙耶有靈力,但湊並沒有這樣的對抗手段。

    「你們幾個冷靜點。」

    「你怎麼還說得事不關己!湊,你該不會是想作夢魔的淫夢,覺得被附身也沒關係吧?」

    「老師,事情真的很嚴重。勇氣你也說說他。」

    沙耶受不了湊悠哉的模樣,正想叫勇氣幫腔,卻看到少年驚訝得瞪大雙眼。沙耶把這情形解釋為他看到湊被夢魔附身的驚訝。

    「大叔,你剛剛做了什麼?」

    但這種解釋無法說明他為什麼這麼問。聽到勇氣這個奇妙的問題,湊揚起了嘴角。

    「就是最後一道工啊。」

    說著湊把左手伸進右手袖子,拉扯一樣東西。一瞬間看到他右手皮膚剝落的光景,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從湊的右手剝落的,是一層很薄的橡膠手套。醫療用的橡膠手套輕薄且貼緊皮膚,乍看之下很難辨別出是否戴了手套。

    「這橡膠手套是絕緣體,這點電流穿不透。也就是說,夢魔沒碰到我的身體,被靜電電到痛的也只有沙耶一個。」

    「湊,你早知道了?」

    「我是料到了。要從沙耶體內逃出來的話,我們三個人裡最合適的就是我了吧?」

    湊從袖口拉出一個物體。那是一段外露的電線,以及接在電線一端的小型機器。其前端焊有老舊電子機器的基板。

    「這是電容,是用在電器用品上的蓄電器。我碰到沙耶的時候,糊塗的夢魔就順著這條電線進到這裡面去了。」

    眾人還無法理解湊所做的事。

    「好了,這樣外露太危險了,所以就先把這玩意放進絕緣體裡吧。」

    湊悠哉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有著鮮豔粉紅色的細長伸縮橡膠套。看到這個物體,理彩子臉色都變了。

    「等一下,你打算放到這裡面?」

    「這也是橡膠啊,而且還很牢固,不單只能用來避孕啊。」

    湊把焊上電容的基板放進去,綁住開口就要交給理彩子。

    「等一下!不要這樣!我還沒嫁人呢!」

    「怎樣啦?你早就過了會為這種東西害羞的年紀了吧?」

    沙耶與勇氣仍呆愣著。

    「以夢魔該住的地方來說,也不算有錯吧?而且就算裝的東西不一樣,要丟的時候都一樣要綁好啊。」

    湊說完甩著粉紅色的橡膠套,覺得十分滑稽似地笑了。

    21

    沙耶今天也在事務所裡幫湊準備咖啡,也幫勇氣和自己準備熱牛奶。

    這時湊來了。

    「真虧你可以這樣老是喝牛奶啊。又不是營養午餐,這種東西好喝嗎?」

    「不,我不是特別喜歡,可是每次都喝果汁,對勇氣的健康也不太好……」

    聽沙耶說得含糊,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我沒關係啊。我想快點長大,而且也希望長高一點!」

    看到勇氣一邊看漫畫一邊開始喝牛奶,湊一邊把咖啡往喉嚨灌,一邊得意地說:

    「你們啊,我就告訴你們一件好事吧。說什麼喝牛奶可以長高,胸部會變大,全都是迷信啊,迷信。」

    就在這時,茶水間傳來打破杯子的劇烈聲響。

    「大姐姐?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沙耶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迷信……?那是迷信……?」

    湊對眼神空洞的沙耶乘勝追擊。

    「沒錯沒錯。夢魔最喜歡的就是跟精液很像的牛奶了。這從以前也被做為避邪之用。所以我們的沙耶小妹妹以為喝了會長胸部,其實卻是把夢魔喂得飽飽的,也難怪夢魔會在短期間成長這麼多了。」

    沙耶以尷尬的表情看著牛奶。對現在的沙耶來說,牛奶從很多層面上都成了一種讓她覺得太過生腥的飲料。

    「唉……」

    但她的嘆息卻是另有涵義。

    「我果然不行嗎?」

    正好就在這時,傳來有人敲事務所門的聲響。沙耶應了一聲,打開門一看,一名二十歲左右,眉目相當清秀的青年就站在門口。

    「呃……」

    沙耶一頭霧水地回望青年。她覺得這個人很面善,但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你是山神沙耶小姐吧?」

