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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46 PM

川口士 -【魔彈之王與戰姬.八】

【封面圖】:


【內容簡介】:

由於萊格尼察遭到托爾巴蘭所率領的海盜餘黨襲擊,雙劍之戰姬莎夏賭上性命抱病出戰。

在與平常處於敵對關係的伊莉莎維塔聯合作戰時,莎夏那燃燒著逐漸消逝的生命之火進行壯烈戰鬥的美麗身影,讓見證這一幕的人聯想到某種「傳說中的生物」。

另一方面,收到堤格爾失蹤的消息後悲痛不已的艾蓮,為了陷入危機的莎夏而急忙趕往戰場──

不僅如此,凡倫蒂娜也在暗中策劃著什麼。

而伊莉莎維塔在海盜餘黨躲藏的海岸發現的「某位男人」又是……?

撼動時代的巨浪孕育出全新的傳說!超人氣戰姬奇幻小說第八集!

【原日文書名】:魔弾の王と戦姫8

【原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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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47 PM



    他醒了過來,同時感受到一陣寒意。牙齒不停打顫,喀喀作響。

    他的身體也在顫抖,他弓起背部,緊緊地環抱住自己的身體,他必須先想辦法禦寒才行,自己的身體好像要凍成冰了。

    當他的情緒終於冷靜下來時,已經過了大約一千秒的時間了。拂過身子的空氣雖然不甚溫暖,但至少不像夜晚的冰冷海水那般凍人。年輕人漸漸取回暖意,最後終於坐起身子。

    他的視野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把一直緊握著的弓擱在身旁,脫下已經被海水浸濕的冰冷衣服。他脫下褲子和內衣,擰了幾下。但他實在使不出多少力氣,所以無法擰乾衣物。

    頭上傳來陣陣刺痛,他伸手一摸,發現似乎有傷口。雖然沒有摸到濕滑的觸感,但頭髮也被海水弄濕了。他聞了聞碰觸傷口的手,判斷血應該已經止住了。

    一直赤裸著身體也挺不自在的,所以他只好把仍舊濕透的冰冷衣服穿回去。接著年輕人察覺到自己正站在堅硬的地面上。

    「……這裡是哪裡?」

    雖然是個有點傻氣的問題,但他本人卻是相當認真的。年輕人名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他熟識的人都會省略他的全名,稱他為堤格爾。堤格爾抓了抓暗紅色的頭髮,拚命地回想他失去意識前的記憶。

    堤格爾雖然是布琉努王國的貴族,但因為種種原因,目前滯留在吉斯塔特王國作客。而且還擔任吉斯塔特的使者,直到前陣子都待在亞斯瓦爾王國。

    當他搭乘的船從亞斯瓦爾出發,再過幾天就能返抵吉斯塔特時,船卻遭受魔物的攻擊,堤格爾在與魔物交戰時墜海,失去了意識。

    堤格爾回想到這裡之後,又低聲重複了方才的疑問。

    這裡究竟是哪裡?

    他不認為是搭乘同一艘船的蘇菲——蘇菲亞‧歐貝達斯、奧爾嘉‧塔姆或是馬特維救了自己。他們應該會讓自己接受更完善的治療和照顧才對。

    不可能連衣服都沒換、連一條毛毯也不給,把渾身濕透的他放在這裡不管。

    換句話說,從夜晚的海中救了自己的是其他人。

    堤格爾拿起了放在腳邊的弓。雖然這把弓是他的家族寶物,但他卻直到大約一年前才知道這把弓擁有某種來路不明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也屢次拯救年輕人脫離險境。

    他轉頭環顧四周,看到距離約數十步的前方有道亮光。堤格爾踩著不穩的步伐朝那裡走去。他的腳還是使不出多大的力氣。

    當堤格爾看到發出亮光的是何種物體時,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裡有三個方向都被牆壁圍住,從天花板和地上分別竄出了數根有如短小石柱的物體。這些石柱全都只有堤格爾的膝蓋那麼高,表面像是被鉋削的岩石般凹凸不平。

    這些石柱幾乎都是漆黑色的,只有其中幾根散發出白色的光芒。那正是堤格爾所看到的亮光。

    『好久不見了。』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女性的說話聲。堤格爾緊緊握住手上的弓,警戒地來回巡視四周。但他卻看不到說話的人的身影。不對,堤格爾心想。或許這個籠罩在黑暗中的空間就是聲音的主人。於是他對眼前的黑暗喊道:

    「救了我的人是你嗎?」

    『沒錯。』

    聲音的主人表示肯定。

    「……首先,我要感謝你救了我。」

    堤格爾對著眼前的黑暗恭敬有禮地低頭致謝。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之前已經說過了吧?「在暗夜之中的無數骸骨上」。因為滿足了這項條件,所以我才稍微幫了你一把,就這麼簡單——反正位於休眠期的那孩子應該是不會注意到的吧。』

    她這段話的後半段感覺像在喃喃自語,所以堤格爾沒有聽得很清楚。

    ——這麼說來,她以前好像曾對他說過這種話。

    那已經是近一年前的事了。當時因為還發生了更多誇張的事,所以堤格爾完全忘記了。

    『你忘記了對吧?』

    「才沒……呃,那個,對不起。」

    被對方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說中自己的想法,堤格爾下意識地想反駁,但他最後還是搖搖頭,老實地道歉了。他聽見黑暗中傳來竊笑聲。堤格爾恢復冷靜,繼續問道:

    「對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之前搭的船怎麼樣了?」

    『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回答你,第二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

    她回答得很直接。堤格爾嘆口氣,又拋出了疑問。

    「你說第二個問題你不知道答案,那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出手救了你而已,對其他事情沒有興趣。』

    「你能不能把我送回那個地方呢?」

    『送回夜晚的海上?』

    恐怖與寒冷的感覺在腦中復甦,堤格爾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如果再回到海裡,這次一定會沒命。但是他也不能一直待在這種地方。於是他懇求道:

    「不能送我到除了海以外的地方嗎?」

    『要送到哪裡?』

    聽到這個簡潔有力的問題,堤格爾露出了被戳中痛處的表情。自己到底想回去哪裡呢?

    亞爾薩斯?萊德梅裡茲?布琉努?還是吉斯塔特呢?

    他出生成長的故鄉的悠閒安寧的景象,和銀發少女的笑臉同時閃過腦海。無論哪一邊都是年輕人無法割捨的事物。緊接著,他所重視的人們的臉一一在腦中浮現。

    『對了,如果是接壤著海面的地方應該就可以喔。』

    這是因為她在堤格爾落海時救了他嗎?堤格爾考慮片刻後,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送我到吉斯塔特。」

    這是他現在該去的地方。他目前的立場不允許自己回到心愛的故鄉。

    『那我就送你過去吧。』

    聲音的主人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話。

    『不過,會被送到吉斯塔特的何處,連我也無法決定喔。』

    在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之前,堤格爾的意識就急速地遠離他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48 PM

1 奧爾席納

    皎潔明亮的秋月,靜靜地照亮在夜晚的海上載沉載浮的船隊。

    他們都是萊格尼察的軍艦。由名為「槍」的三十一艘細長形槳帆船,和名為「弩」的三艘大型槳帆船組成。所有船隻的船首和船尾都掛著點燃的燈籠,借由火光來測知自己與其他船隻的距離。

    他們的目的是討伐逼近吉斯塔特王國的海盜。

    現在,在船隊的旗艦「鐵獅」號的船首上,有一名年輕女子正在和一隻怪物對峙。

    女子今年二十二歲,富有光澤的及肩黑髮剪得相當整齊,瘦削的身體穿著黑底的軍裝。

    雖然擁有美麗的五官和苗條的身材,卻不會給人嬌柔纖細的印象,這大概是因為她的左右手分別握著一把短劍,漆黑的雙眼還閃爍著戰意的關係吧。

    她的名字是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與她熟識的人都用暱稱「莎夏」稱呼她。她是這個船隊的總帥,也是吉斯塔特的七戰姬之一。

    莎夏手裡的兩把短劍分別擁有金色和朱色的劍身,上面纏繞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她並沒有焚燒任何物體,這是短劍本身冒出的火焰。

    這兩把擁有神奇力量的短劍,正是莎夏的龍具煌炎巴爾格雷。別名「討鬼之雙刃」。

    站在她眼前的怪物正露出淺笑俯視著黑衣戰姬。其巨大的身軀比莎夏大上一倍有餘,肩膀和胸膛高高隆起,魁梧的身材甚至讓人覺得他能單手捏碎人類。他的右肩有一道延伸至右胸的醜陋傷痕。

    沒有體毛的雪白皮膚讓人感到噁心不快。額頭上長了三根螺旋狀的角,猙獰的臉孔令人聯想到童話故事裡的鬼怪,其右半邊被燒得焦爛變形。

    怪物的右臂被人從手肘附近砍斷了,手肘以下的部分變成白色的肉塊掉落在甲板上。

    怪物稱自己為托爾巴蘭。莎夏雖然聽過這類魔物的傳聞,卻還是第一次實際見到。

    但是莎夏並未因此退縮。她舉起雙劍,謹慎地縮短彼此的距離。怪物臉上和肩膀的傷是之前就存在的,但方才砍斷托爾巴蘭右臂的人卻是莎夏。既然能以刀刃傷害對方,就沒有必要害怕。

    ——他會採取什麼攻擊呢……?

    她在先前的攻防戰中得知托爾巴蘭擁有驚人的怪力,還會以全身釋放出肉眼不可見的衝擊波。況且他是怪物,無法保證他只有這些能力。即使是莎夏,也無法預測他還擁有何種攻擊方式。

    ——奧爾嘉之前還說過什麼呢?

    雖然莎夏試著回想曾與這只魔物交戰過的戰姬——奧爾嘉說過的話,卻只記得他會釋放衝擊波這件事。情況對她相當不利。

    「你的身手還挺俐落的嘛。」

    托爾巴蘭拾起自己掉落在甲板上的手臂。其斷面雖然被短劍的火焰燒得焦黑,但怪物卻若無其事地把它貼在傷口上。

    傷口隨即冒出了白煙,在一臉驚訝的莎夏的目光之下,托爾巴蘭鬆開了手。

    他的手臂沒有掉落。魔物原本被砍斷的右臂竟然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接合起來了。就連莎夏也不禁對眼前的景象啞口無言。這已經不是傷口的治癒速度快不快的問題了。

    ——這樣一來……就算砍斷他的頭,或許也無法結束他的性命。

    一道冷汗自黑髮戰姬的額邊緩緩流下。托爾巴蘭揮動著右臂,確認它活動的情況。

    當空氣中的緊張感逐漸攀升時,一陣騷動突然穿過夜色傳進了她的耳中。距離此處稍遠的地方出現點點亮光,朝這裡靠近的同時,還不規則地晃動著。

    莎夏立刻明白那是士兵和水手們的身影,他們應該是聽到了托爾巴蘭以衝擊波破壞船緣和船頭的聲音,才會過來查看情況吧。

    莎夏臉上浮現一抹焦慮神色。雖然她所搭乘的旗艦上儘是精銳,但敵人是不屬於人類的怪物。這與和龍交戰無異。

    當莎夏明知危險,卻仍舊打算挺身一戰時——

    「——現在應該先暫時撤退嗎……」

    怪物口中吐出了令人大感意外的話。托爾巴蘭樂在其中地遠眺著那些緩緩靠近的火把,退後了一步。莎夏皺起眉頭,以雙劍擺出防守的架勢。這或許是陷阱,她不能放鬆警戒。

    一道沉重的衝擊使甲板產生晃動,托爾巴蘭朝甲板一踢,跳了起來。

    但是他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攻擊。怪物的龐大身軀越過船緣,朝夜晚的海面往下跳。片刻之後,便傳來了巨大的落水聲。

    ——難道他真的逃走了……?

    又或者是故意讓我們這麼想,意圖引誘我們上鉤?

    莎夏忍不住想衝到船緣旁,但她最後還是停了下來。她的身體一動也不動,筆直地凝視眼前的黑暗,並持續了大約十秒。

    ——緩和下來了嗎……

    莎夏輕輕吐出一口氣。她之所以停下腳步,並不是在警戒怪物,而是因為來自體內的疼痛。雖然還不到劇痛的程度,只是讓動作變得稍微遲緩而已,但她對此等閒視之。

    手拿熊熊燃燒的火把聚集過來的士兵和水手們,在看到週遭的慘況後,紛紛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發現莎夏的身影才回過神來,臉色大變地趕到她身旁。

    「戰姬大人,您沒事吧!」

    「……我沒事,你們不必替我操心。」

    雖然莎夏回答時遲疑了一個瞬間,但在現場的慌亂氣氛下,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黑髮戰姬一邊將火焰已褪去的雙劍收回腰間,一邊繼續說道:

    「剛才有某種生物襲擊我們的船,被我砍傷後就逃走了。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或許是海龍。」

    考慮到即使說出托爾巴蘭的事,也只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莎夏在向部下說明時只好在事實裡加入幾個謊言。

    這艘船上的人,全都知道有船隊從亞斯瓦爾返回這裡時在途中遭到海龍襲擊,所以應該會比「出現怪物」這個說法可信一些。

    「說不定有人掉進海裡,你們稍微搜索一下船的四周吧。」

    「遵命,請戰姬大人先到船艙裡等待我們的報告吧。」

    恭敬地向她行禮的人是這艘鐵獅號的船長。這名男人既是個出色的水手,也是個優秀的戰士,所以莎夏才會選擇由他擔任船長的這艘船為旗艦。

    但是莎夏搖頭拒絕了船長的建議。

    「直到搜索告一段落之前,我都要待在這裡。如果海龍又現身的話,還得由我對付它。」

    船員們不禁面面相覷,但是她說的沒錯,除了黑髮戰姬之外,或許真的沒有人能與海龍抗衡。

    「戰姬大人,請用。」

    馬特維自一群船員中走出,把一條毛毯遞給莎夏。和周圍的水手相比,他高大的身材相當突出,凶惡的長相和身上那件背部繡著白海豚的大紅色上衣,是這個男人的註冊商標。他是一名前水手。

    他深受莎夏的信賴,是自願參加這場戰爭,才跟著搭船出海的。

    「謝謝。」

    雖然腰間的龍具不會讓莎夏受寒,但她還是感謝馬特維的體貼,道聲謝後收下了毛毯。披上毛毯的黑髮戰姬一邊觀看船員們工作,一邊思考那個怪物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馬特維,我有事情想問你。」

    莎夏以耳語般的音量呼喚有著凶惡臉孔的巨漢,又用眼神向船長示意後,便若無其事地離開現場。週遭的船員們正慌張地到處走動,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莎夏和馬特維消失了。

    絕大多數的船員都被調至船首工作,所以來到船尾後就看不到什麼人了。莎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能和我談談那個騎著海龍攻擊你們的怪物嗎?」

    聽到這句話,馬特維臉色一變。他立刻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大叫,壓抑激動的情緒,低聲向莎夏確認。

    「那傢伙出現了嗎?」

    「應該是,因為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

    馬特維聽懂莎夏的回答後,又重新敘述了一次自己看到的怪物的外觀。莎夏聽完之後,確定了她的推測是對的。

    「那傢伙現在就在這附近……」

    馬特維高大的身體微微顫抖,雙眼瞪視籠罩在夜色中的海面。夾雜了憤怒和恐懼的情緒在男人眼裡搖曳晃動。等到他冷靜下來後,莎夏便開口說道:

    「我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們即將與海盜開戰,我不想讓士兵和水手的情緒受到影響。」

    「不過,戰姬大人,也有可能就是托爾巴蘭率領海盜進攻……」

    「那個怪物嗎?」

    莎夏疑惑地歪了歪頭,但她馬上就想到了奧爾嘉他們說過的話。托爾巴蘭曾經變身為名叫萊斯特的人類,潛伏在亞斯瓦爾王國,還率領士兵駐守堡壘。

    思索片刻後,莎夏搖搖頭說:

    「還是先保密吧。就算要向各船的船長說明這件事,我們也沒有足以讓他們相信的證據。不過,這個嘛……我們先決定遇到特殊情況時該如何指示吧,例如旗艦升起黃色旗幟時就要立刻後退等等。」

    「屬下明白了。」

    馬特維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如此一來,就能夠以「遇到海龍」這種簡單明了的比喻向其他人解釋了。

    兩人回到船頭時,大概是作業進度已經接近尾聲,船員人數變少,吵雜的情況也緩和下來。船長看到莎夏他們,便走了過來。

    「戰姬大人,不好意思,還是請您選擇另外一艘船當旗艦吧。」

    「受損情況很嚴重嗎?」

    莎夏皺起眉頭。船長露出難以壓抑悔恨的沉痛表情點點頭。能夠擔任規模如此龐大的船隊的旗艦,對船員而言是相當大的榮譽。更何況總帥還是戰姬莎夏。他肯定是經過再三考慮後才這麼決定的。

    「雖然航行和戰鬥都沒有問題,但要在一個晚上修好是不可能的。若讓這種狀態的船繼續擔任戰姬大人的旗艦,將是我們的恥辱。」

    黑髮戰姬看出了船長心裡沒有說出口的想法。莎夏他們預定在明天與路伯修的船隊會合。船長是不想讓路伯修的人看到主子搭著一艘毀損的船吧。莎夏露出一抹苦笑,接受了他的建議。

    「那麼,我該選擇哪艘船當新的旗艦呢?讓我聽聽你的意見吧。」

    鐵獅號是「弩」型的槳帆船,同類型的船隻還有兩艘。

    船長推薦了一艘名為「甲冑魚」號的船。甲冑魚號的船長是個名叫保羅的男人,據說以前曾經是鐵獅號船長的部下。

    聽到自己的船要擔任旗艦的命令時,保羅先是驚訝大於喜悅,接著在明白事情經過後,揣測到過去上司心中的遺憾,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不過,他馬上就換上認真的表情,指揮船員並現身迎接莎夏。

    保羅聽鐵獅號的船長再次說明情況,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後,便走到了莎夏面前。

    「您選擇這艘船擔任旗艦,屬下深感榮幸。雖然屬下不才,但今後必定會為戰姬大人克盡綿薄之力。」

    保羅今年四十五歲,比一般人略嫌矮胖的身體上,套了一件將大量鐵片像魚鱗一樣縫在表面的皮甲。他在對莎夏行禮的時候,皮甲上的鐵片便互相碰撞而發出了聲音。雖然在禮儀規矩上有些草率,他的表情和口氣卻相當真摯。

    「不好意思,提出這麼匆促的要求,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就在莎夏移動到新的旗艦上時,搜索工作也結束了。

    雖然發現三名水手失蹤,但即使他們努力搜索,卻還是連屍體也找不到。

    翌日,莎夏按照原訂計畫與路伯修的船隊會合了。

    ◎

    在晴朗清澈的藍天與閃爍著燦爛光芒的太陽下,海水的顏色如溶入了碧玉般鮮明,一路拓展到遠方。路伯修的船隊便是從海的另一端現身的。

    路伯修的軍艦部隊也和萊格尼察一樣,是由細長形槳帆船和大型槳帆船這兩種船組成。雖然在細部構造上有些差異,但船隻的性能其實相差無幾。

    路伯修軍的旗艦是一艘名為「瑪格麗塔」號的細長形槳帆船。相較於多以動物替船隻命名的萊格尼察,路伯修幾乎都是以女性名來為船隻命名。

    高掛在桅杆上隨風飄揚的,是吉斯塔特王國的黑龍旗與代表路伯修的大軍旗。即使從遠處眺望,也能看到以紫色為底的旗幟上畫著擁有優美曲線的金色鞭子,象徵著伊莉莎維塔的龍具「碎禍之閃霆」沃利茲夫。

    路伯修軍的總帥是別名「雷渦的閃姬」的伊莉莎維塔‧法米那。這名天生左右眼瞳孔顏色相異的「異彩虹瞳」戰姬,這天現身時,也穿著裝飾了許多荷葉邊和蕾絲的華麗紫色禮服。

    她腰上繫著捆成一圈的黑鞭——沃利茲夫,站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上,紅發與裙襬隨風舞動。

    看到她充滿自信的態度和美貌,連對路伯修沒有好感的萊格尼察士兵也不禁發出讚歎。路伯修軍為了不與萊格尼察軍的船隻相撞,已經開始後退,只有瑪格麗塔號繼續前進。

    甲冑魚號懸掛起代表旗艦的萊格尼察大軍旗,讓對方得知總帥的位置。

    軍旗的圖樣是黃底再加上兩把互相交叉的金色與朱色短劍,也是不遜於路伯修軍旗的顯眼設計。

    路伯修的士兵和水手在瑪格麗塔號的甲板上排列成整齊的隊形,以挑釁的眼神看著萊格尼察軍。

    不過萊格尼察軍的士兵和水手也不甘示弱地在甲板上列隊,承受著對手的視線並反瞪回去。雙方都懷著「休兵合作也只有這一次了」的想法。莎夏看到這幅情景也只能苦笑以對。

    瑪格麗塔號與甲冑魚號接舷了,伊莉莎維塔在兩名船長陪同下,換乘到甲冑魚號上。本來莎夏打算到伊莉莎維塔的旗艦上進行今天的軍事會議,但異彩虹瞳的戰姬卻拒絕了她的提議,親自過來找她。

    沒有人知道伊莉莎維塔這麼做是因為顧慮到莎夏的身體狀況,還是因為不想讓萊格尼察的士兵進入自己的軍隊中。也有可能兩者皆是。

    莎夏走到她面前,伸手表示歡迎。

    「歡迎,也謝謝你願意特地前來。」

    但是伊莉莎維塔並未伸手握住莎夏的手。她挺起胸膛,雙手環抱胸前,朝站在莎夏身後的萊格尼察士兵們不屑地瞥了一眼,便一臉無趣地說道:

    「時間寶貴,我們快點開始吧。」

    軍事會議在甲冑魚號的船艙裡進行。除了莎夏和伊莉莎維塔之外,還有四名男性在場。分別是路伯修軍的兩名船長、萊格尼察軍的一名船長,以及馬特維。

    被固定在地板上的大型工作台上放著好幾張航海圖和幾枚棋子。六個人圍在工作台旁,低頭看著那些東西。伊莉莎維塔說道:

    「我們有三十一艘船,大型船五艘,小型船二十六艘。」

    「我們這邊有三十四艘,大型船三艘,小型船三十一艘。」

    敵人的船隻數量大約是八十艘。雖然早就得知這項資訊,但兩軍的船隻加起來還是比海盜少。

    一般來說,海戰比陸戰更重視軍隊的數量。除了因為戰場面積遼闊之外,也是因為敵我雙方的船隻性能沒有太大的差別,所以攻擊方法受到限制的關係。

    「關於敵人的動向……我方的偵察船昨天發現了大約十艘海盜船。」

    聽到莎夏的話後,萊格尼察軍的船長便把棋子放在航海圖上。伊莉莎維塔以她顏色相異的雙眼看向自己軍隊的兩名船長。

    「我們派出去的偵察船也在昨天下午發現了敵人。數量同樣是十艘左右,好像一察覺到偵察船就往西逃走了。」

    航海圖上出現了新的棋子。船長們低吟了一聲。只靠這兩項資訊還不足以鎖定敵人的確切位置。伊莉莎維塔抱著胳臂,對莎夏投以挑釁的眼神。

    「亞莉莎德拉,能說說你的看法嗎?」

    「他們一邊朝吉斯塔特前進,一邊打探我們的位置和數量。」

    莎夏則以寬容的態度承受紅發戰姬的視線,並開口回答:

    「假設海盜的船隻數量有八十艘好了,我認為他們是以十艘為一隊,共分為八隊,事前決定好會合的地點之後,就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前進。我們的偵察船發現的敵人和你們看到的敵人,應該是不同船隊的。」

    馬特維佩服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擁有八十艘船的大軍無論是移動或停泊都很麻煩,但如果只有十艘左右的話,要隨便找個小島停靠就簡單多了。」

    吉斯塔特和亞斯瓦爾之間的遼闊海域裡有非常多的小島,有好幾個曾經被海盜當作秘密基地。不僅是吉斯塔特,連布琉努或亞斯瓦爾也多次派出軍船掃蕩那些小島上的海盜。

    但是不消一兩年,又會有新的海盜佔據那些小島。

    如果要個別管理那些小島的話,不管有多少人手和金錢都不夠,所以只能消極地等到小島被海盜佔領時再派兵處理。

    「他們有可能躲在小島上不出戰嗎?」

    伊莉莎維塔盯著航海圖拋出疑問。莎夏搖了搖頭。

    「我不認為他們的糧食足以撐過整個冬天。」

    冬天的海面上終日刮著寒冷刺骨的風,海浪也變得更洶湧。除了容易翻船之外,還有可能凍死,連商船都不會在冬天出海。這對海盜而言,代表獵物減少了,一旦存糧吃完,就只能挨餓。

    「戰姬大人,假設真如您所言,海盜們以十艘船為一組分別前進,那他們是否有可能忽視我們,直接朝大陸進攻呢?」

    其中一名路伯修軍的船長畢恭畢敬地詢問莎夏。

    「如果風向對了,他們或許會這麼做吧。」

    莎夏會如此回答其實是顧慮到對方的立場。若非她認為這時要顧及這位船長的面子,大概早就乾脆地回答「不可能」了。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將會喪失軍力上的優勢,而且對反過來追趕他們的我方而言,他們等於是把側面和後方暴露在我們眼前。如果敵軍的船隻有十艘左右的話,港口都市應該還是能擋下他們的攻擊吧。我們只要一邊前進一邊分別擊潰他們就行了。」

    路伯修軍的船長搖晃著高大的身體沉吟著,伊莉莎維塔便從旁打岔道:

    「海盜會先擊敗我們,然後再趁勢襲擊港口都市,你是這麼想的吧?那在數量上居於弱勢的我們該採取什麼戰術呢?」

    「你說的對,那我們就先從你的提議開始聽起吧。」

    莎夏對伊莉莎維塔露出淘氣的微笑。伊莉莎維塔不悅地眯了眯眼,但還是挺起胸膛回答了。

    「我認為我們應該將敵人打散後個別擊破。或是避開數量較多的敵軍,突破敵陣後直接攻擊旗艦。目前的情況就只有這兩種選擇了吧?我個人比較想採取攻擊敵人旗艦的戰術。」

    「那就這麼辦吧,假設我們的陣型是以中央、右翼、左翼,以及後方的預備兵力所組成的……」

    莎夏拿起幾個棋子排列在航海圖上。

    「萊格尼察軍負責中央和左翼,右翼和後方則由路伯修軍負責。之後就看敵人會怎麼進攻,如果敵人右翼兵力較薄弱的話,萊格尼察軍就會集中攻擊敵人右翼,打散他們的陣型。如果兵力較薄弱的是敵人左翼的話,就由路伯修軍採取同樣行動。」

    「……你所說的集中攻擊,意思是如果由萊格尼察軍行動的話,中央和左翼會聯合展開攻擊嗎?」

    伊莉莎維塔顏色相異的雙眼分別浮現驚訝和警戒的神色,開口提出質疑。而莎夏回答時仍舊不改沉穩的表情。

    「沒錯,當然了,如果是由路伯修軍攻擊的話,萊格尼察軍會負責抵擋敵軍攻勢。」

    只要稍有失誤,就可能讓敵人獲得個別擊破的機會。這不像是個性穩重的莎夏會提出的強攻手段,讓其他船長因緊張與驚訝而啞口無言。沒有為之動搖的人大概只剩下伊莉莎維塔吧。

    「如果敵人左右翼的兵力一樣多呢?」

    「那就請路伯修軍負責進攻吧,因為我們的軍隊能支撐敵人的攻擊較久。」

    「要是我們行動了,你們就會失去後方的預備兵力喔?」

    預備兵力,其實本來是為了應付必須正面對決的狀況時預留的部隊。

    「我們的人數比敵人少,稍微吃點苦也是應該的。」

    莎夏輕描淡寫地回答,伊莉莎維塔便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我聽說你目前是大病初癒,不過照這樣看來應該不需要太擔心吧。」

    後來他們的討論重點便轉往攻擊暗號等細節了。這些事情在四分之一刻(半小時)後討論完畢,當伊莉莎維塔他們正準備離開船艙時,莎夏叫住了她。

    「伊莉莎維塔,我有話跟你說。」

    紅發戰姬一臉訝異地回過頭來,她看出莎夏的神色嚴肅,便叫兩名船長在外面稍等片刻。莎夏也以眼神示意自己軍隊的船長到外面待命。

    現在室內只剩下莎夏、伊莉莎維塔和馬特維三人了。比軍事會議時更濃厚的壓迫感籠罩室內,讓伊莉莎維塔覺得有些困惑。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是認真的。」莎夏說完這句話後便開口問道。

    「你曾經看過魔物嗎?」

    船艙裡持續了足足有一次呼吸那麼長的沉默。

    「啥?」

    打破沉默的是伊莉莎維塔毫不掩飾內心驚愕的反應。莎夏和馬特維面面相覷,露出了這也難怪的表情。但是,他們不能讓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我們不是想嚇你或是騙你才這麼說,雖然你聽完會有這種反應也是很正常的,但這些事情都是真的。」

    莎夏對身旁的馬特維使了個眼色。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會讓他從軍事會議一開始時就一直待在這裡。

    馬特維一邊注意不讓自己太情緒化,一邊說出他們的船在從亞斯瓦爾返回吉斯塔特的途中遭遇托爾巴蘭和海龍襲擊的事。伊莉莎維塔直到這時,才終於知道堤格爾墜海以及之前行蹤不明的奧爾嘉的消息。

    「哦,奧爾嘉回來了啊。」

    伊莉莎維塔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笑容。雖然不知道奧爾嘉是基於何種理由才失蹤,但是對伊莉莎維塔而言,她只覺得奧爾嘉逃避了自己應該背負的責任,所以非常瞧不起她。

    馬特維皺了皺眉頭,隱忍著沒有開口反駁。他知道就算在這時候談論奧爾嘉的為人也是無濟於事。

    「不過,亞莉莎德拉,你前幾天寄來的信裡好像只提到海龍而已喔?」

    「關於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那時就連我自己也對魔物是否存在感到存疑。我雖然知道蘇菲……蘇菲亞不是會編出這種謊言的人。總之,我沒想到之後他會親自找上門來。」

    莎夏坦率地承認過錯,低頭道歉。伊莉莎維塔懷疑地眯了眯雙眼,但她針對的並不是黑髮戰姬的態度,而是她話中的內容。

    「你說他親自找上門來是什麼意思?」

    「昨天晚上,我的船遭到了襲擊。」

    莎夏以平淡的口氣告訴瞠目結舌的伊莉莎維塔,昨夜她在鐵獅號船頭碰上托爾巴蘭時發生的事,並敘述了怪物的外表和其違反常識的能力。

    「托爾巴蘭之前一直偽裝成人類,潛伏在亞斯瓦爾王國。似乎還負責駐守堡壘,擁有能指揮三千士兵的能力。海盜們的首領很有可能就是托爾巴蘭。」

    「……除了他襲擊你們的船之外,還有其他證據嗎?」

    「以海盜的船隻有八十艘這點來看,他們的人數保守估計大概超過一萬人。要聚集這麼多人,還要求他們朝著我們吉斯塔特前進,而不是亞斯瓦爾或布琉努,你不覺得這需要相當大的力量才辦得到嗎?」

    伊莉莎維塔看向工作台,彷彿在確認莎夏的話似地陷入沉思。片刻之後,她輕聲問道:

    「那個怪物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根據蘇菲亞和奧爾嘉所言,他好像知道一些與戰姬有關的事。總而言之,在這場戰爭中,托爾巴蘭說不定會突然從某處冒出來攻擊我們,我希望你可以記住這件事。」

    「謝謝你的忠告,我會放在心上的——你想說的話說完了嗎?」

    莎夏點點頭後,伊莉莎維塔便裙襬一掀,轉身面對後方。馬特維動了起來,想為她送行,但她已經搶先一步自己打開門了。

    「那我們明天見了。」

    她拋下這句話後就逕自離去了。馬特維一臉無奈,莎夏則是帶著苦笑目送她離開。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我們已經把能說的事情都告訴她了,現在也只能希望她聽得進去了。」

    莎夏以不帶情緒的聲音說道。雖然她不討厭伊莉莎維塔,但也不會抱著對方可以絕對信賴的期望。

    ◎

    從萊格尼察和路伯修的船隊聚集的海域往西航行約一天半的距離,有個名叫奧爾席納的小島。

    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大家從很久以前就這麼稱呼它,所以據說這個名字是來自發現這座島的人。這是一座除了岩石外什麼也沒有的無人島,所以頂多只有一些正好經過附近的商船會停泊在這裡休息或躲避風雨。

    而這座無人島上目前足足停泊了八十艘船。收合起來的船帆全塗成黑色,船頭畫著十分嚇人的巨大眼珠。

    這些全都是海盜船。在托爾巴蘭率領下從亞斯瓦爾渡海來到這裡。他們原本和莎夏預料的一樣,以十艘船為一隊,一邊查探敵人的動向一邊分開前進,不過現在則是聽從首領托爾巴蘭的命令在這座島上集合。

    托爾巴蘭把各分隊的船長找來,在島中央召開了軍事會議。他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偽裝成名為萊斯特的人類,和他潛伏在亞斯瓦爾時一樣。

    托爾巴蘭坐在部下搬來的木椅上,船長們則直接席地而坐,呈現出彷彿國王與臣子們的景象。

    「現在有多少人?」

    托爾巴蘭開口問道,船長們便依序回答他。海盜的數量和從亞斯瓦爾出發時相比已經減少了大約三百人。有些人是因為傷勢惡化和在航行中遇到意外而死,有些人則是在途中逃跑了。

    對托爾巴蘭來說,這樣的結果還在他的預料之內。

    「武器、糧食和飲水呢?」

    海盜們在飄著冬天氣息的冷風中瑟瑟發抖地回答他。武器很充足,糧食和飲水也還有兩天份的庫存。

    托爾巴蘭滿意地點點頭,以開朗的笑臉和聲音向他們宣佈:

    「我們後天早上就從這座島出發,和吉斯塔特軍正式開戰。」

    緊張和顫慄的情緒在這些船長們之間蔓延,他們全都是身經百戰的海盜,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直接和一個國家的軍隊——而且還是如此大規模的海軍交戰過。對商船或其護衛船發動奇襲,然後掠奪、燒燬船隻才是他們熟悉的作法。

    「敵人大約有六十艘船。和我所預料的一樣,比我們的船還少。只要能攻破這六十艘船,就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前往沿岸的那些港口都市了。你們可以盡情地燒殺擄掠。」

    有幾位海盜的臉上冒出了冷汗。托爾巴蘭的聲音相當有活力,但聽在他們耳中卻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怪物在引誘他們踏進黑暗深淵一般。

    在童話故事裡,被怪物引誘的人會在黑暗中漸漸地失去視覺、嗅覺和聽覺,所有的知覺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往前走還是往回走的情況下逐漸變得遲鈍,最後被潛伏在黑暗中的怪物一口吞掉。

    海盜們想像的事情就某方面來說是正確的。因為現在坐在他們面前的並不是人類。但是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件事。

    「——格哈德、莫里茨、艾伯特。」

    被叫到名字的三個人從坐在托爾巴蘭前方的船長們之中站了起來。

    格哈德是個臉孔有一半被紅發和鬍鬚遮住的高大男人。他的身材相當魁梧壯碩,使用的武器是雙刃戰斧與插在腰間的短劍。

    莫里茨是個矮小的男人,與格哈德截然不同。他留著金色的短髮,沒有蓄胡,使用的武器是掛在腰間的兩把短劍。

    艾伯特長得很陰沉,平常也不太說話。不過只要一開戰,他就會搶在最前頭進行突擊,是個相當勇猛的男人。放在腳邊的長槍則是他的武器。

    「格哈德負責後方、莫里茨負責左翼,艾伯特則負責右翼。」

    托爾巴蘭之所以把八十艘船分為八個分隊,並不只是為了讓他們進行大範圍的偵察,也是為了看清各隊船長有多少本事。這三個人通過了這項審查。他們同時都具備了身為戰士和船長應有的能力。

    「你們在明天晚上之前好好休息,養精蓄銳。酒和水想喝多少儘管喝,也別忘了填飽肚子。」

    船長們低頭對托爾巴蘭的指令表達感謝。但是他們盯著地面的臉上看不到喜悅,而是帶著一抹夾雜著畏懼的絕望。

    他們清楚地察覺到,總帥並不是想借此提高我方的士氣,而是要斷絕糧食和水,斬斷他們的退路。

    這些船長心裡明白,除了服從之外,他們別無選擇。

    ◎

    萊格尼察與路伯修的聯軍派出的偵察船,在隔天下午發現了奧爾席納島上停泊的八十艘海盜船。

    收到報告之後,莎夏和伊莉莎維塔為了讓士兵和船員輪流休息,便以低於一半以下的速度緩慢地朝著奧爾席納島前進。既然已經知道敵人的位置,就更沒有必要急著過去。而且萊格尼察軍其實還因為另一個理由而必須放慢速度。

    因為莎夏從今天早上就開始發燒,一直躺在床上。幸好她的意識很清楚,也能稍微吃點東西,才讓陪著她一起搭上旗艦的醫師、船長保羅和隨從馬特維鬆了一口氣。

    「雖然在前往戰場途中不該說這些,但還是請您務必保持心情平靜,讓身體好好地休息。」

    留著白色長胡的老醫師雖然露出了微笑,但他對於自己只能說出這種話的焦慮感,可從他不停游移的雙眼裡窺知一二。馬特維和保羅並排站在醫師後方,也以悲壯的神色低頭看著莎夏。

    「戰姬大人,請您絕對不要勉強自己,只要您待在這艘船上,就等於是和我們一樣位於戰場了。這就足以激勵士兵的士氣了。」

    保羅開口安慰莎夏,馬特維也笑著說道:

    「如果真有什麼萬一,拜託路伯修的戰姬來處理應該也可以吧?雖然能明白您的心情,但還是請您別太勉強了。」

    馬特維口中的萬一指的就是托爾巴蘭出現的情況。因為連甲冑魚號的船長保羅也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只能說得很隱晦。

    「嗯,謝謝你。」

    莎夏回答時額頭浮現一層薄汗,上面還黏著幾縷黑髮。老醫師以乾淨的手帕輕輕地替她擦拭汗水。

    把莎夏交給醫師照顧後,保羅和馬特維便離開房間,接著看了看對方。

    「士兵們知道這件事了嗎?」

    聽到馬特維的問題,保羅搖了搖頭。

    「不過,從我們自利普諾港口都市出發以來,戰姬大人總是儘可能地讓士兵們看到自己的身影,所以感覺較敏銳的人說不定已經察覺到了。」

    「就用戰姬大人今天一整天都在開軍事會議的說法瞞過他們吧。考慮到敵人的動向和雙方的距離,明天我們就要開戰了。只要這麼說明,他們就不會起疑了。」

    「話說回來,這樣子實在很麻煩啊,因為是聯軍的關係,又不能緊急停止前進。」

    保羅焦躁地搖晃身體,身上的鱗甲便互相摩擦,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他們兩人都希望莎夏能一直休息到身體狀況好轉為止,但是目前的情況卻不容許他們這麼說,所以他們雖然對此感到相當懊惱,卻也別無他法。

    第二天早晨,海盜們終於離開奧爾席納島了。

    漆黑的船影以朝陽的白光還照不到的西方天空為背景緩緩現身。一開始只看得到一艘,但轉眼間就兩艘、四艘地逐漸增加,在碧藍的海面上擴散開來。

    位於奧爾席納島附近的偵察船立刻與萊格尼察和路伯修的聯軍會合。這時聯軍的位置大約是在距離奧爾席納島東南方十貝魯斯塔(約十公里)的海域上。士兵和水手都處於隨時可以出動的狀態。

    「——出發。」

    莎夏站在甲冑魚號的船頭上冷靜地發號施令。她發燒的情況很幸運地在休息一晚後便痊癒了,現在正泰然自若地待在甲板上。這讓士兵和船員們士氣高昂,不畏清晨寒意地賣力工作。馬特維和保羅也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而在路伯修軍這邊,伊莉莎維塔也威風凜凜地站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上。由三十一艘船組成的船隊快速地破浪前進,彷彿不想讓萊格尼察軍搶盡風頭。

    當敵我雙方看到彼此身影時,已經過了大約一刻鐘了。太陽的高度只稍微爬升了一些,對住在都市或城鎮的人而言可能已經是吃完早餐的時間。

    天空佈滿薄薄的雲層,天色算不上明亮,風向和風速也很不穩定,因此無法靠風力前進。聯軍和海盜都早早收起船帆,只以船槳來操控船隻。

    敵我之間的距離雖然約有二貝魯斯塔(約兩公里),但雙方都沒有立刻讓船沖上前展開激戰。因為目前雙方加起來共有近一百五十艘船浮在這個海域上。大鼓和號角的聲音在天空和海面之間迴蕩,光是要擺好陣型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細長形槳帆船——瑪格麗塔號的航速比大型槳帆船甲冑魚號還快,率領著聯軍的船隊持續前進,並在所經之處留下白浪形成的軌跡。這麼做除了確認陣型,也是為了激勵士兵的士氣。

    當站在瑪格麗塔號船頭的伊莉莎維塔正要經過甲冑魚號前方時,她突然移動視線,和站在甲冑魚號船頭的莎夏四目相對。

    莎夏臉上露出微笑,拔出腰間的雙劍高高舉起。伊莉莎維塔也跟著以右手緊握束成一捆的黑鞭,像是將拳頭伸向天空似地舉起了右手。目睹這一幕的士兵和船員們紛紛發出了類似戰吼的歡呼聲。

    當瑪格麗塔號駛離甲冑魚號時,伊莉莎維塔放下了右臂。她的雙頰之所以透著紅暈,並不完全是因為受到冰冷海風吹拂的關係。

    萊格尼察與路伯修的聯軍擺出了與他們的預定計畫相差無幾的陣型。

    中央的本隊和左翼由莎夏率領的萊格尼察軍負責。分配成中央二十艘與左翼十四艘。指揮左翼的人是名叫薩烏魯的騎士,討伐海盜的經驗相當豐富,能力足以擔起一部分戰場的指揮工作。

    右翼和後方由伊莉莎維塔率領的路伯修軍組成,右翼二十艘,後方十一艘。

    海盜們也已經讓八十艘船擺好陣型了。巨大的旗幟高掛在托爾巴蘭搭乘的旗艦「惡鬼」號的桅杆上。圖案是白底紅眼,讓人看了相當不舒服。

    托爾巴蘭所指揮的中央本隊有三十五艘船,艾伯特的右翼和莫里茨的左翼各有十艘,格哈德的後方部隊則有十五艘。除此之外,在中央本隊的前方還設置了十艘海盜船。

    「我們要負責擋住敵人的攻擊嗎……」

    在莎夏身旁待命的馬特維緊張地喃喃自語。

    原本覆蓋著天空的薄雲逐漸擴散增厚,灰色的雲塊遮住了太陽。托爾巴蘭在惡鬼號的甲板上抬頭看著天空,輕笑了一下。

    雖然聯軍背對著太陽,海盜則受到陽光直射,但他們的眼睛必須承受刺眼陽光照射的不利情況已經因為陰天而解除了。他原本還在思考該怎麼撐過太陽爬升至頭頂前的時間,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這麼做了。

    「我們開戰吧。」

    海盜船上響起了大鼓與號角的聲音,十艘前衛船開始前進。

    因為這片海域沒有名字,所以便借用了位於附近的奧爾席納島之名,以「奧爾席納海戰」或是單純以「奧爾席納」來稱呼現在開始的這場戰役。

    風雖然不強,卻相當寒冷,碧藍海面上的白浪開始變得顯眼。海浪的聲音、划槳的水手們擺動數十支巨大船槳的聲音、士兵的交談聲和船員的怒吼全混雜在一起,使甲板上的吵鬧聲變得非常驚人。

    ——冷一點也沒關係,只要能吹起強風就好。

    莎夏抬頭看向天空,忍不住這麼想。只要把雲都吹走,太陽就能照亮海面了。

    莎夏的旗艦甲冑魚號的位置只比本隊還要再往前一些。

    黑髮戰姬本來是想讓旗艦待在隊伍最前方的,但是馬特維、船長和船員們全都強烈反對,所以才打消這個念頭。他們原本還要求讓旗艦待在本隊後方,最後在雙方各退一步的情況下選擇了現在的位置。

    莎夏在戰鬥開始前一直站在船頭上,現在則退到了甲板中央。這是因為船頭上整齊地站滿了手持弓弩或防禦敵人箭矢的大盾的士兵們,而不是因為馬特維等人特別要求她這麼做。

    馬特維隨侍在莎夏的斜後方。他並未忘記這場戰役結束後還要去找堤格爾,卻仍作好了隨時捨命替莎夏阻擋攻擊的覺悟。

    「排成橫列的敵船正朝著我們靠近,數量約為十艘。」

    船長保羅現身向莎夏報告。雖然甲板上相當吵雜,他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清晰。

    「從數量來看應該是負責開道……也就是棄子吧。他們的船有裝沖角嗎?」

    所謂的沖角,就是設置在船頭正下方的武器。最簡單的製作方法就是使用前端削尖的粗壯圓木。把它裝在船頭下方之後,就可以借由撞擊敵船,在其船艙打出破洞,使船隻沉沒。保羅一臉嚴肅地回答:

    「雖然無法肯定,但我認為應該是有。」

    「那就按照預定計畫進行,麻煩你了。」

    對海戰經驗豐富的萊格尼察而言,如果不是情況相當棘手,只要下達這類簡單的指令就行了,不然時間再多都不夠用。

    因為船身左右各有數十支船槳,所以船隻之間很難不留空隙,不過那十艘海盜船還是維持一列橫排的陣型,緩緩地加速逼近萊格尼察軍。畫在船頭下方的巨大眼珠,讓萊格尼察士兵覺得相當晦氣。

    海盜船的甲板上也和萊格尼察軍一樣,站著手持弓弩或大盾的海盜,不過真要說的話,其實是拿著大盾的人比較多。萊格尼察軍的船長聽到船員報告此事後,便確定敵人打算使用沖角來攻擊。

    正對著這十艘海盜船的萊格尼察軍也同樣派出了十艘船,開始緩慢地往前航行。這些船全部都是名為「槍」的細長形槳帆船,但是沒有像敵人那樣在船頭裝上衝角。至於其他的船則反轉划槳往後退。

    海盜船和萊格尼察軍的距離逐漸縮短。

    雙方的船一齊射出箭矢和弩專用的粗箭。

    乘著風在空中描繪出拋物線的箭矢落在他們頭上,粗箭撕裂空氣,筆直地逼近對手,粉碎大盾,深深刺進體內。皮甲無法抵擋粗箭的威力,而被箭矢射中臉的話也會受重傷。甲板各處都傳來了痛苦的呻吟和哀號聲。

    在毫不停歇且交錯飛舞的箭雨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大鼓和號角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於萊格尼察軍。船長們以近似怒吼的宏亮嗓門發號施令,萊格尼察軍的十艘船便微微偏離前進的方向以避開敵人的沖角,同時迅速地把右側或左側的船槳收進船內。

