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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24 PM

川口士 -【魔彈之王與戰姬.十】

【封面圖】:


【內容簡介】:

烏魯斯,即堤格爾,在得到了伊莉莎維塔的協助之後擊退了芭芭‧雅加,但隨後卻又即刻遭受魔物攻擊,遭轟飛至森林之中。

堤格爾在森林裡遇見一位墨吉涅人,達馬德。這人正銜命搜索堤格爾的行蹤。達馬德得知他的身份就是堤格爾後隨即舉劍。

正當堤格爾陷入危機的同時,莉姆、馬斯哈與蒂塔三人在艾蓮的命令下抵達了路伯修公國的首都。

伊莉莎維塔恰巧也回到這座都城,並決心與芭芭‧雅加一決雌雄。加上嘉奴隆公爵的暗中策謀,布琉努王國與吉斯塔特王國即將捲入另一波新的動亂……

在這個逐漸染上非比尋常的瘋狂氣息,混沌情勢越演越烈的世界之中,人們期待著英雄復活――

極受歡迎的美少女奇幻戰記小說,第10集!

【原日文書名】:魔弾の王と戦姫10

【原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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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27 PM

1 回歸者與來訪者

    廣闊的天空漫佈著薄薄的雲層,在風中無聲無息地輕輕晃蕩的模樣宛如白霧,遮蔽了太陽的輪廓,也遮蔽了陽光。

    大地在寂靜的冬季裡默默承受著酷寒,等待遙遠的春天造訪。山野埋沒在雪堆之中,花草樹木結滿了冰霜,河川表面形成一層厚厚的冰原。

    位在布琉努王國王都,尼斯中央的柳貝隆山也同樣聳立在嚴寒的氣候之中。

    據說這個國家的開國君主——夏立爾王,在這座柳貝隆山上遇見了被諸神派遣至人間的精靈,得到精靈授予的寶劍杜蘭達爾,以及魔法神駒貝亞德。

    貝亞德是匹黑鬃赤馬,即使奔馳於荒野一整日也不會顯露出半點疲態;杜蘭達爾則是一柄寶劍,能輕易斬斷鐵甲和盾牌,抵禦詭譎咒術,還能殺敗龍、精靈,以及妖魔。

    夏立爾王扛著寶劍杜蘭達爾,跨著神駒貝亞德,馳騁於大大小小的戰場,以勝利堆砌出了他的王國——布琉努。

    為了表達對諸神的感謝,他在柳貝隆山的山巔建造了神殿,並指派了十餘名神官管理,維持了長久安逸的時日。

    此時,有三名男女造訪這座神殿——由一名穿著白色絲絹外裳,身材纖細的年輕女子帶頭,領著一男一女的侍從。

    他們先向神官長打了招呼,但沒特別交談,便一同離開神殿。三名來訪者的目的不在神殿之內,而是神殿之外。

    「這個季節格外寒冷,您不先到神殿內取暖一下嗎?我們可以為您準備葡萄酒……」

    儘管神官長這麼說,但年輕女子卻禮貌地回絕了。一如神官長所說,山頂上寒風刺骨,但她沒有休息的餘裕。

    女子年紀約十六、七歲,一頭淺金色頭髮切齊肩膀。懷裡小心地抱著一束白布包裹的花束。她有著一張中性的五官,豐潤的臉頰散發著女性特有的柔嫩感。

    加上言行舉止均給人一種高貴的印象,在在顯示出她美麗的特質。

    女孩名叫蕾琪。

    蕾琪的全名是——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巴斯堤安‧多‧夏立爾。是布琉努王國的公主,目前正代理去年駕崩的父王治理國政。

    跟在蕾琪身後的兩人是負責護衛公主的騎士。他們穿著白銀胸甲,腰上配著長劍;男的名叫克羅德,女的名叫瑟蕾娜,均未滿三十歲,相當年輕。

    兩名騎士一臉緊繃的表情,原因不只來自於護衛公主的責任,也是因為他們的目的地,是對他們來說極為重要的場所……

    蕾琪在距離神殿十餘步之外的地方駐足,這裡有一座墓碑。

    這是一座沒有多餘雕飾的樸素新立墓碑。石碑上僅刻著『羅蘭』這個名字,以及簡短的一句話:『騎士中的騎士』。

    要描述羅蘭這名男子,只需要這麼一句話就夠了。

    騎士羅蘭擁有『黑騎士』之別稱,在極為年輕的歲數便就任納瓦拉騎士團的團長,他只要現身於戰場,便能讓鄰國士兵聞風喪膽。然而,這位騎士團長在去年的布琉努王國內亂之中辭世。其原因並非戰死,而是遭到嘉奴隆公爵謀殺。

    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以為羅蘭的遺體會遭到棄置,但老宰相玻德瓦偷偷接過了遺體並葬在此處——因為羅蘭是個孤兒,曾由任職於這座神殿的巫女收容,在此將其扶養長大,而這便是基於這段情分所做的安排。

    蕾琪口中呼出白煙,低頭凝視著墓碑。她將花束放在墓前,雙手合十向諸神禱告。

    蕾琪對羅蘭這個人的印象不是特別深刻,只聽聞他剛毅忠勇,但蕾琪也知道,這份忠誠只屬於她的父王法隆。

    直到去年迪南特一役之前,父王與羅蘭之間的關係對蕾琪來說始終無關緊要。因為當時父王法隆仍以健康的體態維持著治世,而蕾琪偽裝成王子,不敢積極與臣子、貴族,還有王國的騎士們建立關係。

    然而,她現在必須帶著花束前來慰問。其中一個原因,是父王也一定會這麼做。

    至於另一個原因,則是蕾琪在開始治理國政後,才深刻感受到羅蘭對布琉努王國來說究竟是何等可靠的存在,並燃起了對他的敬意。

    西方國境近期的情勢極為動盪。薩克斯坦王國不斷派出一千至兩千的兵力騷擾著國境。看來一方面是在打量年輕公主的治國能力如何,同時也刺探著失去羅蘭之後,布琉努王國西部的國境守備能力。

    關於羅蘭的事,蕾琪曾與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談過一些。這位有著一頭暗紅色頭髮,暱稱為堤格爾的年輕伯爵曾如此稱讚著黑騎士羅蘭:

    「他很強……非常強。而且是位相當了不起的騎士。」

    這句話帶有相當深刻的感觸。因為堤格爾曾在泰納帝和嘉奴隆兩位公爵的計謀陷害之下,被貶為叛國賊,並與羅蘭率領的納瓦拉騎士團交過手。這讓堤格爾以親身體驗的方式品嚐到與羅蘭為敵究竟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在布琉努人之中,擁有這番體驗的人可是少數中的少數。

    對堤格爾來說,羅蘭不只是一名強敵,同時也是他的恩人。

    在墨吉涅大軍攻入布琉努境內之時,國內各地的騎士團紛紛聚集到了堤格爾旗下。能成就這個局勢,一方面是因為馬斯哈‧羅達特伯爵和雨果‧奧傑子爵的遊說,而另一方面則是多虧了羅蘭的號召。

    現今負責輔佐蕾琪的宰相玻德瓦,以及馬斯哈都曾說過,要是羅蘭還活著,對於她的政權肯定會有相當大的幫助。

    ——我不會奢望你還能活著為國效力。

    人死不能復生,無論是羅蘭或蕾琪的亡父皆然。

    她和她的臣民只能代替已逝之人,繼續守護這個國家。

    ——謝謝你守護了這個國家。

    她對著羅蘭的墓碑深深地一鞠躬,隨後回頭。兩名護衛謹守規範地站在她的身後三步,絲毫不敢大意地警戒著四周。

    「你們不為羅蘭禱告嗎?」

    蕾琪知道這兩名騎士都很尊敬羅蘭,因而開口詢問。然而瑟蕾娜卻不為所動,帶著近乎無情的冷靜語氣回話:

    「殿下,承蒙您的體恤,但臣等若是為此而疏忽了護衛工作,恐怕只會讓黑騎士卿之靈為之震怒吧。」

    一旁的克羅德沒有回話,看來他的態度似乎也和瑟蕾娜一樣。

    「我瞭解了,那麼我就連你們的份一併禱告吧。」

    蕾琪苦笑著說完,再次面向羅蘭的墓碑合起雙手。

    結束獻給諸神的祈禱之後,蕾琪在兩名騎士的守護之下離開山頂,沿著山路朝著王宮移動。克羅德走在前方,瑟蕾娜則陪在蕾琪身側。兩名騎士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

    蕾琪的淺金色頭髮在冬季寒風中搖曳著,她側眼窺探瑟蕾娜。

    ——貞德還比較平易近人呢。

    她儘管知道不該這麼比較,但腦子裡卻仍不由得浮現出這番感想。

    貞德是蕾琪在隱瞞性別、化名為雷格那斯時的一名護衛。她教導了蕾琪許多事,包括如何生火、眺望夜晚的繁星以辨識方位的方法,甚至是宮廷裡的導師們絕不會告訴蕾琪的——一些庸俗的故事。

    這位貞德於迪南特一役之後,為了守護蕾琪而在旅途中殞命。

    「殿下,臣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瑟蕾娜察覺到蕾琪的視線,帶著疑惑的眼神回望著她。蕾琪搖搖頭說:

    「瑟蕾娜,今後也要仰賴你們了。不過也希望你們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包含瑟蕾娜在內的這些護衛,其職責就是即使犧牲性命也要保護蕾琪。而蕾琪雖然知道,卻仍舊忍不住這麼開了口。

    聽到這句話,始終面無表情的瑟蕾娜也忽然顯出驚訝的反應。她接著微微一笑,對著蕾琪微微低了頭說:

    「很抱歉,讓殿下操心了。臣等沒有過度勉強自己,但今後一定會更積極鍛鍊,不讓殿下為了臣等煩心。」

    儘管這番話被微妙地曲解了,但蕾琪仍笑著點點頭,結束這個話題。

    不久之後,蕾琪帶著兩名護衛回到王宮,出來迎接的人是宰相皮埃爾‧玻德瓦。這位穿著一身灰色官服的老宰相對著蕾琪恭敬地低頭行禮。

    「殿下,您平安歸來了。」

    如果要形容玻德瓦的容貌,說他長得像貓是相當貼切的比喻;一張圓潤的臉龐嘴邊長著兩撇灰色的鬍鬚,加上一對上吊眼等特徵,都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一隻貓。

    「我只是到柳貝隆山頂上去而已。再說,還有克羅德跟瑟蕾娜陪在身邊呢。」

    看到蕾琪笑著回話,貓臉宰相也隨之將目光投射到兩名護衛身上。克羅德和瑟蕾娜搖搖頭,表示沒有什麼需要回報的。

    「玻德瓦卿,我有話要跟你說,可以請你到辦公室來一趟嗎?」

    儘管蕾琪唐突地提出這個要求,玻德瓦也絲毫沒有驚訝的反應。

    「臣瞭解了。對了,需要臣幫殿下備個溫葡萄酒嗎?」

    玻德瓦也去過柳貝隆山上的神殿不少次,非常清楚這個時節的山頂上有多麼寒冷。

    「謝謝你,不過酒就不用了,可以麻煩你幫我準備紅茶嗎?」

    這意味著蕾琪與玻德瓦接下來要談的是不是閒聊,而是更嚴肅的話題。於是玻德瓦跟在蕾琪身後,路上吩咐了侍女一會兒端紅茶進辦公室來。

    他們抵達辦公室之後,留下護衛守在門外,只有蕾琪和玻德瓦兩人單獨進了辦公室。

    蕾琪是這座王宮的主人,王宮裡有好幾間房間都是專屬於她一個人的;包含休閒用的起居室、遊戲間、私人房、寢室、書房等等。其中大小和裝潢設計風格各異其趣的起居室跟私人房當然不只一間。

    不過這位公主卻獨偏好這間說不上寬敞,室內也只有簡單幾樣擺設,以及加掛了一張紅馬旗幟的辦公室。就算沒有需要緊急處理的事務,她也多半都會待在這間辦公室內。這裡對蕾琪來說,是最能夠讓她覺得平靜而舒適的地方。

