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四】忘卻白日悄現影
頁: [1]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33 PM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四】忘卻白日悄現影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擔任白州高中理事,同時也是分家【聖】的當家之主.砂姬歸國了。

藉此,景介等人得手了有關秋津依紗子的新情報。

說不定這是一個讓只能被動等待敵人找上門來的局勢,逆轉為由我方積極搶攻的大好轉機──景介等人心懷如此希望,前往了學校資料所記載的依紗子住所。

另一方面,繁榮派的各方人物也各自心懷鬼胎,暗地展開了行動。

枯葉記憶中朦朧的白霧、景介對枯葉懷抱的情感、型羽的過去、棗的迷惘──當眾人心懷的問題在戰鬥過程逐漸明朗化的同時,依紗子的瘋狂將會為景介等人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故事邁入高潮階段的第四幕!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4 白日ひそかに、忘卻の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34 PM

序幕 椎心之棘

    昔日的歲月,奴家心懷榮耀而活——

    奴家乃是鈴鹿一族本家的次女。

    奴家的出生不為別的,只為做為肩負著未來、終將當上首領宿命的姐姐的影子。奴家此生,只能奉獻給保護姐姐的安危與一族的安寧。此身此心,全是為了這個目的。那便是奴家的驕傲、幸福與生存意義——奴家原是如此認為的。除此之外不做二想,只以此為目標,日復一日地過著日子。

    直到村落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的那一天。

    奴家存在的理由,因自詡「繁榮派」的一幫人而產生了巨變。

    奴家成了本家唯一的倖存者。

    統率鈴鹿一族並振興之,變成了新賦予奴家的——不對,是必須代替姐姐完成的——使命,同時也是宿命。

    原本應當代姐姐而死的奴家,豈能厚顏無恥地苟延殘喘?奴家多麼希望與逝去的慈父嚴母再會,哪怕只能見上一面。奴家這等人真能勝任一族首領這個重責大任嗎?如此這般的罪惡感、惆悵、與困惑一直長存奴家的心中。

    然而,奴家絕不能迷失在感情的漩渦中無法自拔。因為奴家所背負的責任,遠比一己之私來得重要。

    奴家很慶幸能與吉乃和景介相遇。

    當然,吉乃之死絕非可稱上幸運之事。以最不樂見的形式介入景介與吉乃的關係,是奴家必須承擔的罪孽之一。

    即便如此——

    奴家仍覺得自己獲得了救贖,也很欣喜。

    吉乃是品格高潔、自尊心強的女孩,景介則是個性堅強又不失溫柔的男性。能與他們兩人結識,奴家肩上的重擔一口氣減輕了不少。托他們兩人的福,奴家才能免於被重擔擊潰。縱使是繁榮派的那一幫人,奴家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們的面前。若沒有與吉乃、景介認識,原先的那一個奴家,肯定早已敗下陣來了吧——敗給重責、敗給敵人、也敗給了際遇。

    失去了本家次女的驕傲之後,奴家仍能繼續堅持自我,這都要歸功於他們兩人。

    喪服的意義,以及身為鈴鹿一族的罪與罰,因此必須常存於心的驕傲——這一切原本和奴家一生無緣,但吉乃與景介卻將個中含意傳給了奴家。奴家一定是以肩負兩人的思念做為助力,才得以像這樣立足於世上。

    沒錯。

    奴家——本來奴家是非常脆弱的。

    若非依靠身旁的景介,恐怕早已大哭失聲;若非仰仗吉乃的堅強,恐怕早已一蹶不振;若非有他們兩人的支持,奴家也無法剛強以對。

    不光是只有吉乃與景介,還有棗、型羽、夭、棺奈、檻江。若少了這些與奴家同舟共濟的夥伴,奴家應該也沒辦法繼續做自己。

    那一天,目睹父親被巳代劈為兩半所留下的陰影,以及擔心被依紗子帶走的步摘的安危,這兩者使奴家惡夢連連,於三更半夜驚醒的記憶繁不勝數。不過只要看了坐在枕邊關心著奴家的棺奈的臉,和住在心底的吉乃齊心合力,然後再想想景介,無論是再可怕的惡夢、再沉重的陰影、再嚴苛的現實,奴家都不會有屈服的一天。

    所以奴家可以獨當一面了。

    奪回步摘、打倒神樂,最後一統鈴鹿;然後和景介、吉乃一起無憂無慮地歡笑度日。奴家發誓,終有一天會實現這樣的未來。

    ※

    汩汩溢出的不祥惡兆,被奴家苦心拚命擠出的希望給遮蓋住了。

    『你是次女才會一無所知』——奴家一直迴避去思考那一天供子所說的話。針對『你當真以為殺害了你姐的凶手是我們這幫人嗎?』這番意有所指的暗示,奴家也是抱持一貫的態度,只當那是為了讓奴家困惑而隨口說出的胡言亂語。

    因為,一旦去深思追究、一旦發現其中的不合理,彷彿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奴家才一直沒有存疑,從來不願去正視這個問題。

    那一天,本家宅邸化作一片火海的夜晚。

    奴家——枯葉我——

    為何始終想不起母親與姐姐死去時的光景呢?

    明明父親的死狀一再於夢中出現——

    明明我應該有親眼目睹——母親與姐姐的死才是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9-5 04:42 PM 編輯

第一幕 尋常之春

    1

    四月了。

    今年冬天真是長得要命啊——在中午休息時間,升上了二年級的霧澤景介,心不在焉地一邊看著盛開於校園一角的櫻花樹,一邊回顧過去。

    會覺得冬天這麼漫長,原因就出在開始和鈴鹿一族發生交集的二月和三月期間,不僅碰上了光回憶都覺得頭痛的一連串事件,而且險象環生。重要的是,自己居然還沒丟掉自己的小命。景介覺得,光是能像現在這樣迎接新學期的到來,就可說是一種奇蹟了。

    話雖如此,春天的來臨並不代表風波告一段落。環繞鈴鹿一族的諸多問題,仍以現在進行式持續存在,即便季節更迭、天氣變暖和了,也不可能如校長在開學典禮所說的「從今開始改頭換面,做一個全新的自己」那樣容易。

    再者——

    「我看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出在得繼續跟你們兩個打照面的關係。」

    景介從窗戶別開視線嘆息道。

    這裡是景介重新分發到的二年C班教室。

    跟去年度一樣,浮現在眼前的仍是宮川英自戀的臉孔還有跟荒木聰太傻呼呼的蠢樣。

    「你在說什麼原因啊?」

    荒木嚼著面包,有些詫異地瞪著景介。

    「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問了。景介會碎碎念,肯定沒啥好事。」

    宮川只顧翻雜誌,連瞥個一眼都懶。

    「我剛剛是在想,這個環境根本沒變啦。」

    景介語帶嘆息地說道。

    「是喔。」

    宮川一聽,揚起了脖子。

    「你那反應是怎樣?」

    「我只是很意外,難得景介會說出這麼中肯的話。這裡確實是沒什麼變化,甚至到教人看了就煩的地步耶……你也是,荒川也是。」

    「……你的嘴巴也變得很賤了嘛,英。」

    「可悲啊,沒想到連宮川也被黑心眼鏡仔給傳染了。」

    誇張地聳著盾的荒木,有些忿忿不平地說道:

    「你們兩個真的覺得我有那麼礙眼嗎?」

    其實這三人當中,唯有荒川被分到別班。他一年級跟秋津依紗子選了同科,結果落得跟景介和宮川拆散的下場。下了這麼大的賭注,他朝思暮想的秋津依紗子卻突然從學校消失,這樣的結果固然愚蠢至極,不過也令人有些同情。

    一到午休時間,荒木便會像這樣跑來景介等人的教室打混。

    「也不到礙眼的程度啦。」

    景介露出了苦笑。

    「只是沒料到你竟然會那麼怕寂寞而已。」

    「你很吵耶,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

    景介看著繃起一張臭臉的荒木,在心中點頭默認了他的說法。

    實際上,想法跟這傢伙雷同的人不在少數。

    環顧教室,有近一半的學生是從其他班級跑來的人。這樣的狀態,絕不僅僅是分班後產生的一時現象而已——景介一直到升上了二年級之後才明白這件事。不知道跟一學年只有一百二十來名學生、規模較小有關,或是鄉下特有的封閉風土民情影響的——年級愈高,愈容易出現臭氣相投的人,不分班級在午休和放學後聚在一起的現象。有人說,這就是白州高中的傳統。

    景介回頭一看,木陰野棗用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一直待在教室和朋友談天說笑。雖然她跟景介不再同班,不過茶道社的社員儼然將二年C班當成了集會場地的樣子。兩人一對上視線,木陰野便微微歪起腦袋表示好奇,景介見狀,也默不作聲地聳肩表示「沒事啦」並別開了視線。

    儘管如此,還是有人因為分班而和昔日同窗日漸疏遠。不過,自然也有人因為分班而結交到新的朋友。或許環境並非完全一成不變,只是以緩慢到肉眼難以判斷的速度變化而已。

    也有可能是故意對變化視而不見。

    不只是以轉校形式消失不見的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紗子,甚至連視為失蹤人口的灰原,這個學校也不再有人提起過。即便發生了足以顛覆常識的重大事件,仍然試圖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說不定,這是居住在這半調子鄉下的人們,無意間學會的一種心靈防護措施吧。

    就連鈴鹿一族、繁榮派的人利用這點趁虛而入的事也沒人發現,真是一群粗神經的居民。

    「……呼。」

    景介想到這些,突然心浮氣躁了起來,輕輕吁了一口氣。

    身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說不定景介自己才是個異類——以不幸碰上日常的劇烈變化,並且自身也被迫配合做出變革的角度來說,他是真的有點不尋常。

    「怎麼了啊?黑心眼鏡仔。才剛沒頭沒腦地說了莫名其妙的話,這回又耍什麼酷、擺什麼臭臉?」

    「啊?你管我啊,蠢荒木。」

    「思,那個人說得沒錯。你在學校總是會擺臭臉嗎?」

    背後突然響起某個人的聲音。

    「才沒有那回事啦。只是……」

    景介反射性地想向那個聲音反駁,嘴唇卻張大著停下了來。

    「……咦?」

    無視錯愕的景介——

    「話說,奴家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學校生活……感覺還挺有趣的不是嗎?」

    那個和高傲的口吻格格不入的嬌嫩聲音,繼續往下說道。

    ——喂,慢著。

    等一下。

    雖然差點當成耳邊風沒放在心上,可是剛剛那個聲音……不太對吧?

    現在是午休。我和同學在學校教室談天說笑。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然而——我感覺好像聽到了某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聲音,是我太過神經質了嗎?唉,一定是我多慮了,絕對不會有錯。我由衷希望事實如此。

    但宮川和荒木卻瞠目結舌地望著景介的身後。

    「不不不,那怎麼可……」

    景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膽顫心驚地轉頭回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眼熟的水手服的白色、領巾的濃黃色、裙子的深藍色。

    那身打扮令景介反射性地感到安心。但,做了這一身打扮的,是留了一頭長長的黑髮,以及有著一雙大眼的少女。

    換句話說,就是身穿了白州高中制服的——

    「……枯葉!?」

    教室裡所有的學生全都瞪大眼睛,注視著忍不住放聲大喊的景介。

    「是又如何了?幹嘛發出那種不得體的怪聲?」

    枯葉十分明目張膽——或者應該說完全沒有進入狀況,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問道。

    「不、不對,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啊!」

    「奴家是來見你的……我若這麼說你會開心嗎?」

    「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在景介的腦袋裡,『無論如何絕不可能會站在這裡』的傢伙,竟然現身在午休教室這種日常的畫面當中,大腦根本來不及處理這股衝擊。

    「嘿,霧澤。」

    荒木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口問:

    「呃,你跟她認識?」

    「那個,怎麼說呢……,」

    「啊啊,這下失禮了。奴家名叫枯葉,和景介將來是……」

    「Stop!慢著、閉嘴,嘴巴拉上拉鏈!」

    「怎了?景介?你何必那麼見……」

    「你跟我過來!」

    景介一把抓住枯葉的手臂,匆匆忙忙將她拉往教室的角落。像是要躲避他人視線似地彎腰駝背、縮起身子。

    「喂,你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啊?」

    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性使景介壓低了聲音。

    枯葉或許是有樣學樣,或許終於察覺氣氛不對勁,她也跟著放低音量回答:

    「嗯,奴家是溜進來的。」

    「……啥?」

    「學校這地方還真挺有意思的哪。只要穿上這套衣服,沒有人會注意到奴家是局外人。這麼疏於防範,萬一有什麼事變發生,不會造成麻煩嗎?」

    「那不是重點吧……」

    景介終於有一點點餘力可以思考了——儘管只有那麼一點點。

    看樣子,這並不是什麼「假藉新生的名義入學或轉學」之類的老梗。不過那倒也是理所當然的,枯葉的性命正受到繁榮派那幫人虎視眈眈,沒道理刻意跑到不來也無所謂的學校上課。

    不過,既然不是新生入學或轉學的話——那麼她現在的行為就等同非法入侵了。

    「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會跑來這裡?」

    正確來說,這是第三次提問了。

    「奴家有事在身。畢竟機會難得,想說順道看看你平常在做什麼來著哪。」

    枯葉輕描淡寫地說道後,隨即話鋒一轉,像是在察言觀色般直盯著景介的眼睛。

    「……奴家給你添麻煩了嗎?」

    「呃,不……那個。」

    那天真無邪的視線令景介支支吾吾。

    「反正,呃……好吧。你是新生,你是跑來找我這個朋友的——就這樣跟別人解釋。」

    總算是搬出一個臨時想到的藉口。

    畢竟總不能老老實實地跟荒木和宮川說『這傢伙才不是什麼學生,不過有事要辦所以才穿上制服溜進學校』吧。

    「咦,奴家並不是什麼新生啊?」

    「別管那麼多了,總之就這麼說!至少在這間教室裡你就是新生!」

    宛如被景介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給嚇到似地,枯葉「嗯」的一聲點頭答應了。

    ——很好。

    景介在腦中反覆演練。這傢伙是新生,跑來找我這個朋友……呃,跑來找我這個國中時代的學長,純粹只是這樣。好,天衣無縫。做好萬全準備的景介回過了身子。

    「啊~那個,是這樣的……」

    教室裡的所有人全看了過來。

    「嗯……咦?」

    那個視線莫名地刺人。

    「……呃……那個……各位怎麼會露出那種表情?」

    儘管景介大惑不解,眾人也只回以沉默。

    半晌,荒木大搖大擺地朝景介走了過來。

    「黑心眼鏡——喔不,景介。」

    「也用不著刻意改口重叫吧。」

    彷彿是在同情、羨慕、憎恨,又好似在譏諷般。荒木臉上掛著五味雜陳的複雜表情,「碰」的一聲把手搭在景介的肩膀上。

    「對不起,我……實在不曉得這種時候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出自「新世紀福音戰士」綾波零的經典台詞。)

    「……啥?」

    那是什麼意思——

    「等一下,難道你們都……」

    「我說啊,霧澤、枯葉。」

    從人牆縫裡竄出來的木陰野,像是看傻了眼似地喚了兩人的名字。

    「……你們兩個的對話,大家全部都聽得一清二楚耶。」

    然後毫不拖泥帶水地肯定了景介的心事。

    「咦?」

    景介不禁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

    意料外的情況令景介一時語塞。

    ——我?

    以慌張的手勢詢問後,木陰野點了點頭。

    沒錯。

    景介一語不發地接著指了枯葉。

    ——和這傢伙的?

    沒錯。木陰野再次點頭。

    ——全部對話?

    比手畫腳的景介,嘴巴不停地開開闔闔。

    不過似乎有達到溝通的目的。

    「剛就跟你說全都聽到了嘛。」

    這時——

    「喔喔喔喔喔!」

    全班歡聲雷動。

    「她是霧澤的女朋友嗎?」

    「真的嗎!?」

    「我不相信!這女生長得也太漂亮了!」

    「她的頭髮好美喔!好棒喔!可是這樣的女生為什麼會跟霧澤在一起啊?」

    「不是本校學生卻不辭辛苦跑來見面……了不起!」

    「感覺好像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喔……」

    認識景介的同學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了起來。至於交情還沒那麼熟的人,則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景介被突發的狀況嚇呆了,只得張大嘴巴愣在原地。

    「欸~欸~小棗,你認識這女生喔?」

    「不會是棗介紹給他的吧?」

    「真的假的。你喔。當別人媒婆前先關心一下自己的啦……」

    女孩子們也殺上來圍住木陰野。

    枯葉也是同樣下場。圍住她的人則是有男有女。

    「你是哪間高中的學生啊?」

    「怎麼會有那套制服?」

    「你欣賞黑心眼鏡仔的哪一點,才決定跟他交往的呢?」

    由於事出突然,枯葉一時之間也反應不過來,只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木陰野她同樣焦頭爛額地窮於應戰。景介立刻明白自己已成了俎上魚肉。因為,自己的身旁也被朋友團團圍住,開始憑一己的臆測妄下斷語。

    「喂,臭小子!你是在哪騙到那種美少女的啊?」

    「欸欸,你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

    「還滿有一手的嘛,黑心眼鏡仔。原來黑心眼鏡仔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喔。」

    「喂,等一……」

    景介忍無可忍地想出聲制止男女同學,卻突然被人抱住了肩膀。

    那個人就是荒木。

    「喂,霧澤景介。」

    「幹什麼啦,幹嘛連名帶姓地叫我?」

    「你也好、英也罷……為什麼你們這兩個混帳東西都背著我跟女生亂搞,說啊?」

    那聲音莫名充滿了一股殺氣。

    「不、不是啦,你誤會了。英那傢伙不提也罷,我是——」

    就在景介打算解釋的那一剎那—

    「騙人!」

    另一邊、也就是包圍了枯葉和木陰野的集團裡傳出了女孩子的嬌叫聲。

    「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真的假的啊!」

    ——給我慢著,那兩人到底是做了什麼鬼說明啊!

    心急如焚的景介,注意力慢慢傾向隔壁的對話。

    圍繞著枯葉的女生們慢慢把話題帶往了戀愛方向。

    「我我、我有問題!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你跟霧澤進行到哪個階段?」

    ……而且還問得有夠深入。

    「哪個階段?什麼意思?」

    可以聽見枯葉困惑不解的聲音,看來她沒能理解話中隱藏的含意。

    但那些女生可不是泛泛之輩。

    「啊,簡單地說就是……你們Kiss了嗎?」

    問話的女生,很乾脆地換了一個開門見山的問法。

    「Kiss……?」

    枯葉先是一雙眼張得老大,像是在琢磨其意似地,將視線牢牢定在天花板之後……

    「你是說接吻嗎?」

    她一邊問著,一邊整張臉變得面紅耳赤,顯得狼狽不堪。

    枯葉的反應使那群女生情緒沸騰了起來。

    「咦,那個反應……該不會還沒有吧?好純潔喔~」

    「天啊,根本是超清純的柏拉圖式戀愛!」

    「她一定是作風保守啦。果然是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嗎?」

    「霧澤同學是在哪結交到這麼純潔的女孩的呀……」

    連枯葉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女同學們,打破了緘默。

    「你、你們少胡說八道了!所謂的接吻……」

    雖然她開始語無倫次地做起帶有說教意味的辯解——

    「重要的是雙方的心意……不,奴家自然是很喜歡景介,也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對象,但這和那是兩碼子事……」

    只不過,所謂的愈描愈黑指的正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們熱烈地歡呼。

    不妙了。再不幫枯葉找台階下,到時連我都會一起遭殃。

    如此盤算的景介反射性地朝她們跨出了步伐。

    然而——就在這時,荒木抓住肩膀的握力,提高到彷彿要將蘋果捏碎般的程度。

    「然後呢……哪部分是誤會你還沒講喔?」

    可怕的低沉嗓音恐嚇了景介的耳膜。

    「很痛耶,而且你的臉也太嚇人了吧!喂,英!救我啊……」

    景介轉頭面向一旁的宮川英求救。

    「人類在緊要關頭真的會露出真面目呢……什麼叫『我這種傢伙不提也罷』?」

    朋友卻只是露出非常爽朗的微笑。

    「那只是一種委婉的修飾啦……」

    「好了,讓我聽你怎麼說吧,該死的黑心眼鏡仔?不對喔,黑心眼鏡仔這綽號說不定已經不再適合你了呢,你這幸福眼鏡仔。」

    「那啥莫名其妙的綽號!聽起來就像哆啦A夢的道具是怎樣!」

    「你不用擔心。我的心情已經跳脫忌妒那種膚淺的層級了。這……這個感情……是一種更恐怖的東西。」

    「你在說什麼鬼啊?」

    「話說回來,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搞不懂那女生究竟迷上了你的哪一點?眼鏡嗎?或是眼鏡?啊,會不會是眼鏡?」

    「夠了喔,英,我的優點就只有眼鏡這個物體嗎?」

    「坦白說,還真的想不出來其他的優點了。」

    要這樣講的話,我也完全想不出來那個通夜子會對你那麼死心塌地的理由啦!景介本打算這麼回嗆,不過顧慮當下的氣氛似乎並不容許自己逞口舌之快,於是作罷。

    慘了。這下真的慘了。

    要是不想想辦法度過眼前這個難關,往後自己在班上的定位會就此被侷限得死死的,狀況極為不和。連跟供子交手時感覺也沒現在這麼絕望。

    儘管景介期待自己能靈光一閃,冒出一些頭頭是道的藉口,但在焦慮與週遭氣氛的影響下,他也很吃驚自己居然會一點靈感也沒有。甚至想過乾脆衝動地宣佈「對啊這傢伙跟我將來是有可能會結婚,你們有啥問題嗎?」這種念頭。

    不過,一個不在預料之內的對象,於此時伸出了援手。

    揚聲器響起校內廣播的提示音樂,打斷了教室的喧囂。一開始自然沒人把那聲音放在心上,但老師接下來點到的名字,令在場所有人不禁豎起了耳朵。

    『二年C班霧澤景介同學、二年D班木陰野棗同學、三年A班淺野檻江同學。』

    「咦?」

    『理事有事要見你們。聽到廣播請立即前往接待室。重複一次。二年C班霧澤……』

    「理事有事找我們?喂,木陰野……」

    景介撥開神情錯愕的同學來到木陰野的跟前,只見她同樣一副感到訝異的模樣。倒是一旁的枯葉像早有心理準備般點了點頭。

    她像是終於逃出生天般,露出了安心的表情,開口說道:

    「這便是奴家此行目的。景介、棗,接待室在哪兒?領路吧。」

    2

    鈴鹿一族中,有著名為『諮詢役』的分家。

    縱使一族隱瞞著妖魅的身份混在人類的社會裡生活,為了生存,也無法完全斷絕與人類的接觸。比方說,生育所需的喪服用軀體——因疾病或意外喪生的孤苦無依的年輕女人軀體——必須利用一些手段調撥,除此之外,也得上學接受教育等等。創造諸如此類與人類社會的交集、一肩扛起輔助一族存續重任的分家,即是『諮詢役』。

    別名『聖』。

    白州高中是一族的女孩們慣例就讀的學校。凡是一族的成員,皆能無條件以一般人的身份入學成為學生,萬一族人在校內惹出了什麼風波來,也會在檯面上羅織現實事件的名目,再於暗地解決。之所以能這樣呼風喚雨,也是因為『聖』的當家出資巨款,當上了理事一職的關係。

    現任當家的名字叫砂姬。當初繁榮派叛亂時,她不巧剛好陪同丈夫到國外出差,而且還是到一個荒涼的地方,在那裡一待就得待到春天,才終於有辦法趕回來的樣子。

    此次就是她點名景介等人見面。

    「既然那個叫砂姬的人回來了,你幹嘛不說一聲啊。」

    在通往接待室的路上,景介向枯葉抱怨道。

    「我也都沒聽說。」

    木陰野跟著附和。枯葉回答道:

    「奴家也是昨天才接獲她今日歸國的消息。」

    「原來如此……不對啊。就算是這樣,你也用不著跑來教室吧?」

    平心而論,她根本不該潛入人類社會。

    雖然藉著理事找人的名義得以順理成章地逃離那個戰場,但問題依然懸而未決。一想到稍後還有爛攤子等著收拾,景介很想乾脆一死了之。

    「奴家也沒料到會釀成那麼大的風波。」

    枯葉難得也會意志消沉。

    看來先前遭陌生人毫不留情的問題轟炸,令她備受煎熬的樣子。

    「抱歉。奴家只是想瞧瞧你求學時的模樣。」

    「呃……我……」

    枯葉的直率,澆熄了景介想追究到底的執念。

    這傢伙平時都窩在『迷途之家』閉門不出。雖說有棺奈和型羽的陪伴,可是沒有機會與平輩談話的日子或許令她心裡十分寂寞也說不定——還是說,其實她很羨慕景介等人呢?

    枯葉淡淡地笑了。

    「不過,好久沒穿上這套衣服來到教室了……還真是懷念哪。雖然這麼說對你們非常過意不去,可是,奴家覺得這一趟真的是來對了。」

    枯葉俯首看著水手服的袖子說道。

    「你那是……」

    景介這時終於發現了。

    枯葉的制服並不是新的。

    那是已不在人世的灰原吉乃的制服——原來枯葉的目的,是希望再帶她來造訪學校一趟。

    「果然很不可思議,明明奴家從未來這學校上學過……」

    枯葉繼承了灰原的記憶以及部分的感情。

    所以說,枯葉心中的灰原在懷念學校這個地方嗎?

    「是嗎?」景介只簡單地回了一句話。

    既然如此,那也無話可說。

    灰原對學校的緬懷之情,以及枯葉對灰原的貼心之舉。這兩者和那場騷動孰輕孰重,根本無須放上天秤比較,前者明顯重要太多了。

    「那個叫接待室的地方還沒到嗎?」

    「啊啊,就快到了……話說連我都沒去過呢。」

    「我有去過幾次喔,目的跟這次差不多就是了。」

    木陰野的聲音之所以會比平常還要高亢開朗,或許是為了沖淡這股莫名有些感傷的氣氛吧。

    一行人繞過走廊的轉角,抵達了接待室。敲了數下房門後——

    「進來吧。」裡頭傳來一名女性的回應。

    「呃……打擾了。」

    景介轉開在學校這種地方顯得有些突兀的門把式大門。接待室的房間裡鋪有地毯,兩張沙發中間夾了張木製的長桌。唯有擺設在房間內部的資料櫃散發出辦公室的氣氛。

    早一步報到的檻江坐在沙發上。

    另一頭則見兩名大人站在窗邊。

    「砂姬夫人、玄爺。」

    枯葉喚了那兩名人物的名字。

    那兩名大人——分別為一男一女。

    在景介心中浮現的第一印象,就是「黑道」。

    男方理了一頭短髮,配上細框的墨鏡,一身西裝打扮,怎麼看都不像是正派人物。印象中聽說他的職業是植物學者之類的,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

    至於女方,則是一襲漆黑的和服並將頭髮向上盤起。儘管是個美人,眼神卻帶著犀利的寒意,直截了當地形容就是可怕。景介腦中掠過了『極道之妻』這個字眼。

    「枯葉嗎?」

    砂姬開口說道:

    「瞧你醜態百出哪。」

    劈頭就以低沉的嗓音責備枯葉的不是。

    雖然景介並非矛頭所指的當事人,仍不禁渾身僵硬。

    「……奴家沒臉見您。」

    枯葉慚愧得低下了頭,但砂姬並未因此而寬恕。

    「這不是只有你的問題,我也無法置身事外。同時事關一族整體。」

    「先不提『聖』,一族顏面盡失的責任,必須算在奴家這個次期首領頭上。」

    「唉,沒想到居然淪落到得由你這樣的黃毛丫頭負責。一族的醜態莫過於此。」

    「砂姬夫人,您言重了。奴家……」

    「在我眼裡看來,你就是黃毛丫頭沒錯。」

    「即便是黃毛丫頭,奴家所背負的責任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哼,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

    縱然被砂姬嗤之以鼻,枯葉仍剛強不屈地面持正色,目不轉睛地直視對方。

    一觸即發的尖銳對話,令在旁聽聞的第三者胃部都快抽痛起來。

    景介想起以前向木陰野打聽砂姬這個人的時候——

    木陰野說她是「可怕的人」。

    砂姬咂嘴的同時語帶調侃說道:

    「長老眾和先代們全撒手人寰,倖存的分家也所剩無幾了嗎?看來鈴鹿也沒戲唱了哪。」

    「胡說八道!鈴鹿的時代還沒結束!」

    「結果,負起首領重任的,竟是一無所知的次女。」

    「……

    枯葉抿緊了嘴唇,無言以對。

    見狀,景介忍無可忍地從旁打岔。

    「……你也不用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吧?」

    「你有意見嗎?」

    遭凶惡的目光一瞥,沉重的威壓感使景介心生恐懼。

    「別說了,霧澤……」

    木陰野也出面緩頰。

    但景介就是按捺不了回嘴的衝動。

    剛才砂姬那番尖酸刻薄的說法——景介說什麼都無法原諒。

    「我……對你這個人稱不上瞭解是沒錯,再者我也只能算是個局外人也是事實……但我很清楚枯葉至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她絕對沒做出什麼丟人現眼的醜事。」

    沒錯,景介一直觀察著枯葉。

    盡心盡力想讓一族的動亂落幕,並且一盾扛起身為首領的重責大任。枯葉的覺悟是值得褒獎讚揚的,不該像這樣遭人出書侮蔑。見枯葉被人瞧不起——而且還是由一個騷動發生時不在國內的傢伙以惡言譏諷,景介實在嚥不下這口氣。

    「你就是霧澤景介嗎?」

    砂姬朝景介走去。

    景介無視心跳加速的心臟,怒目相向。

    「還挺有膽識的嘛。或者純粹只是個傻瓜罷了?無論如何,已經很久沒有人類敢出言指責我的不是了哪。這教我心情相當愉快。」

    砂姬露出一抹淡淡的——有如冰雪般的冷笑。

    「只不過……」

    砂姬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揪住了景介的胸口。

    「嗚……!」

    景介的身子被向上絞起,一時之間甚至以為雙腳騰空,臉一直線往前飄去。眼前的那雙眼眸冷冰冰的,從中散發出來的威壓感與魄力全都超乎了景介的想像。

    他的身體動彈不得。甚至無法將視線移開。

    砂姬在一公分的近距離下狠瞪景介,冷冷地斥喝道:

    「就像你說的,你根本不瞭解我這個人。不准你下次再對我如此無禮,人類!」

    說完,景介便被一把推開。

    碰的一聲,他順勢跌坐在沙發上——不,說是「被隨手拋到沙發上」比較正確。

    「砂姬夫人!即便是您,亦不可對景介如此粗暴……」

    這時——

    嗆得咳起嗽來的景介,訝異得睜大了眼睛。

    「枯葉。」

    轉頭面向出聲大喊的枯葉,砂姬一改先前的態度,收斂起狠毒的氣焰,無預警地把手放在枯葉的頭上。

    「抱歉。讓你承擔一族首領這份苦差事。」

    「……砂姬夫人。」

    「我代那些已赴黃泉的愚蠢傢伙們向你謝罪。還有……害你吃苦了哪。」

    砂姬邊說邊用雙手緊緊摟住了枯葉。枯葉順從地依偎在砂姬懷裡。彷彿——早就預料到自己將會獲得擁抱似地,動作非常自然。

    「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來到景介身旁坐下的木陰野露出咋舌的表情嘆息道:

    「你這個人有時真的很不怕死耶……而且也太會窮擔心了。」

    「……不用你管啦,追根究柢,還不都得怪你。」

    「為什麼怪我?」

    「還不是你話只說一半。」

    錯就錯在木陰野只有說明她是個『可怕的人』。

    不過,砂姬說的也很有道里,景介確實對她欠缺認識。

    「咦,我沒跟你講嗎?……砂姬小姐她啊,人雖然很可怕,不過也有溫柔親切的一面喔。」

    木陰野面露了和婉的微笑。

    檻江一如事不關己般啜飲著咖啡。

    身為砂姬丈夫的玄始終沉默墓百,依舊是動也不動。

    在這樣的氣氛下,枯葉把頭埋在砂姬的懷裡,持續了好一陣子。

    數分鐘後——

    砂姬坐在沙發上,和景介、枯葉、木陰野、檻江四人面對面而坐。

    那個名叫玄的人物還是靠在牆邊,一樣沉默寡雷。雖然景介不禁一度懷疑他有可能是做工精緻的裝飾品,不過,現在似乎不是思考那種問題的場合。

    「我明白了。」

    經過枯葉和木陰野一番簡單的說明後,砂姬默默地點了點頭。

    「明白歸明白……然而我是『聖』家的人。終究是無法跨過那條界線的。」

    「那當然了。」

    枯葉頷首。她已取回了一貫的毅然態度。

    「這場戰鬥,奴家等人必須不假他人之手來平定。」

    「有哪個分家父執輩還活著的嗎?」

    「就奴家等人所知,只剩棗的……『木陰』家了。其餘奴家便不清楚。此外,雖然未經確認,我想『小折谷』家的先代應該仍健在。」

    『小折谷』是通夜子的家名。

    「留在村落的人都無一倖免嗎?這結果還真是淒慘。棗,薊她是怎麼說的?」

    砂姬的視線飄向了木陰野。

    「我母親說……全權交給我處理了。」

    「交給小孩沒問題嗎?」

    景介忍不住問道,木陰野笑答: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鈐鹿過了十五歲就算成人了。我前年就從母親手中接過了『木陰』當家一職。當然以人類的身份,我還是需要家裡出錢養育……可是做為鈐鹿就不同了。碰上事情得由我決定,由我出面解決才行。」

    鈐鹿社會雖然和人類社會的風俗差異有天壤之別,但景介還是暫且先接受她的說法。如果多嘴問太多問題,到時又被砂姬瞪那可教人吃不消了。

    「慎一先生應該有阻止你吧。」

    「是的。父親他……果然還是放心不下的樣子。」

    木陰野向淡淡一笑的砂姬回以苦笑。

    不過砂姬隨即又板起了嚴厲的面孔。

    「總而言之,要重建村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砂姬夫人,家……」

    「枯葉,你有你的決心無妨。但我是『聖』家的人。必須去面對現實層面的問題。若考慮到倖存的分家數目……不對,若再進一步考慮到動亂平定後還能有多少分家殘存,就該明白不可能恢復過去的榮景。」

    聽完這番冷酷的分析,枯葉固然沉重地抿起了嘴唇,但依然搖頭表示——

    「奴家希望,能在不殺害任何一人的情況下平定這場動亂。」

    「我不是說了嗎?你大可以首領的立場做你該做的考量,做你該做的事。而我同樣也有我該做的考量和事情。聽好了,我乃『聖』家的人。我是只要能讓一族存續下去,即便代價是必須殺死首領或自縊,亦在所不惜的——鈴鹿諮詢役的第三十四代當家。」

    「奴家明白了。」

    枯葉把抿緊的嘴唇繃成了一直線說道:

    「奴家……會努力讓自己不辱鈴鹿一族首領的名聲的。」

    砂姬對枯葉的決心感到滿意似地點了點頭,接著環視了眾人。

    「好,那麼來探討具體的方案吧。」

    景介有了興致,也端正了坐姿。因為他聽得出來那番話不光是針對枯葉等人,對象也包括了自己。換句話說,砂姬並未把景介當局外人看待。

    「現狀看來,你們屈於只能等待對方進攻的被動形勢。只能這麼被動或許也是迫於無奈吧。不過,能挖角檻江也可以算是大功一件了。」

    景介偷偷睨了身旁的檻江一眼。儘管自己成了話題的要角依然無動於衷,仍是一副難以捉摸其想法的模樣。

    「檻江。我不會強求你一定要忘記神樂所……不,長老眾所留下的傷痕。但你是基於自己的意志出現在這裡的,是吧?」

    「嗯。」

    檻江露出了不明顯的淺淺微笑,回答砂姬的疑問。

    「我要保護景介。也會協助枯葉她們。」

    「砂姬夫人,可以的話……奴家希望能由我方展開攻勢。繼續這樣坐困愁城也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會彈盡糧絕的。」

    「我也這麼認為。和守株待兔相比,主動出擊才是鈴鹿的天性。」

    砂姬起身回應了枯葉的提案。

    她朝資料櫃的方向走去,打開櫃鎖後,從中取出了一份資料。

    「對鈴鹿之女一視同仁,是『聖』理應遵守的本分。我們從不過問個人的主張與所作所為。因此……我這麼做算是違反了規定,絕非什麼光榮的行為。不過,既然種樂已被逐出一族,那麼她的孩子也一樣,用不著當作一族同胞來看待了。」

    砂姬嗤笑道,把資料放到了桌上。

    「……那是?」

    景介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

    貼在資料右上角的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掃把星的照片。

    「秋津……依紗子。」

    枯葉喃喃說道。

    「沒錯。就是那個半途突然冒出來,自稱一族的少女……不過,這也就是說,她並非以一族的身份入學到這所學校。」

    ——原來如此。

    景介理解了砂姬想表達的意思。

    眾多沒有就讀小學和國中的鈴鹿一族,若想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就一定得仰賴『聖』的關說。反過來說,這也就表示不借助『聖』的力量入學的秋津,在資料上跟一般學生——景介等人無異。因此為了入學,她當然必須把自己的經歷和住所公然攤在檯面上。

    秋津依紗子的個人資料裡,詳細地寫出了她的住址。

    只不過,還是有令人起疑竇的地方。

    景介拿起紙張,一邊仔細端詳一邊說:

    「這個有沒有可能是造假的資料呢?好比說神樂籌備多時,為了讓秋津入學準備了一套假的戶籍和住址之類的。」

    「當然有這樣的可能。」

    砂姬用一口咬定的語氣回答。

    「但是機率不高。很難想像她們不憑藉『聖』的力量,還有辦法對人類社會做出那麼嚴重的干涉。所以我認為有去資料上的住址一采究竟的價值。」

    「……假如是陷阱呢?」

    「霧澤景介,我幫你上一堂課吧。」

    砂姬露出帶了些殺氣的笑容,傲睨了提出反駁的景介。

    「只要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就算踏破鐵鞋也要去查個清楚。哪怕遇到陷阱,也只要想辦法突破,尋找下一個線索。在蹂躪了一切的可能性之後,剩下的便只有灰燼……那就是我等鈴鹿一族各代先祖所經歷過的鬥爭。一族過去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片甲不留地殲滅了所有的異類。我不要求你也得跟我們一樣,但是你得去習慣——如果你還當自己是枯葉夫婿的話。」

    異類——說穿了,指的就是自古以來不為人知地生存在日本各地的那些怪物。

    有妖狐、大蜘蛛、甚至連吸血鬼也有。當初聽聞時,景介只當那是鈴鹿一族異想天開的夢話。景介還以為,她們大概是把街頭巷尾的野史當成史實信以為真而已。然而,現在聽砂姬斬釘截鐵地如此斷書後,景介也不禁懷疑或許古時候真的有這一類的怪物存在。

    或者是——跟鈴鹿不同族類、但也擁有人類外貌的其他妖魅嗎?