    領悟到萊格尼察軍的目的後,海盜船的船長們慌了起來。他們急急忙忙地命令船員收起自己指揮的船隻的船槳,不過已經太遲了。

    剎那間,數道堅硬物體被破壞的巨大撞擊聲一齊響起,幾乎震破耳膜。

    萊格尼察軍的船避開海盜船的沖角後就繼續前進,把敵船船艙伸出的數十支船槳全部撞斷了,海盜船內接二連三地傳出划槳船員們的慘叫。

    因為一旦行動失敗,就會被沖角一擊擊沉,所以如果沒有高超的技巧和非比尋常的覺悟的話,就無法執行這種戰術。

    實際上萊格尼察軍的十艘船也並非全都成功迎擊,有三艘船因為行動失敗,船頭附近被沖角撞出大洞,船身很快地就傾斜了。

    而被撞破一個大洞的船上,頓時陷入如地獄般的慘狀中。

    待在甲板上的人雖然明顯地感覺到船在下沉,卻還是得忙著對付身旁的敵人,至於其他人則全都聚集到破洞旁,拚命地阻止船隻進水。

    為了把破洞塞住,他們把布條、帆布和修補用的木材等等能用的東西全都用上了,還站在及膝的海水中用水桶把海水一桶一桶地舀出去。

    不過,當他們明白這艘船已經救不回來時,全都急急忙忙地從甲板逃離。這時船身傾斜的程度已經變得十分嚴重,待在甲板上的人也無心戰鬥了。

    海盜船因為怕被翻覆和沉沒的船波及而逃開了,士兵和船員都拋下武器跳進了海裡。哀號聲和咒罵聲此起彼落,根本沒有人聽從命令,混亂的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有些運氣不好的人被倒在甲板上的木桶或是船隻傾斜而飛來的繩索等物體絆倒,走向與船同歸於盡的命運,那些人甚至還來不及向神祈禱,或在最後低語自己所愛之人的名字。

    而那些逃到海上的人其實也不算完全脫離險境。因為船沉沒時會形成漩渦,把週遭的東西一起拖進海裡。一旦被捲進漩渦,就是經驗再豐富的水手也沒辦法浮上海面。

    拚命地從沉沒的船上游入海中的人們,只能抓住從船上掉落的木片等殘骸,一邊小心從上方落下的箭矢和人員,一邊在海面上載沉載浮。

    即將入冬的海水相當冰冷,同伴們又正與敵人激戰,無暇拯救他們,因此這三艘船上的人們幾乎都沒有任何人生還,這或許可以說是始料未及的結果吧。

    萊格尼察的一艘「槍」型槳帆船乘坐了八十名士兵、二十名船員和一百名划槳的水手。既然有三艘船沉沒,就代表在這短短幾分鐘之內已經有將近六百人喪命了。

    即使失去了三艘船,這場戰役也沒有因此而中斷。剩下的七艘萊格尼察軍船從海盜船旁邊經過後,就立刻在浪花四起的海面上畫出一道曲線,朝左右兩方散開。

    海盜船沒辦法追上萊格尼察軍,因為他們沒有受損的船隻有擊沉萊格尼察軍船的那三艘,其他船不是左側就是右側的船槳被撞斷,因此陷入無法行動的狀態。

    就在這個時候,因為剛才的突擊而暫時後退的十艘船隻重新駛向了海盜船。其中有三艘船是大型槳帆船「弩」,甲冑魚號就是其中之一。

    「敵人本隊的動向如何?」

    莎夏在甲冑魚號的甲板上對保羅問道。身材微胖的船長向桅杆上觀察遼闊戰場的船員打了手勢,在確認動靜後,應答道:

    「目前好像沒有前進的跡象。」

    「一開始那十艘船果然是棄子啊。」

    莎夏的臉上露出了冷酷的表情,不過只維持一下子就消失了。托爾巴蘭是為了刺探我方實力,同時達到稍微減弱我方戰力,才會派出十艘船進行犧牲攻擊。結果我方在戰爭開始沒多久後就損失了三艘船。

    「保羅,關於敵人的戰鬥能力,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雖然只靠這十艘船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

    船長先以謹慎的語氣說出這句前提,然後就一邊搖晃穿著鱗甲的身體一邊回答:

    「但我認為這次的敵人不太好對付。他們的本隊說不定速度比我們還快。」

    「這樣啊。敵人的數量還很多,記得把這點放在心上。」

    莎夏的意思就是不能大意,要徹底擊潰敵人。

    萊格尼察軍靠近到一定距離,便毫不留情地以箭矢和粗箭攻擊那七艘無法動彈的海盜船。

    海盜們雖然使出全力應戰,但是和能夠一邊在海盜船周圍自由活動,一邊對他們使出箭雨攻勢的萊格尼察軍相比,海盜船根本是左支右絀。因為他們只能靠單邊船槳往左或往右旋轉,沒辦法前進。

    而且萊格尼察軍甚至架設投石機,以石彈攻擊他們。

    這種投石機比在陸地上使用的小了一圈,射程範圍也只有一百阿爾昔(約一百公尺),而且因為頗具重量,所以只有「弩」型船才能搭載。

    不過它的破壞力遠遠凌駕了箭矢和粗箭。

    所謂的石彈就是裝滿拳頭大的石塊的木桶,被這個東西直接擊中的海盜,瞬間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塊。而且當木桶因為撞擊而裂開時,裡面的石塊也會跟著飛濺四射,波及位於附近的海盜。

    石彈壓扁他們的身體、打碎他們的骨頭,四濺的血沫夾雜著慘叫聲,使混亂不斷擴大。

    能夠自由活動的三艘海盜船並沒有對陷入困境的同伴伸出援手。而是以沖角瞄準新的獵物猛烈地衝刺。

    離衝來的海盜船中最近的三艘軍船,立刻改變方嚮往前航行,這些船都是「槍」型的細長形槳帆船。

    雙方拉近距離後,互相射出箭矢和粗箭。雖然雙方都沒有放慢速度,但萊格尼察軍稍稍改變前進方向,試圖避開沖角。不過,海盜們已經看穿了這個伎倆,所以也跟著改變前進角度。

    伴隨著一道轟然巨響,萊格尼察的軍船正面撞上了海盜船。士兵和海盜都跪下來忍耐激烈的搖晃。萊格尼察軍的船勉強避開了沖角。

    停頓了大約兩秒鐘後,雙方的戰鬥便在吶喊聲中進入下一個階段——也就是登艦戰。萊格尼察士兵和海盜分別聚集在自己船隻的船頭上,拋下手中的弓弩,換上手斧或短劍,爭先恐後地朝著敵人的船隻移動。

    他們揮舞著短劍和柴刀,刺出長槍,或是投擲手斧。距離船頭較遠的人,則舉起裝上粗箭的弩狙擊遠處的敵人。

    這已經不是船與船,而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的衝突,戰場上刀光交錯,血流成河。以單手斧劈開對方頭顱、用大盾把人推進海裡、舉槍刺破腹部、揮舞柴刀擊碎下顎。所有人都被後面的人推擠,被人從旁撞飛,或是被人抓著腳用力拉向地面。

    慘叫聲蓋過了怒吼,然後又被其他叫聲打斷。數十人流下的鮮血染紅甲板,被人踩過之後出現了無數的紅色鞋印。屍體、肉塊和內臟掉入海中,消失在白浪之間。

    雙方的士氣都很高昂,聚集在船頭的戰士數量相差無幾,看起來好像要演變成延長戰,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萊格尼察軍的其他船隻從海盜船的左右及後方圍了上來,箭矢、粗箭和石彈無情地射向海盜。萊格尼察軍的士兵和水手全都毫不猶豫地包圍海盜船,群起圍攻。

    海盜船上到處都插著箭矢,桅杆也沾上了鮮血,甲板上的屍體愈堆愈高。就在這個時候,萊格尼察的士兵開始接二連三地爬上海盜船的船頭。

    在海盜船上,連負責划槳的水手也離開了工作崗位,拿起武器加入戰局,但還是無法扭轉劣勢。最後他們放棄抵抗,跳進了海中。

    有些人丟下武器投降,但還是被士兵用槍尖或短劍抵著推落海中,連划槳的水手也不例外。因為和人員區分為士兵和船員的萊格尼察軍不同,在海盜船上,負責戰鬥和負責船內作業的人清一色都是海盜。

    如果還有餘力的話,其實可以趁現在把空船奪過來當戰利品,但莎夏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火燒船。

    當莎夏收到敵人的中央部隊開始行動的消息時,她突然抬頭看了看天空。灰色的雲層仍舊盤據不去,遮住了陽光。

    「我方有十七艘船,敵人則有三十五艘嗎……」

    如果一切按照計畫進行,負責右翼的伊莉莎維塔所率領的路伯修軍大概已經和後方部隊會合,正繞過大半個戰場,準備從敵人側面進行突擊。而負責左翼的十四艘萊格尼察軍船現在應該也與敵人右翼的十艘海盜船陷入激戰了。

    「情況很嚴苛呢,不過也只能繼續打下去了。」

    其實莎夏還留了一手。

    不過那個策略不適合現在馬上使用,如果可以的話,她想避免使用這類策略。

    ◎

    與伊莉莎維塔‧法米那率領的右翼路伯修軍對峙的,是由莫里茨指揮的十艘海盜船。

    當中央的部隊開始戰鬥時,伊莉莎維塔便按照計畫,和配置在後方的十一艘船會合。如此一來,路伯修軍的戰力就有三十一艘船,是對手的三倍之多。

    但伊莉莎維塔並沒有仗著數量優勢正面攻擊敵人,而是讓船隊排成兩列縱隊,像是描繪弧線般往西北方前進。因為他們要繞到敵人左側來攻擊。

    雖然現在吹著北風,但是還不至於影響他們操控船隻。路伯修軍的前列以極快的速度破浪前進,但後列的船隻卻顯得有些拖拖拉拉,速度感覺只有前列的一半左右。

    至於旗艦瑪格麗塔號則是位於縱隊的最後一列。旗艦沒有在軍隊最前方領隊也是件相當奇怪的事,不過伊莉莎維塔並沒有因為瑪格麗塔號行動緩慢而斥責士兵,而是一直盯著不斷傳來浪濤聲的碧藍海洋。

    注意到路伯修軍的行動後,莫里茨也對旗下的船隻發出號令。這些海盜船原本是排成一排橫列的,現在最右邊的船先開始前進,旁邊的船再一一跟上。當同樣的行動重複幾次後,十艘海盜船便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了一排縱隊的陣型。

    如果路伯修軍往西北方移動,他們和莎夏指揮的中央本隊之間就會出現巨大的缺口,莫里茨的策略就是讓海盜船衝進去,從側面攻擊中央本隊。

    「——和我預測的情況一樣呢。」

    伊莉莎維塔看到海盜船的行動後,便露出有如獵人看著落入陷阱的獵物般的眼神微微一笑。這時瑪格麗塔號已經開始往後回轉了。

    如果因為採取迂迴戰術而出現空隙的話,敵人一定會趁虛而入。

    伊莉莎維塔考慮到這一點之後,便下令包括旗艦在內的一部分船隻慢速前進,還把瑪格麗塔號配置在隊伍的最後一列。

    路伯修軍的船隻有十六艘繼續採取迂迴戰術,其餘十五艘則攻擊朝他們而來的敵人。而引領這十五艘船的正是瑪格麗塔號。數十支船槳同時劃動海水,發出響亮的水聲。路伯修軍以銳不可擋的氣勢破浪發動突擊。

    海盜船察覺到他們的行動後,便立刻轉而朝路伯修軍前進,在海面上留下歪七扭八的曲線。似乎是因為他們和原本的目標——中央本隊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決定先解決路伯修軍。

    雙方之間的距離一分一秒地逼近。站在瑪格麗塔號船頭的伊莉莎維塔,因為鮮豔紅發和紫色禮服的關係,馬上就引來了海盜們的注意。他們在海盜船上發出粗鄙的嘲笑聲,甚至還有人輕薄地吹起口哨。

    伊莉莎維塔不僅沒有因為他們的挑釁而膽怯,反而露出冷笑,提起裙襬優雅地行了一禮。海盜們粗鄙的譏笑聲更刺耳了,不過那些聲音在下一秒就變成了慘叫聲。

    無數的箭矢穿過灰濛蒙的天空,從伊莉莎維塔背後射向海盜。雙方的距離已經進入弓箭的射程範圍了。覺得自己的主子受到侮辱的瑪格麗塔號士兵氣得面紅耳赤,紛紛拉弓射箭攻擊海盜。

    海盜們雖然立刻射箭反擊,但是因為被對方先發制人而亂了手腳,氣勢弱了一截。後來當他們注意到伊莉莎維塔還站在船頭時,連他們也忍不住覺得可疑了。

    一名看起來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竟然連鎧甲都沒穿就想參加戰鬥。而且船長和士兵都沒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其實船長和士兵對於伊莉莎維塔的行為已經差不多死心了,但海盜們當然不可能知道詳情。吶喊聲在空中互相重疊,每個人身上散發的熱氣和戰意交纏在一起,逐漸取代戰場上的空氣。

    海風的風勢突然增強,伴隨著風聲刮向所有站在船頭上的人,害得雙方的船槳纏在一起無法動彈。在一陣激烈的衝擊和晃動過後,一條通往敵船的通道出現了。

    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率先衝陣的,正是伊莉莎維塔。原本掛在腰間的雷渦已經移動到她手上了。

    發光的黑影由右至左一閃而過。隨著一道讓人聯想到「巨人甩人耳光」的刺耳爆聲響起,濺起了許多血沫,餘音則被數道重疊在一起的慘叫聲掩蓋。

    伊莉莎維塔的這一鞭打掉好幾名海盜的半張臉,頭骨裸露在外,也有人手臂上的肌肉整個刨去,肩膀連同皮甲一起遭到撕裂。沒有人能想像到她那潔白小巧的手揮起細細的鞭子,竟可以產生如此巨大的破壞力。

    好幾個人搖搖晃晃地墜落海中,還有幾個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神志不清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叫聲。

    伊莉莎維塔完全不理會那些人,抬起手腕使出了第二擊。中心呈黑色的雷光在空中疾馳,有如閃電劈裂樹木的轟然巨響壓迫著大氣。

    短促的尖叫和哀號聲接連響起,又有六名海盜因為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而倒在甲板上。他們按住滿是鮮血的頭部、腹部或少了手指的手,身體因為劇痛而顫抖。

    原本高舉武器、試圖登上敵船的海盜們全都錯愕地呆站在原地,以像是看到怪物般的眼神盯著伊莉莎維塔。紅發戰姬露出優雅的笑容,環視這些海盜後說:

    「——你們不過來我這裡嗎?」

    伊莉莎維塔在旗艦的船頭上使力一蹬,禮服的裙襬隨風飄起,輕盈地跳到了海盜船上。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的海盜們舉起手斧或柴刀,從左右兩方撲向伊莉莎維塔。然後在雷渦一閃而過後,隨著四處飛濺的鮮血和肉塊倒在甲板各處。

    只要伊莉莎維塔一揮動手裡的黑鞭,閃光和雷擊就會瘋狂地大肆破壞,海盜們接二連三地在血霧中倒下。雙方的戰力差距實在過於懸殊,在逐漸被屍體掩蓋的甲板上傲然前進的伊莉莎維塔,完全符合了「雷渦的閃姬」這個稱號的形象。

    「箭!快放箭!」

    有個人驚恐地叫道,位於後方的海盜們便開始用弓弩射出箭矢和粗箭,絲毫不顧這麼做是否會波及同伴。還有人把短劍、手斧扔了出去。

    伊莉莎維塔完全沒有要閃避攻擊的意思,她輕輕地轉動手腕,沃利茲夫便以流水般的動作旋轉起來,圍住了紅發戰姬。黑鞭變成帶電的防禦牆,不僅是箭矢,連粗箭和手斧也全被彈飛。

    海盜們害怕地退縮了。他們臉上血色盡失,雙眼緊盯著伊莉莎維塔,身體卻拚命往後退,儘可能地遠離她。

    就在這個時候,路伯修的士兵吶喊著衝了過來。海盜們的戰意終於徹底瓦解,連一直硬撐著不肯後退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了,大家爭先恐後地轉身逃跑,或是直接跳進海中。投降的人也被推落海裡。

    伊莉莎維塔把鎮壓這艘船的工作交給士兵,自己則轉頭環顧四周確認情況。

    不僅是她所在的位置,其他船上也同樣正爆發衝突並演變成戰鬥。因為路伯修軍從筆直前進的海盜船隊旁邊撞上去,擋住了他們,會演變成混戰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不過,此時伊莉莎維塔卻覺得有些不太對勁,警覺地眯起眼睛。

    當她正在思考的時候,一名士兵在甲板上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濺到他的臉和鎧甲上的血被汗水和浪花暈染成一塊塊斑點。

    「划槳的水手都投降了,除此以外的人都被我們推進海裡,鎮壓工作幾乎都完成了。」

    「很好,既然如此——」

    伊莉莎維塔目光一轉,以鞭子指向緊鄰著這艘船的海盜船。那艘船也和這裡一樣,海盜與路伯修軍的士兵正在甲板上展開激戰。

    「這次我們要登上那艘船,用這艘船撞上去吧。」

    雖然是相鄰的兩艘船,但為了不讓彼此的船槳纏在一起,還是保持著一定距離。就算是伊莉莎維塔也無法直接跳到那艘船上。

    船上負責划槳的水手也是海盜,他們拿著武器跑到甲板上的行為,在此時反而替他們帶來了麻煩。相當畏懼伊莉莎維塔的他們聽到只要讓船移動就能被釋放,便立刻順從命令讓船回頭。

    海盜船掉頭時,把友船船艙伸出的數十支船槳全撞斷了。刺耳的噪音胡亂敲打著耳膜,斷裂的船槳碎片在甲板上彈跳或撞上桅杆,士兵們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海盜船前進之後衝撞了同伴的船,造成的震天巨響蓋過了喧鬧聲和刀劍撞擊的聲響,使人們的耳朵感到一陣疼痛。伊莉莎維塔搶先往前衝,從船頭跳進了一群海盜之中。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和方才差不多,都是伊莉莎維塔以沃利茲夫毫不留情地虐殺海盜。然而這裡的海盜先前和路伯修的士兵交戰過,所以等於是遭到雙面夾擊。

    伊莉莎維塔揮舞著黑鞭,在甲板上掀起一陣陣血風,看到這副景象後,路伯修士兵的士氣更加高昂,海盜的人數也很明顯地正逐漸減少。

    不過,和鎮壓海盜的相比,伊莉莎維塔其實更在意另外一件事。她從左舷上船之後便一邊驅散海盜,一邊筆直穿越甲板朝右舷前進。

    她的目的地前方是一片碧藍海洋,有一些木片和人在海浪間載浮載沉。遠處則是排成一列的海盜船,數量有五艘。

    ——是敵人的援軍嗎?不,不對。

    伊莉莎維塔立刻就否定了浮現心頭的質疑。因為那群海盜船正緩緩地遠離他們。

    此時她突然聽見有人憤恨地大喊「可惡,竟然逃走了!」,聲音是從遠處的某艘海盜船上傳來的。

    伊莉莎維塔驚訝地瞪大顏色相異的雙眼,站在原地發愣了兩秒左右才回過神來。紅發戰姬咬著下唇壓抑激昂的情緒,但這麼做似乎還不足夠,連空著的手也用力地抓住了船緣。

    「虧他們能做出這種事……」

    伊莉莎維塔瞪著那群逐漸遠去的海盜船,憤恨地啐道。

    那些其實是突襲路伯修軍的一部分敵人。他們根本沒有和我方交手,就拋下同伴撤退了。

    伊莉莎維塔終於知道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異樣感是什麼了。因為敵人數量減少的關係,使她的肌膚感覺到戰場的熱氣和喧囂急速地減弱。

    伊莉莎維塔將手持武器一擁而上的海盜們一舉擊斃,或是直接把他們掃落海中,不急不徐地走回瑪格麗塔號。一直焦急地等待總帥歸來的船長立刻跑到了她身旁。

    「戰姬大人,您的強大力量眾所皆知,但還是請您別做這麼危險的事。」

    「要抱怨的話待會再說吧,先告訴我目前的情況。」

    伊莉莎維塔冷淡地回應有點年紀的船長的苦勸,直接了當地問道。

    根據船長的報告,突擊路伯修軍的十艘敵船中,只有位於前排的五艘留在現場和路伯修軍交戰,剩下的五艘在遇上我方之前就開始撤退了。

    「我們正在觀察敵人是否可能繞到我方側面或後方偷襲,但是目前還沒有看到這種跡象。當然我們也可以派出幾艘船去追趕他們,但我認為在掌握敵人意圖前不該輕舉妄動……」

    「你做得很好。」

    伊莉莎維塔開口稱讚船長的判斷。路伯修軍已經把部隊分成兩組了,如果在此時繼續分散隊伍的話會很危險。

    當雷渦的閃姬正在確認戰況的時候,五艘海盜船一艘接一艘地被壓制住了。目前在這裡的路伯修軍有十五艘船,可以用三艘軍船圍攻一艘海盜船。而且伊莉莎維塔在戰場上的活躍表現也展露了以一擋千的威勢。

    過了四分之一刻(半小時)後,路伯修軍擊沉兩艘海盜船,並俘虜了另外三艘。不過路伯修軍也不算是毫無損傷,除了有一艘船被擊沉之外,還有另一艘船毀損嚴重,無法再繼續戰鬥。

    「還能行動的人跟著我繼續前進,動不了的就留在這裡做好你們該做的事。」

    伊莉莎維塔發佈這道命令後,船長便召集船員下達了各項指令。過了不久,大鼓和號角的聲音乘著海風響起,將雷渦的閃姬的命令傳達給每一艘船。

    毀損的那一艘船升起了藍色的大旗,代表他們會留在原處。但他們不會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地等到戰鬥結束。他們的工作是儘量救起掉進海裡的人,之後再牽引被俘虜的三艘海盜船離開戰場。

    伊莉莎維塔率領剩下的十三艘船往西前進。他們必須盡快和先行的十六艘船會合,一起攻打敵人本隊。

    片刻之後,他們看見了數道船影。路伯修軍的士兵和水手發出了驚呼,伊莉莎維塔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採取迂迴戰術的十六艘路伯修軍船,竟處於被一群海盜船半包圍的狀態。就算在遠處也看得出來他們身陷危機。敵船數量絕對超過十艘——說不定多達二十艘。

    伊莉莎維塔原想叫士兵動作快點,但在即將脫口而出之際忍了下來。她用力地握緊沃利茲夫,幾乎要弄痛自己的手。她一邊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邊在腦海中模擬戰場的情況。

    ——他們不太可能分散本隊的戰力,應該是把後方的預備兵力全部用來對付我們了吧。敵人的左翼之所以主動出擊,也是為了讓我們遠離敵人的本隊……

    伊莉莎維塔看穿了托爾巴蘭的戰術。他的中央本隊有三十五艘船,幾乎佔了全軍半數,他肯定是想在短時間內擊潰中央的萊格尼察軍,然後再分別擊敗其他部隊。

    在這種情況下,右翼和左翼的任務就是負責不讓敵人的迂迴部隊靠近本隊。

    當展開突擊的海盜部隊左翼被路伯修全軍圍堵的時候,海盜的預備兵力便跟在左翼後方,讓戰鬥隊伍的厚度增加,拖延戰鬥的時間。

    如果路伯修軍讓一部分戰力繞過左翼部隊的話,後方的預備兵力就直接攻擊那支迂迴部隊。而之前發動突擊的左翼便犧牲數艘船,拖住敵人主力,剩餘的船則儘量後退,和預備兵力會合,最後在靠近本隊的地方殲滅敵人。

    雖然這個計策必須讓同伴擔任誘餌,莫里茨卻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對自己打算捨棄的同伴透漏半點消息。這便是托爾巴蘭選擇讓他負責左翼的原因。

    不僅如此,率領預備兵力的格哈德的指揮技巧也相當高明。他沒有直接從正面擋下路伯修軍的迂迴部隊,而是先從右側發動攻擊,再慢慢地讓旗下的海盜船繞到敵軍前方。

    最後莫里茨率領的五艘海盜船再趁機從迂迴部隊的左側展開突襲,半包圍狀態就完成了。若是沒有這兩人的指揮,海盜部隊恐怕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包圍路伯修軍迂迴部隊的十六艘船吧。

    伊莉莎維塔站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瞪著逐漸靠近的敵我雙方的船隻咒罵道:

    「完全被他們擺了一道,竟然毫不猶豫地捨棄同伴,還真是符合海盜的作風。」

    他們正逐漸拉近與敵船的距離。如果以目前的方向繼續前進,應該會撞上莫里茨部隊的側面或後方吧。不過,伊莉莎維塔在此時下達了前進以外的命令。

    「——轉向西南方。」

    也就是朝左前方前進的意思吧。位於隊伍最前方的瑪格麗塔號轉向西南方,跟在後方的十二艘船也倣傚它改變了方向。刀劍碰撞聲、怒吼聲、水聲,還有船隻互相撞擊的聲音。海風把戰場上的各種聲音傳到伊莉莎維塔耳中。

    伊莉莎維塔努力壓抑著湧上心頭的怒火,舉起雷渦,讓自己的呼吸穩定下來。

    雖然覺得疲倦,但她還能戰鬥。

    莎夏雖然說過要她保留體力,但目前應該還不用擔心。

    他們和海盜船的距離只剩下數百阿爾昔了。海盜發現他們之後就開始射箭攻擊,但因為絕大多數的海盜都正專心攻擊迂迴部隊,所以人數不多。

    路伯修軍從莫里茨的部隊旁邊經過,接近格哈德率領的部隊。

    伊莉莎維塔以手指指向其中一艘船。

    路伯修軍開始加速,海風的風勢增強,而且變得更寒冷。瑪格麗塔號無視接二連三地朝他們射來的箭矢,劈開洶湧的浪濤往前衝。

    因為海盜船都面對著迂迴部隊的方向,瑪格麗塔號等於是瞄準船尾進攻。數十名海盜舉起武器並露出凶惡的笑容聚集在船尾,打算等瑪格麗塔號一碰到他們就跳上船攻擊。

    但是他們期待的那一刻永遠都不會到來。

    當瑪格麗塔號再前進大約十阿爾昔(約十公尺)就會撞上海盜船時,伊莉莎維塔將手裡的沃利茲夫往上一揮。

    劈開空氣往上飛的黑鞭自握把處分裂成九條,每一條都被白色的雷光包圍。因為實在太過耀眼,甚至連手持鞭子的伊莉莎維塔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因為放電而膨脹的空氣發出爆裂聲,紮著嚇得呆站在原地的海盜們的耳朵。

    金色與藍色的眼裡閃爍著強烈的破壞慾望,異彩虹瞳的戰姬高聲叫道:

    「——擊潰天地的灼碎之爪!」

    九道閃電轟的一聲在海盜船上炸開,雷光照亮了四周。巨大的水柱伴隨著爆炸聲高高噴起,夾帶著大量木片的海水如大雨般落在瑪格麗塔號和海盜船上。海盜船上頓時傳來哀號聲,還有數道水聲緊跟在後。

    當雷光消失在空氣中,人們的眼睛終於能看清週遭景色時,海盜船的船尾已經被嚴重破壞,船身正以極快的速度不斷往下沉。

    與其說船上被打了個洞,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船尾整個被挖穿了吧。聚集在船尾的海盜全都掉進海裡,海水化為異常湍急的強烈水流不斷灌入船中。伊莉莎維塔的目標並非海盜,而是船尾的正下方。

    一名持盾的士兵跑向輕喘著氣的伊莉莎維塔,這種情況下不能保證不會有箭矢飛來,他必須保護自己的主人。

    雷渦的閃姬走到船長身旁後,便下令軍隊接下來朝格哈德的部隊進攻。船長並沒有立刻接下命令,而是愁眉苦臉地說道:

    「能請您接下來稍微安分一點嗎?」

    「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安分喔?」

    伊莉莎維塔一邊撥開垂落至額頭的發絲一邊回答他。她現在相當疲倦,如果之後還要與托爾巴蘭交戰的話,最好別再繼續使用龍技。

    路伯修軍趁著海盜因打在海面上的閃電而驚慌失措時,繞到了格哈德部隊的側面。他們像襲擊獵物的鯊魚般勇猛地撞上海盜船,然後吶喊著衝到對手船上。

    海盜們雖然奮力抵抗,但沒見識過龍技的他們沒辦法忘記剛才看到的景象,士氣低迷不振。海盜船一艘又一艘地被制伏或擊沉,數量不斷地減少。有的船還被放火焚燒,一邊冒著黑煙一邊往下沉。

    如果莫里茨和格哈德的部隊互相配合的話,或許還能採取稍微有點效果的對策來牽制伊莉莎維塔。不過,既然他們之前的聯繫已經被完全斬斷,那就不可能再採取這種對策了。

    因為伊莉莎維塔以龍技擊沉的,正好就是負責將莫里茨和格哈德的想法互相傳達給對方的海盜船。這並不是所謂的歪打正著,紅發戰姬早就鎖定了那艘船,才會故意不攻擊莫里茨的部隊,而是直接從旁邊經過。

    連教導莫里茨等人使用這個策略的托爾巴蘭,也沒料到伊莉莎維塔會如此準確地斬斷他們的聯繫管道。

    托爾巴蘭原本預測路伯修軍會為了拯救被敵人包圍的同伴而直接攻擊莫里茨的部隊,所以打算讓莫里茨假裝被他們突破,把路伯修軍引進包圍陣中,連迂迴部隊一起殲滅。

    這也許是伊莉莎維塔唯一一次在托爾巴蘭手中佔了上風。

    路伯修軍的迂迴部隊脫離被敵人半包圍的情況後,便將位於右側的格哈德部隊交給友軍對付,然後對左側的莫里茨部隊展開反擊。

    對他們而言,伊莉莎維塔的龍技是他們很熟悉的東西。

    白色的雷光和轟隆作響的雷鳴,是他們效忠的戰姬在箭矢交錯、刀劍亂舞的最前線戰鬥的證明。所有的路伯修士兵都在明白這一點後感到振奮不已。就連受了重傷跪倒在地的人也拿著沾滿鮮血的武器,站起來攻擊海盜。

    沒有武器的話,就用盾牌猛敲,或是好幾個人一起抬起作業用的小船砸向敵人。有些人奪走地上屍體的武器砍殺海盜,還有人以身體直接衝撞,和海盜一起掉進海中。

    他們凌厲的攻勢,就連習慣鬥爭的海盜們也不禁臉色發白。

    原本莫里茨的部隊在這時還剩下四艘船,但有兩艘在不久後就沉入了海中。路伯修軍的迂迴部隊剛才一直被來自正面和左右兩方的敵人夾攻和追趕,現在他們將之前累積的怒氣毫無保留地發洩在敵人身上。

    莫里茨放棄抵抗敵人,他把一艘海盜船當成盾牌,然後讓自己的船掉頭撤退。

    他拋下同伴,自己逃走了。

    連迂迴部隊也被他的行動嚇了一跳,但和海盜們受到的打擊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被當成擋箭牌的海盜船上不斷出現自暴自棄地跳進海裡的人和丟下武器投降的人。有些人還是繼續戰鬥,但他們的戰意也正明顯地衰退。

    格哈德的部隊收到了莫里茨逃走的消息後陷入了恐慌。同樣有人拋下武器投降,或是搭乘小船逃走,部隊變得四分五裂。

    格哈德原本還在旗艦上拚命地指揮著,直到他看見路伯修的士兵接二連三地從船頭和船尾跳上來後,才終於放棄了指揮,拿起放在手邊雙刃戰斧,發出如野獸般的咆哮聲,開始攻擊敵人。

    路伯修士兵舉起槍劍迎擊格哈德,但是這名經過駭浪和激戰鍛鍊的高大紅發海盜,卻強悍得非比尋常。

    他以粗壯的手臂舉起戰斧一揮,便將路伯修士兵的頭蓋骨連同頭盔一起擊碎,噴出的鮮血和腦漿潑灑在甲板上。他一腳踹倒屍體,使勁拔出沾滿鮮血的斧頭,然後往旁邊一掃,又有兩個人頓時身首異處。

    海盜們看到指揮官勇猛奮戰的樣子後又萌生了戰意,路伯修的士兵則震懾於其魄力,紛紛後退了幾步。格哈德一邊在塗滿敵我雙方鮮血的甲板上製造出新血,一邊往前猛衝。

    他的視線鎖定在揮舞著雷渦打倒海盜的戰姬——伊莉莎維塔身上。

    她的黑鞭不規則地甩動著,因為攻擊範圍很廣,所以路伯修的士兵都和她保持著三到四步的距離。豔麗的紅色長發和紫色的禮服連遠處的士兵也看得一清二楚,帶給他們持續奮戰的勇氣。

    只要殺死敵人的指揮官就能逆轉戰況,就算是海戰也不例外。格哈德推開或是以戰斧砍倒路伯修士兵,一步步逼近伊莉莎維塔。他原本以雙手揮手戰斧,現在鬆開了右手,只以左手高高舉起它。

    伊莉莎維塔朝紅發海盜一瞥,沉默地轉動右手。

    只聽見一道清脆的破裂聲響起,戰斧的斧柄從中間斷成兩半飛了出去,鐵灰色的斧刃在空中迴旋飛舞,最後刺進了船緣。但是看似失去了武器的格哈德,卻若無其事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劍。

    格哈德大多是以戰斧來解決敵人,但遇上強敵的時候,會以高大的身體和戰斧轉移敵人的注意力,然後用短劍攻擊其要害。這便是這名紅發海盜所使用的戰術。

    鞭子無法防禦短刃,士兵也來不及反應。格哈德勝券在握地以短劍刺向伊莉莎維塔的臉。

    但在下一個瞬間,紅發海盜的視野便反轉了過來。短劍劃過天空,格哈德的高大身軀摔到了甲板上。

    伊莉莎維塔毫不閃避短劍,伸出空著的左手,輕易地抓住格哈德的臉,然後用力地拉倒了他。不是讓他失去重心後摔倒在地,而是使用臂力和握力拽倒。

    即使用「非人類」來形容她的臂力,對此情此景來說仍是顯得太過保守,畢竟那實在是太不合理了。格哈德滿是肌肉的高大身體沉重到連一個成人也很難抬起。而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竟然只憑單手就辦到了。

    格哈德連明白這項事實的時間都沒有。因為伊莉莎維塔的手一離開海盜的臉,路伯修的士兵們便一擁而上,接二連三地把槍刺進他的身體。最後格哈德就這樣一臉驚愕地死去了。

    因為莫里茨逃走和格哈德死亡,此區域的戰鬥終於告一段落了。剩下的海盜船則往四面八方逃散。

    伊莉莎維塔嚴格禁止手下的士兵追趕他們。這並非出自於慈悲,而是因為海盜尚未完全剷除,還有敵人要對付的關係。

    「待會再確認我方損傷,也不用整隊了,直接突擊敵人本隊的側面。」

    伊莉莎維塔對船長下令,讓瑪格麗塔號的船頭朝向西方。托爾巴蘭所率領的海盜本隊應該就在那裡。

    大鼓和號角的聲響將伊莉莎維塔的命令傳達給其他船隻後,瑪格麗塔號便率領著船隊在海上衝刺。還能戰鬥的二十艘船跟在後方,毀損程度嚴重到無法再戰鬥的三艘則留在原地救助掉進海裡的人。

    「比我預料的花了更多時間啊,損失的船和人員也是……」

    伊莉莎維塔一邊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聆聽報告,一邊面露不耐地咬了咬下唇。不知道中央和左翼的戰況怎麼樣了。

    「在我趕到之前一定要撐住啊。」

    但是萊格尼察軍的左翼,卻在這個時候被海盜的右翼部隊擊潰了。

    ◎

    以下所敘述的,便是騎士薩烏魯所指揮的萊格尼察軍左翼與艾伯特率領的海盜部隊右翼交戰的經過。

    兩軍在這片海域的戰力分別為萊格尼察軍十四艘與海盜部隊十艘。當薩烏魯得知敵軍數量比我方少後,便將陣型改成了一排橫列。然後讓左右兩側前進,中央後退,擺出了弓的形狀。目的是將敵人半包圍之後再全部殲滅。

    另一方面,艾伯特所指揮的十艘海盜船則採取一列縱隊的陣型。很明顯的是想從中間突破之後再繞到萊格尼察軍後方。

    這場激戰由艾伯特獲得了勝利。雖然直接朝前方突擊的海盜船在箭雨攻擊和萊格尼察軍船的衝撞下犧牲了三艘船,但還是緊緊咬住了薩烏魯的船隊,將其隊形撕裂分散,穿越到他們背後。

    接著海盜船便直接往左邊繞行,包圍了斷成兩截的萊格尼察軍部隊的其中一半。萊格尼察的軍船失去了數量優勢,又遭到來自側面和背後的襲擊,即使再怎麼努力奮戰,還是接二連三地被燒燬和擊沉。

    「旗艦!快找出敵人的旗艦!」

    指揮萊格尼察軍的薩烏魯扯著嗓子大叫,讓自己搭乘的旗艦猛然衝進了敵陣。雖然這麼做大大地提升了我方的士氣,但就結果來說卻是個失敗的決定。

    因為其中一艘海盜船從側面氣勢洶洶地撞過來,將薩烏魯的船逼進了岩礁區。海盜船的指揮官艾伯特非常清楚這個戰場上哪裡有岩礁。

    雖然薩烏魯的船拚命地劃動船槳,卻只能攪亂海水,掀起浪花,或是打在岩礁上。旗艦動彈不得一事,使萊格尼察軍左翼陷入混亂,行動也開始不受控制。

    試圖衝撞旗艦的海盜船同樣卡在岩礁區,但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會撞上岩礁了。

    海盜們以事先準備好的弓弩不斷地朝艾伯特的船射箭。甚至連其他海盜船也從四面八方對著他們射出火箭。

    「到此為止了嗎……戰姬大人,我竟讓您託付給我的士兵和水手們白白送死,實在是太對不起您了。」

    薩烏魯在已經來不及滅火的船上感慨地說道。他在不停落下的箭雨中命令殘存的部下把作業用的小船全部放進岩礁區,然後讓士兵和水手搭上那些船,儘可能地逃向海上。

    但是他自己卻留到了最後,與燃燒的船同歸於盡。據說當他消失在火焰之中時,身上還插著超過三十支的箭矢。

    吞噬船身的火焰也延燒到同樣位於岩礁上的海盜船。兩艘船在岩礁上形成巨大的火把,在燃燒殆盡之前不斷地冒出濃濃黑煙。

    照理來說,失去指揮官的萊格尼察士兵應該會士氣低落才對,結果卻正好相反。

    知道薩烏魯壯烈犧牲後,他們的悲傷和憤怒化為戰意,勇敢地繼續奮戰。從旗艦上逃出來的人被救起後也沒有休息,又直接加入了與海盜戰鬥的行列。

    萊格尼察士兵擊倒眼前的海盜之後,又被從旁襲來的海盜的戰斧劈開側腹。偷襲的海盜也被棍棒痛打一頓後墜落海中,浮在海面上一動也不動了。類似的情景在戰場中不停地上演著,只是細節有所不同。

    以結果來說,萊格尼察軍的左翼部隊的確是全滅了。但他們也讓海盜船的數量減少到只剩下兩艘。

    海盜們的指揮官艾伯特好幾次搶先沖上敵船,每次都讓自己的愛槍染上萊格尼察士兵的鮮血,最後卻慘遭流箭射中頭部而喪命。

    完全想不到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他,竟會死得如此平凡。

    僅存的兩艘海盜船都受損嚴重,無法再繼續戰鬥了。

    失去了指揮官艾伯特之後,海盜們無法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行動,使情況更加雪上加霜。

    他們把在海面上漂浮的同伴都拉上船後,幾個幹部們討論了一下,決定先找機會和同伴會合之後便緩慢地開始移動。

    不過大約半刻鐘之後,海盜們就被伊莉莎維塔率領的路伯修軍發現,最後全部都被俘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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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50 PM

2 火鳥

    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抵達港都利普諾時,正是莎夏等人與海盜在奧爾席納島附近展開激戰當天的早晨。

    略顯骯髒的長袍將她的身體包得密不透風,長袍的兜帽蓋住了她的眼睛。長袍下的衣服被汗水和泥土弄髒,隱藏在兜帽下的銀髮也蓬亂如麻。

    她的臉頰因為極度疲勞而消瘦憔悴,只剩下紅色的雙眼散發出混濁的神采。如果被那些習慣以艾蓮稱呼她的友人們看到她這副模樣的話,肯定會嚇得目瞪口呆。

    艾蓮四天前從萊德梅裡茲的公宮出發,她不眠不休、快馬加鞭地趕來這裡。她手中牽著的馬匹也和主人一樣相當疲倦。鬃毛干如雜草,馬身也明顯地消瘦了。

    艾蓮其實帶了兩匹馬。她從萊德梅裡茲出發的時候原本只騎了一匹馬,但在進入萊格尼察的領地內時,那匹馬已經疲憊不堪,所以在途中又準備了另一匹馬來替換。

    她將馬匹寄放於城門處。待在門口的守衛收下當作寄放費的銀幣時,以狐疑的眼神看著艾蓮。實在很難想像一個穿著骯髒衣服的旅人身上會帶著銀幣。不過守衛一看到她的身份證,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在萊德梅裡茲公宮任職的侍女艾蕾諾嗎?」

    艾蓮以無精打采的聲音回應了聲「是」。她不能以戰姬的身份前來這裡,所以才準備了偽造的身份證。即便是偽造的,但是這張身份證上的所有細節和戳印都是真的。

    守衛把身份證還給艾蓮時,又以像是在強調以防萬一似的口氣說道:

    「不好意思,能請你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嗎?」

    艾蓮頓時猶豫了起來,但她認為對方應該不可能認出她的長相,便一臉不耐地將兜帽往後拉下。可能因為徹夜未眠的呆滯神情令守衛皺了皺眉頭,但守衛仔細一瞧,發現眼前的少女有著一張美麗的臉龐。

    「好了,你可以過去了。」

    艾蓮把兜帽戴回頭上,一邊低頭行禮一邊穿過城門。此時守衛又對她說了一句話:

    「雖然聽起來像是多管閒事,不過等你找地方安頓下來後,還是去浴場把身體洗乾淨比較好。」

    艾蓮雖然沒有回答他這句話,但她在市區裡走了十幾步後突然停下來,把自己的手臂湊到臉旁邊聞了聞,並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身上很臭嗎?」

    她應該聽從守衛的建議,先隨便找個浴場清洗身體嗎?她心裡一度曾這麼想,但最後還是嫌麻煩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她之所以犧牲休息時間策馬趕來這裡,是因為有比洗澡更優先的事情要處理。

    她重新扛好肩上的行李,把龍具長劍艾利菲爾插在腰上。為了不引人注目,劍柄和劍鍔都用髒布纏了起來,連劍鞘也故意抹上了泥巴,但艾利菲爾似乎覺得不太高興,吹起了表示抗議的微風,輕撫艾蓮的臉。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你也不想惹上麻煩吧?」

    艾蓮笑了笑,隔著劍鞘輕拍長劍。這把名叫銀閃的長劍仍舊感覺不太滿意,卻還是願意讓步,不再繼續吵鬧。

    艾蓮在路上找了幾個行人,詢問市長的宅邸位於何處,然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朝目的地前進。

    利普諾市長名叫德米特裡,宅邸就在港口附近。以鐵欄杆圍起的庭院佔地廣闊,但宅邸本身的面積卻不大。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有許多上半部呈拱形的窗戶,牆壁上裝飾著人魚或海豚的雕刻。

    艾蓮來到宅邸後,一樣自稱為萊德梅裡茲的侍女艾蕾諾,雖然她有點骯髒的模樣非常可疑,但在出示身份證之後,對方還是讓她進入了宅邸。不過她一直隨身攜帶的艾利菲爾還是得暫時寄放在其他地方。

    「不好意思,我們家主人現在非常忙碌。」

    帶領艾蓮前往客房的人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侍女。她露出有些為難的笑容,帶著歉意聳了聳肩。

    「聽說好像有數量龐大的海盜正朝著這裡逼近的樣子,戰姬大人也在前天就從這個城市出發去討伐海盜了喔。」

    ——還是沒趕上嗎……!