    她在辦公桌前的椅子坐著,讓玻德瓦入座。而這位老宰相行了禮之後也照著做。

    「殿下,您找臣這一副老骨頭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嘉奴隆跟聖窟宮的事。」

    蕾琪很快切入正題。

    嘉奴隆公爵是過去統領布琉努王國北部盧堤迪亞的貴族,其家系始源可追溯至開國之君‧夏立爾先王時代,是一支足以代表布琉努王國的貴族家系。

    去年,嘉奴隆公爵與泰納帝公爵共謀欲暗殺蕾琪。同時又讓國王法隆服用了詭異的毒藥,致使法隆王的健康急轉直下,減損其壽命。若非如此,蕾琪的父王理當還活在世上。

    然而,嘉奴隆公爵已經不在了。

    他在敗給泰納帝公爵後,連同他的官邸一起放火燒掉了亞爾堤西姆城。這座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城市就此葬送在火海之中,而公爵官邸亦躺了無數漆黑的焦屍,無法辨別哪一具是嘉奴隆公爵的屍體。

    而聖窟宮就位在亞爾堤西姆的地底下。

    據說這是開國之君夏立爾先王接受神諭之地。這個令人聯想到古代宮殿或神殿的廣大地底建築之中,有一扇只有王族才能開啟的大門。

    去年內亂之際,蕾琪為了證明自己的王族的身份,帶領堤格爾等人一同前往聖窟宮。

    然而,他們在抵達那扇門前,便遭到泰納帝公爵設下的埋伏阻撓,更令聖窟宮內的天花板大舉崩塌,致使這座地底建築就此埋沒。

    「為什麼聖窟宮會建造在亞爾堤西姆城——建造在嘉奴隆居城的地底下呢?」

    蕾琪帶著幾分不安情緒,對玻德瓦宰相開口詢問。

    直到今天為止,她從未對這件事有過太深入的思考。她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是作為一名統治者,在龐大的責任壓迫之下,她始終沒有時間好好思考這件事。而今天之所以會想起來,是因為殺害羅蘭的人就是嘉奴隆公爵。

    玻德瓦感受到蕾琪真摯的目光,像在搜索記憶般沉默了一陣子。

    「根據建國神話及古文獻記載,我國的開國之君夏立爾先王,非常信賴嘉奴隆公爵家的鼻祖——初代的嘉奴隆公爵。對於先王夏立爾來說,初代的嘉奴隆公爵幾乎可以說是他的摯友。而嘉奴隆公爵家受封於聖窟宮所在之地,亞爾堤西姆也說明了夏立爾新王與初代嘉奴隆公爵之間的關係吧。」

    「光是這個原因,就足以使先王夏立爾將盧堤迪亞——將亞爾堤西姆城和聖窟宮託付給嘉奴隆公爵家?」

    看到蕾琪公主一臉不解,老宰相用手指理著鬍鬚說:

    「根據一份文獻記載,初代的嘉奴隆公爵似乎是一名神官。也許這也是先王夏立爾將盧堤迪亞賜給他的原因之一吧。」

    聽到玻德瓦這麼說,蕾琪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神官……是嗎?我身為王族,也讀過建國神話,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初代嘉奴隆公爵是位神官呢。」

    「殿下,您沒有遺漏疏忽。關於初代嘉奴隆公爵與先王夏立爾的關係,建國神話之中確實只記載了他同時身為先王夏立爾的重臣,以及是先王至交的部分。」

    玻德瓦沒有否定蕾琪所說的話,緩緩點頭。而他這樣的態度,也讓蕾琪公主無法理解地蹙起了眉頭。

    「這是有什麼緣故嗎?」

    「初代的嘉奴隆公爵雖說是神官,但其實身份跟現今的神官完全不一樣。據說初代嘉奴隆公爵不只接受諸神的神旨,還會進入森林深處或積雪的深山之中,與精靈和妖精交談,借重他們的智慧。同時也擅長咒術。」

    「這樣的話,與其說初代嘉奴隆公爵是神官,不如說他是咒術師或是祈禱師更為貼切吧……」

    蕾琪不自覺地吐露出了這番感想,讓玻德瓦眯細了眼睛苦笑。

    「臣也頗有同感,但當時的人們確實是稱呼初代嘉奴隆公爵為神官。臣以為,當時神官的責任範疇恐怕與現在截然不同吧。」

    「所以建國神話才沒有提及這個部分嗎?」

    蕾琪這才能夠理解。也許是編纂這個建國神話的人認為,開國之君的摯友能與精靈溝通並長於咒術,這件事會給人不好的觀感,所以才會省略了吧。玻德瓦接著說:

    「而且,嘉奴隆家作為神官的歷史,自初代嘉奴隆公爵開始只延續了三、四代的樣子。之後大概是習慣了布琉努貴族的身份,作為神官的知識、戒律,以及儀式作法,就沒有繼續傳承下來了。」

    玻德瓦進一步解釋,隨著布琉努王國的國家組織、政治形態趨漸完備,貴族之間也形成了諸多禮儀規範。而嘉奴隆家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逐漸拋棄身為神官的身份吧。

    「臣所知道的就只有這樣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少能為殿下帶來一點幫助。」

    「這樣啊,謝謝你,玻德瓦卿。」

    蕾琪面帶微笑地道了謝。雖然還是有一些讓她在意的部分,但至少表面上的疑惑是解開了。於是她接著也將話題帶到另一個方向:

    「這麼說起來,亞爾堤西姆城的情況怎麼樣了?」

    內亂平息後,蕾琪成為布琉努王國的統治者。而她也理所當然地著手亞爾堤西姆城的復興工作。不僅派兵進駐,也運送資材,力圖重建這座王國北境的重要都市。

    「根據上個月得到的報告,亞爾堤西姆城各方面都已經恢復以往三分之一的風光了。該座都市原本就是連結北部與中央的要沖,往來的人潮繁多,相信假以時日,它一定會取回往日榮景的。臣以為若要著手修復聖窟宮,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

    蕾琪在決定重建亞爾堤西姆城的時候,下令先不管埋沒在瓦礫堆中的聖窟宮。畢竟聖窟宮與亞爾堤西姆城的居民生活無關,她作為執政者,認為復興的首要工作應該擺在城市本身。

    因此,聽到玻德瓦的提議,蕾琪搖搖頭。

    「時候尚早,聖窟宮不急於修復。玻德瓦卿,麻煩你春天的時候再彙整一次亞爾堤西姆城的復興工程進展,屆時我們再來討論這件事。」

    「臣瞭解了。」

    無意間,蕾琪將目光從玻德瓦身上挪開,落到了眼前的辦公桌上。她想起了堤格爾。對她來說,聖窟宮不僅是她讓許多士兵平白犧牲之處,同時也是她思念對象的傷心之地。

    這人原本始終都以客將的身份待在異國,但據聞他之前墜入冬海,目前不知去向。而這個消息正是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帶來的。

    蕾琪以詢問詳細內容為由,將這名使者暫留在王宮之中,就這樣過了幾十天。這個處置實質上形同監禁,但也許這位使者早已做好面對這種待遇的準備,是以沒有提出任何怨言。

    另一方面,蕾琪也派遣馬斯哈‧羅達特伯爵前往吉斯塔特王國,以確認詳情。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蕾琪由衷祈禱著,無論堤格爾現在是什麼模樣、什麼身份,她只希望他能夠平安無事。而有朝一日當堤格爾回到布琉努王國,蕾琪也深深盼望能以最大的禮數迎接他。一如他曾經守護過蕾琪,蕾琪也想要儘可能守護他。

    蕾琪一對青碧色眼眸中,流露出不安的心緒和殷切的企盼,口中吐出喃喃低語,向天上諸神祈禱。

    玻德瓦從這位公主的表情中察覺了她心裡大概的想法,默默坐在一旁守候著。

    這位貓臉宰相也非常清楚,堤格爾就各種層面而言,對蕾琪公主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離開蕾琪公主的辦公室後,玻德瓦回到他位在王宮內的私室。

    這間宰相專用的私人房,內部陳設與蕾琪的辦公室沒有太大差別。左右牆壁各設置了擺滿各類文件和書信的書架,中央牆上掛著一面紅馬旗幟。牆前有一套老舊的辦公桌椅,燭台桌上待處理的公文堆積如山。

    玻德瓦親手點燃了燭台,繞過辦公桌,坐到桌後的椅子上。當他從先王法隆手中獲賜宰相的職務之後,這個動作就成了他每日必行的職務之一。

    然而,正當他準備拿起待處理的文件時,門外傳來一陣叩門聲。貓臉宰相捻了一下嘴邊的鬍鬚,出聲要門外的人進來。

    走進來的是一名文官,他帶著一封信,上前將信交給玻德瓦。

    「這是來自涅梅塔庫的信。」

    聽到文官這句話,玻德瓦忍不住眯細了眼睛。他再次捻了一下鬍鬚,接過信件,而文官則行禮之後告退。

    玻德瓦確認房門關上之後,默默地翻開了手中的書信。

    涅梅塔庫位於布琉努王國南部,過去曾是泰納帝公爵統治的領地,但去年泰納帝公爵和其子薩安雙亡之後,這個領地便由王族接收,現由蕾琪指派官員代為管理。

    泰納帝公爵謀害了國王,亦試圖殺害蕾琪公主,蕾琪作為一國的統治者,理應即刻廢除泰納帝家的爵位及名分,但現在因為諸多緣故,仍保留了這個家系跟爵位。

    其中一個原因,是廢除泰納帝家的名分和爵位需有緩衝期,否則將會有為數眾多的人在一夜之間失去工作、流浪街頭。為了避免這個情況出現,蕾琪和玻德瓦商討之後,編出了幾個理由暫讓泰納帝家保存家族名分和爵位。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作為統治者的蕾琪生性軟弱。當先王法隆還在世時,蕾琪在政治領域的存在感就相當薄弱,也沒有什麼實績。而她之所以會被以王子的身份養大,王室對外聲稱的理由則是源自於『神諭』而做出的決定。

    內亂終結,重拾平靜的貴族諸侯中,其實有不少人都對蕾琪是否夠格主持國政都感到懷疑。甚至有人認為,這位公主可能會是受到吉斯塔特王國控制的傀儡。

    儘管玻德瓦宰相和馬斯哈伯爵四處奔走,暗中進行交涉,說服他們向王室宣示忠誠,但形勢仍是相當撲朔迷離。

    而蕾琪若是在這時候廢除了泰納帝家的名分跟爵位,就算理由再正當,恐怕還是會對這些人造成過大的刺激。

    事實上,現在泰納帝家的封地由王族接收,家族中亦沒有人能夠繼承爵位。就算蕾琪對他們置之不理,這個家系遲早會消滅的。因此,他們判斷,只要日後再找適當時機處理這件事即可……

    然而,現在泰納帝家族之中卻傳出了可疑的動靜。

    ——他們在探詢公主殿下身邊的情況……?

    玻德瓦手中的信上簡短地寫了這樣的內容。

    捎來這封信的人是傑拉爾‧奧傑,是統領王國東側特裡托爾的雨果‧奧傑子爵之子,在王宮之中擔任書記官。

    這位傑拉爾現在正受玻德瓦之命潛伏於涅梅塔庫,隨時觀察泰納帝公爵家的遺族是否有出現可疑之舉。而他也不負所托,詳細掌握了他們的動向,並將調查的結果回報給玻德瓦宰相。

    根據傑拉爾信中所述,行為有異狀的人是泰納帝公爵遺孀‧梅莉桑德。她是先王法隆的侄女,換句話說,也是蕾琪的表姊。

    她是泰納帝公爵之妻,在夫婿謀反的罪證確鑿之後,理應同被問罪判刑,但因其身上流有王族血脈而免於受罰。事實上,對蕾琪來說,看到這位同時經歷喪夫及喪子之痛,又失去封地的表姊,她也沒有想要將這位表姊處刑的念頭。

    然而,以蕾琪和玻德瓦的立場來說,他們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任這位謀反者的遺孀不管,因此將她安置在涅梅塔庫的一座神殿之中。他們原希望梅莉桑德能夠在此靜靜度過餘生,不要再滋生事端。但現在看來,這個希望是不可能實現了。

    玻德瓦看完了手中的信後,目光盯著空中的一點,開始沉思了起來。

    ◎

    有兩名青年的身影出現在夜色籠罩的森林一角。

    這是非比尋常的情景。兩人都坐在地上,但其中一青年舉劍直指著另一名青年。緊繃的空氣之中,他們臉上映曳著冬季寒風吹撫之下輕輕擺盪的營火火光。

    這裡是吉斯塔特王國西北方境內的路伯修公國。從公都到這兩名青年所在的森林,大約是步行一天的距離。在夕陽沉入西方地平線下後,已經過了一刻鐘以上的時間。

    被舉劍指著臉的人,是頂著一頭暗紅色頭髮,年紀大約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他身上的衣物多處破損,臉上的表情看來也顯得極為疲憊。

    這名青年名叫烏魯斯,是路伯修公國的領主——戰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身邊的隨從。但其實他腦中僅有這幾十天以來的記憶,而烏魯斯則是他搜索喪失的記憶片段後,最終浮現的單字。

    而他的面前——舉劍抵著他的青年是一名擁有褐色肌膚的墨吉涅人。這人的年紀看來則大約是二十歲左右;身材高挑,有著銳利的鼻子和下顎線條,眼神宛如兇猛的野獸。跟烏魯斯不同的是,他穿著一身旅行者的裝扮。

    這名墨吉涅人名叫達馬德,是當烏魯斯遭遇強盜襲擊時出手營救他的人。然而,在圍繞著火堆交談的過程中,達馬德卻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似地,拔劍舉向烏魯斯。這情況讓烏魯斯覺得非常莫名其妙。

    ——這是怎麼回事……?