    假如說,鈴鹿真有過一段將那些怪物通通消滅的歷史,那麼她們被形容是鬥爭與殺戮化身的惡鬼,可謂當之無愧。

    ——這麼說來,戰勝那群惡鬼的人類又該怎麼稱呼呢?

    從砂姬笑容感受到的本能上的恐懼,以及接著突然浮現的念頭——景介強迫自己把它們逐出腦海後,做了一回深呼吸。

    現在不是去煩惱這種古老問題的時候。

    平定這場動亂的一條線索浮現在眼前了。要煩惱,也是先煩惱這件事。

    秋津依紗子。前同班同學,也是鈴鹿一族、枯葉的表親。

    殺死霸凌灰原的學生,還堂而皇之地以「這麼做都是為了你」當藉口。是個糟糕透頂的女人——

    雖然不想再跟她碰面,然而心裡卻又有必須設法阻止她的責任感。

    「請問何時成行呢?」

    景介詢問拿完資料後就一直站著的砂姬。當下的心情巴不得馬上就動身出發。

    不曉得是否察覺了景介的心情。

    砂姬未再次坐回沙發上,而是將視線投向房門說道:

    「當然是即刻動身了。」

    3

    後來一行人沒有回去上課。

    雖然景介也很疑惑早退是否恰當,但就算回教室上課,也只會被大家抓著枯葉的問題糾纏不清。如果能趁機讓大家興奮的腦袋冷卻下來的話,或許也算一石二鳥吧。

    於是,景介等人搭上公車,前往了資料上所記載的秋津依紗子的住處。

    成員共有三人。景介、枯葉,以及木陰野。

    砂姬並未同行。她只表示「我另有想確認的事情」,帶著從迷途之家叫來的型羽和棺奈還有檻江,和景介等人分頭行動。

    她們一行的目的是鈴鹿村落——亦即失火的鳶食山。

    景介原先一心以為砂姬會帶頭率領一行人,因此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有些意外。說要去調查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嗎?景介在公車上試著把這疑問拿出來詢問木陰野,她只笑答:「那是因為砂姬小姐有把我們當大人看待呀。」……身為人類的景介跟鈴鹿一族之間,果然還是存在著文化隔閡的樣子。

    只不過就算換作是景介,若被問想不想被當小孩子看,同樣也會搖頭否定。

    在離目的地最近的公車站下車後,眼前是遠離了住宅區和商店街的田園地帶。

    一路搭公車搖搖晃晃了約四十分,抵達的地點幾乎算郊區了。連景介這個本地人對這一帶也不太熟悉。

    民宅零星散佈,路上也不見半個路人。一行人利用手機的GPS系統,前往秋津依紗子的住處。不久,終於看見了一棟平房。

    平房看似格外老舊,也不像有人在裡面居住生活。要不是庭院鋪了一整面的水泥,感覺就算遍地雜草叢生也不奇怪。

    坦白說,這房子跟秋津依紗子的形象相差甚遠。至少就學時期的她,散發出了一種在高級住宅街長大的都市氣質。

    「……真的是這裡嗎?」

    景介半自言自語似地開口說道。

    枯葉指著貼在玄關前的木製門牌說:

    「上頭寫著『秋津』。」

    既然如此,就是這裡沒錯了嗎——這個念頭才一閃過,景介突然覺得不對勁。

    「……太奇怪了。」

    木陰野替景介說出了不尋常之處。

    「為什麼門牌會這麼老舊?」

    沒錯,這點很詭異。

    「這感覺不就好像……姓秋津的這戶人家已經傳了好幾代一樣嗎?」

    「奴家懂你的意思了。」

    枯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由於她不熟人類社會的結構,因此一開始沒注意到。

    「會不會是刻意弄舊的?」

    「如果是刻意弄舊的,也太小心翼翼了,這種策略已經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秋津依紗子的親人只有神樂這個母親,而且照理說應該不具有人類社會的來歷。在景介等人眼中,她應該只是隨便冠上『秋津』的姓氏住在公寓裡罷了。然而,如今座落在景介等人眼前的,卻是一棟疑似『以秋津為姓的一家』所擁有的、屋齡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日式民房——

    「現在怎麼辦?」

    屋子年久失修的外觀更助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從下公車那一刻起就有不好的預感了……還是回去吧?」

    木陰野似乎也懷有同樣的感覺,貌似憂鬱地嘆了口氣。

    「裹足不前的話,奴家等人要如何才能突破現狀!」

    枯葉則恨不得立刻衝鋒陷陣。

    「我兩邊都贊成。說真的我很想打道回府,可是狀況也不容許說走就走。」

    「唉,也是啦。說真的,如果今天在門口就折回,我也會感覺無法釋懷。」

    木陰野很乾脆地附議。

    「那麼,意見一致通過。」

    景介朝玄關跨出了一步。大門是一扇把霧面玻璃鑲在木框上的滑動式拉門。別說防盜裝置了,連有沒有上鎖都教人懷疑。

    「請問有人在嗎?」

    景介稍稍壓低音量,可是沒人應聲。

    「有人在家嗎——!」

    景介又喊了一聲,這回提高了音量。但依然不見回應。

    他心一橫,直接把手放在拉門上。一如預料,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大門。

    門後是有濃厚前世代風格的土間。(泥土地面的古早日式民房的室內空間。)

    在這裡要把屋齡四十年的印象做一番更正。搞不好這是二次大戰前就存在的建築物。

    景介等人踏進了屋內。

    「……我們算私闖民宅了吧。」

    「這叫超法規措施(日本以國家之名行使,可以無視法律等規範的特別處置,採用國會事後認可的方式進行。)好嗎?大概吧。」

    「你們兩個小心點。」

    枯葉提醒著試圖以鬥嘴放鬆心情的景介與木陰野。

    「可能有陷阱。」

    「啊—說的也對。確實不是逃避現實的時候了。」

    三人從潮濕的土間打開貌似通往起居室的格子狀拉門。頓時聞到一股刺鼻黴臭。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劃過,摸得到厚厚一層灰……果然不像有人在這裡生活的樣子。

    「打擾了。」

    景介下定決心,踩著鞋子進入了起居室。

    「穿鞋子進去好嗎,霧澤?」

    「不然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碰上萬一時,赤腳與敵人周旋吧。」

    代為回答的枯葉同樣穿著鞋子踩上了榻榻米。景介看著枯葉的腳,想著她那雙無鞋帶皮鞋是怎麼弄來的。還是說,那本來也是灰原的鞋子?

    木陰野猶豫不決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不把平底鞋脫掉。

    環視屋內。怎麼看都只是一般的和風民房。

    不僅構造確實十分老舊,蜘蛛網到處都是。室內彷彿久未通風換氣,每一口氣都夾雜著污濁的成分。

    不過扣除這些部分,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起居室裡不乏有生活的痕跡——堆放在角落的坐墊、木製的餐桌、擺設在架子上頭的古董電視等等。

    「這裡似乎斷電了。」

    木陰野拉了幾下日光燈的繩子說道。

    「這邊是炊事場嗎?」

    枯葉透過打開的紙門縫隙一瞧,那裡是一處木頭地板的廚房。恐怕是後來加蓋的吧——構造較為新穎了些。看得出來這戶人家至少不是坐在土間,過著用爐灶燒火煮飯的生活。

    餐具櫃裡擺放有茶碗和杯子,不過景介無意打開一一確認。

    「那邊呢?」

    景介向打開了另一扇紙門的木陰野詢問。

    「有佛堂。可是我不太想看耶……」

    固然心懷同感,可是總不能不看。

    但木陰野卻面露打從心底感到憂鬱的表情。

    「抱歉,我果然還是不敢。可以交給你們去嗎?」

    「真的嗎?你不是很喜歡演歌嗎,太教人意外了。」

    「演歌跟這個是兩碼子事吧……反正我從以前就很害怕這種地方啦。自從小時候有一次去爸爸的老家,堂兄弟扮鬼躲在佛堂嚇我之後,我對佛堂就留下了陰影。」

    「什麼啊,這樣的過去會不會太可愛了?你們的祖先不是跟怪物戰鬥過嗎?」

    景介一調侃,木陰野就露出了「你很煩耶」的表情。

    「我說啊,異類跟幽靈是不一樣的東西好嗎?」

    「啥,是這樣子嗎?」

    就景介看來根本是半斤八兩。

    「無妨。這兒就交由奴家和景介調查,你去其他房間巡視吧。」

    木陰野道了聲歉後掉頭就走。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後,景介隨著枯葉一同進入了佛堂。

    「這麼說來,鈴鹿一族有宗教信仰嗎?」

    「不,一族並未信仰特定宗教。頂多是祭祀祖先……景介你呢?」

    「我算近代日本的主流派。不信教的。」

    話雖如此,父親老家信仰的是淨土宗。老家是和風建築也設有佛堂,所以這房間的氣氛對景介而言倒也不算陌生。只是,或許斷電也是部分的原因吧——別人家的佛堂果然還是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所以多少可以體會木陰野的心情。

    「……等一下,那個是……」

    抬頭一看,紙門上方的橫木上掛了好幾幅黑白照片。每一張都是老人的照片。

    這樣的黑白照本身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景介的祖父母家也有。

    「那些照片是?」

    儘是祖父的雙親、姐姐、堂姐妹之類的照片,換句話說——

    「是遺照……照這情況看來,上頭的人物應該是這戶人家的親戚。」

    問題是,這戶人家會有血緣者的遺照實在是非常奇怪的事。

    不對——難道說……

    「這裡其實是秋津父親的家……嗎?」

    聽到景介靈機一動想到的推論,枯葉「啊」地叫出聲。

    仔細想想,這是最自然、可能性也最高的結論了。

    秋津的母親神樂,是一個視人命如螻蟻的冷血角色——受到這個先入為主的想法的影響,景介直到現在才發現一個盲點。即便是神樂,沒有人類的男性照樣無法生兒育女。況且成為某人的妻子,更能簡單快速地融人人類社會。

    「這也就是說,神樂吞佔了夫婿家嗎?」

    枯葉面帶苦色地說道: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確實很有繁榮派的風格。卑鄙得毫無矜持可言。」

    「不過,如果假設沒錯的話……」

    「啊啊。這戶人家的人恐怕都已經慘遭殺害了吧。」

    「……嘖。」

    景介憤慨地咂了聲嘴。

    明明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尋找秋津、進一步尋找繁榮派的線索,然而,卻意外發現有戶人家可能遭到秋津抄家滅族。

    景介現在只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在這時——

    「霧澤!枯葉!」

    木陰野尖銳的聲音從起居室的另一頭響起。

    「有什麼不對勁嗎,棗?」

    「別問那麼多了,快點過來!」

    聽聞這一聲比起焦躁、驚愕之色更為強烈的叫聲,枯葉和景介面面相覦。

    兩人掉頭,以小跑步朝叫聲傳來的方向趕去。

    回到起居室後,穿過敞開的紙門深入內部。那裡貌似客室,角落堆疊了幾張坐墊。

    木陰野人在更裡面的房間。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跨過紙門的溝槽,兩人發現木陰野的背影。室內的景色也同時映入眼簾。

    這裡的氣氛明顯異於其他房間。

    有可能跟廚房一樣都是加蓋的。壁面是白色的,還有跟日式建築風格不搭的玻璃窗。

    加裝在上頭的窗簾有著花朵圖案。地板上鋪了毯子。牆壁貼有歌手的海報。此外還有床鋪、衣櫃、書桌。

    書桌上頭可見造型可愛的小飾品和裝了雷根糖的瓶罐。

    這樣的擺飾風格,怎麼看都是荳蔻年華少女的房間。

    「秋津的房間……?」

    那傢伙該不會就是在這裡生活吧。

    「是沒錯,可是……你看、你看。」

    定睛一看,木陰野在書桌上攤開了某個東西,牢牢盯著該物不放。

    「這是……」

    她揚起了臉。眼眸裡滿是疑惑。

    吸引了她的東西原來是相簿。

    應該是從書櫃抽出來的吧。裡頭收藏了照片。主要是校園的生活照,記錄了疑似運動會、文化祭、休學旅行等活動,當中也不乏私服照。

    每張照片都固定有一名少女出現。依常理思考,那名少女照理說……

    「……喂。」

    應該是這本相簿的主人——但是……

    「慢著……這是怎麼回事?」

    那名少女的長相,跟秋津依紗子判若兩人。

    從五官和氣質來看,這些照片應該是國中時代的。景介翻起了相簿。還不到國中的畢業典禮照片的記錄就中斷了,後面全是一片白紙。

    「其他的相簿呢?」

    景介從木陰野指出的櫃子隨手抽出了一本相簿。翻開一看,裡面是童年時代的照片。

    接著拿起另一本感覺比較沒那麼早期的相簿。這回是國小低年級——到高年級的照片。

    每一張照片的臉,都不見景介所認識的秋津依紗子的神韻。

    「欸,為什麼會這樣。這女孩到底是誰?」

    木陰野的聲音夾雜了恐懼。

    「景介,你過目一下這個。」

    打開書桌抽屜的枯葉,把從中取出的一本冊子遞給了景介。

    寫在封皮一角的文字是——『一年二班秋津依紗子』。

    「……不對。」

    景介不禁茫然。

    「這不是那傢伙的筆跡。跟秋津的字……完全不一樣。」

    因為常常跟她借作業來抄,所以景介印象很深刻。

    無論怎麼看,兩者的字跡感覺都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物之手。

    「欸……這、這樣的話。」

    經過了短暫的沉默——

    木陰野緩緩將眾人腦中浮現的念頭,說了出來:

    「假使這女孩是『秋津依紗子』沒錯的話……那不就表示,過去實際上曾有一個不是我們所認識的『秋津依紗子』這號人物存在……對嗎?」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開什麼玩笑啊,混帳!」

    景介憤恨地咒罵。

    真相遠比先前所推測的還要更令人心寒。

    不只是這間屋子。

    秋津她——不對,那個女人她——

    不僅是秋津依紗子這個名字,甚至剽竊了這照片上頭少女的存在。

    「呃……我們該拿這房間裡的東西怎麼辦?」

    木陰野闔起相簿,詢問兩人的意見。

    「單憑我們實在太難做出判斷了。像這情況要怎麼解釋,又該把……」

    就在這個時候——

    一個彷彿要打斷木陰野的故作高亢、空虛聒噪的聲音——

    「唉呀唉呀。唉~呀呀呀。」

    冷不防從背後傳來。

    「……!」

    所有人反射性地轉過頭一看。

    映入景介等人眼裡的……

    「偷偷摸摸地入侵別人的家裡,是打哪來的野蠻人這麼目無王法呢?應該不可能會是那個自尊心高人一等的鈴鹿一族公主,和她的跟班們吧?」

    是那個一身在和風建築裡,顯得突兀至極的龐克風打扮,頭戴一頂有兔耳做裝飾的帽子、臉上掛了副以愛心圖騰為點綴的眼罩,另一隻左眼則燃燒著嘲諷與敵意共存顏色的——

    「唉呀呀。不敢相信。堂堂公主居然會幹出跟小偷沒兩樣的勾當,真是嚇死人家了。」

    巳代,以及——

    「通夜子……姐。」

    面無表情地回望著茫然不知所措的木陰野的——通夜子。

    「為什麼你們也會出現在這……」

    話說到一半,景介恍然大悟。

    「……是在學校聽到廣播嗎?」

    「沒錯。」

    通夜子直接了當地承認。

    「那麼肆無忌憚地公開點名,笨蛋也會注意到。」

    「哼。是你特地跑去通知其他人的嗎?好一頭盡忠職守的忠犬哪,通夜子。」

    枯葉早已從裙子的口袋亮出了武器。

    閃耀著黑光的鐵扇。是『白銀魎牙』。

    「『通連』你放在迷途之家?」

    「那當然。豈能明目張膽地拿著那麼引人注目的東西在外頭走動。」

    「把它改造得引人注目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

    通夜子一如無話可說似地發出嘆息。

    『通連』——是一把能使割出的傷口不斷浸蝕、擴散的刀。不過現在變成了電鋸。

    還記得與雙胞胎交手時,枯葉使出了讓通連自爆的絕招,不知後來怎麼處理了?也是有可能還在進行修理中,總之現在不是煩惱那個問題的時候。

    景介也從腰際的皮鞘抽出『賀美良之枝』。

    「棗,你要袖手旁觀嗎?」

    「……我——」

    聽到通夜子一問,木陰野抿緊了嘴唇。現場唯獨她手無寸鐵。

    不過,即便她有隨身攜帶武器,也不可能在這狀態下使用『阿形之琴』。那把藏物會不分敵我進行攻擊,非常難以發揮威力。

    「唉,她打不打都無所謂吧……反正就憑你們幾個三腳貓,我一個人就能輕鬆擺平了。」

    巳代手持伸縮自如的鞭子——『物主之杖』,面露遊刃有餘的笑容。

    「巳代你……」

    彷彿直到這時才發現似地,枯葉眉頭深鎖。

    「那隻手哪來的?」

    她是用左手握持『物主之杖』。

    換言之,原先在戰鬥中因『通連』的效果而痛失的左手,如今又好端端地出現在原位。

    「哼。」

    巳代對枯葉的疑問嗤之以鼻。

    「問我怎來的?這是什麼問題呀,枯‧葉‧小‧妹‧妹?你已經傻到連我四肢健全代表什麼意思也搞不懂啦?哈哈!」

    「你又……行喪服了。」

    不曉得那是她從哪調撥來的軀體。看來,可以肯定這個國家的某地又增加了一個下落不明的少女——只為了取回失去的一條手臂,不惜換掉頭部以下的整副身子。

    「混帳……可惡。」

    景介氣憤地咬牙切齒。用力到彷彿要滲出血來了。

    「你跟秋津兩人都一樣,也未免太荒唐了!為什麼就是不會讓自己稍微忍耐一下!」

    「啊?」

    巳代回瞪景介。

    那道視線與其說是輕蔑,寧可說是憎恨。

    「啥,為什麼身為上位種的我們,必須為了人類這種螻蟻忍耐?」

    就像擁有深仇大恨似地,又像煩躁不耐似地——

    「你們人類在吃飯時,會想到『豬、雞、牛都好可憐喔,今天還是餓肚子好了』這種念頭嗎?應該不會吧?如果你們人類懷有那麼高尚的情操……今天根本不會繁榮到這個境界了吧!」

    巳代一如大吼般冷言譏諷,同時朝著景介——縱身飛撲而來。

    鞭子從上段猛力揮下。

    景介措手不及。

    挺身而出的枯葉揮扇迎擊。

    「那不過是你強詞奪理,巳代!」

    龍捲風的障壁成形,捲起房內的家具及相簿,襲向了巳代和通夜子。

    「……嘖!」

    「景介、棗!」

    枯葉出聲催促兩人藉機脫逃,但景介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背後就有窗戶,要逃到外面不是問題。只不過——

    「往這邊走!」

    留在這棟屋子裡面,恐怕比逃到戶外的寬敞空間交手還要有利。

    如此判斷的景介牽起木陰野的手,朝受龍捲風壓制的巳代兩人方向跑去。

    「臭小子,休想逃……!」

    「那是奴家的台詞!巳代!」

    枯葉在後頭大喝,將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景介兩人趁虛鑽過巳代和通夜子的身旁,一溜煙地滑進了她們兩人身後的起居室。

    4

    同一時刻。

    在距離白州高中不遠處的鳶食山山腰——

    砂姬、型羽、檻江、以及棺奈四人現身在鈴鹿村落的遺址。

    眼前景色一片荒涼。

    家家戶戶遭大火焚燬,如今只剩一座座由黑炭堆砌的小山。視線所及,屍橫遍野。由於這些人慘遭殺害長達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撇開被燒成焦炭的不提,沒有被火紋身的屍體現在都已經腐爛到無法正眼直視的狀態。

    鈴鹿的村落跟『迷途之家』一樣,必須經由特別的方式才能從外地進入。也因為這個緣故,即便火燒山的事件鬧上了新聞媒體,這個村落的存在仍未因此而曝光。

    只不過,即便是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型羽等人——也很難伺機靠近這塊附近常有電視台攝影機和警察徘徊的場所。

    除此之外,目前和繁榮派的戰況膠著不清,沒有餘力回來巡視村落也是原因之一。

    砂姬站在村落的中心部,過去祭祀始祖鈴鹿御前的神社所位在的廣場。

    那座神社如今也成了一攤倒塌的灰炭。

    「……愚蠢的傢伙。」

    沒有人知道砂姬的喃喃細語是在說誰。當中含蘊著悲痛大於責難的音色。

    另一方面,型羽則在距離廣場約五十公尺遠的地方。

    她定睛直視著倒在地上的某具遺體。

    「對不起……讓您曝屍荒野這麼長一段時間。」

    和強硬的視線相反,型羽喃喃自語的聲音顯得軟弱無力。

    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正是型羽的母親。

    「型羽。」

    一旁突然有人冒了出來。是檻江。

    「你想埋葬的話,我可以幫你。」

    檻江手拿兩把鏟子,面無表情地說。

    「……好。」

    型羽幽幽地笑著回過了頭。

    「謝謝你的幫忙。」

    檻江所帶來的鏟子對個子嬌小的型羽來說,尺寸實在是太大了。但她依然搖搖晃晃地把鏟子插入地面,把土翻開。檻江也模仿她的動作。

    「檻江姐姐,你沒有需要弔祭的對象?」

    「沒有……因為我一直都是孤單一人。」

    「……真羨慕你呢。」

    揶揄的話語一脫口而出,型羽立刻低聲說了句「抱歉」,或許是發現自己失言了吧。

    「沒關係。」

    檻江一邊挖洞一邊搖頭說道:

    「失去重要的親人,一定很難過吧。」

    「我感到很不甘心。」

    型羽用強忍啜泣的聲音,顫抖著嘴唇說道:

    「如果我的年紀再大一點,當初就能代母出征。也能以本家守護役的身份,保護首領大人而死了。卻偏偏……」

    一個聲音唐突地從停止挖墳並緊咬牙根的型羽背後響起。

    「不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不知不覺間,砂姬以及棺奈也來到了這裡。

    「代母而死?你以為羽折樂見這種事情發生嗎?」

    「砂姬大人您又懂什……!」

    砂姬怒瞪反射性地想爭辯事實的型羽。

    然而——

    「我當然懂……朋友的心情,對我來說有如囊中物般容易瞭解。你忘了嗎?羽折她……羽折伯母她當初生下你時,是我抱你去浸泡熱水淨身的。」

    「啊……」

    砂姬的聲音宛如恨鐵不成鋼,又像在一個人獨自似的。

    「荒唐、荒唐。在開我的玩笑嗎?小時候,是你們的母親充當伴我嬉戲讀書的良師益友,將我健健康康地拉拔長大。所以我才會期許自己也能回過頭來,帶身為她們兒女的你們遊戲學習,將你們養育成人。我萬萬沒想到……結局竟會是如此教人痛心疾首。」

    「對不起……砂姬大人。」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砂姬一臉失落,短促地吸氣,然後呼氣。

    「不過,我倒是有問題想請教。」

    倏地,她把矛頭射向旁邊被大火燒焦倒塌的林子深處。

    「想請教那些視我的教誨如無物,踐踏村落的和平,受早該在上一代便終結的妖雷洗腦的愚昧之輩。不曉得你們看到這個村落昔日面貌全失的模樣,心中做何感觸呢?」

    砂姬扯開嗓子大喊道:

    「……回答我,供子!」

    「咦……?」

    出自砂姬口中的名字,令型羽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檻江稍稍擺出了戒備的姿勢。

    砂姬只是瞪著一個定點動也不動。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

    「咯咯、咯。」

    ——隨著陰險的嗤笑聲。

    從一根燒得不留原形的樹後——

    供子一聲不響地閃現而出。

    「好久不見了呢,砂姬大人。瞧您身子硬朗依舊,真的是太好了。」

    供子貌似戲弄似地翹起嘴角。

    旋即,森林深處、黑暗裡面又接著冒出了另一個人影。

    「您好,幸會了。」

    面露全然不把場上緊張氣氛放在眼底的爽朗笑容現身的人物,正是秋津依紗子。

    「……你就是神樂的女兒嗎?」

    砂姬的眼神充斥著殺氣。

    「是啊,沒錯。我是鈴鹿的『正統』次期首領。」

    「哼,口出狂言這點倒是完全遺傳了你母親的個性哪。」

    「言歸正傳,請問您一行人來這裡有何貴幹呢?」

    依紗子四兩撥千金地迴避了砂姬的諷刺。

    「是來弔祭死者的嗎?很遺憾,這裡已經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有的只是殘骸。只有你們小規模生活沒落後的廢墟、污穢屍體和燒剩的痕跡罷了。」

    「……不許你侮辱死者!」

    見型羽忍無可忍地放聲大叫,秋津只是瞥了她一眼。

    「稍後我再奉陪你喔,小妹妹。」

    從秋津的表情完全感受不到邪氣,但也因此更教人不寒而慄。

    砂姬挺身站到依紗子的面前,保護不敵秋津氣勢而忍不住一臉狼狽的型羽。

    「哼,你想動手嗎?」

    「咦,伯母你怎麼還在呢?早就沒你的事了,還有臉在那裡說三道四……鈴鹿一族已經不再屬於你們那一輩的時代囉?」

    「神樂人在哪裡?」

    「哇,原來你是來找我母親的嗎?」

    「那當然。沒能成功讓那個蠢貨斷氣,是我們那一代的罪孽。她必須由我親手……再一次賦予她死亡。」

    「可惜了,我母親從未把你放在眼裡。」

    「是嗎?」

    依紗子說罷,砂姬一如看破了什麼事般笑了出來。

    「她現在無法動彈是吧?」

    「……你這是在套我的話嗎?」

    依紗子以看似有些假惺惺的舉動皺起了眉頭。

    「那種事沒有讓我如此煞費心機的價值,答案我早已瞭然於心。難道你不曉得嗎?十七年前打倒神樂的人,正是『聖』家的上一代……我的母親。當初可是她捨身以『通連』刺穿首領身體的哪。」

    聽到這番說詞,依紗子的表情泛起了一絲帶有殘酷味道的愉悅。

    「照你這樣說來,枯葉的母親不就算是你母親的仇敵了嗎?好令人陶醉的因緣啊。」

    「停止種愚蠢可笑的鬼話。膽敢再說一句,別怪我當你是蓄意侮蔑了。」

    「好可怕喔。」

    見依紗子回答得不帶感情,砂姬冷冷地發出了悶哼。

    「話說回來,你們兩個又是來這兒做什麼的?」

    「咯咯。那是我們要說的話吧。」

    開口答腔的人是供子。

    「實在滑稽得教我笑不出來。又愚蠢得教我忍不住想大笑……竟然用校園廣播找人集合,彷彿深怕別人不知道你們馬上就要採取行動了一樣。」

    「哼。或許你說得也沒錯。」

    砂姬大方表示肯定。

    「是通夜子把消息轉告你們的嗎?真是的,怎麼每個都這麼不像話。」

    「瞧你還挺老種在在的嘛。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兩人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也就表示……枯葉那邊自然也少不了有其他伏兵。」

    「你們居然不惜……」

    和驚愕得渾身僵直的型羽相反,砂姬的態度始終沉著穩定。

    「那個住址是誘餌嗎?」

    「天知道,你說呢?」

    依紗子笑答。

    「不過,我說不定是故意把個人資料留下來的喲。」

    「為何這麼做?」

    「因為我希望引誘霧澤調查……我的真實身份。」

    那張臉一如懷抱著夢想的少女般,天真歡樂。

    可是,在場沒有人瞭解依紗子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檻江對「霧澤」這個名字起了反應。

    「……景介。」

    她稍稍蹙眉,語氣透露出了擔心。

    「咯咯。你還有擔心別人死活的閒情逸致啊?」

    供子向檻江面露殘酷的微笑。

    「你難道不明白,為什麼我寧可放下枯葉,選擇來這個地方埋伏嗎?」

    面色陰險地吊著嘴角,供子朝檻江射出殺氣騰騰的視線。

    「……你這叛徒。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我沒有背叛。我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而已。」

    「哼,意思都一樣。我對已經不再是傀儡的你沒有興趣了。今天我要在這裡了結你的小命。」

    這時,砂姬以介入兩人之間的形式,站到了檻江的面前。

    「別害怕,檻江。」

    只見砂姬帶著冷酷的眼神——

    「供子。依紗子……你們真以為你們的計畫能如想像中那麼順利?」

    砂姬對眼前的兩人嗤之以鼻。

    「勸你們別太過小看『聖』了。如果單只是有勇無謀地闖入敵人地盤,豈不等於羊入虎口嗎?」

    「哎呀,這是什麼意思呢?」

    砂姬並未回答依紗子的問題……

    「棺奈。」

    ……而是向在一旁伺機的棺奈伸出了右手。

    「是,砂姬大人。」

    侍女放下背在身後的『黑暗墓穴』後,打開蓋子將手放了進去。

    經過一番摸索——

    棺奈從中取出的,是一把長度約有六尺以上的——長刀。

    黑色刀柄。金色刀鞘。朱色刀鍔。

    砂姬從棺奈手中——接過那把長度遠比自己身形還高的武器。

    不費吹灰之力地,拖著握柄將刀拔出。

    刀鞘應聲落地,綻放黯淡光芒的刀身原形畢露。

    「……『攫食玉藻』。」

    供子吊起嘴角,喃喃地念出了那把藏物的名字。

    「你也知道嗎?不過我料你應該沒實際嘗過它的威力吧。」

    砂姬輕而易舉地揮舞長得恐怖的利刃。

    ——嗡。

    隨著刮耳的聲響,刀身四周的空間一如產生朦朧熱氣般搖曳晃動著。

    冷酷的眼眸裡燃起翻騰的怒火,面掛殘忍笑容的砂姬朝兩人擺出了架式。

    「放馬過來吧,黃毛丫頭們……本人破例奉陪你們幾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37 PM

第二幕 佇於回路

    1

    景介穿過起居室,馬不停蹄地繼續往前跑。

    目的地是起居室對面的廚房。那裡除了餐具以外,應該也不乏有菜刀等物品——簡言之就是可以充當武器的器具。儘管儘是些並不具威脅性的東西,但只要用『賀美良之枝』劃傷,應該至少可以收到擾敵之效。

    得趕緊加快腳步。雖說現在有枯葉幫忙牽制住了兩名敵人,但二打一的形勢十分不利。要是巳代過於難纏使枯葉窮於應付,通夜子很有可能會趁機殺來。

    「木陰野,快來幫我!」

    景介催促一同前來廚房的木陰野。但她卻面色沉痛地將嘴抿成一直線,杵著不肯行動。

    「喂,木陰野!」

    「……我——」

    木陰野嘟嚷道:

    「我真的非打不可……嗎?」

    她的表情彷彿快痛哭出來似的。

    景介過去從未看過她露出那樣的表情。和平時總是落落大方的她不同,木陰野露出了極為懦弱的神色。

    景介可以理解她為何會如此躊躇。

    木陰野的猶豫是迫於和通夜子——和自幼仰慕的少女敵對所導致。

    「……你在說什麼傻話?」

    然而,能理解卻不代表可以接受。

    木陰野和通夜子對峙這已經不是頭一遭。聽枯葉說,當時木陰野展現了奮戰的意念。可是到了這個關頭,她又卻步不前了。

    「我很清楚你提不起鬥志,我個人也很不願意與通夜子為敵。可是,現在這個狀況並不適合和她講道理……」

    「不是……不是那樣的!」

    木陰野搖頭。

    「上次通夜子曾挑明跟我說:『忘了吧,要忘記戰鬥還是忘記我,端看你的選擇。』可是我……」

    就像懊悔不已同時又哀傷得不能自己似地。

    「可是我現在還無法做好覺悟啊!」

    「……木陰野。」

    景介這才明白。

    基本上,木陰野是個一日一下定決心,便不會心存迷惘的少女。正因為如此,她對自己處於猶疑不決、隨波逐流的心態下行動的現狀產生了抗拒感。

    過去,景介一直以為她早已下定了決心要擊敗繁榮派,救回日崎、保護枯葉、說服通夜子,使鈴鹿一族重回和平的懷抱。

    然而那只是景介一廂情願的誤解,事實並非如此。

    木陰野始終不曾擺脫迷惘。不對——還是說,她是因為外力的影響才發現自己仍舉棋不定的事實呢?