    「是、是啊?」

    「非常感謝你。」

    青年深深一鞠躬。

    「多虧了你,我才能得救。」

    沙耶歪了歪頭,仔細打量對方的臉,這才總算想起似地小聲驚呼:

    「啊,你是那個時候掉了報告的……」

    「是的。多虧了你,我才能擺脫惡夢。」

    一週前還憔悴得全身虛脫的青年,現在已經找回了生氣,展現出年輕人該有的活力。

    看到他這樣,沙耶露出笑容。

    「原來我也多少幫上了忙呀?」

    「哪裡是多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沙耶覺得心中的疙瘩慢慢消融。

    「你怎麼知道這裡?」

    沙耶靦腆地這麼問道,對方則說:

    「是以前為我提供過諮詢的巫女聯絡我,說救了我的人是你。」

    沙耶瞬間理解了理彩子為什麼告訴他這裡。

    有人因為沙耶得救。理彩子想告訴她這件事。沙耶的嘴角自然而然笑開,她的笑容看在青年眼裡是那麼耀眼。

    「可是嚴格說來,打倒夢魔的不是我……」

    「不是的。我最感謝的是你那個時候,在街上跟我一起撿報告。你的笑容跟善良,真的讓我得救了。」

    男性說完再度規規矩矩地鞠躬。

    「這個,如果不介意,請你跟我聯絡。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跟郵件位址。我覺得,當時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青年不給沙耶時間回答,把信塞到她手裡,就英姿颯爽地離開了。

    「那傢伙不是到前陣子都還被夢魔附身嗎?」

    勇氣流露出不高興的語氣,瞪著青年離開後的門。

    「男人這種生物還真是學不乖啊。」

    湊嗤之以鼻,把視線拉回賽馬報上。

    「可是這封信讓我非常高興。」

    沙耶珍而重之地將信件抱在胸前。兩個男生完全沒想到她會有這種反應,登時面面相覷。

    沙耶也不管他們兩人的反應,把拿到的信當資料,收進這次的事件檔案夾中,然後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受害者被附身的過程也知道得更詳細了,而且以後發生類似事件時,這個聯絡方式也會派上用場。這次的事件檔案資料變得更充實了。」

    勇氣看到沙耶露出清爽的微笑,很乾脆地把這封嘔心瀝血的情書當資料保存,不禁微微同情起了這個男生。

    終章

    理彩子從湊口中聽完所有事情經過,重重嘆了一口氣。

    「是嗎?夢魔最後讓她作的夢,是雙親還活著的夢啊。她果然會寂寞。」

    「她從小就失去了雙親。就算阿姨對她再怎麼溺愛和保護過度,一般的小孩會有這樣的願望也很正常吧?」

    湊一如往常地坐在咖啡廳椅子上翹起二郎腿,把雙份冰淇淋放到飄浮冰淇淋汽水上喝掉,對面的理彩子則是喝紅茶。看到這幅光景,女服務生知道餐點並沒有送錯,鬆了一口氣。

    「也對。不管我再怎麼努力,終究沒辦法代替姐姐。」

    今天的理彩子不做巫女裝束,而是身穿套裝。剪裁合身的緊身套裝,營造出一種幹練女性的感覺。再搭配上被豐滿胸部撐起的襯衫領口,以及烏黑亮麗的長發與美貌,簡直像是從職業女性時尚雜誌走出來的模特兒。

    「畢竟我和溫和的姐姐相比,個性也完全不一樣……」

    「不對。沙耶並不是把你當母親看待而嫌你不夠好。你是你,母親是母親。你這個阿姨不可能,也不需要變成母親。況且沙耶也夠依賴你、夠愛你的了。」

    理彩子聽了湊的話後瞪大眼睛,但隨即變成平靜的表情。

    「……謝謝你。你怎麼啦?怎麼這麼體貼?」

    「姐妹之間不像的情形一點也不稀奇。而且連你和沙耶有沒有血緣這件事都很可疑,就像要說荷士登乳牛和羚羊是同種一樣牽強。不過沙耶之所以會成長為這麼善良的少女,也許該算是你的功勞。我是指你成了負面教材。」