    烏魯斯凝視著眼前的劍尖,忍不住在心裡叫苦。

    「你說你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達馬德口中透露出了敵意和些許驚訝的反應。短暫地猶豫之後,他揮動手中舉起的劍,迅速地刺向了烏魯斯的臉龐。烏魯斯反射性地向後倒,一把白刃隨即間不容髮地從他的頭上劃過。

    達馬德沒給對手逃命的機會,順勢將劍向下一劈。烏魯斯鐵青著臉,拚命伸出左腳踢向營火,將火堆中的木柴全部踹飛。

    木柴堆崩塌,火星四濺。火焰一晃燒向了達馬德的腳。年輕的墨吉涅人發出短促的痛吼,劈向烏魯斯喉頭的劍則揮了空。

    烏魯斯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在地上打了個滾,避開了對方的劍。接著他起身背對著達馬德,拔腿衝進了樹林間的黑暗之中。

    烏魯斯帶著急促的呼吸,幾度幾乎要被絆倒地拚命奔跑。沒撞到樹幹應該算是幸運了。

    但最後腳還是被樹根絆了一下,他連覺得不妙的時間都沒有,便整個人翻了一圈摔倒在地上。肺裡殘存的空氣和不成聲的哀嚎同時從咽喉中擠了出來。

    「嗚哇……」

    他沒有餘力馬上從地上起身,一時之間還喘不過氣來。全身上下的筋骨都在哀嚎。夾在冰冷的空氣和地表之間,他只能茫然地凝視著眼前漆黑的世界。

    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宛如接連造訪的惡夢,沒有一件帶有那麼一點點真實感。

    他白天陪著伊莉莎維塔一同前往古代神殿,這座神殿對伊莉莎維塔來說似乎代表了一段忌諱的記憶。

    而就在他們要離開神殿的時候,一群路伯修的騎士現身。他們指稱其主對烏魯斯的評價名過其實,因而拔劍攻擊烏魯斯,甚至連伊莉莎維塔都捲了進去。這群騎士的表現顯然不太正常。

    隨後,一位名為芭芭‧雅加的可疑老婦出現,讓已然陷入混亂的場面更是急轉直下。

    伊莉莎維塔不得已,只好將幾名手下打倒,帶著烏魯斯一同遁入神殿之中。然而,神殿的地板卻忽然崩塌,兩人跌落地底。

    幸虧有伊莉莎維塔的龍具‧沃利茲夫保護,才使得他們只受了點皮肉傷。但出乎意料的異常事件卻沒有就此結束——

    他們在地底下遭遇了一隻身上長了兩個頭、外型詭異的龍——雙頭龍。

    伊莉莎維塔為了保護烏魯斯而奮力迎戰。但雙頭龍的實力非同小可,加上地底下幾乎沒有光源,視覺受限的情況下,讓他們陷入無比的劣勢。

    這時候,烏魯斯忽然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漆黑的弓——加上伊莉莎維塔所持龍具的雷渦之力所形成的箭矢。

    烏魯斯借此一舉擊潰了雙頭龍。

    然而,他們才放心沒多久,芭芭‧雅加又再次現身,讓烏魯斯被黑暗所吞噬。

    而當他清醒後,便發現自己一個人倒在森林裡。黑弓從手裡消失,同時伊莉莎維塔也不見蹤影。

    烏魯斯因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寒冷和疲憊而無法動彈,卻在這時候遇上了盜匪。在這個危機之中拯救他的,就是方才那名自稱商人的達馬德。

    他們升起了營火。兩人一邊吃著達馬德獵到的野兔,烏魯斯一邊道出自己的身份。在對話中,對方忽然問起了一件事

    『你知道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人嗎?』

    ——對,問題就出在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人身上。

    烏魯斯在回首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時,呼吸也平穩下來,這才終於取回冷靜,得以開始思考。

    當時聽到達馬德的詢問,烏魯斯回答「我也許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而這個答案讓達馬德有所反應。現在回想對方舉劍指著他的時候脫口說出的話,這麼判斷應該沒錯。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烏魯斯試著將這個名字輕輕念了一遍,一陣輕微的頭痛即刻隨之而來。然而,這次的頭痛沒有像稍早之前以黑弓打倒雙頭龍之際,帶來諸多片段的影像畫面。

    「——好了,我該怎麼辦呢……」

    他讓冰冷的身軀勉強擠出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回過頭可以看見樹叢中有一道微弱的火光靜靜地杵在暗夜的森林中。那是之前他和達馬德升起的營火。儘管他拚命跑,但實際上似乎只跑了三十阿爾昔(大約三十公尺)遠。

    他拍了拍身上沾的泥沙開始思索,為什麼對方沒有追來?而他接下來又該怎麼辦才好……

    他沒有太多時間。因為他現在仍是遍體鱗傷,而且達馬德仍保有相當充足的餘裕。時間拖得愈長,夜愈深,夜裡的寒氣就會讓他更加難受。

    「今天遇到的,真的全都是些令人費解的事。」

    然而,他沒打算在這裡倒下。無論如何,他都得回到公宮,回到伊莉莎維塔的身邊。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凝視著遠方的營火,確認了手腳都還能動,沒有問題。

    這名青年的一對黑眸浮現出堅強的意志。

    他抓起衣服的袖子,用力扯下一塊布料。儘管他因為受傷的關係,身上沒有多少力氣,但因為與雙頭龍交戰時,身上的衣物就算沒破也留下許多傷痕,讓他現在可以輕易撕開。

    為了保險起見,他藏到樹幹後面,開始準備反擊。

    達馬德定睛直視著烏魯斯跑走的方向——樹林間的深邃夜色之中。

    「本來以為那傢伙呆呆的,沒想到還滿機靈的嘛。」

    這聲嘟噥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內心的焦躁。但這份焦躁與其說是針對烏魯斯,不如說是針對他自己。因為他在這個極短的時間內犯下了兩個錯誤。

    其一是他在還沒有確認烏魯斯就是堤格爾的情況下便拔劍。

    再者,當他拔劍指著烏魯斯時,要殺他卻顯得猶豫。

    他不應該在那時候拔劍,但若是拔劍,就一定要立刻解決。

    但他沒能夠做到,因此猶豫之中露出了破綻,不僅給了烏魯斯反擊的機會,也讓他逃走。

    「這可真是搞砸了……要是讓王弟殿下知道了,可不是挨罵就能了事的。」

    達馬德並非商人,而是墨吉涅王國的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的近侍。墨吉涅的赤胡王弟對於這位年輕近侍在戰士以及指揮官的能力都有著相當高的評價,並且對他抱以期待。

    而這次他被任命前來確認堤格爾的生死——若目標還活著,就殺掉他。

    達馬德喬裝商人潛入吉斯塔特王國,迄今已經過了幾十天時間,但一直以來都得不到堤格爾這個人的消息——也許這個人真如傳聞所說的墜海死亡了……他一邊帶著這樣的感想,一邊持續旅行。

    「……不過就是聽到一句『那個人大概是我』,我竟然這麼輕易就做出反應……看來我也真的是急壞了。」

    他一邊嘟噥著,一雙黑色眼眸也同時持續緊盯著暗夜中的森林深處。手裡緊握那把劍有著墨吉涅特有的彎月形刀刃。

    他認為烏魯斯一定會折回來。

    ——他逃往森林裡面終究不是辦法。這麼冷的暗夜,若沒有照明工具是不可能穿出森林的。他絕對撐不了四分之一刻的時間。

    現在達馬德穿著外套,站在營火前面,冬夜的寒氣仍舊透過細縫鑽了進來。儘管他身為耐熱怕冷的墨吉涅人,但就算是習慣生活在寒冷氣候的民族,面對這片冬日森林裡夜晚的寒氣恐怕也是難以承受,更遑論現在身體狀況顯得極其虛弱的烏魯斯。

    ——要是他不折返回來,而就此死在森林裡面,那也沒辦法了,這代表他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回來的話……

    這時候,某個物體劃破黑夜和空氣飛了過來,打斷了達馬德的思考。

    不明物體衝進營火之中打飛一根木柴,發出一聲乾澀的撞擊聲,讓火焰為之晃蕩。

    達馬德察覺危險,趕緊趴到地上。地面冰冷的氣息騷擾著他的下顎。

    在過了數到五的時間後,空氣再次傳來一聲呼嘯,聲音落在他右腕的附近,激起另一聲硬物碰撞聲響。而這個硬物又彈了一下之後,在地上滾動著。

    ——是石頭!

    達馬德感到一陣顫慄,而這並非源自於地面傳來的寒冷。他的額頭甚至冒出了冷汗。身為一名墨吉涅戰士,他很肯定這是來自烏魯斯的攻擊。

    ——糟糕……

    烏魯斯潛伏於黑暗之中,處在營火邊的達馬德對對手來說,可是無比顯眼的攻擊目標。

    然而,達馬德卻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撲滅身旁的火堆。這裡是森林,林裡想必有兇猛的野獸到處活動。要是附近有狼之類的野獸,那可說是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了。

    再說,就算撲滅了營火,達馬德也無法借此確保自己的優勢。漆黑的森林對雙方來說都不利於行動,因而得在寒冷的低溫之中摸索彼此的位置迎戰。這對怕冷的達馬德來說是希望極力避免的情況。

    又一顆石頭飛過來擊中火堆,濺出一堆火星。

    ——石頭飛的速度真快。而且瞄得也很準……我還以為他其實已經相當虛弱了呢。

    烏魯斯出手要是扔不准,石頭恐怕會打在身邊的樹幹上還會反彈砸傷己身,但他卻彷彿完全不把這種危險性放在眼裡,不斷展開攻擊。

    ——他不是用手。是撕下衣服做出了簡易型的投石索嗎?