    恐怕是那個時候的影響吧。

    上個月某一天放學,景介被通夜子點出矛盾之處羞辱了一番之後,接著木陰野也被通夜子說了些什麼。

    「嘖……哪壺不開提哪壺。」

    景介的這聲咂嘴和埋怨針對的是通夜子。

    她的行動原理都確實經過了計算。她為了青梅竹馬——宮川英的幸福,不惜狠心拋下一切、甚至自己的幸福與生命也可棄之不顧。

    見識到那麼強韌的決心,任誰都會動搖。

    就連景介也不例外。曾經就『自己是否是無能、卻又好高騖遠地冀望拯救所有事物的不切實際蠢蛋』的問題自問自答了一番。

    木陰野大概也是一樣吧。不對,立場與通夜子相仿的她,內心的糾葛比景介更嚴重。她沒辦法拿『我跟通夜子的情況不能相提並論』這種理由來一笑置之。

    「木陰野!」

    景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她一把。

    「現在先不要想那麼多!我們又不是要殺了通夜子。枯葉一定也沒那個打算的!」

    景介以小聲、但又儘可能顯得強硬的口吻叱責。

    「我知道……但是……」

    即便如此,木陰野的眼眸依舊充滿迷惑。

    拿她沒辦法。再耗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景介決定豁出去,只靠自己做準備,著手打開流理台下面的櫃子東翻西找。

    菜刀總共找到了三把。景介拿出來用『賀美良之枝』劃傷刀柄,安置在流理台上。

    後面有人的氣息。看來追兵已到。不得已,餐具類只能留待稍後再行準備。

    「通夜子……姐。」

    木陰野顫抖著呢喃道。

    景介回過身子……

    「真是的,你來得可真早啊。」

    ……故意向站在廚房入口的通夜子揶揄一番。

    「為什麼不逃?」

    通夜子面無表情地詢問。

    「才打贏供子一次,你就得意忘形了嗎?」

    「不是那樣啦。」

    景介拉住木陰野的手臂,把她拉往自己的背後。

    這不是為了保護她,景介也不認為自己打得過通夜子。只不過——至少單就目前的狀況來說,自己遠比木陰野派得上用場。

    「你想拿我們怎麼辦?殺了我們嗎?阿通。」

    「以為用那名字叫我,我就會動搖嗎?」

    「我確實是有稍微期待一下下啦。好佩服你喔。」

    「做好覺悟了嗎?」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已經做好了呢。好佩服你喔。」

    「你們不逃的話,我也只好開殺戒了。」

    通夜子徹底表露出無情的態度。景介的嘲諷、挖苦、玩笑全然不管用。

    「我跟你真的很不投緣耶……從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

    「是啊,我很看不慣你那吊兒郎當的態度。」

    「你說得這麼直接,教我很難不受傷耶。」

    這是實話……

    然而……

    「可是呢……」

    景介繃緊身子,硬是鎮住在背脊流竄的——一股名為恐怖的惡寒。

    「你知道我的綽號叫黑心眼鏡仔嗎?而且……平常總是這麼叫我的傢伙正待在我的背後。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堅持這個態度了。」

    木陰野在後頭輕輕地「咦」了一聲。

    「我來回答你第一個問題好了,小折谷通夜子——木陰野是我的朋友,當然枯葉也是……所以我不會逃走的。原因就是這麼簡單,沒有別的了!」

    「我警告過你了,不要錯估自己掌心的大小。」

    「啊啊你是這麼跟我警告過呢,我還記得。」

    「既然如此,你還要這麼執迷不悟?」

    「我這人就愛講這種執迷不悟的話了——因為我是黑心眼鏡仔嘛。」

    景介感覺得出自己跟通夜子之間的緊張感正節節攀升。通夜子正在試圖割捨。亦即把霧澤景介身為宮川英好友的事實從心中割捨掉。

    沒有一絲眷念地——只基於『只能怪他自己不逃走』這種純粹的理由。

    「順便告訴你,你這個人快讓我看不下去了。」

    通夜子無視景介,高舉左手。纏繞在她左手上頭的,是可以引火的藏物『狂戀火車』。從手腕垂下來的一根繩子「轟」地一聲燒了起來。

    ——管他那麼多。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一個只要有心面對總有辦法解決的問題……只因為有可能會失敗,你又害怕失敗而忍不住逃避,根本是沒志氣的膽小鬼。跟你相比,會煩惱迷惘打不定主意的木陰野還比較了不起咧。」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想跟你說的話?呵,那可跟一座山一樣多囉。講個一天一夜也講不完。」

    「我可沒有那麼閒功夫聽你長篇大論。」

    繩子前端的火焰搖搖晃晃,如蛇般朝景介揚起了脖子。

    要攻來了。景介牙一晈,把意識集中在放在背後的菜刀上。

    不曉得通夜子有沒注意到我的盤算?就算她還沒察覺,到時也有可能照樣被她輕鬆躲開。可是,比起擔心還沒發生的事,現在還是先專心想像順利成功的畫面吧——

    「哦,他就是霧澤?真讓我意外,是個很有出息的男孩子嘛。」

    起居室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

    通夜子反射性地跳躍到廚房內側,也就是景介的斜前方。景介咋舌說不出話來。

    「……咦?」景介身後的木陰野則無意識地發出了傻眼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從紙門後方現身了。

    「相較之下,你啊,畏畏縮縮成何體統?躲在男生背後,真是丟臉。」

    對方留著一頭帶有微卷的波浪、長度留到胸口的頭髮。身穿雅緻的棉織衫與裙子。至於五官,則長得跟景介認識的某人一模一樣。

    「阿通,你長大了呢。」

    木陰野喃喃開口說:

    「媽……?」

    「對,我是你的母親。看不就知道了嗎?你該不會近視了吧?」

    「……啥?」

    景介目瞪口呆地瞧了那名女性。

    木陰野的母親?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回過頭來,你為什麼無緣無故翹課?為母的可不記得有把你教成不良少女了。」

    連豪爽不拘小節的語調也跟木陰野十分相像。

    唯一讓人不解的是——她的外表與其說是木陰野的母親,毋寧說是姐姐感覺還比較說得過去。不管怎麼打量,看起來都不到三十歲。

    「討厭啦。被小男生這樣一直盯著看,感覺很害羞耶。對孩子的爹會內疚的。」

    「啊,我沒有啦,那個……」

    「媽……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木陰野的母親聽到女兒的問題,長吁了一口氣說。

    「照理說,隱居的人還像這樣拋頭露面、強出鋒頭實在很丟人現眼。不過這次算是破例。砂姬都來拜託我了,也拉不下臉拒絕吧。」

    「砂姬小姐……她?」

    「那麼——」

    木陰野的母親唐突地轉身朝背後大喊。

    「枯葉、巳代!麻煩你們暫時停戰!」

    隔著牆壁傳來的打鬥聲戛然而止。

    想必對她們來說,這個聲音與台詞都來得十分突然吧。不難想見兩人現在都一臉困惑。

    確認枯葉和巳代貌似已停手後,她重新把身子轉回正面,用世上大半的母親或許都十分擅長的——不由分說且強勢強悍的命令口吻斥喝景介等人。

    「你們三個還不快到外面去?穿著鞋子把別人的家裡踩得髒兮兮弄得烏煙瘴氣,一點教養也沒有!」

    於是,狀況不預期地有了急轉直下的發展。

    在木陰野母親的催促之下,景介等人停止劍拔弩張的對峙來到了戶外。枯葉和巳代的交戰同樣遭到半途打斷。兩人那副非常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令景介相當印象深刻。

    不過,最教景介搞糊塗的,還是來到戶外——

    「讓你久等了。」

    「嗯,也辛苦你了。」

    見到那名在外頭、等候著木陰野母親把屋裡的五人全揪出來的人物之後——

    「……爸!」

    「棗啊。白天跟你見面的感覺還挺新鮮的呢。」

    照木陰野的稱呼,看樣子對方是她的父親。

    身高不高也不矮。面貌和善。穿著皺巴巴的POLO衫和棉褲。

    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平日以上班族為職,嗜好是打高爾夫球的大叔。

    順道一提,他的體格略顯福泰,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中間管理職。雖然他跟年輕貌美的木陰野母親理應是夫婦,可是實不相瞞,看起來非常地不登對。

    「嘿,枯葉。」

    先前緊張的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景介一時之間也無法振作起來。

    「現在是什麼情況啊?」

    「……這問題別問奴家。」

    走在一旁的枯葉一臉悵然。不只是因為被迫休戰的關係呢,還是就連她也搞迷糊了?

    景介固然覺得,現在這個氣氛好像調皮的小孩等著被父母抓去教訓一頓一樣,不過這說出來應該也沒有人捧場,還是別自討沒趣吧。

    「既然都來到外面了——」

    不過,木陰野的母親露出冷靜下來的表情,緊接著——

    「今天大家就先解散如何?」

    她做了一個讓來到院子的所有人啞口無言的提議。

    現場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沉默。

    經過了十秒左右,巳代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你是在耍我們嗎?」

    「我沒有在耍誰,我是認真的。」

    「啊?」

    「……木陰野薊。」

    通夜子用掩飾不住困惑的聲音說道。

    會刻意省略敬稱並且用全名稱呼,大概是為了讓自己恢復冷靜吧。

    「你已經是隱居的人了,這裡沒有你置喙的餘地。」

    「是呀,這裡確實是不容我表示意見。不用你說我也很清楚。只是呢……我跟你的母親一同以人類的身份生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在人類的社會裡,為人父母是不可能默默坐視高中的女兒身陷危機的。」

    「那根本是狡辯。以人類的身份?……害我們走上歧路的就是你們那個態度。」

    「現在是把責任推給母親了嗎?那是幼稚的證據。」

    「不要浪費口水跟她爭了,通夜子。反正我們遲早要殺了這個女的。」

    大概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吧,巳代貌似一肚子火地打岔說道:

    「現在只是提前要她的命而已。沒關係吧?」

    「……你們堅持不肯回去嗎?」

    「如果你肯把枯葉的頭顱交上來,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啦。」

    手持『物主之杖』的巳代早已進入了備戰態勢。

    「是嗎……那就沒辦法囉。」

    木陰野的母親,轉頭面向身後的丈夫。

    「孩子的爹。」

    「嗯。」

    木陰野的父親點點頭,拎起放在腳邊的包裹拋了過去。接住細長形物體的木陰野母親動手解開了上頭的布巾,裡頭裝的是一把少了箭的弓——換句話說,那是——

    「……『阿形之琴』……?媽,你想幹什麼?」

    「你們退下。」

    她端起弓,喝令枯葉和景介退開,並且把視線投向了木陰野。

    「棗……當初沒能給你像樣的鈴鹿教育,為母的也很內疚。所以隱居的我稍微跳出來爭口氣,也請你不要見怪。」

    說完,她重新面向巳代和通夜子,拉緊『阿形之琴』——

    「巳代、阿通。這回可是破例。」

    「等一下,媽……」

    對木陰野的叫喚充耳不聞,向兩人做出了宣言。

    「『木陰』先代、薊……來當你們的對手。」

    ※

    眼前掀起的激戰讓型羽看得渾然忘我,倒抽了一口氣。

    局勢整個一面倒。

    這幾個字正是此情此景最好的寫照,恐怕也沒有人想得到其他的形容了。

    「……嗚。」

    單膝跪地的供子以痛苦的眼神仰望砂姬。她全身爬滿了撕裂傷,制服上頭血跡斑斑。狀似無暇治療傷勢。

    相對地,砂姬則是自始至終未曾離開原地半步。

    她手提長度比自己還高的長刀『攫食玉藻』,神情冷峻。

    「供子,我就大方地褒揚你幾句吧。」

    砂姬盛氣凌人地說道:

    「『攫食玉藻』當前,你居然還能保住一條小命,你的實力變強了哪。」

    「少……少睜眼說瞎話。」

    供子對她的誇獎毫不領請。

    她那總是以陰險來修飾從容的特有笑聲,早已消失得全然不見蹤影。

    「那藏物是什麼鬼玩意兒?開什麼玩笑!」

    她氣喘吁吁地埋怨。

    「那你要認輸嗎?」

    「哼……誰要認輸了!」

    供子隨著一聲宛如怒罵的叫囂起身,撲向砂姬。

    她雙手握持的,是一把鐵槍。外形與西洋的斧槍十分相似。

    亦即名為『牛鬼之牙』的藏物。

    這把藏物的特性是可以瞬間改變刀刃部分的重量,在揮擊的瞬間施加最多達百貫——三百七十公斤以上的重量,藉此製造莫大的破壞力。

    可是無論威力再怎麼驚人,如果無法命中那就失去了意義。

    砂姬一語不發地掄起『攫食玉藻』橫向劈砍。

    那個動作彷彿不把和供子的距離放在心上,只是朝空氣揮擊一般。

    同時,有一副刀刃以相同的軌跡出現在供子眼前那片空蕩蕩的空間……

    「……嗚!」

    即便供子打算半途停止衝鋒、閃躲攻擊,也無法完全避開。腹部被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從中噴出了血來。

    若單論實力,雙方應該是處於伯仲之間。年長的砂姬勝在經驗與技術,年輕的供子則是在力量與速度佔優勢。然而,砂姬卻冷靜判斷對手的動向,並且可以從遠距離施放的斬擊,大大地彌補了臂力的差距。

    型羽不動聲色地瞥了檻江一眼。

    她以一貫的面無表情,全神貫注地觀看兩人的戰鬥。

    和供子交手前。砂姬曾叮嚀檻江說:仔細看著我的作戰方式。型羽不懂砂姬有何用意,恐怕檻江自己也是想不透吧。

    但檻江依然忠實地遵照吩咐,看得目不轉睛。

    和型羽兩人一樣站得遠遠地觀戰的依紗子此時開口說道:

    「看來供子你是輸定囉。」

    她的表情就像十分快活、又彷彿滿不在乎似的。

    「供子,我建議你還是早點溜之大吉吧?我就直言好了,你根本毫無勝算不是嗎?」

    「……你給我閉嘴!」

    朝背後大喝一聲,供子攻勢再起。只見砂姬配合供子的行動隨手揮下『攫食玉藻』,刀刃穿越空間出現在她的眼前。

    儘管以『牛鬼之牙』的刀柄擋架住了一擊,但供子的腳步也隨之停下。砂姬施展了連續攻擊。供子拚了命承受自四方八方襲來的白刃。感覺有如在與看不見的敵人交手一般。

    型羽和檻江專心地看著眼前的刀光劍影。

    然而卻有人不安分。

    那個人就是依紗子。

    她離開先前所站的地點,朝型羽走去。

    「……!」

    型羽釋放出殺氣,掛在手上的鐵爪直指著依紗子。

    但依紗子絲毫不引以為意。露出一副彷彿開心到忍不住要哼起鼻歌來的模樣,無視型羽的牽制,一路靠近到只剩五公尺的距離才停下腳步。

    「你好啊,型羽妹妹。」

    見依紗子示好得很唐突,型羽自然而然地露出凶狠的表情。

    「……我跟你可沒有熟到允許你叫我『妹妹』。」

    「哎呀,又有什麼關係。」

    「你再靠近一步,別怪我不留情了。」

    「哎呀,又有什麼關係。」

    笑咪咪的依紗子令型羽無所適從。這是一種讓人完全無法洞悉她有何目的、貌似故作玄虛卻又捉摸不定態度。也或者這個沒有防備的模樣是在誘使型羽攻擊的陷阱。型羽即便臉上寫滿了焦慮,也只能伸出鐵爪牽制、無法輕舉妄動。

    依紗子再次開口說道:

    「上次見面時沒有機會好好跟你聊聊嘛,稍微談一下沒有關係吧?」

    「我沒有跟你交談的理由,你若那麼想對話,不如我們以刀劍交心如何?」

    「不要,因為我是和平主義者。」

    「……你哪裡配稱得上!」

    秋津依紗子的惡劣行徑,早已透過景介這個管道被型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殺人不眨眼地奪走三個人的性命,還把其中一人的身體送給了巳代——其卑劣的行徑可謂將鈴鹿的名聲敗壞到了谷底。

    「那就可惜了。本來想說我跟你應該很合得來的呢。」

    「如果你真的這麼以為,那表示你的腦袋有問題。」

    「真的是這樣嗎?……你不是很討厭人類嗎?」

    依紗子說得對,型羽是憎恨人類沒錯。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

    「我是鈴鹿。縱使我再怎麼憎恨人類,我也不會拋棄鈴鹿的榮耀。」

    「哦,是這樣啊。」

    依紗子像是深感佩服似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榮耀嗎?榮耀啊~」

    話中有話的語調,令型羽不禁眉頭緊皺。

    「你想說什麼?」

    見狀,依紗子笑了。

    「……什……」

    型羽被她的模樣嚇得無意間往後倒退了一步。

    依紗子臉上所掛的笑容,跟先前她所展露的——看不出有任何情感、想法讓人捉摸不清的微笑全然不同。

    那個上揚的嘴角若要打個比方來形容,就好比飽餐一頓的獵食者碰上獵物時臉上所浮現的表情,又好比偶然發現一排螞蟻軍隊的小孩子,從容不迫的氣息裡夾帶著一股一時興起的破壞衝動。

    那是掌握他人的生殺予奪之權時,才會流露出的喜悅表情。

    秋津依紗子向型羽露出那樣的笑容——

    「……『弱小的小雞』。」

    然後喃喃地如此說道。

    「咦?」

    那個字眼。

    出現得既唐突又無脈絡可循,而且意義不明——但聽在型羽耳中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你、你說什……」

    型羽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不知所措,型羽確實知道這個字眼。

    但——

    那不應該會是在這個場合出自這個傢伙口中的字眼才是。

    依紗子開口說:

    「榮耀……嗎?那就是你的理由?」

    緊接著她說:

    「這麼說來,當時你一個人也沒殺就回來囉?」

    她又開口說:

    「你沒有對殺了你妹妹的人復仇嗎?」

    「你……」

    型羽的嘴唇直打顫,兩隻腳不聽使喚地顫抖著,牙關也在喀喀作響。

    依紗子慢條斯理的態度讓驚愕的型羽更加動搖。

    「你妹妹本來是住在『陽光灑落之家』那裡對吧——雖說她只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

    「……為……」

    「你妹妹在感化設施被那裡的小孩欺負。不對,不光只有小孩喔。連大人也是幫凶。別說無親無故的外人了,連在感化設施工作的親生父親也不例外。」

    「為什……」

    「小雞。雞這種生物呢,會對團體中最弱小的一隻群起圍攻。團體就是像這樣透過向弱者排解壓力的方式才得以維持正常。而你妹妹所扮演的,就是『弱小的小雞』這個角色。不……說是『你妹妹』好像也不太對喔?因為……」

    「為什麼?」

    「因為『你妹妹』已經變成你了。」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身體之所以會不停發抖,是因為沒預期這段往事會被挖出來嗎?

    或是因為身體回想起當年的恐怖記憶呢?

    「型羽妹妹,不對……禮菜。」

    依紗子以懷念的語氣呼喚了型羽喪服的對象——同父異母的妹妹的名字。

    「剛才我不就說了嗎?我有話想跟你談談。」

    型羽神情恍惚,一動也不動。

    原本直指敵人的鐵爪,也在不知不覺間頹然垂下。

    2

    面對木陰野的母親,薊,通夜子與巳代分別亮出了武器。

    『狂戀火車』的繩子前端燃起了火焰。『物主之杖』則伸長化成了鞭子。

    然而,薊手上的武器卻是『阿形之琴』。那是一把撥動琴弦,便使所有聽到聲音的人全都受傷的弓——威力固然強大,卻礙於本身的特性只能使用在奇襲上。

    她到底在盤算什麼呢?景介難掩心中的不安。

    仔細一瞧,枯葉和木陰野同樣面露擔心。

    唯有一人仍顯得泰然自若,那就是木陰野的父親——慎一。

    「靠那種玩意兒你想怎麼跟我們打呢?大嬸。」

    巳代露出遊刃有餘的表情,笑得諷刺。

    「還是說,你打算採取自爆行動,不惜把自己的女兒也一起拖下水?」

    薊沒有回答。她面朝前方,向身後的女兒說道:

    「棗……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

    「咦?」

    「『阿形之琴』要像我這樣用。」

    話一脫口。

    毫無預警地,薊輕率地將弓弦拉到了最滿。

    景介倒抽了一口氣。

    「喂,你這死老太婆該不會當真……!」

    無視亂了陣腳的巳代,薊兀自從弓弦放開指頭。

    景介根本來不及反應,這麼一來她自己不是也會受傷嗎——這一類的問題也無暇思考。他只是連忙想牢牢摀住耳朵。

    其他人也是一樣。唯獨木陰野的父母親例外。

    可是沒有人來得及摀住自己的耳朵。

    被拉到滿弦的『阿形之琴』強勁地彈放,如雷的轟聲響徹於現場——

    「……咦?」

    沒有響起。

    明明有撥動,卻沒發出聲音。

    怎麼會沒有聲音?雲時,薊竄進了滿腦子這個疑問而楞住的通夜子懷裡。

    那是彷彿企圖一口氣重創對手的衝撞。臨去前,薊朝通夜子的心窩施以猛烈的肘擊。

    通夜子毫無反擊之力地被應聲擊飛,身體撞破了日本民房的玄關。

    「剛才那是……?」

    巳代連想都沒想到自己該攻擊或防禦。薊回頭一笑。

    「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

    「嗚!」

    當著往後退開一步的巳代的面,薊再一次隨手拉起了『阿形之琴』的弦。拉到約三分之一的程度便鬆開指頭。巳代渾身都僵直住了。但——依然沒有聲音。

    「……是假的?」

    巳代一面大喊,一面連忙向上揮起『物主之杖』。

    但說時遲那時快,薊早已竄進了巳代的懷裡。

    她將『阿形之琴』連弓帶弦隻手提握,然後將拳頭舉到了巳代的耳畔。

    食指輕輕地撥動弓弦。

    「不,這可是真的……左腳。咬碎吧,吽形。」

    「……呃!?啊!」

    『阿形之琴』貌似發出了音量小到不足以讓景介等人聽見的聲響。

    啪嘰。

    只聞輕脆一聲,巳代的左腳踝——腳胚中段以下的部位應聲折彎。

    「莫非……」

    枯葉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喃喃說道:

    「弦的振動可以中斷?那是如何辦到的……」

    「部分是依靠拿捏握力和手指的技術。」

    朝失去平衡的巳代臉部賞以迴旋踢、一腳踢得她在地上翻滾的同時,薊一邊回答道: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必須瞭解藏物。」

    「……瞭解?」

    「該怎麼彈音量才能變大;又該怎麼彈才能彈得小聲。要怎麼彈才能彈出空氣傳導效率良好的音色;又要怎麼彈才能彈出空氣傳導不易的音色。這把藏物也是有它的脾氣的。一旦摸熟了這一點,想要在發出難以聽見的音色之後儘量抑制振動消除聲音……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話說到一半,解釋的對象從枯葉變成了木陰野。

    「騙人,我完全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了,誰教你那麼排斥練習。」

    雖然薊說得倒簡單,但只要思考一下『練習』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也難怪木陰野會敬而遠之。即便是景介也能想像那個畫面。要熟知如何才能彈出想要的音色,這也就是表示——必須不斷重複聆聽那個光聽就會使自己受皮肉傷的聲音。

    不曉得木陰野的母親是受過幾萬回的傷害,才成了能將弦音收放自如的高手呢?縱使她是能瞬間治癒傷口的鈴鹿一族,身體感受到的痛楚應該與一般人無異才對。

    想必她是切身體會何謂「嘔心瀝血」的努力與覺悟後,才把技術提升到這個境界的吧。

    「……嗚。」

    「畜、畜生。」

    通夜子和巳代兩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不過,薊卻依然背對著她們。

    「總之第一課結束了。緊接著要上的是第二課。」

    她向景介身後的丈夫露出了微笑。

    於是——

    本日最大的震撼彈,投向了從剛剛就一直驚愕連連的景介等人。

    「孩子的爹,跟女兒同齡的女孩對打,是不是會讓你放不開身手?」

    丈夫——木陰野慎一聽到妻子向自己丟出這樣的問題。

    他開口回答了妻子。

    「嗯,就交給我吧。」

    「咦、啥?等、等一下,沒……沒搞錯吧,咦?爸爸你要上場?」

    木陰野陷入一團混亂,整個人狼狽不堪。可以體會她的心情。因為景介的心情就跟她一樣。

    畢竟他是一般人類,這麼說雖然很失禮,但左看右看都不覺得他有過人之處。

    而且,他還是一個看似有輕微代謝症候群的中間管理職大叔。他在街上被小混混搶走皮包的畫面反而還比較容易想像得出來……雖說對朋友的父親懷抱著這種印象實在非常的無禮。

    ——他該不會隨身攜帶著手槍吧。

    心懷遠超過「一身冷汗心跳加速」這種層級的不安,景介緊盯著慎一慢吞吞地朝巳代走去的身影。

    「嗯~對手是跟女兒同齡的小女生,真的很難下手耶。」

    他一邊嘰嘰咕咕地說道,一邊扭腰拉筋。實在很難不讓人產生一股想嗆他「現在做什麼屁廣播體操啊」的衝動。連景介都快看不下去了,即將與他交手的巳代自是早已訝異到啞口無言亦不足以形容的地步。

    「……喂,我是不是被瞧不起了?」

    巳代無視眼前的中年老頭,向枯葉問道。

    「這問題奴家也很難……」

    枯葉也同感困惑。

    看來,現在不分敵我,都抱著同樣心情的樣子。

    「你叫巳代是吧,先用不著那麼憤慨。」

    慎一毫不把現場的氣氛放在心上,露出了業務性的微笑。

    「用不著手下留情。儘管放馬過來殺我吧。」

    「喂喂,你是想用中年老頭油膩膩的血來弄髒我的『物主之杖』嗎?惡作劇也要適可而止。我沒興趣奉陪老伯的無聊玩笑。」

    「被跟女兒同齡的小女孩這麼說,我的心被刺得好痛呢。可是你搞錯了一件事。」

    「啥?我搞錯了什麼?」

    「我的血不可能濺上你的藏物。」

    「你少囂張了!」

    巳代的怒火一下子就衝到了沸點。

    被火氣沖昏了頭,她二話不說自斜上揮下『物主之杖』。鞭子的前端更迅於音速,撕裂聲咻咻地響。朝慎一襲去作勢將他的胸膛斜劈成兩半。

    然而——

    「啊,我還沒做自我介紹是吧?」

    慎一垂下了頭配合鞭子的攻擊。

    乍看之下就像在彎腰敬禮般。

    那只是十分平凡無奇的動作。可是鞭子卻連他身上皺巴巴的衣服也沒摸到。

    個百之就是——他閃過了剛才的攻擊。

    「幸會。我是株式會社四方田製藥經理課長木陰野慎一,年四十二歲。興趣是圍棋。特技是模仿聲音,這招可是我參加宴會時的壓箱寶喔。附帶一提,今天請的是有薪假。」

    「……唔!」

    巳代臉上掛著「一定是我一時失誤而已」的表情重新揮下『物主之杖』,然而結局還是一樣。慎一這回輕輕向後仰起身子,一如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朝巳代步步逼近。

    「言歸正傳,你應該知道前首領在十七年前掀起叛亂的歷史吧?」

    巳代不予以理會,展開第三度的攻擊。

    慎一堂而皇之地向前跨出一步。鞭子沒有命中。

    他一邊閃避,同時睨了景介一眼。

    「當年,我也有跟妻子一同並肩作戰呢……還記得那時年紀差不多就像景介這般大吧。」

    「像我……一樣?」

    這話使景介不禁瞠目結舌,霎時——

    慎一採取了行動。

    那是與先前一樣稀鬆平常的跨步。然而巳代卻反應不來,任憑慎一侵入自己的眼前。

    「咦?」

    她目瞪口呆。

    慎一宛如是在為自己的臉搧風似地揮了揮手。

    只見巳代膝蓋一沉,在地上跪了下來。

    然後面朝下地伏趴在地。

    「啊……咦?」

    巳代在搞不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趴在地上吃泥巴。儘管她一直嘗試想爬起來,不過狀似身體使不出力量,只能四肢伏地。

    「即使是鈴鹿一族,也拿腦震盪沒轍。」

    慎一一邊解說一邊蹲下身子,揪著巳代的領子把她提了起來。

    然後在她的後頸上予以猛力的一擊。

    巳代當場失去了意識。

    同一時間,另一頭也傳出有人倒下的聲音。原來是木陰野薊也如法炮製地讓通夜子陷入昏迷。但景介沒有心思去顧及木陰野薊和通夜子的戰況。

    畢竟慎一隻是個平凡的人類,跟木陰野薊無法相提並論。

    照理說他應該跟景介一樣,遠不如鈴鹿一族有力量——但結果卻跌破眾人眼鏡,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擊敗了那個巳代。簡直是易如反掌。

    慎一朝景介回過頭,聳起肩膀。

    「對手的行動在我的預料之中。於是我配合她呼吸的節奏抓到了破綻。然後在她的下巴打了一拳。我採取的行動不過如此簡單。不過,利用這麼簡單的方式……人類也能戰勝鈴鹿一族。」

    「好……厲害。」

    景介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

    「說穿了就是訣竅啦。有沒有學起來啊?霧澤。」

    聞雷,木陰野慎一似乎有些洋洋得意地笑了。

    ※

    突然出現在自己身旁的強大熱量,使型羽恢復了理智。

    「……唔!」

    型羽連忙縱身跳開,回身一望。

    出現在那裡的,是一團迸裂出白色火花、亮度刺眼,並且擁有野獸相貌的強光——藏物『白鵺』。

    「我已經膩了。」

    依紗子有如百般無聊似地喃喃說道:

    「再見囉,型羽妹妹。你果然還是那個『弱小的小雞』沒變。」

    『白鵺』齜牙咧嘴,屈身放低了重心。

    型羽無法反應。只是圓睜著眼睛,身體甚至完全沒有灌入力氣,定睛直視著即將向自己襲來的死亡。

    有所反應的反而是檻江。

    「型羽!」

    她喊了一聲。那個聲音引起了砂姬的注意。

    「……嘖!」

    她從還在交手的供子身上挪開視線,揮下手中的『攫食玉藻』。長刀的刀刃穿越空間出現在『白鵺』的眼前。鐵與電氣互相衝突。白光靈獸被一舉擊退到了後方。

    「型羽,動啊!」

    砂姬那一聲斥喝,總算令型羽回過神來。

    她往後方跳離,和『白鵺』拉開距離。

    「你這混帳……」

    不料,供子卻突然憤恨地開口咒罵。而且——還是針對依紗子。

    「這是什麼意思?我事先警告過你不准插手了!」

    「不然你還以為自己有勝算嗎?」

    依紗子一針見血地笑說。她說得沒錯,供子現在已是千瘡百孔的狀態。

    「我也有事先聲明過了,萬一你快落敗時我會出手的。」

    兩人互瞪數秒僵持不下,旋即——

    「嘖,不愉快得讓人笑不出來……沒有比這更教人不爽的了。」

    供子不甘不願地放下手上的武器。

    「哎呀,瞧你好像很不滿呢。」

    「……哼。」

    供子悶哼了一聲,把視線投向檻江,怒目直視。

    「背叛者,今天是砂姬讓你撿回了一條命……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總有一天會再來殺你的。」

    「我不會被供子殺死的。」

    「倒是學會了嘴上功夫嘛,你這傀儡。滑稽得讓人看了就不爽。不爽得教人忍不住反胃想吐。」

    放完話後,供子掉頭轉身。

    依紗子也跟在她的後頭離去。

    「……『白鵺』!」

    電氣的野獸一如要阻止追擊般,站到了砂姬等人的面前。

    「你們以為我會就這麼放你們倆拍拍屁股回去?」

    仍不肯放下長刀的砂姬作勢追擊。

    「你以為我們逃不了嗎?」

    依紗子以『白鵺』做為肉盾,對她的威脅嗤之以鼻。

    兩人慢慢退回到最初所現身之處——那片燒焦的森林裡去。

    「再見囉,型羽妹妹。」

    在兩人離去之際……

    依紗子轉過脖子輕輕揮了揮手,向型羽說道:

    「下次要記得稍微抵抗一下喔?『弱小的小雞』。」

    型羽沒有答話,她答不出話來……

    ……只是俯首,眼簾低垂。

    轉眼間,兩人的身影完全離開從視野消失——牽制砂姬的『白鵺』也有如電源被切斷了般,從原地消失不見。

    直到這時,型羽才總算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疑惑的成分遠多於恐懼。

    「……為什麼?」

    為什麼秋津依紗子會知道——型羽的妹妹的事情?

    包括型羽本人在內,在場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疑問。

    3

    木陰野家的愛車,是一輛看起來明顯就是買來做為遊山玩水之用的休旅車。

    車子以法定速度行駛在鄉間道路上,若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旁觀,樣子看來就像是父母親接送女兒以及她的朋友放學回家吧。

    實際上,除了放學這點以外,其餘都符合事實——不過由於先前那場戰鬥的關係,景介已經沒辦法說服自己「眼前相信開車的司機是一個溫吞惇厚的爸爸」了。

    車上每個人都靜默不語。瀰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氛。

    因為感覺如坐針氈,景介不自覺地開口說道:

    「對了,搶走她們的武器不是比較有利嗎,為何沒這麼做?」

    一行人後來把失去意識的巳代和通夜子丟在原地,就這麼離開了。

    和景介並肩坐在後座的枯葉愣了一下。

    「……你怎會有這樣的念頭。」

    枯葉的口吻與其說是佩服更像是在責備,眉頭皺成了一團。

    「那是什麼意思啊?」

    在駕駛座上的木陰野之父,隔著後照鏡露出了苦笑。

    「這是一場堂堂正正的勝負。既然勝負已決,強奪對方的武器未免有失卑鄙。這就是鈴鹿一族的思考模式。你應該也有印象吧?」

    「啊……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

    景介想起以前枯葉和巳代在學校對陣時的會話。

    族人間的交戰,求的是以自己的渾身解數徹底擊潰對手的反擊——好像是這麼一回事。不奪走對手武器有可能就是自這個想法延伸而來的。或許正因為她們是擁有天賦異稟的一族,所以才會特別注重戰鬥方面的情操嗎?