    雖然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但艾蓮的身體還是因為震驚而搖晃了一下。侍女似乎誤解了她的反應,揮揮手要她別擔心。

    「放心吧,戰姬大人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不過,我家主人現在也忙著協助戰姬大人,所以實在很難抽出時間見你。我已經把你的事通報給主人了,請你在這裡稍等一下吧,主人忙完之後我會再來叫你。」

    「麻煩你了。」

    艾蓮順從地低頭說道。雖然侍女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安撫小孩子,讓她有點在意,但這或許是因為自己目前假扮成侍女的關係。

    客房的暖爐裡點著火相當溫暖。艾蓮坐在沙發上等待侍女傳喚,但身體一放鬆,睡意便急速地襲向了她。

    艾蓮感覺到有人溫柔地搖著她的肩膀,立刻睜開了眼睛。她以幾乎要把沙發撞倒的氣勢站了起來,與一臉驚訝的侍女四目相對。

    艾蓮花了大約三秒鐘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她尷尬地低下頭,侍女露出了和藹的微笑。銀發少女的耳裡只聽得見暖爐的火燃燒的劈啪聲。

    「那個……我睡了多久,不對,請問我睡了多久呢?」

    她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是侍女,隨即改口使用敬語。侍女回答時感覺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大概半刻鐘左右吧。我家主人現在還抽不出空來,但是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我才來這裡叫你的。」

    聽到洗澡水這個字,艾蓮一時還沒會意過來,直到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才終於明白侍女的意思。她在抵達這棟宅邸之前根本沒心情想這種事,但現在可就另當別論了。

    「我怎麼好意思讓你們特地為了我使用柴火燒水……」

    「既然我家主人要我帶你到這間房間,就代表你是主人的貴客。將身上的髒污洗淨之後再去見我家主人,不也是你的職責嗎?」

    她說得很有道理。於是艾蓮點點頭表示同意,並請她帶自己前往浴室。不過這裡所說的浴室,其實只是在什麼也沒有的房間裡擺了個形狀像是小船的浴缸罷了。

    浴缸裡已經裝滿了熱水,隱約帶著香氣的花瓣在水面上漂浮。浴缸旁放著用來擦拭身體的厚毛巾、以獸脂製造的肥皂以及替換衣物等物品。

    艾蓮向侍女道謝後便脫下了衣服,把腳輕輕地浸入浴缸。接著慢慢地讓身體沉入熱水中,直到蓋過自己的肩膀。她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艾蓮在浴缸裡把腳伸直,享受了一下熱水的溫暖後,便開始搓洗身體,慢慢地洗去身上的髒污。

    艾蓮在半刻鐘後,穿著對方事先準備好的替換衣物走出了浴室。她平常不會花這麼多時間洗澡,但這次卻忍不住在熱水裡多泡了一會兒。

    她穿的衣服是隨處可見的麻布衣,雖然尺寸大了一號,但穿起來很舒服。她以這副打扮回到客房後不久,侍女便前來傳喚艾蓮,帶著她前往德米特裡所在的會客室。

    看到銀發少女走進來後,坐在沙發上的德米特裡微微動了動眉毛。但是在侍女靜靜地關門離開前,他都沒有開口說話。

    「德米特裡大人,初次見面,您好,我的名字是艾蕾諾。對於您今日願意特地抽空與我見面,我打從心底感謝您——」

    艾蓮雙腳併攏,伸直背脊,打算擺出侍女該有的態度,但德米特裡卻搖了搖頭,以糾正的語氣說道:

    「您打算以侍女艾蕾諾的身份和我交談嗎?」

    艾蓮雙眼圓睜地盯著德米特裡。他是個看起來年紀肯定有四十歲的長臉男人。這間會客室裡當然也點燃著暖爐,應該非常溫暖才對,但他卻穿著領口和袖口都繡有毛皮的上衣,還有褲管長達腳踝的皮長褲。

    「……我應該是第一次見到你才對吧?」

    「我們的戰姬大人之前就曾提過您的銀發和紅眼了。」

    他口中的「我們的戰姬」指的正是莎夏。德米特裡板著臉繼續說道:

    「再加上您進入我的宅邸時寄放的那把作工精細的長劍,就算刻意以泥土弄髒也是極為出色。若要繼續舉例的話,無論情況有多麼十萬火急……不,正因為情況十萬火急,才更不可能讓年輕的少女不帶任何隨從,獨自一人到這種會被海盜攻擊的城鎮辦事。」

    「既然你都明白,那事情就好談了。」

    艾蓮朝德米特裡行了一禮後,便走向擺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了下來。德米特裡仍舊一臉不悅地看著艾蓮。

    「請問您今日前來是為了什麼呢?」

    「首先,我想請你看看這封信。」

    艾蓮從衣服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她泡完澡回到客房後,便把這封信放進了衣服裡。德米特裡默默地收下並拆開那封信。

    那是長年侍奉莎夏的老僕人寄給艾蓮的信。

    信中提到了由八十艘船組成的海盜大軍正朝著吉斯塔特而來,而莎夏率領軍隊前去討伐他們的事,並請求艾蓮能以莎夏好友的身份見證她的戰鬥。

    讀完信之後,德米特裡的表情變得更不悅了。利普諾市長仔細地把信折好,然後還給了艾蓮。

    「請容許我假裝自己沒看過這封信吧。」

    「……為什麼?」

    由於太過震驚,艾蓮愣了一秒鐘才開口說道。銀發戰姬頓時有種室內的溫度一瞬間降低的錯覺。

    「維爾塔利亞大人,您很想搭著軍船替亞莉莎德拉大人增加戰力,就算沒辦法戰鬥也要在一旁守著她,我說的沒錯吧?」

    德米特裡以嚴肅的表情問道,艾蓮點了點頭。他摸著上衣袖口的裝飾用毛皮,表情變得更嚴肅了。

    「海上的情況變化莫測,如果維爾塔利亞大人您有什麼萬一的話,我們也會被追究責任的。」

    「我不會做出必須讓你們負責的事——」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艾蓮拚命地反駁,但德米特裡以一個人名打斷了她。艾蓮驚呼一聲,注視著德米特裡。

    「我記得他好像是平復了布琉努內亂的少年英雄,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我認識的人給予他相當高的評價。不過他掉落海中行蹤不明,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他之所以使用行蹤不明這個說法,應該是顧慮到艾蓮的感受吧。艾蓮一句話也無法反駁,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陷入了沉默。

    「我再強調一次,沒有人能保證海上會發生什麼事。亞莉莎德拉大人出征是為了保護萊格尼察,但您則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立場,只是依循情感而行動。請您務必謹慎考慮,不要忽略了自己治理的領地。」

    「我可沒有忽略自己的領地,這次出發之前也把領地託付給值得信賴的人……」

    雖然缺乏自信的口氣很不像她,但艾蓮還是開口反駁了。不過,德米特裡的態度仍有如長年忍受風雨吹襲的岩壁般堅決。

    「雖然我不知道您是託付給誰,不過要是您有什麼萬一,那個人是不可能取代您成為戰姬的。」

    艾蓮又說不出話來了。戰姬是由龍具決定的。雖然不知道德米特裡對這件事瞭解多少,但艾蓮託付的對象無法成為戰姬的這件事卻是千真萬確的。

    「您連一位隨從也沒帶,獨自騎著馬從萊德梅裡茲來到這裡也很容易出問題吧?現在已經是秋末了,正是必須特別小心野獸和盜賊的時期。即使您對自己的劍術很有自信,但這麼做難道不會太大意了嗎?」

    艾蓮露出了像是嘴裡含著醋般的表情。雖然艾蓮很想說「我這不是平安抵達了嗎」,但德米特裡全身上下都散發出讓她難以開口的氛圍。

    「從一國之君到村子的村長,只要身為一個地區的統治者,都會儘可能地待在安全的地方,受到許多人保護,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承認其中有一些統治者是為了私慾,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失去了統治者會引起混亂,無法維持秩序。」

    艾蓮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並低下頭,視線落在位於兩人之間的桌子上。

    她並不是沒有理由反駁他。

    她大可以用「我親自前來這裡,正好可以向國內外證明萊德梅裡茲與萊格尼察的友好關係是多麼穩固」這個說法來反駁他。

    她也可以說「我是為了確認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詳細情況而來,他的人身安全目前是由萊德梅裡茲保護,考慮到我們與布琉努之間的關係,我親自前來確認他的安危是很合理的事吧」,搬出堤格爾的名字來當理由。

    而且堤格爾的名字在這裡又是特別強力的武器。因為要求堤格爾前往亞斯瓦爾的不是別人,正是維克特國王。對於知道內情的人而言,就算不用開口說明,應該也知道目前的狀況是誰造成的。

    但是艾蓮並沒有使用這些理由。

    正如德米特裡所言,艾蓮是為了莎夏而來到這裡的。她不想讓這個動機混入雜質。

    會客室裡陷入了沉默。經過大約十幾秒後,德米特裡開口說道:

    「我這個利普諾市長要說的事情就是這些了,請問維爾塔利亞大人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艾蓮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話要說了,感謝你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和我見面。」

    照理來說他們的對談應該就此結束了,但艾蓮正想從沙發上站起來時,卻發現德米特裡的表情多了幾分柔和,心想他應該還有話要說,便又坐了回去。而德米特裡接下來所說的也確實不是在向她道別。

    「那麼,接下來我想單純地以個人身份對您說幾句話。對於您為了與亞莉莎德拉大人之間的友誼而趕到這裡,身為一名敬仰她的屬下,在此向您致上誠摯的謝意。」

    德米特裡把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頭來,艾蓮則以驚訝和困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費了一些時間才明白這個男人的意思。

    「這沒什麼好道謝的,莎夏是我的朋友,雖然是因為戰姬的身份才認識的,但即使今後其中一人不再是戰姬,我相信我們的友誼也會繼續維持下去。」

    聽到艾蓮這麼說,德米特裡抬起頭來。雖然仍舊眉頭深鎖,但他的雙眼卻流露出溫柔的目光。

    艾蓮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在她甫成為戰姬時教導她禮儀規矩的男人也擁有類似的氣質。

    「莎夏是個很好的統治者對吧?」

    艾蓮高興地說道,德米特裡便用力地點了點頭。他的視線移開了銀發戰姬身上,轉而望向桌子。但是利普諾市長的目光焦點似乎不是桌子,而是浮現在他腦中的令人懷念的過去。

    「那位大人是在七年前以戰姬的身份來到萊格尼察的吧……距離公宮較近的港口都市除了利普諾之外還有布榭普斯,而這兩個都市她每年都會來視察一次。不過她患病的事情則是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的。」

    莎夏定期視察利普諾和布榭普斯的理由之一是維持海上的治安。因為對萊格尼察而言,他們與各國交易所獲得的利益——無論是有形還是無形——都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莎夏很喜歡看海,也喜歡欣賞各種來自於海的另一側的東西。當長年擔任利普諾市長的德米特裡和因為曾擔任水手而見多識廣的馬特維談論這些話題時,莎夏總是愉快地聆聽著。

    「您一直以亞莉莎德拉大人的友人自居。」

    德米特裡以真誠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願意幫助那位大人的朋友,但就是要展露應有的禮節,我也不想為了其他領土的戰姬效力。」

    ——這個男人還真誠實。

    艾蓮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裡苦笑了起來。如果不是萊德梅裡茲的戰姬艾蕾歐諾拉,而是莎夏的朋友——艾蓮的話就願意幫忙,他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謝謝你。」

    艾蓮簡短地道謝後,就立刻詢問目前的情況。但是當她得知莎夏率領萊格尼察軍離開這個城市的日子是五天前時,還是忍不住露出僵硬的表情。

    「那他們和海盜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們在兩天前順利和路伯修的戰姬大人會合,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新情報。」

    路伯修的戰姬指的就是伊莉莎維塔。艾蓮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但隨即收起了不必要的情緒。

    「雖然我沒有海戰的經驗,但你們和莎夏的軍隊並未保持密切聯繫嗎?」

    「請您以討伐盜賊為例子,稍微想像一下,假設在距離這個城市五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廢城被盜賊佔領,並且已經派出軍隊前去討伐。那在這段期間內,城市和軍隊之間會頻繁地傳遞消息嗎?」

    不會。除非戰況出現了相當巨大的轉變。艾蓮雖然接受了他的說法,但表情還是很凝重。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連莎夏現在人在何處也不知道嗎?」

    「光是能推測出大概的位置就是極限了。不過已經過了好幾天,所以他們也有可能主動和我們聯絡。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或許已經和海盜開戰了。」

    艾蓮先是感到驚訝,接著便露出了失望和氣餒的神情。不過,她還沒有死心。不能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才拚命策馬從公宮趕到這個城市。艾蓮探出身子緊盯著利普諾市長。

    「我想在一旁見證莎夏的戰鬥。不,是一定要這麼做才行。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嗎?絕對不行?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行——」

    「我可以明白您的心情,但馬和船是不一樣的。如果是一個人划槳的小船,頂多只能讓您抵達近海而已。要前往更遠的地方需要大船和許多人力,即使您是戰姬,也無法一個人出海的。」

    德米特裡的口氣冷靜到令人不快,但他解釋得條理分明,艾蓮再次詞窮了。

    「就算您真的僱用到足夠的船員和划槳的水手,也掌握了亞莉莎德拉大人的位置,但那附近還有海盜啊。如果您碰上他們的話,我想肯定會遭到襲擊的。請問您作好讓船員和划槳的水手處於這種危險的心理準備了嗎?」

    艾蓮用力咬緊牙關,拚命地忍住想吶喊的衝動。激情在體內瘋狂亂竄,催促著她的身體。她的腦裡先是閃過了莎夏微笑的臉,接著便是寄信給她的侍從和莉姆目送她出發的臉。

    她覺得眼瞼發熱,眼眶也變得濕潤,卻忍著沒有哭出來。她無法壓抑自己的聲音。

    「難道我只能在這裡等莎夏回來嗎!」

    「我也和您一樣。」

    極為短促的回答,有如在艾蓮那帶著強烈熱度的感情上潑了一盆冷水。艾蓮眨了幾次眼後,便愕然地注視著德米特裡。

    利普諾市長那張不悅的臉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比剛才嚴肅了許多。

    「我無意比較您對亞莉莎德拉大人的友情以及我對她的忠誠心。不過,我希望您能明白,五天前送那位大人出征時,我也是在心中流下血淚的人之一。」

    德米特裡的聲音並未受到情感影響,讓艾蓮更冷靜了一點。艾蓮尷尬地坐回沙發上,粗暴地抓了抓銀色的頭髮。

    「……抱歉,我失態了。」

    「我派人送點喝的東西給您吧。」

    德米特裡拿起放在桌上的鈴鐺搖晃了兩三下。過了大約十幾秒後,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應該是德米特裡的侍從吧。利普諾市長命令對方準備蜂蜜酒後,便對艾蓮說道:

    「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艾蓮沒有辦法立刻回答德米特裡的問題。她抱著胳臂沉吟起來。

    要在這裡等個幾天嗎?她該等幾天呢?

    「你們不知道莎夏何時會回來對吧?」

    「如果他們今天遇上海盜,並在戰爭中獲勝的話,最快也要兩天後才能回到這個城市吧。

    說不定還會再多花一天。當然了,他們也有可能到現在都還沒遇上海盜。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會花上更多時間了。」

    艾蓮有自己的領地要治理,也有必須要處理的事情。雖然莎夏總有一天會回來,但艾蓮無法一直在這裡等下去。

    艾蓮望著暖爐的火焰陷入了沉思。就在這個時候,一名侍女以托盤端著兩個裝滿蜂蜜酒的陶杯走進了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艾蓮看著侍女的側臉,突然想起了蒂塔。想起了那名一直跟隨著堤格爾的栗發侍女。這名侍女長得和蒂塔一點也不像,或許是她的氣質和工作的模樣讓艾蓮回想起來的吧。

    ——蒂塔每次目送堤格爾離開後,也必須天天忍受這種像是胸口被緊緊勒住般的思念嗎?

    等到侍女離開房間後,艾蓮便呼喚了德米特裡的名字。

    「我會先在這個城市停留四天,如果這四天內有新的情報的話,再來思考下一步行動。」

    「既然如此,那我就提供一間客房給名為艾蕾歐諾拉的旅人吧。」

    德米特裡的嘴自陶杯挪開後,露出了微笑。莎夏討伐海盜結束歸來時,這間宅邸應該會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吧。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您的好意了。接下來要暫時在這裡叨擾幾天,還請多多關照。」

    艾蓮把手伸向了陶杯。杯裡的蜂蜜酒還帶著些許溫度。

    離開會客室的艾蓮拿回艾利菲爾後,又被帶到了客房。這間客房位於二樓,並不是她最一開始進入的房間,房間內側還設置了陽台。

    她一走到陽台上,海水的味道便撲鼻而來,海風吹拂著她銀白色的頭髮。

    宅邸的位置緊鄰港口,碧藍的寬廣海洋佔據了艾蓮的視野。天空晴朗無雲,蔚藍的天空和碧綠的海洋在遙遠的彼端互相融合,還能看到海鳥在遠處飛翔。

    艾蓮沉默地看了一會大海,最後嘆了口氣,轉而看向已經擦去泥土又重新磨亮的長劍,嘴角浮現一抹苦笑。

    「你的力量應該無法讓我飛到莎夏身邊吧,艾利菲爾。」

    劍鍔的形狀有如翅膀的長劍,從劍身根部吹出旋風,輕輕地捲起艾蓮的頭髮。銀發戰姬知道這是龍具在安慰和鼓勵她,便稍微點點頭,輕輕地拍了拍長劍的劍柄頭。

    接著她視線一轉,看到港口停泊著數十艘軍船和商船,它們的船帆都收了起來,或是連同桅杆一起拆下襬在船上。

    因為頒布了禁止出港的命令,所以商船周圍冷冷清清的沒什麼人,相較之下,軍船附近則可以看見許多水手和士兵的身影。因為只要情勢一有變化,軍船就必須立刻豎起桅杆,揚帆出港。

    「如果現在停泊在港口的軍船出港的話,代表亞莉莎德拉大人戰敗了,目前正在撤退,或者是海盜避開了亞莉莎德拉大人的軍隊,已經來到這附近了。大概就這兩種可能吧。」

    德米特裡曾這麼跟她說過。同時也嚴禁她隨意出港。

    艾蓮以她如紅玉般的雙眼再次看向大海。讓許多人感到舒暢爽快的蔚藍和碧綠的顏色,在艾蓮眼中卻變成了不祥和厭惡的象徵。

    「我跟海好像很合不來啊。」

    堤格爾掉進海裡下落不明,莎夏現在也在這片海上的某處,可能正一邊航行一邊尋找敵人,也可能早就和敵人開戰了。

    ——莎夏,哪怕只有你也好,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艾蓮取下腰間的長劍以雙手環抱,向眾神祈禱。

    接著她猶豫了片刻,又再次對眾神許下願望。無論是偶然還是奇蹟都行。曾有在遙遠南方的國家有個在海上漂流,最後抵達異國島嶼的英雄的故事;也有在海上漂流了好幾天,最後存活下來的水手、冒險者或海盜的故事。

    既然如此,幫忙救救堤格爾,應該也不為過吧?

    堤格爾落海後已經失蹤將近二十天,應該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看到眼前的茫茫大海,少女還是忍不住祈禱他能平安歸來。

    ◎

    數十艘船擁擠又吵雜地聚集在這片海域上。

    即使大海相當遼闊,但在這片海域裡,船和船之間擁擠得只能稍微窺見幾道縫隙。怒吼聲在這些船上交錯飛舞,還不時傳來刀槍交鋒的聲音。每艘船的船緣都插著箭矢,甲板都被鮮血染紅。

    伴隨著黑煙的火舌也開始到處竄出。易燃物實在太多,即使旁邊就有大量的水,但還是離火太遠了。所有人都忙著拚命斬殺眼前的敵人而無暇滅火。

    這些人們簡直就像在比誰能發出更多種怒吼和慘叫聲,表示疼痛的慘叫聲掩蓋了臨死之前的短促呻吟聲。而那些發出慘叫的人最後也失去發出聲音的力氣,變成了無法言語的屍體。

    嗅覺在不知不覺間麻痺了,甚至連船隻燒焦的臭味和血腥味都無法分辨。被吶喊聲和爆炸聲摧殘的耳朵也喪失正常的聽力。眼前的景物一直在搖晃,不知道是因為待在不停晃動的甲板上,還是因為雙腳失去力氣正在發抖的關係。

    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一言不發地站在萊格尼察軍的旗艦甲冑魚號的甲板上。血腥的殺戮場面正在她身旁理所當然地重複上演。

    莎夏的軍隊正受到敵人的追擊。萊格尼察軍本隊原本有十七艘船,現在已經剩下不到一半了。殘存的船包括旗艦在內,沒有一艘是毫髮無傷的。

    但是萊格尼察軍也並非一聲不吭地任憑敵人攻擊。托爾巴蘭率領的海盜本隊也損失了超過十艘船。

    莎夏的指揮風格相當踏實且頑強不屈。

    舉例來說,只要知道某艘軍船的右側船艙受到損傷,莎夏就會巧妙地改變其方向,並調整陣型配置,讓受傷的部位朝向我方。而且還會讓士兵和划槳的水手慢慢地移動到其他船上,在攻擊敵人側面等行動時把空船當成障礙物來活動。

    而在甲板上的近身戰中,她會命人使用木桶、繩索或木材等東西設置數個障礙物,讓進攻到船上的海盜們無法自由行動,並打散他們的隊伍。如果放棄登上敵船,決定貫徹防守策略的話,就可以使用這類戰術。

    其中最巧妙的戰術是以行動較靈活的「槍」引誘海盜船,再讓兩艘大型槳帆船「弩」一起迎擊。

    「弩」不會從正面衝撞敵船,而是移動到海盜船的左右兩側,把海盜船夾在中間,再各自收起單邊的船槳。海盜看到之後會以為萊格尼察軍船打算折斷他們的槳,所以也同樣把槳收進船內。

    接著兩艘「弩」便像是在等待這一刻似地以靈活的操控技巧將船身靠過去,自海盜船的兩側用力擠壓其船身。

    細長型的槳帆船「槍」無法執行這個戰術。因為在夾住海盜船並用力擠壓的時候,可能會反過來害自己的船受損。只有大型槳帆船「弩」和擅長操控船的萊格尼察水手才能使出這種技巧。

    被擠壓的海盜船嘎吱嘎吱地發出了恐怖的悲鳴。船身各處都開始龜裂,海水灌進了船內。雖然不至於整艘船解體,但已經陷入完全無法繼續戰鬥的狀態了。

    即使莎夏用盡策略,士兵和船員也不停奮戰,但他們的船隻數隻有敵人一半。在這樣的不利情況下,隨著時間流逝,沉重壓力不斷地壓向萊格尼察軍。

    就算擊沉一艘海盜船,又會立刻出現一艘新的船來填補空缺,萊格尼察軍卻辦不到。萊格尼察軍從一對二變成了一對三,甚至還有一對四的情況。

    當萊格尼察軍前後左右都被海盜船包圍後,海盜們便從船頭和船尾處源源不絕地跳上船來。

    在甲板上所上演的已經不只是戰鬥,而是虐殺了。三名海盜一同襲擊一名士兵,手持柴刀和手斧用力劈砍。或是五、六個海盜圍著一名士兵用棍棒猛打。還有一名士兵被十名海盜用長槍猛刺,刺死之後屍體還被高高地舉到空中。

    現在萊格尼察軍只剩下七艘船,卻被整整二十二艘敵船包圍。旗艦甲冑魚號也正在與三艘海盜船交戰。

    托爾巴蘭的指揮能力絕對不會比莎夏遜色。如果指揮海盜的人不是托爾巴蘭的話,即使在數量上居於劣勢,莎夏也不會讓自己的軍隊受到敵人的包圍。我方損失的船隻肯定可以再減少兩到三艘。

    不知道右翼的路伯修軍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至於左翼的十四艘船,則在不久前捎來了戰敗的消息。

    「這樣啊,他們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莎夏以冷靜的嗓音這麼說著,對薩烏魯等萊格尼察士兵和水手的死表示哀悼。

    因為艾伯特也有可能在大敗薩烏魯之後,又帶著數艘船加入敵人的中央本隊,所以薩烏魯可以說是非常地克盡職責了。

    ——我也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才行。

    她抬頭看向天空。灰色的雲層絕大多數都飄到了遠方,露出閃耀著白光的太陽。

    我方的船又有一艘遭到擊沉,敵人的動向也隨之改變。

    莎夏眯起了眼睛。因為敵人的旗艦惡鬼號已經進入她的視野內了。桅杆上可以看到象徵旗艦的白底紅眼旗。

    但是那艘船並非近在咫尺。因為有一艘海盜船露出船身橫擋在甲冑魚號與惡鬼號之間,堵住了前進的路。

    即使已經佔了上風,托爾巴蘭也沒有輕忽大意。他絕對不讓旗艦與萊格尼察軍的船隻直接接觸,一定會派一艘海盜船擋在中間。如果莎夏想直搗旗艦,他打算讓同伴當盾牌來拉開距離,逼迫萊格尼察軍耗損更多戰力。

    「這艘船感覺真是討厭啊。」

    馬特維走近後便瞪著敵人的旗艦說道。他一邊說一邊喘著氣。因為他跑去和士兵們一起擊退爬上這艘船的海盜,然後又跑了回來。

    莎夏看到這名前水手的模樣後驚訝地瞪大雙眼。因為馬特維的左手拿著染血的長槍,左手也緊握著沾滿血的手斧,腰上掛著柴刀,皮帶上插著兩把短劍,腳上還綁著另外一把短劍。這些武器有一部分是從敵人那裡奪來的吧。

    雖然黑髮戰姬覺得他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個海盜,但她並沒有把這句感想說出口。

    「情況如何?」

    「雖然我暫時把他們打退了,但應該馬上又會有新的敵人出現吧。路伯修的那些人到底在搞什麼……」

    負傷的人並非只有馬特維,連船長保羅和從公宮跟隨莎夏來到這裡的五十名騎士也全都受傷了。甚至還有人已經離開了人世。

    目前站在甲板上的人裡只有莎夏還毫髮無傷。煌炎的朧姬一邊將視線轉回惡鬼號上,一邊對馬特維說道:

    「幫我叫保羅過來,我有事情要拜託你們兩位。」

    馬特維雖然一臉納悶,但還是立刻拔腿狂奔,拉著身穿鱗甲的船長回到莎夏身旁。保羅的鱗甲也已經有幾處破損,露出了穿在鱗甲底下的衣服。

    前水手和船長聽到莎夏的話後,都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然後互相看了看對方面無血色的慘白臉孔。彼此的表情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

    「太亂來了。」

    保羅回話時連敬語都忘了,馬特維則嘆了一口氣。

    「沒有其他辦法了。現在只能這麼做了,也只有我才能使用這個辦法。」

    莎夏一臉嚴肅地斷言。讓人聯想到黑曜石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兩個比自己還要年長許多的男人。她的眼裡看不見一絲猶豫,充滿了不容忽視的堅決意志。

    「這不是總帥該做的事。」

    保羅齜牙咧嘴地提出反駁,但莎夏也堅持自己的看法。

    「總帥的使命就是竭盡全力。如果有必要的話,即使是總帥也要揮劍殺敵,流血奮戰。」

    「您所謂的竭盡全力,就是使用這種賭博似的戰術嗎?」

    馬特維的雙眼也流露出激動的情緒,痛苦地喘著氣。

    想不出扭轉局勢的策略讓這兩個人相當難受。保羅和馬特維都知道我方軍隊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活到這把年紀所累積的經驗告訴他們,我方大概只能再支撐四分之一刻左右。

    他們因為被海盜包圍,無法輕易地逃脫,也認為路伯修的軍隊不可能即時趕到。兩人都已經體認到自己正一步步邁向死亡。

    海盜應該不會讓他們活下來吧。如果還有餘力的話,或許會捉住他們然後賣到墨吉涅當奴隸,但考慮到目前的季節已鄰近冬天,應該會儘量避免麻煩才對。

    最大的問題在於莎夏,他們根本不敢想像一個年輕女子落入海盜手裡會有什麼下場。

    「……我知道了。」

    片刻之後,馬特維以壓抑著自己情感的聲音說道。保羅驚訝地睜大雙眼瞪向這名曾是水手的巨漢,但馬特維拍了拍船長的肩膀,像是勸說他似地點點頭。

    保羅握緊拳頭,彷彿想避免淚水流出般猛然抬頭望向了天空。當他的視線回到莎夏身上時,臉上已經寫滿了非比尋常的決心。

    「戰姬大人,這是我的船,若真有什麼萬一,請您只要責備我一個人就好。」

    「你只是遵照我的命令行動而已,我不會怪你的。」

    莎夏回答他的時候,露出了與戰場極不相稱的溫婉笑容。

    「謝謝你們,保羅、馬特維。」

    她分別呼喚兩人的名字,微微低下頭。當莎夏抬起頭來時,她的臉已經換上了戰士般的神情。身旁的兩個男人也再次打起了精神。

    「船長,我想跟你借幾個人用用。」

    「想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保羅一邊轉頭面對船頭,一邊回答馬特維率直的要求。馬特維回首對莎夏點點頭,接著便抬頭看向了豎立在他身旁的桅杆。

    桅杆是由數條分別來自船首、船尾、右舷和左舷的繩索——索具所固定,而在右舷和左舷的索具上還綁了好幾條垂直的繩索,形成了一條繩梯。當船員要爬上桅杆的時候,都會利用這條繩梯。

    「從右舷上去好了。」

    兩人所站的位置距離右舷的索具比較近一些。

    「請您稍等一下。」

    馬特維拋下這句話後便衝向了船尾。莎夏目送他那道畫著白海豚的背影離去後,便將視線轉向了船頭。

    只見一群約有十人的騎士朝這裡走了過來。他們是聽從保羅的指示在船頭與海盜奮戰的人。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鮮血和汗水,氣喘如牛。

    莎夏命令他們調整自己的呼吸,然後等待馬特維回來。身材高大的前水手立刻就回來了,身後還跟著近十名騎士。

    「跟著他行動。」

    莎夏對來自船頭的騎士們說道,馬特維則環顧這群總計二十人的騎士們。他們身上都具備了兩項條件。其一是跟隨莎夏從公宮來到這裡,其二則是他們身上都帶著弓或弩。

    「現在戰姬大人要開始爬上桅杆,我們要在這段時間內死守右舷索具周圍。」

    以目前的情況而言,這是個很難立刻理解的命令。有好幾名騎士一臉納悶地回頭看著莎夏。黑衣戰姬則以像在說「一切交給你們了」的表情點點頭。

    「我當然不是瘋了才會說這種話,導致你們陷入險境的我或許沒有資格這麼說,不過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

    騎士們沉默地看了看彼此,接著便迅速地整隊,然後向莎夏敬禮。他們都一直期盼著能在這名黑髮戰姬的指揮下戰鬥。既然自己的主人都這麼說了,那他們也只能為此而行動。

    馬特維與二十名騎士衝向了右舷。右舷那一側雖然也有海盜船,但因為彼此的船槳互相碰撞的關係,所以兩艘船之間大約有十阿爾昔(約十公尺)的距離。

    不過,因為這裡的守備比其他地方薄弱了一點,所以把附有掛鉤的繩索拋過來勾住甲冑魚號的船緣、沿著繩索爬過來的海盜也不少。還有人射出火箭想讓船失火。

    成群的箭矢和粗箭發出勇猛的低鳴射向那些海盜。它們撕裂大氣,其密度之高彷彿要用箭矢在兩艘船之間搭起橋樑。馬特維揮舞著單手斧和柴刀接連砍斷那些鉤繩,一邊以近似怒吼的大嗓門下達指令。

    「手不要停下來,繼續射擊!不要讓對手有機會射箭!如果箭矢用完了,拿木桶或木材扔他們也行!」

    海盜們開始退縮了。有的人躲在船緣後方,有的人則試圖以同伴的屍體擋住箭矢形成的暴雨。還有好幾個人從船上摔落,發出響亮的水聲。

    莎夏並未錯過敵人攻勢衰退的這個機會,她迅速地跳上船緣抓住索具,然後以熟練的動作爬起了繩梯。海盜們想攻擊毫無防備的她,卻被馬特維和騎士們射出的箭雨阻擋,只好放棄這個念頭。

    莎夏從索具跳到桅杆上,然後爬到了桅杆的頂端。

    冷冽的強風吹過黑衣戰姬的身體。桅杆愈靠近頂端就愈細,最上面的面積小到無法讓莎夏坐下來。往上看的話是高聳的天空,往下看則是令人兩眼昏花的高度,膽小一點的人應該會嚇到昏倒吧。

    但莎夏既沒有因為寒冷而發抖,也沒有因為無法固定姿勢而左右搖晃。她以單腳站在頂端保持平衡,齊肩的黑髮隨風飄揚,冷靜地看向戰場外那片無邊無際的蔚藍海洋。

    她在西北方的海面上發現了她一直期盼著的物體。於是她朝著下方使勁大喊:

    「各位!路伯修軍馬上就會趕到這裡了!拜託你們再堅持一下子!」

    船上仍舊此起彼落地傳來戰鬥的聲響,吵鬧到連位於桅杆頂端的莎夏也聽得見。

    即便如此,底下的人們還是聽到了黑髮戰姬的叫喊。原本氣喘吁吁的萊格尼察士兵恢復了活力,相較之下,驚慌不安的情緒則在海盜們之間蔓延。

    莎夏移動視線,鎖定了海盜船的旗艦。

    她剛才所做的並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不會勉強同伴保護自己,只為了讓自己爬到這裡尋找友軍。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道不同於吶喊聲和刀劍碰撞聲的尖銳聲響透過空氣傳了過來。那是厚實的刀刃刺進巨大木頭的聲音。細微的震動沿著桅杆傳過來。

    船員們正拚命地想以斧頭和柴刀砍斷莎夏爬上去的那根桅杆。

    航行時遇上暴風雨的時候,為了儘量減少船的重量,其中一個方法便是砍斷桅杆。這些船員裡也有好幾個人曾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不過,即使是擁有類似經驗的船員,也沒有進行過如此充滿緊張感的工作。因為莎夏就在他們以斧頭劈砍的桅杆上頭。他們漲紅著臉不斷地揮動斧頭,心裡只希望能快點結束這項工作。

    馬特維命令騎士們用鉤繩拉住桅杆,讓桅杆朝船頭的方向傾倒。保羅也一邊率領部下們戰鬥,一邊注意不讓我方的人手受到波及。

    桅杆開始傾斜了。

    被斧頭砍了十幾下的裂痕發出尖銳的悲鳴,缺口逐漸擴大。

    這時莎夏已經不在桅杆頂端,而是稍微往下移動了一些。

    她漆黑的雙眸盯著位於甲冑魚號前方的海盜船。其桅杆上半部架著與桅杆垂直的細長橫樑。

    桅杆繼續往下傾倒。

    莎夏上半身往前傾,弓著身體開始衝刺。

    ——高度不是問題,不能往上,要往前……!

    在短短三步的助跑後,她朝桅杆一踢,跳了起來。

    黑髮戰姬飛向了空中。她拔出插在腰間兩側的煌炎,如鳥兒展翅般高高舉起。金色和朱色的刀刃呼應主人的戰意,各自從刀身冒出了與刀刃顏色相同的火焰。

    「……火鳥……」

    馬特維抬頭看著莎夏的身影,發出了感嘆的聲音。

    那是源自比墨吉涅更南方的古老王國的靈鳥傳說。火鳥是擁有紅色和金色的翅膀,全身被火焰包圍的大鷲。

    紅蓮之火能燒死敵人,黃金之火則能喚醒死者,當這種鳥死去時,身體會被自己的火焰燒成灰燼,然後在灰燼中重生,故又稱為不死鳥。

    黑髮戰姬右手的劍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左手的劍則放出朱色的火焰,她在空中飛舞的身影,讓馬特維聯想到以前曾在故事裡聽過的靈鳥。

    莎夏的鞋底踩上了海盜船桅杆的橫樑。被牢牢固定住的橫樑連晃都沒有晃一下。當煌炎的朧姬踏出第二步時,她改變了姿勢,在細長的橫樑上猛然往前衝。

    黑髮戰姬離開後,甲冑魚號的甲板便隨著桅杆倒下的轟然巨響而碎裂,衝擊的餘波擊飛了數名海盜,但莎夏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即使馬特維和保羅他們因為莎夏成功降落在海盜船桅杆的橫樑上而高興歡呼的聲音,以及海盜們吵鬧的聲音都傳進了莎夏的耳裡,也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莎夏走到橫樑的末端後又跳了起來。

    黑衣的火鳥在藍天下飛舞。身後還拖著由雙色火焰形成的尾巴。

    莎夏輕盈地跳向海盜船旗艦「惡鬼」號中央的桅杆,翩然落在桅杆上半部的橫樑上。緊接著,她又從橫樑上一躍而起,在索具和桅杆上交互跳著移動,最後降落在甲板上。

    海盜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傻傻地看著黑髮戰姬。所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在形容這種情況。別說是從桅杆跳到其他船隻的橫樑上了,連從橫樑上跳下甲板的方法也不像是人類辦得到的事。

    眼前這位體型纖細的年輕女子,在他們眼中卻像是違背了常理的怪物。

    莎夏站了起來,確定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異狀後,便舉起了雙劍。

    「煌炎的朧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參見!」

    海盜們被她身上釋放出的沉穩戰意所震懾,甚至忘了要舉起武器。

    「快點攻擊!」

    突然間,一道有如雷鳴般的大喝響遍了整艘船。那是托爾巴蘭的聲音。海盜們的身體全都震了一下,想起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看到海盜們恢復士氣,莎夏嫌麻煩地眯了眯眼。在自己和托爾巴蘭之間還擋著一道由數十名海盜組成的人牆。

    ——如果是這麼大的船,划槳的水手應該有兩百人,戰士則有一百人吧。

    托爾巴蘭的目的應該是要消耗她的體力吧。雖然照著他的計畫走有違莎夏本意,但她必須儘可能地減少海盜的數量。

    「要上囉。」

    莎夏對手中的雙劍說道,自甲板一躍而起。站在這群海盜最前方的十個人舉起了斧頭和柴刀,吶喊著朝黑髮戰姬砍去。兇猛的殺意和成群刀刃毫不留情地撲向這名落單的年輕女子。

    身上纏繞著紅蓮與黃金之火的黑影舞動了起來。

    雙色的火焰各自畫出弧形的軌跡,形成一個圓圈。雖然火圈在一兩秒之間就會融入空氣中消失,但是同時也有某種東西接二連三地倒在甲板上發出悶響,彷彿在等著火圈的到來。

    那些東西是人類的頭或手臂。而那些掉落在甲板上的東西之所以沒有流出很多血,則是因為其中有好幾個的斷面都被火焰燒焦了。

    莎夏不發一語,睥睨著海盜,身體完全沒有被他們的血濺到。

    海盜們雖然面露懼色,但來自他們身後的那股怪物般的壓迫感,讓他們別說是逃跑,連停下腳步都辦不到。在恐懼的驅使下,與剛才同樣人數的海盜對莎夏發動了攻擊。

    黑影再次揮動著兩道火焰,在甲板上舞動起來。莎夏除了「煌炎的朧姬」,還有個「刃之舞姬」的別名,這時的她簡直就像是替靠近她的人帶來死亡的舞姬。

    莎夏的動作俐落又簡潔,她手裡的雙劍在虛空中描繪出鮮明的軌跡,割傷海盜的臉,劃開他們的喉嚨,刺穿他們的心臟,海盜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站在海盜們後方觀看莎夏戰鬥的托爾巴蘭感嘆地「哦」了一聲。他露出愉快的笑容,並大聲喊道:

    「十個人不行的話,就派十五個人上;十五個人不行的話,就讓二十個人一起攻擊她!緊緊抓住她的手或腳,封住她的行動!只要能成功壓制住她,之後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啦!」

    對托爾巴蘭來說,這些海盜只是用完就丟的棋子,就算他們全都死了,他大概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吧。只要能稍微耗減莎夏的體力,即使犧牲他們的性命也值得。

    海盜們的刀劍連莎夏的黑衣也砍不到,但是只要莎夏的雙劍一揮,就會有海盜失去性命。

    頭顱被砍斷,拿著武器的手自手肘處斷落,失去了身體某些部位的海盜呻吟著倒在甲板上。

    但這些海盜仍舊踩過同伴的屍體,或是把還活著的同伴推開,不斷撲向莎夏。托爾巴蘭的存在讓他們展現出不顧生命的瘋狂攻勢。

    ——都已經殺了這麼多人,還是不退縮嗎……

    在砍殺數十人之後,莎夏改變了戰鬥方針。她鑽過海盜形成的人牆,衝到船緣旁邊。她敏捷地閃過追上來的海盜,伸腳猛踹他的臀部。被她往前推的海盜失去了平衡,身體翻過船緣,頭上腳下地落人海中。

    當海上傳來響亮的水聲時,莎夏跳上了船緣。她拋下那些被嚇傻的海盜們,一口氣跑過狹窄的船緣,朝托爾巴蘭逼近。

    托爾巴蘭輕笑了一下,從最靠近自己的海盜手裡奪過戰斧,在莎夏自船緣一躍而起的瞬間把戰斧用力地扔向她。

    一道刺耳的金屬聲響起,戰斧裂成三大塊飛了出去。原來是莎夏的雙劍砍斷了戰斧。不過莎夏也因為想跳躍卻被阻擋,而降落在距離托爾巴蘭還有十步遠的地方。

    「好幾天不見了,雙劍。厲害,真是太厲害了。」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黑衣戰姬無視托爾巴蘭的話,舉起雙劍直接了當地問道:

    「你明明不是海盜,為什麼要率領海盜進攻吉斯塔特?」

    莎夏銳利的眼神彷彿能把她注視的對象射穿,但托爾巴蘭並沒有因此感到退縮,帶著淺笑答道:

    「這個嘛,若要用一句話來解釋的話,是因為愉悅。」

    「愉悅……?」

    托爾巴蘭對皺起眉頭的莎夏肯定地點點頭。

    「在戰場上像戰士一樣瘋狂戰鬥,是一種愉悅;擄走女童侵犯之後再吃掉,是一種愉悅;與敵將鬥智、讓人們在我的指揮下互相殘殺,也是一種愉悅。」

    莎夏的表情多了幾分嚴峻。現在站在她眼前的是貨真價實的怪物。托爾巴蘭的雙眼射出了可怕的紅光。

    「和身為我們敵人的你們戰鬥,也是一種愉悅呢。雖然我們和你們之間的確是有什麼古老的契約或因緣,但是我沒有必要把這當成唯一的生存意義。」

    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的莎夏覺得很困惑,而她的情緒似乎不小心表現在臉上了。托爾巴蘭發出了含糊不清的悶笑。

    「你想知道嗎?」

    莎夏搖了搖頭,以嘲諷的語氣回答:

    「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不一定知道。我反而覺得你是為了讓我分心才故弄玄虛的可能性比較大,而且——」

    黑髮戰姬收起臉上的笑意,漆黑的雙眼靜靜地燃起鬥志。

    「我並不擅長用言語來打擊對手。」

    「我喜歡這個回答。」

    托爾巴蘭雙眼的光芒變得更耀眼,全身釋放出的壓迫感也更龐大了。

    這時連海盜們也察覺到異狀,難掩緊張與不安地後退遠離兩人。托爾巴蘭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莎夏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兩人都沒有餘力注意別人。

    托爾巴蘭渾圓的頭部開始扭曲,從內側長出了螺旋狀的角。嘴裡也看得到不像是人類所擁有的粗大牙齒。中等身材的身體也急速膨脹,撕裂了他所穿的衣服,甲板也像是無法承受其重量般嘎吱作響。

    那超過二十切特(約兩公尺)高的巨大身軀不只是體積龐大而已,肌肉不正常地高高隆起,彷彿以岩石雕刻成一般壯碩無比。皮膚在微弱的陽光照射下白得令人作嘔。

    他數天前和莎夏戰鬥時,右半邊的臉被燒焦,還有一道從右肩延伸至右胸的傷痕,但現在都已經看不到任何痕跡了。

    莎夏將力量聚集在緊握著巴爾格雷的手上。和當時還有月光,但幾乎被黑暗籠罩的夜晚相比,對手的模樣在太陽照射下清晰可見,足以勾起人們心中最原始的恐懼感。

    黑衣戰姬一邊說服自己習慣眼前的景象,一邊緊盯著魔物。

    但是海盜們卻無法克制地發出慘叫聲。他們和莎夏不同,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跟隨的男人的真實樣貌,有些人雙腿發軟,跌坐在地,有些人則一邊哭喊一邊跳進海裡,完全失去了鬥志。

    在緊鄰這艘船的海盜船上,海盜們也看得到露出真面目的托爾巴蘭。在惡鬼號兩側待命的船隻原本必須在包圍網快被突破時趕去支援,但他們現在連確認戰況都忘了,只是呆若木雞地看著托爾巴蘭。

    他們無法相信自己雙眼看到的景象。

    而位於惡鬼號前方的海盜船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

    這艘船原本就是為了不讓甲冑魚號靠近惡鬼號才擋在兩艘船之間,所以一直都在和萊格尼察軍激烈交戰。

    但是他們看到托爾巴蘭的真面目後,無論是萊格尼察士兵或海盜都停止了戰鬥。所有的人都露出了彷彿踏進未知世界般的困惑表情。

    保羅在甲冑魚號上一臉驚愕地注視著惡鬼號。他在過去的人生中遭遇的風暴和海盜數也數不清,甚至曾經碰上比人類龐大許多的鯊魚或鱷魚。但他從未見過像托爾巴蘭這樣的怪物。

    他目瞪口呆地轉頭面向身旁的馬特維。甲冑魚號的船長立刻恢復了理性。因為馬特維看著托爾巴蘭和莎夏的臉上浮現冷靜與沉痛的神情,這讓保羅覺得很疑惑。

    「你……難道你早就知道了嗎?」

    保羅詢問時的聲音因為不安而微微顫抖。馬特維的視線仍舊盯著怪物和戰姬,但他點了點頭。保羅頓時激動起來。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卻還讓戰姬大人去那艘船……!」

    「因為那是戰姬大人的決定。」

    馬特維低頭看向保羅,輕輕地拉開激動地質問他的戰友的手。

    「如果我能代替她的話,我早就去了。但是,船長,你覺得我們需要幾百名士兵才能殺死那個怪物呢?不對,你曾想過有多少士兵敢挺身與他戰鬥嗎?」

    「人數不是問題!如果士兵們不敢行動的話,要我打頭陣也行……」

    「戰姬大人就是因為不想讓你這麼做才一個人過去的。」

    保羅還想繼續反駁,但他察覺到馬特維按住自己手臂的手正在顫抖後,又把話吞了回去。他抬頭一看,前水手心中難以掩飾的激情化為滿滿的苦澀,表現在他的臉上。

    保羅看向托爾巴蘭,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後,便粗暴地甩開馬特維的手,背對著他說道:

    「還有很多海盜船沒看到那個怪物,去解決那些傢伙吧。」

    這句話讓馬特維也稍稍打起了精神。因為海盜船正包圍著萊格尼察軍的關係,將近半數的船距離惡鬼號相當遙遠。這些船上的人並不知道托爾巴蘭的真面目,士兵與海盜的戰鬥仍舊持續著。

    「知道了。船頭就交給你,我去船尾。」

    馬特維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轉身背對保羅,開始冷靜地思考。

    ——既然海盜船的旗艦上如此混亂,應該已經無法繼續維持包圍網了吧。

    包圍網策略一旦成功,產生的效果將非常強大,但是要包圍敵人是很困難的事,而要在殲滅敵人之前維持包圍網更是難上加難。因為敵人不可能乖乖地被殲滅,會朝著兵力較薄弱的地方突擊,試圖瓦解包圍網。

    其實當莎夏爬上桅杆頂端時,托爾巴蘭曾猶豫是否該讓自己的旗艦後退。他也知道路伯修軍正逐漸靠近這裡。

    但是,托爾巴蘭知道,如果讓旗艦後退,就無法快速地傳遞命令,包圍網可能會因此瓦解。所以他最後選擇維持包圍網,任由莎夏靠近旗艦。

    ——海盜們的混亂即使放著不管,應該也會擴散到其他船上。所以我方現在要安撫士兵的情緒,同時讓海盜們更加混亂,分散他們之後再個別擊潰。

    戰爭尚未結束,馬特維鞭策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握緊手上的武器,朝著仍在混戰中的船尾走去。

    ◎

    托爾巴蘭自全身釋放出肉眼不可見的衝擊波。將倒在甲板上的木桶、索具和海盜們掉落的武器一一震碎、刮飛。

    但是其中並沒有黑衣戰姬的身影。托爾巴蘭沒有環顧四周尋找敵人身影,而是憑藉著自己感覺的氣息,水平揮出了右臂。

    隨著風聲響起,剛才被粉碎的物體的殘骸在空中飛舞,但是他的手並未傳來打中目標的感覺。

    一道黑影在空中飛舞。是莎夏。她往旁邊一跳躲過了衝擊波,然後又往上跳躍,避開了粗壯手臂的攻擊。而且還在空中扭轉身體,以雙劍砍向魔物的手臂。

    當莎夏降落在甲板上時,托爾巴蘭的右臂流出了黑血。莎夏的雙劍分別砍中了手肘的上方與下方。

    「這種程度的攻擊是沒用的。」

    托爾巴蘭露出愉快的笑容,從容地轉身面對莎夏。黑髮戰姬沒有回答他。不僅是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回答,也是因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魔物手臂的傷痕轉眼間就變淺消失這件事上。

    ——這種程度的攻擊果然沒用嗎……

    托爾巴蘭連被砍斷的右臂都能輕而易舉地接回去,只是隨便亂砍的話,大概無法打倒他吧。

    托爾巴蘭張開右手,朝正前方用力一推。莎夏察覺到危險後,立刻往左一跳——魔物的手掌也同時放出了衝擊波。衝擊波經過方才莎夏站立的位置,擊飛了前方的海盜。

    海盜的身體有如被踢飛的小石頭般彈跳了好幾下,最後頭上腳下地重重砸在甲板上。他的右臂和左腳不自然地彎曲,骨頭和內臟似乎受了重傷,嘴裡不斷冒出鮮血,目光渙散。他的身體抽動了幾下,很快地就斷氣了。

    「前幾天和你交手的時候我就在想了……」

    托爾巴蘭皺起眉頭,對莎夏說道:

    「你其實還挺會閃躲這些沒有形體、人眼也看不到的東西的嘛。」

    「你的意思是,之前都沒人能躲過你的攻擊嗎?」

    莎夏語帶挑釁地反問。但是托爾巴蘭並未被她激怒,而是以真的覺得很納悶的態度歪了歪頭。

    「不,普通的人類也就算了,但在你們之中確實有幾個人躲開過。」

    他口中的「你們」,指的應該是至今曾與這個魔物戰鬥過的戰姬吧。

    「你好像已經和不少戰姬戰鬥過了,我是第幾個呢?」

    「誰知道呢,我又沒有認真計算過。我和其他傢伙不一樣,有好一陣子過著耽溺玩樂的生活。總而言之,大概是在四十到四十五這個範圍內吧。」

    聽到托爾巴蘭以故作糊塗的口氣如此回答,莎夏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內心的激動。

    這個魔物說的恐怕是實話。

    他究竟已在這個世上存活幾百年了呢?