    要是用手投擲,這幾顆石頭飛行的軌道絕不會這麼直。

    「真有一手。」

    達馬德頗為佩服地嘆了一口氣。

    烏魯斯雖然出其不意地踹翻營火,遁入森林之中。但如果他的能耐只有這樣,那麼達馬德應該也不會對他有太好的評價。

    然而,這名喪失記憶的青年卻即刻展開反擊。而且在對手持劍的情況下,他也刻意避開有利於對手的肉搏戰方式,選擇潛行於黑暗中,以投擲石塊的方式攻擊。

    ——在他被強盜包圍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只是個走投無路的普通人呢。

    這名墨吉涅青年一對黑眸之中透露出來的戰意逐漸緩和下來。

    他判斷烏魯斯毫無疑問是個驍勇的戰士,而達馬德從不討厭這樣的人。

    ——要是我跟他消耗下去,贏的人應該是我吧,不過……

    不過這不是能力或技術差距的問題,而是烏魯斯累積了遠高於達馬德的疲勞,同時也缺乏禦寒裝備。就算只是待著不動,森林裡的寒氣也會讓身體持續失溫。

    然而,對方仍會持續進攻,這麼一來達馬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達馬德判斷,若是為了這場無謂的紛爭而受傷,就實在太愚蠢了。畢竟就算贏了,對他來講也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第四顆石頭仍舊擊中了營火的火堆,達馬德等對手做完這次攻擊之後,即刻從地上站了起來。他來到營火前方十步左右,舉劍指向漆黑樹叢的深處說:

    「烏魯斯!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把劍放下當作證明!你回來吧!」

    他大喊了一聲,將劍插入地面,隨後便退回到營火旁,等待烏魯斯現身。

    達馬德知道是他先舉劍指向對手的,現在又說這種話,實在沒什麼立場。不過他認為烏魯斯會接受這個提議。畢竟在這個情況下該如何權衡得失,烏魯斯應該不會不懂。

    隨後,五十秒、六十秒的時間過去,森林中的暗處緩緩浮現一幢人影。

    「再十步……不,五步就好,請你向後退,然後張開手掌,把兩隻手舉起來。」

    這幢黑影帶著緊繃的語氣提出要求,而達馬德也照做。對方要他舉起手,恐怕是害怕他使用石頭或短劍之類進行投擲攻擊吧。

    一陣踩在土壤上的腳步聲傳來,烏魯斯這才從林間現身。他右手纏著一塊沾滿泥土的布,左手緊握著一顆小型的石塊。看來是打算在對手有任何可疑之舉時即刻攻擊對手。

    他帶著警戒的眼神凝視著達馬德,同時撿起插在地上的劍,整理過呼吸之後,帶著冷靜的語氣說:

    「告訴我,為什麼忽然攻擊我?」

    這個問題早在達馬德的預料之中,於是也即刻以腦中準備好的答案回話:

    「因為你說你可能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烏魯斯聽了不禁屏息。他擔心堤格爾跟眼前這個名叫達馬德的青年之前是不是有什麼過節。隔了一個呼吸之後,烏魯斯再次開口詢問: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做了什麼會招致你懷恨在心的事嗎?」

    「沒有。詳細原因我不能說,不過因為種種緣故,我得生擒他,或者殺了他。」

    這名墨吉涅人挺著胸膛,雙手仍舉在頭上地回了話。他這樣的反應讓烏魯斯聽傻了。烏魯斯恐怕完全沒料到對方會答話答得這麼坦率。不過他也即刻調整心緒,接著丟出下一個問題:

    「那你為什麼把劍放下,還叫我回來?不論你要殺我還是要抓我,你只要等到我不能動就好了。還是你以為只要我聽你說完你的目的,我就會乖乖跟你走?」

    「這個嘛。」達馬德刻意表現出了懷疑的表情說:

    「你真的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嗎?」

    這個反詰對於喪失記憶的烏魯斯來說,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問題,因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

    「就你聽到的意思。你確實是說你可能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而我一時也相信了。不過仔細想想,你這麼說可沒有任何證據呀。」

    烏魯斯不為所動,屏息持續聆聽達馬德接下來想說什麼。而對方也接著繼續開口:

    「我說,烏魯斯,你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你真的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嗎?只要你回到路伯修公國的公宮,你就找得到證據嗎?」

    聽到這聲質問,烏魯斯登時沉下臉來。他無力地搖搖頭。而他這樣的反應倒是讓達馬德心裡鬆了一口氣。畢竟要是對方說有,他就又得改變自己的決定跟想法了。

    「也許你真的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但也許你不是。而且你這人還失去了以前的記憶。要是我光聽你的一面之詞就妄下判斷而行動,這簡直就像是騎著蒙了眼睛的駱駝走進一片沙漠一樣,實在太危險了。」

    這般語帶諷刺的說法,似乎讓烏魯斯聽來覺得非常不是滋味,因而瞪了達馬德一眼。

    「你剛剛還想殺我,現在卻說這種話也未免太奇怪了。」

    「那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嗎?」

    聽到達馬德這麼說,烏魯斯無言以對地低下頭。他的臉龐顯露出不安和疑惑的神色。而達馬德看到他這樣的反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隨後對著烏魯斯笑著說:

    「我說得太過火了呀?其實我沒有想要嚇唬你的意思,只是如果你不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而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你,那我也實在太蠢了。我可不想這樣。」

    看到對方絲毫沒有歉疚的反應,烏魯斯嘆了一口氣。隨後彷彿嫌這個情況麻煩似地,不耐地隨口問了一句:

    「那你想拿我怎樣?」

    「我會帶你回路伯修的公宮。」

    面對仍擺出警戒態勢的烏魯斯,達馬德明快地回了話說:

    「既然沒有證據證明你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那麼你就是路伯修公國的烏魯斯。我會帶你回公宮領取百枚銀幣,作為報酬。」

    烏魯斯聽了,帶著一臉目瞪口呆的反應望著眼前這名墨吉涅青年,隨後不太能理解地左右擺了一下腦袋。

    「你都出手要殺我了,為什麼你會覺得你一定拿得到報酬?照常理來說,我肯定會告訴我的長官你做了什麼,直接讓你被關進監牢裡去吧。」

    「那我就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你就自己回公宮去吧——若是你辦得到的話。」

    達馬德說完不忘哼笑一聲。這句話似乎戳到了烏魯斯的痛處,讓他咕噥了一聲。

    這片森林距離公宮似乎只有一天的路程,但現在所處的地方對烏魯斯來說,卻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他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個方位移動。

    加上身上也沒有水跟糧食。而若要說武器的話,現在也只有手上的簡易型投石索。光靠烏魯斯一個人,別說是回公宮,能不能出得了這片森林都是個問題。

    然而,烏魯斯仍舊擺出一臉不滿的表情,以猜忌的眼神凝視著達馬德。

    「你就沒想過我回到公宮會翻臉不認人嗎?」

    「這種事到時候再想要怎麼辦吧——怎麼樣?你接受我的提議嗎?」

    此時一陣風吹來,撩撥著營火,火光從下方照出了兩人的臉龐。

    烏魯斯沒有馬上答應,但他思考了不到十秒就得出了結論。他雙眼直視著達馬德,帶著當晚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嘆息說:

    「我知道了,就請你幫我帶路吧。」

    「那就成交嘍。」

    聽到達馬德笑著回話,烏魯斯則帶著挖苦的眼神掃向這名墨吉涅青年。

    「這麼說來,你之前說過你是商人?那是騙人的吧。」

    「只要有買有賣,交易成立,就是商人了呀。」

    這人還真是能說……烏魯斯苦笑著心想,欲將手中的劍交還給達馬德,但這名黑髮墨吉涅人不僅不收,還將劍鞘遞給了烏魯斯。

    「那把劍你帶著吧。那是我們之間信賴的象徵。」

    就算沒有劍,達馬德身上還有弓與短劍。他這麼做不是因為肉搏相對是他的弱項,而是因為就算遭遇什麼意外事故,他都有自信可以應付得來。

    「好吧。那在抵達公宮之前,這把劍我就收著了。」

    其後,兩人撿了撿地上散落的木柴,輪流看守四周狀況,度過了這個夜晚。

    由於夜晚的森林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兇猛的野獸靠近,若是要在森林裡過夜,就絕對不能讓營火熄滅。因此,不論烏魯斯和達馬德彼此對對方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現在都必須通力合作。

    ◎

    就在烏魯斯和達馬德達成暫時的合作協議時,於路伯修公宮的角落,卻有兩名男子鐵青著臉。

    其中一人是身上散發著勞碌命氣質的壯年騎士‧那姆。而另一名身材瘦弱,身上穿著官服,一頭白髮梳理得整齊的老人則是拉扎爾。兩人都是伊莉莎維塔身邊的親信。

    「戰姬大人還沒有回來呀?」

    拉扎爾帶著蒼白的臉龐開口詢問。一旁的那姆則帶著苦澀表情點頭。

    伊莉莎維塔出外散步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直到月亮高掛天空卻沒回來,而且連個口信都沒有,這就是頭一次發生的事了。

    而且這次還是帶著烏魯斯一起出去。這件事要是讓公宮裡值勤的士兵或是侍女們知道了,肯定會掀起一波無聊的流言蜚語。一想到那幅光景,拉扎爾和那姆就忍不住想抱頭叫苦。

    「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確切知道這件事的人,目前應該只有拉扎爾大人和我而已。其他人還不知道,我們目前是可以試著敷衍過去……」

    聽到拉扎爾開口詢問,那姆面色凝重地回了話。

    關於應付的方法,比方說,這兩位戰姬身邊的親信只要告訴門前的守衛,戰姬大人已經從另一道門回來了,這樣暫時可以掩飾一段時間。

    而面對負責照顧伊莉莎維塔的侍女們,只要說戰姬大人今天有事,在另一間房裡休息即可。由於伊莉莎維塔身為戰姬,經常會遇到一些緊急情況,宮裡的侍女們其實也早就習慣了。

    「問題是,我們現在要怎麼找到戰姬大人呢……」

    伊莉莎維塔出門前,沒有交代過她跟烏魯斯會去哪裡。

    事實上,這位戰姬散步總是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比較多,所以那姆和拉扎爾也不會強問她去處。

    「要是進行大規模搜索,戰姬大人不在宮裡的事一定會驚動許多人,這個情況非避免不可。」

    聽到那姆這句話,拉扎爾點頭回應。

    「而且還是在這個時間。」

    現在月已高掛空中,城門已經全放下來。多數家庭都已吃完晚餐,要是現在派兵外出搜索戰姬,那可不只是引人注目而已。

    「那姆,你可以在不驚動大眾的情況下派出多少士兵進行搜索?」

    「如果要大家安靜小心地行動,大概頂多五十人左右。」

    「那也無妨,麻煩你讓他們做好出動的準備。」

    要是那姆和拉扎爾知道伊莉莎維塔人在哪裡,肯定會即刻派兵前往。但現在的問題就是戰姬大人行蹤不明,這兩人非常清楚,若是等到大半夜再派兵搜索,結果很可能也是徒勞無功。

    「要等到天亮再行動嗎?」

    「我看我們只能先到鄰近的村落打聽一下了。理由就說戰姬大人正長期外出視察,但公宮內有事,必須要大人緊急回宮處理好了。」

    「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姆輕撫著臉上的皺褶嘆了一口氣。

    「話說……拉扎爾大人,您認為戰姬大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那姆帶著極為認真的語氣開口詢問。這麼問不只是想借重這位老文官的智慧,也是為了以備萬一,先行整合彼此的意見。對此,拉扎爾也格外嚴肅地皺起了眉頭。

    「我想,很多人都會認為是烏魯斯把戰姬大人拐跑了吧。」

    「這麼說,拉扎爾大人不這麼認為了?」

    那姆試著用這句話強迫拉扎爾表態。這讓這位老文官不悅地撇了嘴。

    「那當然。戰姬大人確實是對烏魯斯太關照了,但戰姬大人雖然年輕,卻是個思慮極為清晰的人,絕對不會不知道事情的底線在哪裡。無論烏魯斯對大人說了什麼,她都不可能走偏的。」

    「聽到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那姆輕撫著胸口應了一聲。這是他的真心話。畢竟要是戰姬失蹤的情況真的發生,而他的意見又與身旁這位統御所有文官的老人相左,那麼路伯修公國肯定是不得安寧了。

    如此這般,這兩位忠臣就在整夜沒有闔眼的情況下迎接隔天的清晨。

    而他們的主君——『雷渦的閃姬』歸城,也是破曉之後的事。

    伊莉莎維塔沒有從四面城牆圍繞的公宮正門——通往城前市街的城門進門,而是低調地從後門現身。

    接到報告的那姆和拉扎爾立刻趕到後門,迎接他們的戰姬大人。但當他們看到伊莉莎維塔的模樣時,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的主君回來時頂著一頭蓬亂的紅發;一身紫色洋裝破了好幾個洞,袖子跟衣擺都扯得爛爛的。身上白皙的肌膚沾滿了泥沙,留下好幾道傷痕。她甚至赤著腳,連鞋子都沒穿,手中緊握著龍具雷渦,將鞭頭拖在地上。

    這位戰姬臉上一對金青兩色的『異彩虹瞳』儘管流露出疲憊的神情,但其中卻也夾雜著激動的心緒。要是生性懦弱的人,恐怕還不敢與她四目相望。

    對這兩位忠臣來說,他們的主君此時落魄的醜態,在過去任何一場激戰之後都不層出現過。

    伊莉莎維塔另一手牽著的馬匹身子也同樣髒亂不堪,蓬亂的馬鬃看來就好比破舊的掃把一般。背上的馬鞍用細繩子綁了十餘頂頭盔,這些頭盔彷彿是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廢鐵,又破又髒。其中甚至有幾頂還像是遭到鐵錘轟擊一般,被捶成了餅狀。