    「思?可是你怎麼搶了供子的武器?」

    「那是因為她耍了卑鄙的手段偷襲,跟方才的戰鬥不可相提並論。」

    「是這樣子喔。」

    照這樣說來,枯葉對敵人顯露出憤慨之情時,確實很常見到她以「沒有矜持」為理由——秋津依紗子就不失為一個好例子。

    就這層意思看來,那個女人一點也不像是鈴鹿的人。不僅侵占人家的家庭,還奪走了別人的名字——光想都讓人覺得作嘔。

    「不過,『通連』就另當別論了。若奴家敗下陣來,她們定會毫不留情地搶走吧。」

    「我想也是。」

    和枯葉聊著聊著,車內忽然響起了手機的鈴聲。鈴聲選用的是歌曲,而且還是放浪兄弟的曲子。

    「喂?」

    聲音從前座傳來。木陰野的母親拿著手機答話。

    ……沒搞錯吧,這把年紀還喜歡放浪兄弟。

    「你媽都幾歲的人了啊……」

    景介瞥了坐在枯葉旁邊的木陰野一眼問道,但——

    「……木陰野?」

    低頭不語的木陰野,遲了數秒才注意到景介在問話。

    「咦?啊啊……什麼事?」

    不過她也只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望了過來。

    看來她似乎想事情想出了神,儼然沒有在聽的樣子。

    「不,沒事。」

    反正也不是啥值得刻意再問一次的重大問題,而且說明起來也麻煩。

    木陰野的母親東一句「是嗎」西一句「果然如此」地向著電話答腔。

    「我明白了。就約在那兒見吧。思。你那邊也辛苦了。」

    通話結束了。

    「小砂姬打來的?」

    木陰野的父親問道。

    「是呀。」

    雖然替那個砂姬的名字多冠一個『小』字著實令人無言,不過對木陰野的父親來說砂姬不但年紀小了許多,而且應該也是雙方自幼認識的關係吧。

    「她怎麼說?」

    「進行得很順利。所以目的地不用變更……她們那邊果然也遇上了。」

    那一句話,令景介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了身子。

    「遇上了誰?」

    「嗯。供子和一個叫秋津依紗子的女孩。」

    「然後呢……」

    記得檻江和型羽也和砂姬在一起,景介忍不住憂心她倆的安危。不過——

    「砂姬把她們趕跑了。」

    「……是嗎?」

    見木陰野母親回頭露出笑容,景介鬆了一口氣。

    撇開型羽不談,檻江不像有力量可以作戰。因為被人貼上背叛者之女標籤的她自幼在村落便受人排擠,照理說應該不像枯葉她們有受過日積月累的武術訓練。

    她能平安無事真的太好了。況且要是檻江遭遇了不測,景介也無臉跟姐姐交代。

    「所以說,藉報告事態之便,我們現在要去跟她們會合了。」

    打開方向燈、手打方向盤的同時,木陰野的父親開口說道。

    車子一路駛離了田園景色的街景,來到了路面平整的路段。再過十分鐘左右,應該就能抵達景介等人的行動範圍、平時所熟悉的景色了。

    「……爸、媽。」

    這時——

    就在沉默即將重新降臨車內的時候,木陰野倏地抬起了頭來。

    景介跟枯葉皆轉頭向她看去。

    木陰野臉色一沉,露出了格外嚴肅——而且沉痛的表情。

    「你們兩人……在過去內亂的時候也有參戰嗎?」

    「規模是沒有大到可以稱為內亂的程度啦。」

    「不過倒是鬧得有三個分家與我們為敵呢。」

    父親答完後,母親語帶嘆息地接著補充:

    「同樣的事我們本來也不願再經歷第二次了……只是沒想到,種樂居然還活著。」

    「是嗎?」

    木陰野呢喃了一聲,隔了半晌又開口說道:

    「我覺得……爸媽你們兩個的實力都很堅強,非常地強。我根本望塵莫及。」

    景介也懷有同感。

    這麼說雖然對木陰野很不好意思,但事實確實是如此。把巳代和通夜子翻弄在股掌間的薊,以及身為一介平凡人仍輕而易舉地擊敗巳代的慎一。兩人的實力都深不可測。

    既然這樣的話——

    木陰野把正如景介所料想的台詞給說了出口:

    「所以我在想……與其讓我出面,還不如交給爸爸和媽媽你們去……不是比較好嗎?」

    隔了數秒的時間,薊才開口說話。

    不過她叫的對象卻不是自己的女兒。

    「欸,枯葉。」

    「怎麼了,薊夫人?」

    「棗的意見你也聽到了,你怎麼認為?」

    枯葉連想都不想,旋即回答了那個單刀直入的問題。

    「此乃愚問。」

    枯葉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態度十分堅定。

    「如果得勞駕隱居人士出馬相助,那實在有損本家的、不,是首領的顏面……就拿這回的事件來說吧,奴家可也有滿腹牢騷想跟你們兩位抱怨呢。」

    薊對貌似悻悻然的枯葉露出苦笑,接著把視線移回女兒身上。

    「……棗,你聽見了嗎?」

    不過木陰野還是不服氣。

    「可是……枯葉有枯葉的立場,我們『木陰』家……媽你的力量比我強大太多了,所以……!」

    語氣愈講愈激動的棗令薊蹙起了眉頭。

    她輕嘆一口氣,轉頭面向前方後,這回喚了景介的名字。

    「霧澤,你的意見呢?」

    真是拿她沒辦法,景介心想。

    這股無奈不是針對薊。

    ——而是中間夾著枯葉、坐在隔壁的隔壁的木陰野棗。

    所以景介也用裝模作樣的口吻,擺出臭屁的架子,臉上掛起了微笑。

    「我嗎?說真的,我覺得自己應該很快就會沒命了啦。再怎麼說,眼前殺個你死我活的雙方可都是怪物,而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沒有炫耀的意思,我跑一百公尺得花上十三秒多呢。論腕力,我可是在班上敬陪末座呢,武術更是從來都沒學過。」

    景介睨了垂低頭看也不看這裡的木陰野一眼,語氣中摻入了些許的煩躁。

    「其實,我是感激兩位在我們碰上危險的時候出手相救沒錯。可是呢,要你們代我上戰場我才不願意呢……死都不要。」

    枯葉默默不語地握住了景介放在膝上的手。

    她視線始終直視著前方,彷彿是在向景介表達謝意似的。

    景介覺得很尷尬,若是平時也早甩開手教她別肉麻了。不過現在的氣氛並不容許像這樣笑鬧。枯葉也明白這點,因此才會默默不語。

    因為,在場所有人語重心長地所說的話,都是為了某一個人。

    「如果能由你們代為出馬,問題當然是輕鬆多了。不過,這樣跟格林童話裡昀小矮人與鞋匠又有啥不同?由小矮人代勞做出來的鞋子,鞋匠竟然還好意思沾沾自喜地交給客人。自己則閒閒沒事做了雙超小鞋子送給小矮人當禮物,這樣結局就算皆大歡喜了嗎?……我啊,看那則童話就討厭。」

    景介在說謊。其實他並不覺得討厭。毋寧說喜歡輕鬆交差了事。

    但,景介等人必須去面對的問題並非只是一雙鞋子。

    沒錯——這並不是什麼受人之託,然後可以麻煩別人幫忙搞定的工作。

    景介需要知道,曾出現在鈴鹿村落裡的姐姐後來怎麼了。

    希望能保護姐姐的朋友檻江。

    渴望能和擁有灰原身體、明白說出喜歡自己的枯葉並肩迎戰。

    或許想要獨力解決問題的難度十分艱鉅,也或許會嘗到失敗的苦果。

    可是相對的,問題若不由自己——霧澤景介——親自去面對的話,就失去了意義。

    景介邊說,邊瞪著木陰野意志消沉的側臉。

    木陰野也是一樣。

    阻止身為繁榮派一員的通夜子。想辦法說服她、使她倒戈加入我方。

    ——這些事情只有你才辦得到不是嗎!

    木陰野的父母實力比她還要強乃是毋庸置疑。

    但他們能做的,也只有毆打通夜子使其昏迷。

    如果說以蠻力迫使對方屈服的方式可以解決問題,枯葉老早就這麼做了。

    那真的很簡單。只要用一族的天敵寶刀『通連』將繁榮派的人格殺勿論,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就這層意思面百,持有『通連』的枯葉遠比木陰野的父母還要厲害。

    木陰野始終一語不發。垂低脖子不想看任何人的臉。

    「……嘖。」

    景介漸漸失去了耐性,輕聲地咂了嘴。

    可以明白木陰野現在陷入了迷惘,她的心情也能體會。

    不過,絕非是基於「母親實力比較堅強」這種理由。

    自己能否和通夜子為敵?自己的話是否有傳到通夜子的心坎裡?木陰野如陷五里霧愈想愈糊塗,而且又被通夜子的一句『忘了吧』給套牢住——如今只是在尋找逃避的藉口而已。

    「喂。」

    景介看著其他地方,粗聲粗氣地喚了木陰野。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喔,木陰野。」

    口氣不由自主地變凶了起來。

    儘管當著人家父母的面,景介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這混蛋應該不是只有這點程度的女人吧。」

    木陰野仍悶不吭聲。

    景介沒有再多說什麼,閉上嘴巴開始遠眺窗外的景色。

    兩人認識是自升上高中之後,才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

    不過至少就景介而言,他一直覺得自己跟木陰野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也希望是如此。

    枯葉先前曾說過。即便遭到對方背叛也無所謂,那才是好朋友。

    所以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是她的自由。景介的不會因為她的選擇而不當她是朋友。

    只不過——

    如果她最後選擇了逃避,哪管她是男是女。

    景介已經下定決心到時會狠狠揍她一頓,再把她拖回戰場。

    這裡是一間獨棟透天屋,位在距白州高中一小段距離的住宅區裡。外觀是西洋建築,沒有值得一提的特徵。此處就是景介一行人所搭乘的車子的目的地,亦即砂姬的住所。

    原本很意外她居然住這麼樸素的地方,不過後來得知這裡不是她的主房,景介嚇了一跳。據稱,單是在這塊地區砂姬手中就另有三棟房子。如果把範圍拉大到縣外,全日本她擁有將近十棟的房子。其中當然也不乏是以收購二手屋等方式逢低買入的——不過,『聖』所據有的資產似乎遠比景介想像的遺要龐大。

    兵分二路到鈴鹿村落和秋津依紗子家的兩派人馬,最後選在這棟房子集合。

    此時大夥兒聚集在在一樓的客廳——當初的設計或許就是以這種開會場合作為預想,不僅空間寬敞,還有大張的桌子和十來把單人沙發,堪稱是實務性的格局配置。

    一行人各自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待棺奈沖泡好咖啡分配給所有人之後,會議正式開始了。

    話雖如此,值得報告的事情卻少得可憐。

    儘管景介等人發現了關於秋津依紗子的一些秘密,但這樣的情報能否成為解決的線索也沒人知道。至於砂姬一行人,原先的目的本來就單純只是去探查燒燬的村落狀況,以及埋葬往生者遺體而已。

    至於兩邊都有碰上的出其不意的敵襲,由於敵我雙方都無人傷亡,因此也無進展可書。於是在集合約十五分鐘之後,報告便草草落幕了。

    「有關今後的方針。」

    等報告暫告一段落,砂姬將手上的咖啡一飲而盡,環視了在場的所有人。

    最後視線停留在枯葉身上.開口說道:

    「我還有『聖』的事務得處理。往後不會再積極出面干涉。你可以接受吧?」

    枯葉頷首。

    「那當然,砂姬夫人有非砂姬夫人不可的事情得處理,您就忙您的吧。」

    接著,木陰野的母親有些客氣地笑說:

    「這問題在車上我們也談過了,結論跟砂姬一致。既然輪到你們這一輩的人在舞台上活躍,那麼隱居的人還是儘可能不要涉入戰鬥比較好。假使你希望繁榮派的人能認同你,就更該這麼做……當然,如果我們判斷狀況真的危急,我們也會毫不客氣地插手喔。」

    「可以的話,奴家也不願陷入那般的困境。」

    瞥了苦笑的枯葉一眼後,景介漠然地環顧了所有人。木陰野仍舊一臉憔悴,不知何故——連型羽也面色凝重不發一語。雖然很擔心她是不是有什麼煩惱,不過有聽說她弔祭了自己的母親,因此景介也就當她是在為那件事感到悶悶不樂了。

    「話說回來,小砂姬。」

    木陰野的父親像突然想到什麼事般說道。

    「玄他人呢?」

    「他去忙工作了。畢竟才剛返國,有堆積如山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吧。」

    「能麻煩你轉告他找時間來玩嗎?好久沒跟他喝一杯了。」

    「我明白了……話說慎一,你也看一下氣氛吧,現在哪是交代這種閒事的時候?」

    砂姬蹙眉指責。

    「你怎麼這麼冷淡啊?真懷念當年那個喊著『慎一哥哥』、愛當跟屁蟲的可愛小女孩呢。」

    聽聞慎一口出揶揄,她輕嘆了口氣。

    然後——

    「……閉嘴。」

    冷冷地吐出一聲恫嚇。

    「那個,砂姬小姐。」

    景介情不自禁地開口。

    「有什麼事?」

    「請問您小時候很可愛嗎?」

    「我不是說過閉嘴了嗎?」

    白白被砂姬用跟可愛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臉狠瞪。那表情不僅跟可愛沾不上邊,甚至夾雜了殺氣。

    「傻小子。」

    一旁的枯葉打了景介的腦袋一巴掌。

    「……好痛。」

    「為什麼你要如此目無尊長地亂開玩笑。」

    「唉,可是……對不起,是我錯了。」

    發現砂姬還在瞪著自己,景介連忙道歉。雖然自己只是心情一鬆懈就管不住嘴巴,感覺頗為委屈,不過最後還是放棄自清了。

    「關於依紗子的情報請各自檢討。我如果有任何發現也會聯絡各位。」

    砂姬再次環視全員,低喃了聲「該交代的差不多就這些了吧」。

    「……那麼。」

    她一站起身,這回不知何故——視線落到了檻江的身上。

    「枯葉。」

    「知道了。」

    獲點名的枯葉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走到離桌子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後,叫了檻江。

    「你過來一下。」

    檻江露出仔細看才能看出的驚訝表情,聽話站了出來。

    枯葉和檻江兩人呈面對面而站之勢。

    包含景介在內,幾乎沒人知道枯葉有何打算,只能靜觀其變。

    「棺奈。」

    「是,小姐。」

    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枯葉後頭待機的棺奈,蹲下身子在白木的箱子裡摸索。

    砂姬起身說道:

    「檻江……還記得在村落時,我有特別叮嚀你仔細看我的戰鬥嗎?」

    「嗯。還記得。我有認真看喔。」

    「是嗎,那你應該清楚如何使用了吧?」

    棺奈從『黑暗墓穴』拿出了一把刀。

    ——好長。

    長度遠比枯葉和棺奈的身高還長,估計有兩公尺左右。

    金色的刀鞘上頭綴飾了火焰的圖紋,握柄則是形成對比的黑色。染成了朱色的刀鍔上則刻印了仿似藤蔓的細緻雕刻。不知是否刀身細長的關係,雖然整把刀用色鮮豔且工藝出眾,可是比起奢華感,更給人一種脆弱不夠堅固的印象。

    棺奈將那把刀遞給了枯葉。

    枯葉隻手握住刀鞘的中心,將其橫放——提到了檻江的眼前。

    「……咦,這是?」

    檻江怔住了。

    砂姬微微地伏下了眼簾。

    「藏物『攫食玉藻』……檻江,那原本是屬於你母親的東西。」

    「咦……」

    一瞬間……

    型羽像是恍然大悟,木陰野貌似大吃一驚,木陰野父母則彷彿事先早就被知會過似地,立刻從沙發上起身直立不動。

    景介雖不懂有什麼意義,也慌忙配合他們的行動。

    「……檻江。」

    枯葉的聲音比平時更加嚴肅許多,同時孕育著些微的緊張。

    彷彿是在舉辦儀式一般——不對,不是『彷彿』。

    景介看懂了。

    接下來要進行的,正是儀式沒錯。

    枯葉開始致詞——

    「本人乃鈴鹿一族臨時首領,名枯葉。奴家以本人的名義、以始祖鈴鹿御前的鮮血宣告……在此恢復分家『江祚南』的名譽與矜持。特將這把忌諱與疾病之劍、汝之鮮血所成就的戰爭之證重新交由『江祚南』保管,以茲證明。」

    「請問,我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檻江難得露出困惑的表情,視線游移不定。

    枯葉放鬆了力道,微笑說道:

    「抱歉……這樣的儀式奴家也是頭一遭。」

    「不用想得那麼複雜。」

    砂姬出聲說道:

    「就如致詞的意思。你懂的吧?」

    檻江花了數秒的時間默默不語地深思,一會兒她點點頭——在枯葉的腳跟前下跪,磕頭收下枯葉遞上的長刀,儘管略顯缺乏自信——

    「『江祚南』當家、檻江。從今起歸位為鈴鹿分家一員。誓將擁戴首領,並且……」

    她的視線投向了景介,站起身,用雙手把長刀摟進自己的懷裡。

    「竭力保護首領的夫婿……我以這把刀和我的意志發誓。」

    依然條理分明地做出宣言——然後破顏而笑。

    景介在那笑容牽動下,也跟著笑了出來。

    太開心了。

    由於母親力挺神樂而遭到村人排擠、並且賦以斷絕喪服之名,差點就此失去了感情的檻江,如今卻像這樣笑逐顏開。枯葉和型羽也接受了這樣的檻江——儘管現狀上只有形式,不過還是讓她復興了分家。

    那就是枯葉等人有嚴肅正視當下和未來的證明。

    哪怕每次只有一小步,也會鍥而不捨地朝目標挺進的最佳證據。

    「謝謝你的心意。」

    景介坦率地向檻江道謝。

    「不過有性命危險的時候,你還是得逃走喔。」

    「不,我不會逃走的。我會當你的盾牌保護你。」

    「唉,這種時候一般都會姑且先點頭答應再說吧……」

    景介苦笑。

    枯葉也一副看似感到高興的樣子。型羽和木陰野兩人同樣露出了微笑。

    所以——這麼一來的話我也得好好加把勁才行了,景介的心裡油然產生了這般充滿志氣的念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9-5 04:41 PM 編輯

第三幕 迷惘、欺瞞、戀慕

    1

    對學生而言,週末不僅是為即將到來的下個禮拜養精蓄銳的時間,也是充分恢復累積到週五的疲勞的休假,同時是用來盡情放縱青春的美好時光。然而現在的景介卻無法站上享受那些權利的立場,也沒那個余心餘力。

    原因在於自從被牽連進鈴鹿一族的內鬥以後,禮拜六大半的時間他都在『迷途之家』度過。在那裡不是和木陰野進行訓練,就是和枯葉一邊品茗一邊思考今後的事情,這樣的日子或許有些偏離一般高中生運用週末的方式吧。

    不過——這個週末,景介倒是破天荒地不準備前往已形同自家廚房的迷途之家,而是有另外的行程。正確而言,是景介自個兒決定這麼計畫的。

    這天是『聖』返國兩天後的禮拜六。景介離開家門,朝目的地出發。

    出門搭公車行經四站左右,來到雖位在同一鎮上、距離卻遠到幾乎沒有地方交流可雷的木陰野家。

    當然,這是景介第一次來她家拜訪。

    外觀是平凡無奇的獨棟透天屋。

    按下門鈴,一會兒後木陰野的母親出來開門了。

    「歡迎你來,霧澤。」

    她的裝扮就跟兩天前見面時一樣,看起來是相當普通的家庭主婦。不過今天藉這機會重新再看一次,她果然顯得異常年輕。在三方面談(由導師、學生、監護人三人進行的面談,內容主要以討論學生的在校情形為主。)那天,班導師見到她肯定會大吃一驚吧。

    難道說鈴鹿一族老化的速度比較緩慢嗎?

    想歸想,景介終究提不起勇氣詢問當事人。

    「請進。」

    受邀進門後,景介脫下鞋子回招呼說「打擾了」。

    「棗她不在家喔。」

    在通往起居室的走廊途中,薊唉聲嘆氣地聳起了肩膀。

    「她只說有事,去了迷途之家一趟。」

    「我想她應該是不願和我見面吧,因為我上次狠狠訓了她一頓。」

    自從那天以來,景介便再也沒跟木陰野聊上幾句。

    「稍微教訓得她抬不起頭來也好啦……不過,朋友都登門拜訪了,人卻消失不見,會不會是藥效太猛了一點?」

    「……不好意思。」

    「你不需要道歉啦。」

    景介被領到起居室後,木陰野的父親從沙發站了起來。

    「你好啊。」

    他笑咪咪地舉手打招呼。瞧那副悠哉放鬆的模樣,實在無法和兩天前的威風聯想在一起。左看右看都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中年大叔。

    不過,景介今天來到這裡,為的不是遁逃到迷途之家的木陰野——而是這名絲毫不引人注目、感覺有罹患代謝症候群風險的中年男性。

    「我早料到你會來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呢。這也表示你是非常認真的吧?」

    景介低頭行禮的同時臉上掛起了苦笑。

    「也不是啦,與其說認真,應該說是沒有時間。」

    「年輕時最愁的就是時間不夠用了。只不過年紀大了以後時間會更不夠用。」

    木陰野慎一以大人常見的說教口吻,請景介在沙發就坐。

    雙方中間夾著桌子對坐。

    「那個,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別那麼著急。我知道你現在急得如熱鍋螞蟻,可是讓自己保持從容也很重要。」

    「這跟你前一句話會不會有矛盾……」

    景介忍不住吐槽,但慎一不改輕鬆的態度。

    「至少等茶水上桌再進入正題吧。也沒有急到刻不容緩的程度吧?」

    儘管心情上難以苟同,不過就現實而言,慎一說得並沒有錯。

    自己確實有些操之過急了。景介做了一次深呼吸,讓心情沉澱下來。

    「對了,霧澤。」

    這時——

    恍如箅計好了時機一樣,木陰野慎一臉一沉,變得嚴肅了起來。

    「在內子回來前,我們來場Man talk吧。」

    「咦?啊,好。要聊什麼呢?」

    景介反射性地感到緊張,挺直了身子。

    慎一開口說:

    「你……跟我女兒是什麼關係?」

    「……什麼?」

    「在我看來,你們感情似乎很不錯。我心想你們該不會是那個吧,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慎一表情之嚴肅,連兩天前打鬥時都難得一見。

    景介被嚇得有些畏縮。

    ——呃,那個,我該不會……

    就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引來這樣的誤會。

    「不不,沒的事,那怎麼可能。」

    景介連忙搖頭否定,可是木陰野的父親似乎有些情緒失控。

    「你說怎麼可能?意思是怎麼可能不是嗎!」

    「我是說您搞錯了!」

    慎一面露殺氣騰騰的表情,滔滔不絕地說道:

    「你以後不是會成為枯葉的夫婿嗎?既然如此……」

    「不,現狀那個還沒確定……糟了。」

    「還沒確定?你這是說你沒辦法下定決心娶枯葉嗎?怎會如此心猿意馬……」

    「所以說您誤會了!」

    「我也不願做這種揣測,不過你該不會腳踏兩條船吧!」

    「伯父,您先別激動好嗎?」

    「誰准你叫我爸了!」

    「我哪有叫你爸!明明是叫你伯父好嗎?」

    景介也不禁粗聲粗氣。

    不過,慎一早已火冒三丈地向前挺出身子作勢要揍景介,根本沒注意他的態度有了改變。

    「拜託……為什麼好端端的突然搞得像是要打架一樣。」

    薊端著咖啡和配茶的點心走進了起居室。

    「……孩子的爹,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薊像是感到傻眼似地向慎一說道,把拖盤放在桌上後,不客氣地賞了丈夫的腦袋瓜一掌。

    「少胡思亂想了。拜託你不要也跟我講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啊,不……」

    赫然回過神的慎一驚覺自己先前的舉動失了分寸,不禁面紅耳赤。

    「抱歉抱歉。從那天起我就很不安,想確認一下,一激動就……」

    「不會啦不會啦。」景介有些刻意不自然地把手放在眼前揮了揮,向搔頭尷尬的木陰野慎一回答。

    雖然景介開始為木陰野的將來感到擔心,不過看樣子還是不提為妙。

    「啊~那個。嗯哼。」

    慎一清了清嗓子。

    這樣的舉動固然很像漫畫常見的橋段,不過乾咳似乎真的還挺有用的。他的表情不再狼狽,景介也成功轉換了心情。

    「剛才讓你見笑了,現在能回歸正題嗎?」

    「好的。」

    景介一本正經地點頭。雖然發生了不預期的意外,不過終於要進入正題了。

    今天會拜訪這裡,是景介主動提出的。

    理由只為了一個。

    「能請您……教導我如何戰鬥嗎?」

    景介單刀直入地提出了請求。

    這件事自兩天前他便一直放在心上。

    面對巳代非但沒有往後倒退半步,還輕輕鬆鬆地就收拾了她。那場戰鬥實在是太令人讚嘆不已了。甚至連枯葉和女兒木陰野都備感驚愕。

    而且對跟木陰野慎一同樣都是人類的景介而言,無非形同啟示。

    景介過去一直認為不管怎麼掙扎,都不可能和鈴鹿一族相抗衡。畢竟基本的身體能力有著天壤之別。可是,木陰野慎一的表現徹底讓景介改觀了。即便沒能像慎一那麼厲害,只要肯下苦功,說不定自己也能變強到足以抵抗鈴鹿一族——景介的心中湧現了這樣的希望。

    「求求您,我一定得變強。」

    景介磕頭拜託。

    「第二課奏效了呢。」

    木陰野薊狀似欣喜地說道:

    「雖說第一課的效果好像就沒那麼明顯了。俗語說,子女不會懂父母的用心良苦,果然是真的呢。」

    「霧澤,頭抬起來吧。」

    慎一輕嘆了口氣,向景介露出微笑。

    「我們本來就有這打算了。」

    「那……」

    然而慎一卻又向情不自禁地在膝上握拳的景介搖頭。

    「只不過,可能沒辦法如你想像得那麼美好。」

    「……咦?」

    「當年是我運氣不錯。」

    慎一突然開始侃侃而談。

    「十七……就快算是十八年前了嗎?鈴鹿的村落發生內亂時,我跟薊也結婚了三年的時間。所以那時我才有能力戰鬥。純粹是時期湊巧。」

    「請問,那是什麼意思……」

    「說來,當時我也是個脾氣很硬的倔強小夥子。」

    慎一露出懷念的表情苦笑。

    「你也很清楚,鈴鹿一族有非常強大的能力。這讓我咸到非常的不甘心。你想想,和鈴鹿之女在鎮里約會時如果被痞子纏上,男女立場會頓時顛倒過來吧?受女孩子保護的男人。這畫面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就算不提那個,去到村落也是女強人到處跑,男生全都被騎到頭上去了。全天下沒有比這更教人臉上無光的事了。」

    薊安安靜靜地聽丈夫談起往事,貌似有些開心。

    「所以我們開始交往後……應該說在我認識鈴鹿一族之後,我就主動表示自己想變強,請她們訓練我。就跟現在的你如出一轍。」

    「是這樣子啊。」

    「結果我沒被痞子纏上,倒是碰上了內亂。」

    原先打趣說道的慎一話鋒一轉。

    「五年。」

    他持嚴肅的神色。

    「我從一個沒有底子的外行人到勉強練出個架式,總共花了五年時間。我被以薊為首的鈴鹿之女們操得死去活來,什麼空手道啦合氣道啦每一間道場我都有去拜師學藝喔。即便付出這麼龐大的心血,在那場內亂我依然無用武之地。」

    「咦,請等一下。」

    景介一臉錯愕。

    「您說……花了五年?」

    「霧澤,聽我說。」

    薊從旁打岔。

    她說出了——荒唐得讓人無法置信的話。

    「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一處從沒骨折過的骨頭。手腳也被砍斷過好幾次。而且還不是在內亂的時候。全是發生在村落的練武時……還只是練武而已喔?他就是了投注如此驚人的心血。」

    「……!」

    「他付出這麼多犧牲也在所不惜地練了五年。你懂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這回景介不單只是驚愕,甚至啞口無言。

    他懂。可是,卻也驚人到無法理解。

    從他現在這副中年肥胖的身材,實在很難想像曾有那樣的過去。

    五年——換句話說,在那五年內他就算全身骨折、連手腳都被砍斷,也是用藏物硬是治療好,然後又開始重複同樣的過程。這樣應該可以獲得跟用一般方式鍛鍊身體二十年、不,是三十年以上相匹敵的成果吧。或許他本身就是個練武奇才。不過,比起才能,如果缺乏某種超越努力與執念那種概念的東西,是不可能貫徹到底的。

    「問題是你沒有時間了。所以不可能強求你做得跟我一樣吧?」

    雖然慎一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即便時間充裕,景介也不認為自己能做出那麼大的犧牲。

    跟慎一經歷過的修行相比,景介在迷途之家做的練習簡直形同兒戲。不諱雷地說,自己也沒有不惜犧牲身體到那種地步的覺悟。

    「也……對。」

    景介俯首,緊抿嘴唇。

    當然,景介也沒天真到妄想自己能變成慎一那般的武打高手。

    只是覺得如果可以跟他討教,多少依樣畫葫蘆地學到他的皮毛,或許能比現在有幫助,所以才會專程前來拜訪——如今卻被當頭棒喝,原來連這點卑微的願望都是遙不可及的。

    「喂喂,霧澤,你大可不用那麼沮喪。」

    真希望他不要再刻意安慰我了。反正再怎麼掙扎,我做不來的事情就是做不來。

    景介一邊如此心想一邊抬起視線。意外的是,慎一臉上並沒有笑容。

    他直視景介說道:

    「我的方法確實不適合你。可是……倒不至於說如果沒有到我的水準,就沒辦法跟鈴鹿抗衡。」

    「請問……您的意思是?」

    「現在已經不是靠毅力就能克服一切的時代了。實際上,我所歷經的那五年,多半是為了滿足我自己,沒有其他的意義可書。還是說,你是那種說什麼也不肯容許有女生臂力比自己還強的類型?」

    「那倒沒有……」

    自己是那種多少會覺得有點難堪,可是頂多摸摸鼻子算了的類型。

    「如果提到比臂力,連我也只能甘拜下風。即便是年輕時候的我也一樣。鈴鹿一族和人類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藩籬存在。你應該也有親身體驗過吧?」

    「嗯嗯……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景介想起上個月跟供子交手的事。

    供子在面朝上被壓倒的情況下,使出蠻力一口氣把醫院用的病床和櫃子砸飛了數公尺之遠——嚴格說來,人類根本不可能做到這種事。

    「那你以你的經驗為基礎,試著回想我和巳代對戰時的情況。」

    景介翻找記憶。

    慎一當時曾說過。

    他預測了對手的行動。配合呼吸的節奏找出破綻。

    接著攻擊對方的下巴,使其產生腦震盪—

    「沒錯。關鍵就是不跟對方以蠻力硬碰硬。我這樣說或許有些卑鄙……不正面衝突,不讓對手有機會使力,在最恰當的時機予以攻擊。所謂的戰鬥就是這麼一回事。至少以人類的立場來說啦。」

    「問題是我……我不會那麼高深的技術啊。」

    慎一經歷了超乎想像的五年嚴酷修行,才成就了他的功夫底子。所以他有那個能力。

    不過慎一像是別有含意般,向垂頭喪氣的景介閉起一隻眼睛。

    「重點就在這。如果沒有技術,那就利用其他方面掩護就行了。」

    「其他方面……?」

    「呵賀美良之枝b你有帶來嗎?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景介起身,依要求抽出插在腰上的東西。

    「唔。」

    遞上前後,慎一接過手仔細打量把玩。

    「先前你是怎麼使用它的,我已經聽枯葉她們提過了。」

    「呃。」

    「你敢保證,自己有把它的能力發揮到最大極限了嗎?」

    「……您的意思是?」

    慎一不理會問話的景介,指著咖啡杯向薊詢問。

    「這杯子貴嗎?」

    「也不值多少錢。」

    「那就沒關係了。」

    慎一輕輕地用『賀美良之枝』尖端在杯子的握柄劃了一痕。

    接著他皺起眉頭集中精神——

    「……什……」

    景介被慎一接下來所做的事嚇得目瞪口呆。

    「怎麼可……能……」

    咖啡杯就像黏土一樣開始蠢動變形。

    一下子像試管一樣變得細長,一下子變成葫蘆狀,接著變成了金魚缸。

    最後,握柄的上半部和杯子分離,宛如蛇般開始扭動了起來。

    景介恍若遭到晴天霹靂。

    以前壓根子沒想到,原來這個藏物竟然還能做這樣的利用——

    「嗯,果然如我所料。」

    慎一解除放在咖啡杯上的集中力,點了點頭。

    「從以前我就在想了,既然是把東西納入自己的支配之下,照理說應該可以做到這個程度的操縱——超乎你的想像嗎?」

    「……嗯,太厲害了。」

    景介得到這把『賀美良之枝』已有兩個月的時間。以為能做的實驗都做過了。也以為自己對這個道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

    結果,自己的瞭解其實還不夠。不對,是根本搞錯了重點。

    景介該瞭解的,不是能利用它做什麼。

    而是——能利用它發揮到什麼境界。

    「連我都很吃驚。」

    薊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變形能派上什麼用場嗎?」

    過了一會兒,她才像回過神似地如此說道。

    聞言,景介感到十分訝異——不如說是錯愕不已。

    「那個……伯母?」

    他注視著薊。

    「請問您是認真的嗎?」

    薊的厭想讓景介覺得難以置信。

    「現在你明白了嗎?」

    慎一向景介眨眼示意,同時瞥了妻子一眼。

    「你們兩個剛剛反應的差別,顯現的就是鈴鹿一族和人類……擁有力量和沒有力量的人的差異。」

    「啥?這話怎麼說?你們在說什麼?」

    慎一沒理會面露詫異、在兩個男性之間來迴游移視線的薊,重新面向景介。

    「你可能會覺得很意外。其實鈴鹿一族是堅決反對讓人類使用藏物的。就連在那場內亂的時候也是一樣,就算我磕破了頭她們也不肯答應讓我碰藏物。」

    「咦,有這回事嗎?那我的這個是——」

    「你算幸運的例外。有很大的因素是你聰明地抓住了那個名叫棺奈的『腐女』的邏輯破綻。此外,枯葉她們那些年輕人還不是很懂傳統的風俗。算了,姑且先不管那些……現在的你應該可以搞懂為什麼她們不願讓人類使用藏物的理由了吧——因為人類遠比鈴鹿一族更知道如何活用藏物。」

    景介點頭表示同意。

    「以前我只會傻傻地埋頭猛練技術。那是因為她們死都不答應讓我使用藏物。可是你呢……擁有呵賀美良之枝。的你不需要模仿我那一套。」

    「……是的。」

    話說到這,慎一露出小孩般的頑皮表情咧嘴一笑。

    「據我聽到的八卦,大家不是都叫你黑心仔嗎?那你就不用客氣,儘管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吧。所幸對手正如你所見識到的,真的非常單細胞。」

    「……是的。」

    在他的牽動下,景介也不禁自然而然地浮現了笑容。

    慎一說得對。

    我不會他那麼純熟的功夫。可是,能對抗鈴鹿一族的不光是只有功夫。

    ——沒錯。

    童話和寓言故事裡,人類都是怎麼和怪物作戰的?

    該如何做才能制伏力量輸了不只一籌,而且正面迎戰絕不可能打嬴的對手?