    「不過,能像你這樣在最後一刻以準確的身法險險閃躲的人,我到目前還沒碰上半個。雖然你的技巧和膽量確實很了得……但你難道不怕嗎?只要有一步,不,是半步失誤,就會招致死亡喔。」

    「我沒必要害怕打不中我的東西。」

    莎夏冷淡地回答後,便自甲板上一躍而起,筆直地衝向托爾巴蘭。白鬼魔物則擺好架勢準備迎擊。根據他的判斷,即使以目前的距離發動攻擊,還是會被躲過,所以打算儘可能地引誘她靠得更近。

    莎夏在只差一步就會遭到衝擊波攻擊的位置停下腳步。這也在托爾巴蘭的預料之中,他舉起了幾乎與莎夏的身體一樣粗的手臂。

    「——突火槍列!」

    在托爾巴蘭粗壯的手臂落下之前,莎夏把手裡的雙劍交叉擋在胸前,然後朝左右兩方用力揮出。

    下一個瞬間,戰姬與魔物之間突然冒出了數道火炷。整齊地排成一列的火焰之槍比托爾巴蘭還高,彷彿要突破天際般激烈地往上噴發。

    「想以火焰遮蔽我的視線嗎?」

    即使身體遭到熱氣燒灼,托爾巴蘭也沒有停止行動。他以將火柱整個擊飛的氣勢,將拳頭從側面掃向火焰。

    火焰劇烈晃動,大量的火星飛散開來,但還是沒有打中目標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莎夏從托爾巴蘭的腳邊冒了出來。白鬼魔物完全沒有料到她會使出這一手。雖然他知道火焰是用來遮蔽他的視線,但他沒想到莎夏會從自己製造的火焰中穿過來。

    帶著火焰的雙劍閃爍著耀眼光芒,朱色與金色的刀刃如旋風般祭出一陣刀閃。托爾巴蘭的左腳被砍得支離破碎,留下了無數被燒灼的醜陋傷痕。

    托爾巴蘭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搖晃了一下。甲板上之所以沒有滴下許多黑血,是因為傷口被火燒焦,而不是因為他只受了輕傷。

    當莎夏也在托爾巴蘭的腹部留下較淺的傷口後,便在原地蹲了下來,接著在下個瞬間高高跳起。白鬼魔物釋放出的衝擊波晚了一步抵達,連戰姬身上的黑衣也沒碰到,燃火的雙劍砍向了托爾巴蘭的頭部。

    虛空中響起了一道堅硬的金屬碰撞聲。

    黑髮戰姬纖細的身體飛向了空中。莎夏勉強在空中改變姿勢,平安地降落地面。但她胸前的黑衣卻被割開來,雪白的肌膚上出現一道血痕。雖然是放著不管就會自動止血的小擦傷,卻是她在這場戰爭中所受的第一道傷。

    莎夏並未理會自己的傷口,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托爾巴蘭額頭上的那三隻角上。

    她黑色的雙眼確實看見了。那隻角像鞭子般彎曲之後,擋下了煌炎的二連擊,並且甩動著攻擊莎夏。

    如果莎夏沒有以巴爾格雷防禦攻擊,同時利用那股推力逃向空中的話,她現在已經被那隻角貫穿身體了吧。

    「我應該是第一次對你使出這招才對,你竟然擋下來了。」

    托爾巴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佩服,又有些感到遺憾。他轉了轉粗壯的脖子,將扭曲的角變回原來的長度並收進頭裡。看來那是可以伸縮自如的。

    「因為我已經覺得不管出現什麼東西都不奇怪了。」

    莎夏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回答他。這是為了讓他無法察覺到她心中已經獲得證實的猜測。

    ——行得通。

    托爾巴蘭腹部的傷口已經癒合了,但左腳還有幾個尚未完全痊癒的傷口。

    那些正是莎夏刻意砍了好幾次的地方。她原本猜想只要用煌炎的斬擊和火焰集中攻擊,或許能超越魔物那驚人的再生能力,結果證實她的推測是對的。

    即使知道了這點,莎夏還是沒有取得多少優勢。因為要先避開托爾巴蘭放出的衝擊波,再躲過他頭上的角,拉近彼此的距離,並施以白鬼魔物的再生能力追不上的猛烈斬擊,這仍然是極為艱難的一場戰役。

    相較之下,考慮到衝擊波和角的破壞力,托爾巴蘭只要命中莎夏一擊或兩擊,應該就能獲勝了。況且,既然托爾巴蘭已經展現了角的攻擊方式,接下來應該會積極地以角進行攻擊,其攻勢想必會變得更加猛烈。

    莎夏並沒有因為體認到這項事實而感到焦慮或哀嘆,她默默地接受了事實,像個準備幹活的老練工匠般舉起了雙劍。

    巴爾格雷晃動刀身上的火焰,彷彿在激勵她並煽動她的戰意。煌炎的主人發現這點後,嘴角一瞬間浮現微笑,再次握緊了龍具。

    她趁思考的時候調整好呼吸,雙劍也帶給她了勇氣,是行動的時候了。

    「——陽炎。」

    莎夏的身影開始晃動,變得模糊不清。纏繞在雙劍上的火焰出現某種指向性,以極快的速度加熱莎夏周圍的空氣。

    托爾巴蘭大吼一聲,雙手接二連三地發出衝擊波,同時揮舞長度變得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銳角打向莎夏。

    但是這些猛烈的攻擊都沒有打中黑衣戰姬。衝擊波破壞了船緣,尖角不僅破壞了甲板,連下方的天花板也打碎,露出了划槳水手所在的船艙。

    划槳的水手們直到這時,才終於看到托爾巴蘭這個怪物的真面目。因為甲板上的海盜都爭先恐後地逃走了,所以沒有人告訴他們甲板上發生什麼事,他們一直以為先前的騷動只是船上的氣氛比往常慌亂而已。

    雖然得知甲板情況的只有位於前方的划槳水手,但是他們的混亂和驚慌很快地就傳到了後方。當托爾巴蘭的角再次打碎一部分甲板時,他們終於徹底陷入恐慌狀態,爭先恐後地往船尾方向逃跑。

    而在他們上方展開的戰鬥則演變得更加激烈了。

    船緣、木桶和作業用的小船幾乎都變成木片飛散到海上,甲板上出現了好幾個大洞。隨處可見的血跡和肉塊原本都是海盜的屍體,都是被托爾巴蘭的角和衝擊波打得支離破碎的。

    托爾巴蘭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他用力揮舞雙臂使出衝擊波,不斷甩動頭上的角,將碰到的東西全部掃落,驚人的力量就是把這艘船轟沉也不奇怪。

    但是莎夏躲開了全部的攻擊,並鑽進魔物懷裡揮斬附著火焰的刀刃,又迅速地拉開距離。魔物的雪白身體出現了無數道黑色的斬擊痕跡。他的再生能力完全趕不上傷口增加的速度。

    划槳水手逃走後經過的時間還不到四分之一刻的一半。但是白鬼魔物卻陷入了困境。

    ——為什麼?

    連托爾巴蘭也開始焦急了。正如莎夏所想的,這個魔物使出的攻擊只要能準確命中,無論是何種攻擊,應該都能夠葬送黑髮戰姬的性命才對。

    但是那些攻擊連碰都碰不到莎夏。莎夏鑽過他粗壯的手臂、避開衝擊波,看穿頭上的角的攻擊並閃躲。臉上沒有一絲懼色,動作也毫無遲疑。

    托爾巴蘭猶豫了一瞬間,決定專心保護自己的身體。他縮起龐大的身軀,以健壯的雙臂遮住胸口和臉,還把自己的角當成盾牌。雖然這樣的恥辱讓他咬牙切齒,但是總是比被打敗來的好些,所以他才會下此決定。

    即使托爾巴蘭專心於防禦,也不代表莎夏就轉有優勢,因為魔物已經決定只要一看到她露出些許破綻,就會立刻展開反擊。而莎夏也明白這一點。

    話雖如此,黑髮戰姬還是無法停止攻擊。因為托爾巴蘭的傷口會自動痊癒,她只能在魔物死亡之前不斷地攻擊他。

    托爾巴蘭在等,等待莎夏因為體力不支而出現破綻的瞬間。只要有一次攻擊打中她,應該就能逆轉目前的劣勢。

    但是托爾巴蘭的期待落空了,她的凌厲攻勢毫無減弱的跡象。朱色和金色的雙劍撕裂、削落並灼燒魔物的皮膚。托爾巴蘭的手臂和腳上不斷出現新的傷痕,沒有被燒焦的傷口流出黑血,弄髒了他的身體和腳邊。

    托爾巴蘭沉默地忍耐著。即使手臂被砍斷、頭上的角被擊碎,只要他還活著,身體就能隨著時間再生。

    不久,莎夏攻擊的精準度降低了,雖然還不至於露出破綻,但是大動作的攻擊明顯增加了。

    莎夏暫時拉開距離。只見她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將手臂交疊在前方,擋住自己的臉。這是她之前從未使出的架勢。黑衣戰姬以這個姿勢直接往前衝刺,托爾巴蘭站在原地,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

    突然間,莎夏的膝蓋冷不防地往下一跪。托爾巴蘭的紅色雙眼當然沒有錯過這一幕,但心中卻閃過一絲疑惑。

    莎夏失去平衡的位置對魔物來說實在太有利了。雖然在魔物的攻擊範圍內,卻在黑髮戰姬的攻擊範圍外,她還需要再往前兩步才能攻擊。即使托爾巴蘭攻擊莎夏,她的反擊也碰不到他。讓人覺得這個機會似乎出現得太湊巧了。

    托爾巴蘭揮去迷惑,兩手向前伸出,釋放了衝擊波,同時扭動脖子,用自己的角從另一個方向攻擊莎夏。

    隨著一陣破壞聲響起,甲板碎成了木片,誇張地朝四面八方飛散,但托爾巴蘭的手並未感覺到他所期待的觸感。

    高舉雙劍的莎夏逼近到他的眼前,方才看到的破綻果然是假的。

    但是莎夏的雙劍並未觸及托爾巴蘭。

    就在莎夏正要揮劍砍下的瞬間,好像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抓住了她,讓她停止動作。她臉上先是浮現錯愕的表情,接著雙唇便痛苦地顫抖,然後跪在了甲板上。

    這並不是假的破綻。托爾巴蘭在不滿一瞬的時間內作出如此判斷,並同時自全身釋放出肉眼不可見的衝擊波。

    莎夏被擊飛了。雖然手裡還握著巴爾格雷,但背部卻撞上了桅杆,像斷了線的人偶似地緩緩滑落地面。

    「是生病了嗎……而且還是不治之症啊。」

    自驚訝中回過神來的托爾巴蘭說道。不治之症指的就是致死的疾病。

    莎夏無法回答。她現在全身都劇痛不已,意識變得模糊,說不出話來。

    她目光渙散,眼神空洞,沙啞的聲音伴隨著鮮血從半張開的嘴裡流出。黑髮凌亂不堪,黑衣也被撕裂了。而她之所以在這麼近的距離被衝擊波擊中還能保全四肢,是因為煌炎保護了她。

    「因為生病——因為總是在生死邊緣徘徊,才讓你擁有那種洞察力的嗎……是因為具備卓越的技巧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才能到達那種境界吧。」

    托爾巴蘭露出嘴邊的牙齒,臉上浮現殘忍的笑容。他站了起來,邁步走近莎夏。

    「不過,那也到此為止了。雙劍啊,我會把你連同骨頭一起啃蝕殆盡——」

    就在這個時候,船上突然傳來了爆炸聲和一陣衝擊。托爾巴蘭停下腳步,把接下來的話嚥回去,看向了船尾。

    「……我太專心對付雙劍了嗎……」

    在魔物的視線前方停著一艘敵船。正是因為它猛然撞上這艘船,才會使這艘船劇烈搖晃。

    而且還有一個人從那艘船上跳了過來,落地時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是個外表看起來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女。她留著一頭紅發,身穿紫色的禮服,手裡拿著黑色長鞭。是雷渦的閃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

    路伯修軍總算抵達這個戰場了。

    當伊莉莎維塔跳到海盜船的旗艦惡鬼號時,仍舊難掩緊張的情緒。

    ——那個東西……就是魔物?

    即使莎夏已經事先向她說明,也親眼看到了魔物,但她還是很難接受這項現實。

    不過,迎面吹來的海風、莎夏與魔物的戰鬥、鮮血和汗水的味道,還有戰場上的喧囂,都告訴她這就是現實。既然如此,她就不能逃避眼前的情況,必須採取戰姬應有的行動。

    惡鬼號因為莎夏與托爾巴蘭展開激鬥的關係,有許多部件都被轟飛,甲板也充滿了破洞,不過伊莉莎維塔輕盈地跳過一個又一個立足點,朝魔物逼近。看到異彩虹瞳的戰姬,托爾巴蘭欣喜地說道:

    「這次是鞭啊!」

    魔物的雙眼並未看向伊莉莎維塔,而是停留在她手中的黑鞭上。他一眼就看出那是龍具了。

    「——鋼鞭!」

    鞭子握柄以上的部分在伊莉莎維塔手中迅速收縮,變成了棒狀的武器。紅發戰姬舉起這把長度與長劍相仿的武器,伴隨著快速揮動所發出的呼嘯聲打向魔物。白鬼魔物則以左臂接下了這一擊。

    一道令人不快的沉悶聲音響起,托爾巴蘭的左臂以不合理的角度彎曲了。魔物臉上浮現痛苦和驚訝的神色,但他馬上就從嘴裡放出了衝擊波。

    但伊莉莎維塔搶先了一步,她朝托爾巴蘭的左臂一踢跳向後方,躲開了衝擊波的攻擊,拉開與魔物之間的距離。

    伊莉莎維塔其實看不見衝擊波,是因為她剛才一直在遠處觀望莎夏戰鬥,所以才能預測魔物會如何攻擊。不過她不像黑衣戰姬已經看穿敵人的攻擊範圍,而是憑直覺跳開的。

    「先是動作迅速得不像人類的雙劍,再來是擁有超常怪力的鞭嗎……」

    托爾巴蘭低頭看向彎曲成奇怪形狀的左臂,語帶佩服地說道。

    伊莉莎維塔驚訝地瞪大雙眼。因為她看到魔物的左臂發出了類似折響關節的聲音,並逐漸恢復原狀。那些應該是莎夏造成的斬擊的傷痕,也慢慢地變淡消失。

    「原來如此,果然是怪物。」

    紅發戰姬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

    ——事先嚴禁士兵靠近真是個正確的決定。

    她心裡這麼想著,額頭冒出了一層薄汗。戰場上到處都是坑洞,行動受到限制,再加上看不見的攻擊和可怕的再生能力。她該如何與擁有這兩種能力的怪物斗?

    ——鋼鞭是無法追上他的速度的。

    唯一的辦法是使出超越他再生能力的強烈一擊,直接結束他的性命。伊莉莎維塔的結論和莎夏所想的一樣。她的龍技「擊潰天地的灼碎之爪」威力強大,連槳帆船也能輕易破壞。

    ——但是……

    伊莉莎維塔看了一眼靠著桅杆癱坐在甲板上的莎夏。毀損得如此嚴重的船有辦法承受龍技的攻擊嗎?

    如果她成功打倒托爾巴蘭,結果不小心連船也破壞了,她能夠救起莎夏後再返回瑪格麗塔號嗎?

    不僅如此,伊莉莎維塔自己的情況也不太好。她與直到跳上這艘船前都沒有參加戰鬥的莎夏不同,自從戰爭開始後就一直站在最前線揮舞著雷渦。

    即使是在趕往這裡的時候,她也對戰況感到不安,同時又顧及著指揮官的形象,一直無法放鬆心情。所以幾乎沒有時間消除之前累積的疲勞。

    ——以我現在的體力,只能使用一次龍技。不,勉強一點的話可以使用兩次。不過,這樣一來,別說是救出亞莉莎德拉了,連讓我自己逃脫的體力都……

    當伊莉莎維塔正在猶豫的時候,托爾巴蘭並未發動攻擊。他疑惑地皺起眉頭哼了一聲,然後低聲自言自語道:

    「你身上有雅加大人的味道呢。」

    托爾巴蘭的聲音乘著海風傳入伊莉莎維塔耳中,雷渦的閃姬忍不住肩膀一震。看到她的反應,魔物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原來如此,你和雅加大人締結契約了吧。雖然不知道契約維持多久了,但是鞭竟然到現在還沒有拋棄你,看樣子它很欣賞你啊。」

    「住口!」

    伊莉莎維塔舉起雷渦,黑鞭立刻就從棒狀變回了鞭狀。她很清楚托爾巴蘭話中的意思,所以無法置若罔聞。

    黑鞭發出白色的雷光,迅速地飛向魔物。托爾巴蘭並未移動還在再生的左臂,而是以右臂來保護自己。

    帶著雷光的長鞭捲住魔物的右臂,毫不留情地對托爾巴蘭施以電擊。但是白鬼魔物不僅沒有痛苦地大叫,臉上還露出了冷笑。

    「你太天真了。」

    「什麼?」

    伊莉莎維塔皺起眉頭瞪著白鬼魔物,緊握著沃利茲夫的手更用力了。托爾巴蘭那從容不迫的態度確實令人惱火,但紅發戰姬也在這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討厭預感。

    她知道托爾巴蘭的武器是衝擊波和頭上的角。只要繼續保持現在的距離,那些東西是無法碰到她的。而且她的雷渦還以幾乎陷入肉裡的強勁力道纏住魔物的右臂,封住了他的行動。

    明明是相當不利的情況,托爾巴蘭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狼狽。不僅如此,他還以像在對小孩解釋的口氣對伊莉莎維塔說道:

    「你應該是第一次和我這樣的怪物戰鬥吧?」

    「……你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就是這個。」

    托爾巴蘭以左手比出手刀的姿勢,用力地劈向自己的右臂,砍斷了肩膀以下的部分。原本用力拉著鞭子的伊莉莎維塔失去平衡,後退了幾步。仍舊纏著魔物右臂的雷渦在空中畫出了扭曲的線條。

    托爾巴蘭並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他大步向前,一口氣縮短距離,並轉動他粗壯的脖子。頭上的角便以驚人的高速彎曲著刺向伊莉莎維塔。

    異彩虹瞳的戰姬立刻揮出黑鞭,但是因為姿勢相當不利,所以光是要保護身體就很費力了。角與鞭子之間爆出帶著閃光的衝擊,無數的火花到處飛散。

    伊莉莎維塔摔倒在地上,背部受到強烈撞擊,讓她頓時呼吸困難。紫色的禮服有好幾處都綻裂開來,露出白色的肌膚。

    「經驗不夠豐富的戰士,無法瞭解我們和人類的不同之處。以前曾和我戰鬥過的鞭,並沒有作出用武器纏住我手臂的愚蠢行為。」

    托爾巴蘭所說的話,伊莉莎維塔只聽懂了一半。

    ——以前戰鬥過的鞭?他到底在說什麼……?

    但是托爾巴蘭沒有給她多餘的時間思考這些事。他頭上的角呼嘯而來,瘋狂地襲向伊莉莎維塔。伊莉莎維塔連抬起身體都辦不到,只能默默抵擋這陣暴風雨似的強烈攻擊。

    托爾巴蘭的角一擊比一擊更重,即使她擋了下來,激烈的攻勢仍舊毫不留情地啃噬著紅發戰姬剩餘不多的體力。以她目前倒在地上的姿勢,就算想反擊也很困難。如果在甲板上翻滾閃避的話,又有掉入因戰鬥而出現的坑洞裡的危險。

    ——不能一直這樣被壓著打。

    她不想輸,也不能輸,即使對手是怪物也一樣。

    當伊莉莎維塔下定決心,打算跳進坑洞裡的時候——

    托爾巴蘭的攻擊突然停止了。伊莉莎維塔在感到詫異之前就先提高警覺,謹慎地觀察敵人的樣子。然後她順著魔物的視線往前看,隨即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莎夏站起來了。她的臉有一半被鮮血染紅,全身都受了傷,但她仍舊拖著蹣跚的腳步,緩慢地朝魔物前進。

    ◎

    她終於不再喘氣了。

    身體如灌了鉛般沉重,到處都傳來劇烈的痛楚。但是莎夏覺得她應該還能夠忍受。她的手腳沒有骨折,雖然肋骨附近好像受了傷,但是還沒有嚴重到無法動彈的地步。

    她每往前走一步,臉上的血就會從下巴滴落,在甲板上留下血跡。拿著雙劍的手無力地往下垂,但是武器並沒有因此掉下去,連她也覺得很神奇。

    她以眼角餘光瞥見了伊莉莎維塔的身影。莎夏在心裡默默地感謝她。路伯修軍似乎即時趕到,這樣就能打贏這場戰爭了吧。

    除此之外,也要感謝她幫忙爭取時間。如果她抵達這裡的時間稍微晚了一點,自己應該早就被這個魔物吞入腹中了。

    莎夏調整有些紊亂的氣息,雙手緊握煌炎。

    ——拜託你了,巴爾格雷,再借給我一點力量吧。

    托爾巴蘭停止對伊莉莎維塔的攻擊,如今似乎把目標轉換成莎夏了。他接上右臂,甩動頭上的角,雙腳用力地踏著甲板,一步步走向莎夏。

    白鬼魔物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雖然龍具保護了她的身體,但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在極近的距離受到自己的衝擊波攻擊,又撞上桅杆之後,居然還有辦法站起來。

    魔物的角沿著弧形的軌跡刺向莎夏,卻撲了個空。莎夏以驚人的速度拉近自己和托爾巴蘭之間的距離。托爾巴蘭不斷地揮舞著粗壯的手臂,但黑衣戰姬全都避開了,也巧妙地躲過衝擊波的攻擊。

    但是,莎夏並沒有使出反擊。她手裡的煌炎都籠罩在猛烈的火焰中,卻只是配合主人的動作,在空中畫出火焰形成的尾巴。那些火焰並未消失,一直在空中搖曳著,或許是在表示龍具的戰意相當高昂。

    托爾巴蘭似乎認為莎夏的反應代表著她已經沒有力量戰鬥,攻勢變得愈來愈凌厲。他的角瘋狂扭動、壯碩的手臂不斷揮舞、接連放出衝擊波,彷彿即使要把船擊沉也在所不惜。

    一縷黑髮在空中散開來,衣服的下襬被撕裂,肌膚也被割傷了。雖然莎夏已經沒辦法完全躲開攻擊,但托爾巴蘭還是無法擊中她。

    當托爾巴蘭打算繼續攻擊時,他突然停下了動作。

    因為他注意到了莎夏手中的雙劍。包圍其劍身的火焰仍在空中拖著一條火紅的尾巴,但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兩道火圈,圍住了托爾巴蘭。

    這兩道火圈各自發出了黃金與紅蓮般的火光。

    自火圈噴出的火舌試圖吞沒白鬼魔物的身體。

    托爾巴蘭不耐地想用衝擊波吹散火焰,但是其他地方的火焰立刻向外擴張,取代了原本以為已經消散的火焰,火圈的缺口瞬間就被填補起來了。

    ——這是我使出的……最後的火焰!

    莎夏以交疊的雙臂擋在自己的臉前面,壓低了姿勢。雙色的火焰裹住了她的身體。搖曳的火光看起來彷彿帶有某種美感,是暗示了它將擁有非比尋常的破壞力呢?還是因為透露出一股將生命力燃燒殆盡的決心呢?

    那是只會纏繞在將死之人身上的悲壯之火。

    「——雙焰旋!」

    變成一團火球的莎夏猛然向前衝刺。即使托爾巴蘭的視野被火焰遮蔽,他還是掌握了莎夏的氣息。

    白鬼魔物以頭上的角對著氣息的方向攻擊。只見金色的閃光在火焰對面跳動了一下,托爾巴蘭的角便隨著衝擊折碎一半,飛了出去。籠罩著火焰的黑影不僅沒有停下腳步,反而以更猛烈的氣勢逼近托爾巴蘭。

    隨後——紅蓮般的閃光灼燒起魔物的視野。莎夏右手的朱色短劍在托爾巴蘭身上劃下焦黑的縱向斬擊,從額頭、鼻子、下巴、胸前一路延伸到腹部。如果劍身夠長的話,這強烈的一擊肯定能將魔物的龐大身軀劈成兩半。

    「我還沒……」

    下巴裂成兩半的托爾巴蘭還想說些什麼,但他已經沒有機會說出接下來的話了。

    包圍著兩人的兩道火圈產生了變化。

    紅蓮與黃金之火各自開始扭曲,沿著螺旋狀的路徑氣勢洶洶地撲向托爾巴蘭。然後被剛才莎夏砍出的傷口吸了進去。

    莎夏的斬擊並不是為了打倒魔物,而是用來誘導火焰的。

    魔物裂成兩半的嘴裡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叫聲。托爾巴蘭的高大身軀逐漸被火焰吞噬,像是只要一點火就會在短時間內延燒開來的古老羊皮紙。

    最先起火的傷口在轉瞬間就碳化了,開始一塊塊地剝落,火焰不斷地冒出濃煙,最後擴大到全身,魔物的身體從內到外都變成了一塊煤炭,速度凌駕了他的再生能力。

    莎夏冷靜地告訴他:

    「你是絕對無法擺脫這道火焰的。它在把你焚燒殆盡之前,絕對不會消失。」

    被大火吞噬的魔物的嘴巴和下顎早已碳化,連一句話都回答不出來。

    但是,托爾巴蘭的腳卻往前邁出了一步。即使雙眼已經被燒燬,只剩下空蕩蕩的眼窩,他還是抱著可怕的執念又往前走了一步。

    莎夏試圖舉起雙劍,但她的手臂已經抬不起來了。雙腿也像是麻痺了似地無法動彈。她的力量已經因為使出雙焰旋而完全用盡了。

    ——結果是同歸於盡嗎……

    看著托爾巴蘭逐漸靠近,莎夏一點也不慌張,而是接受了這個結果。即使自己死了,包圍這個魔物的火焰也不會消失。托爾巴蘭一定會死在這裡。這樣就夠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吹來了一陣側風。這陣強風掀起浪濤,晃動船隻,使各艘船的軍旗激烈拍動,自戰場的東方朝西方橫掃而過。

    那或許只是一陣偶然吹起的風,但也有可能是某位銀發少女的祈禱越過了海洋,替好友帶來了奇蹟。

    受到這陣突如其來的強風吹襲,船身先是輕晃了一下,接著便大幅度地傾斜了。

    如果是平常的話,莎夏和托爾巴蘭都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摔倒,但是現在的兩人已經連讓自己站穩都辦不到了。

    托爾巴蘭在距離莎夏只剩一步的甲板上倒下了。

    兩道火圈產生的火焰全部吸進了魔物的傷口裡,包圍托爾巴蘭的火柱猛然膨脹,然後伴隨著爆炸時的熱浪炸裂開來。

    海風吹散了籠罩在四周的黑煙,因為剛才的搖晃而摔在甲板上的莎夏,看到眼前的情景後不禁目瞪口呆。

    因為她的眼前竟出現了一座幾乎和托爾巴蘭一樣高的巨大焦黑土塊。

    「……這是他的真實樣貌?」

    莎夏因為太過震驚而忍不住發出了驚呼。這個東西就是托爾巴蘭嗎?像這樣的土塊?莎夏以前曾以雙焰旋攻擊過地龍,但也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還真的是魔物呢……」

    當她顫慄地低語時,土塊逐漸碎裂崩塌了。接著她手裡的雙劍的劍身亮起了微弱的火光,彷彿是在告訴主人已經沒事了。

    ——既然如此,我應該可以暫時放心了吧。

    莎夏把雙劍插回腰間,試著站起身子,但是她的手腳仍舊使不出力氣,身體感覺相當沉重。大概是因為心情放鬆了,連視野也模糊起來。

    ——已經到極限了嗎……

    當莎夏這麼想的時候,有個人抱起了莎夏的身體。是伊莉莎維塔。

    紅發戰姬看向莎夏的臉,正打算開口抱怨一句,但隨即一臉不悅地把話吞了回去。因為黑髮戰姬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了。

    「真是的……盡會占人便宜。」

    伊莉莎維塔嘖了一聲,轉頭望向身旁的土塊。她的沃利茲夫也告訴她魔物已經完全被消滅了。

    但是她仍舊很在意。即便是龍,死亡後也會留下屍體。就像人類那樣。

    那他為什麼會變成土塊呢?難道魔物並不是一種生物嗎?

    不過她沒有時間細想這些事。甚至連命令士兵搬走這個土塊的時間都沒有。因為船身又傾斜得更嚴重了。

    因為莎夏和托爾巴蘭在這裡進行激烈戰鬥,這艘船已是千瘡百孔。船艙和船底都已經出現了多處龜裂。

    剛才突然吹來的強風給了這艘船致命的一擊。船身受到擠壓,船艙的裂痕便一口氣擴大,使海水灌了進來。這就是船身傾斜的原因。

    伊莉莎維塔雙手抱著莎夏穿過甲板,迅速地跑向瑪格麗塔號。

    士兵與海盜的戰鬥早已結束,戰況似乎進入追剿戰的階段了。

    士兵們在瑪格麗塔號的船頭準備繩子或網子,等待著主人歸來。打算在伊莉莎維塔來不及逃出時拋出繩索和網子把她拉上來。而待在較遠的船上的萊格尼察士兵們也屏氣凝神地觀望著。

    在船完全沉沒之前,伊莉莎維塔平安地抵達了船尾。她維持抱著莎夏的姿勢,讓士兵們把她拉上船。

    瑪格麗塔駛離後,惡鬼號便載著許多海盜的屍體和巨大的土塊沉進了海裡。

    伊莉莎維塔輕輕地讓莎夏躺在甲板上,然後命人呼喚醫師,並向船長詢問目前的情況。

    看到托爾巴蘭的真面目而陷入恐慌的海盜們,因為路伯修軍趕到而變得更加混亂,之後就被萊格尼察和路伯修兩軍打散,個別擊潰了。

    「雖然有些士兵犧牲了,但沒有船隻沉沒,萊格尼察軍也是。」

    瑪格麗塔號的船長報告完之後,便說出了他們逮捕的海盜船數量和投降海盜的人數。這些是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獲得的戰利品。伊莉莎維塔聽完之後,便眯起眼睛對船長說道:

    「重傷的海盜直接殺掉,允許使用私刑。輕傷的在進行最簡單的包紮後給他們一點東西吃,等帶回城裡就賣給墨吉涅的商人。」

    這裡所說的墨吉涅商人指的就是奴隸販子。船長畢恭畢敬地低頭領命。

    片刻之後,醫師沿著甲板跑了過來,確認莎夏的情況,在結束簡單的診察後,醫師面色凝重地看著伊莉莎維塔。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會兒,萊格尼察軍的旗艦甲冑魚號與瑪格麗塔號接舷了。

    不久前還高掛半空中的太陽,現在仍照耀著碧藍的大海與漂浮在海上的船隻。海面上充斥著船隻的殘骸和敵我雙方的屍體,到處都有海盜船起火燃燒,不斷地冒出濃濃黑煙。

    奧爾席納海戰就此劃下了句點。

    伊莉莎維塔和甲冑魚號的船長保羅接下了主要的善後處理工作,莎夏則被送到萊格尼察的軍船中受損最輕的船上,早其他船隻一步趕往港都利普諾。

    當這艘船抵達利普諾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

    得知海盜被擊退之後,利普諾市頓時籠罩在歡欣鼓舞的氣氛中。

    這個城市有許多船員、貿易商人和造船廠的工匠,所以對海盜這個單字敏感得不得了。再加上目前已經是必須準備過冬的季節,居民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所以聽到這個消息自然是格外高興。

    犧牲和毀損的人與船隻非常多,所以這場戰爭的勝利也替遺族帶來了些許的安慰。

    而莎夏的病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情,應該也是人們能完全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理由之一吧。抵達利普諾的船則宣稱他們是為了傳遞勝利的消息才會急忙趕回來。

    為了不讓民眾察覺,莎夏被送到了利普諾市長德米特裡的宅邸裡。

    而艾蓮則在莎夏被送到宅邸後過了半刻鐘,才收到德米特裡的通知。

    當時艾蓮正從客房的窗戶觀看著因勝利而歡欣鼓舞的市民們的笑臉。銀發戰姬的心裡充滿了放心和喜悅的情緒。

    ——太好了,莎夏……

    已經習慣戰爭的她,一直深信這名黑髮的好友會平安地打贏戰爭。即使宅邸裡籠罩著一股慌亂的氣氛,她也始終以為是因為要接待可能明後天就會回來的萊格尼察軍和莎夏,所以才突然忙碌起來。

    如果見到莎夏的話,要先跟她說什麼好呢?臉上帶著笑意的艾蓮心想。直到她想起服侍莎夏的老僕人所寫的信,才終於換上嚴肅的表情。

    果然還是應該先罵她一頓吧。雖然因為莎夏是病人,所以並不打算嚴厲地斥責她,不過身為她的好友,還是難免有些憤怒。

    ——為什麼要這麼亂來呢?害我還讓莉姆留守公宮,自己策馬趕到這裡。

    莎夏應該會露出熟悉的微笑向艾蓮道歉吧。艾蓮打算接著再祝賀她平安歸來和贏得勝利。

    在心中描繪幸福光景的艾蓮,直到門外有人敲門才回過神來。在這裡住了幾天,已經完全聽習慣的中年侍女的聲音隔著房門對艾蓮說道:

    「主人有事找您。」

    艾蓮立刻以開朗的聲音表示知道了,然後就拿起長劍,腳步輕快地走到了走廊上,還悠哉地想著德米特裡大概是要和她談談莎夏的事情。

    一直到侍女帶著她前往的房間並不是會客室時,艾蓮才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這裡是?」

    「這是主人的寢室。主人正在裡面等您。」

    侍女恭敬地低頭解釋後,並未打開房門,就弓著背沿著走廊離去了,大概是德米特裡曾事先吩咐過她吧。艾蓮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後,便轉頭面對著房門。

    艾蓮的心裡浮現了疑問。撇開像莎夏那樣無法下床的情況不提,一般來說,若不是關係非常親密,是不會讓客人進入自己寢室的。

    雖然艾蓮已經在這棟宅邸停留好幾天了,但是她認為德米特裡算是個拘謹的人,應該也沒有染上什麼疾病才對。

    心中的疑問變成了不安。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不便公諸於世的事嗎?所以才會把自己找來這裡?

    艾蓮用力地搖了搖頭,硬是甩去心中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氣,敲了敲房門,報上自己的名字。過了一秒鐘後,房內便傳來了德米特裡請她進來的聲音。

    艾蓮推開了房門。房間既狹窄又有些昏暗,在小小的房間中央有一張足以讓兩名大人並排躺下的大床,旁邊則擺著小櫃子和椅子。櫃子上的一盞大油燈照亮著室內。

    牆邊設置了一個小小的神壇,上面供奉著財富之神德奇的石像。德奇和風與暴雨的女神依莉絲都是在港口都市很常見的神祇。

    德米特裡就站在床邊,表情很陰鬱,從房門口看不太清楚。艾蓮的眼睛關注的對象既不是德奇的石像也不是德米特裡,而是對著床——正確來說是躺在床上的人。

    「莎……夏?」

    她的舌頭打結,聲音也沙啞不清。躺在床上的人正是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煌炎巴爾格雷則放在蓋著她身體的毛毯上。

    艾蓮踩著不穩的步伐走進了室內。她的心臟跳得飛快,呼吸也變得急促,戰戰兢兢地走到了床邊。

    「……嗨。」

    莎夏坐起身子,德米特裡見狀,便各自朝莎夏和艾蓮行了一禮,然後靜靜地離開寢室,關上了房門。

    艾蓮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莎夏那張被油燈微弱的光線照亮的臉有點憔悴,帶著平靜又虛無縹緲的氣質。

    她很美麗,但那卻不是屬於活人的美。

    「你來了啊。」

    莎夏笑著說道,艾蓮則以感覺隨時都會哭出來的笑臉點了好幾次頭。

    「這、這還用說嗎?聽到莎夏要上戰場的消息,我怎麼可能不趕過來嘛。」

    她在客房裡所想的事情全都被拋到腦後了。銀發戰姬忍著淚水,拚命地擠出話來,莎夏則搖搖頭輕聲向她道謝,黑髮隨著動作晃動。

    「先別說這個了,你快躺下吧。」

    「躺下來的話會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樣子反而比較舒服。」

    見艾蓮詞窮,莎夏便以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

    「聽到德米特裡說艾蓮你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喔。能抽出時間見你真是太好了。」

    「你、你之後再找時間見我也可以啦,你才剛回來沒多久吧?現在必須先好好休息,而且你還要處理戰爭的善後工作……」

    「善後工作在抵達這個城市前就處理完了。之後要吩咐的事情,我也已經先寫在紙上了。」

    艾蓮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她已經無法再逃避現實了。為什麼莎夏已經回來了,卻不能讓大家知道?為什麼她會被送來這間寢室?為什麼之後要吩咐的事不直接開口說,而要寫在紙上?

    「我想在最後和你說說話。」

    一顆顆斗大的淚珠自艾蓮眼裡不斷落下。

    莎夏在艾蓮哭泣的時候,把和海盜交戰的經過告訴了她。尤其是關於托爾巴蘭的部分,那是一定要讓艾蓮知道的事情。

    艾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聆聽著莎夏的敘述,等到莎夏說完時,她臉上已經恢復平常的表情了。

    「謝謝你替堤格爾報了仇。」

    艾蓮選擇以這個說法來誇讚莎夏的勝利。

    「關於魔物的事,我回到萊德梅裡茲之後會調查看看的。也會跟蘇菲或琉德米拉談談。至於奧爾嘉‧塔姆,我想聽蘇菲說明後再決定怎麼做。」

    艾蓮在提到琉德米拉‧露利葉的名字時說得有些含糊不清。莎夏帶著苦笑點了點頭。其實莎夏是希望最好能讓所有戰姬都知道,包括伊莉莎維塔和凡倫蒂娜,不過她知道這畢竟是太強人所難了。

    在這之後,兩人漫無邊際地閒聊了起來。先是說起萊德梅裡茲和萊格尼察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後來話題就逐漸轉移到以前的往事上了。

    「這麼說來,我在回程的船上想起了和艾蓮你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況喔。」

    莎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輕笑了一下。

    「那個時候的你感覺就像野獸一樣呢。總是像待在戰場上似地繃緊神經,一看到討厭的人就馬上和對方吵起來。」

    「那、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改掉當傭兵時的習慣嘛。如果不強勢一點就會被看輕、被羞辱,這對傭兵而言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如果是女人的話就更誇張了。」

    艾蓮有些不滿地反駁道,莎夏則聳了聳肩。

    「而且你也常常偷溜出公宮呢。」

    「……莎夏不也是一天到晚偷溜出去嗎?」

    「我可沒有把工作推給別人處理喔?」

    「我也沒有叫人代替我的職務卻不給酬勞喔。」

    艾蓮挺起胸膛回答後,兩人互看對方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雖然我不會說你不能強勢,但是你都已經當了三年的戰姬,卻到現在還是經常和米拉吵架,這我覺得就不太好了。因為你們的公國距離很近,容易往來的結果,就是摩擦或衝突也多。」

    艾蓮很清楚莎夏想跟她說什麼。莎夏想說的並不是米拉的事情,而是在暗示她,繼任莎夏成為萊格尼察戰姬的人,不一定會對艾蓮和萊德梅裡茲表示善意。

    艾蓮不以暱稱稱呼米拉,繼續這個話題。

    「你的意思是要我體諒琉德米拉,和她妥協嗎?」

    「我並沒有提出這麼困難的要求喔。不要因為小事就跟對方吵架,也不要激怒對方,讓她想和你吵架。我的要求大概就是這樣吧。畢竟你和維克特陛下的關係也不太好,雖然陛下不見得會把錯都怪在你身上,但我還是有些擔心。」

    「你也不用想得那麼悲觀吧?我和莎夏或蘇菲不是馬上就變成意氣相投的好朋友了嗎?」

    艾蓮故意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對好友的擔憂一笑置之。莎夏也穩重地笑著回答她。

    「是啊,當時很快地就有機會能和你交談真是太好了。雖然後來你偶爾會做出一些讓我不安的事情。」

    莎夏說出這句話的後半段時口氣相當認真,艾蓮詫異地歪了歪頭。

    「我當時做了什麼事啊?」

    「你剛成為戰姬的時候,曾經因為擁有艾利菲爾而得意忘形對吧?」

    聽到莎夏有些惡作劇地指責自己,艾蓮紅著臉陷入了沉默。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在成為戰姬前,艾蓮一直過著傭兵的生活,靠著劍術過活。而擁有銳利劍身和操控風之力量的艾利菲爾是一把充滿魅力的武器,她對那強大的力量相當著迷。

    如果不是莎夏勸她不要濫用龍具,現在的艾蓮可能會更欠缺自制力吧。

    「而且你有時候會對一些事情特別堅持,或者是感情用事。不過我不討厭這樣的你。我認為那的確是你的優點之一,而且也有很多事情是因為這樣才能做好的。不過,你還是要多加注意。」

    這是一名好友發自內心的忠告。艾蓮點點頭表示明白。莎夏也點頭回應她,然後轉變話題,口氣也變得開朗了一些。

    「對了,路尼耶還好嗎?它現在肯親近蘇菲了嗎?」

    「它還是跟往常一樣,在我的公宮裡吃飽睡睡飽吃。我想它大概是不可能親近蘇菲的吧。畢竟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簡直是糟透了。」

    路尼耶是艾蓮養在萊德梅裡茲公宮的幼龍。是艾蓮在還是傭兵時遇見並開始飼養的。在公宮裡的人們心中,它就是只只會爬行、飛行、吃和睡的無害生物。

    雖然不確定它是否會親近人類,但是因為它經常跟著堤格爾去狩獵,也會待在給它食物的蒂塔身旁,所以最後的結論是「它好像會親近特定對象的樣子」。

    蘇菲和路尼耶是在三年前相遇的。那是蘇菲第一次拜訪萊德梅裡茲公宮。她一看到路尼耶就非常喜歡它,因為情緒太激動,結果就忍不住衝過去用力抱住了幼龍。

    對路尼耶而言,它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這個人,而它根本還沒判斷這個人對自己是友善還是有害,她就突然靠過來,並限制了自己的行動。

    所以它當然是逃跑了。在那之後路尼耶就一直對蘇菲懷有戒心,而蘇菲也對自己衝動的行為後悔不已,不過她並沒有想要放棄的意思。

    接下來兩人又暢談了一陣子,即使是以前曾聊過的話題,只要其中一個人提起,還是會覺得相當懷念。

    雖然兩人聊了許多事情,卻沒有提及任何與未來有關的話題。艾蓮其實也很清楚,莎夏恐怕連看見今晚月亮的未來都不存在了。

    如果她們開始考慮未來,那也不是在談論未來,而是變成在訴說自己心中留戀的事物。

    莎夏也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過去和關於疾病的事情告訴了艾蓮。雖然她之前曾經斷斷續續地跟她提過一些,但都是在討論其他話題時順便提起的。

    她也曾經向維克特國王以及在公宮任職的人說明過自己的病情,不過那是因為她判斷身為戰姬的自己必須這麼做。

    這是她第一次為了讓某個人知道這件事而說,所以艾蓮非常認真地聆聽著,就怕聽漏了一字一句。

    莎夏很小心地不讓自己講太久,而實際上她也說得很簡單扼要了,但是當這名黑髮戰姬說完時,還是感覺到很疲倦。

    這或許是因為她已經把最後要說的話告訴艾蓮,所以精神頓時鬆懈了,也有可能是她在說話的時候比自己所想的還投入,不小心耗盡了體力。

    「艾蓮,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可以嗎?」

    聽到這個突然的請求,艾蓮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她並未拒絕。她點點頭後,莎夏的視線自好友身上移開,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我啊,一直很想生孩子。」

    艾蓮聽到這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話後,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因為得了這種病的關係,我比較想要男孩子……不過,如果是女孩的話,我想好好養育她,讓她不會被這種病打敗。」

    就像她的母親曾為她所做的那樣。

    「話雖如此,但我還沒有想過我心目中理想的丈夫是什麼樣子。」

    當艾蓮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陷入沉默時,莎夏看著她說:

    「總有一天……我不會要你在一年後或兩年後做到,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

    黑髮戰姬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好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後,又覺得有些躊躇的樣子。於是艾蓮的嘴角露出了苦笑,故意用粗魯的口氣回答:

    「嗯,我會找到一個好男人,生出讓莎夏後悔自己沒辦法看到的可愛孩子喔。」

    「……謝謝你。」

    莎夏小聲地向艾蓮道謝。她自己也很清楚,不應該拜託好友答應這種事。艾蓮目前沒有任何曖昧對象,而或許有這個可能性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恐怕已經死了。仔細想想,這應該是個非常任性又讓人困擾的要求吧。

    也有可能是多管閒事,又太操心的想法和希望她能聽聽自己辦不到的願望的想法,不小心扭曲地交纏在一起了。

    不過,艾蓮還是認真地接受了她的要求。這讓她很高興。

    當她放下心中大石後,就突然覺得一陣睡意襲來。莎夏把手擱於大腿上的雙劍,劍身的熱度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謝謝你,巴爾格雷。

    她從劍的前端開始用手指描著劍身的輪廓,再撫摸劍鍔和劍柄。先是朱色的劍,接著是金色。這個把短劍的輪廓刻劃在手指上的動作,正是她在向直到最後都陪在自己身邊的龍具道別。

    「謝謝你,艾蓮。」

    莎夏又道了一次謝,然後以若無其事的口氣繼續說道:

    「我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好像有點累了。我要稍微休息一下。」

    艾蓮只回了她一句「這樣啊」。為了讓莎夏好好休息,艾蓮原本是應該離開房間的。但是她實在不想從椅子上站起來。莎夏緩緩地伸出右手,以撒嬌般的聲音說道:

    「可以拜託你在我睡著前一直握著我的手嗎?」

    「小事一樁。」

    艾蓮笑著輕輕握住莎夏的手。明明剛才才摸過煌炎,她的手卻很冰冷。手指很纖細,肌膚也又乾又粗糙,讓人不禁懷疑她的手是不是原本就是這樣。

    但是艾蓮努力地擠出笑臉,不讓自己露出驚訝的表情。

    或許真是像她所說的「躺在床上會呼吸困難」吧,莎夏雖然說要休息,卻沒有躺下來,而是輕輕地低頭閉上眼睛。艾蓮沉默地看著她的側臉。

    寂靜籠罩了室內。

    經過的時間大概還不滿四分之一刻吧。

    告知艾蓮這件事的是莎夏的龍具。放在莎夏大腿上的煌炎巴爾格雷,竟自己憑空飄浮起來。

    在瞪大雙眼,倒抽一口氣的艾蓮注視下,雙劍的劍身一瞬間被火焰纏繞,但立刻就籠罩在淡淡的光芒中,然後無聲地消失了。

    艾蓮愣愣地盯著煌炎消失的空間,過了一下子才猛然回過神來,看向莎夏的側臉。她和方才說要休息而閉上眼睛時一樣,看似安靜地熟睡著。

    但是她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了。

    「……安息吧。」

    艾蓮以顫抖的聲音低語道。她知道如果還想再多說些其他的話,湧上心頭的感情就會像潰堤般溢出,所以她沒辦法開口。

    她原本想讓莎夏的身體躺下來,但是當她碰到莎夏的肩膀時,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雖然呼吸困難應該也是真的,但莎夏大概不想以躺在床上的姿勢離開人世吧。

    當艾蓮的手離開莎夏纖細的肩膀時,一道淚水沿著銀髮戰姬的臉頰流了下來。

    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在好友的陪伴下安詳地去世了。

    黑衣的火鳥離開地面,飛向了某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地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54 PM

3 繼承者們

    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搭乘的船在莎夏過世的隔天抵達了利普諾。雖然是凱旋歸來,但伊莉莎維塔並沒有出現在利普諾的居民眼前。

    利普諾的居民尊為主人的戰姬是莎夏,若是路伯修的戰姬在這裡驕傲地大聲宣佈勝利,應該會讓他們心裡很不是滋味吧。伊莉莎維塔是這麼想的。

    順便一提,莎夏已經過世的消息尚未公諸於世。因為利普諾市長認為這件事應該由公宮負責宣佈,所以先派使者前往公宮了。目前則暫時對外宣稱莎夏病倒,所以無法公開露面。

    伊莉莎維塔只帶著一名隨從下船來到了港口。不過這個港口其實只是停泊了許多軍船的一個區域,並禁止城市的居民靠近的地方。

    隨侍在她身旁的是一名三十幾歲的騎士,名叫那姆,在伊莉莎維塔成為戰姬前就任職於路伯修的公宮了。雖然臉上滿是代表操勞的皺紋,但鬍子刮得相當乾淨,所以看起來離蒼老的印象還有段距離。

    兩人離開港口後,便前往利普諾市長德米特裡的宅邸。被接待至會客室的紅發戰姬隨意地寒暄了幾句後,便問起莎夏的情況。

    因為當時醫師的診斷是莎夏撐不了幾天了,所以她早已作好心理準備,但是當兩人在海上告別時,莎夏還是活著的。伊莉莎維塔想以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確認情況。所以才會特地前來此處。

    「亞莉莎德拉大人在昨天去世了。」

    德米特裡以平淡的口氣答道。伊莉莎維塔簡短地低聲說了句「這樣啊」,然後就露出了不悅的表情。她雙色的眼中浮現沒有即時趕到的懊悔與對死者的哀悼,但臉上的表情卻好像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情緒。

    順便一提,艾蓮已經在昨天離開利普諾,匆匆趕回萊德梅裡茲了。至於沒有讓這兩個人見面,對雙方而言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目前則無法斷言。

    伊莉莎維塔在吟誦主神佩爾克納斯等神祇的名字,替莎夏祈福後,便以有些生硬的口氣說道:

    「如果沒有亞莉莎德拉的話,我們現在已經落敗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們這件事。」

    雖然這句感謝的話說得有點太婉轉了,但德米特裡還是一板一眼地點了點頭。

    「我會把戰姬大人您說的話如實轉達給公宮的人。」

    「不用了,我之後會再以路伯修戰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的身份送上吊辭。」

    伊莉莎維塔氣沖沖地拒絕德米特裡的提議後,便不再提起這件事。她和德米特裡討論完幾件公事後,就告辭離開宅邸了。她對那姆問道:

    「船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出發?」

    「一刻半後。」

    既然事情都已經辦完了,她很想快點出發離開,但她必須讓划槳的水手與船員休息。她不想待在狹窄的船艙裡打發時間,但也沒有心情去街上看看這個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城市。

    「幫我準備馬匹,只要不是極差的劣馬就好。」

    片刻之後,那姆便牽來了兩匹馬,也沒有忘記要替它們套上馬鞍。伊莉莎維塔對他說了句「辛苦了」慰勞他的辛勞,然後就和他一起騎馬出城了。騎著馬的戰姬立刻就離開街道,漫無目的地沿著海岸前進。

    一種難以形容的失落感在伊莉莎維塔的心上挖了一個洞。她並不是想在莎夏臨終時陪在身邊,因為她們之間也不是那種關係。如果莎夏還活著的話,要想像她們各自以萊格尼察和路伯修的領主身份爭鬥的畫面並不困難。

    ——我明明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了,但是……

    即便如此,伊莉莎維塔還是覺得有些孤寂。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和她說過的話是不是有哪邊出了問題。她對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感到生氣,但是又沒辦法無視這種感情。

    因為她的目的是散心,所以沒有讓馬走得很快。那姆也默默地跟隨著她。

    潮水聲與馬蹄聲混雜在一起,撩撥著她的耳朵。偶爾還會聽見海鳥鳴叫的聲音。

    他們騎著馬走了大概四分之一刻時,回頭一看,發現已經距離城鎮很遠了。四周的景色也變成了堅硬粗糙的岩石堆。

    「戰姬大人,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大概是因為已經看不到所謂的道路了吧,默默跟在伊莉莎維塔身後的那姆勸道。伊莉莎維塔沒有回答他,而是在岩石堆的邊緣讓馬停下來。

    從她站立的岩石堆沿著斜坡往下走,可以看到一小片沙灘。沙灘的另一頭同樣是平緩的斜坡,與岩石堆相連。

    在被岩石堆包圍的沙灘上有幾位村民。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採集貝類。伊莉莎維塔也對這幅情景有印象。

    其實最理想的採集期間是春夏兩季,但是在冬季將至、擔心存糧不足的情況時,還是會有人在現在的季節去採集貝類。這個時候采到的貝類都很小,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除此之外,沙灘上還有一艘大小能讓五、六人乘坐的船。他們剛才應該也開著船去釣魚了吧。而之所以把船身翻過來,讓船底朝上,也是為了晾乾船身。

    伊莉莎維塔移動了視線。那群村人之中只有一個年輕人拿著弓。他沒有看沙灘也沒有看海,而是抬頭注視著天空。伊莉莎維塔順著年輕人的視線抬頭望向天空,看到天上有幾隻海鳥在飛翔。

    明白年輕人在看什麼後,伊莉莎維塔無意間把視線轉回年輕人身上,接著便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因為年輕人把箭矢放在弓上,並拉開了弓弦。

    「他打算射下海鳥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位置有點太高了呢。」

    聽到伊莉莎維塔詫異的詢問,那姆如此回答。海鳥現在飛得相當高,不可能用箭射中它。兩個人都認為年輕人是在等待海鳥降低飛行的高度。

    但是他們的預料都落空了。過了大約五、六秒後,年輕人隨意地射出箭矢,而那群海鳥飛行的高度並未降低多少。

    但是年輕人的箭卻輕而易舉地飛到和海鳥一樣高的位置,準確地射中了海鳥。伊莉莎維塔和那姆都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地,年輕人又架上第二支箭,然後射出,擊落了第二隻海鳥。第二隻海鳥飛行的高度與第一隻差不多,而且還在第一隻海鳥中箭時急速迴旋試圖逃走。

    伊莉莎維塔終於明白了。年輕人等待的是能連續射下兩隻海鳥的時機。他從一開始就沒把高度當成問題。

    伊莉莎維塔的異色雙眼一直盯著年輕人,並對身後的那姆問道:

    「在我的公宮裡有人辦得到這種事嗎?」

    「……沒有。」

    那姆回答時語氣也帶著一絲驚愕,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弓兵也很難辦到。若非親眼所見,根本無法相信有人具備如此高超的技巧。

    「那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伊莉莎維塔說到這裡就被打斷了,因為她聽見了刺耳的怒吼聲。

    在兩人站立的位置另一側的岩石堆後冒出了數十個人影。他們衝下斜坡,包圍了村民。所有人都是男性,身上穿著有點骯髒的衣服,手裡拿著斧頭或柴刀等武器。伊莉莎維塔低頭看著他們,不悅地皺起眉頭。

    「這世上也是有討人厭的偶遇呢。」

    那群男人的打扮和她數天前擊敗的海盜們一模一樣。當時並非所有的海盜船都被擊沉或逮捕。換句話說,他們是海盜的餘黨吧。

    伊莉莎維塔沒有義務幫助眼前的這些村民。她應該保護的是自己治理的路伯修,而不是萊格尼察的人民。

    如果有人發現她對村民見死不救的話,或許會引發問題,不過,無論是村民還是海盜,好像都沒有注意到她和那姆的存在。話說回來,僅憑一名不滿二十歲的少女和一名騎士,要對抗一群超過十人的海盜,本來就是件不合理的事情。

    不過,伊莉莎維塔卻緊握著掛在腰間的雷渦,策馬衝下了斜坡。她這麼做並不是出自正義感,而是因為難以饒恕這些逃走的海盜們在自己眼前作出野蠻粗暴的行為。

    海盜們因為轟隆作響的馬蹄聲而看向伊莉莎維塔。村民們因為被海盜包圍,被武器抵著身體,所以沒有多餘的心力回頭查看發生什麼事,但這或許可以用幸運來形容。

    伊莉莎維塔在馬上毫不留情地揮起了黑鞭。帶著白色雷光的鞭子將位於附近的海盜的頭顱擊飛,噴出大片血霧。

    海盜們立刻臉色大變。伊莉莎維塔猜得沒錯,他們正是在前幾天的戰爭中敗給路伯修軍,逃到這裡的人。

    他們逃離戰場後用盡辦法才抵達大陸,卻對這附近的地理環境一無所知。當他們走投無路時,正好發現了搭船到近海釣魚的村民們,便跑到這裡想抓住這些人。

    穿著與戰場格格不入的禮服,只要揮舞黑鞭就會製造出成堆屍體的紅發戰姬,在那場戰爭中變成了海盜們的夢魘,一直殘留在他們的記憶之中。當伊莉莎維塔又以黑鞭葬送兩名海盜的性命時,剩下的人就發出慘叫開始逃跑了。

    雷渦的閃姬並不打算放過他們。她策馬奔馳,一個接一個地擊倒海盜。

    但是,當海盜們爬上岩石堆逃走時,她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因為她現在騎乘的並不是經過訓練的軍馬,而是旅行用的普通馬匹。

    伊莉莎維塔只好跳下馬匹,拎起禮服的裙襬避免被岩石勾住,然後以自己的腳慢慢爬上岩石堆。只有那姆一個人跟在她身後。村民們看到變成屍體的海盜,全都呆滯地癱坐在原地。甚至還有人嚇得血色盡失,不斷地發抖。

    爬上岩石堆後,伊莉莎維塔忍不住嘖了一聲。海盜們早已衝下岩石堆另一側的斜坡了。那裡也有一片沙灘,還有兩艘足以乘坐五、六人的小船。海盜們扛起那些船,急急忙忙地把它搬向海上。

    「給我站住!」

    伊莉莎維塔忍不住大聲怒吼,但海盜們當然不會因此停下來。他們讓船下水之後便爬上船,握緊船槳開始劃離海岸。

    伊莉莎維塔轉身面對另一側——也就是村民所在的沙灘。她以驚人的氣勢衝下岩石堆,雙眼瞪向村民,以拿著鞭子的手指著那艘船身被翻過來的船。

    「把那艘船借我,害有,找幾個人上船幫忙划槳。」

    她以專制且不容反駁的口氣說完後,突然轉頭看向拿著弓的年輕人。

    「你有帶箭嗎?」

    年輕人點點頭,伊莉莎維塔皺了皺眉。因為其他村民都被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到,紛紛大聲哭喊,驚慌失措,但只有這名年輕人彷彿習以為常,相當冷靜。

    他的年紀看起來和伊莉莎維塔差不多,留著一頭蓬亂如雜草的深紅色頭髮和疏於修整的鬍子。他的身材中等,但是從麻布衣服下伸出的手腳可以看出他曾經受過充分鍛鍊。

    「你也一起上船。」

    接著伊莉莎維塔又選出了三位村民,把船送進海裡後搭上了船。伊莉莎維塔坐在最前方,後面則是那姆、持弓的年輕人和三位村民。

    他們出海之後,馬上就發現了海盜們搭乘的那兩艘船。海盜一發現伊莉莎維塔,便更加用力地划槳,拚命逃跑。紅發戰姬難掩不耐地回頭對村民們說:

    「你們只有三把船槳嗎?」

    其中一位村民滿臉通紅地一邊划槳一邊點頭。因為海盜也同樣只有三把船槳,如果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想縮短和海盜之間的距離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就在這個時候,留著深紅色頭髮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他把膝蓋靠在船上,舉起手裡的弓,把箭矢架了上去。伊莉莎維塔和那姆都皺起了眉頭。

    雖然只是目測,但海盜搭乘的船和他們相隔了超過兩百阿爾昔(約兩百公尺)遠。再加上船一直在搖晃,以及雖然微弱卻是逆風的風向,他是不可能射中的。

    年輕人拉響了弓弦。然後,箭矢似乎射中了一名海盜。可以看到一個人影握著船槳往旁邊一歪,就掉進了海中。

    年輕人又射出了一支箭,這次換成另一位划槳的海盜身體一晃,船槳順勢掉進了海裡。只剩下一支船槳的話,前進速度也沒多快了,那艘船轉眼間就開始慢了下來。

    年輕人並未向同伴炫耀自己的表現,而是瞄準了另一艘船。然後也讓那艘船上的兩個划槳的海盜落海了。

    完成這些事後,年輕人又坐回了船上。他接過村民手上的船槳,代替對方划船。伊莉莎維塔有些不滿地轉頭對年輕人說:

    「你為什麼不繼續射了?」

    年輕人默默地把背後的箭筒給她看。裡面是空的,箭全都射完了。伊莉莎維塔雖然明白了,肩膀卻因為年輕人的態度而顫抖。她原本在想那個人是不是無法說話,但是因為他會跟村民嘰嘰咕咕地低聲交談,所以看起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伊莉莎維塔以煽動村民慾望的方式來發洩自己的焦躁。

    「給我用力地劃!如果能順利追上那些傢伙,我會給每個人兩枚銀幣的獎賞!在沙灘那裡等待的人也有份!」

    一聽到有錢可賺,村民們看了看彼此,露出和剛才截然不同的眼神。先前把船槳交給年輕人的男人搶走他手上的船槳,使勁地劃動船槳,濺起陣陣水花。那姆則以詫異的眼神來回看著他們和自己的主人。

    伊莉莎維塔的船很快地就追上了海盜的船。

    紅發戰姬在狹窄的船上俐落地甩動裙襬,揮了兩次鞭子,將絕大部分的海盜都打落海中。之所以說是絕大部分,是因為只有一個人把同伴當成盾牌,逃過了雷渦的攻擊。那是個弓著背部的矮小男人,腰上掛著兩把短劍。

    這名海盜的名字是莫里茨,曾在奧爾席納海戰時擔任海盜左翼部隊的指揮官,但他一發現情況不對,就立刻拋下同伴逃走了。

    靈巧地躲過黑鞭攻擊的莫里茨朝船緣一蹬,撲向了伊莉莎維塔。只要能鑽進對手懷中,這個男人就會揮舞兩把短劍,無情地撕裂對手。而且鞭子應該是無法應付貼身肉搏才對。

    但是當莫里茨的短劍把伊莉莎維塔逼入絕境時,卻突然被一道白光彈開了。一種近乎疼痛的麻痺感在莫里茨體內亂竄,使他失去平衡,頭上腳下地落入海中。

    莫里茨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勉強活動的手指不斷顫抖,身體在海面上載浮載沉。伊莉莎維塔對面色慘白的海盜冷酷地說道:

    「你還有意識對吧?但是你的手腳必須等上半天才能動。不過,別說是半天了,你可能連四分之一刻都撐不下去吧。」

    莫里茨因為恐懼而瞪大了雙眼。如果他的身體被浪濤翻轉過來,變成無法呼吸的姿勢,他就必死無疑。除非他的運氣好得不得了,否則這一刻遲早會來臨吧。而且在此之前,他必須一直沉浸在恐懼之中。

    海面因為反射雷光而在一瞬間發出了白光,空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伊莉莎維塔用力揮下雷渦,將海盜們搭乘的兩艘船擊碎了。

    「——呼。」

    伊莉莎維塔輕輕地喘了一口氣。心裡的失落感當然並未因此消失,但是比起漫無目的地騎馬遊蕩,這麼做確實讓她的心情舒暢許多了。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她也覺得自己好像在跟莎夏餞別。

    她沒有再多加理會莫里茨,轉頭看向村民們,理所當然地命令道:

    「我們回去吧,快點划船。」

    村民們原本被伊莉莎維塔恐怖的行為嚇得啞口無言,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聽到她的聲音後便回過神來,急忙劃動船槳。

    他們當然不知道伊莉莎維塔是戰姬,但是從她的打扮和帶著隨從這兩點,看出了她應該是身份和貴族差不多的人。不過,對現在的他們來說,伊莉莎維塔更像是令人畏懼的統治者,而不是他們應該跪拜行禮的貴族。

    不過,似乎只有深紅色頭髮的年輕人並未對她感到恐懼。他以呆滯的眼神看了一眼伊莉莎維塔,然後又轉回去看著不時掀起白色浪花的海面。

    伊莉莎維塔立刻就察覺到他是對自己的異彩虹瞳感到好奇,雖然年輕人的態度讓她有些惱怒,但她也對這名年輕人起了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

    一開始年輕人似乎以為伊莉莎維塔不是在問自己,直到被村民用手肘頂了一下,才終於抬頭看向伊莉莎維塔。

    「我叫……烏魯斯。」

    烏魯斯如此回答後,一位村民抓住他的後腦勺硬是往下壓。村民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抬頭看著伊莉莎維塔。

    「不、不好意思,這傢伙的頭稍微撞到了,請……請您原諒他的無禮。」

    村民按著烏魯斯的頭,自己也滿頭大汗地深深垂首。伊莉莎維塔則簡短地說了句「無妨」。

    雖然村民的態度看起來很卑微,但這麼做是正確的。如果伊莉莎維塔是個暴君的話,現在烏魯斯說不定已經被推進海裡了。

    ——話說回來,他的口音真奇怪。是布琉努的口音嗎?

    伊莉莎維塔看著烏魯斯的後腦勺,心裡浮現了這個感想。於是她故意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的村民提出了一個壞心眼的問題。

    「喂,你看到我的眼睛有什麼感想?把你心裡想的老實說出來。」

    金色的右眼和碧藍的左眼冷淡地俯視著村民。那姆假裝撩起劉海,以手按著額頭,露出一副「又開始了」的疲憊表情。刻在他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那、那當然是,那個,跟寶石一樣美麗啊!」

    村民硬擠出燦爛的笑容這麼回答。伊莉莎維塔以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這是她已經聽膩的乏味回答。

    之所以詢問對方這個問題,其實和伊莉莎維塔沉積已久的自卑感和優越感同時有關,硬要說的話,這樣的「嗜好」其實有些病態。無論聽到什麼回答,她都不會處罰對方。只會帶著和藹的笑臉說「這樣啊」。

    異彩虹瞳,這是伊莉莎維塔與生俱來的異色雙眼。有些地方將它視為吉兆,有些地方則視為凶兆,沒有固定的解釋。

    伊莉莎維塔自幼就因為這雙眼睛而吃了不少苦頭。她的雙眼並不是像童話故事裡說的那樣,擁有奇特的能力。但是看到這對異色雙眼的人們都覺得她很噁心,把她當成笑柄,想要趕走她。

    雖然她既悲傷又不甘心,但她沒有勇氣把其中一隻眼睛弄瞎,只好戴著眼罩過日子。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擁有異彩虹瞳,所以她還是一直被欺負。

    當時光流逝,伊莉莎維塔成為路伯修的戰姬時,公宮的人反而很高興她擁有異彩虹瞳。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雙眼會隨著地區不同而有不同的解釋。

    在那之後,異彩虹瞳的戰姬便養成了只要心血來潮就會找人詢問的習慣。

    詢問對方對自己的眼睛有什麼看法。

    像現在跪伏在眼前的村民那樣,將她的眼睛比喻成寶石的人是最多的,除此之外,還有將金色的眼睛比喻成太陽,藍色的眼睛則比喻成天空或大海的人。

    也有人把她的雙眼比喻成黃金和水晶,或是比喻成花或鳥,也經常有人將它比喻為她不知道的傳說故事裡的武器。單純地稱讚她的眼睛很美的人也不少。

    如果知道伊莉莎維塔是戰姬,就只能讚美,只能比喻為美麗的東西。她很清楚這點,所以才會發問。

    「烏魯斯,你呢?」

    烏魯斯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伊莉莎維塔的臉,歪了歪脖子,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敲了一下手。

    「我覺得很像貓。我以前曾經看過這種貓。」

    烏魯斯的腦裡浮現了一名身材矮胖的老人抱著小貓,臉上的表情寫著「我帶了好玩的禮物回來了」的情景。老人的五官很模糊,烏魯斯想不起他的名字。

    村民尖著嗓子發出怪叫,把烏魯斯推落海中,大量的水花隨之濺起。另外兩個人的臉色則比海水還要鐵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連那姆也因為太過震驚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視線忙碌地在村民、伊莉莎維塔和落海的烏魯斯之間游移。

    伊莉莎維塔則一臉目瞪口呆地低頭看著把臉探出海面的烏魯斯。年輕人的話雖然沒有惡意,但要說是讚美又太牽強。村民們的反應也證明了這點。

    雖然過去也有幾個人用鳥或花來比喻,但那些都是以美麗為前提而說出的誇讚。伊莉莎維塔不喜歡,但倒也不討厭貓,更沒有想過那和美麗是否有關。

    伊莉莎維塔沉默了大約十秒鐘後,突然用手摀住嘴巴,彎著腰發出了愉快的笑聲。因為這個答案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伊莉莎維塔笑夠了之後,便命令村民把烏魯斯拉上船,然後直接了當地問道:

    「烏魯斯,你有親人嗎?」

    正擰著濕衣的烏魯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和村民們面面相覷。於是村民們便代替烏魯斯恭敬地回答了。

    「烏魯斯沒有親人,不對,應該說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親人。」

    「烏魯斯……並不是我們村子裡的人。他之前倒在小姐您幫助我們的地方,被我們救了起來。」

    烏魯斯在十二、十三天前被人發現倒在那片沙灘上。村民們之所以發現他,倒也不是完全出自於偶然。因為他們的村子就在沙灘附近,為了採集貝類或釣魚,他們每天都會前往沙灘。

    倒在地上的烏魯斯穿著破爛的衣服又全身冰冷,村民們以為他已經死了,但靠近觀察之後才發現他還活著。因為不忍心放著他不管,村民們就把烏魯斯帶回村子治療了。

    「村長說他有可能是從經過這附近的船上掉進海中,漂流到這裡來的。」

    三天後,年輕人恢復了意識,再過兩天之後也可以說話和走路了。但是村民詢問他的身份時,他卻完全想不起來。

    在透過各種方式詢問他是否還記得什麼事情後,年輕人嘴裡總算吐出了烏魯斯這個單字。於是村民們就以烏魯斯來稱呼他了。

    既然失去了記憶,烏魯斯就沒有地方可去,而他身上也沒有錢。

    「據說在王都席雷吉亞有各式各樣的人事物。現在就先待在這裡幫大家工作,慢慢存錢,等待記憶恢復的那天再動身,這樣好嗎?」

    就算村長問他這樣好不好,烏魯斯也沒有其他方法可選。而且他必須報答村民們救了他的命,替他療傷的恩情。於是他低下頭說了聲「今後請多多指教」,就在這裡展開了新的生活。

    當村民說完整件事情的經過時,已經可以看見他們讓船隻下水的沙灘了。在沙灘上等待的村民們察覺到他們,紛紛高興地揮起手來。

    但是,伊莉莎維塔仍舊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烏魯斯。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烏魯斯是萊格尼察的人,情況或許會變得有些麻煩。不過,既然他喪失記憶,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伊莉莎維塔如此判斷後,便對烏魯斯說道:

    「我決定收留你,烏魯斯,你從今天開始就是我的屬下了。」

    村民們全都嚇得張大嘴巴,那姆也驚訝地雙眼圓睜。

    至於烏魯斯本人,則以呆滯的表情和悠哉的口氣說了聲「是」。

    伊莉莎維塔順利地收留了烏魯斯,沒有碰上任何阻礙。

    雖然在村子滯留只有幾天的時間,烏魯斯也相當勤奮,但仍舊無法改變他的可疑形象。村民沒有一定要留下他的理由,而且烏魯斯說話時的布琉努口音,反而引起了他們的不安和警戒。如果這位興趣古怪的貴族小姐願意收留他的話,村民們當然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烏魯斯。」

    村長這麼說道,拍了拍烏魯斯的肩膀。

    「雖然這位貴族小姐有可能只是心血來潮,不過我看她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人,如果你認真地替她效命,或許總有一天能回到布琉努。」

    「你說的也對,謝謝你的提醒。」

    烏魯斯也笑著向村長道謝。

    接著烏魯斯便逐一拜訪在村子裡認識的人,向他們道別,並感謝他們照顧自己。在沙灘發現烏魯斯的村裡的姑娘雖然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但還是笑著對他說「要保重喔」,目送他離開了。

    這名村裡的姑娘直到最後都沒有告訴烏魯斯,當她發現倒在沙灘上的烏魯斯時,他手上握著一把黑弓,而且她覺得那把黑弓有點古怪,所以忍不住把它扔進了海裡,以及她在這幾天的相處下對他產生了淡淡的愛慕之情。

    總而言之,烏魯斯就這樣成為了伊莉莎維塔的屬下。

    ◎

    當艾蓮在萊格尼察陪著莎夏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時,莉姆亞莉夏則代替離開公宮的主人在萊德梅裡茲公宮裡,處理著辦公室中堆積如山的文件。

    她今年二十歲,比自己的主人年長三歲,身材苗條修長,穿著厚實的衣物,樸素的金發在左側綁成一束,腰帶上則以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掛著一個小熊的人偶。

    她是艾蓮的副官兼好友,和她親近的人都稱她為莉姆。她擁有一張端正的臉龐,表情卻非常冷淡,但她既不是心情不好,也不是個性冷漠,這有一半是出自於她天生如此,另一半則是因為她現在正努力保持冷靜。

    而在這天傍晚,萊德梅裡茲突然出現了一位訪客。

    「是尤金大人——帕耳圖伯爵?」

    尤金‧舍巴林是位於萊德梅裡茲東方的帕耳圖地區領主。在布琉努,稱呼貴族時是家族姓氏加上爵位,而在吉斯塔特則是領地加爵位。

    「先請他到會客室稍等,我馬上就過去。」

    莉姆表現出有些驚訝的態度,並作出這項指示後,便暫停工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雖然對方不是那種會因為等待而不高興的個性,但也不能讓他等太久。

    莉姆在走廊上快步走向會客室時,蒂塔正好跑了過來。她穿著黑色長袖上衣,和裙襬直到腳踝的長裙,然後再套上白色的圍裙,打扮成熟悉的侍女模樣,栗色的頭髮綁成束在腦後的馬尾。

    蒂塔是堤格爾在亞爾薩斯的時候就擔任他侍女的布琉努少女,即使工作場所換成了這座公宮,她仍舊堅強又努力地工作著。現在她已經在這裡工作半年了,不僅是艾蓮和莉姆,也獲得許多人的信賴。

    「會客室的暖爐已經點火了,但是在房間暖和起來前還需要一點時間。我正在想要不要準備一點溫熱過的葡萄酒。」

    「那就麻煩你準備了,伯爵閣下帶了幾名隨從?」

    「只有一名侍從,已經讓他在別的房間休息了。」

    雖然目前萊德梅裡茲的氣候仍屬於秋天,但是天色暗下來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到寒意。莉姆看了一眼走廊外的夕陽,對蒂塔說道:

    「我想伯爵閣下應該沒有那麼怕冷,但還是請你準備能披在身上的毛毯以備不時之需。只要跟侍女長說一聲,她就會拿給你的。」

    蒂塔說了句「我知道了」,向莉姆行了一禮,然後就沿著走廊快步離去了。

    莉姆抵達會客室的房門前,朝房間內呼喚了一聲後,便輕輕地打開了房門。室內的暖氣迎面吹來,輕撫她的臉頰。房間裡有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休息,但他一看見莉姆,就帶著微笑站了起來。

    「好久不見了,莉姆亞莉夏,你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尤金大人看起來也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莉姆也放鬆臉部線條,向男人打招呼。尤金可說是她的老師,在大約三年前,艾蓮剛成為戰姬時,尤金曾接受萊德梅裡茲的文官請託,來到這座公宮,教導戰姬學習吉斯塔特貴族應遵守的禮節和規範。

    他現年四十四歲,留著深灰色的長發和灰色的長鬍鬚。雖然其穩重的氣質和有些瘦削的身材會讓人以為他是個文靜的人,但是和艾蓮一起向他學習了許多事物的莉姆,知道他其實有不同於其外表的另一面。

    「對了,維爾塔利亞大人呢?」

    他指的是艾蓮。莉姆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尤金便豁達地笑了起來。

    「嗯?她又偷偷溜出公宮,跑到街上還是哪裡去了嗎?」

    莉姆忍不住紅著臉低下頭。艾蓮是在尤金教導她各種知識的時候才開始亂跑的。

    蒂塔正好在這個時候以托盤端來了裝滿葡萄酒的銀杯。莉姆便趁機調適好情緒,請尤金在沙發上坐下。

    「很高興看到您前來拜訪。」

    等到尤金坐回沙發上後,莉姆也在沙發前的桌子對面的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接著蒂塔便把銀杯放在桌子上。栗發侍女向兩人行了一禮後,就走到走廊上,並關上了房門。尤金一臉好奇地對莉姆問道:

    「剛才那位侍女,三年前還不在這裡吧?」

    「她的名字是蒂塔,是布琉努人,基於某些原因才會暫時待在這裡工作。」

    「布琉努嗎?雖然已經聽說過傳聞,不過真的改變了不少呢——沒想到你竟然擁有這麼可愛的興趣。」

    聽到這句話,莉姆愣了一下,便沿著尤金的視線往下看。映入眼簾的是還掛在自己腰帶上的人偶。明明已經提醒過自己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要記得拿下來,但是因為趕著接待尤金,不小心就忘記了。

    「不,您誤會了,這是……那個……是類似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你也不用這麼害羞吧?有人說熊是家畜之神韋洛斯的化身,人偶也是很女性化的東西。你有愛慕的人了嗎?」

    雖然莉姆在解釋的時候表現得很慌張,但是她聽到尤金半開玩笑的詢問後就恢復了冷靜,以有些寂寞的表情短促地說了聲「沒有」表示否定,接著就露出微笑改變了話題。

    「我現在就請人替您準備熱水和食物。您今天前來是為了什麼事呢?」

    根據莉姆的瞭解,尤金是個在來訪前會派出使者告知的男人。所以她以為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但這名教導她禮儀規範的老師聽到她的問題後,卻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用太操心,我只是正好經過,所以過來打個招呼而已。」

    「正好經過?」

    尤金對著歪頭表示疑惑的莉姆點點頭,拿起了桌上的銀杯。銀杯的表面在暖爐中的赤紅火焰照射下閃爍著黯淡的光芒。

    「國王陛下傳喚我,所以我要去王都一趟。」

    莉姆明白他的意思了。要從尤金治理的帕耳圖前往王都席雷吉亞,的確是從萊德梅裡茲的街道經過會比較快。

    「太陽快下山了,您今晚就在這裡住下來吧。我剛才也說過了,會替您準備熱水和食物。」

    「可是……」

    尤金的態度有些猶豫,莉姆一邊注意不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像在強迫人,一邊補充道:

    「如果我用一杯葡萄酒把尤金大人打發走,會被艾蕾歐諾拉大人責怪的。臣子的恥辱就是主人的恥辱,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句話。」

    聽到莉姆這麼說,尤金露出了苦笑。那是尤金三年前教導艾蓮和莉姆禮儀時一直掛在嘴上告誡她們的話。雖然要說得更正確一點的話,應該是「我們的恥辱是主人的恥辱,主人的恥辱則是國家的恥辱」才對。

    「別緊張,考慮到維爾塔利亞大人平常的行徑,她根本沒辦法責怪你。」

    尤金一邊說著一邊喝了一口葡萄酒,臉上的苦笑變成溫暖的微笑,接著又說道:

    「話雖如此,你都說這麼多了,我如果還拒絕,就顯得失禮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莉姆先請尤金沐浴,然後再讓蒂塔帶他到客房。客房和會客室一樣,都已經事先點燃暖爐,讓房間暖起來,莉姆和尤金則在房內隔桌而坐。

    莉姆替尤金準備的晚餐都是些很清淡的食物。

    桌上擺滿加了許多溫牛奶的麥片粥、摻了胡桃和香草的煎蛋、放上鹹味十足的起司後烤至融化的馬鈴薯薄片和魚肉豆子湯等等,一盤盤料理傳來讓人食指大動的香味,冒著熱氣。

    這些菜餚是記得尤金喜好的莉姆特地吩咐的。而幸運的是,從尤金的反應看來,他的喜好似乎和三年前一樣沒有改變。

    「您的夫人和孩子都還好嗎?」

    「嗯,我女兒根本就變成了一個野丫頭呢。聽到維爾塔利亞大人在戰場上的英勇事蹟後,就說自己也想趁現在開始學習劍術和馬術,從此身上每天都會出現新的傷口。雖然我把她教導成和妻子個性完全相反的人,不過女兒好像反而過得很開心,所以我並不打算阻止,而是默默地守望著她。」

    尤金和妻子結婚後育有一個女兒,雖然話中夾雜著嘆息,但這名身材瘦削的伯爵的口氣還是充滿了對女兒和妻子的關愛。

    而明白這件事之後,莉姆又再一次地敬佩起尤金了。

    因為他的妻子並不是平民的女兒,而是個王族。她是維克特國王的侄女。

    據說尤金過去曾經是維克特國王的親信,但他毫不畏懼地向國王建言的剛正個性很受國王賞識,所以國王便提議要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他。這是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事情。

    根據吉斯塔特的法律,王族的女性結婚時,其王位繼承權會轉移到丈夫身上。這表示如果尤金和維克特國王的侄女結婚,就會變成第八順位的王位繼承人。對國王而言,這應該是他能給予的最大的賞賜了吧。

    尤金感謝國王的好意,和她結婚了。接著國王又把位於王國南部的帕耳圖地區賜給他當領土,他便帶著妻子移居到該地。在那之後,除了祝賀新年等例行活動之外,他幾乎沒有再踏進王都一步。這是他對國王表示忠誠的方式。

    順便一提,當艾蓮從尤金口中得知這件事時,她只「咦?」了一聲便啞口無言,並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有些瘦削的伯爵。得知維克特還有這樣的一面讓銀發戰姬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畢竟是睽違三年的重逢,莉姆和尤金在用餐時互相談論著彼此的近況,但是當尤金一提及去年發生在布琉努的內亂,莉姆的表情就蒙上了一層憂愁的陰影。

    注意到這一點的尤金原想改變話題,但莉姆卻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雙眼筆直地看著灰髮伯爵。

    「不,您不需要顧慮我的感受,而且,我認為還是讓尤金大人知道這件事會比較好。」

    看到她碧藍的雙眼充滿認真和殷切的神情,尤金也換上了認真的表情。

    「……願聞其詳。」

    「那麼,接下來就讓我來說明布琉努的內亂吧。」

    莉姆從迪南特之戰——俘虜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那場戰爭開始敘述,儘可能地以簡單扼要的方式說明了萊德梅裡茲幫助亞爾薩斯並介入內亂,拯救了蕾琪公主,最後打敗了泰納帝公爵的經過。

    「在那之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便以客人的身份開始在這座公宮裡生活。他對於我國的文化表現出積極的學習態度,我也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幫助他學習。」

    莉姆教導了堤格爾各式各樣的知識,有時候艾蓮也會加入他們的行列。例如吉斯塔特的禮儀規範、在宮廷裡使用的措辭、習俗,還有自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故事等等。堤格爾偶爾也會告訴艾蓮和莉姆有關布琉努的習俗或諺語。

    他們也曾經為瞭解決出現在當地村落的難題,而三個人一起抱頭苦思。

    莉姆之所以對堤格爾的表現感到驚訝並燃起尊敬之心,是因為他認真和公平的處事態度。即使是對萊德梅裡茲或吉斯塔特有利的事情,堤格爾也會認真地思考。

    不過,如果碰上了萊德梅裡茲和亞爾薩斯出現利益衝突的情況,他雖然會稍微退讓,卻絕不會完全妥協。而他的態度反而讓莉姆更信賴他,也對他更有好感。

    他們曾經在讓蒂塔準備了簡單的餐點後,邀她一起加入茶會,度過只有閒聊的一天;也曾經以瞭解民情為藉口,四個人喬裝前往市區遊覽。

    「雖然這麼說有些踰矩,但我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不僅是來自外國的客人,也是艾蕾歐諾拉大人很重視的朋友。」

    莉姆說到這裡便暫時停了下來。要是她不休息片刻,繼續說下去的話,總覺得會無法壓抑心中激昂的情感。

    尤金原本一直默默地聆聽著莉姆的敘述,但或許是因為她突然停了下來的關係吧,他緩緩地開口說道:

    「那位客人現在是不是前往其他地方了呢?」

    「……您為何這麼說呢?」

    「如果他現在在公宮裡的話,你一定會介紹他給我認識。雖然你說他是維爾塔利亞大人的朋友,但你自己似乎也很在意他。」

    莉姆忍不住低下頭來。她原本打算冷靜地敘述這件事,但是似乎被尤金察覺了。還是說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說得太忘我了呢?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他……」

    莉姆暗叫不妙。她明明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但她的口氣卻已經表現出一絲消沉。但是,不小心失去的冷靜是不會再回來的。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之前因為某件事,前往亞斯瓦爾王國了,但是在回國途中船遭到襲擊,掉進了海裡……」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尤金的臉因為緊張而繃起,這名瘦削的貴族立刻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

    來自布琉努的客將不可能隨意地前往其他國家。這應該是出自於吉斯塔特的意思。

    既然如此,關於堤格爾墜海這件事,即使只是一場意外,吉斯塔特也難辭其咎。布琉努恐怕不會輕易原諒吉斯塔特吧。

    而且,一旦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間出現摩擦,墨吉涅和薩克斯坦等鄰近國家一定會表現出侵略的野心。

    尤金過去曾負責吉斯塔特與布琉努之間的外交工作將近十年。根據今後的情況發展,國王很可能會派給他相當困難的任務。不,說不定他這次被傳喚前往王都,就是想交辦這方面的事情。

    莉姆也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即使知道會讓自己難過,還是選擇告訴他。

    「莉姆亞莉夏。」

    尤金溫和地笑著說道:

    「我以前應該說過,哭泣絕對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如果你心裡正掛唸著某個人的話,更不應該這麼想。」

    尤金的話還沒說完,莉姆的淚水便奪眶而出,沿著臉頰流下。

    一旦意識到了,就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代理戰姬職務的少女低下頭開始抽泣,肩膀不停顫抖。這是莉姆得知來自布琉努的年輕人失蹤後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經過大約四分之一刻的一半時間後,莉姆停止了哭泣。

    「你其實不必這麼勉強自己。」

    尤金溫柔地對擦拭著紅腫的眼睛四周的金發少女說道。

    「即使你休息個一兩天,這座公宮應該也不會出現亂象吧。」

    「感謝您的關心,不過我沒問題的。」

    莉姆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撫摸仍舊掛在腰帶上的熊人偶,然後又繼續說道:

    「雖然這麼說可能會被人譏笑死不了心,但我仍相信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還活在世上。我相信那個人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喪命。」

    雖然碧藍的雙眼有些濕潤,但她的口氣卻相當堅毅。看到她似乎已經恢復冷靜,尤金也一臉放心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莉姆說出了艾蓮之所以不在公宮的埋由。聽完她的說明後,尤金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大人嗎……不過,我只和她見過一次面就是了。」

    「尤金大人,您認為我這麼做是錯誤的嗎?」

    莉姆不安地問道。正因為對象是自己尊為師長的尤金,她才敢提出這個問題。灰髮伯爵露出溫和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不會說這麼做是正確的,但我覺得你沒有錯。我聽說阿爾夏芬大人是個很賢能的萊格尼察統治者。維爾塔利亞大人如此重視自己和她的友誼,萊格尼察的人民應該是不會忘記的吧。而且啊——」

    尤金露出正經的表情,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其實我不認為墨吉涅軍會在近期發動侵略。」

    「我也這麼覺得。」

    聽到莉姆的回答,尤金的雙眼浮現一絲喜色。

    「你能說明這是為什麼嗎?」

    他的態度和口氣變回三年前教導艾蓮和莉姆各種知識時的樣子了。莉姆也被他影響而露出了微笑。或許是因為她一直對堤格爾擺出教師的態度,所以對回歸學生立場的自己感到很懷念。

    「因為我想不到他們現在攻過來有什麼意義。」

    「是嗎?布琉努因為去年的內亂而元氣大傷,我也聽說薩克斯坦的國內情勢不太穩定,墨吉涅目前和東方諸國關係穩定,這樣不會讓他們有意騷擾我國嗎?」

    「如果是零星的小衝突的話,我想目前在國境附近就已經頻繁發生了。但是如果要出動十萬大軍,一定是因為那裡有他們想侵略的目標。」

    「我國南部的土地相當豐饒繁榮,而且現任墨吉涅國王好像是個對擴張國土很積極的人。」

    「是的,所以墨吉涅採取的手段是和亞斯瓦爾聯手。這樣一來就能同時從南方和西方壓制我國。雖然我聽說他們好像失敗了。」

    莉姆先提醒尤金不可向人洩漏這項消息,然後就把亞斯瓦爾的內亂已經結束,以及吉斯塔特與桂妮薇亞結盟的事情告訴了他。尤金畢竟是第一次得知這個消息,頓時雙眼圓睜,恍然大悟。

    「這樣一來,墨吉涅的目的應該就是用十萬大軍來吸引我們的注意吧。他們肯定是想利用這段時間召回之前和亞斯瓦爾接觸的人,或是潛伏在我國國內的人。」

    「沒錯,不過,如果我們這邊露出破綻的話,他們可能會用更明顯的方式挑釁我們。」

    聽到莉姆的回答,尤金滿意地點了點頭,但隨即又繃緊了臉。

    兩人就這樣結束了幾個嚴肅的話題,接著便像是要將沉重的氣氛一掃而空似地暢談起其他事情。他們能聊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到了隔天早晨,尤金便遵守自己說過的話,帶著隨從一起離開了萊德梅裡茲。莉姆則在公宮的城牆上目送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

    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從萊格尼察返回位於遙遠北方的路伯修之後必須處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在公宮的期間所累積的那些政務。

    雖然其中有幾成已經交給留在公宮的官員們處理了,但是需要這個公國的統治者——伊莉莎維塔親自裁決的事項還是很多。即使是從走廊走到辦公室的這段時間,她也聆聽了好幾項報告,或是下達指示。

    她走進辦公室,書桌上放著堆積如山的文件。當她處理完政務方面最緊急的事情後,接下來便輪到了這次海戰的善後工作。

    「雖然我們拿到了一些戰利品,但這其實是一場毫無收穫的戰爭呢。」

    在下達支付士兵和水手報酬、安排給死者家屬的撫卹金、修理軍艦和補充各種裝備的指示後,伊莉莎維塔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從海盜那裡奪來的大約二十艘船等各種戰利品,她都和萊格尼察平分了,但這次討伐海盜所造成的戰爭費用和損失確實多於收穫。

    雖然他們已經把逮捕到的海盜都賣給港口的墨吉涅商人,但是對方卻用海盜為由而把價錢壓得相當低廉。大概是因為那些商人也看得出來我方想早點脫手吧。

    ——不過,說到最大的損失……

    伊莉莎維塔腦中閃過了莎夏與托爾巴蘭交戰的情景。如果考量到整體情況的話,毫無疑問地,莎夏的死才是最嚴重的損失吧。

    ——亞莉莎德拉會把她和魔物戰鬥的經過告訴誰呢?

    說到與莎夏親近的戰姬,大概就是艾蓮、米拉和蘇菲這三位吧。蘇菲和奧爾嘉曾在自亞斯瓦爾返國的途中遭到托爾巴蘭襲擊,所以應該知道這個魔物的存在。

    伊莉莎維塔的腦海裡浮現出艾蓮的臉。應該向她知會一聲,讓她明白莎夏經歷了什麼樣的戰鬥嗎?

    ——我何必做這種事?萊格尼察那裡應該會有人告訴她吧。

    伊莉莎維塔甩了甩頭,揮去腦中的雜念。接著便眯起眼睛瞪向在辦公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文件。她不打算草率地敷衍過去,不過,希望能放空腦袋、再發呆個四分之一刻的念頭,難道真是個奢侈的願望嗎?