    除此之外,她是一個人回來的。烏魯斯沒有跟在身邊。

    看到『雷渦的閃姬』如此壯烈的模樣,兩人都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我回來了。」

    伊莉莎維塔帶著極為冰冷的語氣開了口,這才讓眼前的兩位忠臣回過神來——其實不只那姆和拉扎爾,就連公宮城牆後門的守衛看到這位紅發戰姬進門時的模樣,也都表現出了同樣的反應,沒有人不為之驚恐。

    「我馬上去叫醫生過來!」

    那姆一臉蒼白地喊了一聲,急忙跑出去找醫生。其實他沒必要自己去,只要交代身邊的部下跑腿即可,但此時他已經完全慌了,腦子一片混亂。

    「大人,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拉扎爾開口詢問主君的聲音中夾雜著顫抖。伊莉莎維塔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就有如一頭負傷的野獸,不允許身旁的人開口說話。然而,老文官作為臣子的責任感和疼惜其主的心念,還是戰勝了內心的恐懼。

    不過伊莉莎維塔沒有直接回答拉扎爾的問題,而是單方面撂下了一句話:

    「讓我的馬休息。然後——把這些頭盔擦亮。」

    這位戰姬的目光落到頭盔上時,眼神中流露出了複雜的情感。但這件事只有拉扎爾一個人察覺到。這名瘦弱的老文官對著主君恭敬地行了禮答道:

    「馬上照您的吩咐去辦。」

    他心想,就算他心裡懷抱著無數疑問,但當主君渾身是傷時,絕不是追問這些問題答案的時候。

    再說,此時的伊莉莎維塔似乎沒有失去理智。拉扎爾很清楚地看見,他的主君凝望著那些頭盔時,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憐。

    這位老臣隨即對一旁的門前守衛和在場士兵們下達了指示。伊莉莎維塔瞥了趕來的這些部下們一眼,隨即挺起胸膛,帶著傲然的姿態邁步向前走了出去。而拉扎爾也跟在她的身後移動。

    這位紅發戰姬走進了公宮。拉扎爾看她行進的方向,判斷應該是要回寢室。這時候,這位忠臣也忽然想起了烏魯斯的事。

    「大人,請問烏魯斯怎麼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烏魯斯沒有跟著回來。

    「他不見了。」

    伊莉莎維塔冷冷地回了話之後——忽然改變了話題。

    「那些頭盔——」

    她背對著拉扎爾又開了口。而拉扎爾為了避免聽漏,加緊腳步趕緊跟上。

    「那些頭盔的主人,是在公宮裡面任職的騎士。雖然總共有十五人,但我沒辦法把頭盔全帶回來。」

    拉扎爾一臉呆滯地看著伊莉莎維塔,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回到伊莉莎維塔的寢室。這位戰姬一進門就抓起桌上的鈴鐺,粗魯地猛力搖晃。

    一名侍女嚇得趕緊快步跑來,準備進門就即刻行禮,但卻沒能做到——她看到主人一身宛如鬼魂的模樣,嚇得險些昏厥過去。拉扎爾對她的反應打從心底感到同情,於是代替主君開口:

    「戰姬大人累了,請你幫忙準備葡萄酒、一桶滿滿的熱水、擦拭身體用的毛巾,然後幫大人更衣好嗎?醫生有人去叫了。」

    拉扎爾說話時冷靜的語氣和態度,讓她總算是回過神來。

    「我、我馬上去準備。」

    這名侍女結巴地應了一聲,深深一鞠躬,隨即離開了寢室。

    「辛苦你了。」

    伊莉莎維塔對著身旁的老文官吐出一句慰勞之後,便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我知道你會覺得焦慮,不過再等一下。等那姆來了,我再一起解釋比較不會費事。」

    不久之後,那姆帶著醫生過來。這名醫生是個身形嬌小的老婦人。她和那姆來得相當匆忙,上氣不接下氣地整張臉都是汗。不一會兒之後,方才的那名侍女也提著裝滿熱水的桶子和毛巾趕到。

    「要幫戰姬大人處理傷口,得先換好衣服。拉扎爾大人、那姆大人,很抱歉,要請兩位先到門外等候了。」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

    聽到醫生這麼說,伊莉莎維塔眯細了眼睛補上一句。身為戰姬,在臣子面前更衣不會感到害臊——拉扎爾身為臣子,知道主君想表達的意思。他面不改色,恭敬地行了禮。

    「戰姬大人,您看到那姆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不如在您更衣的時候先讓那姆休息一下吧。」

    伊莉莎維塔看了一眼提起袖子擦汗的那姆,對他投以一個微笑。

    「好吧,那就請你們到外面稍歇一會兒吧。」

    聽到主君這麼說,拉扎爾隨即對那姆使了一個眼色。兩人行了禮,離開了伊莉莎維塔的寢室。出了寢室之後,他們彼此對望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

    坦白說,他們非常需要時間喘口氣,冷靜一下情緒的時間。

    伊莉莎維塔回到公宮不過半刻鐘,但他們兩人卻是驚嚇連連。原本已經是整夜沒有闔眼了,現在更是不堪負荷。而且他們的主君接下來還要告訴他們外出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他們來說,這個時間至少可以讓他們先做個心理準備。

    拉扎爾看向身旁站著的壯年騎士。

    「那姆,你認為戰姬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才會讓那位大人傷成那樣?」

    那姆帶著一臉苦澀的表情搖搖頭。

    伊莉莎維塔‧法米那——這位戰姬就是在戰場上被一、兩百名士兵包圍,也只要揮揮手中的龍具「沃利茲夫」,就能輕易將對手悉數掃倒。

    而那姆更是無數次看著她領軍衝鋒陷陣,但卻從沒有看過敵人的一把劍、一把槍、一根箭矢或石塊在戰爭中傷到她。

    ——不,只有一次……

    那姆忽然想起那一段有如惡夢般的記憶。

    秋天,與萊格尼察的艦隊場軍合力迎戰大批海盜的海戰之中,一隻巨大的白色怪物忽然出現在海盜大軍的旗艦上。(朱月:別問我「場軍」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伊莉莎維塔與暱稱莎夏的萊格尼察戰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兩人聯手,好不容易打倒這頭怪物。那一戰結束後,抱著莎夏回到己方船艦上的伊莉莎維塔身負前所未有的重傷。

    能夠傷及戰姬的,大概就只有那種程度的怪物了。

    「怎麼了嗎?」

    聽到拉扎爾開口詢問,那姆這才回過神搖搖頭說:

    「說來慚愧,我實在想不出來可能的情況。這件事恐怕只有等待戰姬大人親口告訴我們了。」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害怕再次提起跟那頭怪物有關的事。不只是他,凡是有參加那場海戰的萊格尼察和路伯修士兵,也都有同樣的感受。

    而這樣的感受也讓那姆鐵青著臉趕緊扯開話題。

    「話說,系在戰姬大人馬鞍上的那幾頂頭盔……那是我們公國騎士的頭盔呀。全部都是。」

    「你都確認過了嗎?」

    拉扎爾確認性地追問著。那姆點點頭。

    「對,我已經派人去調查有哪些人聯絡不上,但今天之內恐怕很難得到答案。」

    「現在能做到這點也就夠了。我想,關於這件事待會戰姬大人也會一併告訴我們的。」

    就在這時候,寢室內傳來了呼喚。看來傷口已經處理完了。於是那姆謹守禮儀地敲了敲門,等待主君回應之後才開門進房。

    伊莉莎維塔換上了一件新洋裝坐在椅子上。她的臉頰上貼了一小塊白布,肩膀和手腕上也纏了繃帶。那張臉仍舊顯露出十足的鬥志,但也無法掩蓋身上怵目驚心的傷勢。

    此時這位戰姬將黑鞭龍具捲起來掛在右側腰際。那姆察覺的同時有些驚訝地眯細了眼睛。由於伊莉莎維塔是右撇子,因此總是把龍具掛在身體左側。雖然像現在這樣掛在右側也不是不能用,但應該不太好用才對。

    然而,那姆沒有開口詢問這件事的餘裕。因為其他還有太多事情該問了。

    「戰姬大人,傷口雖然處理完了,但不代表它馬上就會好。請您暫時休息一陣子。若傷要痊癒,休息是不可或缺的。」

    這位老醫師說完行了禮,跟著侍女一同退出了寢室。

    於是,寢室裡只剩下伊莉莎維塔、那姆和拉扎爾三人。

    「很抱歉,我回來晚了,讓兩位擔心了。」

    伊莉莎維塔開了口。但她儘管嘴裡說抱歉,臉上卻沒有半分歉疚的意思。但這樣的表現,反而讓兩位忠臣覺得安心。

    「戰姬大人,可以請您告訴我們,您這次出門的目的是什麼,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到拉扎爾這麼說,伊莉莎維塔便開始解釋她昨天和烏魯斯出門散步,以及所有事情的經過。

    當他們正要穿過老舊荒廢的神殿前方,一群公國的騎士忽然現身,對著烏魯斯拔劍相向。異彩虹瞳的戰姬繼續說道:

    「他們認為我對烏魯斯的評價名不符實,想動手殺掉烏魯斯。而我和烏魯斯試著說服他們,但無論怎麼說都說不通……結果我們只好逃進荒廢的神殿之中,但卻在神殿裡面遇到了龍。」

    「您說……龍,是嗎?」

    拉扎爾瞪大了眼睛反問了一句。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他活了將近伊莉莎維塔三倍的歲數,卻從沒有見過龍。但這位老文官也同時想到,若不是真的有龍,這位戰姬絕不可能傷成這樣。

    「我們打倒了龍,但神殿的地板或許是不堪負荷而崩塌了。那間神殿的地板崩塌之後,底下還藏有地底建築,而我跟烏魯斯落入其中……我找到地底建築的出口,自己一個人出來了,但卻沒找到烏魯斯。」

    從神殿地底建築中逃脫的伊莉莎維塔找到了自己的馬。所幸她的馬沒有逃走,也沒有成為野獸的晚餐。

    隨後伊莉莎維塔先到了鄰近的村落一趟,命令村長召集人手,帶著一群人回頭尋找被她殺死的騎士屍體。儘管當時天色已黑,視線昏暗,但這位紅發戰姬仍應許了報酬以動員村民幫忙。

    而她之所以如此焦急地召集村民,是有原因的。

    在她帶領村民趕到神殿時,那群騎士們的屍體幾乎都已經被野地裡的鳥獸啃食得不成人形;除了狼群之外還有黃鼠狼、狐狸、烏鴉和禿鷹,全都毫不留情地大啖著她那群手下的屍體。

    伊莉莎維塔請村民協助搬運屍體,等到天亮後,才將那群騎士在村莊附近集體下葬。

    而她則取走這群騎士們的頭盔當作遺物,綁在馬鞍上帶回公宮。不過其中有些頭盔在交戰時遭到破壞,無法蒐集到原有的人數。

    這位領主以平淡的語氣吐出的這些話,讓兩名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臣子聽得目瞪口呆。

    她敘述這件事時的聲音平淡,但聽在兩名臣子耳中,卻不自覺地感受到了這位戰姬心裡壓抑的怒氣。伊莉莎維塔隔了幾秒鐘之後接著又再開口:

    「那姆,你知道我國的騎士之中,有哪些人是昨天中午過後忽然失去蹤影的?應該有十五個人才對。」

    「我正在調查,今天一定會掌握這些人的名單。」

    那姆壓抑著內心驚訝的反應回了話。剛剛拉扎爾這麼問他時,他回話時的反應相對顯得很沒把握。但聽聞了這件事背後的真相後,情況則不可同日而語。他得儘早查明這幾名騎士的名單。

    「掌握到名單之後,戰姬大人打算怎麼做呢……?」

    拉扎爾帶著謹慎的語氣詢問——若是伊莉莎維塔敘述的遭遇屬實,那麼這些騎士就是對著主君拔劍相向的反賊了,不僅該立刻處死他們,視情況的嚴重程度,甚至還得降罪於他們的遺族。