    主宰勝負的關鍵往往在於人類的智慧和勇氣。

    「什麼跟什麼啊?你們兩個可不可以用我聽得懂的方式說明?」

    做丈夫的,淘氣地向這把年紀還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的薊回答道:

    「意思就是霧澤現在已經學會怎麼打贏你囉。」

    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

    這時景介的心,早已雀躍到連表示「您過獎了」的謙遜也沒有了。

    2

    當霧澤景介在木陰野家向木陰野慎一請教的時候——

    型羽正身在荒僻得幾乎沒有道路可言的深山裡。

    她以超乎人類所能的速度在樹枝間跳躍移動著。時而惹得底下的狐狸和兔子好奇仰頭觀望,時而將半路偶然撞個正著的狸貓嚇一跳,在甚至連東西南北方向都搞不清楚的山中行進。

    離開迷途之家出發的時間是一大清早。

    連續衝刺三個小時之後,她發現了一條涓涓流水,在那裡停下了腳步。

    等了數分鐘,另一個人——從後頭追上的人影從樹叢探出了臉。

    「速度滿快的嘛。」

    型羽心服口服地讚美了那名少女——檻江。

    「本以為你會再更慢一點的。」

    「……我累了。」

    檻江只喃喃說了一句話後,便來到河邊蹲下。上下起伏著肩膀喘氣。

    背負著母親力挺神樂叛亂的罪孽,她並未完整接受過村裡的武術訓練,所以沒什麼體力。因此,她跟得上被視為本家守護役『軋』的繼承者、而經過嚴格訓練的型羽的速度,教她有些難掩驚訝。

    「維持這個步調下去,我想你應該很快就會變強了。」

    型羽露出了微笑。

    「檻江姐姐的可塑性很高喔。」

    檻江只當耳邊風。她用手捧起河水生飲。

    「……真是的,態度如果能更親切一點不是很好嗎?」

    「你有說什麼嗎?」

    檻江怔怔地轉頭回望。型羽則是搖搖頭。

    「沒事,我們來吃午餐吧。」

    說完,她當場坐了下來。

    型羽和檻江兩人是從這個月起,感情才開始熱絡的。

    留住在迷途之家的人先前合辦了宴會,慶祝型羽生日。那時,型羽為了生日禮物的事起了一點小爭執,鬧得心情不愉快——後來好心去安撫她的人,正是檻江。原先型羽並不怎麼信任脫離繁榮派的檻江,可是自從發生這件插曲之後,就化解偏見接納了她。兩人外在的年齡看起來相近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或許是型羽覺得面無表情且沒有感情起伏的檻江性格表裡一致、很好相處吧。

    型羽把背後的背包放在地上。檻江靠了過來,打開背包翻找。

    飯包裡面裝的是飯糰。是一早拜託棺奈做的。

    檻江挑了塊岩石坐下後,型羽毫不猶豫地坐在她的膝上,背部依偎在她的胸前。

    「來。」

    檻江拿起一顆飯糰,湊到型羽的嘴邊。型羽直接張嘴咬下。

    喂型羽吃飯的同時,檻江自己也拿起另一顆飯糰,小嘴微張。

    一邊的吃相宛如初生的野獸狼吞虎嚥,另一邊則好似大隻的栗鼠,一口接著一口細細地咬。

    「還有多遠?」

    「已經剩一半不到的距離了。接下來只要沿著這條河前進就到了。」

    兩人一邊用餐一邊對話。

    今天兩人結伴外出的目的,有一半是型羽為了鍛鍊檻江。

    另一半則是檻江順道陪同型羽去一個地方。

    這一條路,型羽在三年前也走過。

    那時只有她一個人獨行,花了整晚的時間才抵達:心中滿是期待與不安。然而這次就不一樣了,不僅不再是獨自一人,應該也不至於那麼耗時。

    不過,同時心中也少了期待,只剩不安。

    「我們走吧。」

    用完餐後,兩人休息了十分鐘左右,再次打起精神出發。

    這回沿著河川往下游前進了約莫一個小時。

    兩人發現位在林子另一頭的目標建築,停下了腳步。

    一棟五層樓建築座落在森林內一瑰被夷平的空間,彷彿只有那裡經過砍伐似的。混在綠意裡的陳年灰色瀰漫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氛。

    「……就是那個。」

    型羽以視線指出那棟樓房,抬頭仰望。

    又名陽光灑落之家。

    那裡是為了幫助某些因特殊理由而無法上學的兒童重回社會所成立的感化設施。在大自然中過著集體生活,找回健康的心靈。打著那種正當理由,數十名小孩和幾名工作人員在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三年前,型羽的父親跟同父異母的妹妹也在那裡。

    撇開父親不談,如今妹妹已經不在了。

    她現在跟型羽合為一體。

    這間設施裡的大人們過去曾群起虐待。或許是藉由向弱者施暴舒緩壓力的方式,集團才能維持集團的機能運作下去吧。

    型羽的妹妹被當成『弱小的小雞』,不只受到設施裡小孩們的欺負,甚至連親生父親也助紂為虐,對她施暴虐待,最後她從這棟樓房跳樓自殺身亡——就在一無所知地前來見父親的型羽面前。

    不過型羽今日會重返舊地,並非為了當年的理由。

    促成她前來的動力是兩天前秋津依紗子所說出的那句『弱小的小雞』。

    她知道這間設施所發生的過去。以及型羽頭部以下是妹妹身體的事。

    「走吧。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型羽催促檻江,朝著樓房邁步前進。

    穿過樹木,撥開草叢,眼前豁然開朗。

    頃刻間兩人抵達了灰色建築的前方。

    「……果然。」

    乍看之下,建築感覺荒廢了許久。

    疑似入口的大門纏上了鎖練,玻璃窗幾乎無一完好。髒兮兮的外牆爬滿了數量驚人的藤蔓。庭院的花壇也落入茂盛野草的支配之下。

    裡頭儼然早已人去樓空。

    「要進去嗎?」

    「那當然。」

    向提出問題的檻江點頭示意後,她放下了背在後面的長刀『攫食玉藻』,將刀從鞘中拔出。只見她舉刀一揮,玄關的鎖鏈隨著尖銳的聲響被一刀兩斷。

    「檻江姐姐,暫時先別收刀。」

    「嗯。我知道了。」

    型羽同樣亮出兩手的鐵爪。

    兩人打開玄關,進到了建築內。

    建築內部的構造給人的感覺就像醫院和學校加起來除以二。壁面上黏貼有小孩的畫作和標語海報,部分房間裡頭排滿了一張張的床。從掉在走廊上的球、標示有供餐室的房間裡頭擺放了餐具櫃等小地方來看,不難發現曾有人生活的痕跡。可是所有東西全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不知這裡已經荒廢多久了呢?」

    型羽喃喃發出的疑問聲反射在壁面上,陰森森地迴蕩著。

    檻江茫茫然地觀望四周回答道:

    「我想應該有一年以上了。」

    「我上次來是在三年前……那時候還有人在這裡生活。」

    「大概型羽妹妹死後,這裡的人就被遷出了吧。」

    「是有那個可能。」

    凡是過去住在這裡的小孩,都知道型羽的妹妹自殺的事情。因為他們不分男女,都面無表情、無動於衷地從這棟樓房的窗戶俯瞰著妹妹的屍體。

    沒有告知設施的工作人員,型羽擅自把妹妹的屍體帶回了村落——當然,事情的真相併未全部據實公諸於世。設施方面的人員應該是把這件自殺事件當作病死之類的處理掉了。

    型羽對這個地方的瞭解也只到這裡為止。

    畢竟鬧出了人命,設施事後沒多久便因此被勒令關閉的可能性也很高。

    「秋津依紗子……」

    她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麼她會知道型羽之妹的過去?

    根據景介她們的調查,戶籍上的『秋津依紗子』似乎另有他人。那麼,身為神樂女兒的『那個女人』在得手秋津依紗子的名字和屋子之前,究竟是棲身在什麼地方呢?那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就是這裡。

    「我們從明顯的地方開始調查吧。」

    檻江淡淡地提議,型羽點頭附和。

    兩人開始了地毯式的搜查。

    雖不至於到連隻老鼠也不放過的地步,不過兩人還是翻箱倒櫃地從一樓找到五樓,甚至掀開床鋪、把書撒得滿地都是。

    理想而言,若能找到曾入院、住在此地的病患病歷表自然是最好。最少也希望可以找到能證明秋津依紗子存在的證據。然而,兩人花了三個小時把整棟樓翻過來找了一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不一會兒太陽西下,差不多該踏上歸途了——可是至今依然可說是一無所獲。

    再繼續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下了如此判斷的型羽向檻江提議打道回府。

    兩個人全都弄得灰頭土臉。到時枯葉肯定會大驚小怪地好奇她們究竟幹什麼去了吧。

    「假使這裡發生過事件,或許也有上過新聞吧。」

    熬到這時也難免面露出些許倦色的檻江,靈機一動地向型羽說道:

    「要不要拜託景介幫忙調查?」

    「好是好……可是……」

    型羽一臉不是很樂意的模樣點了點頭。

    型羽並未向砂姬坦白自己在村裡跟秋津依紗子對話的事。之後會同枯葉等人開會的時候,也是一字不提。

    爬下樓梯的同時,她向檻江說道:

    「這件事我看還是先保密別說好了。既然沒查出任何有利的情報,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因素招致大家的混亂。」

    「既然型羽不想公開,那就不說了。」

    檻江的臉看起來面無表情。所以型羽再一次強調拜託保密的意思後離開了樓房,踏上返回迷途之家的歸途。

    一路上,型雨一直帶著徒勞無功和疲倦所導致的沉重面色。

    ——然而,型羽忽略了一件事。

    她說服檻江的理由,不過只是個藉口。

    其實她打從心底感到懼怕。

    對於有可能虐待了自己妹妹的秋津依紗子的存在——

    對於掛著居心叵測的笑容譏笑自己是『弱小的小雞』的女人——

    拒絕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內心的恐懼,以及畏懼敵人的事實,這樣的不成熟逞強心態正是使她三緘其口的最大主因。

    3

    達成目的後,景介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不過卻受到了木陰野父母的極力挽留。儘管景介當下的心情就恍如剛得手新玩具的小孩,一心只想趕快回家拿『賀美良之枝』做多方嘗試,不過聽說有客人想見自己一面,於是也只得乖乖應挽留坐了下來。等了約莫十分鐘後,隨著響起的門鈴聲進入起居室的,是砂姬和她的丈夫玄。

    「阿玄,好久不見了。」

    慎一起身走向玄,狀似開心地和他握手打招呼。外表怎麼看都像是黑道份子的玄則默默地低頭彎腰致意。

    「那我們去樓上喝一杯了。」

    然後兩人隨即一同離開了起居室。

    薊一副無奈的模樣,向看得一頭霧水的景介笑說:

    「霧澤,你以後可別變成跟他們一樣的大人喔!」

    「……呃。」

    照這演變看來,有種不祥的預感。

    玄會和慎一跑去喝酒——也就表示,來這裡有事的並不是他。

    這麼說來——

    「要見我一面的客人是……」

    「是我。」

    果然沒錯。

    坐在沙發的砂姬以盛氣凌人的視線注視著景介。

    坦白說,景介實在不曉得跟如何跟這個人相處。第一次見面時被冷言冷語教訓了一頓固然有所影響,不過還是她那沒辦法開玩笑的氣勢最教景介無所適從。

    「個性很可怕,但也有溫柔的一面」——這是木陰野給砂姬的評價。

    不過景介總覺得她的溫柔並沒有用在自己的身上。

    「怎麼,不想跟我說話嗎?」

    砂姬面露宛如去除了溫和成分的解熱除痛藥一般、只剩猛烈藥效的笑容。

    「沒、沒有……」

    「人類要怎麼看待我,也不關我的事情就是了。」

    「我沒有那種意……」

    「你應該很清楚我找你是為了哪件事吧?」

    與其說是問話,倒不如說是帶有確認意味的質問。

    不好意思,我完全沒有頭緒。

    見景介悶不吭聲渾身僵硬,砂姬鎖起了眉頭。

    「……是為了枯葉的事。」

    「枯葉的事?」

    枯葉她怎麼了嗎?

    景介怔怔地傻在那兒。砂姬見狀,不知何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像是在發牢騷似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受不了,搞不懂她到底看上這男的什麼地方了?」

    ——呃……

    記得以前也有聽到別人說過類似的話。對了,那次是型羽說的。

    看樣子,自己在一族某些女性的心中印象惡劣到了極點。

    拜託,想唉聲嘆氣的是我好不好……就在景介如此思忖時,有人跳出來緩頰。

    「小砂姬別這麼說嘛,人家沒你想像得那麼不中用啦。」

    那個人正是薊。她一邊幫忙續添咖啡,一邊笑說:

    「雖然看起來感覺不是很可靠,不過他可是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喔。」

    「我不明白。我看,枯葉只是被那個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的感情牽著鼻子走而已吧?」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鈴鹿之女本來不就是該接受身體原主人的感情,一同攜手活下去嗎?她可是枯葉看上眼的女孩所欣賞的男孩子喔,不會有錯的。」

    這就是所謂「薑是老的辣」吧,砂姬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被人家當面嫌棄得一文不值,景介也覺得非常尷尬難堪。可是——既然連灰原的名字也被搬上了檯面,他便念頭一轉,覺得是該展現氣魄的時候了。

    而且不光是因為灰原的關係。

    枯葉同樣在景介的心中佔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個,砂姬小姐。」

    該吐露的心聲還是不吐不快。

    「我或許讓人覺得沒什麼安全感,和繁榮派發生衝突時可能也發揮不了什麼戰力……可是我絕不會丟下枯葉、自己一個人逃走。」

    「這我明白。」

    會獲得砂姬的認同倒是出乎景介的意料。

    「好歹你也擊退供子,成功把檻江拉攏到我方。我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貶低你這小子。況且我一看就知道,那些傢伙全都很仰慕你。」

    「霧澤,你別見怪。因為鈴鹿一般都沒有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大家都是情同手足地長大。所以對年輕女子的男人會懷有類似姑嫂情節的感情,也可以算是一種風俗了。」

    砂姬用沒好氣的表情向補充說明的薊頂嘴。

    「你少加油添醋。」

    「哎呀,你該不會忘了吧?當初你把玄帶回村子,遭到我極力反對的時候……你可是怒氣衝衝地痛罵了我們一頓耶?」

    被翻出舊帳,那個砂姬居然露出恨不得想找地洞鑽的表情。

    景介有股想提倡木陰野薊最強學說的衝動。這母親簡直是天下無敵。

    「總之你別再批評枯葉看上的人了,這是婆婆我下的命令喔。」

    「我知道了啦。真的是辯不過你。」

    頓了一會兒,她的視線從薊移回景介身上。

    「薊說得沒錯,跟你抱怨再多也於事無補。」

    不過表情跟先前不同,顯得有些憂鬱凝重。

    然後——她說出了令景介極其詫異的話。

    「畢竟,我今天是來跟你致謝的。」

    「……咦?」

    砂姬端正坐姿,開口說道:

    「我不曉得你發現了沒。枯葉……她其實是很脆弱的。」

    ——『脆弱』。

    聽聞這個字眼,景介立刻將嘴合攏成一直線。

    「思。」

    景介點頭回答。他早已發現枯葉的那一面。

    「她一直努力想讓自己變得堅強。縱然如此,她的心靈還是比年紀要稚嫩多了……我想她本人對此應該也心裡有數,不過她的認知還是太過天真。」

    「您的意思是,她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脆弱嗎?」

    「沒錯。偏偏她的個性卻倔強又頑固。唉,這缺點倒是跟她的母親一個樣。」

    砂姬像是在吐苦水似地露出了微笑,但隨即又繃緊了表情。

    「霧澤景介,你可曾聽枯葉提起過木春的事?」

    木春——就是被繁榮派火攻村落害死的枯葉之姐。

    「呃……」

    景介試圖回想。可是並沒有特別的印象。

    「像是——原本的預定是姐姐繼任首領,又或者她本來沒有行喪服的計畫。她有說過這類的話嗎?」

    「啊啊,有。」

    的確是有聽過這些話的印象。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是有說過這些事情。」

    「……果然嗎?」

    不知何故,砂姬面露出沉痛的表情。

    而且連薊也不例外。

    「那孩子還堅持那麼認為……」

    「……怎麼了嗎?」

    景介難掩訝異。砂姬略為垂低了頭。

    「前者是正確的。次期首領原本應該是木春,然而後者就不是如她所說的那麼一回事了。」

    ——說法怎麼會有出入?

    「你知道檻江生了什麼病吧?」

    「知道。」

    據稱是生長會停止的鈴鹿一族之病。

    砂姬接下來說出口的事情,是景介第一次耳聞的情報。

    「枯葉的姐姐也罹患了一樣的病。而且還是在初經來潮之前。」

    「……咦?」

    「那不是行喪服就能藥到病除的疾病,所以生育繼承人的責任自然降到枯葉的頭上。枯葉得代替木春,生下在木春之後接替首領位子的女嬰……這樣的安排村裡的人大家都接納了。抗拒接受的,只有枯葉一人罷了。」

    為什麼枯葉要堅持這種不合理的主張?

    景介稍微想了想,馬上就理解她的理由。

    「她……一定是認為姐姐的病終有一天能痊癒吧。」

    「沒錯。她堅信姐姐患的才不是不治之症……縱使自己的身高已經超過了木春,她還是堅持那套理論。所以才會固執地不行喪服、不生小孩。」

    枯葉這個人就是倔強又耿直。這也造成當她面對這個世上的——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情時,會顯得無法適應。檻江那次也是一樣,枯葉無法理解她抹殺了自己內心的事實。

    不願放棄、拒絕承認、不容許有那樣的事情存在。她愈是這麼鑽牛角尖,就愈是固執不知變通。由於無法捨棄夢想,因而變得無法接受現實。

    「原來如此……枯葉她是不是覺得承認是一種脆弱的表現呢?」

    只因為她試圖讓自己堅強,只因為她覺得自己非堅強不可。

    然而卻渾然沒有發現,其實那是逃避面對『沒有勇氣正視現實的自己』的表現。

    「但那個倔強的態度才是軟弱的寫照。繼續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折斷的。」

    砂姬彎低脖子垂下了頭……

    「霧澤景介,我請求你——能請你成為枯葉的支柱嗎?」

    ……向著前一刻才以冷峻的視線睥睨的景介深深地一鞠躬。

    「我們也無能為力。能扛起這個責任的只有人類……不對,是非你莫屬了。只有能讓枯葉死心塌地的你。如果是你,或許她會願意把軟弱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吧。如果是你,或許有辦法幫她找出軟弱之處吧。所以,我拜託你。」

    以成人對小孩子而書,這樣的禮數說是過當也不為過。

    景介閉上眼睛。

    回想枯葉的人、枯葉的堅強、枯葉的軟弱,然後——

    「砂姬小姐,請您抬起頭來。」

    景介的腦海浮現了另一個人的臉孔。

    「您不用擔心,不會只有我一人而已……能扶持她的人,不是只有我。」

    「這話怎麼說?」

    「還有另一個值得我和枯葉依靠的人。我和枯葉都十分仰慕她。只要思念起那個人,就能變得堅強。所以……」

    沒有錯。

    人類的軟弱與堅強——枯葉曾說,喪服其實是為了借助人類的軟弱所衍生出來的堅強。

    若是如此。

    那個人的堅強,應該會彌補枯葉的軟弱吧。

    那個人的軟弱,應該會支持枯葉的堅強吧。

    因為那個人就在枯葉的體內,永遠守護著她——

    「一定沒有問題的。」

    景介斬釘截鐵地保證。

    「即使枯葉哪天真的折斷了,我和灰原也會把她重新扶正的。」

    4

    不僅宣稱有事要去迷途之家一趟是謊話,而且根本沒去迷途之家。

    木陰野棗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後,獨自一人坐在鄰鎮公園的板凳上。

    棗會發現這處公園純粹是因為湊巧,不過會不辭辛勞跑來鄰鎮就不是湊巧那麼簡單了。有一半的理由是無意識.至於另一半——則是因為小折谷通夜子的家位在這個鎮上。

    話雖如此,棗的眼神依然不見意志堅定的光芒。

    她一手拿著在附近買來的果汁,神情恍惚地看著小孩在嬉戲玩鬧。

    「感覺我好像被裁員的上班族一樣。」她小聲地呢喃道。

    抬頭看公園的時鐘。時間快逼近中午了。

    霧澤景介回家了嗎?離家最大的理由,無非是看了他的臉會感覺很尷尬,另一方面也不太想和自己的父母大眼瞪小眼。

    「……我看乾脆倒戈加入繁榮派算了。」

    臉上掛起像是灰心喪氣的表情,但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念頭。

    哪能說背叛就背叛。

    「忘了會……比較好嗎?」

    那是以前通夜子跟棗說過的話。

    要忘記什麼端看你自己決定。看是要忘了我,還是忘了戰鬥。

    忘記通夜子——換句話說,也就是身為本家側的一族,投身戰鬥與通夜子為敵嗎?

    忘記戰鬥——代表的是放棄鈴鹿一族的身份,扮成人類過和平的生活嗎?

    不過,通夜子並未向棗提出忘記枯葉等人這個選項。

    這意思也就是說,通夜子也不認為自己現在置身於繁榮派的狀況是正確的。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的。

    即便如此,通夜子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志吧。

    她的行動、選擇,前提是建立在效率高低,而非講求正確與否。

    如果說她的目的,只有確保青梅竹馬的宮川英的人身安全的話——

    枯葉的理想,應該是只求本家側能平定這場內亂。實際上這樣的結論也沒錯。然而通夜子也是在評估過枯葉的想法後,才決定自己的方針。

    如果枯葉那一方獲勝,即使通夜子戰死也無所謂。只要盼望與人類共存的思想能普遍傳開,可能對宮川英不利的一族也會因此消失。

    反過來萬一枯葉那一方被鬥垮,而通夜子又站在本家那一邊的話,單是這個原因就會使宮川遭到性命威脅。因為和敵人親近的人類對繁榮派而書,往往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所以通夜子才會決定加入繁榮派。假如本家獲勝頂多也是賠了自己一條命;如果繁榮派獲勝,那也只要從內部保護宮川的安全即可——所有的行動都經過了這番精闢的計算。

    把世界分成『重要的人』跟『其他』兩邊,放到天秤上一量,二話不說捨棄份量較輕的那一方。這是棗說什麼也學不來的覺悟。也因此,棗才會拿不出辦法阻止通夜子的行為。

    棗從長凳上起身,把喝到一半的果汁丟進了垃圾桶。接著她長嘆一口氣,又恍恍惚惚地信步往回走去。

    就在這時,有人從旁喚住了棗。

    「……木陰野同學?」

    棗幾乎是反射性地轉頭回望。

    「啊……」

    那是面帶訝異的宮川英。

    「怎麼會!?」

    棗以沒人會聽見的音量在口中嘀咕道。說起來,她既然來到了通夜子家附近,和住在她家隔壁的宮川遭遇的機率自然也不低。

    「你在這種地方幹嘛?」

    宮川問道。

    「啊,呃……我——」

    棗一臉慌張支吾其詞,不過隨即就擠出了一個說是虛情假意也不為過的笑容。

    「我在散步。」

    「咦?你家住這附近嗎?」

    「沒有啊。呃……以前電視不是有引領一陣風潮嗎?擲飛鏢決定旅行地點的節目……就跟那個有點類似啦;我的興趣是隨便找個陌生的地方,漫無目的地遊蕩再回家。」

    「……好奇特的興趣啊。」

    雖然兩人在學校的交情還不差,不過也沒親密到會單獨談天。或許是因為交情不上不下的關係,宮川也沒有特別挖苦和嘲笑棗的古怪興趣,只是給了一句平庸的評語。

    「啊那個……那你又在幹嘛?」

    「我買完東西正要回家。」

    仔細一看,他雙手提著塑膠袋。

    他穿的也是運動服。這身隱約流露出一股家居感的打扮,跟他在學校的印象感覺天差地遠。

    「這是我們家的午餐和晚餐。」

    「唷,你也會幫忙做家事喔?嚇死人了。」

    話題順利帶開了。

    所以棗也露出夾帶著心安的表情調侃宮川。

    「嗯。」只見宮川點了頭,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

    「因為我家沒有媽媽,家事都是我在做的。」

    「咦……」

    「怎麼,你不知道嗎?」

    棗在做出驚愕的反應之後,隨即露出「慘了」的表情。

    「……抱歉,我不曉得。」

    「喔,原來景介那傢伙沒跟你說嗎?」

    「霧澤早就知道了?」

    「他有來我家玩過嘛。」

    宮川絲毫看不出難過的樣子。

    「你不用介意啦,反正我媽又不是這幾天才不見的。」

    「那個……你媽怎麼了嗎?呃,只是當作閒聊問問。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棗之所以會顧左右而言他地問出尖銳的問題,會是因為在無意間期望他能提起通夜子的名字嗎?

    「哈哈。」

    宮川苦笑了一聲,跨過隔開公園和馬路的樹叢後,把兩袋塑膠袋放在長凳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棗跑去公園中央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果汁回來。

    其中一瓶遞給了宮川。

    「難得在外頭碰面,請你吧。」

    「可以嗎?謝啦。」

    棗把背部靠在長凳旁邊的登高健身桿後,宮川開口說了:

    「我媽在外面有了男人,離家出走了。好像是在我小學的時候吧。其實我從那時就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了,感想就只有『是喔~』這樣。畢竟不是無故出走,而且我媽本來就不是那種對小孩很溫柔的母親。」

    「是嗎?不過在第三者眼裡看來,那樣的遭遇感覺還算挺沉重的啦。」

    棗如此答腔道,因為在這時露出哀痛的表情反而是失禮的表現。

    「我想也是。」

    宮川淡淡一笑,接著臉上浮現了懷念之情。

    「反倒是阿通哭成了淚人兒。之前你應該也有見到嗎?就是她啦。」

    宮川提起的名字令棗頓時表情僵硬了起來。

    即便這段對話一開始就帶有誘導詢問的意味,可是一旦當真切入通夜子的話題,依然難掩動搖。

    棗盡力佯裝平靜。

    「啊。呃,你是說通夜子學姐?」

    「嗯,對。就是那個人。」

    宮川沒有查覺到棗的動搖,一如只是在閒話家常似地淡淡說道:

    「她還大言不慚地說『我要當阿英的媽媽』呢。什麼我會代替不見的伯母當你的媽媽,所以你絕對不許哭、這樣……明明我連一滴眼淚也沒掉哩。」

    宮川一副像是覺得很可笑似地——不過又好似感到有些開心。

    「通夜子姐……她……」

    棗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她把頭垂得低低的、別開視線,不想讓宮川從自己的表情看出端倪。

    通夜子的個性總是保持冷靜沉著,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至少在村子的時候她是這個樣子——卻跟和宮川在一起時的『阿通』判若兩人。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呢?大概——無論是在村落展現出來的個性,還是身為宮川英的青梅竹馬的那一面,都是通夜子這名少女的真實面貌吧。

    所以——

    「……什麼嘛。」

    棗不禁想像了強裝撲克臉的少女通夜子——把嚎啕大哭的幼童通夜子牢牢關起來的畫面。

    無論幼童通夜子再怎麼聲嘶力竭地哭喊,現在的通夜子也不會放她出來。

    不但銬上大鎖,大門也關得密不通風,就怕慟哭聲傳到外面。

    以強硬的方式封鎖。

    將自己真正的心情——徹底扼殺。

    「拜託別鬧了吧……」

    棗低聲喃喃自語。

    表情扭曲、心跳加速、使勁地糾著左邊的胸口。悸動卻始終無法平復下來。

    浮現在臉上的表情既不是哀傷,也不是痛苦—

    「謝謝你跟我說這麼多,宮川——」

    棗意識到從心頭湧上的某種情感,同時吁了口氣。

    她盡其所能地擠出笑容,當下的心情絕不能被眼前的朋友察知。

    「今天的遊蕩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這就叫瞎貓也會碰到死耗子吧。」

    「也不是那麼有用的情報吧。」

    宮川露出苦笑,似乎沒有發現棗的本意。

    「是嗎?把你很會煮飯的秘密拿到學校公開,一定會很有趣吧?」

    「……最好是啦。」

    「搞不好有女生聽到會被激起母性本能耶?你不想受歡迎嗎?」

    「拜託饒了我吧。」

    宮川開玩笑似地聳了聳肩膀。

    「哈哈,別擔心啦,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再見囉。

    棗向宮川揮揮手道別。

    「嗯,路上小心。」

    宮川也從長凳上起身,向棗輕輕揮手。

    直到掉頭背過身子離開公園之後,棗才拿下掛在臉上的假面具。

    取而代之自然浮現的,依然不是悲傷與痛苦的表情。

    「要我忘了?」

    她低聲嘟囔。

    「少自以為是地……教訓別人了。」

    語氣中夾帶著克制不住、無從宣洩的怒火。

    她是在開什麼玩笑?棗心想。

    通夜子是想拿自己已經做到忘記這件事來說教嗎?

    忘了宮川這個人,忘了自己對宮川英懷抱的心情。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早已忘卻了當年對宮川啜泣著說「我來當你母親」的強烈意念,並且毫不留戀地割捨掉了嗎?單憑這樣的、這一丁點兒的意念,她有什麼資格拿,我的目的是保障他的幸福』這種話往臉上貼金?這樣的做法也能稱作覺悟嗎?

    棗回想兩天前震懾於通夜子的氣勢而顯得狼狽不堪的自己。也難怪會被霧澤景介和枯葉不留情面地狠狠教訓。整個人變得這麼懦弱憔悴,最後甚至還想依賴父母出馬解決問題。

    做為分家『木陰』的當家卻仰仗上一代解圍,這件事沒什麼好丟臉的。

    丟臉的是只想躲在父母的保護傘下、給朋友帶來困擾的自己——木陰野棗。

    棗的步伐變得堅定不移。

    她正視前方,稍稍抿住了嘴唇,快馬加鞭地一路直趕回家。

    5

    景介是在距正午還有十分鐘左右時離開木陰野家的。

    因為逼近午餐時刻,所以木陰野父母大方招待景介留下來吃飯,只可惜家裡的電冰箱已經放著母親外出工作前事先準備好的飯菜。不回家將它吃完,對母親也不好意思,景介只得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到家後,時間也過了中午。父母都出門了,家裡只剩景介一人。吃過用微波爐加熱的午餐,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賀美良之枝』做了許多實驗。沒想到過程還挺有趣的,眨眼間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門鈴響起是在快三點的時候。

    儘管景介覺得八成又是來勸人訂購報紙或加入宗教的,可是又不能裝死當作沒聽見,於是只好透過室內對講機說「請問您哪位?」來詢問身份。

    沒想到應聲的是一個始料未及的聲音。

    「是奴家。景介在嗎?」

    景介的思緒頓時停止運作。幾個小時前才跟砂姬談過她的話題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最大的因素還是——枯葉親自跑來家裡找景介,這還是前所未有的頭一遭。

    過了兩秒,景介才回神應答。

    「都聽到本人的聲音了還問,你是問好玩的嗎……你等我一下。」

    景介前往玄關打開大門。

    「……你為什麼還穿著制服啊?」

    發現枯葉一副有些開心的樣子,景介問道:

    「你喜歡上制服了嗎?」

    「穿起來輕便多了。雖然裙底很透風這點教人掛念。」

    「是嗎?先進來再說吧。」

    不管有什麼事,總不能站在玄關聊開了,於是景介把枯葉請進門。

    枯葉一臉興沖沖地東張西望。

    本以為枯葉是對西洋建築感到新鮮——

    「這兒就是你長大的地方嗎?」

    不過看來她似乎又在想一些會讓人面紅耳赤的事了。

    「呃……來這坐吧。」

    領枯葉到起居室後,景介請她在沙發就坐。之後便開始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怎麼招待客人,對於高中男生來說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當來客是同年的異性時。

    啊啊對了,要倒茶。

    「等我一下,你可以先開電視看。」

    景介連忙跑去廚房。可是根本不知道日本茶放在哪個地方。死馬當活馬醫地打開櫃子一瞧,結果找到了寶特瓶裝的橘子果汁,於是景介便拿它倒進杯子加入冰塊。應該沒關係吧?既然是未開封,也就表示這瓶是準備請客人喝的吧?

    如果能再多個點心就更完美了——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景介擅自拿了放在冰箱裡的布丁。儘管上頭貼了『媽媽要吃的』的紙條,景介選擇視若無睹,把布丁倒在盤子上。

    準備就緒後,景介將果汁和點心放上托盤,端回起居室。

    「……你在搞什麼鬼啊。」

    枯葉趴在電視機前,盯著黑漆漆的畫面猛瞧。

    「哦哦,景介。」

    她就著那個姿勢轉頭回望。

    「這玩意兒要怎麼打開呢?」

    「你該不會連遙控器這種東西都不知道吧?喂,你站起來啦,小心內褲露出來喔。」

    那個姿勢非常引人遐想。大概是平時穿慣了和服的關係,枯葉才會沒注意穿裙子時的小細節吧。

    然而,景介卻錯估了一件事。

    那就是枯葉她——平時穿慣和服所造就的粗枝大葉,實在是出人意表。

    聞言,枯葉怔住了。

    「何謂內褲?」

    景介無言以對。

    思考了整整五秒,才理解枯葉話中的意思。

    和服底下到底穿不穿內褲景介是不太清楚。不過,至少可以知道枯葉並不認識內褲是什麼東西。然後,枯葉現在穿的正是裙子。

    從這些線索可以推得的結論是……

    「枯葉,等一下,你先別動,保持那個姿勢就好。」

    「咦,為何?」

    「反正你不要動就對了!具體而言就是不準把頭垂得更低!屁股也不要再翹高了!」

    景介原地右轉並發號施令。

    「站起來。快點站起來。馬上!然後去沙發坐好!」

    「可是電視……」

    ——在看電視前,有可能會先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啦!

    「你先去沙發坐好,我就幫你開電視。」

    「規矩那麼多,真是奇怪。」

    景介咬牙忍住了脫口說出「奇怪的是你」的衝動。

    直到聽到「奴家坐好啦」這句話,景介才松了口氣把身子轉回來。

    「吶,這你拿去吃吧。」

    說罷,景介把果汁和布丁放到了枯葉的面前。

    「……景介。」

    「怎樣?你討厭吃布丁嗎?」

    「你真的是個好人哪!」

    枯葉突然大聲嚷嚷。仔細一瞧,她的眼睛正亮晶晶地閃耀著光芒。

    「而且這竟然是橘子果汁!橘子果汁跟布丁的組合實在是……!」

    「……你平時到底都吃些什麼東西啊。」

    看到樂得跟小孩子沒兩樣的枯葉,景介嘆了口氣。

    「奴家平日都喝茶啃饅頭。」

    迷途之家不是有電冰箱嗎?

    「也有馬鈴薯片。可惜棺奈管得嚴,不答應給奴家吃哪。擔心奴家會蛀牙什麼的。」

    「她真的是過度保護主人的死人耶。」

    枯葉手拿湯匙,開始津津有味地享用布丁。看她那副幸福的模樣,沒吃到布丁的老媽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吧。雖然老媽並沒死——而且景介有會被她罵得狗血淋頭的預感。

    由於枯葉吵著看電視,景介幫她打開電源的同時,赫然想起了要緊的問題。

    「你今天怎麼會突然一個人跑來?」

    「啊啊。」

    枯葉嘴裡銜著湯匙面向了景介。

    「大夥兒全出門去了,害奴家閒得發慌,所以也決定出門晃晃了。奴家也只認得你家的位置,便走來瞧瞧。奴家會自己搭公車了呢,厲害吧!」

    「你說其他人都出門了?一

    景介為要不要誇獎她會自己一個人搭公車的事猶豫了一下子,最後還是放棄,免得把她捧上天后尾巴就翹起來了。而且迷途之家的人全跑光了這點更教景介好奇。

    「型羽跟檻江兩個人一大早就溜出門了。」

    「她們兩個好像交情變得不錯呢。」

    檻江剛到迷途之家報到的那幾天,型羽也不例外地對她抱著高度的警戒——可是不知不覺間,兩人忽然變得親密了起來。應該說,是型羽開始纏著檻江。

    印象中是以四月初為分水嶺,那段日子所招開的型羽慶生會前後。至於她們兩人間發生了什麼事就不得而知了。

    「棺奈呢?」

    「今天奴家請她幫忙修理『通連』……只不過,她礙於危險不肯讓奴家越雷池一步。傷腦筋,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她真的是保護奴家過頭了。」

    真教人驚訝,屍體女僕似乎也懂得如何操作精密儀器。話說,她是在迷途之家的什麼地方修理,又是怎麼修理的呢?而且她哪來的工具?

    「你不會是瞞著棺奈偷跑出來的吧?」

    「她可是嚴厲地阻止了奴家呢。不過跟她解釋奴家是要去找景介之後,她就答應放行了。」

    看來自己似乎挺受到棺奈的信賴的樣子。

    「原來如此……不對,慢著。」

    就在景介聽完大致的脈絡,驀然想到木陰野的事。於是向枯葉打聽。

    「棗嗎?不見她有來啊。」

    「那傢伙明明說要去迷途之家而溜了出去呢……真是的。」

    看樣子木陰野的心情比景介想像的還要沮喪。

    大概是隨便瞎掰一個去處之後,便跑去泡在某間電玩遊樂場或咖啡廳流連忘返了吧。

    景介也考慮過是否該聯絡她母親一聲,但還是覺得不便讓她母親過度操心。更重要的是,木陰野也不是小孩子了。總之要是改天遇見她,她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樣子,就狠狠地教訓她一頓——景介在心裡下了決定。

    「還有,你也一樣好不到哪去。一個人上街實在不是值得鼓勵的行為。」

    景介輕嘆了口氣,重新面對枯葉。

    「犯不著擔心。奴家有隨身攜帶武器,再者,繁榮派也不至於在這鎮上……」

    「重點不是那個。」

    或許是被木陰野的問題煩得想遷怒,一股心浮氣躁的感覺油然而生。

    於是景介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

    「我知道你實力很強。不是那種三兩下就會被解決掉的三腳貓。問題是……我不願看到你在我渾然不知的情況下遇襲。既然你要來,何不事先知會我一聲?我總不會連去接你一趟都辦不到吧。」

    景介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番毫不客氣的指責有可能會使枯葉翻臉。不過,反正現在在氣頭上的人是我,而且該說的話終究還是得說出來才行。景介邊想著這樣的念頭邊看了枯葉,不料,她居然目瞪口呆地說: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勁了,竟然這麼溫柔?」

    「咦?」

    「吃錯了什麼藥嗎?喔,奴家當然曉得你是溫柔的好男人,只是……」

    然後,枯葉臉頰飛上一抹紅暈,視線飄向了他方,顯得莫名心神不寧。

    ——慘了。

    看樣子剛剛好像不小心觸動了她奇怪的按鈕。

    這人明明平時都赤裸裸地表現出自己的好感,把肉麻當有趣,現在卻突然擺出嬌羞的態度,反倒更教景介覺得難為情。

    枯葉似乎也感到很難為情的樣子,開始坐立難安地游移視線。

    「啊,你家有院子嗎?」

    看到面向起居室的玻璃門,枯葉用不自然的語調如此說道。

    「不、不就院子而已,沒啥好稀奇的吧。」

    「呃……奴家可以參觀一下嗎?」

    連轉移話題的手腕都有夠差勁。

    話雖如此,兩個人繼續這樣忸忸怩怩只是徒增彆扭,氣氛實在尷尬。

    「好啊。」

    景介點頭答應,站了起來。打開玻璃門,邀請枯葉。

    「……先跟你說沒什麼好看的喔。」

    家裡的院子一點都不豪華氣派。處於一個很難界定是庭院或陽台的規模,不過父母還挺熱衷於種植園藝的,所以看起來還算整齊。

    枯葉在緣廊坐了下來。

    「那是什麼?」

    她指著右手邊角落的草叢。

    「香草啊。它們的繁殖力太旺盛了,害我爸媽頭痛得很呢。」

    「那邊那個奇形怪狀的是花嗎?」

    「你沒看過鬱金香?」

    迷途之家的院子裡是沒種鬱金香沒錯,可是連村裡也沒有嗎?