    這時,門外突然有人敲門,並傳來了侍從的聲音。

    「戰姬大人,比多格修公爵閣下前來拜訪您。」

    伊莉莎維塔愣了大約一秒才反應過來。這不僅是因為疲勞,也是因為前來拜訪的是個足以讓她感到意外的人。

    「——伊爾達大人……不對,公爵閣下嗎?」

    伊莉莎維塔猛然自椅子上站起,快步走向門口。她一打開房門,就看到侍從站在眼前。

    「帶我過去吧。公爵閣下帶了幾個隨從?必須準備足夠人數的客房、食物和洗澡的熱水才行。」

    「他帶了三名隨從,其他人已經帶他們到會客室了。」

    聽到侍從的回答,伊莉莎維塔鬆了一口氣。如果是包括伊爾達總共四人的話,應該還有辦法好好接待他們而不至於失禮。

    「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伊莉莎維塔誇獎侍從的辛勞後,便命人準備白絹製成的披風,把它披在身上,讓自己的裝扮看起來稍微正式一點。她其實很想換上正式的禮服、整理好頭髮,化個妝之後再去見客,但這樣就要讓客人等了,因此只好作罷。

    抵達會客室門前的伊莉莎維塔敲門報上名字,等聽到對方的回應後便推開了門。

    「好久不見了,公爵閣下。」

    伊莉莎維塔帶著友善的笑容向客人行了一禮。被稱為公爵閣下的男人原本坐在沙發上休息,現在則站了起來。男人精明幹練的臉孔看向伊莉莎維塔,對她點頭示意。

    「在這種場合的話,叫我伊爾達就行了。你看起來也挺有精神的,真是太好了,戰姬大人。」

    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今年三十四歲,體型修長,身體因為歷經鍛鍊和戰鬥而曬得黝黑,肌肉相當結實。輪廓深邃的臉顯得既威風又強悍。

    他是維克特國王的侄子,也就是國王弟弟的兒子。他是第七順位的王位繼承人,被王國冊封為公爵,負責治理的領地——比多格修領距離路伯修很近,所以兩人目前的關係可以說是相當融洽,毫無芥蒂,雙方都曾經幫助過彼此。

    伊爾達是個能力優秀的統治者,但也以專精武藝,英勇作戰為人所知。他本人也認為自己具備英勇戰士的資質。

    實際上,他的劍術、馬術和指揮作戰的能力都很優秀,甚至還有人暗地裡流傳著在吉斯塔特北部或許無人能出其右的說法。

    「聽說您這次討伐蠻族的結果相當順利,真是太好了。」

    「我也聽說你這次在討伐海盜時表現得相當活躍啊。」

    「不過,因為我的能力不足,也導致戰友不幸犧牲了。」

    伊莉莎維塔低聲說道。但她並未提及自己對於損失了許多士兵也感到自責。因為她聽說伊爾達在討伐蠻族時亦犧牲了許多士兵。

    在大約一個月前,伊爾達奉了維克特國王的命令,率領三千兵力出發討伐在王國北部作亂的蠻族。

    根據他們當初的預估,如果包括事後處理的時間,這次的行動應該可以在二十天之內結束,但是蠻族的數量比他們收到的報告多很多,而且抵抗的程度比他們預期的還強烈,導致伊爾達陷入了苦戰。最後他們在數天前完全剷除蠻族勢力,兵力則損失了將近兩成。

    雖然討伐行動成功了,伊爾達卻對這個結果相當不滿。

    為了一掃室內沉重的氣氛,伊莉莎維塔刻意用輕快的語氣問道:

    「對了,請問您今天特地來拜訪是為了何事呢?」

    「沒什麼事,我只是剛好路過這裡而已。因為覺得沒有過來打聲招呼就離開有點說不過去,所以才會前來拜訪,我待會就要離去了。」

    「別這麼說,您要不要在我們這裡多休息一會兒呢?公爵閣下,不,伊爾達大人,雖然您看起來還很有精神,但您的隨從們卻是一臉疲憊喔。不過,如果您有急事要處理的話,我也不會勉強您的。」

    「唔,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就心懷感謝地接受你的好意了。」

    伊爾達笑著對伊莉莎維塔的提議表示感謝。

    因為伊爾達來訪得相當突然,所以伊莉莎維塔準備的食物也都是一些臨時湊合出來的菜餚,不過使用的食材仍然相當昂貴精緻。

    桌上擺滿了料理,有稍微烤過之後再放上鱘魚卵的面包、混入碎鮭魚肉的煎蛋、串了牛肉與山菜的烤肉串、鹽烤虹鱒魚、加入小蝦、貝類和蘑菇並灑上許多香料的燉菜,以及使用海藻煮成的湯等菜餚。

    因為路伯修的土地緊鄰大海,所以湯和燉菜經常使用海裡採集到的食材。每一道菜餚都儘量煮得熱騰騰的,不斷冒出的熱氣甚至讓伊莉莎維塔快看不到坐在桌子另一側的伊爾達。

    除了這些菜餚之外,桌上還放著葡萄酒和伏特加的酒瓶。伊莉莎維塔知道伊爾達喜歡喝伏特加。至於伊爾達帶來的隨從則是在其他房間用餐。

    「希望這些菜餚能符合伊爾達大人的口味。」

    「戰姬大人,您太愛操心了。我明明是突然來訪,您卻這麼用心地款待我。怎麼可能會不好吃呢,更何況幾天前我人還在戰場上。」

    伊爾達一邊笑著說,一邊把餐桌上的菜餚一道又一道地吃個精光。伊莉莎維塔在對他大得驚人的胃口感到佩服的同時,也不忘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詢問他此趟旅程的目的地。

    「陛下傳喚我,所以我要去王都一趟。」

    伊爾達一邊拿起裝滿伏特加的酒杯飲用,一邊回答她。吉斯塔特北部釀造的酒比其他地方還要辛辣,但是伊爾達一臉若無其事地一口飲盡,並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對了,你目前還有持續練劍嗎?」

    伊莉莎維塔曾經向伊爾達學了一陣子的基礎劍術。是伊莉莎維塔主動拜託他教導自己的。

    雖然她的龍具沃利茲夫是帶有雷光的黑鞭,但是可以隨著使用者伊莉莎維塔的意志變成棍棒狀的武器。雖然伊莉莎維塔已經能熟練地使用鞭子型態的沃利茲夫,但是她認為這樣還不足夠。

    「沒想到使用鞭子的戰姬竟然會對劍有興趣。」

    雖然伊爾達嘴上如此調侃她,但還是把長劍和短劍的基本技巧傳授給伊莉莎維塔。

    而伊爾達也是從這時開始允許伊莉莎維塔在私底下以名字稱呼他。伊莉莎維塔原本以為伊爾達是在追求自己,不過當她明白這只是伊爾達不拘小節的一種表現後,便從善如流地以名字稱呼他了。

    「嗯,和之前相比,我覺得自己的劍術進步很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雖然這麼說感覺像在說教,但你今後也要繼續勤奮地練習,別懈怠了。」

    到了隔天早上,伊爾達就按照預定計畫離開公宮,繼續朝王都前進了。

    目送國王的侄子和其侍從們離去後,伊莉莎維塔便繼續在辦公室裡默默地處理工作。到了剛過中午的時候,公宮裡的一名文官來到了伊莉莎維塔的辦公室。

    該名文官今年五十三歲,在任職於公宮的文官裡算是年紀相當大的人。這名男人從前任戰姬在世時便在公宮裡服務,工作能力也值得信賴。

    「請問那個叫烏魯斯的男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呢?」

    聽到文官一臉嚴肅地質問自己,伊莉莎維塔愣住了。她打算在政務處理到一個段落之後再來好好思考如何安排烏魯斯的待遇,所以暫時先給了他一間客房,而且已經命令一個侍從負責他的伙食等生活瑣事了才對。

    「他闖了什麼禍嗎?」

    「不、不。」

    上了年紀的文官搖了搖頭。在表示否定的時候重複說「不」是這個男人的習慣。

    「他非常地安分老實,不過戰姬大人什麼也沒跟我們說,所以……」

    這麼說來,她好像真的沒有特別說明過。

    回到公宮的伊莉莎維塔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再加上伊爾達突然來訪,所以她一不小心就忘了這件事。

    雖然心裡有點緊張,但伊莉莎維塔還是儘量以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他:

    「我會讓烏魯斯擔任我的侍從。」

    「……請問那個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當伊莉莎維塔老實地告訴文官,因為烏魯斯喪失記憶,所以她不知道的時候,文官立刻就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這件事情和想要飼養被拋棄的野貓的情況是不一樣的。」

    「是啊,他比野貓有用多了。」

    伊莉莎維塔表面上一臉平靜,內心卻掀起了不安和緊張的漩渦。

    這件事情對紅發戰姬來說是一種冒險。

    伊莉莎維塔本來就和文官們有些生疏,因為這些文官全都不是她任命的。

    伊莉莎維塔是在四年前的時候成為路伯修的戰姬,但是當時負責政務的官吏、統帥士兵的將軍和騎士的數量都沒有缺額,他們是上一任戰姬費盡心思招募和培養的精英。

    多虧了他們的幫助,伊莉莎維塔免去了自己尋找人才的麻煩。雖然紅發戰姬非常感謝他們,但彼此之間還是存在著隔閡。

    因為他們會拿上一任戰姬的表現來和伊莉莎維塔比較。包括了她的言行舉止、政治手腕和作戰指揮的能力。

    伊莉莎維塔並未花費太多時間就能強硬地命令將軍和騎士們了。

    因為她在戰場上發揮了非凡的才能,並以戰士的身份勇敢殺敵,讓他們完全信服於自己。紅發戰姬很清楚在戰場上感到迷惘和退縮的危險性,所以偶爾也會以高壓的態度迫使部下聽從她的命令。

    話雖如此,伊莉莎維塔目前對於處理政務還是不太有把握。雖然不至於犯下明顯的失誤,但是不管怎麼看都比不上前任戰姬。而文官們也沒有忽略這一點,所以伊莉莎維塔在仰賴他們輔佐的同時,也變得很不擅長應付他們。

    「烏魯斯的弓箭技巧相當高超,提拔優秀的人才也是統治者的義務。這可是你之前告訴過我的。」

    雖然伊莉莎維塔試圖以這句話阻止文官反對,但上了年紀的文官並未因此而沉默。

    「戰姬大人,我的確曾說過這種話,但是,難道只要有一項擅長的技能,就可以忽略其他問題了嗎?這種提拔方式根本是錯誤的。上一任戰姬還在的時候……」

    「我可不是上一任戰姬喔?」

    她這麼反駁後,文官驚覺自己失言,立刻閉上嘴,恭敬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失言了。不過,即使會讓戰姬大人感到不快,我還是要規勸您,無論能力多麼優秀,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擔任隨從絕不是一個賢能的統治者該有的行為,請您務必三思。」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嗎?」

    伊莉莎維塔皺起眉頭,以懇求般的口氣說道。這次她無法強硬地反駁文官,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

    她之所以想讓烏魯斯擔任侍從,除了她剛才跟文官說的優秀弓箭技巧之外,也是因為她很喜歡烏魯斯聽到她的問題後說出的答案。射箭技術姑且不論,但想用「我喜歡他的回答」當成理由說服他人是很困難的。

    文官則以一籌莫展的表情看著仍舊不肯罷休的伊莉莎維塔。

    「……您無論如何都想讓那名年輕人擔任隨從嗎?您是否對現在服侍您的人選有什麼不滿呢?」

    「我並沒有覺得不滿,因為路伯修的和平正是你們竭盡心力的成果。但我只是想讓烏魯斯擔任我的隨從,和你們沒有關係。」

    伊莉莎維塔說完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文官。文官也閉上了嘴巴。

    兩個人沉默地互相看著對方。

    就這樣僵持了將近一千秒之後,文官終於讓步了。

    「既然如此,可以暫時先觀察情況嗎?」

    「觀察情況?」

    「首先讓他擔任馬伕兩到三年,如果他的工作態度很認真的話,再來考慮是否提高他的待遇,我認為會比較好。」

    所謂的馬伕,就是負責照顧馬匹的人。

    「我不是說過了嗎?烏魯斯擅長的是弓箭喔?應該讓他擔任公宮專屬的獵人這種能夠活用他特殊技能的工作吧?」

    「公宮已經有一位專屬的獵人了,不需要第二位吧?」

    目前公宮專屬的獵人是一位名叫安東的老人。他也是從前一任戰姬在位時就在公宮任職,伊莉莎維塔並不討厭這名個性穩重的男人。看來只能讓烏魯斯負責其他工作了。

    「既然如此,讓他擔任公宮專屬的小丑如何?」

    「烏魯斯擁有能帶給別人歡笑、娛樂別人的才能嗎?」

    「他確實讓我難得地發自內心笑出來了啊。」

    雖然伊莉莎維塔認真地答道,但文官臉上仍舊掛著無法認同的表情。

    「戰姬大人,能在這個公宮工作的人,無論是士兵、文官還是侍女,每一個都是達到嚴苛的標準、通過嚴格的考驗之後被選上的人。若您忽略了他們,讓一個來歷不明又沒有實際經歷的人待在您身邊的話,會讓他們心生不滿吧?」

    ——原來如此。

    伊莉莎維塔明白了,只要是公宮專屬的職位,他好像都會反對。這名文官之所以推薦馬伕一職,也是因為只有馬伕長會進入公宮。

    雖然伊莉莎維塔覺得有些失望,但也認為這應該是文官作出的最大讓步了。

    她知道自己提出了一個有些孩子氣的任性要求,也能夠認同文官的主張的正確性。

    如果是艾蓮的話,這時應該會說「不過是多個人而已,有那麼嚴重嗎?我又沒有說要減少你的薪俸」,並堅持自己的決定吧。但是伊莉莎維塔無法這麼做。

    ——現在我應該要暫時滿足於這個結果嗎?

    「我明白了,那就讓他擔任馬伕的工作吧。畢竟我們也需要讓他先熟悉這個公宮。」

    就這樣,烏魯斯成為了馬伕。正確來說,是被分配到馬伕的工作了。

    在公宮外圍有用來讓馬活動的牧場和馬廄,旁邊則是馬伕們居住的宿舍。二十名馬伕要負責照顧上百匹的馬。

    還有好幾間類似的馬廄和牧場建築在距離公宮不遠的地方。之所以分散在各處,是因為這樣子比較有效率。

    烏魯斯被人帶到了距離公宮最近的馬廄。牧場佔地遼闊,角落則有一棟石磚砌成的宿舍。在距離宿舍十幾步遠的地方,建了一座比宿舍大上兩圈的木造馬廄。

    掌管這個馬廄的馬伕長是個四十幾歲的冷淡男人。即使烏魯斯低下頭對他說請多指教,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跟我來。」

    他拋下這句話後便背對著烏魯斯邁步往前走。一臉困惑的烏魯斯跟著他走進了馬廄裡,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馬廄裡的空氣混雜了令人作嘔的野獸氣味和乾草味,還有讓人差點發出哀號的馬糞臭味。

    「首先是清理馬糞和馬尿。」

    馬伕長眉頭皺也不皺一下地說道。

    「接著是打掃馬廄,換水和喂食的工作其他人會處理,你就在旁邊好好看清楚他們是怎麼做的。保養馬匹身體時也是一樣。因為你現在是見習的,所以沒有我的允許不准碰觸馬匹。完成這些工作後就是馬鐙和馬具的保養,保養結束後就再去清理馬糞和馬尿。」

    ——看來我被帶到一個很不得了的地方了。

    烏魯斯一邊捏著鼻子忍耐惡臭,一邊在心裡嘟囔道。

    ◎

    蘇菲亞‧歐貝達斯在艾蓮從利普諾歸來的數天後,造訪了萊德梅裡茲。

    她原本為了向國王報告發生在亞斯瓦爾的事情而前往王都,但是因為維克特國王受了風寒,身體狀況欠佳,是以在王都滯留了幾天,直到現在才造訪萊德梅裡茲。

    「蘇菲,真高興看到你,我已經聽人說過你在亞斯瓦爾遇到的事情了,不管怎麼樣,你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對艾蓮來說,這是兩人久違的重逢。她以笑容迎接光華的耀姬,沒有請侍女接待,而是親自帶她前往會客室。蘇菲也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但是兩人的表情和口氣仍舊帶著一絲陰霾。因為她們接連失去了堤格爾和莎夏這兩位重要的朋友。尤其是莎夏過世後到目前為止才經過了十天左右。

    艾蓮回到萊德梅裡茲之後,就立刻派人送了追悼文到萊格尼察。

    『對於這天的來臨,我感到無限悲傷與憤慨。我在此請求萊格尼察的人民,希望你們能讓我分享你們深切的哀傷。即使我與她相識僅僅三年,但她卻是我能夠無視彼此的立場,互相信賴的好友及戰友。是她告訴我何謂戰姬應有的姿態,而她自己也從來沒有違反這些原則。其為人多次拯救了我,我一直打從心底祈禱她的病痛能夠康復。我在最後見到她的那一天,她仍然和往常一樣聰明、冷靜和勇敢。即使在她即將長眠的最後一刻,我相信她依然沒有改變。她並不是因為疾病而倒下,而是像煌炎的朧姬那彷彿直達天際的劇烈燃焰般,度過了精彩的一生。雖然那段時光相當短暫,但我並不認為她因此而心存遺憾。現在,我要再一次向神祈禱。希望亞莉莎德拉的靈魂能夠獲得真正的平靜。請為她深愛的土地和居住在那裡的人民帶來和平與安寧吧。』

    而且以上的內容只佔了全文的五分之一左右。雖然不能寫出自己見證了莎夏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事,但她仍以非比尋常的熱情振筆疾書。

    因為莎夏那彷彿熟睡般的安詳神情,至今仍清晰地浮現在艾蓮的腦海中。

    然後,因為蘇菲之所以來到這座公宮,最大的目的是要轉交堤格爾的土產。因此她們根本不可能輕鬆愉快地暢談。

    蘇菲依序把把土產交給艾蓮、莉姆和特地被叫來的蒂塔,但是隨著大家一個個地收下禮物,憂鬱的氣氛也難以避免地變得愈來愈濃厚。

    蒂塔更是當場就流下了斗大的淚珠,莉姆只好慌慌張張地安慰她,並讓她暫時退下了。

    「對了,艾蓮,雖然對你感到很抱歉,但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蘇菲所說的委託,就是問艾蓮能不能幫忙把堤格爾買給米拉的土產轉送給她。

    蘇菲原本是打算親自把土產送過去的,但是她在王都席雷吉亞逗留太久,打壞了她的預定計畫。如果還要從這裡南下到米拉治理的奧爾米茲的話,蘇菲返回自己的公國波利西亞的時間就會更晚了。

    而且目前南方還有墨吉涅的十萬大軍正威脅著國境週遭的和平。

    「我知道了,我會負責把東西送給那傢伙的。」

    艾蓮笑著答應了,蘇菲則露出了相當詫異的神情。

    其實艾蓮並不是很想幫這個忙,但是蘇菲都特地把土產送到這裡了,她也無法開口拒絕。再加上她想起了莎夏曾對她說過的話,也覺得如果不好好完成這件事的話會對不起堤格爾。

    在那之後兩個人還討論了幾項公事。關於魔物托爾巴蘭的事情,雖然兩人最後得出了要找時間聚集所有的戰姬來討論的共識,但她們都缺乏實際執行的動力。所以只好把這件事暫且擱下,等春天來臨時再重新考慮。

    接下來蘇菲很快地就表示要離開萊德梅裡茲,因為再繼續待下去會讓她覺得更難過。

    「你不去看看路尼耶嗎?」

    艾蓮半開玩笑地問道,但蘇菲卻搖了搖頭。

    「這次就算了吧。艾蓮,你知道嗎,我啊,希望自己每次和路尼耶見面的時候,都能夠專心地看著它,專心地想著它。但是……我現在實在是辦不到啊。」

    看到友人忍住悲傷笑著說道,艾蓮除了回答她「這樣啊」之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菲,等過一陣子我們都能打從心底笑出來的時候再見面吧。因為我們接下來應該都會忙上一陣子。」

    「好,艾蓮,你也要多保重。」

    就這樣,光華的耀姬離開了萊德梅裡茲。

    在蘇菲離去後不久,艾蓮傳喚了在萊德梅裡茲最尊崇堤格爾箭術的盧裡克。

    艾蓮把堤格爾準備的土產交給他之後,也拜託他代為轉交要送給亞拉姆等人的土產。

    「你可以選擇拒絕,我會破例原諒你。」

    雖然艾蓮這麼說道,但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光頭反射著黯淡光芒的盧裡克還是恭敬地接下了要給其他人的土產。然後他在公宮內到處行走,默默地把土產交給大家。

    除了盧裡克之外,公宮裡和堤格爾特別親近的人就是亞拉姆了,但亞拉姆在收下土產後和同伴們賭博,卻在大約一刻鐘之內輸掉了相當於一個月薪俸的銀幣。平常總是賭運很好的他,直覺竟然完全失準了。

    得知事情經過的同伴們甚至表示賭局可以當作無效,但亞拉姆還是默默地把輸掉的銀幣放在原地,不顧自己還在工作,直接回到房間倒頭就睡。老是被人形容為海狸的逗趣臉龐,據說在那一天變得非常無精打采。

    到了隔天,他因為在工作時擅離職守而被懲罰無飯可吃。

    盧裡克的情況則和亞拉姆完全相反。他一如往常地勤奮工作,在日落時結束工作後,便開始在中庭進行每天必做的弓箭訓練。

    但是那天的訓練在他射出第一支箭後就被迫結束了。因為他拉緊弓弦後,弓弦竟啪地一聲斷裂。盧裡克的手指則受到了輕傷。

    「好像不小心用力過度了……」

    盧裡克看著因為弓弦斷裂而失去弧度的弓,無力地笑了。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犯下類似的失誤了。

    盧裡克包紮好手指的傷之後,那一天就不再繼續訓練,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雖然當天夜裡有人聽到他的房間裡傳來疑似嗚咽的聲音,卻都當作什麼也沒聽到,默默地走開了。

    ◎

    在寒冷的天空下,人類、牛馬和白色的營帳擠滿了連雜草也長得很稀疏的土黃色荒野。這裡是吉斯塔特王國與墨吉涅王國的國境附近。冬天的腳步已經悄悄地靠近此地了。

    目前有整整十萬人聚集在這裡。他們的皮膚都是黃褐色,大部分的人身材都又高又瘦。他們在厚實的布衣上套上皮甲,腰間掛著彎刀。士兵會用黑布包住頭部,部隊的隊長則是戴著鐵製的頭盔證明他的身份。頭盔在陽光反射下呈現黯淡的光澤。

    馬匹是騎兵的座騎,牛則是屬於貨車隊的。營帳呈相當特殊的圓形,帳頂也是圓拱形的,一頂營帳可以容納五到十人。

    在營帳上飄揚的旗幟是深紅色的,上面畫著有角的黃金頭盔和長劍。那是墨吉涅的戰神烏魯夫拉的象徵。金紅二色的軍旗受到奔馳過荒野的秋末乾燥的風吹拂而不停地飄動著。

    他們是墨吉涅軍,總帥是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他是墨吉涅國王之弟,別名「赤胡」的男人。

    他們已經在這裡紮營佈陣超過三十天了。從這片荒野往北步行兩天之後,就會抵達吉斯塔特的國境。而克雷伊修當然知道戰姬琉德米拉‧露利葉所率領的奧爾米茲軍已經在那裡佈陣,防範他們進攻。

    這名總帥現在正在自己的營帳裡聆聽士兵的報告。順便一提,克雷伊修的營帳和其他人的不同,整座營帳都是紅色的。

    這並不是基於某種信念或目的,純粹是心血來潮。順便一提,他的營帳昨天是純綠色,在這之前則是純藍色。也有幾天是混雜了好幾種顏色。

    總而言之,克雷伊修正待在今天是純紅色的營帳裡,躺在疊了好幾個絲絹靠枕的床上,聆聽士兵的報告。

    雖然他擁有一副肌肉結實的中等身材,但身上穿的衣服的衣擺太寬大,所以從外表看不太出來。包住頭部的布巾上插著彩色的巨大羽毛。

    他的眼睛相當深邃,鼻樑和耳朵都很長,招牌的紅鬍鬚綁成了麻花辮。這個鬍鬚的樣式也會隨著他的心情而改變。

    親信們雖然每次報告時,都會露出彷彿吃了黃連般的苦澀表情,但對方既是總帥,又是國王的胞弟。更重要的是克雷伊修擁有凌駕眾人的才能,也立下了數項功績。再加上他的奇特行徑並不是現在才開始的,所以也沒辦法苦勸他改過。

    聽完年輕士兵的報告後,克雷伊修坐起了身體。

    「也就是說,我們在亞斯瓦爾的行動完全失敗了嗎?」

    「是的。現在亞斯瓦爾王國是由桂妮薇亞公主與一個名叫塔拉多‧格拉墨的男人統治。」

    那名士兵一臉失望地回答。雖然這一介士兵不該在總帥面前表現出這種態度,但是克雷伊修很信任他,所以允許他這麼做。

    「傑梅因王子和艾略特王子都死了,我們這些滲透部隊也只有五個人活著回來。」

    「既然五個人都生還了,那就算了吧。而且也聽到了幾個挺有趣的消息。」

    克雷伊修一邊玩弄著綁成麻花辮的紅鬍鬚,一邊以不覺得惋惜——就和他說話的內容一樣的口氣說道。

    在大約兩個月之前,亞斯瓦爾王國因為傑梅因和艾略特兩位王子爭奪王位的關係,而幾乎被撕裂成兩半。

    墨吉涅王國在支援艾略特王子的同時,也在等待能接近傑梅因王子的機會。他們打算營造出無論哪一位王子勝利,墨吉涅都能干涉亞斯瓦爾內政的情況。

    克雷伊修率領十萬大軍來到這裡的理由之一,是為了吸引吉斯塔特的注意力,並且早一步得知他安排在亞斯瓦爾的人的動向,然後根據情勢決定何時讓那些人回來。

    對克雷伊修而言,這個目的基本上已經達到了。

    「不過,要干涉那麼遙遠的國家的大小事果然很麻煩,指示完全跟不上情勢變化的速度。話雖如此,就算事先考慮到會有十種變化,並給予應對的策略,又會遇到沒有人能夠執行的情況。」

    「說到應付局勢變化,我記得那個人是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吧,那個男人表現得真是精彩,不過他在回國途中落海死亡了。」

    聽到士兵這麼說,克雷伊修得意地笑道:

    「達馬德,為什麼你能斷定他已經死了呢?」

    「您問我為什麼?這個……」

    名叫達馬德的士兵慌張了起來。他的年齡是十九歲,身材高挑,鼻樑和下巴都又尖又瘦。雖然體型瘦削,卻不會給人軟弱的印象,剽悍的眼神令人聯想到老虎或豹。

    「他可是在深夜的海裡從船上掉下去的喔?據說花了半天搜索,卻連屍體都找不到。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活下來的根本不是人類。」

    「那有可能是動了什麼手腳吧?」

    聽到克雷伊修的話,達馬德一頭霧水地歪了歪頭。

    「我的意思是,這是刻意讓其他人以為他死了。如果我想把那個男人佔為已有的話,也會這麼做。」

    克雷伊修一邊把玩著綁成麻花辮的鬍鬚,一邊愉快地說明道。

    「那個年輕人不是布琉努借給吉斯塔特的嗎?雖然吉斯塔特總有一天要把他還回去,但是,如果讓人以為他死了,就不用遵守這項約定了吧?之後再隨便替他想個假名和經歷,給他宅邸、金錢和女人,讓他展開新的人生就行了。」

    「……可是,如果讓他假死的話,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關係就會惡化到無法復原的地步喔?」

    「這種小事,只要讓對方殺死兩三個無能貴族或將軍當作賠罪就能解決了。」

    聽到克雷伊修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達馬德忍不住冷汗直流。克雷伊修最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只要他有心,便會照自己所說地去執行這些事。

    「換句話說,閣下的意思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說不定還活著?」

    「你的下一個工作就是去調查這件事,達馬德。」

    克雷伊修像是早已打算這麼做似地以毫不猶豫的口氣說道,達馬德皺起了眉頭。他以一介士兵的身份受到這名留著紅鬍鬚的國王胞弟提拔,成為其親信已經兩年了。但是,即使只是照著指示衍動,他的工作也不是一句辛苦就足以形容的。

    「我們接下來就會開始撤退。但你則潛入吉斯塔特,去調查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不是真的死了。找出親眼看到他死亡的人,刨根究底地問清楚;發現他的墓就挖開來;看到可疑的男人就徹底調查他的身份。」

    「……那個男人值得我們作到這種地步嗎?」

    達馬德以懷疑的口氣問道,克雷伊修則使用全身上下的肌肉用力地點點頭。

    「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他總是會因應情況變化採取對策。」

    正是如此。達馬德雖然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但立刻就改變了想法。

    「我明白了。對了,如果他真的還活著,而我又發現了他的行蹤的話,該怎麼辦?」

    「那就殺了他。你應該也很想和他較量一下吧?」

    聽到克雷伊修的話,達馬德臉上露出了充滿戰意的笑容。

    「我已經把阿尼亞斯的交戰紀錄熟讀到能背誦出來了。竟然有人能在混亂的戰場上讓箭飛行超過三百阿爾昔——真的是讓我渾身顫抖啊。」

    「我們也因此失去了卡西姆。他是個能幹的男人。」

    去年墨吉涅軍出兵侵略陷入內亂的布琉努,企圖趁亂奪取布琉努的領土,並把人民擄走當作奴隸。

    但是,他們的計畫完全失敗了。

    從海上進攻的軍隊被泰納帝公爵擊敗;從陸地進攻的軍隊則被堤格爾率領的「銀色流星軍」和琉德米拉率領的奧爾米茲軍擋了下來。當時陸軍的總帥是克雷伊修,卡西姆則是先遣部隊的指揮官。

    先遣部隊被擊敗後,雖然克雷伊修把堤格爾等人逼到了絕境,但他認為即使獲勝也得不到什麼好處,便下令退兵了。而且還在那時擅自替堤格爾取了一個「流星落者」的別名。

    「不過,我們真的連一仗都沒打就要撤退嗎?都已經帶著十萬大軍來到這裡了。」

    達馬德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詢問克雷伊修。

    「我不是說了嗎?目的已經達成了。」

    克雷伊修隨意地抓起了放在床旁的一堆紙。那些全都是報告書。

    「南邊國境的戰姬和領主的反應、他們派出的士兵的大概數量和配置、從這片荒野到西邊的阿尼亞斯的道路和地形,還有能夠不經過阿尼亞斯的街道就進入布琉努國內的道路。哈哈哈哈,雖然耗費了整整三十天,但是所有的資訊都掌握到了。」

    克雷伊修用力捏皺那些報告書,深邃的雙眼充滿神采,愉快地笑著說道。這才是他率領十萬大軍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

    「等我們回去之後,就向國王提出十萬兵馬還是不夠的報告。再增加大概五萬名士兵,快一點的話明年,慢一點的話就在三年內讓這十五萬大軍展開行動,而我們的目標當然就是布琉努。」

    就連這十萬大軍,也只是為了達成更大的戰略目的所作的其中一項準備。而且克雷伊修的目標並不是吉斯塔特。

    「但我聽說吉斯塔特南方的土地也十分豐饒富庶呢。」

    「布琉努這片豐饒又溫暖的綠色大地就在眼前,我們沒有理由不去掠奪吧?至於吉斯塔特人,就讓他們自己在雪裡啃著馬鈴薯和鮭魚吧。」

    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卻說得毫不留情。達馬德不禁在心裡同情了一下吉斯塔特人。

    「看看這份報告書,達馬德。這些在國境附近的人全都躲在堡壘或城裡,關上城門防禦入侵。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出來攻擊我們。既然如此,就算兩年後我帶著十五萬大軍出現,他們也會採取同樣的反應吧。」

    「……然後我們就無視那些躲在城裡不出來的傢伙,一口氣朝西方的阿尼亞斯進攻,您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而且,我也在這三十天內找到了不少可用之才。」

    克雷伊修從被捏皺的報告書裡抽出了其中一張。

    「這是在一場戰鬥都沒有的情況下完美地統率士兵,或是在偵察行動中獲得豐碩成果的人們。等我們回到國內,他們就會成為我的部下。我已經開始期待下一場戰鬥了。」

    達馬德以好像有話想說的表情盯著露出恐怖笑容的克雷伊修,最後鼓起勇氣開口說道:

    「閣下,您真的連一場仗都不打嗎?只要您願意給我一千名士兵——」

    「……給你一千名士兵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看到克雷伊修的反應,達馬德充滿了自信,愈說愈激動。

    「雖然要攻陷堡壘很困難,但我們能夠焚燒村鎮和掠奪。這麼做不僅可以打擊敵人,也不會被人質疑我們帶著十萬大軍來到這裡,卻什麼也沒做。」

    克雷伊修像是既佩服又驚訝地「哦」了一聲。深邃的雙眼發出了有如白光般的神采。

    「如果你有自信能夠不讓任何一個士兵死亡的話,那你就去做吧。但是,假如你讓任何一個士兵死亡,我就會把你的頭拿去喂狼。就算那個士兵是在行軍的時候跌倒撞到頭而死也一樣。」

    達馬德從主人冷淡的口氣中感覺到他是認真的,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立刻在原地雙膝跪下。

    「是我僭越了,非常抱歉。」

    「你明白就好,別讓我失望了,達馬德。」

    克雷伊修並不討厭掠奪,但他討厭因為掠奪而讓他的統率出現瑕疵。

    如果比時允許特定的部隊進行戰鬥和掠奪,其他部隊應該會心生不滿吧。他們已經在這裡度過窮極無聊的三十天了,恐怕會有許多人因此而擅自行動。

    話雖如此,如果要平均地分配戰利品來安撫他們的話,十萬人又太多了。想讓這麼多士兵滿足,必須發動規模相當大的戰鬥才行。

    所以克雷伊修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戰鬥。

    到了隔天,克雷伊修便按照計畫讓士兵們撤退了。只有達馬德一個人朝著與軍隊反方向的北方前進,順利地越過國境,潛入了吉斯塔特。

    在這三十天內,吉斯塔特好幾次派出使者前往墨吉涅,詢問他們出兵的目的,但墨吉涅總是回答他們在訓練士兵。

    而墨吉涅軍也真的只在訓練完士兵後,就結束了此次行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56 PM

4 暗中活躍

    在冬天的腳步也開始悄悄靠近這個國家的這一天,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在接近傍晚時來到布琉努王國謁見蕾琪公主。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墜落海中,行蹤不明。

    聽到這個消息時,蕾琪當場啞口無言,甚至因為太過震驚而向使者又確認了一次。要不是她現在正坐在王位上,說不定早就昏過去了。站在她身旁的宰相玻德瓦也一度猶豫要不要暫時停止這次的謁見。

    「這是怎麼一回事?」

    蕾琪端正的臉龐因為憤怒而發白,在使者傳達吉斯塔特國王的訊息後過了兩秒鐘,她才壓抑著自己顫抖的聲音質問使者。齊肩的淡金色頭髮微微地搖晃了一下。但使者回答時並未因為蕾琪的態度而表現出畏懼的樣子。

    「正如在下方才所言,馮倫伯爵從亞斯瓦爾歸來的途中遭到海龍襲擊,不幸墜落海中。只能說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覺得很遺憾……」

    「他前往亞斯瓦爾這件事,我可是現在才第一次聽到。」

    「因為這件事情必須快速且秘密地進行,所以維克特陛下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都來不及事先告知,在此向蕾琪公主殿下致上誠摯的歉意。」

    雖然這些話的後半段完全就是捏造的,但使者仍舊面不改色地說道,好像自己確實聽過這件事一樣。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擔任執行這次任務的使者。

    蕾琪的指甲刺進了王位的把手,借由用力抓住把手來壓抑湧上心頭的怒火。如果不這麼做的話,現在她恐怕已經忍不住對使者破口大罵了。因為已是日落時分,王位周圍的光線有些昏暗,所以使者並沒有看見蕾琪的反應。

    「使者大人,你知道嗎?」

    雖然蕾琪沒辦法立刻擠出笑容,還是故作鎮定地說道。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不僅是拯救布琉努免於惡人危害的救國英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下知道。」

    使者的態度變得更坦然了。這個男人很清楚自己背負了多麼重要的任務。

    畢竟當初維克特是親自命令他擔任使者,而且還開口保證會好好安置他在王都的家人。他離開王宮時已經作好喪命的覺悟了。

    所以他並未表現出卑怯的態度,而是勇敢地直接承受蕾琪咄咄逼人的眼神。話雖如此,使者的後背還是因為大量的汗水而早就變得濕淋淋的。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雖然在平定內亂時曾借助吉斯塔特的力量,但布琉努並未因此而成為吉斯塔特的屬國。

    堤格爾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暫時借給吉斯塔特而已。所以即使不考慮蕾琪個人的情感,目前的情況也早就足以激怒她了。

    ——看來他已經作好喪命的覺悟了。

    蕾琪的碧眼瞬間染上一絲殘酷的色彩。她恢復公主的身份已經將近一年了。雖然仍需借助宰相玻德瓦和負責輔佐的馬斯哈的力量,但她也在這段期間內學到了各式各樣的事物。

    「為了表示我國與吉斯塔特的友好,必須送點禮物回報想讓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有事情可做的維克特國王才行呢。」

    蕾琪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不過,如果只是普通地以言語表示感謝,維克特國王應該會覺得很失禮吧?所以在我們準備好謝禮之前,就請使者大人暫時留在王宮吧。你覺得如何呢?」

    蕾琪說話的聲音非常輕快開朗,但使者心裡卻冒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怖感。他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自己的胃部,並深深地低頭鞠躬。

    「那在下就心懷感激地接受公主殿下的好意了。對了,請問在下何時能收到回覆呢?」

    「這種事情需要花點時間處理,等我準備好的時候會再傳喚你。」

    「……等您準備好的時候嗎?」

    「沒錯,等我準備好的時候。維克特國王那邊我會派使者轉告的。」

    既然要派遣使者,直接請那個人傳達謝意不就好了嗎?

    但是使者當然不可能把這句內心話說出口,最後被走到他身旁的禁衛騎士左右簇擁著,無奈地退下了。

    當使者的身影消失後,蕾琪便看向玻德瓦。

    「——我要休息大約四分之一刻。之後再繼續進行謁見。請讓其他人在這段時間內也去休息吧。」

    於是玻德瓦對她行了一禮後,便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官員和禁衛騎士們都去休息。確認他們都離去後,蕾琪從王位上站了起來,走向與王位後方相連的露台。

    在朱紅色的天空下,露台上只看得見包圍王都的城牆和城牆另一側的寬廣草原。蕾琪抬頭看向天空,顫抖著肩膀,拚命忍住想哭泣的衝動。就在這個時候,玻德瓦出現了。

    「您忍下來了,表現得很好。」

    他只簡短地說了這句話。這名貓臉老宰相已經察覺到蕾琪對堤格爾的感情——雖然是直到最近才發現的。

    淡金色的頭髮隨風飄揚,蕾琪轉身看向玻德瓦。這時她甚至已經可以保持微笑了。

    「謝謝你,宰相大人。」

    雖然對方是經驗豐富的長輩,但是對於臣子仍舊相當有禮,這或許可以說是蕾琪的美德吧。雖然玻德瓦想了一些安慰或鼓勵的話,但老宰相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些話都鎖進內心深處。

    這並不是他的職責,而是能夠更深入蕾琪內心的人該做的事。玻德瓦現在該做的是讓這名年輕的公主去面對現實中的問題。

    「不過,剛才您回答吉斯塔特使者的話只能算是正好及格。因為我們必須從他口中套出更多細節才行。他應該還隱瞞了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們吧。」

    蕾琪聽到玻德瓦的話之後點了點頭,表情也認真了起來。

    「你覺得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我們要儘可能掌握最真實的情況。先各自派人前往吉斯塔特和亞斯瓦爾,收集更詳細的情報吧。最重要的是找到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落海時正好在現場的人。」

    即使吉斯塔特沒有說謊,也有可能隱藏了一些對他們不利的事實。所以必須親自蒐集情報。

    「除此之外,也必須特別注意國內的局勢變化。」

    蕾琪聽到玻德瓦的話後疑惑地歪了歪頭。

    「你的意思是有人會趁機開始行動嗎?」

    「可能會有人把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失蹤這件事,視為布琉努失去了吉斯塔特這個後盾,除此之外,無論公主殿下您最後如何應對,都會有人把您處理這件事的方式當作批評您的藉口吧。」

    「我明白了,關於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吧。還有,我們該如何向羅達特伯爵解釋這件事呢?」

    原本一直堅強地聆聽著玻德瓦說話的蕾琪,突然顯露出軟弱的一面。

    馬斯哈‧羅達特是曾為堤格爾亡父烏魯斯好友的男人。他在各方面都相當照顧堤格爾,連之前堤格爾平定布琉努內亂時也親自給予協助。內亂結束後,他在蕾琪拜託下,接受了輔佐她的職務。

    他今年五十六歲,雖然目前還在第一線活躍,但已經是可以考慮退休的年齡了。或許是因為這樣,在蕾琪邀請他進宮的時候,馬斯哈原本是不太想答應的。

    但是蕾琪親自前往他位於王都的宅邸說服他,最後他說「那我就把這當成是最後一次替國家效勞吧」,並答應了蕾琪的要求。

    「由我去告訴他吧。因為我也打算請他協助我們。」

    馬斯哈一直把堤格爾當成自己的兒子般疼愛。他應該會比任何人都積極地調查這件事吧。而且他也是玻德瓦能夠信賴的人。

    蕾琪點頭肯定了玻德瓦的話後,便露出微笑,掀起了肩上的披風。

    「雖然現在距離四分之一刻還很早,但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蕾琪對向她說了聲遵命的老宰相輕笑了一下。

    「宰相大人。剛才聽到消息時,我確實是很驚訝,但我不認為那個人已經死了。」

    聽到這句話,玻德瓦稍微皺起眉頭,但蕾琪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冷靜。

    「他被吉斯塔特俘虜,卻能夠借到對方的兵馬平安歸來。又擊退了以壓倒性的龐大兵力侵略我國的墨吉涅軍。即使被聖窟宮的塌陷意外波及,他也活了下來。雖然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我認為那個人擁有能引發奇蹟的力量。」

    「奇蹟……嗎?」

    玻德瓦只說得出這句話。奇蹟。玻德瓦是從何時開始不再相信奇蹟的呢?當他不斷累積功績,成為王國的重臣時,他已經不相信奇蹟之類的東西了。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理政務的人不應該相信那種東西。

    但是玻德瓦並沒有糾正蕾琪的說法。只要它能夠成為支撐公主的力量,那不管是什麼東西都無所謂。而且,堤格爾之前的活躍表現確實能以奇蹟來形容。

    「現在還是先把我們能做的事情做好再說吧。」

    蕾琪說出這句話後,雙眼突然看向正朝著西方地平線落下的太陽。她默默地對著眾神祈禱。

    ——請保佑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平安吧。

    然後,公主和宰相便一同回到謁見室了。

    ◎

    在接受伊莉莎維塔款待後過了十幾天,伊爾達‧克魯堤斯越過維塔大河,抵達了吉斯塔特王國的王都席雷吉亞。

    「明明已經是冬天了,這裡還是相當繁華熱鬧呢。」

    厚實的大衣包住了伊爾達歷經鍛鍊的高大身體,他一邊快步走過街道,一邊小聲地發出感嘆。

    無數條街道自這個有著超過百萬名居民的都市向外延伸,其他都市在冬季時都很少看到商人在街上穿梭,但在這裡的冬天,仍舊可以看見許多商人和工匠在街道上行走,城裡依然充滿群眾散發的熱氣。

    載著各種商品的馬車穿過王都的大門,紅茶、香料、葡萄酒、伏特加、鹽漬鮭魚和野獸的毛皮在人們面前一字排開,商人們則大聲地叫賣著。

    吟遊詩人為了掙得過冬的錢而彈奏豎琴,小丑也在空中揮舞著各種顏色的綵帶。

    伊爾達側眼看著這些熱鬧的景象,筆直地朝王宮前進。頭頂上的天空呈現晴朗無雲的藍色,太陽也還未爬升至可以稱為中午的位置。

    他抵達王宮後報上姓名,守門的侍衛立刻就呼喚了在王宮裡待命的人。片刻之後,侍從長出現了。他是負責管理各種政務的人,所有的文官都聽命於他。

    「歡迎您來到王宮,比多格修公爵閣下。」

    五十幾歲的侍從長恭敬地低頭行禮。伊爾達也以端正的姿勢向他回禮,然後便在侍從長的帶領下踏進了王宮。

    「公爵閣下上次來到王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因為我一直在北方的領地裡到處奔走嘛。對了,我在來到這裡的路上一直聽人提起一個名字,請問侍從長大人知道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男人嗎?」

    伊爾達一邊看著裝飾得相當華麗的牆壁和柱子一邊問道。

    「去年布琉努王國不是發生了內亂嗎?在那個時候救了公主,並討伐泰納帝公爵的軍隊的男子,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他原本是萊德梅裡茲的戰姬大人的俘虜,最後卻向她借了兵馬,威風地回到了祖國,是個很有趣的男人。」

    接下來侍從長一邊提醒伊爾達不可洩漏秘密,一邊簡略地把堤格爾因為國王的密令而前往亞斯瓦爾,但在回程途中遭遇海龍襲擊而落海的事情告訴了伊爾達。

    而伊爾達對此也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因為要是他不小心說錯話,很可能會被人曲解成對國王的批評和不滿。

    他們走了一會兒之後,伊爾達發現侍從長並不是要帶他前往謁見室。

    ——是要去陛下的辦公室嗎?