    聽到這位老文官的詢問,伊莉莎維塔別過頭。她看著自己的右手說:

    「對外就宣稱他們是在與龍交戰的時候喪生的吧。名單掌握到了之後,就把他們的頭盔交還給他們的遺族,然後再致贈一些慰問金給他們。」

    「這……」

    拉扎爾有些說不出話來。他認為這位領主的處置方式太天真了,但他沒有插嘴。因為眼前這位主君正帶著銳利的視線,以她那一對獨特的異色雙眸凝視著他。

    「有誰對於這樣的處置方式感到不滿嗎?」

    「對於那些企圖弒君的謀反者要是開了先例赦免,只怕會種下禍害的種子。」

    拉扎爾儘管害怕,但仍試著努力反駁。但這位有著異彩虹瞳的戰姬卻冷淡地搖搖頭。

    「拉扎爾,你說的沒錯,不過你想想,儘管我國的騎士們多少都對烏魯斯受到的禮遇感到不平,但這幾名騎士為什麼會挑他在我身邊的時候襲擊烏魯斯呢?」

    聽到伊莉莎維塔這句話,拉扎爾和那姆同時蹙起眉頭思索了起來。這情況確實詭異。畢竟他們可以挑烏魯斯一個人單獨行動的時機下手。而且這樣的機會絕對不少。

    「我認為這幾名騎士的情況不太正常。而且,他們的行動背後應該是有人指使的。」

    如果這幾名騎士的行動是有人唆使,倒是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姆帶著嚴肅的表情凝視著他的主君。

    「我一定會找出背後的主使者。」

    「拜託你了,那姆。拉扎爾,這個決定你也可以接受吧。」

    拉扎爾聽了點點頭。騎士們遭人指使——這件事的事實真相如何,只有伊莉莎維塔一個人清楚。而這麼一來,他也沒有理由反對現在這個決定。

    隨後,伊莉莎維塔也下令要他們出動搜索烏魯斯。

    「我認為烏魯斯還活著。」

    「是。我會派兵以廢棄神殿為中心搜尋烏魯斯的下落的。」

    那姆回了話。而這麼做並非來自於他身為臣子的義務。事實上,這位壯年騎士跟烏魯斯也有私交。

    「那麼,戰姬大人,今天就請您休息吧。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處理吧。」

    那姆說完,正準備和拉扎爾一同退出伊莉莎維塔的寢室,但這位戰姬卻開口叫住了拉扎爾。這位老文官覺得有些詫異,但也只能留下。

    其後,伊莉莎維塔顯露出些許猶豫的反應,但馬上擺脫了內心的糾結,抬頭凝視著拉扎爾。

    「拉扎爾,你可聽過芭芭‧雅加?」

    「……您是指口傳歷史和神話故事中出現的那個芭芭‧雅加嗎?」

    這個問題實在唐突,也難怪拉扎爾會顯露出驚訝的反應。

    早在吉斯塔特建國之前,芭芭‧雅加的存在便已廣為人知。

    關於芭芭‧雅加的傳說,有部分認為她是精靈,有部分認為她是妖精或怪物,也有人說她以老婦人的外型現身,蒐集著死者的魂魄……

    據說芭芭‧雅加在上古時代也曾經是受人崇拜的諸神之一,不僅會賜與信徒力量,也會施以詛咒。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芭芭‧雅加是一種非人的存在。

    聽到拉扎爾詢問,伊莉莎維塔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就是那個芭芭‧雅加。我們路伯修公國之中不是就有好幾座主要供奉芭芭‧雅加的古老神殿嗎?可以麻煩你盡快幫我調查一下這些神殿嗎?」

    這位戰姬的要求更讓老文官拉扎爾覺得困惑了。他不認為這是現在應該花時間去做的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伊莉莎維塔似乎從拉扎爾臉上的表情摸透了他的想法而開了口:

    「不過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必要的。而且,我沒有辦法拜託其他人去做。」

    儘管這位戰姬大人說話時夾帶著高壓式的語氣,但拉扎爾聽得出來,伊莉莎維塔話中的意涵其實是請託而非命令。同時,他也看得出來,主君眼中正流露出氣憤、焦慮和懊悔。

    他感覺到有必要認真面對這位戰姬的請託,於是端正了臉上的表情和姿勢。

    眼前這位紅發戰姬的要求絕非一時興起,而是迫切的需要。

    「既然戰姬大人這麼說,那我這就即刻去辦。不過供奉芭芭‧雅加的神殿不在少數,所以是不是將調查結果統整到一定程度再向您報告呢?」

    聽到拉扎爾這麼說,伊莉莎維塔這才松了一口氣地說:

    「這個嘛……麻煩你明天晚上先跟我彙整一次報告,接著再看調查結果決定。」

    「遵命。」

    拉扎爾行了禮,原本打算退出主君的寢室,但卻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而回頭。

    他對於伊莉莎維塔的行為和想法懷抱著疑問,而接下來要說的話多少也含有內心的疑惑無法釋懷而感到焦躁的成分。但他個人的感受並不重要——重點是,這句話他非得告知他的主君不可。

    「戰姬大人,不用我提醒,您知道我在這座宮裡任職,是始自前一位戰姬大人的時代。」

    這句話讓伊莉莎維塔蹙起了眉頭,但她的臣子仍接著開口:

    「我知道作為一名統治者,心裡一定藏著無法對任何臣民吐露的秘密。因此,我不要求您對屬下坦白。不過,希望戰姬大人不要忘記,包含屬下在內的所有臣子,都是為了戰姬大人而存在的。」

    伊莉莎維塔帶著驚訝的表情,凝視著眼前低頭行禮的老文官。紅發戰姬也放鬆了緊繃的表情,展露微笑。

    「謝謝你,拉扎爾。」

    這次行禮之後,這位白髮的老文官真的離開了主君的寢室。這一連串的事件讓他身心俱疲,但他伸了一個懶腰,仍邁步向前走了出去。他所服侍的君主遠比他年輕,作為一名臣子,不能在這麼一位主君面前表現出懦弱的一面。

    ——現在刻不容緩必須處理的問題還是……

    拉扎爾的心裡泛起苦意。他心想,作為公國的騎士卻忽然出手襲擊其主和烏魯斯,這件事有必要想個辦法處理掉。

    畢竟沒有戰爭,卻因為公國領主一個人的私事起了衝突,而且一死就是十五人。儘管這件事眼下還瞞得了幾天,但遲早會走漏消息。而就算宣稱他們是被龍所殺,會有多少人相信也是個大問題……

    拉扎爾最擔心的,還是那幾名騎士是因為伊莉莎維塔對於烏魯斯過於傾心,因而想取烏魯斯性命的這個消息流出去。

    對事實有興趣的人永遠是少數。多數人只要聽到投其所好的流言蜚語就能得到滿足……長期待在公宮的拉扎爾對此非常清楚。

    ——其他人怎麼樣都無所謂,唯獨損及戰姬大人名譽的結果,說什麼都得避免。

    這位老臣認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得先製造一個更容易為大眾所接受的劇本,並且散佈出去。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刻意將問題指向烏魯斯與這十五名騎士之間的私人恩怨,但這個說法就實際情況而言,卻會顯得很不自然。畢竟烏魯斯擅長的是弓箭,要是同時面對十五名騎士,他絕對沒有勝算。

    ——再說,這麼一來,烏魯斯也不可能繼續再待在路伯修了……

    烏魯斯在路伯修生活的這幾十天內,公宮裡沒有人把他當成自己人。因此,拉扎爾所想的這個說法一旦成立,輿論會傾向支持哪一方可說是不言自明。

    這位老臣心想,他製造出來的說法絕不能讓喪命騎士的遺族和公宮內的官員們,以及職員對他們的主君和烏魯斯產生反感。

    「不過最糟糕的情況……還是得把烏魯斯捨棄掉呀。」

    他下定決心,要是情況失控,致使群眾的批判方向指向伊莉莎維塔,那麼他就要設法讓烏魯斯成為擋箭牌。

    伊莉莎維塔一定無法狠下心做出決定,而那姆想必也會有所猶豫。因此,這個責任非得由他扛下來不可。拉扎爾不討厭烏魯斯,但若是為了伊莉莎維塔,必須犧牲這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這位老臣絕不會有半分遲疑。

    ——可能的話,我當然不樂見這個情況發生,但……烏魯斯真的還活著嗎?如果他還活著,他現在人又在哪裡呢……

    拉扎爾將這番思考與煩惱深埋心裡,不露於臉上,邁步走在公宮內的走廊。

    當所有人退出了寢室,伊莉莎維塔這才一個人躺到房間裡掛著紗帳的床鋪上。

    身為戰姬在臣子面前必須表現出來的威嚴,此時已然從她的臉上消失。現在的她看來就只是一個臉上寫滿了疲憊的少女。

    「——要用謊言掩蓋另一個謊言,真是麻煩至極的事。」

    她想起前一刻拉扎爾脫口說出的那句話,心裡便不由得一陣揪痛。

    而她之所以在整個事發經過的敘述之中抽掉芭芭‧雅加的存在,固然是她認為說了拉扎爾和那姆也不會相信,反而只會讓他們腦中一片混亂——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已經下定決心要親手除掉芭芭‧雅加,這位擁有一對異彩虹瞳的戰姬眼中仍舊充滿了堅毅的鬥志。

    至於另外的一個原因是……她微微扭動了頸子,將那一對左眼右眼呈現不同眸色的眼珠移向右臂,眼神中流露出畏懼、氣憤和懊悔的情緒。

    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右臂的秘密。

    當她得到這股力量的當下,這股來歷不明的力量讓她感到害怕。

    然而,若要說這股力量對她完全沒有助益,那倒也不盡然。

    因為無論是之前與萊德梅裡茲的戰姬,艾蓮——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交手的時候,或是與托爾巴蘭那樣的魔物交手,她都相當仰賴右手的力量;尤其是面對艾蓮的時候,伊莉莎維塔甚至有信心只靠右手的強大威力,便足以讓她立於不敗。

    然而,她從沒想過這股力量竟是如此令人忌憚。

    她曾經一度想要砍斷這只右手,但最後還是作罷。畢竟這麼做不能保證她一定能夠從這個詛咒之中解放。而要是這股力量在砍斷右手之後轉移到左手上,她甚至連能挑戰芭芭‧雅加的機會都會失去。

    此時,她的右手不自覺地伸向掛在腰上的龍具。這個動作讓她恍然回神,趕緊轉以左手抓住那把短鞭‧雷渦。

    ——話說回來,為什麼芭芭‧雅加這時候卻完全沒有任何動作呢?