    「好多很有意思的花草哪。」

    「花壇裡的花會隨著季節交替,改種一些風信子之類的……不過我也不是很懂啦。就算你一個一個問,我也答不出一半來吧。」

    「奴家可以下去看看嗎?」

    「記得穿那邊的拖鞋。」

    景介隨著枯葉一起走下到院子。

    景介本身也是好久沒到院子逛逛了。

    小時候也常在這裡玩耍,可是隨著年紀的成長,也愈來愈少到院子了。其實,他甚至沒替花澆過半次水。因為父母是在姐姐失蹤之後才開始玩起花草的——所以為花澆水感覺就像在幫忙他們逃避現實,景介沒來由地就是不喜歡這樣。

    長這麼大後再好好端詳,驀然覺得院子變得好小。

    父母是為了忘記喪女之痛,才在這麼狹小的院子種起花草的嗎?還是藉由種花弄草,回憶昔日女兒與年幼的兒子在此嬉戲的光景呢?

    枯葉赫然對院子一角的樹木顯現了興趣。

    「是椿樹。」

    「對啊。」

    記得這棵樹存在很久了。不過自從父母開始種植西式的花草以來,這棵樹在這院子就顯得格格不入。對這棵椿樹而書,它一定是覺得自己被反客為主了吧。

    椿樹有花朵盛開。景介有些吃驚,椿花的開花期有到初春這麼長嗎?不過花朵為數不多並且開始呈現枯萎的狀態。看來只是迴光返照而已。

    「奴家很喜歡椿花。」

    枯葉在樹前屈身蹲下,盯著花朵說道:

    「因為那是家姐的名字。」

    木春。把椿(椿在台灣一般俗稱為山茶花,由於山茶花是整朵連帶花蒂落下,有如頭顱落地,所以又有斷頭花的異名。)這個斷頭花拆解成兩個字,使不吉更加不吉——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觸霉頭,對鈴鹿一族而言反倒是個吉利的名字。

    「你姐是怎樣的人?」

    「啊啊。她為人堅強又善良,貌如天仙。是奴家遠比不上的出色人物。」

    遙想故人般的讚美令景介感到心痛。

    果然事實如砂姬所說的——這傢伙對姐姐的病能治癒深信不疑吧。

    她肯定發過誓,身為次女的自己絕不會生下繼嗣。只因為她尊敬姐姐、認為這麼做有損姐姐的顏面。

    景介無法自持,在枯葉的身旁蹲了下來。

    一朵樁花孤伶伶地墜地了。

    宛如希望在枯葉看著它似的。

    彷彿要將最美的香消玉殯的瞬間展現給她看似的。

    這時——

    看到椿花落地,枯葉開懷地笑了。

    「好美。」

    頓時。

    ——好美。

    隨著一股強烈的既視感。

    一幅雪白的情景在景介的腦海浮現。

    「……咦?」

    太唐突了。

    那就好似頭顱猛然挨了一拳般。

    又或者被人輕撫臉頰般。

    一段從來不曾回憶過的——不,是根本忘得一乾二淨的——記憶。

    彷彿是打從水底浮起般緩緩復甦。

    ——沒有南天竺嗎?

    有人這樣問我。為什麼?

    ——我來做一隻雪兔吧。

    有人這樣跟我說。是誰?

    ——你好活潑、好有精神哪。

    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頭髮烏黑亮麗。

    ——景介、嗎?好名字。

    和當年還是小孩的景介年齡相仿,以格外悅耳動聽、尊大的口吻說話——

    「枯葉,我問你。」

    景介一臉茫然地詢問身旁的少女。

    「你……以前曾經離開過村落嗎?」

    「幹嘛問這麼突兀的問題,而且問這個有何用意?」

    枯葉回以詫異的表情。景介不死心,繼續問道:

    「小時候。你有離開村子來到鎮上……嗎?」

    「嗯,不瞞你說。」

    不解景介問題的真正含意,枯葉露出了微笑。

    「奴家小時候可是個不服管教的野丫頭哪,而且好奇心又旺。」

    枯葉一如開始念舊般地談起了往事。

    「奴家曾背著父母還有砂姬夫人,偷偷下山來到人類世界裡溜躂呢……只是往往馬上被逮個正著,給帶回村子去了。」

    「你還記得嗎?那個……」

    「不,奴家不記得那麼多了。只有逃開長輩們法眼的方法是拚了命才想出來的,所以還有些印象……至於來到鎮上發生了什麼事,除了興沖沖地四處蹈躂以外,奴家全忘得一乾二淨了。」

    「是嗎,原來你不記得了啊。」

    那也是當然的。

    景介自己同樣也忘得乾乾淨淨的——直到剛剛才想起來。

    「……你有什麼疑慮嗎?」

    「不。」

    景介搖搖頭。

    「別放在心上,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沒有逼她回想起那件往事的必要,只要自己有想起來就夠了。

    總是把『喜歡你』這句讓人聽了害臊的肉麻話掛在嘴邊的枯葉。

    她喜歡景介的心意,過去總讓景介覺得好像欠了她一份情。

    所以這份回憶,是景介面對枯葉時暗藏的籌碼。

    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有景介自己還記得的回憶——

    景介並不相信命運這個字眼。

    也從不認為上帝老早就安排好人的未來。

    不過,如果所謂的命運,指的是由偶然所衍生出來的未來樣貌——

    如果說,能與童年時代的偶然再一次相遇,就是命運的話——

    那麼,自己應該可以把這份記憶拿來做為理由吧。

    就讓童年時代——一度曾為她怦然跳過的心,再一次躍動起來吧?

    「景介,你怪怪的哪?」

    枯葉露出呆頭呆腦的模樣。

    那個表情,跟姐姐拿著紅色珠子、為雪兔加上眼睛時的那個年幼少女重疊。

    「到底是哪根筋……唔?」

    不是因為本來就有那個動機,而是自然而然地受到吸引似的。

    景介親吻了枯葉的唇。

    他把灰原吉乃拋到九霄雲外,這一刻只想著枯葉。

    6

    頃刻,天黑了。

    枯葉後來繼續坐一會兒,便回迷途之家去了。兩人的氣氛也不若景介原先所擔心的那麼尷尬,枯葉的態度相常自然——至少在景介的眼裡看來是如此。

    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間後,重新投入反覆試驗『賀美良之枝』的作業,藉此想轉換心情。現在整間房間幾乎找不到任何毫髮無傷的東西了。

    不過景介自認努力獲得了回報。感覺現在有能力可以實現與以往截然不同的作戰方式。甚至開始妄想如果能早一點注意到這個,當初和供子交手時搞不好能贏得更輕鬆呢——內心對木陰野的父親懷有無比的感激。

    只不過,也碰上了奇怪的現象。

    那是發生在景介把房間裡的組裝家電劃傷,試圖把外形改成軟趴趴的型態的時候。

    赫然——一幅奇妙的畫面,像是半途插入視野一樣浮現在眼前。就連畫面是彩色的還是黑白的,景介也搞不清。那是很朦朧的影像。第一眼看見時,景介一頭霧水,等到影像消失後再仔細回想,那幅畫面感覺好像是把組裝家電的零件全部拆解下來、排在一起一樣。同樣的情況也在操縱其他物品時發生過好幾次。

    雖然不懂個中道理,不過會不會是操控對象的構造或機關之類的東西以抽象的形式輸入到腦子裡來了呢?或許,是因為更進一步地支配物體,導致產生類似訊息反饞的現象。

    儘管多少有些不安,不過並沒有伴隨頭痛等實際的傷害,因此景介也就沒放在心上。傍晚母親回家,景介馬上被抓出來逼問布丁的下落,於是便向她解釋布丁下午拿出來招待突訪的來客,最後是景介跑超商一趟買了一樣的布丁回來,風波才告一段落。

    幾個小時後父親也下班返家,一家三口一同享用了晚餐,一天宣告落幕。

    接下來只需準備洗澡、睡覺。

    附帶一提,功課的問題早就被景介徹底拋到腦後去了。在禮拜六擔心課題的高中生活可談不上健康。「不急著在今天做明天也能搞定的事」是景介的生活哲學。

    忙了一天,也難免感到有些疲倦了起來,景介早早打消本想熬夜把玩『賀美良之枝』的主意。精神如果不夠專注,在讓經過變形的東西恢復原狀的時候,容易出現發生些微的誤差。雖然在狀況好的時候只需要心想『恢復原狀!』就能輕鬆搞定——不過再怎麼超常的道具畢竟不是萬能。

    時間是晚上八點。這時候就上床未免太早了一點,於是景介開殷電腦、打算上網瀏覽一下打發時間。

    這時,一樓傳來了母親呼喊的聲音。

    「幹嘛?」

    景介開門回應。得到的答案讓景介感到意外。

    「有你的客人。」

    「……啥?」

    ——晚上八點有客人?

    景介離開房間。會是誰?

    班上同學不可能事先沒約好這麼晚還跑來。所以說應該是鈴鹿的人。

    而且枯葉下午才來過——難道是枯葉發生了什麼意外?

    回家時景介有親自送她到公車站。而且她還隨身攜帶了武器,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事。但心跳卻遽然開始加速,景介樓梯下到一半就拔腿用沖的下來。

    「誰?」

    「幹嘛那麼慌慌張張的……呵。」

    待在玄關的母親,不知何故投來了意味深長的視線。

    「我本來想請對方進門的,可是對方婉拒了。人家還在外面喔。」

    「喔,我知道了。」

    「沒想到你還挺有兩把刷子的嘛。」

    從母親那番像是在調侃的話看來,來客應該是同齡的女孩子。

    若是如此,不是木陰野就是檻江囉?擔心枯葉出事的不安愈來愈強烈。

    景介打開了大門。

    心中的不安,就某個層面來說——算是沒有命中。

    「晚安,霧澤同學。你家還挺別緻的耶。」

    出現在玄關前的人,既不是木陰野也不是檻江。

    ——不過確實是鈴鹿一族。

    「你……這傢伙。」

    景介十分後悔沒把『賀美良之枝』帶下樓。不對,連到自家的家門口都要隨身攜帶武器這種念頭,原本就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裡。

    至少應該攜帶手機的。現在的景介完全束手無策。

    眼前的——

    「你媽還請我進去坐坐呢。」

    秋津依紗子面露看不出有敵意——卻有因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來……做什麼?」

    震驚得無法自己的景介,除此之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將手伸到背後把門關上。

    「很過份耶,不請我進去喔?你都進去我家過了說。」

    「那裡才不是你家吧!」

    「不,那是我的家——秋津依紗子的家沒錯喲。」

    「……你!」

    背後竄起一股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

    自從秋津家相簿上頭的判若兩人的照片曝光之後,她在景介心中的『前同班同學』的印象早已蕩然無存。

    這女人,只是一個剽竊秋津依紗子而存在的可怕怪物。

    儘管害怕得差點快跌坐在地上,景介還是設法提振了自己的勇氣。

    「沒聽到我問你來這裡做什麼嗎?」

    如果不做表面工夫的話,感覺就快撐不下去了。

    景介強迫自己開啟尖酸刻薄模式。

    「你應該不是來找我玩的吧……難不成你希望我邀你進門熱情招待?」

    「我可以進去你家嗎?我進去的話頭痛的人是你吧?這麼天大的秘密,也不方便被你的父母聽到。啊,還是你願意請我進你的房間?」

    我好期待喲——秋津搗住嘴巴吃吃地笑。

    無論擷取哪個部分觀察,看起來都只是一個感到開心的花樣年華美少女。

    「很遺憾,我房間亂七八糟的像個狗窩,沒辦法見人。」

    「要不要我幫你收拾房間?」

    「裡面有不適合讓女生看到的東西啦。」

    「是嗎,可惜了。」

    露出一臉當真感到惋惜的表情後,她把手伸進裙子的口袋。

    景介原以為對方要展開攻擊而提起了戒心,不料秋津從口袋拿出的卻是一張折起來的紙條。

    「今天我是來邀請你約會的。」

    「……約會?」

    景介收下秋津遞出的紙條。同時不忘用力,以免指頭髮抖。

    「明天,嗯……就傍晚左右好了。能請你到紙條上頭所寫的地點嗎?」

    景介沒有勇氣當場打開紙條。

    「那是什麼地方?」

    「我家,真正的家。」

    「你有什麼目的?」

    「因為上次沒能好好招待你嘛,所以想另找個機會囉。」

    她的回答秉持撲朔迷離的一貫風格。

    景介豁出去詢問:

    「如果我說不去呢?」

    「呵呵,我欣賞的就是霧澤同學的這種個性。不過……」

    秋津驀然從景介身上移開視線。

    她眺望著景介身後的霧澤家,語出驚人地表示。

    「嗯,如果你不肯來,那我只好燒掉這棟房子了。」

    「什……」

    見景介啞口無言,像是感到滿足的秋津開始樂陶陶地高談闊論了起來。

    「鈴鹿一族好像很討厭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手段,說什麼很卑鄙。也不想想燒掉了她們村子的不就是自己人嗎?有夠任性耶……不反對我這種作風的,充其量也口一有供子。」

    秋津根本無視於無言以對的景介。

    「可是呢,我並不怎麼喜歡供子這個人。基本上,她之所以不反對,也只是因為『此花』的作風本來就是不計任何手段而已,其實內心底還是覺得很卑鄙的。很奇怪的價值觀對吧?不過是把家人拿來當作人質罷了,哪有什麼好卑不卑鄙的呢。」

    秋津就像在分享昨天所觀賞的綜藝節目的感想似的。

    「所以啊,我覺得鈴鹿那種奇妙的傳統必須被打破……不要小看我喔,霧澤同學。一旦我下定決心要做,就會放手去做。我會鎖定你父母都在家的時間,讓他們無處可逃且痛不欲生地被活活燒死。」

    輕鬆自若地暢談著既瘋狂、又讓人作嘔的——

    「……好吧。」

    景介用力握緊了拳頭點頭答應,指甲都吃進了肉裡。

    「我去就是了。不過,拜託不要叫我單獨赴約。還是人多熱鬧比較好吧。」

    「那當然了。如果只有霧澤同學一個人來,那就沒有意義了……不過,老實說喔,我只要你一個人來就滿足了。」

    「老實說,打死我都不要跟你兩人獨處。」

    「那太遺憾了。」

    秋津率性地往後退開一步,掉頭轉身。

    「那我回去了。明天請你多關照囉?」

    「知道了,我會帶禮物過去的。」

    「呵呵,我會期待的……再見。」

    秋津一邊揮手道別,一邊逐漸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之後,景介這才筋疲力盡地癱坐了下來。

    「……混帳。」

    景介一聲長嘆。不過現在不是縱容自己繼續腿軟的時候。

    「你們聊了什麼?」一進入玄關,母親悠悠哉哉地以意味深長的口氣向警介打探。父親雖然在起居室看報紙,不過肯定豎長了耳朵在偷聽。

    你們兩個差點就要被活活燒死了啦!這句話景介實在難以啟齒。

    因為父母能像這樣過著閒適的生活,正是景介心中最大的願望。

    「我是不知道你在期待啥啦,先說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的關係。她親戚家剛好就在這附近,她今天晚上住那順便來跟我聊天說笑而已。」

    景介一邊苦笑一邊隨口瞎掰,脫下鞋子走進玄關。

    之後便爬上樓梯、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爬到一半,景介突然停下腳步回頭。

    不只是做為對秋津的不痛不癢報復、以及對父母的微不足道宣言——同時也是在確認自己該懷有的覺悟,他刻意開口說了這樣的話:

    「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比剛才那個漂亮而且善良多了,你們放心吧。」

    「啥、景介?你那是……」

    無視錯愕的父母,景介進了自己的臥房。

    他拿起手機。

    做了一口深呼吸的同時翻出電話簿,為明天備戰。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40 PM

第四幕 注血之牙

    1

    禮拜天的晚上,一般高中生通常都會因為收假症候群發作關在家裡悶悶不樂。然而景介卻在這個時間得前往陌生的地方,準備和人搏命。

    這真的是一輩子都不想要碰上的體驗。

    也不知道這一去何時才回得來,所以就向父母謊稱要去朋友家讀書順便過夜。書包和全套制服也全都帶齊了,表面上是明天會直接從朋友家——其實也就是迷途之家——上學去。

    自從過完年以後,景介在父母的眼中就成了三不五時外出和在外借宿的兒子。過去父母只認為『有心唸書也不失一件好事』,倒也沒有過問太多,只怪昨晚景介自己一時逞快說了奇怪的話,導致父母的認知裡萌生了誤解。

    一‧兒子狀似有女朋友。

    二‧最近在外過夜次數頻繁,會不會是藉故讀書,其實在跟女朋友廝混?

    三‧如果假設無誤,該不會兒子是在用功沒錯,只是鑽研的是大人那方面的知識吧——景介被這樣的直言三段論給逼入了絕境。

    真希望他們饒了我吧。

    聞言景介今天又要到朋友家讀書,母親立刻臉色大變地命令他在面前坐好,開始從上個月、上上個月翻起舊帳,甚至質疑景介每逢週末便出門的原因,連個小細節也不放過地瘋狂追究了起來。最後連「你有乖乖做避孕措施吧」這種問題都出籠了。避孕這個用字無疑排進了高中生最不想聽媽媽提起的字眼的前三名。

    無奈的景介,落得只得以一本正經的口吻展開一場信口開河的演講。

    週末會出門當然有時候是跟女朋友在一起,可是過夜的地點真的是朋友家。為了跟女朋友上同一間大學,現在我可是拚命埋頭苦讀。我和女朋友的交往非常純潔。基本上我們根本沒有做出任何需要避孕的行為。請你相信自己的兒子。我會找一天介紹給你們認識的——諸如此類等等。

    現在回想起來,臉燙得都快噴火了。

    撇開相信自己的兒子啦、純潔的交往啦這類鬼話,週末外出和外宿過夜這兩件事若端看事實,地點都是『女朋友』的家沒錯,這教景介心底相當難為情。

    總而言之,景介才剛和母親進行了一場有可能比稍後要面臨的情況更為激烈的熱戰,如今已練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膽識了。

    在夕陽下山前,下午五點半——一行人從迷途之家出發了。

    標示在秋津所交付的地圖上的目的地,距離迷途之家徒步約二十分鐘,並不算遠。因為位置離大街頗遠,所以移動途中也沒被路人撞見過。由於所有人都攜帶武器,所以也免去煩惱交通手段的問題,這也是唯一慶幸的地方了。

    成員共有六人。

    景介、枯葉、木陰野、型羽、檻江、棺奈。可以說是傾巢而出。

    話雖如此,大家的氣氛也沒有緊繃得很沉重。畢竟一族的人本來就很善戰,而景介的心境也有別於過去,還算沉著冷靜。

    船到橋頭自然直。死不了的——雖然這樣的想法或許過於樂觀了些,可是景介顯得自信滿滿。

    倒是見走在一旁的枯葉,從剛剛開始不時在揉眼睛按摩眉間。

    景介有些擔心了起來。

    「你怎麼了?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

    枯葉瞥了景介一眼,隨即稍稍別開了目光。

    「不,並非如此。」

    「大小姐她、昨晚、沒睡好。」

    棺奈的說明令景介感到吃驚。

    「……睡眠不足嗎?也太難得了。」

    難道原因是為了為隔天的戰鬥做準備?

    「景介,昨晚你睡得很熟?」

    枯葉反口問道:

    「對啊,睡得可甜的呢。」

    聽了景介的回答,不知怎地——

    枯葉臉色一沉,微微漲紅了雙頰,低聲嘟嚷道:

    「……你太狡猾了。」

    「咦?我哪裡狡猾——」

    景介乍聽感到不解,赫然才想到。

    ——難道她是說昨天的那個?

    景介發現自己的臉像著火一樣面紅耳赤。

    「啊,不……」

    景介亂了分寸,語無倫次地動著嘴巴。

    「昨晚、大小姐、總共翻了、八十六次、身子。」

    棺奈面無表情地開始轉播起昨晚的情況。

    「三更半夜、突然爬起床、目不轉睛地、照鏡子的次數、共有五次。嘆氣、二十三次。熬到天將亮、好不容易、終於入睡時、臉上掛著的是、非常幸福、的表情……」

    「嗚……給我閉嘴!」

    「嗚咕。」

    枯葉氣急敗壞地踮起身子,摀住棺奈的嘴巴。雖然口風很鬆的屍體女僕連個眉頭也沒皺,不過還是停止繼續揭露主人的秘密。

    看到枯葉那副狼狽的模樣,景介不禁開口說道:

    「那個……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

    枯葉噘起嘴巴別過頭去。

    不過,隨即作勢觀察似地揚起視線偷看景介。

    「這樣豈不顯得陶醉其中的奴家像個傻瓜一樣嗎?」

    「不是啦,我沒有那個意思。我……」

    這氣氛教景介羞赧得沒辦法正眼和枯葉對望,只得看著前方。

    走在前面的型羽脖子一扭、回過頭,眼神凶狠地怒瞪著景介。

    兩人一對上視線,她停下腳步站到景介的面前,毫無預警地抬起腳就是使勁一踢。

    「……好痛!」

    小腿骨冷不防被踹了一腳。

    「幹嘛突然踢人啊!」

    「不為什麼。不知怎地就是很不高興。」

    「最好是沒理由亂踢人啦!」

    「其實我覺得踢那一腳還不夠痛快。可以再踢你一腳嗎?」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算了啦,型羽,你就放他一馬吧。」

    出面阻止型羽的人是木陰野。

    「像這種時候啊,就是要說一天啊有人放閃光彈b然後裝作沒看見。」

    「不要連你也跟著起鬨!」

    景介向出書調侃的木陰野厲聲喝斥的同時,對她的態度浮現了寬心與不安混合在一起的複雜感情。她來到迷途之家時,就是這副和前幾天完全不同的調調——說穿了就是恢復一貫的態度。

    不曉得她是破除了迷惘,抑或只是暫時先把煩惱放在一旁。景介覺得沒必要刻意去追究人家的心境是怎麼變化,自然就沒多說什麼,反正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

    即使木陰野又像上次一樣臨陣退縮,只要其他人幫忙掩護就夠了。

    無論如何,想說的事和該說的事,景介早在三天前的車上全說光了。

    一行人沿環山的道路前進一段時間之後,不久看到了一塊古老的招牌。

    是做什麼用的招牌則看不清楚。一來是表面生鏽,二來是——上頭有一個用紅色噴漆塗上的大型箭頭。

    「……應該就是這個沒錯。」

    它就是在秋津交付的紙上,被標記為『路標』的那塊招牌。

    一行人循箭頭指示的方向進入小路。

    那是一條連柏油也沒鋪上的山路。景介一行人的目的地就位在這條山路的盡頭。

    一幢蓋在山裡的廢屋。

    外觀是純和風的平房,和迷途之家有些類似。不過,面積卻不是迷途之家可以比擬的。即便宣稱是江戶時代所搭建的武家宅邸,也會教人信以為真。

    只不過景色之荒涼,就是站在遠處也能一目瞭然,給人陰森的印象。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壁面的塗漆也剝落得斑駁不堪。房子能撐到現在還沒倒塌,反而更教人覺得不可思議。

    「好……我們終於到了。」

    所有人點頭附和景介的呢喃。

    不過,當然不可能馬上直搗黃龍。

    首先是召開作戰會議——話雖如此,其實也只是最後再確認一遍先前定案的事。

    景介輪番環視了棺奈、檻江、和型羽的臉。

    「看來不出我們的預料,很有可能會展開一場室內戰……待機組按照原先計畫行動,沒問題吧?」

    棺奈沒有反應,檻江輕輕點頭。

    唯獨型羽眉頭深鎖。

    「……我有問題。」

    看來她很不滿自己必須留下來待機。

    「為什麼身為本家守護役的我,必須留在外頭等候指示呢?」

    出主意規劃這場作戰的人是景介。

    首先由景介、枯葉、木陰野三人率先展開攻堅。型羽等人則先留在外頭待命,一日一屋內發生異狀、或者接獲景介的聯絡再接著突襲——

    之所以會兵分兩路,是因為考量到敵方有可能設下陷阱。要是所有人衝進去遭到一網打盡,這樣的下場也未免太慘不忍睹。況且精簡人數的另一個優點是可以避免混戰。

    選擇讓檻江待命,理由是她還不習慣打鬥,此外『攫食玉藻』在室內會顯得礙手礙腳不方便揮舞。但是型羽則是到最後一刻——正確地說,是至今依然強烈主張木陰野的位置應該讓出來,由她加入先鋒部隊。

    不過景介不打算讓步。

    「比起單打獨鬥,你在混戰的時候更能發揮實力吧?所以我才會希望你負責扮演善後的擾亂角色。況且你有說過『軋』的技術不是拿來決鬥用的吧。」

    「話是這樣沒錯……」

    型羽垂低了脖子,但不肯就此罷休。

    「那我也可以說,景介哥哥根本沒必要去送死不是嗎……人類怎麼可能打得過鈴鹿?」

    「原來你在擔心我的安危喔?」

    「才……才不是那樣!誰擔心你了!」

    景介一揶揄,型羽立刻滿臉通紅地齜牙咧嘴。

    「我不會有事的。」

    景介一口咬定。

    「而且你不會忘了吧?秋津找的人是我,我能不去嗎?」

    「呣……」

    「型羽,奴家也贊成景介的意見。」

    枯葉把手搭在仍舊一臉不甘的型羽的頭上。

    「你是本家守護役。當奴家身陷危機時,由你挺身保護奴家。可是在發生危險前,先讓奴家放手一搏……這樣不是兩全其美的做法嗎?」

    經枯葉這麼一開釋,型羽這才不情不願地點頭答應。

    「好,那我們出發吧。」

    景介從腰際拔出『賀美良之枝』。

    木陰野解開了『阿形之琴』的包巾。枯葉也從棺奈手中接過『通連』——前些日子自爆後又重新修好的電鋸。

    側眼看棺奈等人躲進林中,三人邁步朝宅邸前進。

    愈是靠近,屋子的倒塌狀況愈是清楚,感覺連幽靈也不會願意住在裡面。

    雖然和三天前闖入秋津家的感覺有些類似,可是不論屋子的大小和陰森的氛圍、包括宅邸整體所散發的不舒服感覺,秋津家都完全比擬不上。

    玄關大門的門板從中間攔腰折彎。應該說,門有沒有辦法打開都讓人感到可疑。木陰野一語不發,直接一腳踹破門板。景介三人進入了屋內。

    才踏進玄關,眼前就是一間十坪大的大房間。

    楊榻米腐壞,地板塌陷,天花板開了破洞。

    佇立在那樣的空間裡的,是一名身著水手服的少女。

    及盾的黑髮,藏在眼鏡後方的伶俐又冷峻的視線。

    「……小折谷通夜子。」

    景介喚了注視著己方的那名少女的名字。

    通夜子默不吭聲。

    「秋津依紗子人在哪?」

    景介詢問,但她仍舊保持緘默。

    「……意思是想知道答案得先打倒你才行嗎?」

    或許是默認,通夜子稍稍提起穿戴了『狂戀火車』的左腕,擺出架式。

    景介握穩了『賀美良之枝』。枯葉則把手放在『通連』的起動開關。

    「既然如此,抱歉我們也只好……」

    「慢著,霧澤。」

    有個人一如要制止兩人動手似地挺身站出。

    那就是——木陰野棗。

    「她交給我來收拾。」

    「喂,木陰野……」

    面對提出不安地詢問的景介——

    「拜託你。」

    木陰野頭也不回,只是定睛注視通夜子,以鏗鏘有力的聲音明確地表明了意志。

    「我要和她交手……這就是我會跟你們來這裡的理由。」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的迷惑,意志堅定。

    「是嗎。」

    景介頷首。

    枯葉也接受了她的要求。

    「奴家明白了。就看你的吧,棗。」

    語畢,枯葉和景介往後退開了數步的距離。木陰野則是向前挺進。

    看著那樣的木陰野,通夜子語氣平靜冰冷地問了個問題。

    「你做好了要忘記我的覺悟?」

    然而——

    木陰野並未正面回答通夜子的問題。

    相對地——

    她隨手將『阿形之琴』拋向了身後。

    「……你想幹什麼?」

    「通夜子姐……」

    宛如在證明自己是赤手空拳似地攤開了雙手,

    同時以無比認真、誠摯的眼神——

    木陰野棗——做出了宣言。

    「我要求和你一對一決鬥。」

    「……棗?」

    通夜子的臉上隱約浮現一抹困惑之色。

    反倒是木陰野散發的氣息不見絲毫動搖。

    「不是以鈴鹿一族分家『木陰』的當家之名,純粹是以棗個人的名義。無關乎本家或繁榮派立場的不同……至於你要以什麼身份跟我奉陪都無所謂。看是要以鈴鹿一族分家『小折谷』的當家通夜子之名,或者單以通夜子個人的名義皆可。」

    「你在胡鬧什麼?」

    「我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胡鬧嗎?那……」

    木陰野稍稍壓低了重心。下一秒。

    「你少瞧不起人了!」

    突襲。

    她一口氣拉近距離握起拳頭,朝通夜子的臉頰筆直揮出。

    「……嘖!」

    通夜子身子輕輕一扭,躲開了攻擊。木陰野撲了個空。但她借力使力旋轉身子,使出行雲流水般的迴旋踢。

    「喝啊!」

    但這一腳依然沒有命中。通夜子反射性地朝木陰野的背部揮出肘擊。沒來得及閃避、也不備閃躲技巧的木陰野,被一舉擊倒。

    一聲呻吟,木陰野眼看就要不支倒下,但她牙一咬挺起身子,這回施展出從地面低空掠過的掃堂腿,試圖掃倒通夜子。

    通夜子跳向背後。臉上掛著困惑的表情拉開距離。

    「……你有什麼企圖?」

    「沒什麼企圖。」

    木陰野緩緩爬起身,嗤鼻道:

    「我只是想通了,通夜子姐。」

    通夜子還沒來得及問,木陰野便搶先說下去:

    「你之前說的那些根本是鬼話連篇。」

    接著,她氣勢洶洶地怒瞪被批得一文不值而眉頭深鎖的通夜子。

    「說什麼『忘記』,說什麼為了宮川的幸福?你分明只是在逃避自己的境遇吧?生為鈴鹿,被當成人類養育長大……我們的境遇還算挺方便好用的嘛。因為可以只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拋棄人類的身份呀。」

    「……你說什麼?」

    通夜子臉色一沉。

    臉上露出了可怕——也可以解讀為驚訝與憤怒的表情。

    「如果你嚮往當人類,那繼續當人類也沒關係。如果你希望變成怪物,那你儘管變成一頭怪物。要選擇哪條路當然是你的自由……可是,你明明嚮往當人類,卻裝模作樣地模仿怪物的樣子,那不過是在逃避罷了。因為你害怕遭到宮川的拒絕,又在意自己怪物的身份,所以才急著劃清界線。哼,膽小鬼也在學人家裝酷耍帥。連跟喜歡的男生告白的勇氣也沒有……只是一個窩囊廢罷了。」

    「少說得頭頭是道了,你又懂我……」

    通夜子眯起眼睛,氣勢更加凶險。

    然而木陰野卻以更大的音量嘶聲喊叫:

    「我怎麼可能懂!誰教你從來沒找我商量過!」

    那一聲宛如在慟哭。

    又好似在宣洩心中的悲憤。

    「你又懂我之前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嗎……和通夜子姐為敵的時候,你知道我有難過嗎!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無論是我的心情也好,還是枯葉的跟宮川的心情也罷,你全部都視而不見……任性妄為、隨意割捨一切的你懂什麼!拜託你看看自己的模樣,不要說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話!也不要把未來設限!你分明只是裝出懷有覺悟的樣子,在逃避現實而已!」

    木陰野憤慨的模樣和一針見血的言論,使通夜子又再一次清楚地把怒意表露在臉上。

    「……你這是在教訓我只要不放棄,夢終有可能實現嗎?」

    通夜子咬牙怒視木陰野。

    「白日夢還是留在睡著再做吧。」

    「只要保持清醒仔細看清楚,夢其實不過只是現實而已。」

    即便如此,木陰野仍沒有絲毫的怯色。

    「就是因為認定它是夢,所以才會實現不了吧?通夜子姐……不對,不光只有通夜子姐你。我、枯葉、步摘……我們鈴鹿一族時至今日仍能生存下來,並不是一場夢,而是現實。我不認為光憑心想就能事成。可是一旦放棄,實現的機會也就沒了。」

    「如果那不是夢,我看應該是妄想。」

    通夜子嗤之以鼻。

    彷彿是在拒絕木陰野的誘惑,又彷彿是在說服自己似地——

    「就算真的實現了,那又怎樣?那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我們終究是怪物,而他們則是人類。阻斷在兩者之間的那道鴻溝,深邃得有如無底深淵。」

    但,即便如此。

    木陰野還是繃起嚴肅的表情,不為所動地正視著通夜子——

    「你那樣的說法就是逃避啊!」

    放聲大喝。

    「那我問你……不然我們又是怎麼誕生到這個世上的?不就是父母互相瞭解契合嗎?難道不是因為鈴鹿努力試著取得人類的接納,而人類也接納了鈴鹿嗎?如果說接納彼此只是白日夢的話,鈴鹿老早就滅亡了……阻斷怪物和人類之間的鴻溝不過就是這點程度的難關罷了!大家都是這樣跨越過來的!」

    「……唔!」

    通夜子——退縮了。

    恐怕不是因為被木陰野的理論駁倒.