    「我要撤回前言,你還是平常的你。」

    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依據長年的交情,理彩子看出這是他準備說些無聊話的前兆。

    「我就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吧。在沙耶的夢裡,勇氣是她弟弟。」

    「前陣子我們三個人出門的時候就聊過一些。勇氣從五歲就無依無靠了吧?讓他變成弟弟,這樣的願望很像沙耶的作風。」

    「我可是溫柔的未婚夫呀。」

    「沙耶自國中起就一直讀女校,這只不過是因為她身邊沒有合適的男性可以套用罷了。還不就是因為她身邊會讓她聯想到性方面的,就只有你這個老是做些性騷擾發言的人嗎?溫柔又紳士這個部分才是沙耶的願望。不過我想一定只有你的毒舌還是一樣,畢竟要是連毒舌都拿掉,根本就是另一個人了。」

    理彩子以優雅的動作把紅茶倒進茶杯。

    「她反而是在擔心你不能再這樣下去呢。你應該要感謝她,更不可以拿她說笑。」

    「是嗎?原來她在為我擔心,更不可以拿她說笑啊?看來那件事也是這樣羅,嗯嗯。」

    「你是指哪件事?」

    「說到沙耶的夢,你當然也出場了。」

    「咦?這樣嗎?我是什麼樣的人?」

    理彩子高興得聲音都高了八度。湊故意慢慢吃著飄浮冰淇淋汽水裡的櫻桃,吊足了她的胃口才說出答案:

    「是個和很優質的貿易公司上班族結婚,住在神戶過得很幸福的太太。聽說你還穿著純白的結婚禮服,在教堂辦了婚禮。」

    「這、這有哪裡不好了……?你是指不是神道的結婚典禮這點?只要是女生都會嚮往結婚禮服呀。」

    湊彷彿十分認同,連連點頭稱是。

    「是啊,沒有什麼不好。跟高薪的型男結婚,走過紅地毯,當個優雅的專職主婦。雖然總覺得好像是有點昭和年代的浪漫,不過也算是幸福的典型了吧?只是有個非常非常小的問題,就是跟現在的你完全沒有任何共通點。要知道連我都至少還剩下毒舌啊。」

    理彩子的微笑就像石像般地定格不動。

    「哎呀,理彩子夫人,你怎麼啦?你的臉色不太好耶?」

    湊開心地看著理彩子無話可答,吸了一口飄浮冰淇淋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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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6:31 AM

閒話 贈

    「完全用不著你們的季節來啦。」

    湊發出沒規矩的聲響吸完飄浮冰淇淋汽水的最後一口,朝坐在對面的孝元和理彩子露出取笑的笑容。

    「用不著?」

    孝元說著朝窗外望去,接著似乎想通了,柔和地露出微笑。商店街的店家門前,已經用燈飾妝點得五顏六色。

    「啊啊,你是說聖誕節啊?都到了這種季節啦。」

    「那,你找我們是有什麼話想說?」

    理彩子不像孝元那麼老實地為聖誕節高興,回以充滿戒心的眼神。

    「可嘆的是兩名身為御蔭和總本山信徒的小鬼,被聖誕節沖昏了頭,兩個人竟然在事務所裡給我開始裝飾起聖誕樹來。我好擔心沙耶會不會被御蔭的阿姨騙了,到現在還掛起襪子等著收禮物呢。有這種為了異教徒慶典高興的後輩,感覺怎麼樣啊?」

    「日本就是這麼自由的國家呀。我覺得信仰固然重要,但是被信仰束縛得太緊也不好。」

    理彩子彷彿覺得天下太平般,態度也軟化了。湊似乎覺得她的反應很無趣,眼神中點起了壞心眼的燈,繼續說下去:

    「哪裡是自由的國家了?日本人明明有著排除異己,害怕與別人不一樣的矮小民族性啊。難道你要說大家都自由地做出同樣的選擇?這自由可真了不起。」

    「是嗎?勇氣也在裝飾聖誕樹呀?我還真沒想到他會這麼有興致。」

    孝元開心地連連點頭,避開了湊的毒舌。

    「就是有你這樣的人啊,對什麼都要找碴。」

    理彩子抓準湊覺得掃興的空檔追擊。

    看到理彩子一副得意的表情,湊苦澀地咂嘴回應,目光望向窗外的燈飾。

    「你們兩個說錯了吧?為什麼不為受到其他宗教侵略而憤怒?十字軍是侵略,中東戰爭也是,天主教和新教徒也是一樣,信奉同一個神卻彼此相爭。宗教的歷史明明就是血肉橫飛的抗爭歷史。你們就沒有拿起武器挺身而出的氣概嗎?你們可有認知到現在身邊坐的就是敵人?」

    「你的宗教觀可真扭曲。那你怎麼不乾脆現在就展開聖戰?」

    理彩子嫌湊的論調可笑,根本不予理會。

    「你們的信條是以和為貴?宗教人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窩囊了?」

    湊很故意地仰天長嘆。

    「那我送你一份聖誕禮物,做為以和為貴的證明。」

    說著孝元把一疊文件放到湊身前。

    「我也有,你別客氣,儘管收下。以和為貴真棒。」

    理彩子也拿出一疊比孝元那疊厚了一倍的文件,放到孝元的文件旁邊。

    「我這個壞孩子可不能跟聖誕老人要禮物啊。」

    湊以不愉快到了極點,像是在看髒東西似的眼神,看著堆在桌上的文件,粗暴地推了回去。

    「這跟我知道的禮物概念差得可真多。送禮物不是應該送對方會高興的東西嗎?」

    面帶苦笑接下這句話的是孝元。

    「你以前送我的禮物可糟透了。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

    「是喔?他送了你什麼?」

    理彩子對禮物內容產生了興趣,但孝元似乎非常不想說,緊緊閉上嘴。

    「拿以前的事找碴的男人可不會受歡迎啊。而且日本的聖誕節根本就不是什麼聖夜,是充滿慾望的性夜吧?雖然站在人類觀點,這樣是比較正確啦。在基督的生日播種,還挺吉利的嘛。」

    「你到處惹人怨,我會祈禱這一夜不會變成你的逝夜。」

    「要是真的弄成這樣,那間事務所就會變成永遠的靜夜了。」(聖、性、逝、靜這幾字在日文裡的發音相同,皆為「せい」。)

    孝元說著哈哈一笑,但看到兩人的反應都很冷靜,只好默默地啜了一口濃縮咖啡。

    「對了,可以請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勇氣嗎?」

    孝元從懷裡拿出來的,是個用色彩繽紛的包裝紙與緞帶包裝好的小盒子。湊忿忿地看著這個怎麼看都像是禮物的盒子。

    「喂,臭和尚,你該不會想趁這時期改變信仰吧?」

    「怎麼會呢?要知道勇氣還是小孩子啊。難得今年他能在和總本山無關的地方過聖誕節,送個小禮物應該沒關係吧?」

    接著讓湊的表情更加扭曲的,是理彩子拿出來的禮物。

    「我也要請你幫忙。她應該要開始懂得打扮才行,畢竟正值青春年少。」

    湊雙手拿著兩人的禮物,表情變得越來越不高興。

    「無神論者的我什麼都沒做,佛教跟紳道的下僕卻送聖誕禮物?我看這世界完了,可嘆也該有個限度。」

    「有什麼不好?別這麼拘謹嘛。」

    「就這樣,這個季節對我們來說並不是無緣的。果然聖誕節還是要有小孩跟女生才好。」

    「哎呀,孝元先生,這裡有一個跟這些東西無緣的可憐人呢。」

    湊接下了理彩子刻意的憐憫眼神,拍了拍大疊文件嘆息著說:

    「送小鬼包裝過的禮物,卻給我這個?」

    「哎呀,你罵了那麼多,其實還是想要聖誕禮物吧?」

    「我沒說想要,可是這種事看的是心意啊,而且也是慰勞平常的辛苦。」

    湊換上正經的表情,有點猶豫地小聲說:

    「我也不是沒在感謝你們。我能這樣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該怎麼說,也不是沒想過都是多虧了你們。」

    說完湊臭著一張臉丟到桌上的,是兩個用包裝紙包著的盒子。

    孝元與理彩子露出如鴿子被BB彈打到似的表情,看看盒子,看看湊,看看彼此的臉,又再看看盒子。

    「這該不會是送我們的禮物?」

    「騙人的吧?」

    「不好意思啊,是我不該做這種不合我作風的事。在過了那麼久以後,我們三個人又能聚在一起見面,原來覺得我們緣分不淺的只有我一個啊。」

    湊一臉不高興的表情,打算收回剛丟出來的兩盒禮物,兩人趕緊制止他。

    「等、等一下,湊,你不要生氣。」

    「就是啊,我們只是有點意外。」

    兩人拚命想安撫湊。

    「對了。雖然我們一直沒說。但其實我們也有禮物要給你。」

    「是啊,就是這樣。我們不是拿委託書當禮物。」

    「真的嗎?」

    湊不高興的表情微微揚起了一點興趣。

    「對啊,就是這個。這是我和理彩子小姐送你的禮物。」

    說著孝元從腳邊拿出一個大盒子。

    看到湊一把搶走盒子,隨手撕開包裝紙要打開盒子,孝元趕緊解釋:

    「雖然我覺得有點奢侈,但是理彩子小姐說你穿這個一定很好看。」

    「喂喂,這不是亞曼尼的西裝外套嗎?是理彩子挑的?」

    「是、是啊,是我挑的沒錯。畢竟你平常穿得那麼邁遢,我看還是得穿整齊點,贏得委託人的信任才行吧?」

    理彩子害臊地撇開臉,孝元則笑嘻嘻的。

    「理彩子小姐說畢竟車子那次欠了你人情,這也是兼作謝禮,所以拚命去挑的。」

    「尺寸應該穿得下。」

    湊顯得很過意不去,看了看先前他打算收回的那兩份要送給他們的禮物。

    「跟這種好東西比起來,實在太讓我不好意思了。我說真的,裡面只有我的心意。」

    「哎呀,禮物有心意就夠了呀。」

    「就是啊。你肯送禮物給我們,我們就很高興了。」

    「是嗎?可是請你們不要在我面前打開,我會不好意思得要命。」

    兩人莞爾地看著搔後腦勺難為情的湊。

    「湊掩飾難為情的方法還真合他的作風。」

    「我覺得好可恥,竟然懷疑他。」

    湊匆匆離開後,兩人聊得非常高興。

    「不知道湊送給我們什麼?真令人期待。」

    「其實我不怎麼期待啦。」

    說著理彩子仍然面帶笑容,小心拆開包裝紙。身旁的孝元更把拆下來的包裝紙小心折好。

    「我要開了。」

    「好令人興奮呢。」

    兩人同時露出滿面笑容打開盒子,同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同時轉變為苦笑。

    「是……空的。」

    「我的也是……」

    兩人比了比彼此的盒子,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看樣子那招是用來讓我們不便罵他,還能從我們手上騙出禮物。」

    「不,他可能會講什麼裡面裝了肉眼看不到的心意這種歪理。是我太笨,竟然相信他。他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好歹他也拿了禮物去給勇氣和沙耶。」

    「拿的是我們的禮物就是了。」

    「還不只這樣。你看,委託書少了一份。」

    說著孝元指向大疊委託書。

    「他抽走的委託不像他的作風,是一件平凡又簡單的案子,可是地點是豪華郵輪呢。這樣他們三個人就可以享受到一個小小的寒假了。不管是沙耶還是勇氣,都是第一次不用從頭到尾都在忙新年儀式等等活動,可以好好去過個寒假。」

    孝元說得笑嘻嘻的,但理彩子臉上狐疑的神色並未消退。

    「我看很難說吧?以他的情形來說,我覺得也可能是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嗅覺,嗅出了難解又有趣的事件。」

    孝元柔和的笑容微微蒙上陰影,這或許是起因於長年交情下建立起來的經驗法則。

    「哈哈哈,不會那麼巧……我想應該不會吧?」

    聽到他的笑聲中有著不祥的預感,理彩子回答:

    「為了勇氣與沙耶好,但願真的是這樣。」

    說著用手指戳了戳桌上一棵小小的聖誕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6:35 AM

後記

    各位讀者大家好,我是葉山透。

    說來唐突,不知道各位讀者喜不喜歡「紫蘇梅香松」?就是將紫蘇梅梅乾曬乾然後磨成粉,可以拿來當香松或灑在飯糰上吃的那種紫色的東西。

    我在不經意逛到的物產展上,買到古早味的優質梅乾,裡面當然也有紫蘇梅。

    之後幾個禮拜,連日都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我卻沒辦法出門,每天都只能在家寫稿。嚴格說來,我是屬於在下雨、陰天或夜晚比較能夠專心的類型。晴朗暢快的日子,不適合做這種一個人待在家裡默默構思的作業,天氣好就會想去海邊或山上,何況最近生活節奏變成早起型,遇到這種氣候良好的時期就更不用說了。

    一早起來就看到明朗的藍天,卻要展開「今天又只能在這個散亂的房間裡盯著螢幕跟鍵盤啊,唉……」這樣的一天,對精神健康實在很不好。

    然後我就開始思考,有沒有什麼事是能讓我慶幸今天天氣晴朗的,於是就在吃梅干拌飯時,突然想到可以來曬制紫蘇梅香松。

    做法很簡單,把品質好的紫蘇梅剁碎,排到篩子上放到屋外,等到傍晚時再收起來。雖然要看天候濕度而定,但大致上都是四、五天就會乾,乾了以後磨成粉就大功告成。跟其他的乾果類比起來,紫蘇梅原本就是長期保存食品,不用太仔細照顧,隨便曬曬就行,這種輕鬆方便之處也是一項優點。

    我立刻付諸實行。早上起床看到天氣好,就會高興地想說:「今天也可以曬!」由於一直待在家裡,就算遇到天氣不好的日子也不用擔心(光這樣就會覺得賺到了)。傍晚去收的時候,看到紫蘇梅順利曬乾,就會讓我覺得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白費。雖然明天也會窩在家裡,卻能祈禱但願明天是晴天。

    於是,我就這樣靠著製作紫蘇梅香松的方式,克服了今年「秋高氣爽卻沒辦法去戶外玩的壓力」。

    不過自己用陽光曬制的紫蘇梅香松真的很好吃。如果各位讀者也弄到了品質好的梅干,請務必拿出紫蘇梅試著做做看,不知道各位覺得如何?只要是有在做古早味梅干的店,問一下老闆,相信店家都會願意放紫蘇梅進去。

    好了,書腰跟傳單上都有寫,所以我相信看到這裡的讀者都已經發現,《0能者九條湊》推出網路漫畫版了!(此指日本發售時之書腰廣告)

    目前在Fami通的網頁漫畫「Comic Air Raid」上連載。

    只要連上網站就可以輕鬆看到,連免費註冊會員都不用。預計等畫滿一集的份量就會出版。

    作畫是田倉トヲル老師,這名字讓我有點親近感。(トヲル的日文發音與葉山透的「透」相同)。

    即使扣除身為原作者的偏心不論,漫畫版的品質之高也只有驚人二字可以形容,角色與場面的重現水準都超出了我的腦內設定,讓我對這個網站的更新真的是期待得不得了。

    這個網站能不能繼續連載下去,也都取決於各位讀者的反應,還請各位讀者多多給予支持與愛護。

    在第二集後記裡告知的《9S》續集,將在和本集同月發售的電擊文庫MAGAZINE Vol.23上刊登。內容不是短篇,而是西伯利亞篇的續集,有點像是第十一集的試閱版。我想文庫版的上市日期也快要可以告知了,還請多多關照。

    《0能者九條湊》也博得了好評,封面上湊的跩臉也越來越跩(Kyo老師,謝謝您每次都畫出那麼棒的插畫)。

    下次的舞台預計是在郵輪上,但好擔心湊會不會都只顧著玩。

    那麼我們下集再會了。

    2011年 11月 葉山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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