    伊莉莎維塔心想,若是對方想要殺掉她,在她遍體鱗傷、精疲力竭的時候,應該是最好的機會才對。但那隻以老婦作為外型的魔物,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

    昨晚她在神殿附近的村落中,整夜沒有闔眼,等天亮回到公宮的路上,這名紅發戰姬心裡始終懷抱著不安。

    她總是擔心對方會如同操控她手下的騎士一樣,再以操控村民和公宮的士兵的方式襲擊她,這讓她絲毫不敢鬆懈。

    其實現在也是。明明她已經疲憊不堪,就算立刻陷入昏睡都不奇怪,但意識卻極為清醒,情緒顯得相當亢奮,彷彿隨時準備應付破門而入的敵人。

    而她雖然帶著對人如此嚴重的戒心,卻仍不惜繞到神殿附近的村落一趟,並且事後再回到這座公宮,這是因為她始終保有她是路伯修公國領主的——戰姬的意識。

    她無法不憑弔那些可憐的騎士們,也不能避著那姆和拉扎爾。甚至,若他們被那個老婆婆魔物操控,她也做好了親手肅清的覺悟。

    所幸目前還沒發生這種事。

    難道是因為在地道的戰鬥中,自己給了敵人一擊的緣故?雖然那一擊沒救下烏魯斯,但當時她使出的龍技確實傳來了擊中敵人的手感。儘管太過樂觀的思考方式非常危險,但也許芭芭‧雅加也受了重傷,尚未痊癒……

    ——我一定要親手葬送掉那頭魔物。

    伊莉莎維塔之所以下令要拉扎爾派人調查供奉芭芭‧雅加的荒廢神殿,為的就是這個。畢竟她無從得知對方目前的下落,那麼只有從現有的線索一一去找了。

    而她沒有派遣那姆代為處理這件事,原因是這位老文官更適合這個任務。而且,要她拜託那姆,她也實在難以啟齒。

    之前與海盜交戰的一役之中,那姆也親眼目睹了白鬼托爾巴蘭。

    當然,由於當時那艘海盜旗艦上只有伊莉莎維塔和莎夏加上托爾巴蘭三人,因此那姆絕不可能知道當時伊莉莎維塔和托爾巴蘭交手時所說過的話。

    就算那姆的耳朵再好,也不可能在劍戟交錯的碰撞聲中聽到伊莉莎維塔和托爾巴蘭之間的對談。但就算如此,她還是無法開口委託那姆處理這件事。

    忽然間,視線角落泛出微光。左手緊握的黑鞭釋放出了淺淺的光芒,彷彿在鼓舞她一般。

    沃利茲夫以無聲的微光告訴它的主人——雷渦的閃姬,要她先好好讓身體休息一下。伊莉莎維塔領會了沃利茲夫想要傳達的意念,揚起嘴角嗤嗤地笑了一聲。

    「謝謝你,那我就先睡一下吧。」

    她輕輕闔眼。若是危機真的顯現,那麼雷渦應該會馬上通知她。而既然敵人沒有任何行動,那麼現在與其胡思亂想,更應該先好好睡一覺才對。

    ——烏魯斯……你一定要平安呀。

    不多時,伊莉莎維塔便帶著淺淺的鼾息陷入沉眠。

    ◎

    這是一處排拒了任何光線,一切全浸在漆黑之中的房間。

    乾澀的空氣中有兩幢人影。其一是一名身穿黑色鬥鬥篷,身形矮小的老人。他坐在不怎麼寬敞的房間中央,沒有任何動作。其雙眼緊閉,彷彿正在沉思,抑或者正處於深眠。

    另一人是中等身材的青年。他以一塊綠色的布料纏住一頭黑色短髮,布尾垂在肩上,穿著一身厚重的衣裝,而衣領和袖口鑲著皮草。

    他左手抓著一個小皮囊倚在牆上,不時以右手探進皮囊中取出內容物,面帶笑容地將東西放進嘴裡。

    他咬的是金幣。但金幣在他嘴裡卻像是餅乾一樣,輕鬆在他齒間嚼碎,被他吞進肚裡。

    老人的名字是多勒卡伐克,而青年的名字叫做渥加諾伊。兩人外貌看來與常人無異,實則不然。而若要問他們為何喬裝人類,那是因為現在這片土地上人類文明興盛,這身模樣相對便於行事。

    「找到了嗎?」

    渥加諾伊一邊吞嚥金幣,一邊對著多勒卡伐克開口詢問。但這個有著老人外型的非人生物卻沒有回話。渥加諾伊聳聳肩,又從皮囊中取出一枚金幣。

    忽然間,這個沒有空氣流通的空間颳起一陣渦流。

    青年立刻將金幣扔進嘴裡,同時將視線聚焦到這道氣旋的中心。而老人也瞪大了眼睛做出同樣反應。

    兩人的視線交會之處,黑暗猛然向外迸開,一幢黑影從中湧現——是一名身上罩著一件連帽的黑色袍子,手上提著一把粗陋掃帚的矮小老婦。

    她身上的袍子下襬彷彿遭到粗魯的撕扯般,呈破碎不整齊的條狀,掃帚彷彿被猛獸咬過一般,帚頭凌亂不堪。帽頭底下的臉孔傳來紊亂急促的呼吸。

    「——這是怎樣?」

    渥加諾伊瞪大了眼睛,望向蹲在地板上的老婦。多勒卡伐克沒有開口,但眼中卻顯露出驚訝的神色。

    「雅加婆婆,你也被打得太慘了吧?」

    渥加諾伊歪著嘴對著眼前的老婦——芭芭‧雅加發出了訕笑。芭芭‧雅加沒有回話,而是專心調整自己的呼吸。

    在數了二十的時間之後,老婦起身。渥加諾伊見狀,馬上擺出警戒的態勢。他知道芭芭‧雅加恢復元氣之後,肯定會毫不留情地舉起掃帚打他。

    然而,眼前的老婦卻只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便抱著掃帚坐到地上。她搔著那一副鷹鉤鼻說:

    「唉呀呀,如你看到的,我這次真的無話可說啦。」

    渥加諾伊對她這樣的反應感到意外,隨即開口詢問:

    「這次的雷渦之主有這麼凶悍嗎?」

    聽到這聲詢問,老婆婆魔物從壓得低低的帽簷底下掃出銳利的視線,對著兩名同伴說:

    「——有『弓』在。」

    瞬間,驚愕有如浪濤一般,無聲地席捲了整片漆黑的空間。渥加諾伊手中的皮囊差點沒抓穩掉到地上,而多勒卡伐克也冷不防整個人抖了一下。

    「『弓』不是沉在海裡了嗎?」

    「我知道『弓』一定還活著……不過沒想到他人竟然就在路伯修呀。」

    青年的聲音略帶驚訝,而老人的嘴角則揚起看似感嘆的淺笑。等到兩人的反應平靜下來之後,芭芭‧雅加對多勒卡伐克低頭道了歉。

    「抱歉,多勒卡伐克,跟你借來的龍死了。」

    老婦魔物在神殿地底放出雙頭龍攻擊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而多勒卡伐克則是龍的主人。要是沒有烏魯斯,那隻雙頭龍肯定早就把伊莉莎維塔吞掉了。

    然而,多勒卡伐克帶著一張沒有夾帶任何情緒的臉龐回了話:

    「那倒不會。能夠得知『弓』還活著,而且人在路伯修,這樣的收穫已經足夠了。不過,芭芭‧雅加,你一直到受了這麼重的傷才發現是『弓』呢。」

    「這就是問題了。那傢伙完全沒有顯露出原本的氣息,直到他打倒雙頭龍之前,我都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人……不對,也許他沒有作為『弓』的記憶也不一定。」

    「話說,你沒把『弓』帶來呀。」

    聽到渥加諾伊這麼問,芭芭‧雅加不快地哼了一聲。

    「我原本是有打算要這麼做,不過卻被『鞭』妨礙……『弓』現在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這真是可惜了。」

    渥加諾伊儘管嘴裡這麼說,但語氣中卻絲毫沒有任何惋惜之意。他從皮囊中抓出一枚新的金幣往空中拋了起來,隨後仰頭張大了嘴,準備張口接住這枚自空中落下的金幣。

    然而,就在金幣落入他口中的前一刻,他卻瞪大了眼睛,以飛快的動作伸手攔接住了金幣。

    「不要這樣玩我好嗎?真是夠了,你這老太婆也真是讓人一點都大意不得。」

    渥加諾伊啐了一口張開右手。躺在掌中的不是原本的金幣,而是一枚舊銅幣。是芭芭‧雅加在渥加諾伊拋出金幣時迅速偷換掉的。這名老婦魔物頗為刻意地別過頭,作勢專注地整理她的掃帚。

    多勒卡伐克絲毫不介意兩名同伴之間的鬥嘴,他開口問道: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芭芭‧雅加?」

    對此,芭芭‧雅加停下整理掃帚的手回了話:

    「先養傷,然後我要殺了『鞭』。要把『弓』擄回來是之後的事——還有,我剛剛說過,『弓』的狀況有蹊蹺。我想再觀察一陣子。」

    「你要殺掉雷渦之主呀。虧我還想應該能再享受一陣子的呢。」

    渥加諾伊帶著頗為意外的反應低頭凝視著芭芭‧雅加。

    「我原本也這麼打算的啦。不過畢竟『弓』就在附近,要殺也得觀察個幾天。」

    這位老婦魔物輕輕拍了一下掃帚。同時,直到前一刻看起來都還像是一堆稻草的掃帚頭,在轉瞬間便恢復整齊。

    她對此頗為滿意地點點頭,隨後轉頭望向身旁的青年和老人。

    「多勒卡伐克、渥加諾伊,你們又怎麼打算呢?」

    「只要你找到『弓』,我就會出手幫忙。畢竟與戰姬為敵可是沒完沒了,太麻煩了。」

    金幣似乎吃光了。渥加諾伊將皮囊倒過來晃了兩下,開口回了話。這時,多勒卡伐克再次閉起了眼睛。

    「我正在找東西,現在還沒辦法顧及其他事情。這件事就交給你們處理。」

    「這樣好嗎?畢竟我和你對『弓』的想法,可是有微妙的不同呀。」

    芭芭‧雅加凝視著這位老人,像是要強迫多勒卡伐克表態似地。但他閉著眼睛沉穩地回了話:

    「芭芭‧雅加,我的想法一直以來都未曾改變。所以你不用顧忌。」

    「——好,那就到時候再見吧。」

    芭芭‧雅加揮了一下掃帚。密閉黑暗空間中再次出現一道氣旋,微微撥弄著多勒卡伐克的斗篷衣擺。

    隨後,這名老婦魔物就在氣流靜止之前消失在這片空氣中。

    ◎

    若要說吉斯塔特王國波爾斯的領主,奧格爾特‧卡薩柯夫有多討厭伊莉莎維塔‧法米那,那麼整個國內的貴族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儘管擁有『銀閃的風姬』之稱的艾蓮也因為種種緣故,對伊莉莎維塔懷抱著敵意,但就連這位戰姬也絕對沒有像卡薩柯夫如此仇視雷渦的閃姬。

    擁有伯爵爵位的卡薩柯夫時年三十五,有著一頭褐色短髮,以及遍佈臉頰和下顎的茂密絡腮鬍。他的身材魁梧,肩膀很寬,肌肉也相當結實,搭配他那副銳利的眼神,給人一種精焊而充滿魄力的印象。

    事實上,在他繼承爵位和領地之前,一直都是一名聲威遠播的戰士。他擅長的武器不是劍也不是槍,而是戰錘。卡薩柯夫以他強健的臂力祭出的戰錘能夠破盔陷甲,裂肉斷骨。

    他總是揮舞著戰錘領軍衝鋒陷陣,並擁有『血腥的卡薩柯夫』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別稱。

    他之所以對伊莉莎維塔感到厭惡有幾個原因,其中最大的問題,出在這位戰姬臉上那一對彼此顏色迥異的雙眸——卡薩柯夫對於伊莉莎維塔的『異彩虹瞳』懷抱有強烈的厭惡感。這種厭惡感也許可以說是基於迷信而產生生理上的恐懼和忌諱。

    過去卡薩柯夫曾在視察領地的時候,於領地內一處村落見過一名同樣擁有異彩虹瞳的女孩。

    「這是邪惡的精靈詛咒。不然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天生擁有這種可怕的眼睛?」

    這名身材壯碩的波爾斯伯爵吐出這句話之後,當下就想動手殺掉那個女孩。但一旁的隨從卻想盡辦法說服主君罷手,讓他只好收起手上拔出的劍——而這件事卻沒有就此結束。

    「我不殺她,但你們要幫我把她跟她的家人全都當成奴隸賣掉。」

    卡薩柯夫表現出一副若是只將這女孩趕出領地還不足以洩憤的態度,但他的隨從也已經不敢再加以制止。而事情發生在這個小村落裡,更是讓他們無可奈何。

    這件事釀成了一起不小的騷動,但國王維克特卻沒有對此發表意見。

    在吉斯塔特王國之中,貴族擁有其封地內的自治權。因此,領地裡的一切均屬於領主所有。只要不對國家造成危害,王族無法介入各領地內的政策與管理。

    不過,據說維克特國王在這女孩和她的家人離開吉斯塔特王國之前,悄悄將他們接過來,讓這家人移住到某一名貴族的領地內。關於這點,維克特王始終三緘其口,因此事實真偽也難以確認。

    總之,對於這起事件,儘管有許多人無法接受卡薩柯夫的行為,但亦有不少人表示贊同。例如這位伯爵的友人——伊莉莎維塔的父親,羅吉翁‧阿伯特就是其一。

    然而,事件過後不久,羅吉翁就犯下罪行企圖逃亡,因而遭到艾蓮制裁。然而,比起這位銀發戰姬,卡薩柯夫卻更厭惡伊莉莎維塔。

    「羅吉翁犯罪遭誅是自作自受。不過他之所以犯下這個罪行,問題難道不是出在他女兒的異彩虹瞳所引起的嗎?」

    聽到他荒唐的看法,眾人難表認同,但這位波爾斯伯爵卻對於自己這樣的說法深信不疑。

    對於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真正讓他覺得厭惡的不是擁有異彩虹瞳的戰姬,否則要他絕對無法接受自己的領地與路伯修相鄰這件事。