    而是不敵她的氣魄。

    就連站在遠方的景介,也大多是因為她的氣魄而動搖。

    木陰野把份量如此之重的感情宣洩給了通夜子。

    她的攻擊不見有減緩的趨勢。

    「所以你只是在害怕犯錯、害怕失敗。一旦像步摘一樣犯了錯,就會身受無法彌補的傷害。因為害怕受傷,所以才假裝成自己是怪物和宮川劃清界線而已……直到現在還是沒變。」

    終於。

    「…………唆。」

    「我是以人類的身份跟你下挑戰書的。那麼你又想用哪個身份向我開戰呢?如果是怪物,那拜託你拿出怪物的樣子,快點用那個藏物把我給燒死吧。如果是人類,那你就像個人類一樣撲上來揍我啊。我讓你自行選擇!」

    木陰野的話語終於——

    「………囉嗦。」

    「不過我看你也無法下定決心吧?因為你從來沒有自己做過選擇啊。你是一個不敢靠自己的判斷做選擇,總是把責任推卸給別人自以為是、身不由己的膽小鬼嘛。像你這樣枯燥乏味的女人……也難怪宮川根本沒把你放在眼中囉。」

    「……少囉嗦!給我閉嘴,木陰野棗!」

    讓通夜子失去了冷靜。

    就跟剛才的木陰野一樣有勇無謀。

    無意使用藏物,赤手空拳地從正面展開攻擊。

    「哼……放馬過來啊!」

    木陰野擺出迎擊的架式。

    閃過瞄準臉頰飛來的拳頭,藉機揪住通夜子的手臂、欲順勢施展過肩摔。然而,即便身心都處於激亢的狀態,通夜子的實力仍遠在木陰野之上。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抽出手臂,就著貼身的狀態提起膝蓋,朝失去防備的木陰野的側腹予以重擊。

    「嗄!」

    這記重擊使肋骨發出了折斷的聲音。

    但木陰野的身體並未因此被擊潰。

    她藉機抓住通夜子的腳,作勢一同將她壓倒般整個人往前倒下。

    「……可惡!」

    木陰野跨坐在通夜子身上,隻手固定住她的頭部,沒有花俏的招式也沒有技術可言,只是以蠻力痛毆。

    一拳。兩拳。三拳。就在蓄勢擊出第四拳時,通夜子倏然朝木陰野的領子伸出雙手。

    她同樣以蠻力使出柔道的巴投。

    被非凡的臂力使勁一摔,木陰野就像漫畫常見的一幕般騰空飛起,身上纏著半破的紙門在地上翻滾。然而揚起的塵煙尚未落定,她便重整態勢縱身一躍。

    通夜子一邊拔掉鏡片破損的眼鏡一邊準備應戰。木陰野也難逃狼狽模樣,頭上的馬尾鬆脫了一半。

    技術和風度的考量早已被雙方拋到了腦後。

    「喝啊!」

    木陰野大聲吆喝,揪著通夜子的頭髮以頭錘撞擊。

    「……嗚!混帳……」

    額頭遭受猛擊的通夜子不甘示弱地揮拳,搗進木陰野的腹部。

    說是戰鬥又過於幼稚。說是小孩子打架又太過激烈。

    那是一場雙方僵持不下,扭打成了一團的混戰。

    旁觀著過程的枯葉轉頭面向景介詢問:

    「吶,景介……真的不用阻止她們嗎?」

    「你在說什麼啊?」

    景介搖頭。

    「就讓她們打個痛快吧……是說我也有點被她們嚇到了。」

    木陰野那副淒厲的模樣自然不在話下,教人驚訝的是沒想到連那個通夜子也會動怒成那個樣子大打出手。將她拖進同一座土俵(相撲的比賽場地。)裡來的,是木陰野的氣魄和覺悟。

    互毆的激烈程度有增無減。繼續打下去,無論哪方賠上性命都不足以為奇。

    不過,句點卻突如其來地草草畫下。

    「你給我……」

    或許是傷及了內臟,嘴角垂掛著鮮血,

    木陰野——一把揪住了通夜子的胸口。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小折谷通夜子!」

    她用身子壓著對方推進,彷彿要趁勢讓對方無路可逃似地。

    直到通夜子的背部撞上廳房的柱子,才停止了前進。

    木陰野把臉貼到通夜子的面前,嘶啞著嗓子吼道:

    「你……你應該不是這麼沒種的人吧!」

    因撞上柱子的衝擊而痛苦不已的通夜子,瞪著木陰野的眼神依舊凶惡無比。

    「該適可而止的人……是你。」

    通夜子抖著肩膀氣喘吁吁,開口爭辯:

    「就憑……這樣的理由!如果你以為憑這樣的理由就能說服我,那你——」

    「這樣的理由?不要開玩笑了!什麼叫這樣的理由!」

    木陰野的嘶吼,不知不覺間從憤怒轉變為了悲痛。

    「沒錯……我的腦筋是不算聰明。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可以說服通夜子姐的道理,實力也沒有強到能用力量強迫你服從我的話!可是……可是!」

    木陰野揪住通夜子制服領口的手指折彎了起來,像是要依附著她不肯放開般。

    「我受夠了!我討厭和通夜子姐互相殘殺!我也討厭坐視不管眼前發生的內亂!通夜子姐……你從小就是一張撲克臉,可是個性善良,又有點笨拙……」

    她的聲音語帶哽咽。眼眶逐漸蓄積起了淚水。

    木陰野像個小孩子一樣抽抽噎噎的同時——

    她把臉埋進了通夜子的胸口喃喃說道:

    「我……很喜歡通夜子姐。所以我也不想看到你與幸福無緣的樣子!」

    之後的木陰野彷彿回到了童年時光。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鼓起勇氣?小時候我不敢加入枯葉她們一起遊戲的時候,你不是開導過我嗎?……如果不鼓起勇氣跨出第一步,就不會有任何進展,不有所作為就不會有改變,這樣告訴我的人不就是你嗎?」

    「……棗。」

    「拜託你打起勇氣嘛。不要再做這麼沒有意義的事,認真面對現實好不好……」

    儘管早已泣不成聲、連咬字都不清楚,木陰野仍不停反覆唸著通夜子的名字。

    通夜子姐,我拜託你。

    我拜託你——

    木陰野終於癱坐了下來。

    她啜泣著握起了拳頭,垂頭喪氣。

    通夜子呆若木雞地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時間,一會兒後——

    她以漫不經心的動作用手抹掉嘴邊的鮮血。

    「你真像永遠長不大的小孩,我快受不了你了。」

    然後喃喃地低聲嘟囔,便從木陰野身上別開了視線。

    通夜子邁步前進。

    朝著景介兩人——亦即玄關口。

    她對景介和枯葉視若無睹,也沒回頭看木陰野的背影,步伐堅定不見絲毫猶豫。

    走下了有高低差的玄關後,通夜子這才駐足。

    她稍稍側眼望向了屋子深處。

    以算不上高分貝,然而卻十分洪亮、清晰的凜然聲音大喊:

    「……秋津依紗子!」

    朝著可能躲藏在屋子某處的秋津。

    通夜子坦蕩蕩地宣言道:

    「從這一刻起,我要以凡人之姿活下去。往後我不會再為你們賣命,當然也不會協助枯葉……至於要不要把『小折谷』從分家剔除,隨當上首領的人高興!」

    「通夜子……姐。」

    哭得整張臉涕泗縱橫的木陰野轉頭回望。

    通夜子面露淡淡的微笑。

    「謝謝你,阿棗。」

    語畢,她重啟步伐離開了屋子,再也沒有停下來過。

    2

    過了一會兒,木陰野終於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

    景介和枯葉連忙趕上前。

    「喂,你還活著嗎?」

    「……勉強保住一條命。」

    木陰野像是氣力放盡般吁了一口氣。

    乍看下她並未有明顯的外傷。當然,打鬥的時候應該是斷了好幾根骨頭,內臟也有受創,不過鈴鹿的自癒能力果然非比尋常,木陰野的傷勢幾乎完全治好了。

    木陰野從口袋掏出橡皮筋,重新綁好徹底鬆脫散開的馬尾。綁好後,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啊~啊~」地發出了苦笑。

    即使可以當場治好外傷,沾染在衣服上的鮮血也不可能重回體內。而且剛才還在覆滿了塵垢的廢屋裡打得天翻地覆,以至於全身變得髒兮兮的。

    「真慘。這模樣好狼狽喔。」

    木陰野打趣似地如此自嘲。

    所以景介也從旁打岔開了個玩笑。

    「瞧你變成了很有魅力的女人嘛。」

    「被你誇獎也沒啥好高興的啦。不過……也不會覺得討厭就是了。」

    木陰野用拳頭在景介的胸膛上重捶了一下。

    她的表情好似走出了陰霾般豁然開朗。

    話雖如此——

    「你們兩個也先別高興得太早,幕後黑手還在後面等著呢。」

    枯葉說得對,當下的狀況絕對無法樂觀看待。

    正如通夜子離去之際的呼喊所示,那女人正在這幢廢屋子裡。

    「棗,你的體力負荷得了嗎?」

    「……抱歉,你最好不要對我抱太大的期望。」

    鈴鹿的自我治療會消耗大量的體力。實際上,現在木陰野不但臉色發青,還氣喘如牛。不要期待她能發揮戰力比較妥當。

    「不需要道歉,你已經表現得很出色了……接下來就交給咱們,你好好休養吧。」

    枯葉重新將電鋸提在手上。景介也用力握住『賀美良之枝』。

    「咱們走。」

    三人穿過大房間繼續前進。

    這幢屋子的房間數目比想像中還要多、構造也非常複雜。不過再怎麼複雜,它終究是日式民房,用來隔開房間的只是一扇紙門,何況大部分的紙門都破爛不堪,所以只要牢記方向便能輕鬆回到玄關。三人來到和緣廊相鄰的走廊上繞過轉角,斜眼瞥過雜草叢生、景象荒涼的庭院,一一確認沿途所經過的房間內部。

    最後果不出所料,三人在第五間房間裡——發現了秋津依紗子的蹤影。

    房間大小約莫五坪。

    上座的方向有一壁翕,看樣子過去家主疑似把這房間當作書齋或起居室使用。可是外觀跟其他房間如出一轍,牆壁和榻榻米全都殘破不堪,如今儼然成了飛蟲和蜘蛛居住的天堂。懸掛在壁盒上的掛軸同樣有些骯髒,而且攔腰斷成了兩截。

    「哎呀,只有你們三個嗎?」

    站在房間中央的秋津一認出景介三人的身影,臉上浮現了溫和的微笑。

    「本來還以為你們應該會擺出大陣仗來呢。還是說外面另有其他人在待命?」

    「我們有回答你的義務嗎?」

    景介不屑地說。

    「我才想問你呢,你不會是單槍匹馬吧?如果是,那我們還真的被大大瞧不起了呢。」

    不曉得伏兵現在正埋伏在哪呢。會是巳代、供子、還是那對雙胞胎?

    然而景介的疑問卻遭到秋津斷然否定。

    「不好意思,就只有我一個人。」

    「獨自赴約的膽識真教人欽佩哪。」

    枯葉面露膽大無畏的笑容。

    「那麼就由奴家來當你的對手吧。」

    她一手抓著馬達的發動機,端起了『通連』。

    看樣子枯葉相信了秋津的說詞、不疑有他。

    她的性格就是這樣,並不意外。對於戰鬥,鈴鹿一族的天性基本上跟暗算和欺敵這種工於心計的手段沾不上邊。與其說是排斥厭惡,不如說那種心機從不會出現在她們的腦子裡。而枯葉這個人——是景介的認知裡,思想作風最符合鈴鹿的女孩。

    相對地,秋津依紗子則是景介的認知裡,思想作風最不像鈴鹿的女生。

    既然她會強調自己是「單槍匹馬」,那目的很有可能是在欺敵。

    只不過,景介沒辦法連秋津在玩什麼把戲都能看穿。

    因為——

    「對了,霧澤同學。我還欠你一個謝禮呢。」

    「……謝禮?什麼謝禮啊。」

    「謝謝你來我家,我會好好招待你的。」

    這女人就像這樣——是一個城府很深,想法完全無法捉摸的傢伙。

    「在這種又破又爛的鳥房子你打算怎樣招待我?」

    「說得也是。我連水都拿不出來請你喝呢。」

    話雖如此,只要自己多加把勁,想從她身上套出幾條情報來應該還不成問題。

    「這裡才是你真正的家嗎?」

    「嗯,是啊。嚴格說來,應該算是母親的。」

    「所以說這房子種樂以前也住過……對吧?」

    「你真聰明。」

    聽完景介的推測,秋津露出貌似開心的表情。

    「十七年前,母親把這棟屋子當作別舍使用。不過內亂發生後,這裡就被母親棄置,也不再是藏身之處……據說,連上一代的『聖』原本也不曉得這棟屋子的存在。如果她們後來有跑來這裡搜過,我也不意外就是了。」

    「神樂在這種地方藏身十七年之久?」

    「怎麼可能呢。我母親的藏身之處霧澤同學你不也曉得嗎?」

    「我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看來她今天的心情非常不錯。

    雖然仍維持一貫曖昧的口吻,不過有問必答的態度倒是很乾脆。

    「上次你不是才去過嗎?就是秋津依紗子的家啊。」

    秋津依紗子。

    指的不是站在眼前的這個女人,而是真正的——換言之,就是三天前景介等人所探查過的那間房子。

    「這麼說來,奪走那房子的人也是神樂嗎?」

    枯葉繃起沉痛的表情,語帶輕蔑地說道。

    「原來如此,確實很有繁榮派首領之風……做出如此教人不齒的勾當。」

    「哎呀,怎麼這麼說呢。」

    秋津面不改色。

    「把我母親帶回家奉為上賓的人,可是秋津依紗子的父母喔?還記得他們是以『首神』之名來尊稱我母親的呢。那戶人家啊,原本就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態。第一個孩子剛出生便早早夭折,過了好幾十年後才生下第二胎的女兒……由於他們畏懼女兒也會像頭一胎的小孩早夭,所以一見到※只剩頭顱仍不會死亡的存在,整個人就像著了魔一樣。真的是太好笑了。」(譯註:首在日文有頭顱的意思。)

    「你們這是在趁人之危嗎?」

    「不,我們只是借了他人的軟弱之便。我們做的事跟你沒有兩樣喔,枯葉。」

    「你……不許胡說八道,兩者哪裡可以相提並論了!」

    彷彿是在為枯葉憤怒的模樣感到愉快似地,秋津愈發滔滔不絕。

    「依紗子的父母親,把身體獻給了他們眼中的『首神大人』。一具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年輕女性的身體……之後母親生下的孩子就是我。但『通連』造成的傷勢實在太嚴重了。在我出生之後,傷口再度開始成長……母親又再一次失去了身體。」

    她的口吻充滿了悲慼之情。可是臉上卻掛著莫名的冷笑,以至於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情。到底她是感到悲傷難過,還是在引以為樂?

    「所以後來出生的你,取代了秋津依紗子是嗎?」

    「是啊。」

    秋津承認了景介的問題。

    不過,枯葉卻對秋津的自白表示訝異不解。

    「依紗子……奴家有個問題想問你。」

    「哎,什麼問題呢?」

    「奴家始終有個疑問。神樂被奴家母親的『通連』砍傷。然而,她卻能存活到現在依然不死,甚至生下了你。」

    枯葉高舉電鋸,向秋津豎眉瞪眼。

    「這把『通連』是一族的天敵。乃是能讓傷勢不斷成長惡化的魔劍。豈有挨上了一刀,還能十七個年頭身體都安然無恙的道理?」

    枯葉說得沒錯——景介也懷疑了許久。『通連』留下傷口後,其成長的速度絕對稱不上緩慢。巳代中刀的那次,不過才短短數分鐘的時間她就失去了一條胳臂。如果放置不管,恐怕用不著一個小時,全身上下就被傷口給徹底吞噬了。

    「神樂是如何保住性命的?回答我!」

    和表情嚴肅的枯葉相反,秋津的臉一派輕鬆。

    「呵呵。你果然是個如母親所描述的次女呢……真的是『一無所知』。」

    「……你說什麼?」

    「因為血脈相近——答案就是這麼簡單。」

    真相往往都是再單純也不過的呢——秋津又如此補上了一句。

    「治癒『通連』傷口的解藥是下刀者的鮮血。既然是姐妹,血脈自然相近。姐姐的血有效阻礙了妹妹所製造出來的傷口的成長,你不覺得這樣的結果並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嗎?……如果要我舉出更為有力的理由,倒也不是沒有。」

    「你少裝模作樣說些話中有話的東西。快說!」

    「呵呵。你不知道理由,在在證明了你沒有成為首領的資格呢。因為次女的身份,過去的因緣和真相你通通不知道……可是卻氣焰囂張、態度狂妄,分明是個小丑。」

    「……你這傢伙。」

    在秋津的挑釁下,火冒三丈的枯葉散發出了戾氣。

    情勢有些不妙。這樣下去會正中秋津的下懷。

    景介急忙試圖轉換話題。

    「喂,秋津……」

    然而對手沒有放過枯葉的衝動——先聲奪人的時機。

    「……現身吧,『白鵺』!」

    一聲大喝。

    頓時,一頭白光烽烽的電氣靈獸,在秋津身旁那塊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現身。

    「嘖……!」

    枯葉拉動了電鋸的起動機。

    隨著轟聲發動的引擎,使旋轉的鎖刃籠罩上了一層紅色的光暈。

    白與紅。兩個顏色的光將昏暗的室內照耀得刺眼奪目。

    「我就陪你玩玩吧,無知的枯葉大小姐。」

    『白鵺』在秋津的發號施令之下,發出了嘶吼。

    猿猴的頭顱,隨著「哦哦哦哦」的叫聲開始令人不寒而慄地抖動,擺出了準備撲向枯葉的架式。

    這也讓景介按捺不住。

    景介大喊:

    「別把我看扁了,秋津!」

    只把枯葉當作對手,身為人類的自己則被視為戰力外。

    不許你小覦我。這個輕忽的態度——正是怪物贏不了人類的最大理由。

    景介把『賀美良之枝』反過來握。

    然後用力刺進了身旁的柱子。

    灌輸意識。柱子就像捏麥芽糖一樣扭曲變形,從表面伸出了觸手。

    合計三條的觸手兼具了長槍的銳利、鞭子的柔軟以及弓箭的速度,朝『白鵺』刺去。

    「咦……?」

    即便是秋津也驚愕得失聲叫了出來。

    當然,儘管改變形體並進一步操作,終究是半腐朽的柱子。不可能對『白鵺』造成傷害。不過電氣靈獸還是不敵那股速度和衝擊,被一舉擊飛、衝破紙門、摔到了隔壁的房間。

    「枯葉,趁現在!」

    「喝!」

    見機不可失,枯葉高舉電鋸衝向了秋津。

    秋津皺起眉頭向後退開一步,手伸進口袋抓住某個東西取出。

    枯葉作勢從上段猛烈劈擊。

    電鋸旋轉的刀刃眼見就要鋸開秋津的肩口。但——

    響起的卻是有如用球棒敲擊輪胎的低沉聲響。

    「……唔。」

    包含枯葉在內——這回輪到景介等人不甘心地咬牙切齒。

    『通連』在秋津的眼前固定停住不動。

    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從中作梗似的。

    「……是『七涂曲』嗎!」

    往背後跳開的枯葉喊出了那個藏物的名字。

    「說對囉。」

    秋津嗤笑道。

    她手上握著一顆有網球般大、貌似巨大化的黑珍珠的珠子。

    「嘖!」

    枯葉再次掄起『通連』掃去。

    可是在砍中秋津的身體前,電鋸的刀刃果然又被不可見的牆壁給擋了下來。

    這時,『白鵺』從隔壁房間撲向枯葉、欲將她燒成灰燼。

    「別想得逞!」

    景介早已把『賀美良之枝』插入腳邊的地面。

    一張榻榻米騰空飛起,介入了枯葉和『白鵺』之間。接著楊楊米開始變形。就像一塊布一樣將電氣靈獸裹住之後,又將它拋向了隔壁房間。

    拜榻榻米原先就受潮腐爛所賜,不至於一口氣燃起大火燒個精光。不過從冒出陣陣黑煙看來,『白鵺』從中掙脫只是時間的問題。

    「……你的使用方式還挺新奇的呢。」

    秋津深感佩服似地瞥了被變形榻榻米包住不斷掙扎的『白鵺』一眼。

    「霧澤同學果然有一套。我就是喜歡你的鬼靈精。」

    「我聽不懂你是在誇獎還是在損我,而且被你喜歡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景介語帶諷刺地嘲諷道。

    話雖如此,這個狀況並不樂觀。

    雖然『白鵺』暫時是制伏下來了,孰料秋津竟然會拿出那種荒謬的藏物。不知那道防壁是透過什麼樣的法則保護秋津?

    對了,如果是利用檻江的『攫食玉藻』的話——

    如果能讓刀刃穿過障壁在內側出現,或許就有機會攻破罩門。儘管在這空間狹小的室內能否順利揮動近兩公尺長的大刀儼然是個問題,但現在沒有做那麼多煩惱的餘地了。

    景介把手插入口袋操作手機。

    事先輸入好的簡訊收件人設定為檻江,內容只有『突擊』兩字。

    如果這招也行不通,景介也做好了溜之大吉的打算。雖說天底下沒有比應敵人之邀赴約後再夾著尾巴逃走更蠢的事了,可是萬一真的束手無策,逃走也是也迫不得已的選擇。

    「哎呀,霧澤同學你在做什麼呢?……難不成是在傳喚待機的人上場?」

    秋津沒有錯漏景介表情的微妙變化。

    不對,恐怕光是一個把手插進口袋的動作就被她識破了。

    ——好個眼尖的傢伙。

    「是又怎樣?你想開溜嗎?」

    「我想想喔。」

    景介一問,秋津做了一個說是演戲也不為過的思考表情。

    「……那我也找朋友來助陣好了。」

    「……唔!」

    景介退開一步,戒備四周。

    木陰野往右邊回身,負責看守後方。枯葉則專注地和前面的秋津對峙。

    秋津見三人旋即擺出陣勢,誇張地大表敬佩。

    「哇,你們默契真好呢。好羨慕喔……我和那個朋友就沒辦法像你們一樣合作無間了。行動上算是采個人主義吧?」

    直覺地就能理解。秋津那個態度是在聲東擊西,或者是在預告。

    不光是景介。枯葉和木陰野也都散發出了更為緊張的氣息。

    ——要來了。

    恐怕是奇襲。

    三人都早有心理準備。也都提高了警戒。

    ——即便如此。

    狀況還是發生得太過令人措手不及。

    一道黑影——冷不防從通往隔壁房間的紙門的縫隙飛竄而出。

    在場沒有人反應得過來。

    好快——速度快到等發現事有蹊蹺時,影子已經站在秋津的身旁。

    不只是景介,就連遭到暗算的枯葉也是一樣。

    「……咦?」

    啪沙。

    遲了攻擊一拍的時間。

    枯葉的雙掌應聲掉到了地上。

    「啊……!」

    鮮血在一秒後從傷口的斷面如泉湧般噴出。乾淨俐落的切口宛如和服的衣袖般。

    原本枯葉手上提著的工作機械——電鋸——『通連』的馬達聲戛然而止。不對,是消失不見了。

    只見枯葉的兩隻手腕滾落在楊楊米上。

    「……枯葉!」

    木陰野模樣狼狽,終於對眼前發生的事有了反應。

    木陰野按住枯葉的傷口,拾起掉在地上的手腕。枯葉一臉痛苦地屈身蹲在地上。

    「……呵呵。」

    秋津笑了。景介反射性地朝她的方向看去。

    有一名貌似少女的人站在她的身旁。

    從身高、體格來看,應是少女無誤。

    少女同樣是一身和服。上頭的花紋是一隻隻的蝙蝠環附在骷髏上的陰森恐怖圖案。然而最引人側目的,還是脖子以上的部位。她戴著一副遮住了面孔,感覺像是在祭典上隨處都有販售的狐狸面具。

    右手握著一把刀。砍斷枯葉手臂的武器應該就是那把刀沒錯。滴血不沾的刀刃忠實地詮釋了少女刀法的精湛。

    至於少女左手所摟抱的,則是馬達停止運作的電鋸,這也就表示——

    「『通連』……」

    被奪走了。

    景介反射性地採取了行動。將擔心枯葉傷勢和對狐狸面具少女感到好奇的念頭逐出腦海,往地面插入『賀美良之枝』。

    心控榻榻米,使兩個形狀介於手臂和觸手之間的物體從表面隆起。

    「把那東西還來!」

    「不用白費力氣了。」

    秋津向前跨出一步。『七涂曲』的障壁攔截了攻擊。

    儘管景介如法炮製地讓柱子也伸出觸手來,結果同樣無功而返。景介的能力無法碰到『通連』。

    「辛苦你了。把它帶走吧。」

    少女也沒和前面的秋津點頭示意,逕自拿著『通連』掉頭就走。

    「喂,慢……」

    景介尚未來得及激動地出言喝止,蜷縮在地上的枯葉便已先厲聲威嚇。

    「站住!可惡的……不對,你……」

    枯葉用掌心揉搓著好不容易接合的傷口的同時——

    「……是你!?」

    表情漸漸浮現了驚愕與不安。

    ——怎麼回事?

    難道枯葉知道那個少女的身份嗎?景介忽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但隨即——

    「……喂,是你嗎……」

    跟枯葉一模一樣的台詞隨即脫口而出。

    少女的體格。

    狐狸面具所無法遮掩的齊肩頭髮。

    感覺似曾相識。

    再加上剛才的攻擊。雖說是突如其來的奇襲,可是能以連枯葉都措手不及的速度砍落雙手並順手奪走『通連』,如此令人瞠目結舌的高超身手,即便在體能高人一等的一族裡恐怕也是數一數二。

    對了。記得木陰野以前不是有說過嗎。那個人的實力在一族是首屈一指——

    跪在地上的枯葉作勢爬行似地開口大叫:

    「別走,且先留步!你是……」

    枯葉話未說完,狐狸面具少女只裝作充耳不聞。甚至看也不看枯葉一眼。

    她默默不語地手持『通連』,潛進屋子內部。

    「……嗚,我們追上去!」

    這個狀況不容許再思考下去了。景介催促枯葉和木陰野動身,向前邁步嘗試要突破秋津的防守。

    不只是要查清那名少女的真實身份,奪回『通連』也是眼下的當務之急。撇開首領之證的問題,那把武器可是能將不起眼的擦傷轉變成致命傷的一族天敵。讓它落入敵人手中,後果可不堪設想。

    可是心急如焚的景介等人前方擋著秋津。

    「別急著走嘛,霧澤同學。我自己的事還留著沒處理完呢。」

    「你給我讓開!」

    景介早已無心聽她囉嗦。儘管試圖強行通過,秋津仍兀自說下去:

    「我才不走,因為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秋津再次露出了無法洞悉真意的笑容。

    「我來告訴霧澤同學和枯葉……關於我的事。」

    「閉嘴,廢話少說快點讓……」

    然後——

    「過來吧。」

    她回頭面向房間的後方吩咐。

    那個人一聲不吭地走了出來。

    是一名少女。

    留著一頭及腰長發。不,說那是雜亂無章的稻草比較妥當。

    身穿一襲和服。可是胸口放蕩不羈地敞開袒露了出來,下襬也開了高叉。

    腳步踉蹌,彷彿隨時會不支倒地。

    縱然如此,她依然煞是寶貴地用雙手摟著某個用白布裹住的東西。

    「呼嘻、嘻。」

    少女露出了空虛的微笑。

    景介他——不對,是景介三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不是因為少女所散發的異樣氛圍。

    而是那張臉。

    縱使年齡長了幾歲,髮型也換了個樣。沾染了瘋狂氣息的眼神也跟原先的樣子判若兩人。但短短三天前的記憶還是被喚醒。

    她就是秋津家相簿照片裡頭面露微笑的少女。

    換言之。

    「她是秋津……依紗子?」

    「對。」

    冒牌的秋津依紗子點頭回答。

    同時將走近的少女——貨真價實的秋津依紗子一把抱了過來。

    眼神朦朧失焦的少女不做任何抵抗,任憑擺佈。

    「她以前是秋津依紗子。都怪鬼迷心竅的父母著了首神大人的道,名字和存在才會全被我奪走,真是個好可憐、好可憐的女孩……是一個長相不比我遜色的大美女吧?」

    沒錯,少女的容貌確實長得標緻。

    只可惜失去了理智的雙眸和掛在臉上的痴笑,要抹滅天生的美貌是綽綽有餘。

    「……你這無恥的傢伙。」

    景介忍不住破口大罵。

    「對這女孩做了什麼好事……」

    「我讓她變成了瘋子。為了要頂替秋津依紗子的存在,我也不得不這麼做。這個世上不需要兩個秋津依紗子。擁有秋津依紗子自我和精神的人,一個就夠了。」

    臉不紅氣不喘地大放厥詞的秋津,令景介作嘔。

    為了逼瘋人心——她到底是對那少女做了什麼事又讓她見識了什麼,景介甚至無法想像出來。

    然而,承受著必須將『通連』盡快奪回的極大壓力、同時還飽受失心瘋少女登場衝擊的景介,這時完全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先前被捲走的『白鵺』應該早就掙脫了榻榻米的束縛。

    可是電氣靈獸卻遲遲沒有現身,是另有企圖嗎?

    轟的一聲。

    秋津背後竄起了一道火焰。

    「……唔!」

    原來它在屋裡縱火。

    心慌的景介暗暗叫了聲大事不妙。

    這終究是間破爛的廢棄屋子。火勢延燒的速度想必很快。

    「好了,我的……秋津依紗子的事說完了。」

    秋津對左右兩邊掀起的紅蓮絲毫不引以為意,重新面向了枯葉。

    「接下來輪到你。換你當話題女主角囉,枯葉。」

    「你說什麼……」

    「只是,說故事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她向枯葉面露冷笑。

    秋津——冒牌的秋津依紗子離開了真正的秋津依紗子。

    不知不覺間,冒牌秋津的手上握著一把手斧。

    「歟,這個畫面你想不起來嗎?」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你這女……慢著,你想幹什麼……」

    枯葉受對方氣勢所逼,退縮了一步。

    秋津開口說道:

    「陷入火海的屋子,還有……」

    和表情僵硬的枯葉成對照——

    「呵呵。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津發出了哄笑。

    那個笑聲是哪個秋津發出來的呢?

    斧頭在同一時間揮下。

    「住、住手!秋津……!」

    無視景介的制止——

    和服少女、真正的秋津依紗子頭顱落地了。

    在身體垮下來前,秋津從少女手中奪走了白布裹住的物體。

    景介認得和那個大小、形狀都相同的東西。

    需要用雙手捧住。

    好比將半球體往縱向拉長,形似鳥籠。

    秋津就地蹲下。

    景介嚇得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只見有兩人在大火的另一頭從地上站起。

    一個是冒牌的秋津依紗子。

    另一個則是奪走了真正的秋津依紗子的身體,原先保護在鳥籠裡的——女人。

    尖銳的眼神。薄唇。和枯葉有幾分神似。容貌就好比是長大之後的枯葉,可是卻把善良和天真的神韻代換成了無情與殘酷一般。

    那個人向上撩起黑髮,開口說道。

    「……辛苦你了,依紗子。」

    秋津畢恭畢敬地下跪應答。

    「是,母親大人。」

    『母親大人』。換句話說這個人就是——

    ——神樂。

    起身的秋津先是瞥了渾身打顫不止的景介一眼,隨即把視線投往枯葉。

    「欸,枯葉,你都不記得了嗎?」

    「……啊……」

    「不會忘了吧?也難怪啦。因為你生性懦弱嘛。你的心靈脆弱到根本不適合當首領……想必你一定是承受不住吧。」

    秋津的話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枯葉始終默不作聲。

    不對,她是啞口無雷——直到這時景介才赫然發現。

    枯葉樣子不對勁。

    本以為那是『通連』被奪走的震撼,以及狐狸面具少女現身的狼狽所致,但情況似乎並非這麼簡單。

    她臉色鐵青。四肢直打哆嗦。

    彷彿是對火焰心生畏懼般,顫抖著雙唇。

    「喂,你是怎麼了!」

    景介連忙去摟住她的肩膀,可是向他靠來的身體顯得虛脫無力。

    背後的木陰野——就連木陰野同樣也驚愕地失聲大叫:

    「騙人。這是騙人的吧。那個、那個人……是神樂?」

    木陰野不敢置信地又再一次把騙人兩字掛在嘴邊。

    「可是她是……」

    就像在承接木陰野的疑問似地。

    枯葉接著喃喃地嘟囔道:

    「……母親大人。」

    神樂笑了。

    面容溫婉,宛若母親一般。

    她啟齒說:

    「你想起來了嗎?枯葉。」

    於是——

    「啊……」

    在景介的耳畔邊,一聲如蚊鳴般的輕嘆自枯葉口中洩出。

    她的身體完全失去力氣。

    整個人癱倒在景介的懷裡,闔起雙眼——

    枯葉陷入了昏迷。

    3

    「喂!你振作一點啊!」

    景介一邊用陳腔濫調的台詞向枯葉喊話、一邊輕拍她的臉頰,然而她就是沒有反應。木陰野也像六神無主似地,只是茫然地注視著神樂的面孔。

    諷刺的是,置身事外的景介反倒是最冷靜的人。

    他儘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運轉腦袋,分析當下的狀況。

    木陰野狼狽的理由。突然迸出『可是她是……』這句話。

    然後枯葉當著神樂的面喊出了『母親大人』。

    簡書之,這表示那個人不是神樂,而是枯葉的母親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

    鈴鹿內亂的幕後主使到底又是誰?

    「依紗子。」

    神樂——也或許是枯葉的母親——在火焰中面露冷笑。

    那張臉若屏除冷酷和年齡,和枯葉長得十分神似。

    「身體還不是很聽使喚。後面就交給你了。」

    「是。」

    跪在地上的秋津,貌似滿足地點頭表示遵命。

    「……總之,大通連和小通連終於湊齊了。你表現得很好。」

    「是。」

    『大通連』和『小通連』——這兩個名詞指的是?

    丟下滿頭疑問的景介,神樂逕自轉身離去。

    景介再也說不出「站住」兩字。現在不是管那個的時候。

    因為『白鵺』重新回到了秋津的身旁。

    「霧澤同學,這下你要怎麼辦呢?」

    秋津站了起來。

    「我的責任是在這裡殺光你們。不過說真的,我很希望你們有辦法度過這個難關。不這樣事情就不有趣了吧?」

    雖然聽起來很刺耳,但這傢伙說得沒錯。

    景介等人如今被逼進了絕境。在想辦法奪回『通連』前,或許優先考量如何活著離開這棟屋子才是上上之策。

    「不然要怎樣對你來說才叫『有趣』?……我們當場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就好嗎?或是說,你另有其他目的?」

    景介強耍嘴皮試圖讓心情恢復平靜。

    聽到他的聽法,秋津卻開始大聲訕笑。

    「哇——你果然很棒耶。」

    「……你在說什麼鬼啊,白痴。」

    看來,她真的是另有目的的樣子。為了那個目的,前提是景介等人必須活著離開這裡——不對,還是說她在期待景介等人活著離開之後會有什麼好戲上場?

    話雖如此,也不見得她會眼睜睜放我方一條生路逃走。

    「……總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這麼簡單就被你幹掉,一切甭談是嗎?」

    「沒錯。好高興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呢。我會全力以赴,絕不手下留情……端看霧澤同學在結束之後還能不能完好如初、沒有故障了。」

    「別鬧了,我們不是你的玩具!」

    景介出言駁斥,望了背後一眼。

    「木陰野,枯葉能麻煩你看照嗎?」

    繼續抱著昏迷不醒的枯葉下去,也只是成為對方的俎上肉。

    「嗯……我知道了。」

    木陰野走過來,從景介懷裡接過枯葉的身體。

    「你還好吧?剛才的……」

    「現在不是擔心我身體的時候。對吧?」

    「也對。」

    ——來吧。

    景介面向秋津和『白鵺』展開對峙。

    對方似乎沒有主動發動攻勢的打算。當然,這並不表示她想堂堂正正地來場對決。火舌在這段期間依然持續在屋子裡頭延燒。她是吃定時間拖得愈久對景介等人愈不利這點,刻意放慢步調,靜觀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繼續這樣拖拖拉拉下去好嗎?你們會被燒死的喔。」

    果不其然,秋津說出了這樣的話。

    於是景介故意笑答。

    「……真的是這樣嗎?」

    這才不是動作拖拖拉拉,而是在耐心等候。

    若能再早個幾分鐘到達是最好也不過,但現在不容許自己那麼錙銖必較。

    猛然出現在『白鵺』眼前的白刃,一鼓作氣擊飛了它的巨軀。

    「……咦?」

    一道白影接著撲向反射性地向這邊望來的秋津。

    自動張開的隱形護壁固然擋下了攻擊,秋津的身體仍不禁向後退開了數步。「嘖!」影子咂了聲嘴,放棄深追往景介的方向跳回。

    「……是『七涂曲』嗎!竟然使出這麼棘手的藏物!」

    一邊咒罵一邊在景介眼前著地的影子是——型羽。

    「景介,沒事吧?」

    手持『攫食玉藻』的檻江接著從右邊房間現身。

    「景介哥哥,現在的情況是……」

    型羽瞥了背後一眼,隨即雙眼圓睜。

    「……枯葉姐姐!」

    「稍後再跟你說明。放心好了,她沒有受傷。」

    抱著枯葉的木陰野安撫型羽的不安。

    「只是需要人家的照顧。」

    她們倆好像沒有發現『通連』已經從枯葉的手中消失,所以景介也刻意不提。畢竟現在沒空多做解釋,讓型羽倆徒增緊張也只是在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棗大人、由棺奈來、看護枯葉大小姐。」

    「好,麻煩你了。」

    「遵命。」

    棺奈從木陰野手中接過枯葉,扶著腰背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

    看起來對她的行動不至於構成影響。

    「哎呀,你們的人數終於增加了呢。」

    重整了態勢的枯葉繼續向景介等人喊話。『白鵺』也擺出攻擊的架式,只等她發號施令。

    「你不會以為有她們在就贏定了吧?」

    「哼,你說呢……」

    不能再繼續舉棋不定了。

    景介腰一彎,把『賀美良之枝』插入地板上。

    使一部分的榻榻米高高隆起。

    分隔秋津和景介等人的障壁,如猛然掀起的海嘯般冒了出來。

    「往這邊走!」

    等到秋津的視線被遮住,景介向所有人大聲疾呼。

    一行人轉身便跑。

    來到走廊,但院子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看來秋津行事謹慎,連外面也早種下了火苗。

    總之,也只能先往還未遭火舌吞噬的方向跑。雖然剛好跟玄關是同一方向,但那邊是否安全就很難說了。

    逃跑的途中型羽忍不住問了問題。

    「……景介哥哥,你打算怎麼做!」

    檻江也揚起視線看了景介。

    「只要用這個颳風,我們就能平安逃走了。」

    她從口袋拇出一把漆黑的扇子。是『白銀魎牙』。

    景介動腦思索。

    事到如今想奪回『通連』根本是天方夜譚。那名狐狸面具少女十之八九已經離開了這棟屋子。如果這個假設沒錯,那還是走為上策。雖說人數是我方佔優勢,但枯葉昏迷不醒,而且這棟屋子正被大火包圍。

    不過——應敵人之邀浩浩蕩蕩出擊,結果不但讓『通連』落入了敵人手中,我方還落得夾尾巴落荒而逃的下場,景介實在無法嚥下這口氣。如此一來,豈不等於只是被秋津玩弄在股掌之間?