    已經來過王宮好幾次的伊爾達馬上就明白了。最後,他們確實看到了國王的辦公室,但那裡還站著另一個男人。那個人身材瘦削,年紀應該比伊爾達還大吧。他轉頭看向伊爾達的臉也很細瘦,下巴留著長長的灰色鬍鬚。

    伊爾達知道他是誰。他是帕耳圖伯爵尤金‧舍巴林。他是伊爾達的妹婿,年紀卻比伊爾達還大,也是個伊爾達不知該如何相處的人。

    「這不是帕耳圖伯爵嗎?我們上次見面應該是在去年的太陽祭吧?你看起來還是一樣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伊爾達開口寒暄後,尤金也一臉意外地向他回禮。

    「比多格修公爵也是看起來相當健壯啊,你在北方的活躍表現,連我也有所耳聞。」

    「你過獎了,對了,我妹妹最近過得還好嗎?」

    這對伊爾達而言只是個禮貌性的詢問罷了。他已經超過十五年沒和自己的妹妹見面了。因為父親較重視身為嫡子的伊爾達,對於女兒並不怎麼關心,所以雖然不至於交惡,但關係也不怎麼親密。

    「是的,領民們都很仰慕她,她也在各方面幫了我許多忙。回去之後我再請她寫封信給公爵吧。」

    接下來兩個人便一起對侍從長投以疑惑的視線。但是侍從長假裝沒有察覺到他們的眼神,誇張地低了低頭。

    「請兩位在這裡稍等片刻。」

    侍從長轉身面對辦公室的門,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把伊爾達和尤金都已經抵達的事情告訴了位於房內的人。

    等到侍從長確認裡面傳來小聲的回應後,便再次轉身面對伊爾達他們。

    「陛下正在等兩位。」

    侍從長說完這句話後就退到了房門旁,伊爾達敲了敲門,等到應該待在房內的國王回答後,便打開了門。

    畢竟是國王的辦公室,房間相當寬敞。地毯和窗簾的裝飾雖然很樸素,但伊爾達知道光是這裡的一塊絹布刺繡,其價值就足以買下一棟房子。

    左右兩邊的牆壁放著用來收納書信和卷宗的架子,正前方的牆壁則掛著代表吉斯塔特的黑龍旗。

    辦公桌上幾乎看不到任何文件,桌子前方放著兩張椅子。椅子不僅看起來很堅固,上面還鋪著軟墊。伊爾達心想,那應該是為了他們而準備的。

    至於國王維克特‧阿圖爾‧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則坐在辦公桌的另一側。

    他今年六十一歲,頭髮和鬍鬚都是缺乏光澤的灰色,有著黯淡的膚色和一對缺乏活力的藍色雙眼。雖然身上穿著用上許多金線和銀線裝飾的寬鬆綢衣,但從衣袖下伸出的手臂卻細得讓人聯想到枯木。

    伊爾達和尤金各自跪在地上低頭行禮。

    「你們兩個都抬起頭來吧,這裡並不是謁見室。」

    維克特國王說完這句話後,便示意兩人在椅子上坐下來。伊爾達他們再次恭敬地向國王行禮,然後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等待國王開口說話。

    過了大約十秒之後,國王慢慢地開口了。

    「本王前陣子得了風寒。」

    這對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兩人而言是個完全預想不到的話題。

    「請問陛下現在身體狀況還好嗎?」

    尤金戰戰兢兢地問道。國王點了點頭。

    「我昏睡了好幾天,現在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了。」

    「那就好,不過還是請您務必保重身體。」

    從驚訝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的伊爾達說道,但維克特國王搖了搖頭。

    「我之所以把你們找來,就是為了和你們討論今後的事。」

    老國王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寒氣,兩人立刻正襟危坐。今後的事——換句話說就是下一任國王將由誰擔任的話題。

    吉斯塔特的王位繼承方式和其他國家差不多,都是世襲,而且由較年長的男子優先。除此之外,獲得國王指名的王儲也有優先繼承權。雖然女性也能繼承王位,但考慮到吉斯塔特王國從未出現過女王,機會可以說是非常渺茫。

    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人,是國王的兒子盧斯蘭王子,但他在數年前罹患了心病,在王宮外圍的離宮縱火。據說當衛兵們注意到濃煙而趕到現場時,看到了手持火把的王子被熊熊燃燒的離宮烘出身影。

    數日後,王子便以養病為由被幽禁在某間神殿裡。因為他的父王還懷著一絲期待,認為他的病或許有一天會痊癒,所以並未剝奪他的王位繼承權。

    至於他罹患心病的原因,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有人說是因為心愛的妻子因病過世,也有人謠傳他在處理政務時遇到了讓他罹患心病的棘手問題,或是被某人下了毒,甚至連被惡靈附身這種不堪入耳的謠言都出現了。

    在罹患心病之前,王子在政務和軍事上的表現都相當出色,重臣們也認為他會成為下一任國王,對他感到相當放心。

    第二順位是盧斯蘭王子的兒子,也就是維克特國王的孫子。雖然年僅九歲,但身為維克特國王直系血親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這名少年一直住在王宮的某個房間裡,據說過著近似被幽禁的生活。自從發生盧斯蘭王子的事件後,這名少年就未曾公開露面過了。

    第三順位是維克特國王的長女婿。長女的王位繼承權因為結婚的關係,轉移到丈夫身上。但是她的丈夫因為數年前發生意外而失明了,雖然在妻子和女兒無微不至的照料下能夠如往常一般正常生活,但要治理一個國家基本上還是不可能的吧。

    第四順位是長女的女兒。但是她今年才十一歲,要當下一任國王還太年幼了。

    第五順位是維克特國王的胞弟。既是伊爾達的父親,也是尤金的岳父。今年五十五歲,比兄長小了六歲。他一直深受劇烈腰痛所苦,一天內有將近一半的時間都必須躺在床上。除此之外大致上還算健康,但要親自處理政務就很困難了。

    第六順位是維克特國王的妹妹,到目前為止已經結過兩次婚,但兩任丈夫都早逝,所以目前王位繼承權又回到了她身上。而她並沒有子嗣。

    同情妹妹的維克特國王多次勸她再婚,但她都拒絕了,並選擇在第二任丈夫的故鄉奧斯特羅德過著寧靜的生活。奧斯特羅德位於吉斯塔特王國東北方,是戰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治理的領地。

    以上這些事情伊爾達和尤金也都知情。

    而且伊爾達是第七順位,尤金則是第八順位。

    他們可以說是現在距離王位最近的人。

    「帕耳圖伯爵。」

    維克特呼喚了四十多歲的瘦削男子。

    「本王指名你為下一任的國王。」

    無聲的衝擊頓時充斥了室內。因為維克特國王並未選擇伊爾達,而是指名尤金繼任王位。

    「……陛下,我想冒昧地請問您一件事。」

    在經過十秒的死寂後,尤金開口了。即使是不會因為小事而慌張的他,在面臨自己的命運突然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時,也很難冷靜下來。

    「為什麼您會選擇我呢?」

    維克特國王似乎已經料到他會這麼問,以極快的速度簡短地反問他:

    「你有什麼不滿嗎?」

    「我豈敢不滿,但是,我身上並沒有王家的血統。」

    「你的妻子是本王的侄女,她身上不是就有王家的血統了嗎?」

    「陛下,就算只是您一部分的想法也好,請您務必告訴我您這麼做的原因。我因為資質駑鈍,現在只覺得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該如何回覆您。」

    當尤金正在重複詢問國王時,一旁的伊爾達則是一動也不動地保持沉默。過了大約兩秒鐘之後,維克特說道:

    「帕耳圖伯爵啊,本王不是曾經讓你擔任與布琉努交涉的職位近十年嗎?本王認為你當時表現得相當出色。」

    那是尤金仍擔任維克特王親信時發生的事。

    雖然當時他才二十幾歲,但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個面對國王也不會膽怯的男人了。即使對方是其他國家,他也仍然維持這種態度,他穩重且不會給人壓迫感的舉止,以及必要時一步也不退讓的堅毅作風,連布琉努也給予他極高的評價。

    多虧了尤金那堅毅又踏實的外交交涉,吉斯塔特才能和布琉努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等多項協定。

    在那之後,即使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之間發生了小衝突或對立,只要兩國互相派出使者,最後都能以談判的方式來解決紛爭。

    直到導致堤格爾和艾蓮第一次相遇的迪南特之戰爆發前,兩國之間都沒有發生過規模大到必須實際派兵互相交戰的紛爭。

    維克特國王之所以指名尤金為下一任國王,也代表今後吉斯塔特將朝著與布琉努維持友好關係的方針努力。伊爾達雖然在吉斯塔特北方擁有一定的影響力,卻從來沒去過布琉努。

    雖然尤金的表情看起來並未被國王說服,但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再繼續質問國王。這和進言的情況是不一樣的。

    「本王又沒有叫你明天或後天就戴著王冠坐上王位,要等到本王離開人世你才會繼位。不過,距離這一天的到來應該也不遠了吧。」

    「我會比以前更加努力,儘可能讓那天晚一點到來的。」

    接下來,維克特國王終於看向伊爾達了。

    「比多格修公爵,輔佐新王一事就拜託你了。當帕耳圖伯爵繼位為王的時候,你要好好地幫助他。」

    「遵命。」

    伊爾達默默地低下了頭。

    但他的拳頭卻在國王看不見的地方握得死緊,並且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他在心中不斷地這麼吶喊。

    伊爾達並非從未覬覦過王位。他是國王胞弟的兒子,三十幾歲,正值壯年,不僅武藝高強,也具備了統治者應有的能力。他也知道發生在盧斯蘭王子身上的悲劇。

    而且,他從來沒把尤金當成自己的競爭對手過。

    他絕對不是瞧不起尤金,聽到尤金即使面對國王也能毫不膽怯地進言,伊爾達甚至萌生了想向他學習的想法。

    但是伊爾達的王位繼承順位是第七,尤金則是第八。

    就算兩人擁有一樣的統治才能,但尤金已經四十幾歲,伊爾達才三十幾歲。而且伊爾達的驍勇善戰已經獲得許多人認同,尤金的功績卻只有將近二十年前和布琉努締結互不侵犯條約這一項。

    伊爾達的繼承順位較前,前途光明,又具備武藝長才,累積了許多功績。雖然國王很欣賞尤金,但尤金對王位沒有野心是眾所皆知的事。

    伊爾達沒有理由視他為競爭對手,也沒有理由提防他。

    所以伊爾達受到的打擊才會這麼大。

    他簡直就像被雷打中般震驚。如果國王說的是國王的孫子等其他人選的話,他還有辦法壓抑自己的驚訝。

    自問的聲音並未從伊爾達心中消失,反而變得愈來愈響亮。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是尤金?

    伊爾達和尤金並沒有特別因為什麼事情而起過爭執。

    他們是親戚關係,所以當然知道對方的長相和名字。但是伊爾達和妹妹的關係並不親密,所以從沒想過要積極地和尤金互相來往。

    他們彼此的勢力範圍幾乎沒有重疊,伊爾達治理的比多格修在吉斯塔特北部,所以他的活動範圍也以北方為中心。

    相較之下,尤金治理的帕耳圖則位於吉斯塔特南部。而且尤金因為顧慮到國王,連造訪王都的次數都寥寥可數。

    既然勢力範圍沒有重疊,就不太會發生讓對方利益受損的情況,也沒有理由起衝突。

    但是伊爾達現在開始強烈地在意起尤金了。

    「我想兩位應該都知道,這件事情務必要保密。本王會找個合適的機會公佈這件事。對了,差不多是太陽祭的時候吧。」

    太陽祭的目的是慶祝冬天結束,春天來臨,也是吉斯塔特自古以來就有的祭典。

    隨著春天的到來,王都也會因為人多而變得很熱鬧。

    為了問候國王而來的地方領主和鄰近諸國的王侯貴族、為了享受祭典而大老遠從村鎮前來的民眾、為了尋找能賺錢的工作而來的傭兵,以及看上這些人帶來的商機而出現的貿易商人、吟遊詩人和小丑,據說在祭典期間,就連夜晚也明亮得如同白晝。

    如果國王在這種場合宣佈下任國王的人選,效果將大到難以估計。尤金的名字應該會一口氣傳遍鄰近諸國吧。而國王的這句話也有暗示尤金要在太陽祭之前作好準備——包括調適心情等各種必要措施的意思。

    一旦那個時刻到來,尤金就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宅邸、卸下領主身份,搬到王都來了吧。他必須從現在就開始整理行李,並尋找能在自己離開後統治領地的人。

    根據情況,連伊爾達也有可能要和尤金一樣搬來王都。

    於是這場在辦公室進行的謁見就此結束了。

    離開辦公室之後,伊爾達臉上猛然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他感到呼吸困難,渾身發熱,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簡直就像一口飲盡濃烈的伏特加一樣。

    「比多格修公爵?」

    大概是察覺到伊爾達的樣子有點奇怪,尤金語帶關切地問道。伊爾達則以緩慢的動作轉身面對尤金,一邊用手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笑著說道:

    「帕耳圖伯爵,真的是恭喜你了。雖然陛下開口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但你確實是個適合王位的人選。」

    「謝謝你,比多格修公爵。」

    尤金不改沉穩的表情,朝伊爾達深深低下頭。

    「由於我長時間遠離王都,到時候還請公爵閣下多多關照了。」

    「嗯,陛下也已經命令我輔佐你了,我會盡我所有的力量幫助你的。」當伊爾達開口回答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話裡充滿了難以掩飾的虛假。

    在進入辦公室之前還不存在的詭異緊張感,一直在兩人之間徘徊不去。

    伊爾達在辦公室前和尤金道別後,便默默地沿著走廊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現在相當焦躁,想盡快離開這座王宮。

    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非比尋常的凝重氣氛,就連認識他的人也不太敢隨意地向他搭話。如果維克特國王看到這幅情景,恐怕會批評他不該把情緒表現出來。

    為什麼是尤金?為什麼不是自己?

    ——陛下確實很欣賞帕耳圖伯爵。但是陛下也不可能只因為這點就決定讓他繼任。雖然他在與布琉努交涉時表現出色,但這都是二十幾年前的……

    這時,伊爾達突然想起侍從長曾和他說過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名年輕人的事情。平定布琉努內亂的英雄因為吉斯塔特的失誤而死,這不只會讓兩國關係惡化,即使演變成戰爭也不足為奇。

    ——但是,我聽說布琉努因為之前的內亂元氣大傷,較有勢力的貴族也被打倒了,有必要那麼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嗎?

    伊爾達本來就對布琉努不甚瞭解,所以思考馬上就遇到瓶頸了。

    ——看來最近還是找個對布琉努和那個什麼馮倫伯爵較熟悉的人打聽一下比較好。而且,也不能斷定布琉努的事情就是陛下選擇尤金的理由啊。

    伊爾達陷入了沉思。會不會是自己犯了什麼過錯呢?

    他隨即想到了之前討伐蠻族的事情。以驍勇善戰聞名的伊爾達陷入了苦戰,討伐行動所耗費的時間也比他原先預計的天數還多,而且還損失了不少兵力。或許有人認為這在他的英勇戰績上留下了一個污點。

    他離開了走廊。左側是裝飾華麗的牆壁不斷往前延伸,右側則沒有牆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以同樣間隔排列的柱子,可以欣賞戶外的風景。

    他進宮的時候太陽尚未到達天空正中央,但現在則已經越過半空了。晴朗無雲的藍天變得有些陰暗。

    「哎呀,這不是公爵大人嗎?」

    後方突然傳來少女開朗的聲音,伊爾達便停下了腳步。他轉頭一看,只見一位年約二十歲的美麗女性就站在自己眼前。伊爾達知道她是誰。

    「原來是戰姬大人啊。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在這裡巧遇。」

    被稱為戰姬大人的女性帶著微笑向他點頭致意。長度及腰的藍黑色頭髮和隨意點綴著紅色或紫色玫瑰的純白禮服,散發著清純秀氣的印象。

    看到她的人,首先都會因為她的美麗和楚楚動人的氣質而忍不住發出感嘆,接著他們的視線便會被靠在她纖細肩膀上的長柄巨鐮所吸引。

    之所以沒有最先注意到那把巨鐮,是因為那把由漆黑和鮮紅兩色構成的巨鐮看起來好像與她融為一體,而且很神奇地不會給人突兀的印象。

    但是,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那把巨鐮正是為了戰姬而存在的龍具。

    她的名字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別名「虛影的幻姬」的戰姬。

    吉斯塔特雖然有七名戰姬,但與伊爾達來往較密切的,大概就是統治東北方的奧斯特羅德的她和伊莉莎維塔這兩人了。

    「好久不見了,沒想到竟然會在王宮見到公爵大人。」

    「但我覺得自己來到王宮的次數比你多上許多就是了。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伊爾達聽說凡倫蒂娜身體虛弱,很少離開自己治理的奧斯特羅德。他也確實很久沒在王宮遇見凡倫蒂娜了。

    「雖然我很喜歡奧斯特羅德,但這個季節還是王都比較暖和一點。」

    凡倫蒂娜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回答後,又像是察覺到什麼異狀似地皺起眉頭。她往前踏出半步,一臉擔憂地抬頭看著伊爾達。

    「我反而覺得公爵大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無所知的清純少女,正打從心底替眼前的人擔憂——凡倫蒂娜這時的動作和表情會讓對方產生這種感覺。

    伊爾達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知道這件事必須保密,但是,他的心裡也同時存在著想找某個人傾訴這件事的矛盾心情。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伊爾達藏起心裡的想法,擠出笑容搖了搖頭。

    「我剛才去問候陛下的時候,聽說了陛下得了風寒的事情。雖然他說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但我們聽到之後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凡倫蒂娜驚訝地瞪大雙眼,「哎呀」地輕呼一聲。

    「我去問候陛下的時候也聽到了同樣的事情,我也嚇了一跳呢。」

    「那麼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呢。」

    看到黑髮戰姬的反應,伊爾達忍不住笑了出來。而且想起了她也有王位繼承權的事。這陣笑聲似乎也讓他原本打結的一部分思緒豁然開朗了。

    「戰姬大人,你有聽說任何關於陛下的消息嗎?」

    是因為他的問題太抽象了嗎?凡倫蒂娜好像聽不太懂的樣子,疑惑地歪了歪頭。因為她繼承王位的機會太渺小,所以沒有讓她知道嗎?還是說,國王真的只把這件事情告訴自己和尤金而已呢?

    「難道——」

    凡倫蒂娜突然用可以說是耳語的細小聲音輕輕地低語。

    「你說的是狼的繼承人是誰……之類的話題嗎?」

    伊爾達嚇了一跳,忍不住轉頭環顧四周。王宮的壯麗走廊上只有他們和禁衛兵。但那些禁衛兵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崗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因為凡倫蒂娜刻意壓低聲音,應該沒有其他人聽見吧。

    維克特‧阿圖爾‧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這個名字裡,「沃克」是表示狼的詞彙,是上一任國王替兒子取的暱稱。

    吉斯塔特自古以來,就有國王會以野獸的名字當作王子的暱稱的習俗。至於公主的話則多以花卉的名字當作暱稱。

    狼的繼承人,即是維克特的繼承人,也是下一任國王。從凡倫蒂娜因為擔心隔牆有耳而壓低聲音的舉動來看,她肯定知道這件事。

    「……為了保險起見,我想問你一件事,是誰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是陛下告訴我的。雖然他提醒我不能說出去,但是看這情況,他果然已經告訴一小部分的人了呢。」

    伊爾達認為這麼做也有道理。如果真的只告訴自己和尤金的話,會導致比國政混亂更嚴重的後果。國王應該已經把這件事告訴那些與王國的政治核心關係密切的人了。

    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沒想到,代表他其實還沒有從震驚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吧。

    「對了,公爵大人,我想到了一件事。」

    凡倫蒂娜後退半步,與伊爾達拉開距離後,便親切地微笑了一下。

    「我認識的人給了我一些伏特加,公爵大人今晚要不要來我的宅邸小酌一下呢?而且我也想和很久沒見面的公爵大人聊聊天。」

    即使不考慮王位的事情,這對伊爾達而言仍是個值得高興的邀請。因為他不僅嗜飲伏特加,也已經好幾個月沒和凡倫蒂娜見面了。

    「那我就半刻之後,在日落前上門拜訪,可以嗎?」

    考慮到彼此的身份,伊爾達如此提議道。目前才剛過中午,如果現在開始派人整理宅邸,準備招待伊爾達,時間上並不會太倉促。

    而且,一個單身的年輕男子在晚上拜訪同樣單身的女性的話,也不知道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人會編出什麼難聽的謠言來。

    「我知道了,那我就靜待公爵大人的蒞臨了。」

    和凡倫蒂娜道別後,伊爾達又走回了走廊。但他的表情已經比剛才明亮了幾分。

    ◎

    凡倫蒂娜的宅邸,位於貴族宅邸群集的其中一個街區裡。

    塗在牆壁上的灰泥有如新漆過一樣雪白,黑褐色的屋頂也一塵不染,看得出來有人相當細心地在維護這棟宅邸。但是宅邸本身的面積並不大,裝飾也有些過時。庭院也是小巧玲瓏,看起來就像是被周圍聳立的其他宅邸包圍了一樣。

    不過,對凡倫蒂娜來說,她原本就是住在奧斯特羅德的人,所以這樣的宅邸已經很足夠了。

    而且,在王都擁有宅邸的戰姬本來就不多。艾蓮和米拉若想在王都長住的話,通常得向王宮借用一間房間,或是住在專門服務王侯貴族或富商的旅館裡。

    伊爾達按照自己所說的,在蔚藍的天空開始轉暗時上門拜訪了。凡倫蒂娜親自迎接他,並帶他前往會客室。

    房間裡的暖爐早已點燃,室內相當暖和。房內放著兩張大沙發,還有一張圓形小桌隔在沙發之間。

    窗簾是雙層的,分別使用了白色和黑色的布料,但上面都繡著薔薇的圖案,伊爾達看到之後忍不住輕笑了一下。

    桌上放著伏特加的酒瓶和銀杯,還有兩個盤子。其中一個盛著水果,另一個則放著起司和切成薄片的面包。

    伊爾達在沙發上坐下來後,凡倫蒂娜便親自把伏特加倒進銀杯裡。然後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對了,我聽說前陣子討伐蠻族的行動已經順利結束了,恭喜你。」

    凡倫蒂娜說完這句話後就舉起了銀杯,伊爾達一邊露出苦笑,一邊配合她的動作舉起了銀杯。雖然他不認為這是值得誇讚的戰果,但他並非不識風趣之人,不會出口糾正她。

    伊爾達拿起銀杯喝了一口,隨即驚訝地瞪大雙眼。雖然他至今已經喝過了各式各樣的好酒,但他知道自己現在喝的伏特加,正是所謂的極品。

    酒液如清流般澄澈,流過喉嚨時也幾乎感覺不到苦味。他的身體由內而外地溫暖了起來,精神也變得亢奮。

    在前往王都途中所累積的疲勞,彷彿隨著身上散發的熱氣一起離開體內了。

    「你看起來似乎很滿意,真是太好了。」

    凡倫蒂娜微笑著說道,她已經把銀杯放在桌上,伸手拿起了蘋果。

    「請你別客氣,儘量喝。」

    恭敬不如從命的伊爾達,便繼續喝了起來,偶爾拿起起司放進嘴裡嚼食,同時和凡倫蒂娜愉快地閒聊。

    伊爾達談起了討伐蠻族的話題和自己領地內發生的大小事,也說了一些從吟遊詩人口中聽到的謠言,凡倫蒂娜也說了一些在王都和自己的領地奧斯特羅德看到或聽到的事情,不過基本上還是扮演聆聽者的角色。伊爾達心想,她還是那麼擅長傾聽別人說話。

    比多格修公爵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因為黑髮戰姬總是在他聊到話題的重點時拋出「那公爵大人之後怎麼處理這件事呢?」之類的問題,引導伊爾達繼續往下說。凡倫蒂娜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專注地傾聽著,幾乎不再開口了。

    伊爾達只要說話說到口渴,就會繼續喝酒。雖然他為了好好品嚐伏特加,已經喝得很緩慢了,但是大概過了半刻鐘之後,酒瓶裡的伏特加還是已經減少到一半以下了。

    「——話說回來。」

    在伊爾達暫時停止說話的時候,凡倫蒂娜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王宮的事情,公爵大人打算怎麼辦呢?」

    聽到王宮這個字,伊爾達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情。如果他現在頭腦很冷靜的話,或許會反過來請她把這個曖昧不清的問題解釋得稍微清楚一點。

    但是他的腦袋已經因為伏特加而變得醉醺醺的,馬上就把王宮這個字和腦中的記憶連結起來了。雖然身為臣子的理智讓他立刻想起自己必須保密,但想到凡倫蒂娜也知道這件事之後,他就把國王的提醒拋到了腦後,以有些粗野的口氣答道:

    「陛下都已經下令了,我這個帕耳圖伯爵……不對,尤金國王的第一位臣子當然要盡力輔佐他了。沒錯,這個稱呼也必須趁現在快點習慣才行。」

    只要是在王宮工作的人,都會知道王位繼承權的順位。如果尤金繼承王位的話,以前順位在他之前的伊爾達等人,反而要率先向他下跪行禮。

    「這樣一來,公爵大人就會變成下任國王的伯父了呢。說到國王的伯父,就讓我想起了『艾弗蘭與伊凡』的故事。」

    凡倫蒂娜好像完全沒注意到伊爾達的苦惱,竟在這時提起了童話故事的名字。「艾弗蘭與伊凡」,是很久以前就在吉斯塔特流傳的童話故事。

    聰明的王子艾弗蘭被邪惡的侍從長伊凡趕出王宮後,在隱居於森林深處的伯父幫助下討伐了伊凡,最後凱旋回宮。而那名伯父則成為新的侍從長,盡心盡力地幫助艾弗蘭治理國家。

    據說「艾弗蘭與伊凡」的故事在吉斯塔特就有五十種以上的版本。大概是因為故事內容非常單純吧,吟遊詩人們都隨興地替這個故事添加了許多角色和誇張的情節,所以每個地區的「艾弗蘭與伊凡」的內容都不盡相同。

    在某個地區流傳的版本中,艾弗蘭並不是被趕出王宮,而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結婚對象才出門旅行。還有一些地區認為這一切都是伯父的陰謀,侍從長其實是個好人。

    也有一種版本,是主張艾弗蘭的故事其實只是名叫艾弗蘭的村民所作的一個夢。

    「——『艾弗蘭與伊凡』啊,真令人懷念呢。」

    伊爾達雖然對凡倫蒂娜露出笑容,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戰姬大人之所以提到「艾弗蘭與伊凡」,是出自於體貼嗎?

    如果是在自己治理的領地比多格修流傳的「艾弗蘭與伊凡」的話,伊爾達也知道內容。在這個比多格修版的故事裡,取代伯父登場的是艾弗蘭的大舅子,也就是艾弗蘭妻子的哥哥。

    艾弗蘭和這名大舅子遇到每一件事情都互相唱反調,有時候甚至會演變成刀劍相向的局面,但是每次艾弗蘭的妻子都會站出來勸兩人和解,他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收起了刀劍。

    「既然是你的請求,那就沒辦法了。因為即使是那麼討人厭的男人,對你而言還是很重要吧。」

    艾弗蘭和大舅子都對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這個版本的結局和其他故事一樣,最後兩個人互相合作,取得了勝利,大舅子當上了侍從長。

    伊爾達聽說凡倫蒂娜從小身體就很虛弱,所以一直待在宅邸裡,讀遍了各式各樣的故事。

    她肯定是知道比多格修版的內容才會刻意提起這個故事的。

    ——但是,我和妹妹的關係,並不是像那個故事中的那對兄妹那般融洽。

    這件事情連凡倫蒂娜也不知道吧。這也難怪。如果不是感情特別好或關係特別險惡,大家是不會特地把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當成謠言四處流傳的。

    「——為什麼?」

    他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聲。為什麼自己必須對尤金屈膝下跪呢?

    坐在王位上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自己到底是哪一點不如他呢?

    「公爵大人。」

    一道非常溫柔的嗓音傳進了伊爾達耳中。是凡倫蒂娜的聲音。

    「你要不要先試著取得帕耳圖伯爵的信任呢?」

    黑髮戰姬在微暗的光線下微笑著說道。

    「我可以明白公爵大人的心情。陛下是不是只因為對方曾是自己的親信,就把王位讓給了帕耳圖伯爵呢?甚至因此無視了王位繼承權的順位和你這幾年累積的所有功勞。」

    「……我並沒有這麼想……」

    「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和公爵大人,陛下和帕耳圖伯爵都不在這裡喔。」

    伊爾達那缺乏說服力的反駁立刻就消失在溫暖的空氣中了。

    「不過,陛下也有可能是基於某種我們沒有想過的考量,才會把王位讓給帕耳圖伯爵。」

    凡倫蒂娜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正確地表達了伊爾達的內心。

    身為國王臣子的伊爾達想要一個能讓他認同的解釋。

    如果有這種理由的話,他可以接受國王選擇了尤金而非自己。他一直在追求可以讓他產生這種想法的理由。

    「我想陛下應該是有某種考量的。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沮喪失望的情緒在伊爾達心裡不斷擴散。凡倫蒂娜繼續說道:

    「所以,還是先試著取得帕耳圖公爵的信任吧。」

    伊爾達因為伏特加而變得朦朧的意識,在花了大概三秒鐘後,才勉強想起凡倫蒂娜不久前說過的話。

    「……嗯,是啊。」

    雖然他們兩人是大舅子和妹婿的關係,卻從來沒有和對方認真地交流過。伊爾達知道尤金的長相和名字,也知道他在擔任國王親信的時候能夠毫不猶豫地向國王進言。

    但是,他所知道的也只有這些。

    如果能相他建立信賴關係,持續地和他互相交流,或許能夠找到那個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

    「戰姬大人說得沒錯,除了伏特加之外,我今天似乎還得到了另一項寶貴的收穫。」

    伊爾達吐出混雜著酒精的灼熱氣息,小聲地喃喃自語。

    半刻鐘之後,當天色已經覆上一層微暗時,伊爾達離開了凡倫蒂娜的宅邸。他帶著隨從朝自己的宅邸走去。雖然心裡的疙瘩並未因此消失,但她的一番話讓他能夠比較正面地思考事情了。

    ◎

    凡倫蒂娜在以伏特加招待伊爾達後的隔天中午,派了使者前往尤金位於王都的宅邸。黑髮戰姬的使者簡潔但有禮地問候了尤金之後,便說出了主人命他轉達的話。

    「我聽說帕耳圖伯爵閣下極少來到王都,雖然我想伯爵閣下目前應該相當忙碌,但還是希望能前來向閣下打聲招呼。」

    尤金雖然認得凡倫蒂娜的長相,卻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因為她所治理的領地奧斯特羅德位於東北方,所以兩人根本沒有什麼機會交流。話雖如此,因為雙方並未交惡,所以尤金也沒有理由拒絕。而且他認為和她見面或許可以讓心情輕鬆一點。

    其實尤金原本打算在謁見國王結束後,就馬上啟程回到自己的領土帕耳圖。連行李也在抵達王都的那一天就整理好了。

    但是國王告訴他的事情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於是他決定改變計畫,想在王都多留幾天,整理自己的思緒。他給了陪他前來王都的侍從幾枚銀幣,讓侍從自由地遊覽王都。

    侍從也察覺到主人似乎背負了某些不能告訴自己的任務,所以他老實地收下銀幣,告訴主人會在日落前回來後,便離開了宅邸。

    所以尤金沒有和任何人有約,甚至還在考慮要不要去王都的大街隨意地散步。因此凡倫蒂娜的來訪請求可以說是來得再湊巧不過了。

    「我知道了,如果她今天黃昏時有空的話,我很樂意和她見面。」

    到了傍晚的時候,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便穿著以玫瑰裝飾的純白禮服來到了尤金的宅邸。龍具艾薩帝斯則在踏進宅邸的大門後交給隨從保管了。

    「好久不見了,帕耳圖伯爵。」

    「彼此彼此。」

    簡單地互相寒暄後,尤金便帶著凡倫蒂娜來到了會客室。

    兩人從王都最近的情況開始聊起,接著又談到了彼此治理的領地。當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比較輕鬆時,凡倫蒂娜突然改變了話題。

    「對了,雖然我一度猶豫是否該在這種場合說這些話……但是佯裝不知反而更失禮,所以還是向您祝賀一聲。關於王位繼承的事情,真的是恭喜您了。」

    灰髮伯爵立刻明顯地皺起眉頭,因為他平常的表情相當溫和穩重,所以一旦露出這種神情,便具有能讓看到的人畏懼的魄力。尤金以前所未有的嚴厲聲音,質問驚訝地不斷眨著眼的凡倫蒂娜。

    「你是從哪裡聽到這件事的?」

    凡倫蒂娜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立刻閉上了嘴巴,但最後還是打破沉默開口回答:

    「……是比多格修公爵告訴我的。」

    尤金的表情變得更嚴峻了。憤怒的情緒在他的心中發酵。

    ——陛下不是說過要保密了嗎?

    「凡倫蒂娜大人,這件事情目前是對任何人保密的,雖然我不認為你會把這件事情告訴侍奉你的侍從或女僕等不相干的人……」

    凡倫蒂娜一臉沮喪地搖了搖頭。

    「真的很抱歉。」

    「……不,如果只有你知道的話倒是無妨。」

    尤金頓時恍然大悟。對凡倫蒂娜來說,知道這件事之後,來打聲招呼是應該很正常的。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反而會像她所說的失了禮節。

    「你明明知道我會成為國王,而且當時我人就在王都,卻故意不來問候嗎?」

    如果尤金事後這麼追問她的話,她就沒辦法替自己辯解了。雖然根本不合理,但身為國王的確可以這麼做,所以才更讓人覺得可怕。

    ——王座、權力。真佩服陛下能背負著它們活到現在……

    尤金用手指揉著自己的額頭,同時嘆了一口氣。曾經是維克特國王親信的他,一直在極近的距離旁觀著國王的權力。但他也同時看到了國王的勞苦、矛盾和絕望。

    但他並不打算憐憫國王。不過,他決定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要說出該說的事情,並開始替維克特國王效命。他當時尚未結婚,雙親也早就過世了。

    而且,雖然維克特國王確實有些急躁和易怒,但如果他認為這是應該傾聽的意見,就會真誠地回應對方。

    尤金認為這個國王值得自己效命,便繼續向國王進言。

    結果國王竟然非常欣賞他。當國王想替他指婚的時候,他打從心底嚇了一大跳。雖然他高興地接受,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擔任國王的親信了。因為有個王族妻子會讓尤金的建言帶來不必要的影響力。

    尤金很怕自己成為一個濫用權勢的外戚。而維克特國王似乎也能夠體諒尤金的想法,便給了他爵位和領土。

    然後,到了現在,維克特國王打算賜給尤金足以讓他以前獲得的賞賜相形失色的東西。

    那就是王冠、王位和吉斯塔特這個國家的全部國土。

    尤金認為自己無法拒絕國王。並不是因為這是國王的命令。

    而是因為維克特國王認為尤金應該會珍惜這些東西,所以才會說要把王位讓給他。就像從前國王賞賜妻子、爵位和領土給尤金時那樣。所以尤金沒辦法辜負國王的期待。

    ——但是,比多格修公爵似乎並非如此。

    尤金一邊看著一臉愧疚的凡倫蒂娜,一邊感到相當厭惡。

    但是,尤金的這種情緒卻以出乎意料的形式消失了。因為凡倫蒂娜帶著下定決心似的表情開口說道:

    「那個,伯爵大人,不好意思,我想告訴您一件事。」

    尤金點了點頭。

    依照凡倫蒂娜的說法,伊爾達並沒有直接明確地告訴她這件事。凡倫蒂娜是自己根據他含糊其詞的回答察覺到這件事的。

    「比多格修公爵大人並沒有違背陛下的禁止洩密命令。」

    尤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正如凡倫蒂娜的姓名所示,她其實是王族的旁系血親。這代表她擁有的知識比其他人還要豐富。

    既然如此,她會不小心察覺到這件事,或許也是無法避免的。

    凡倫蒂娜又繼續勸說尤金:

    「而且,公爵大人其實心情一直非常沮喪……所以我才會想到至少可以聽聽他說話來安慰他。」

    聽到她這麼說,尤金就算想生氣也氣不起來了。畢竟連尤金自己也對國王為何選擇自己而不選擇伊爾達感到百思不解。既然連自己都是如此了,伊爾達應該是比他更加失望和憤慨吧。

    「伯爵大人,若您不介意的話,能請您找機會和公爵大人談談嗎?」

    「和比多格修公爵嗎?」

    即使凡倫蒂娜沒有要求他,尤金也早就想找機會和伊爾達單獨談談了,但她誠摯的眼神卻在催促著他的回答。

    「公爵大人除了相當沮喪之外,似乎也對自己的危險立場感到不安,因為他將成為國王的大舅子。」

    尤金並未對伊爾達的想法感到驚訝,反而忍不住同情起他來。所謂的國王的外戚,雖然只要一切順利,就可以掌握龐大權勢,但要是不小心被國王視為隱憂的話,馬上就會被剷除。這就是他將來會面臨的立場。

    「謝謝你的意見,戰姬大人。對了,請問你知道伊爾達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

    「說到公爵大人喜歡的東西,應該就是伏特加了吧?」

    凡倫蒂娜儘可能地仔細說明了伊爾達的喜好,並提議在兩人見面交談之前先送伏特加給他,因為先稍微放鬆伊爾達的不安和警戒心之後再見面應該會比較好。

    尤金也贊成她的提議,表示會按照她所說的安排。

    後來兩個人又聊了各式各樣的話題,最後凡倫蒂娜在夜深之前離開了尤金的宅邸。

    ◎

    烏魯斯已經在路伯修的公宮裡當了十幾天的馬伕了。

    他在太陽尚未升起前便醒來,一邊因為充斥宿舍內的冰冷空氣而發抖,一邊離開床鋪。他吐出的氣息是白色的。不過,冰冷的空氣反而能讓他清醒。

    他在眼睛習慣黑暗之前,拚命搓著身體取暖,以和摸索無異的方式離開宿舍。因為這裡幾乎沒有任何照明。

    他走到戶外一看,天空仍是一片漆黑,甚至還有星星在天上閃爍著。他用宿舍旁的水井洗洗臉後,便朝著馬廄走去,並在這時遇到了其他馬伕。

    「早安。」

    他開口打招呼後,對方也簡短地應了一聲。他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大家都只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連和他打招呼都不肯,直到最近才終於願意回答他了。

    他繼續朝著馬廄走去。雖然惡臭到了早上還是一樣強烈,但烏魯斯現在也已經幾乎不在意了,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一如往常地開始處理馬糞和馬尿。先以專用的鏟子剷起,運到指定的場所,然後再打掃馬廄內部,換上乾淨的水和飼料。

    烏魯斯已經完全適應馬伕的日常生活了。

    不過,他並不只是因為習慣了才適應的。像是他照著馬伕長的指示第一次餵馬的時候,他的身體好像早就記得那些步驟似地,相當熟練地完成了那項工作。就連保養馬鐙和馬鞍的方法也是不用人教就知道怎麼做了。

    ——失去記憶前的我好像曾經從事照顧馬匹的工作。

    他在救起自己的那個漁村第一次摸到弓的時候也是這樣。馬廄裡的各種工作,讓烏魯斯有種相當懷念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讓我當馬伕,不過……

    他在這裡既有地方睡覺,也有食物可吃,聽說還有薪俸可領。雖然烏魯斯仍然覺得這個工作很累人,但他也開始萌生先在這裡工作一陣子再說的想法了。

    當他被那個漁村的人救起,明白自己什麼也想不起來時,烏魯斯也沒有感到非常不安,始終抱持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樂觀態度。而村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甚至對他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即使成了馬伕,他的態度也沒有改變,他甚至懷疑失去記憶前的自己是不是一個個性相當隨興悠哉的人——又或者是他的本能讓他知道輕舉妄動反而更危險吧。

    工作大致結束後,烏魯斯便和其他馬伕一起回到宿舍吃早餐。

    當他穿過宿舍大門時,正好和一名馬伕擦身而過。那是個比烏魯斯年長兩到三歲的男人。他一看到烏魯斯的臉,就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喂,烏魯斯,我聽說你的工作是戰姬大人特別指定的,那是真的嗎?」

    「嗯,沒錯。」

    烏魯斯覺得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便老實地回答了。下一個瞬間,那名馬伕便收起笑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以不悅的眼神朝烏魯斯瞥了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後便走開了。烏魯斯則一臉呆滯地看著那名馬伕離去的背影。

    「他是怎麼了……?」

    雖然那名馬伕突然改變態度讓烏魯斯有些納悶,但他一大早就起床工作,肚子早就餓壞了。所以他並未追上去找那名馬伕問個究竟,而是決定先吃完早餐再說。

    他一吃完黑麥製成的堅硬面包,以及用馬鈴薯及高麗菜燉煮成的湯之後,就必須立刻開始處理接下來的工作了。

    當烏魯斯再次回到宿舍時,已經是快要日落的時候了。他拖著因工作而相當疲倦的身體走向自己的房間。

    雖說是自己的房間,但他住的當然不是單人房,而是四個人共用的房間。面積不是很寬廣的房間裡的四個角落,各擺了一張床,房間中央還留有一點空間。根據規定,私人物品全都要放在自己的床上,不可以隨意使用他人的床鋪。

    烏魯斯並沒有私人物品。如果硬要說的話,大概就只有當他確定獲得馬伕這份工作時收到的兩套衣服、厚毛毯兩條,還有一個硬邦邦的枕頭而已。而這些東西當然都放在他自己的床上。

    當烏魯斯打開房門走進房間時,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床在空無一人的室內被整個掀翻了。替換的農服和毛毯都被扔到地上,衣服還被撕得破破爛爛的。枕頭也是一樣。

    「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情況實在太誇張,烏魯斯只說得出這句話。如果說是惡作劇的話,這種作法也未免太惡毒了。其餘三人的床鋪完全沒有被破壞的痕跡,這很明顯地是針對烏魯斯個人而來。

    烏魯斯驚愕地呆站在原地,片刻之後,他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是和烏魯斯住在同一間房間的馬伕馬爾克,他正好結束工作回來了。

    馬爾克雖然已經十七歲了,但矮小的身高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兩歲,他皮膚白皙,四肢纖細,比起粗重的體力活,他更擅長修理馬具等要求手巧的工作,在所有共用這間房間的人之中,他是和烏魯斯最親近的。

    馬爾克看到烏魯斯的樣子後一臉疑惑,但他朝房間裡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知道這是誰做的嗎?」

    自悵然若失的情緒中振作起來的烏魯斯,難掩焦急地對馬爾克問道。但馬爾克瞥了烏魯斯一眼,搖了搖頭。

    「你還是放棄找出犯人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你找不到的。」

    馬爾克走進房間後,便伸手扶住了烏魯斯的床。

    「你去抬另一邊。」

    聽到他的話之後,烏魯斯也踩著慢吞吞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床。他們兩個人合力把被翻倒的床恢復了原狀。烏魯斯目不轉睛地盯著被他撿起的毛毯和衣服,個子瘦小的馬伕則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你是被現在的戰姬大人撿回來的對吧?大傢俬底下都在討論這件事喔。」

    烏魯斯猛然抬頭看著馬爾克。房間裡有扇小窗,紅橙色的夕陽從小窗戶照了進來。光線在馬爾克的臉上形成了形狀古怪的陰影。

    「換句話說,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因為現在的戰姬大人從來沒有親自任命誰在公宮裡工作過。而且,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察覺到,你在工作時表現得很好。老大從來沒有私下找過你吧?」

    他口中的老大指的就是那個態度冷淡的馬伕長。烏魯斯一臉困惑地點點頭,馬爾克便聳聳肩,苦笑了一下。

    「那個人是不會當著大家的面罵人的。他會等到那天的工作結束後,再把你叫到自己的房間稍微訓斥一下。這個馬廄的馬伕全都在開始工作後的幾天內被叫去訓斥過,除了你之外。」

    這麼說來,烏魯斯確實沒看過馬伕長正在斥責誰的樣子。他一直以為那個人只是不太會生氣,看來是他誤會了。

    換句話說,自己是被人嫉妒了,才會遇到這種事情。烏魯斯咬牙切齒地用力握緊了他懷裡的毛毯和衣服。這實在太不講理了。烏魯斯難以釋懷地對坐在自己床上的馬爾克問道:

    「我該怎麼做才好?」

    「你要找人商量的話就去找老大吧。不好意思,我實在是幫不上忙。」

    他得到了一個明顯不想和自己有所牽扯的冷淡回答——甚至讓烏魯斯覺得,自己成為馬伕後和馬爾克相處的這十幾天交情都成了一場空。

    ——只能放棄了嗎?