    好歹要報個一箭之仇。

    當然,若因為自己一時的衝動害大家跟著遇險,那未免太過愚不可及。

    既然枯葉成了這副模樣,就輪到自己負責做出決定——

    經過十來秒的沉默,景介停下了腳步。

    「……一次就好。」

    這就是景介的結論。

    「反擊一次就好。不管結果如何,反擊後我們立刻開溜。」

    「霧澤,可是……」

    後方應該正展開了追殺的秋津令木陰野放心不下。

    「嗯,我猜秋津應該也料到我們想逃之天天了吧。我不認為她會眼睜睜坐視我們逃走……所以說,我們得邊反擊邊殺出一條血路。」

    沒錯,我不是為了沒有意義的衝動而一意孤行。

    秋津表明過她會『全力出擊』。由此推論,她應該不會袖手旁觀看我們逃走。

    所以有必要設法讓她挨一記悶棍——同時製造出逃走的機會。

    「你想到方法了嗎?」

    型羽問。

    「就算你想反擊,她也有『七涂曲』護身。」

    「檻江學姐的那個武器呢?」

    景介看了『攫食玉藻』一眼。但——

    「能不能穿過那道透明的牆壁我也不知道。我本身對這把武器也還不夠熟悉。」

    「是嗎。那遺是分散籌碼好了。」

    「你的意思是?」

    木陰野大惑不解。

    景介先是斜睨身後,接著用力握住了『賀美良之枝』。

    「……我要擊潰『白鵺』。當然,我知道那會是機率更低的賭注。」

    既然我方被奪走了一把武器,那也要以牙還牙地消耗敵人的戰力。

    景介環視眾人。

    木陰野、型羽、檻江,還有棺奈。

    「機會只有一次。萬一失敗,再怎麼不甘心也得全力逃走。大家都知道了嗎?」

    一行人找到了尚未遭到火勢波及的地點,於是決定在那裡等待秋津的到來。

    這裡似乎原是倉庫之類的地方。除了出入口以外四面皆是灰泥鋪成的牆壁,要不是木門垮了大半,裡頭的空間應該早被黑暗給籠罩了吧。

    空間算是相當寬敞。天花板也有挑高。應該足以讓檻江揮動那把大刀。

    條件還算理想。

    試摸牆壁感覺不到熱度。看樣子火勢還沒蔓延到隔壁,只要把牆壁破壞掉應該就能脫離才對。雖說是倉庫,裡面卻一把農具也沒有,看來是什麼可以利用的武器了——這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嗎?

    事不宜遲,景介立刻向眾人說明計畫。

    過程中順便分配各自的任務。簡潔地做了一番說明後,木陰野發出不安的聲音表示:

    「你說的那個……能成功嗎?」

    「我不敢保證。」

    景介坦白承認。

    「所以我說這是賭注了吧?況且……就算失敗,也不過是丟了一隻手。」

    「我們是沒關係。問題是霧澤你……」

    「和你老爸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反正可以用藏物治好。」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

    型羽眉頭緊皺。

    率先表示贊成的人是檻江。

    「我相信景介。」

    「真的嗎?」

    「就算景介不幸受傷,我也會保護你的。一定。」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放手一搏試試看吧。」

    木陰野跟著露出了苦笑。

    「反正我也希望自己能展現我媽一半的實力。」

    「……唉,怎麼儘是有勇無謀的笨蛋。」

    口頭上唉聲嘆氣,型羽也露出了一掃疑慮的笑容。

    「我們快點結束這場不利的賭局,早早回家吧。」

    「那就這麼說定了。」

    景介站起身。

    那就是行動的暗號,每個人紛紛著手準備。

    景介收下木陰野的『阿形之琴』,用『賀美良之枝』在弓的上頭劃過。樣子不像有留下傷痕。不過直覺告訴自己它已在支配之下了。

    「你拿去試試看。」

    景介把弓交還給木陰野。她似有忌憚地輕彈了弓弦。

    聲音沒響——成功了。

    「我好驚訝。」

    木陰野毫不掩飾地稱讚。

    「沒想到竟然對藏物也有效……」

    「這麼一來成功率也提高了。」

    『賀美良之枝』的支配效果是否涵蓋了藏物。那是第一道難關。

    不過,下一道的難關門檻就更高了。

    雖然當初拿其他東西——杯子和筆筒實驗時結果是成功了……

    「總之,準備就此結束。接下來……」

    以景介為首的一行人一同注視關上的門。

    在數了整整十秒之後。

    「哎,原來你們躲在這兒啊。」

    透過損毀的倉庫門縫隙——秋津若隱若現地露出了微笑。

    接著一道轟然巨響。

    門板被『白鵺』應聲擊飛,冒火飛進了倉庫。

    「作戰會議開完了嗎?」

    秋津依紗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彷彿在說「你們已經無計可施了。」

    「嗨,型羽妹妹。『弱小的小雞』就要有『弱小的小雞』的樣子喔。」

    景介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現在也不是追問那麼多的時候。

    「你們準備好了嗎?」

    景介擺出架式——

    「動手!」

    反擊行動開始了。

    帶頭第一個沖上前的是型羽。

    她毫不猶豫地殺向秋津依紗子。

    「哇。也不想想自己是『弱小的小雞』。這麼囂張喔。」

    有那麼一瞬間,型羽看似顯露出猶豫的模樣,不過她旋即一咬牙,彷彿在鼓舞自己的士氣般齜牙咧嘴地怒視秋津,奮不顧身地向前衝鋒。

    「我……禮菜她……」

    雙手的鐵爪發出了冷光,壓低身體的重心。

    「才不是什麼弱小的……小雞!」

    「……『白鵺』。」

    電氣靈獸縱身躍到眼前。

    猿猴的頭顱、貉的軀體、老虎的四肢、尾巴是蛇。

    白光向型羽撲去,欲將她燒成灰燼。

    「休想得逞。」

    輕聲呢喃的檻江揮舞六尺長的刀身,由斜下方往上砍擊。

    速度並不怎麼快。恐怕根本比不上先前的砂姬。

    可是這樣就夠了。只要能趕得及,現在不管快慢的問題。

    刀身出現在『白鵺』眼前,往側腹砍去。正如同檻江所揮擊的軌道,來自斜下方。

    電擊和白刃交鋒後,『白鵺』顯露出了懼色。

    「……還沒結束。」

    檻江喃喃地、可是清晰有力地做出了宣言。

    藉著揮刀的餘勁,接連使出橫劈、突刺、揮砍。

    『白鵺』不敵犀利的攻勢,節節敗退。

    「型羽,就是現在。」

    型羽應聲。

    「明白!」

    第二回的突擊。秋津理所當然地張開了『七涂曲』之壁。

    這回秋津擺出了防禦的架式,但面對衝擊依然不顯怯色。型羽的鐵爪被彈回反方向,身子大幅度地向後仰起。型羽順著那股勁道翻了一個觔斗,再次蹬地躍起。

    「……唔啊啊啊!」

    使出你的渾身解數進攻——景介是這麼向型羽交代的。又說既然她有防壁護身,那就打爛那面防壁再將她收拾掉就好。型羽也確實不負景介的期望,靈活運用嬌小的身軀,全力向秋津發動攻勢。

    就在這時,破綻出現了。

    檻江把攻擊目標從『白鵺』切換到秋津。

    她面無表情地定睛瞄準敵人,一語不發地提刀斜劈而下。

    『攫食玉藻』的刀刃出現在秋津的眼前、顯然是結界內側的距離範圍內。

    然而——

    刀刃隨著沉悶的聲響定在秋津眼前三公分處。

    原來結界的內側又出現了一面牆壁。

    「真傻。」

    秋津譏笑道:

    「該不會這就是你們的殺手鐧吧?如果是,那就太教我失望了。」

    「對啊。是殺手鐧沒錯。」

    景介回答:

    「……如果殺手鐧也行不通的話,那只好使出最後一招了。」

    木陰野已經拉滿了『阿形之琴』的弦。

    只不過並不是拿來當作琴使用。

    而是架上了臨時製作出來的箭,充當一把弓。

    箭則是把『賀美良之枝』綁在一根細木條——從劃傷的柱子分離出來的部分——拼湊而成。

    景介站在拉弓的木陰野面前,手握弓箭的前端。

    秋津驚覺事有蹊蹺。

    「你們……難道是想……」

    前些天景介在家裡做過實驗——如果拿『賀美良之枝』丟擲物體是否依然能發揮效果?結果是可行的,效果持續時間約莫是『賀美良之枝』離手後的三秒內。

    既然如此。

    如果拿它充當弓箭發射,三秒綽綽有餘了。

    景介鬆手放開了『賀美良之枝』。

    「木陰野軍曹,放箭!」

    「瞭解!」

    目標當然是——一般血肉之軀絕對無法靠近的白色電氣靈獸。

    「……你們是玩真的?」

    秋津大喊。

    太遲了。

    木陰野的指頭放開了弓弦。

    秋津反射地,不,應該說唯獨秋津塞起了耳朵。

    弦當然並未發出聲響。

    『阿形之琴』在景介的支配之下,要抑制弦的振動可謂易如反掌。

    只聞一陣破空聲,

    弓箭的尖端一舉命中了電氣靈獸的背部。

    ——好,接下來就換我上場了。

    景介集中精神。

    把意識灌注到被『賀美良之枝』的前端戳中的『白鵺』。

    腦袋裡有一種好似巨大的團塊在暴跳如雷地反抗掙扎的感覺。景介用力量硬是制伏住那個東西。靠的不是腕力,而是精神力。

    那股氾濫強而猛烈。景介的心就快不堪負荷被彈開了。

    不過就在這時,感覺有一股力量在自己的後面推波助瀾。支配力隨之增強。

    如事前所安排好的——有人代為撿起掉在地上的『賀美良之枝』拿給景介握好。在主人支配物質的時候,持有它就能發揮類似天線的作用。換言之,手上有沒有『賀美良之枝』會大幅影響收訊效率。

    跑去把它撿來的應該是檻江吧。景介心懷感激,同時更集中意識跟『白鵺』戰得如火如荼。

    命令只有一個。

    ——自我毀滅吧。

    壞滅吧。崩潰吧。裂開吧。破碎吧。消失吧。腐朽吧。潰爛吧。

    最後,化為一團塵土吧。

    之前拿茶杯和鉛筆盒實驗時,結果令人滿意。景介把這當作是自由變化形狀的延伸運用之一,試著強烈地灌輸了破壞的意念,最後東西還真的就壞掉了。不過,前提是必須儘可能地清楚想像出具體的破壞模樣才行。這傢伙的——藏物的——『白鵺』的——破壞又會是什麼模樣?

    是身上爬滿裂痕碎成一地嗎?還是變成一堆沙子風化呢?

    不知道。就是因為一點頭緒也沒有,景介灌注了所有想像得到的破壞畫面。

    擊潰反抗的恆常性。

    撕裂氾濫的回覆力。

    支配抵制的牢固性。

    縱使是具有不可思議力量的物質,也要對其行使絕對性的支配——!

    景介一心專注對付『白鵺』,感覺腦袋的線路彷彿都快因此斷了線似的。

    片刻,壓制的力量終於變得比爭鬧的力量還大。抵抗有衰弱的趨勢。

    搞定了。景介如此心想。

    頓時。

    ——有某個東西烙印在視網膜的後方。

    突如其來地——

    明明閉上了眼睛,眼前卻有一幅風景呈現。

    既不是彩色也不是黑白畫面,不過可以理解那是一幅影像。

    直覺告訴自己,這是操控組合電器用品時有過的體驗。對象的構造和機關變成抽象的畫面流進了腦海。那是一種支配所導致的訊息反饋現象。

    不過和電器不同,烙印在腦海的並不是零件。

    那是——遼闊的草原。彷彿是透過某人的眼睛在觀看似的。

    不過視角的高度特別的低。就好像是用四隻腳在行走一樣。

    映入眼簾的是少女——一名女子。

    女子身穿一襲古意盎然的和服。以銳猛的視線瞪視著這個方向。那名頂著一頭迎風飄揚的黑髮,容貌和枯葉有幾分神似的少女掄起一把劍,將劍尖直指著景介。

    那是一把雙面刃,而非日本刀。它的刀面更寬、歷史更為悠久——感覺像是※大和時代的產物。(譯註:大和時代指的是日本於西元250~538年定都於大和地區的時代。)

    視線忽然一沉。

    可以看到下面左右兩邊有野獸腳掌的腳尖。上面佈滿了虎斑。

    景介有股錯覺,彷彿那是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一樣。

    ——這是什麼?

    就在景介感到訝異之時,少女挺劍向前、縱身躍起,剎那間劍鋒迫在眼前——

    「……嗚!」

    視野被拉回了現實。

    景介恢復意識。

    連眨了數次眼皮。先前的光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檻江的背影。她以肉身擋在前面保護景介。

    再來是型羽的身體。她擺出了牽制秋津的架式。

    至於秋津——她面掛著景介可能從來沒看過的、極度驚愕的表情。

    背後則有木陰野和棺奈的氣息。

    以及——

    「怎麼可能。」

    秋津茫然地低語道。

    全身噴濺著火花的『白鵺』咚的一聲……

    倒地暴斃了。

    纏繞在它身上的電氣逐漸消散。

    同時,身體各處開始出現裂痕。不僅如此還血花四濺。

    遺留在原地的東西,宛若一具屍體。

    不對。這無疑是具屍體。

    一具擁有猿猴頭顱、貉的軀體、老虎四肢以及蛇尾的——前所未見的動物屍體。

    「喂……這是?」

    連景介也難掩狼狽。

    藏物『白鵺』。

    原先景介還以為它是擁有野獸外貌的電氣凝聚體——不過只是無生命的道具。從其他人的表情看來,似乎連一族的人都這麼認為沒錯。

    不過眼前的這個是——

    「什麼啊……這是怎麼回事。」

    假使『白鵺』是有生命的,莫非……

    「難道……這些藏物都……」

    景介審視了手中的『賀美良之枝』。

    這把短刀,暗奶油色的圓錐狀刀身上浮現有藍色血管般的圖案,看了令人心裡發毛。

    這把刀——不,包括『阿形之琴』、『攫食玉藻』、『白銀魎牙』,這些該不會都是——

    「它們都是有生命的?」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秋津突然失聲大笑。

    「太有趣了!非常有意思!不愧是霧澤同學……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神通廣大!」

    明明自己的武器毀了,秋津卻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樣,跟現場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

    「呵呵……如果說『通連』是鈴鹿天敵,那你的『賀美良之枝』就好比藏物天敵吧?竟然能把被棄之如敝屣的藏物做這麼靈活的應用!你果然太優秀了!」

    所有人都驚訝得神情呆滯。

    秋津在這樣的氛圍下嘻笑一段時間之後,緩緩地環顧了眾人。

    視線最後停留在景介身上。

    「霧澤同學,你及格了。當初決定要讓你變成我的東西,這個決定果然是對的。」

    「你還在說什麼夢話?」

    型羽挺身擋在景介面前,眼神凶惡地瞪著秋津。

    「你沒看你已經失去武器了嗎?」

    「是啊。可是你們還是無法威脅我的性命。就憑現在的你們,是打不破這個『七涂曲』的……所以這回就算兩敗俱傷如何?」

    「說夠了沒!你這女人……」

    「掰掰囉,霧澤同學。」

    秋津坦蕩蕩地背過身子,準備離開倉庫。

    「來日再會了?幫我跟枯葉問聲好喔。」

    「景介哥哥!」

    「不用管她。」

    景介向忿忿地想追上前的型羽搖頭。

    「別追了……是說,我們再不逃的話太危險了。」

    倉庫裡面開始有濃煙竄入。一來是不清楚這幢屋子能支撐到什麼時候,二來是再待下去,所有人都會一氧化碳中毒的。

    「我們毀了『白鵺』。光這樣就算大有斬獲了。」

    秋津人已不見蹤影。她就這麼消失在火海之中。

    檻江開始用『攫食玉藻』砍擊破壞倉庫的牆壁。景介也轉身來到她的身邊,以『賀美良之枝』劃傷牆壁,製造連外的洞口。

    火焰燃燒的劈啪聲裡,夾雜著轟轟作響的劇烈震動。樑柱開始倒塌了。屋子垮落應該是時間遲早的問題。火勢也有蔓延到屋外草木的趨勢。

    「動作快!」

    口頭催促型羽等人加緊腳步,景介鑿穿了通往外頭的洞口。

    離去之際——景介最後又斜睨了本是『白鵺』的那個屍塊一眼。

    藏物。

    鈴鹿一族所流傳的超凡道具。

    透過詛咒與疾病、污穢與不潔所創造出來的可忌寶物。

    為何會受到詛咒?染病的又是誰?

    污穢與不潔指的又是什麼意思?

    剛才自己在眼裡看到的光景,跟那些有什麼關連嗎——

    內心籠罩著由來不明的不安,景介從『白鵺』的屍體別開了目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44 PM

終幕 深重之傷

    當天深夜,枯葉清醒了。

    她坐起上半身後,發現棺奈坐在枕邊。早已習慣如此的枯葉本想就這樣起床,旋即——她發現自己沒有躺進棉被的印象,慌張得大聲嚷嚷。

    「棺奈!奴家……」

    「大小姐、景介大人、會被你、吵醒的。」

    棺奈如此說道,視線飄向了枯葉的棉被上。

    景介人趴在上頭,發出微弱的鼻息聲。

    不久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那時昏睡的是景介,本來枯葉是基於擔心守在一旁看護,最後卻累得跟著一起睡著了。現在的立場和當時恰恰相反,枯葉不禁苦笑。

    感到窩心的同時,也覺得有些不捨。

    不曉得景介那回醒來的心情,跟現在的自己是一致的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教人感到欣慰了。

    「……思,枯葉。」

    景介醒了。

    他緩緩抬起頭。本想揉眼睛的他似乎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戴著眼鏡睡著了的樣子。他皺起眉心,把手插進頭髮裡抓,用力眨了幾次眼睛之後,看著枯葉微笑。

    「你醒來啦。太好了。」

    「讓你操心了。」

    漸漸在記憶裡浮現出來了。

    自己在睡前——不,是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經過。

    看著景介的臉,枯葉才得以克制湧上心頭的不安。

    枯葉佯作冷靜,開口問道:

    「後來……發生了什麼狀況?快告訴奴家。」

    景介頷首。

    「嗯,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於是,景介不急不徐地開始說明。

    枯葉倒下後便獨自先行離去的種樂。

    和依紗子的戰鬥。

    以及『白鵺』的毀壞——

    「抱歉,我沒能奪回『通連』。」

    「你無須愧疚,那是奴家的責任。」

    枯葉盡力表現出開朗的樣子。

    內心裡頭有一股巨大得難以自持的喪失感。畢竟被奪走的是一族的寶刀,非同小可。

    看來,『握有首領之證』的事實對於穩定心理的作用,遠比自己過去想像的還要巨大。況且,讓那把可怕的武器落入秋津依紗子手中,沒人曉得她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

    然而,更令人放心不下的問題是——

    「那傢伙……那個人。」

    「嗯。」

    直接從枯葉手中奪走『通連』的那名狐狸面具少女。

    不會有錯。她是步摘。

    為什麼步摘會為依紗子賣命呢?難道說當時自己的苦口婆心未能打動步摘,至今她依然想以繁榮派的身份活下去嗎?疑問與不安在枯葉心中混成了一團。

    枯葉生硬地換了個話題。

    「對了,你說你毀了『白鵺』是嗎……這太教人吃驚了哪,景介。」

    枯葉由衷地感到佩服。

    景介能自行從那個被一族斷定『一無是處』而積藏不用的藏物裡,摸索出不為人知的力量固然值得讚賞,但最令人嘖嘖稱奇的還是藏物遭到破壞這事。至少枯葉還是第一次耳聞,恐怕大多數的一族都不會相信吧。

    而且,不對,是正因為如此。

    得知『白鵺』壞滅後所曝露出的原貌時,枯葉倒沒有景介那麼驚訝。

    枯葉就自己的認知向景介做了說明。

    「追根究柢……藏物跟鈴鹿昔日交戰過的異類有關。」

    「這話怎麼說?」

    問題一脫口,景介大概也料想到了答案,臉色一沉。

    「……難道是——」

    「嗯。你的想像應該是正確的。」

    枯葉承認了。

    「自古以來鈴鹿打倒了眾多的妖魅。據說藏物就是仿傚那些妖魅的能力創造出來的。『白鵺』、『輪迴人狼』、『攫食玉藻』——一些藏物還沿用了那些怪物的名字。」

    這樣的知識是鈴鹿一族的常識。

    不過景介似乎聽都沒聽說過。因為包括枯葉在內,從來沒人跟他說明。

    枯葉因此覺得愧疚,向他賠罪。

    但景介只要她別放在心上。

    「以前,我根本不想相信你們跟那些妖怪戰爭過。妖怪也好、怪物也罷,我從不認為它們曾實際存在過這個世界上。也自然沒有想說要深入追究得那麼詳細了。」

    大概是價值觀的不同,導致擁有的情報出現分歧吧,景介無奈地苦笑。

    只是,費解的謎依舊沒有解開。

    關於藏物的知識,枯葉已經——恐怕就算是砂姬,她知道的也僅只於枯葉向景介透露的部分了。

    而且枯葉自己也是有不清楚的地方。『白鵺』以外的藏物如果遭到破壞,結果也是一樣嗎?還是說只有『白鵺』是特例?

    重點是——

    藏物究竟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

    距離與異種的最後一場戰爭——玉藻之戰已有三百年之遙。

    創造藏物的技術早已失傳。

    不。至少生在本家,卻只是個次女的自己並沒有獲傳那樣的技術。

    枯葉不甘地抿起嘴唇。

    一無所知的次女,無知卻自以為首領的小丑。

    供子和依紗子的話沉重地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

    雪上加霜的是,如今連首領之證也拱手讓人,這樣的自己到底能有什麼作為呢——

    不知是接受了枯葉的說明,還是察覺枯葉的表情出現了變化——

    這回換景介帶開話題。

    「接下來能談談你的事嗎?」

    枯葉頷首,殷齒欲言,然而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是好。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景介一如體察到枯葉的心情似地把手放到了她的頭上。

    「木陰野已經跟我講過神樂的事了……跟你母親很像是吧?」

    「……啊啊。」

    枯葉像好不容易擠出聲般回答道。

    沒錯。

    那個面孔,那個聲音。

    神樂的容貌跟先代的首領——換言之,跟枯葉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木陰野有去跟砂姬小姐確認過了,她們倆好像本來就長得很相似。而且叛亂是十七年前的往事了,所以她沒有料想到你們會有那樣的反應……木陰野說,砂姬小姐後來道歉了。」

    「是嗎?」

    但枯葉的心情並未因此而不再消沉。

    神樂和母親長得很像,這不是什麼難解的事。畢竟她們是姐妹。

    但癥結不在那兒,不——是不只有那兒。

    「……景介。」

    枯葉拉住了景介的袖子,宛如是在攀住浮木般。

    手指頭直打哆嗦,身體發冷。

    現在——就連佯裝開朗、轉移話題似乎也做不來。

    就連視野也因為浮現在腦海裡的影像開始搖曳晃動。

    「枯葉?你……」

    袖子已不足以做為依靠。

    儘管改握住了胳臂,還是不夠。枯葉將景介拉了過來,臉埋進了他的胸膛。

    景介也把手環到枯葉背後輕摟。他的溫柔令她鼻酸落淚。

    有了景介的支持,枯葉這才好不容易能開口說話。

    「奴家……這是何故?為何會……一直忘記沒有想起。」

    「怎麼了?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奴家一直都忘了!」

    枯葉在景介懷裡大叫。

    同時在心裡也仰仗吉乃。在內心深處呼喊尋求她的援助。

    但——縱然有景介和吉乃的扶持,卻保持不住平常心。

    「這些日子以來……到底是為什麼?害怕:…對,因為太害怕了。奴家並不想去看,覺得那是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所以才會無意識地從腦中剔除了記憶。」

    枯葉的訴說對象已不再是景介,而是自己。

    為何?為什麼?

    把這麼重要——驚人的記憶封印起來,再自視甚高地以次期首領自居。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以前供子曾問了一個問題。

    枯葉早就知道那個答案了。親眼看到了。然而卻欺騙自己。

    「那個人真的是神樂嗎?會不會其實是母親大人?」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母親跟神樂臉長得……」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你當真以為……那個晚上殺害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們嗎?

    供子的問題,和那個晚上所目擊的畫面在枯葉的腦裡逐漸合而為一。

    一直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幕形同亡靈般幽幽浮現,折磨著枯葉。

    被火海包圍的屋子。

    母親的身影。

    狀況和村落失火當天的本家宅邸十分類似。

    不過,有個地方大不同。兩者間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在火海中所看到的母親與姐姐的身影——

    枯葉一如在嘔血似地喃喃自語。

    「下手殺害了姐姐的……是母親大人。」

    「咦……?」

    枯葉回想起了在即將被燒垮的本家宅邸所看到的畫面。

    不經意地想起來了。

    ——在紅蓮的環繞下,勒住姐姐‧木春脖子的——母親的模樣。

    ※

    同一時刻。

    在筱田醫院的四樓。

    位在鈴鹿一族專用病棟其中一區的筱田玲二郎診察室,突然有來客敲響房門。

    在辦公桌忙著處理文書資料的筱田,卻兀自叼著煙一聲不吭,彷彿在跟敲門者說『想進來就自己進來吧』似地。頃刻傳出開門的聲響,背後腳步聲清晰可聞,直到來客的氣息在近距離止步,筱田這才緩緩回過頭來。

    「怎麼?有事嗎?」

    回頭的筱田瞥了對方一眼,舉止粗魯地搔弄著頭髮。

    「來探你妹妹的病嗎?她們已經入睡了喔。」

    「……哼,好個目中無人的態度。」

    來客——供子以不愉快的眼神,睨了大無畏的筱田一眼。

    「面對曾殺上門來的人物,你竟然還有辦法表現得若無其事。」

    「血沙和血香的腳我已經成功接回去了。或多或少會有點瘸就是了。

    筱田無視供子的諷刺,說明了入院患者的近況。

    可是,談到親生妹妹的話題,供子也只有輕輕鎖起眉頭。

    「哼……那種事情用不著告訴我。」

    「不然你有什麼事?不會是又來襲擊醫院吧。」

    供子無視了筱田反將一軍的諷刺。

    她在診療用的病床坐下。

    「身體不舒服嗎?」

    筱田打趣似地說道。

    「這裡是中立地帶。就算是你,如果身體不舒服我照樣可以幫你檢查一下。」

    筱田的話徹底監守自己的立場。

    但——

    供子向那樣的筱田,露出陰險的笑容說道:

    「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筱田玲二郎,我是來跟你交涉的。」

    「……什麼?」

    「打破你的中立立場。」

    美其名是交涉,實際上卻是十足的命令口吻。當中絲毫不見有顧及對方的心情。

    緘默了一瞬間,筱田露出意興闌珊的模樣。

    「要我幫助繁榮派?……這問題也太蠢了。」

    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

    但供子的表情並未因他的回答而有所動搖。

    筱田感到可疑,把嘴上的煙捻熄在菸灰缸。

    「不過,倒是蠢得教我有興趣想聽聽你怎麼說呢。你到底是打著什麼樣的如意算盤,跑來跟我提這麼沒有意義的提議的?礙於神樂的命令,只好乖乖扮演傳聲筒?」

    「哼……神樂啊。」

    經這麼一問,供子嗤鼻道。宛如——根本沒把那名字放在眼中似的。

    她顯得有些心浮氣躁、同時又有些驕傲得意,眼神變得犀利了起來。

    「你誤會了。我從來沒要你協助繁榮派。」

    筱田眉頭一皺,默默不語地示意供子繼續往下說。

    供子接著說道:

    「我需要你……以及夭的協助。對象不是繁榮派,而是我個人。」

    「……聽起來好像繁榮派早已分崩離析了哪。」

    「如果這麼說還聽不出來,需要我用更直接了當的說法嗎?」

    供子從病床站起身。

    「繁榮派做什麼打算不關我的事。巳代和通夜子是怎麼想的也是她們家的事。更遑論秋津依紗子那娘們……我對她沒興趣到巴不得動手幹掉她。」

    「那你究竟要……」

    供子彷彿早已清楚問題的內容,打斷了筱田的發問。

    她逕自開口說道:

    「只要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替你治好夭的病。」

    隨著供子打出籌碼。

    再一次地——沉默支配了診察室。

    這次的沉默十分漫長。

    十秒。三十秒。一分鐘。然後兩分鐘。

    連呼吸聲都顯得清晰的寂靜,伴隨而來的奇妙緊張感節節高昇。

    筱田想從供子的表情探個究竟,供子正面迎下了他打探的視線。

    充斥在兩人之間的緊張感就快瀕臨飽合。

    率先開口的人,是筱田。

    「我先聽你怎麼說。只不過聽完後答案依然為『No'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聽見那個回答的供子——

    「……咯咯。」

    一貫的殘酷笑容顯得格外濃烈——她走向了面色凝重的筱田。

    「我就大方告訴你吧。可是在此我先做個預告……你是一定不會說『No』的。」

    一如在逗弄筱田似地,白皙的指頭拂過了他的臉頰。

    即便面露困色,筱田也沒有甩開她的手指。

    「首先,就從治好夭的疾病的方法說起……」

    於是,供子輕啟唇齒娓娓道來。

    同時也讓診察室的寂靜增添了一分既甘美又陰慘,彷彿毒花般的誘惑音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5 04:45 PM

後記

    總而言之,以上就是『赤色羅曼史』第四集。

    本回延續上一集內容,故事主旨同樣圍繞著鈴鹿一族之謎打轉。枯葉等人狀況連連,景介從原先的花瓶角色漸漸展現出主角的氣勢,感覺劇情也開始邁入引人入勝的佳境了。不知各位讀者看得是否過癮呢?

    附帶一提,本系列現階段預定是六冊完結。能否如計畫寫完最後一本端看銷量而定乃是這個業界的不變恆理,而且也是非常嚴苛的現實……在此由衷盼請各位讀者協力催生本故事的結局。

    說出來令人吃驚,下一本第五集竟然是預定八月出版。第三集和第四集間隔了四個月的空窗,我試著努力彌補回來了。

    老實說我也還沒寫完,所以接下來不拚也不行了。說是不拚不行,其實是截稿期截稿期截稿期——就迫在眉睫了。藤原佑的明天將會如何?

    下一集預定將揭曉包括鈴鹿一族、枯葉、景介在內的諸多謎題。敬請期待。

    接下來是跟書本內容完全無關的題外話——開始寫小說的工作約六年,因為每天盯著電腦螢幕作業的緣故,原先視力一直保持良好的雙眼一‧五的視力終於惡化到不得不去配眼鏡的程度了。這是我人生第一副眼鏡。

    等到開始戴眼鏡之後,我這才發現被坐鎮在雙眼前方的鏡片一攪局,再也沒辦法做像想睡時揉眼睛、頭痛時按摩眉頭、對人生感到絕望時用雙手遮臉等這一類平時很自然就會做出的動作了。另一個影響就是,我陷入了擔心以前寫的小說會不會犯下讓哪個戴眼鏡的角色做出這一類動作的不安。

    愚蠢的是,至今我在描寫戴眼鏡角色時,並沒有十分意識人物臉上有戴眼鏡這回事。當然我自認我在腦子裡是有留心不要犯下那一類的錯誤描寫,實際上可能固然沒有錯誤、但依然找得出微妙的不自然處也說不定。畢竟我當初對眼鏡的認識可謂為零。

    更扯的是,我以前還常常跟不知何故提到眼鏡就很挑剔的椋本小姐說出了「眼鏡這種東西隨便交差過去就好了啦」這種不尊重的話,真的很對不起。不過我明明問的問題是「我想設定這女孩是戴眼鏡的角色,你覺得什麼感覺才搭?」可是椋本小姐卻牛頭不對馬嘴地開始暢談「無框的眼鏡之前用過了所以……」之類的話題。我想請教的是人物個性,不是眼鏡的種類。

    ……糟糕寫太多次眼鏡,結果『眼鏡』這個文字在我眼中愈看愈不像是一個文字了。再寫下去感覺語尾會不自覺地以眼鏡做結,所以我想就此打住開始致謝的部分眼鏡。

    責任編輯佐藤先生、插畫椋本小姐,這次也辛苦你們了。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要立刻著手第五集的作業真的很抱歉,我們一起加油吧!

    ASCII MEDIA WORKS的各位工作同仁、校閱編輯、美術設計等跟本書製作有關的各位,以及各位讀者先賢,非常感謝你們。不單是小說,我認為所謂的娛樂產物,最終還是得透過消費者的購買才算真正的完成。如果今後各位讀者願意扮演我們工作的最後一塊拼圖,購入這份商品的話,無非是最教人欣慰的事了。有你們協助工作的完成,我們也會盡力創作出能在各位心中留下感動的作品眼鏡。

    最後的部分害一篇好端端的文章變得不倫不類。那麼下個月見。眼鏡。

    藤原 佑

    赤色/羅曼史4

    大家好!我是負責插晝的椋本。感謝捧場引最後一頁的讀者。那麼那麼,各位對形勢告急(?)的第四集感想如何?就我畫師的立場而言,印象最深的果然是「枯葉妹妹上學去」(或者應該說「枯葉妹妹穿水手服」才對嗎……)的事件吧(笑)。很高興有機會能晝這麼多水手服。嗯一沒想到我還挺喜歡水手服的嘛。啊,我當然也是非常喜歡眼鏡的喔?好歹我玩某個心理測驗時,「結婚對象最重要的條件」這一題出來的結果可是眼鏡耶。(真實發生的事件)。好啦,先不管這種自吹自擂的事了。故事主題感覺即將邁入高潮階段,動盪的氣氛也逐漸蔓延……在本集裡互動感覺還算不錯的景介和枯葉能否平安地迎接浪漫結局呢……說真的我非常擔心,現在也只能相信他們能修成正果予以祝福……(你是老媽子嗎!)啊,開頭漫畫第六頁枯葉的那句「難道是~」台詞,是源自6/10上市的電擊文庫Magazine vol.8所刊登的短篇。大家務必一起配合閱讀喔。那麼那麼,祈禱下集(就是下個月喔!)能與各位再會!呵呵。

    椋本夏夜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