    烏魯斯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再次檢查自己被破壞的東西后,覺得馬爾克不想被自己拖下水是很正常的。而且,換句話說,這也是因為烏魯斯才當了十幾天馬伕的關係。

    ——不過,可別以為我會老實地任憑你欺負。

    烏魯斯開始默默地構思起反擊的方法。

    ◎

    從最一開始被惡意捉弄的那天后,又過了幾天,但是類似的事情仍舊不斷發生。

    今天早上,烏魯斯發現自己的湯裡被放了蟲。他結束早上的工作,正要吃早餐時,卻被馬伕長找去,雖然只離開餐廳一下子,還是給了對方下手的機會。

    因為實在很不甘心,他把蟲子扔掉後還是把湯喝完了。

    烏魯斯早就找馬伕長商量過了,雖然他為自己管理不周而向烏魯斯道歉,但他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他把每個人都叫來質問,卻還是無法鎖定犯人。

    烏魯斯壓抑著內心的憤怒,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工作。雖然不知道這算不算幸運,但是他在工作的時候倒是沒有任何人捉弄他。

    ——是因為很容易被老大發現嗎……

    在工作方面,馬伕長總是能正確地掌握每個人何時會在什麼地方,如果有人擅離職守,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大。

    烏魯斯吃完這頓心情惡劣的早餐,回到馬廄後不久,又被馬伕長叫了出來,他一邊納悶地想著馬伕長是為了什麼事找他,一邊加快腳步前往宿舍。他走到宿舍後,看到了馬伕長和馬爾克的身影。

    「你今天和馬爾克一起出門採購。」

    原來是要他去街上採買需要的東西。之所以讓馬爾克同行,是因為只有烏魯斯一個人的話根本不知道路怎麼走,也不知道商店的位置。

    馬伕長和馬爾克確認過購物清單後,便離開宿舍走向馬廄了。現場只剩下烏魯斯和馬爾克兩個人。

    「那我們走吧。」

    馬爾克有些生疏地說道。自從有人開始惡意捉弄烏魯斯,他們兩個就不太說話了。因為馬爾克心裡對他有些內疚,烏魯斯也覺得如果不會害馬爾克被波及的話,維持現狀或許比較好。

    「馬爾克。」

    所以當烏魯斯開口呼喚馬爾克時,他嚇得抖了一下肩膀。烏魯斯臉上浮現苦笑,並繼續說道: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三名馬伕踏進烏魯斯居住的房間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們是趁著工作空檔的休息時間急忙趕回來的。

    「那傢伙出去採買了對吧?」

    「嗯,我看到他離開牧場了。今天要做什麼?把他的床直接扔了?」

    其中一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對同伴問道。

    「今天是這個。」

    另一個人以左手捏住自己的鼻子,舉起了右手拿著的袋子。一聞到這個臭味,另外兩人立刻明白袋中裝了何物。是馬糞。應該是在工作時準備的吧。

    「把這東西塗到他床上,就算拿去洗應該也沒辦法洗掉臭味吧。」

    他們稍微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看見之後,便走進了烏魯斯住的房間。他們馬上就認出了烏魯斯的床。因為其他馬伕都有私人物品,只有烏魯斯沒有。

    他們把馬糞全倒在毛毯上之後,便一臉滿足地離開房間,回到了走廊上。

    不過,他們能夠得意洋洋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

    「——你們玩夠了嗎?」

    因為烏魯斯就站在他們的眼前。三人臉上的表情立刻變成了驚愕,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你不是去採買東西……」

    其中一個人以顫抖的嗓音說到這裡,又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麼似地噤口不語。烏魯斯若無其事地回答他。

    「是啊,但我沒去。」

    因為烏魯斯在前天事先拜託馬伕長,請他幾天後以不打草驚蛇的方式派自己外出辦事。

    之所以故意隔了好幾天,是為了讓對方大意。因為烏魯斯認為,既然那些人一直在捉弄他,他的一舉一動可能都被監視了。

    他今天出去採買東西時,就跟著馬爾克一起走到牧場外,確定跟在他們後頭的人不見了,便把採買的工作交給馬爾克負責,自己則急忙趕回了宿舍,接著就一直埋伏在走廊的陰影處。

    那些馬伕也只能確認烏魯斯離開了牧場,沒辦法繼續跟蹤下去。因為他們要是離開工作場所太遠,一定會被馬伕長發現。

    「你在這裡躲了兩刻鐘以上嗎?」

    其中一名馬伕喘著氣說道。雖然要在這附近躲起來並不困難,但是要動也不動地在原地埋伏超過兩刻鐘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不過,烏魯斯卻一臉稀鬆平常地回答:

    「這和狩獵時的埋伏比起來只是小事一樁。畢竟這裡沒有礙事的雜草,也沒有蟲子和蛇……」

    烏魯斯說到這裡,突然對自己的話感到疑惑。

    他剛才很自然地脫口說出了「狩獵」這個詞。考慮到他善於使用弓箭,看來他在失去記憶之前應該是個獵人吧。從身上留下的疤痕來判斷,他也很可能是個弓兵。

    其中一個人咒罵一聲,揮拳揍向烏魯斯。另外兩人像是受到他的動作影響,也分別從左右兩方撲了上來。

    但是烏魯斯一點也不害怕,冷靜地看清他們的動作後,便閃躲或接下了他們的拳頭。當烏魯斯判斷出這些馬伕不太習慣打架之後,就迅速地繞到其中一個人的背後,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扭。馬伕嘴裡立刻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不管你們想動什麼手腳,我都會告訴老大,聽到了嗎?」

    烏魯斯拋下這句話後便鬆開男人的手臂,並踹了他一腳。那名被往前推的男人和另外兩個人撞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從這天開始,就沒有人敢再捉弄烏魯斯了。

    ◎

    伊莉莎維塔在那天的傍晚,命令親信那姆向她報告烏魯斯的工作情況。

    「已經過了十五、六天了吧?我希望明天就能收到報告。」

    金色和藍色的眼裡充滿期待的伊莉莎維塔說道,那姆則覺得相當困惑。

    因為在那姆心中,無論是過了十天還是二十天,馬伕的工作都只是在重複同樣的事情而已。

    話雖如此,親眼目睹烏魯斯的弓箭技巧,又知道他疑似喪失記憶的那姆,也想知道他在新的環境過得怎麼樣。於是那姆便帶著伊莉莎維塔的命令,在當天晚上去找馬伕長問話了。

    隔天,那姆在接近中午時來到辦公室向伊莉莎維塔報告。

    「他和其他馬伕之間發生了爭執。」

    伊莉莎維塔先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在聽完那姆的報告後,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應該早點讓他們向我報告的。

    她後悔地嘆了一口氣。她之所以沒有這麼做,第一個原因是擔心文官們對自己的關心態度感到不悅,第二個原因則是她覺得過一陣子再報告比較好。

    雖然不至於和那姆有一樣的想法,但伊莉莎維塔原本也認為馬伕的工作內容每天都差不多。

    「那姆,烏魯斯一定要繼續當馬伕嗎?」

    「雖然您這麼說……但我認為要讓他改做馬伕以外的工作反而很困難。」

    那姆一邊摸著平日的辛勞在他臉上刻下的皺紋,一邊向伊莉莎維塔說明。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烏魯斯和人起爭執是不爭的事實。而他從事馬伕的工作還不到一個月,就算被人攆出去也很正常——」

    那姆說到這裡就閉上了嘴巴。因為他發現伊莉莎維塔的雙眼充滿了怒火。

    「所以說,烏魯斯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必須默默地忍耐,你的意思是這樣對吧?」

    「雖然我知道這麼說會讓戰姬大人生氣,但我的確是這個意思。」

    那姆默默承受著紅發戰姬的注視,又接著說道:

    「戰姬大人主動和烏魯斯說話,還把他帶來公宮,這件事已經是人盡皆知了。一個受到戰姬大人喜愛後就得意忘形的新人,還沒有熟悉自己的工作就和其他人起了爭執——幾乎所有的人都會這麼想吧。這件事也關係到戰姬大人的名譽。」

    伊莉莎維塔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那姆不忍地看著相當沮喪的主人,繼續往下說:

    「即使讓烏魯斯去做其他工作,只要他還待在公宮,就會一直被他人嫉妒吧。」

    會對他產生嫉妒和偏見的不會只有馬伕而已。

    「既然如此,讓他繼續當馬伕或許還比較好。至少他已經向其他馬伕證明了他並不是一個會屈服於惡意捉弄的男人。」

    「但是,他這樣不會被孤立嗎?」

    伊莉莎維塔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紅發戰姬輕輕地閉上了左眼。

    片刻之後,她張開了左眼,換成右眼閉上了。用單邊眼睛以固定的節奏輪流看東西是她的習慣。

    伊莉莎維塔還小的時候,因為擁有異彩虹瞳,總是被村民們欺負。雖然在十歲的時候認識了艾蓮,讓她擁有了挺身對抗欺凌的意志,不過之前經歷的灰暗過去變得更深沉,至今仍在記憶底層徘徊不去。

    「在某些情況下,被孤立反而還比較好。」

    雖然那姆這麼說道,但伊莉莎維塔還是無法立刻作出結論。於是她暫且擱下這件事,讓那姆繼續報告烏魯斯的工作情況。

    聽到烏魯斯似乎曾經照顧過馬匹的報告時,伊莉莎維塔疑惑地歪了歪頭。不僅如此,他保養馬具的動作好像也很熟練。

    「他會騎馬嗎?」

    伊莉莎維塔想了一下之後這麼問道。會不會騎馬是用來推測烏魯斯身份的重要線索。因為如果不是騎士階級或貴族,通常是不會接受馬術訓練的。

    這感覺是個好點子。畢竟連烏魯斯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什麼。如果能弄清楚他的能力,應該就能安排他從事更適合他的工作了吧。

    「如果戰姬大人有這個意思的話,要不要讓他試試看呢?」

    那姆這麼說道。雖然他一直表示讓烏魯斯繼續從事馬伕工作比較好,但這只是因為「讓烏魯斯去做其他工作不會比較好」,所以才會提出這個消極的建議。那姆心想,如果烏魯斯有能力從事其他工作,進而突破目前的僵局的話,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這麼做能讓主人心情好轉的話,就有一試的價值。

    「這個提議不錯。我還想讓他試試各式各樣的事情呢。他和人起衝突的時候,明明是一對三,但他成功壓制了對方對吧?也讓他操作武器看看……接下來再加上閱讀和書寫好了。先測試這三個方面的能力,然後根據結果改變他的待遇吧。」

    「遵命。」

    那姆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但也不忘提醒伊莉莎維塔一句:

    「不過,戰姬大人,烏魯斯終究還是個新人,即使真的要改變他的待遇,也請您別忘了考慮這一點。」

    他的意思是如果給烏魯斯太好的待遇,可能會招來比現在更強烈的嫉妒和反彈。雖然那姆覺得烏魯斯很有趣,但他知道其他親信並不這麼想。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那姆有些擔心。那就是伊莉莎維塔和烏魯斯都很年輕。

    如果她太在意烏魯斯的話,說不定會有人看破其中的深意,所以他實在很難不擔心。

    當那姆結束報告,正打算離開時,伊莉莎維塔叫住了他。

    「我啊,最討厭欺凌別人的行為了。」

    紅發戰姬以特別強調「最討厭」這三個字的口吻,對一臉納悶的那姆說道。

    「你能夠幫我把這件事情傳下去,讓公宮裡的人知道嗎?我知道這在世上是很常見的事情,但應該能維持一陣子的效果吧。」

    那姆再次深深地低下頭表示對主人的敬意,然後就沉默地退下了。

    ◎

    三天之後,那姆就前來向伊莉莎維塔報告了。就連紅發戰姬也忍不住露出既驚訝又傻眼的神情,對長著一張愛嘮叨的臉的親信說道:

    「你的動作還真快呢。」

    「因為昨天和前天測試了他的能力之後,得到了很有意思的結果。」

    那姆帶著相當高興的表情回答。

    「我直接向您報告結論吧。我自己當時也到現場確認過了,他操控馬匹的技巧只能以出色兩個字來形容。不過測試劍術和槍術時像是換了個人似地,跟外行人沒兩樣。我也試著讓他使用戰斧和錘矛,結果他根本不知道怎麼使用,但是他的弓箭技巧就完全是另一個層次了。」

    「能說得具體一點嗎?」

    「我是以比賽的方式來測試他的技巧,結果公宮裡擅長弓箭的人全都比不過他。」

    那姆所設計的比賽內容分別如下:

    一、射中位於遠處的標靶。可以自由決定標靶要離多遠。

    二、一邊騎馬一邊射箭,設法命中排成橫列的五個標靶。

    三、瞄準城牆上方,看誰能讓箭矢飛得最高。

    「我完全不知道你做了這些事。」

    聽到那姆的報告,伊莉莎維塔嘟起雙唇,鬧彆扭似地說道。如果她知道的話,即使正忙著處理政務,也一定會謊稱要休息而跑去觀看吧。而那姆當然已經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才沒有告訴她。不過,當他開口時,卻說出了這樣的回答:

    「幸好戰姬大人您沒去。若是您在現場觀看的話,可能會有幾個公宮的士兵從此再也不想接觸弓箭了。」

    「……烏魯斯的弓箭技巧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厲害到如果伊莉莎維塔目睹當時的情況,會讓在場的弓箭手們完全抬不起頭來?

    那姆以相當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他從三百阿爾昔的距離射箭命中了標靶;騎馬射箭時,標靶也全部被他射中;還成功地把箭射到城牆上。如果公宮裡突然冒出這樣的人,他們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聽到這段話,連伊莉莎維塔也啞口無言了。

    因為曾看過烏魯斯射下在高空飛行的海鳥,還在搖晃的船上射箭擊斃海盜,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對他的高超弓箭技巧瞭然於心了。

    但是,這些描述遠遠超出了伊莉莎維塔的想像。別說是路伯修了,即使找遍整個吉斯塔特,也找不到像烏魯斯這樣的弓箭手吧。

    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事情,那姆一臉激動,緊握著拳頭拚命說道:

    「文官們好像還不明白,但烏魯斯的弓箭技巧並不是用『意想不到的收穫』可以形容的,像他那樣的人,無論哪個貴族都會想以重金招攬他吧。」

    「——那姆,你之前曾經聽說過擁有如此卓越技巧的弓箭手的傳聞嗎?」

    伊莉莎維塔也覺得那姆說得很對。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關於烏魯斯的傳言應該會更多才對。

    從烏魯斯被漁村的人們救起,到他遇見伊莉莎維塔,已經過了十幾天;而他來到路伯修,開始從事馬伕工作之後,也已經經過大約二十天。如果把從漁村回到公宮的這段時間也算進去,就超過四十天了。

    還是說,雖然在烏魯斯的故鄉(她猜應該是布琉努)已經引起了大騷動,但這個消息卻沒有傳到路伯修這裡來嗎?

    聽到伊莉莎維塔的詢問,那姆歪了歪頭,摸著臉上的皺紋回答:

    「這麼說來,我聽說之前平定布琉努王國內亂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個技巧非比尋常的弓箭手。」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伊莉莎維塔搖搖頭,紅發也隨之晃動起來。

    「他被怪物和海龍襲擊,掉進海裡了。連那個蘇菲亞‧歐貝達斯派人搜索也找不到他,所以肯定沒錯。」

    現在連伊莉莎維塔也知道世上有托爾巴蘭這種魔物的存在了。既然蘇菲也曾經提過有關海龍的事,所以應該不會有錯。如果是這樣的話,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肯定已經死了。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知道他擅長弓術和馬術了。還有別的嗎?」

    伊莉莎維塔開口問道,那姆便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

    「他的教育程度很高,不僅能夠讀寫布琉努語和吉斯塔特語,還擁有算數能力。在讀寫方面,還是布琉努語比較擅長,他或許是布琉努的貴族。」

    「但是,布琉努一直都很輕視弓術吧?真的會有擅長弓術的布琉努貴族嗎?而那不就只有我們剛才提起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嗎?」

    聽到伊莉莎維塔的質疑,那姆露出了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表情。

    「確實是像戰姬大人說的那樣。」

    那姆雖然如此回答,表情卻好像不是很能夠接受。如果不考慮弓術的話,烏魯斯確實是布琉努人,而且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

    「還有其他的嗎?烏魯斯什麼也沒想起來嗎?」

    「在記憶方面,他好像只想起了某些零散的片段……」

    那姆聳了聳肩。

    「他說,雖然腦中浮現了狩獵的景象、疑似戰場的風景,還有不知道位於何處的宅邸,但是只要是和名字有關的他都想不起來,這些景象的細節也很模糊,人的五官也看不清楚。要不要干脆直接帶烏魯斯去布琉努,尋找他出生的地方呢?」

    「……只有布琉努這個線索,範圍太大了,至少等烏魯斯想起什麼能當線索的東西再來考慮吧。而且和他同行的人選和費用也是個問題。」

    雖然伊莉莎維塔很欣賞烏魯斯,但她並沒有慷慨到願意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不過,至少我決定了一件事」

    伊莉莎維塔笑著說道,以得意的表情和態度對一臉訝異的那姆宣佈:

    「我要讓烏魯斯跟在我身邊,成為我的親信之一。」

    那姆頓時啞口無言。這已經不能用「拔擢」兩字來形容了,他前幾天提醒伊莉莎維塔的話根本被當成耳邊風。

    「戰姬大人,您不能這麼做,我反對。」

    「你剛才不是說如果是貴族的話,即使花費大筆金錢也要招攬他嗎?如果被人知道我一直讓這麼優秀的弓箭手當馬伕,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您說的沒錯,但是這並不能改變烏魯斯身份不明的事實……」

    「不要拿他的身份當理由!」

    伊莉莎維塔憤怒地瞪著那姆。伊莉莎維塔被身為貴族的父親拋棄,在貧窮的村落度過童年,她雖然知道小心身份不明的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討厭對人過度警戒的態度。

    而且烏魯斯是伊莉莎維塔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的部下。兩人是因為偶然而認識,並非透過其他人介紹。所以她忍不住執著於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姆一臉苦澀,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但他仍舊不願遵從伊莉莎維塔的命令。因為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所隱含的危險性讓他無法妥協。

    等到紅發戰姬冷靜下來之後,那姆才開口說道:

    「能否請您再想一個理由呢?」

    伊莉莎維塔頓時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那姆以懇求般的口氣繼續說道:

    「我可以明白戰姬大人您的心情,恕我冒昧,我也和您有同樣的想法。但是,如果隨意製造特例,難保不會在事後招致無謂的混亂……」

    伊莉莎維塔聽到這裡,似乎也察覺到那姆的想法了。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找出另一個只有烏魯斯才有的長處,製造出只有他才能符合條件的特例嗎?」

    那姆深深一鞠躬,像是在說自己的意思就是這樣。要給烏魯斯特別的待遇,只有弓箭技巧還不足以服眾,必須準備另一個理由。

    「若您能夠找到另一個理由,我會負責說服反對者。」

    文官們會大聲反對是可以預料的情況,為了不讓他們對伊莉莎維塔產生反感,必須謹慎行事才行。

    伊莉莎維塔將形狀姣好的雙腿交疊在一起,視線自那姆身上移開,雙色的眼睛看向天花板,沉思了一會兒。那姆在等待主人回答的同時,自己也試著想了一下,但是始終沒想到能夠說服文官的理由。

    「——布琉努。」

    紅發戰姬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喃喃自語。將交疊的雙腿交換一下位置後,她的視線又回到了那姆身上。

    「我認為我國和布琉努的友好關係至少會持續三到五年。萊德梅裡茲的艾蕾歐諾拉則希望能維持更長的時間吧。」

    當她提到艾蓮的名字時,聲音裡多了一些五味雜陳的感情,不過,那是連那姆也沒有察覺到的細微變化。

    三年到五年這個數字,是考慮到將吉斯塔特從布琉努那裡得到的阿尼亞斯地區整頓成自國國土,以及布琉努讓之前損失的國力復原所需要的時間後計算出來的。

    「我們路伯修也想更進一步地擴大和布琉努之間的交流。從上一任戰姬在位時就有來往的泰納帝公爵在內亂中被擊敗了,嘉奴隆公爵則行蹤不明,連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也落海死亡了。」

    伊莉莎維塔之前曾經透過贈送物資的方式向堤格爾釋出善意。那是他擊退墨吉涅軍時發生的事情。

    伊莉莎維塔原本打算像這樣子一步步地和堤格爾深入交流,結果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現在的伊莉莎維塔缺少一個在與布琉努的外交上替她牽線的人。所以她必須快點製造出一個能和布琉努交流的新接點。而能流利地說吉斯塔特語和布琉努語的烏魯斯,正是她需要的理想人才。

    但是,那姆聽到這個理由後,仍舊面有難色。

    「卓越的弓箭技巧和能夠以布琉努語交談及書寫——雖然感覺不太有把握,但還是先以這兩個理由試試看吧。」

    幾天之後,那姆來到了伊莉莎維塔的辦公處。他的表情相當疲憊,而且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紅發戰姬頓時感到不安。

    ——果然還是沒辦法嗎……

    這幾天伊莉莎維塔當然有機會和文官們見面。因為她必須借助他們的協助才能處理每天的政務。

    但是,當伊莉莎維塔在處理政務的空檔問起這件事時,文官們總是很有默契地告訴她這句話:

    「我們正在和那姆大人商議這件事。請您耐心等待結果。」

    以文官的立場來看,他們應該是想避免伊莉莎維塔中途干涉這件事的情況發生吧。伊莉莎維塔也因為已經把這件事交給那姆處理,所以決定在結果出來之前不再多談。

    ——如果行不通的話,就必須考慮別的方法了……

    但是,那姆卻這麼說道:

    「他們說只有一個條件。」

    伊莉莎維塔的異色雙眼頓時亮了起來,點頭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既然他如此擅長弓箭的話,希望能夠讓他以自己的弓箭技巧立下一件顯而易見的功績。這就是他們開出的條件。如果能做到這點,他們就不再反對烏魯斯成為您的親信——這是他們最大的讓步。」

    那姆在最後吐出充滿倦意的嘆息,結束了報告。伊莉莎維塔則甩動紅發,歪了歪頭。

    「他們這裡說的功績,該不會是指討伐盜賊之類的事情吧?」

    「我想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不能立下醒目的戰果,就不能算是功績了吧。」

    「我記得前陣子比多格修公爵才剛結束一場大規模的蠻族討伐行動呢。」

    多虧了這件事,最近公宮都沒有收到關於盜賊出沒的陳情,前陣子甚至還收到了今年應該能過個安穩的冬天的報告。那姆沮喪地點點頭。

    「他們應該是知道這一點,才會提出這項條件的吧。」

    海盜不會在冬天出現,因為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商船,而商船根本不在冬天出海。

    伊莉莎維塔忍不住站了起來,手掌對著眼前的辦公桌用力一拍。掛在腰間的沃利茲夫彷彿反應了主人的怒氣,發出微弱的白光。那姆戰戰兢兢地瞥了它一眼,開口安撫伊莉莎維塔:

    「到了初春的時候盜賊應該就會出現了。往常都是這樣的。」

    「他們的意思是要烏魯斯在那之前都繼續當馬伕嗎?」

    「考慮到他來歷不明的身份,本來是必須讓他擔任兩、三年馬伕的。但現在已經縮短到半年以下了啊。」

    伊莉莎維塔忿忿不平地坐回椅子上。沒辦法,她也不是不能明白文官為何反對,只能接受這個條件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伊莉莎維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因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而露出了笑容,但是那姆看到之後,臉上卻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像在試探猛獸心情般戰戰兢兢地問道:

    「……怎麼了嗎?」

    「我記得烏魯斯沒有任何私人物品對吧?」

    那姆點了點頭。雖然就快到支付薪俸的日子了,但在那天到來之前,烏魯斯身上連一枚銅幣都沒有。雖然根據馬伕長的報告,他本人好像不太在意這個問題的樣子。

    「給烏魯斯一把弓和箭矢,不準有任何異議。」

    總覺得好像小孩子在吵架一樣——那姆在心裡這麼想著,但他當然沒有把情緒表現在臉上,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禮。

    ◎

    艾蓮在萊德梅裡茲公宮裡的辦公桌一角,擺了一個刻著獵人圖樣的銀色手環。

    那是堤格爾為了送給艾蓮而在亞斯瓦爾王國買的土產。當蘇菲把它交給艾蓮的時候,她還因為不知道到底該如何處置它而傷透腦筋。

    雖然她曾考慮每天都戴著它,但是這樣子感覺很像寡婦在服喪,所以就作罷了。話雖如此,要是放在自己房間的架子上又有點不好意思。

    煩惱許久之後,她決定把東西放在這裡。然後在處理政務的空檔稍微移動視線,回想堤格爾的樣貌。

    至於收到陶制熊雕像的莉姆,則把它裝飾在自己的房間裡。

    自從堤格爾行蹤不明以來已經過了數十天了。中庭的樹木也開始掉下葉子,冬天的腳步也造訪萊德梅裡茲了。

    「最近還真是清閒呢。」

    某天下午,艾蓮停下正在處理文件的手,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她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伸了個大懶腰。在她身旁幫忙處理政務的莉姆也決定倣傚主人停下手邊的工作。因為必須在今日內完成的工作幾乎都處理完了。

    「沒辦法,因為現在是冬天嘛。山道的工程也暫時停止了。」

    她指的是連接萊德梅裡茲與亞爾薩斯的山道建造工程。因為冬季時地面結冰,變得相當堅硬,施工的速度會比其他季節緩慢,所以就乾脆暫時中止了。即使強行施工效率也很差,必須支付的薪俸也會增加,大大加重財政上約負擔。

    「墨吉涅的十萬大軍,最後好像一場仗也沒打就逃回去了。琉德米拉那傢伙說他們是因為害怕自己的武力才逃走的,我看是被那傢伙一點也不像人類的恐怖長相嚇跑的吧。」

    「我記得您曾經說過會儘量避免和她起爭執的。」

    莉姆以輕鬆的語氣如此提醒她,艾蓮便一臉尷尬地閉上了嘴巴。這是艾蓮從萊格尼察回來的那一天發生的事,她在那時和莉姆說了自己照顧莎夏直到她過世,還有她們在最後交談的內容。

    「我會注意的。」

    艾蓮沒好氣地說道,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看向莉姆。

    「對了,我不在公宮的時候,你曾經和尤金大人見過面對吧?」

    聽到這句話,莉姆似乎也想起來了。她納悶地歪了歪頭。因為尤金在那之後就沒有再度造訪萊德梅裡茲了。

    「如果他是去王都的話,回程應該也會順路來拜訪我們才對。」

    「會不會是還待在王都呢?」

    「這怎麼可能。」艾蓮笑著搖搖頭。

    「尤金大人雖然不至於討厭王都,但好像一直避免在那裡滯留太久。大概是直接趕回帕耳圖了吧。畢竟現在已經冬天了。」

    艾蓮突然看向窗外。天空呈現一片灰白色,陽光也很微弱。

    「蒂塔她啊,說洗完的衣服很難曬乾,讓她相當困擾,所以我叫她乾脆曬在房間裡。這是她第一次在吉斯塔特過冬呢。」

    「時間過得真快,已經快要一年了呢。」

    莉姆也和艾蓮一樣以藍色的雙眼看向窗外。蒂塔以侍女的身份陪著身為客人的堤格爾來到這座公宮時,正好是到處都還看得到冬天痕跡的初春。

    房間裡頓時陷入了沉默。一想到失去的事物有多麼重要,就沒有心情享受季節變化的樂趣了。兩人又默默地繼續處理起政務。

    ——我們在這個冬天失去太多了。

    艾蓮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

    光是今年一年,她就失去了好友和自己很重視的男人。現在她只想平靜地等待春天來臨。

    但是,艾蓮的這個願望立刻就破滅了。

    隔天清晨,一位使者從王都來到了萊德梅裡茲。因為是快馬加鞭趕來的,即使一路上受到彷彿能割傷身體的刺骨寒風吹拂,他的臉上仍舊滿是汗水。

    「最近從王都來的使者都只會說一些不太好的消息,真不想接見他們啊。」

    聽到莉姆說有使者來訪後,艾蓮一邊這麼說道,一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嫌麻煩的表情。而她當然知這自己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既然是急事,我就穿這樣直接接見他好了。替我轉告蒂塔,請她幫忙準備酒和熱水。」

    艾蓮說完之後,便直接穿著藍色的軍裝前往會客室了。

    來自王都的使者草草問候幾句後便對艾蓮問道:

    「戰姬大人,請問您認識帕耳圖伯爵尤金‧舍巴林大人嗎?」

    艾蓮點點頭。使者又問道。

    「那麼,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大人呢?」

    「只知道名字。」

    艾蓮雖然對這些問題感到有些納悶,還是如實回答了。那是在吉斯塔特北部很有名的男人。不僅武藝高強,也很擅長指揮軍隊。使者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道:

    「那位比多格修公爵現在已經派出軍隊,目的是為了討伐帕耳圖伯爵。」

    艾蓮頓時瞪大了雙眼,身體也忍不住往前探出。老實說,她根本沒興趣知道那個叫比多格修公爵的傢伙怎麼了,但是曾教導自己禮儀規範的尤金面臨危機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只能就我所知的事情向您說明……」

    尤金和伊爾達直到將近十天前都一直待在王都,據說尤金在某一天送了一樣東西給伊爾達。

    「那個東西似乎是伏特加。比多格修公爵是個很喜歡喝伏特加的人。所以他非常高興,打算和侍者一起享用。」

    當時隨從表示想先試毒以防萬一,於是伊爾達便苦笑著讓那名侍從先喝了。

    但是,那名侍從只喝了一半,裡面還有酒的銀杯便從他手中掉了下去,他自己也倒在地板上,身體不停地抽搐,最後就這樣斷氣了。原來酒裡被人下了毒。

    「這怎麼可能……」

    艾蓮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她所認識的尤金‧舍巴林,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再怎麼憎恨對方,也絕不會下毒殺人。

    使者對著啞口無言的艾蓮繼續說道:

    「比多格修公爵當然是怒不可遏,根據看到公爵的人所述,公爵當時的模樣相當可怕,甚至讓人連眼神都不敢和他對上。公爵在事發當天就離開王都,回到了比多格修。接著便開始集結兵力,大喊著要找帕耳圖伯爵報仇……」

    「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呢?帕耳圖伯爵的為人我很清楚,他不會做這種事。」

    「戰姬大人。」使者打斷艾蓮的話,開口說道:

    「現在已經不是悠哉地想著是否哪裡誤會了的時候了。希望您能夠立刻前去保護帕耳圖伯爵,『拜託了』。國王陛下是這麼說的。」

    艾蓮眯起眼睛看著使者。

    「所以,如果遇到情況危急的時候,就算我殺了比多格修公爵也無妨嗎?」

    艾蓮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低頭看向使者,並繼續說道:

    「使者大人,我會根據你接下來的回答來決定我的行動——也就是要不要不管那些理由,純粹為了保護我的恩人而揮劍。」

    使者臉上頓時充滿汗水,大口地喘著氣。

    艾蓮如紅玉般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瞪著使者。

    「你的回答是?」

    「陛下說希望能儘量生擒。」

    「你確定一個字都沒說錯?」

    艾蓮再次確認。使者像是被她的霸氣震懾住似地點點頭。至於艾蓮則露出了充滿戰意的笑容。

    她已經很久沒體會到這種感覺了。艾蓮一邊走向門口,一邊以前所未有的快活嗓音對使者說道:

    「時間不多了!詳細情況我邊走邊聽吧!」

    兩刻鐘之後,艾蓮已經整編出一支一千人的軍隊了。

    因為要在兩刻鐘的限制時間內解決裝備、糧食和柴薪的問題,所以這個人數已經是極限了。軍隊是由兩百名騎兵和八百名步兵組成,副官並非莉姆,而是光頭騎士盧裡克。

    艾蓮命莉姆留守公宮,並交給她兩項工作。其一是準備援軍,因為若是比多格修公爵率領的士兵太多,艾蓮很可能就得盡力爭取時間。

    其二則是派人前往帕耳圖,向尤金詢問整件事的詳細情況。

    艾蓮其實很想自己先去帕耳圖一趟,但是根據使者所言,伊爾達似乎正以極快的速度率兵南下。

    艾蓮不希望帕耳圖地區變成戰場。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先往北阻止伊爾達,沒有時間繞去帕耳圖了。

    「先往東邊前進,並在路上反覆進行偵察,到鄰近的城市和村落尋找比多格修公爵和他的軍隊。雖然不知道他帶了多少兵力,但他看到我們之後,應該會先停止行軍才對。」

    在當天的太陽已經有一半沒入西方天空之時,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和她所率領的一千名士兵從公宮出發了。這時的空氣已經相當冰涼,士兵們紛紛把穿在鎧甲上的厚實外衣的衣領緊緊地靠攏在一起。

    ◎

    維克特國王並非只把阻止這場衝突的任務交給艾蓮一個人負責。

    同一時刻,路伯修的公宮裡也有王都的使者來訪。

    「……比多格修公爵?」

    得知事情經過後,伊莉莎維塔的異色雙眼分別浮現了懷疑和不解的情緒。

    如果只根據她所聽到的事實來判斷,伊爾達會勃然大怒也不無道理。因為那個叫帕耳圖伯爵的人簡直就是想致伊爾達於死地。而且伊爾達的一名隨從也死了,就像是代替伊爾達而死的替身。

    「但是陛下竟然要我去阻止公爵閣下?而不是協助閣下討伐那個惡毒又殘酷的帕耳圖伯爵。」

    在會客室裡的伊莉莎維塔,對來自王都的使者露出了帶著挑釁的笑容。臉和身體像小孩子堆的雪人般的矮胖使者一邊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一邊保持冷靜地回答。

    「維克特陛下不想看到國內的權貴率兵互相殘殺,使國內不得安寧,認為應該先讓他們在陛下面前好好談談才對。」

    「一個人打算殺死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則差點被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好說的?老實告訴你,我根本沒有自信能阻止他。你應該也聽說過比多格修公爵有多驍勇善戰吧?」

    「正因為如此,陛下才會希望戰姬大人務必能幫忙,而沒有選擇拜託其他人。雖然陛下也派人去拜託萊德梅裡茲的戰姬大人了,但是目前還沒有收到好消息……」

    ——艾蕾歐諾拉?

    雖然無法確定使者是不是故意這麼說,但這個名字仍舊在伊莉莎維塔心裡掀起了極大的波瀾。不過她並未立刻點頭,而是在要求王國支付獎金和糧草,並立下書面合約之後,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任務。

    「雖然我自己也很忙,但是公爵閣下畢竟對我有恩,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成為違抗王命的逆賊。」

    伊莉莎維塔目送使者匆忙地離開公宮後,便把親信們叫了過來,將方才聽到的事情告訴他們。

    「我要帶兵出征,兩刻鐘後能準備好多少兵力?」

    其中一名親信表示大約是一千人。

    伊莉莎維塔點點頭,命令他們開始整編。他們都是從前任戰姬在位時就在公宮服務的人,所以只要一收到命令,就會確實地完成她的要求。接著她叫住那姆,要他叫烏魯斯過來。

    「您要帶烏魯斯一起去嗎?」

    那姆驚訝地瞪大雙眼,伊莉莎維塔則一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在追趕海盜的時候,烏魯斯的態度非常冷靜吧?他應該不至於在戰場上陷入混亂才對。」

    「關於這點我倒是不怎麼擔心,不過……」

    看到那姆面有難色,伊莉莎維塔歪了歪頭。

    「有什麼話想說的話就直接說出來吧。我一直都很欣賞你有話直說的個性喔。」

    聽到異彩虹瞳的戰姬的催促,那姆有些猶豫地開口了。

    「這次的事件不一定會演變成互相交戰的局面,只要能說服比多格修公爵就能解決了。雖然我能夠明白戰姬大人的心情,但是您這麼做會不會太心急了一點呢?如果讓人覺得您有所偏袒的話,對於烏魯斯還是您都是……」

    「所以才必須儘早讓大家看到結果啊。」

    伊莉莎維塔以彷彿堅信自己沒有做錯般的口吻答道。

    「根據情況演變,我們也有可能會和帕耳圖伯爵的軍隊開戰,而且北部暫且不提,中央和南部地區說不定會有盜賊出沒。只要見識到烏魯斯的弓箭技巧,應該就沒有人敢說我偏袒他了。」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

    那姆恭敬地行了一禮。

    兩刻鐘後,伊莉莎維塔便率領一千名士兵離開了公宮。烏魯斯則跟在她身旁,背上背著弓,腰上繫著裝滿箭矢的箭筒。

    年輕人以看起來有些困惑的表情看著伊莉莎維塔的背影。

    他當然很感謝伊莉莎維塔願意收留身份不明的自己,但也一直覺得自己碰上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大人物。

    ——第一個部下嗎……

    他想起了告訴自己各種資訊的騎士那姆所說的話。伊莉莎維塔之所以一直很關注烏魯斯,其中一個理由當然就是認同他的弓箭技巧,但另外一個理由則是因為烏魯斯是她第一次親自看中的部下。

    就在這個時候,烏魯斯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矮小老人的模糊身影。他覺得那個老人好像在跟他說:你不是也有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嗎?說也奇怪,烏魯斯竟順從地接受了那個老人的指點。他與伊莉莎維塔之間的疏離感也變淡了一些。

    雖然是個讓人感到困擾的人,但她是自己的恩人,而且自己也並非真的討厭她。

    於是烏魯斯下定了決心,要暫時追隨她並替她效命。

    艾蓮率領的萊德梅裡茲軍按照預定計畫重複進行偵察,同時謹慎地往北前進。他們已經離開公宮三天了,因為在街道上行走時,還能夠順便在都市和城鎮裡購買糧食和柴薪,所以目前行軍上並沒有什麼問題。

    天空呈現一片灰白,太陽隱藏在雲層後方,風相當寒冷。自從他們離開公宮以來,就一直是這樣的天氣。

    「今天恐怕就會開始下雪了吧。」

    站在艾蓮身旁的盧裡克這麼說道。艾蓮則板著臉回答:

    「如果再繼續冷下去會很麻煩,希望能在下雪前解決這件事啊。」

    艾蓮之所以一臉不悅,並不只是因為以指揮官的立場認為下雪的話會對行軍不利,而是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昨晚,派去找尤金詢問情況的士兵策馬趕來與艾蓮會合了。雖然他們一直沿著街道前進,也沒有隱藏自己的行蹤,但是艾蓮沒想到士兵會這麼早過來,便高興地接見了那名士兵。

    但是,那名士兵並未帶來值得雀躍的好消息。

    「帕耳圖伯爵閣下表示,他確實為了和比多格修公爵打好關係而買了伏特加,派隨從送到了公爵的宅邸,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你現在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嗎?」

    「閣下寫了一封信要我轉交給戰姬大人。」

    那名士兵把拿在手上的用皮革包裹的物品,交給站在艾蓮身旁的盧裡克。盧裡克收下後便把外面包裹的皮革拆開,將裡面的信拿給艾蓮。

    銀發戰姬撕開封口,迅速地看完了信,但上面只以尤金的筆跡寫了和方才士兵報告的內容幾乎一樣的文章。

    雖然是寫給艾蓮的信,信的開頭卻先哀悼了伊爾達侍從的死,從這點便可感受到尤金的為人,不過在伊爾達眼裡,或許只會覺得惺惺作態而勃然大怒吧。

    「我知道尤金大人不會做出那種事,帕耳圖地區和其居民的安全就交給我們守護吧。」

    艾蓮也寫了一封像這樣的信,讓士兵快馬送到帕耳圖,但目前的情況很明顯地對尤金不利。這讓她感到相當焦躁。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情使艾蓮覺得不悅。

    「——他到底隱瞞了什麼?」

    尤金寄來的信裡並沒有提到艾蓮想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他突然想和伊爾達打好關係。

    尤金和伊爾達是妹婿和大舅子的關係。如果考慮到這點,兩人會想彼此交流並不奇怪。但是,為什麼是現在呢?

    「而且,根據莉姆所言,尤金大人之前應該是被維克特國王傳喚而去了王都。」

    艾蓮思考了一整晚,結果直到天亮都沒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只好讓軍隊繼續行軍,尋找比多格修公爵的軍隊。但是她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當隱藏在覆蓋天空的薄雲之後的太陽快爬升至頭頂時,派出去偵察的騎兵部隊的其中一人帶回了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們發現了舉著路伯修軍旗的部隊。」

    艾蓮頓時愣住了。她知道伊莉莎維塔也和自己一樣率領了一千名士兵從路伯修南下,所以會發現她的部隊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既然如此,比多格修公爵的軍隊又在哪裡呢?

    艾蓮停止行軍,命令士兵們休息後,便要求盧裡克準備地圖。

    比多格修公爵的軍隊似乎並未朝著南方筆直前進。

    「他們刻意繞過我們了嗎?」

    艾蓮詢問盧裡克的意見。但是盧裡克並未點頭。

    「他會不會就潛伏在我們附近呢?」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根據我所聽到的消息,比多格修公爵這個人感覺對王都以南的地理環境不怎麼熟悉。如果迂迴前進的話,應該會耗費非常多時間吧。我猜他應該正想盡辦法要避開我們——或是路伯修的軍隊吧。」

    「原來是這樣啊。」

    艾蓮佩服地點了點頭。盧裡克以前並不是一個會猜測敵人動向的男人,看來他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成長了。

    「您打算怎麼辦呢?」

    聽到盧裡克的問題,艾蓮冷哼一聲,以指尖對著地圖上的某一點彈了一下。

    「雖然很不想這麼做,但我們先和路伯修的人會合吧。他們說不定已經掌握敵人的動向了。」

    在那之後,艾蓮與伊莉莎維塔互相派兵與對方接觸,最後決定在太陽下山前會合。地點則是在一片名為拉多姆的小草原上,正好位於雙方所在地的中間。

    決定要前往拉多姆之後,艾蓮便將騎兵全部派出去偵察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派了另一組部隊前往帕耳圖,自己則只率領步兵繼續行軍。

    當他們在一刻鐘內抵達拉多姆時,已經可以看到路伯修軍的身影和其軍旗了。在泛白的天空下,象徵她的沃利茲夫的金色弧形線條在紫色的旗幟上閃閃發光。伊莉莎維塔自己則騎著馬站在部隊最前方。

    艾蓮讓軍隊停止前進,在盧裡克的陪伴下靠近伊莉莎維塔。伊莉莎維塔也帶著一個像是侍者的年輕人朝著他們靠過來。

    一陣冷風吹來,某種物體在視野裡緩緩落下。是雪。雖然是在碰到地面之前就會融化在空氣裡的雪花,但確實不斷地從天上飄了下來。

    當彼此的距離只剩下大約數十步時,艾蓮發現了一件事。

    「……堤格爾?」

    看到騎著馬跟在伊莉莎維塔身旁的年輕人,艾蓮頓時雙眼圓睜。

    雖然他身上穿的是路伯修風格的毛皮上衣,但是他那深紅色的頭髮、黑色的雙眼、兼具穩重和英氣的臉龐、不胖也不瘦的中等身材,以及背上背著弓,腰間掛著箭筒的身影,確實就是她所熟悉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聽到艾蓮的低語,盧裡克也跟著她的視線往前看,結果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頓時說不出話來。

    「堤格爾!」

    艾蓮激動地呼喚著年輕人的名字,同時催促馬匹往前走。但是,她立刻就察覺到了異狀。明明兩人四目相交了,堤格爾卻只是一臉訝異地看著自己。這時,艾蓮才終於想到了最根本的問題。

    為什麼堤格爾會騎著馬跟在伊莉莎維塔身旁,而且還看起來像是她的隨從?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大叫起來?」

    當雙方距離剩下不到十步時,伊莉莎維塔一臉驚訝地問道。但是艾蓮並未理會她的問題。

    「伊莉莎維塔,我想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

    她連打招呼都省略了,直接了當地問道。伊莉莎維塔皺了皺眉頭。

    「他叫烏魯斯,是我的部下。」

    被稱為烏魯斯的年輕人,以初次見面的神色向艾蓮行了一禮。

    艾蓮倒抽了一口氣。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但她拚命地忍住了。她儘可能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你是在哪裡找到他的?」

    「……為什麼你會想問這件事?」

    伊莉莎維塔的表情和聲音多了幾分警戒。艾蓮瞪著她答道:

    「只是單純好奇。告訴我答案也不會怎麼樣吧?」

    「……我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回答你。」

    她在拒絕之前停頓了一會兒。很明顯地是在隱瞞些什麼。

    「別說這個了,快點開始進行軍事會議吧。」

    雖然伊莉莎維塔這麼說道,但艾蓮刻意不理會她,視線看向年輕人。

    「堤格爾!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烏魯斯一臉驚愕地盯著艾蓮。艾蓮繼續激動地說道:

    「你是怎麼了!才一百多天沒見而已,就已經忘記我了嗎!你已經忘記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了嗎!我可是允許你喊我艾蓮的!你忘了我嗎!」

    「……艾蓮……」

    烏魯斯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好像在努力思考著什麼,視線自艾蓮身上移開。

    「艾蓮。艾蓮……?不……我好像在哪裡……」

    「快住手!」

    伊莉莎維塔叫道,騎著馬靠了過來,擋在艾蓮等人和烏魯斯之間。

    「烏魯斯可是失去記憶的人!你不要害他更混亂!」

    「哦?失去記憶?」

    艾蓮的嘴角浮現一抹嘲諷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應該想辦法讓他恢復記憶不是嗎?」

    「我當然是有這個打算,但我希望你不要說些怪話影響他,使他更加困惑。」

    「怪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是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和堤格爾的名字而已嗎?」

    艾蓮的話讓伊莉莎維塔慌了起來。她的手伸向了腰間的黑鞭。

    艾蓮也把手放在腰上的長劍上。長劍掀起一陣微風,吹拂著她的銀發。

    銀閃的風姬淺笑了一下。

    「連艾利菲爾也跟我說那傢伙不是烏魯斯,而是堤格爾。」

    「……別再找理由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應該已經落海死亡了。蘇菲亞‧歐貝達斯拚命地尋找,卻連屍體也沒找到不是嗎?」

    伊莉莎維塔的異色雙眼瞪著艾蓮,滔滔不絕地快速說道。但是艾蓮毫無退縮的跡象,態度從容地不當一回事。

    「我也是這麼聽說,而且也相信了。我再問一次,伊莉莎維塔,你是在哪裡找到那個名叫烏魯斯的男人的?」

    「不管在哪裡找到的,都跟你無關吧!」

    伊莉莎維塔激動了起來。她像孩子似地大叫,拚命地搖頭。

    「烏魯斯是我的部下,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我也不知道烏魯斯是誰……不對,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烏魯斯是堤格爾父親的名字。」

    伊莉莎維塔的臉頓時變得鐵青。這時紅發戰姬已經幾乎明白這件事的真相了。艾蓮所說的恐怕是對的吧。

    烏魯斯肯定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擁有那麼高超的弓箭技巧的男子,不可能找得到第二個。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的盧裡克一邊騎馬靠近,一邊沉痛地大叫:

    「如果你真的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話,請你回應我們主君的呼喚吧!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或許你忘了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你的身邊還有許多絕對不該忘記的人才對啊!」

    面對盧裡克情緒激動的吶喊,烏魯斯只能驚訝地睜大雙眼看著他。盧裡克又繼續說道:

    「蒂塔小姐總是陪在你的身旁!還有已經去世的巴多蘭大人,你連他也忘了嗎!羅達特伯爵呢!?奧傑子爵和他那討人厭的兒子呢!?我們不是一起從墨吉涅手中救出了蕾琪公主嗎!」

    盧裡克並未提及吉斯塔特人的名字,而是一個又一個地說出布琉努人的名字。

    「你說夠了沒有!」

    伊莉莎維塔以異色的雙眼狠狠瞪著盧裡克。光頭騎士雖然差點被她嚇人的視線震懾住,但還是鼓起勇氣,筆直地回瞪著她。他痛苦地喘了一口氣,張開嘴巴打算再說些什麼。

    但是,艾蓮卻把手伸到他面前,阻止了他。

    「退下吧,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就算再繼續交談下去也沒有意義,艾蓮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他們還有尤金和伊爾達的事情要處理,還是速戰速決比較好。

    她拔出長劍,將劍尖指向伊莉莎維塔。伊莉莎維塔以肌膚感受到非比尋常的戰意後,也露出嚴肅的表情緊握著黑鞭。

    「把堤格爾還給我,伊莉莎維塔!」

    「不要讓我說那麼多次,他不是堤格爾,而是我的烏魯斯!」

    狂風掀起了漩渦,白色的火花在空中迸裂。銀髮戰姬是為了奪回自己重要的事物,紅髮戰姬則是為了保護自己重視的事物,兩人的武器即將互相交鋒。

    在帶著幾分寂寥的泛白天空下,風雪開始逐漸增強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12:57 PM

後記

    上一集的後記是以道歉開頭的,這一集的後記依然是從道歉開始。

    我在上一集裡寫到「下一集預定在今年內出版」,但這一集還是拖到了過年後才發售。對於期待這部作品的各位讀者,實在是感到非常抱歉。(皆為日本的出版狀況。)

    再次向大家自我介紹,我是川口士。在此向各位獻上遲來的《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八集。

    本集故事的舞台回到了吉斯塔特,也出現了新的登場人物,或有角色在本集退場,隨著各式各樣的角色在四處活動,故事也不斷地往前推進。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男主角只有在故事開頭短暫出現,但還是希望各位能喜歡這次的故事內容。

    話說回來,我一直在煩惱,既然有這麼多登場人物了,是不是該讓配角們的名字出現在故事裡呢?

    雖然並非全部,但我幾乎替所有的登場人物都取了名字。

    但是,如果連在劇情發展上不是那麼重要的角色都有名字,在閱讀的過程中會不會覺得不太流暢或難以理解故事內容呢?考慮到這些之後,我大致上還是以士兵、村民或村子裡的姑娘之類的稱呼帶過了。就算是這樣,登場人物還是很多,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雖然也有減少啦。

    不過,部分配角到了後面集數,出場次數和台詞都增加了,這時候還是用士兵或村民來稱呼,反而可能造成閱讀上的困難,這時我就會改變想法,讓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故事裡。這一集也有這種情況。

    我有想過將來是否該寫一本只有這些配角登場的短篇集……但是必須以長篇故事來處理的情節實在太多了。基於時間、距離、篇幅和視角等因素,也有一些角色因此無法登場。真是為難啊。

    話說回來,我想有些讀者已經得知這個消息了,那就是這部作品決定要改編成電視動畫。

    話雖如此,目前還無法在書中提及詳細資訊,我想今後會一點一滴地不斷發表消息的,還請耐心等候後續的相關告知。

    「這部作品說不定可以動畫化喔。」

    「不不不,這麼冗長又血腥的故事是不可能動畫化啦。」

    編輯I和我還曾經拿這件事來說笑,沒想到竟然成真了。在談到動畫化這件事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這部作品可以寫到第八集,甚至還會繼續下去。

    這一切都多虧了各位讀者對這部作品的支持,真的很感謝大家。

    接下來是謝辭。因為編輯I轉換工作跑道的緣故,我們的合作關係只到這一集為止,一直以來都深受編輯I各方面的照顧,非常感謝你。

    現在回想起來,三年前承蒙編輯I的邀約,才有機會動筆寫下這個故事,也多虧他的幫助,這部作品才得以改編成漫畫,甚至改編成動畫,成長到令我難以想像的地步。祝福你在新的工作領域也能充分發揮所長。

    再來是新任編輯N,應該有種自己突然被丟進混亂戰場裡的感覺吧,今後還請多多指教了。

    封面的戰姬們也順利輪完一輪,由相較於第一集成長許多的艾蓮當上本集的封面人物。替我描繪過許多登場人物的YOSHI☆WO老師,非常感謝您的協助。

    在拙作陳列在書店前的每個工作階段都承蒙許多相關人士幫忙,在此也向各位致上謝意。

    最後,老實說,我很害怕提到下一集的預訂出版日期,但目前是預定於初夏時期出版。故事中的季節已經正式進入冬季了,也請各位讀者耐心等候。

    那麼,期待我們能在其他地方再次相會。

    川口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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