    「我在前一代戰姬的時代可從沒有覺得這麼生氣過。」

    這樣的情緒在近期更是猛然爆發。

    比多格修的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原本欲發兵征討尤金‧舍巴林伯爵,但其軍勢卻被艾蓮和伊莉莎維塔擋下。

    吉斯塔特王國北部所有擁有領地的貴族,幾乎都與伊爾達公爵過從甚密,卡薩柯夫也是其一。但他看待這位伊爾達公爵時,心理上卻是相當複雜的。

    卡薩柯夫三十五歲,而伊爾達三十四歲,兩人屬於同一個世代,彼此的領地距離不遠,這些原因導致卡薩柯夫一直以來都不得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

    然而,兩人之間的成就卻有著相當大的差距。

    首先,伊爾達是公爵,擁有廣大的比多格修這塊領地。而卡薩柯夫是伯爵,受封的波爾斯只有比多格修的一半大小;儘管波爾斯在吉斯塔特王國北部也是豐饒的土地,但終究無法和比多格修相提並論。

    另外,伊爾達擁有王位繼承權,而卡薩柯夫則沒有。

    以上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因此對卡薩柯夫來說,他總是期許自己能在其他方面勝過伊爾達。而他之所以選擇以戰錘當作武器,也是因為他在劍術和槍術方面的造詣完全比不上伊爾達。

    其後,卡薩柯夫在戰場上立下了宏偉的戰功,甚至還得到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別稱。

    然而,伊爾達在戰場上豐碩的戰果同樣也不落人後。一方面伊爾達本身就是一名傑出的劍士,加上他有優秀的指揮能力,在部隊中也得到將士們的信賴。因此,周圍的人的讚賞總是凝聚在伊爾達這人的身上。

    卡薩柯夫當然也是讚賞者之一。不過他的讚賞背後總是伴隨著內心的苦澀。

    而也正因為他對伊爾達懷有這樣難解的情結,使他在聽聞伊爾達敗給伊莉莎維塔之後,更是感到焦躁不已。

    「聽說伊爾達卿是因為他的侍從遭到毒殺而發兵的是嗎?出兵討伐如此卑劣之人,為什麼會遭到阻撓?而且還是那個骯髒的異彩虹瞳女人!」

    他的所有情緒全都集中在這句話的最後,並且認真思考是不是該舉兵攻打路伯修。

    一如前述,卡薩柯夫的領地波爾斯正巧就與路伯修公國接壤。因此他攻打路伯修不是這麼困難的事。另外,在這種情況下擁有資格介入仲裁的伊爾達公爵,又因為患罪而無法離開王都席雷吉亞。

    而除了伊爾達公爵之外,其他有能力介入仲裁的人,就只剩下萊格尼察和奧斯特羅德兩公國的戰姬了。但萊格尼察公國在失去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之後,目前仍缺乏戰姬領導。

    而奧斯待羅德的戰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儘管擁有『虛影的幻姬』的稱號,但身體虛弱,應該不至於積極介入這場內戰。再說,奧斯特羅德公國與路伯修公國和波爾斯之間有一段距離,卡薩柯夫只要在對方的部隊趕到之前把伊莉莎維塔收拾掉即可。

    然而,思索到這裡,這位伯爵猶豫了。

    他作為波爾斯的領主,怎麼說也不能因為討厭一個人而發兵。更何況這個對象還是吉斯塔特王國七位戰姬的其中一位。而他也知道異彩虹瞳在路伯修不被視為異端。

    以上諸多要素加起來,引發了卡薩柯夫對伊莉莎維塔這個人單方面的怒火,讓他處在這個情緒下度過了整個冬天。

    而就在這時候,一名男子忽然造訪。

    「——麥亞‧裘里納?」

    聽到忽然來訪的這名訪客的名字,卡薩柯夫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他從沒聽過這個人。告知主君訪客到來的下僕,接著也隨即遞出了一封信函。

    「這是那位麥亞卿給伯爵您的信。說是比多格修公爵閣下寫的介紹信。」

    卡薩柯夫聽到這句話,頗為詫異地接過信函,確認了信上的封蠟。確實是比多格修公爵家的印璽沒錯。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封蠟,攤開了內緘的信件。

    「這確實是公爵閣下的筆跡沒錯。」

    這名訪客既然是伊爾達‧克魯堤斯公爵介紹來的,那麼卡薩柯夫可不能不見他了。於是卡薩柯夫命令下僕請訪客到會客室等候,接著便在整理了儀容之後趕去。

    那是一名身形矮小的訪客。

    從他的容貌看來大約四十歲,但體格卻像個十四、五歲的青少年。從那一身貴族般華美的衣裝底下伸出來的四肢看來細瘦。他的頂上無毛,有著一對沉重的厚眼瞼,讓眼睛細得甚至看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睜眼。

    卡薩柯夫低頭看著這名訪客,心想這人看起來實在令人覺得不舒服。

    「卡薩柯夫大人,在下名叫麥亞‧裘里納,很榮幸見到您。」

    訪客報上姓名,彬彬有禮地對著卡薩柯夫低頭問候。而卡薩柯夫則昂然地點頭回應。

    會客室內的暖爐裡燃燒著熊熊火光,烘暖了整間會客室。

    大理石製的小桌上擺了兩杯盛滿葡萄酒的銀杯。

    「請容我失禮,但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就連比多格修公爵閣下的介紹信裡面也沒寫什麼關於你的事。請問你是在怎麼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認識公爵閣下的呢?」

    卡薩柯夫以他一貫的行事作風直言不諱地開口詢問。然而,這位訪客——麥亞卻絲毫不覺得被冒犯,揚起嘴角帶了點自嘲之意笑說:

    「卡薩柯夫大人,您不認識在下一點都不奇怪。在下雖是比多格修公爵閣下的遠親,但沒有爵位也沒有封地,更與王宮內的顯要官職無緣,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貴族呀。」

    「喔,那你找我有什麼事?」

    卡薩柯夫板起臉了臉說。這個麥亞看來不像是來謀職的,畢竟如果是的話,伊爾達公爵的介紹信上應該會寫。因此卡薩柯夫實在猜不透這名訪客找他究竟有什麼事。

    「伯爵閣下……」

    這時候,麥亞挺出上身提起目光,帶著懇切的眼神凝視著卡薩柯夫。

    「請容在下向您確認,關於在下的來意,公爵閣下的介紹信上一句話都沒有提到嗎?」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奇怪。而麥亞看到卡薩柯夫搖頭的反應後,彷彿覺得安心似地嘆了一口氣,隨後壓低了音量,彷彿要談論一件大事地開了口:

    「在下想請閣下出兵。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至少能有兩千兵馬。」

    「喔。」

    卡薩柯夫一時之間只擠得出這樣的回應。

    「這一帶最近沒有聽聞有什麼紛爭,你要我出兵做什麼?」

    「在下想請閣下幫忙救人。」

    麥亞帶著嚴肅的語氣回完話,隨後便將目光移開,挪到暖爐中的火焰上。

    「閣下您有聽說過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布琉努人嗎?」

    「有聽說過,是萊德梅裡茲公國的客將吧。」

    卡薩柯夫根據傳聞,得知這人是從逆臣手中拯救公主,並且終結了布琉努王國內亂的年輕英雄。而麥亞聽到他的回話也點點頭。

    「他人現在被囚禁在路伯修公國。」

    麥亞的話簡略歸納起來如下——

    夏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接到維克特國王陛下的密令,跨海前赴亞斯瓦爾王國。

    當他完成密令準備回國時,卻在路上被路伯修的伊莉莎維塔逮住,為了將他用於政治目的而囚禁於路伯修。

    「路伯修的戰姬懷著強大的野心,想進一步提升自己在王國北部的影響力。對她來說,奧斯特羅德公國的戰姬現在身子虛弱;萊格尼察公國還未選出新的戰姬,想必現在正是行動的好機會。」

    這番話讓卡薩柯夫聽了癟嘴陷入沉默。他這樣的反應,似乎讓麥亞覺得卡薩柯夫希望他繼續說下去,因而接著開又再口:

    「日前路伯修的戰姬扳倒了比多格修公爵閣下的軍隊,當時她為的也是這個目的——當然,她是受了陛下的命令而出兵沒錯,不過表現出來的行動卻無比積極,絲毫沒有說服公爵閣下退兵的打算。」

    麥亞面不改色地扯了謊。伊莉莎維塔是試著說服伊爾達卻遭到拒絕才決心一戰的。然而,這點卡薩柯夫並不知道。

    這位波爾斯伯爵沒有開口,但血潮卻在怒火中竄上了臉頰。而麥亞似乎也觀察到了這點,仍維持著原先的態度繼續說:

    「回到原先的話題——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被囚於路伯修這件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畢竟我國的戰姬出手傷害了他國的英雄,這件事要是流傳開來,對我國與布琉努王國之間的關係肯定是極為嚴重的傷害。因此,國王陛下希望能夠秘密解決這件事。」

    「這是陛下的意思……?」

    直到這時,卡薩柯夫才終於開口。而麥亞則是表現出有些裝模作樣的姿態點點頭。

    「在下之所以前來拜會,就是為了傳達陛下的旨意。畢竟像在下這般沒有社經地位的人,就算來到閣下面前,也不會有人認為談論的會是什麼重要的話題。大概頂多就是要錢吧。」

    這話聽在卡薩柯夫耳中覺得頗有說服力。畢竟當他聽聞麥亞來訪時就是這麼以為的。

    「公爵閣下非常信賴卡薩柯夫伯爵閣下,打從心底認為要是自己分不開身而有要事要找人代勞,這人非波爾斯伯爵閣下您不可。」

    麥亞接著又是一句話頗具煽動性的言詞,但卡薩柯夫儘管覺得內心滾燙,卻也對此感到懷疑地蹙起眉頭。

    對他來說,這樣的說法實在太過唐突。他希望能夠得到一些更值得信賴的情報。

    「不過,你說那位馮倫卿被囚的事是真的嗎?畢竟要動員兩千兵馬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要是出了兵卻發現根本是一場誤會,那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關於這點,與其在下說破嘴,不如由伯爵閣下您自行派人調查吧。」

    麥亞簡短回了話之後接著繼續說:

    「您可以看看路伯修的公宮近期是否有新的僱員,而這人的特徵是否與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彼此吻合。」

    「你說僱員?」

    「這是路伯修的戰姬為了安撫身邊的人所做的安排。當然,也是為了不讓馮倫伯爵逃跑。」

    說完,隔了一拍之後,麥亞才又緩緩開口:

    「卡薩柯夫伯爵閣下,要是您成功拯救馮倫伯爵,您就是我國北方最有威嚴的人了。畢竟比多格修公爵殿下因為出兵而留了污點……」

    這句話非常確實地挑起了卡薩柯夫的自尊心。能在王國北境擁有超越伊爾達公爵的影響力,這樣的機會實在充滿了誘惑。而且,要是放掉了這個機會,肯定不會再有下次。

    然而,卡薩柯夫還是猶豫了。他無法即刻做出決定。

    而就在他想開口要麥亞給他一點時間考慮的時候,對方卻先一步開了口:

    「如果伯爵閣下說什麼都不願意配合的話,那也沒辦法了。在下只好拜託其他人幫忙。不過想必國王陛下跟公爵閣下都會感到相當失望吧。畢竟在他們心裡,『血腥的卡薩柯夫』應該是個能夠不畏戰姬的威名挺身而出的勇士才對。」

    這句話讓卡薩柯夫忍不住挑起了眉毛。他無法忽視這句話。

    「你不要誤會,戰姬對我來說根本不足為懼——好吧,我馬上就派人去調查你說的那位馮倫伯爵人是不是真的就在路伯修。只要這是事實,我就率領兩千兵馬攻打路伯修。」

    聽到這位波爾斯伯爵這麼說,麥亞臉上短暫地揚起了微笑,但卡薩柯夫沒有察覺。因為這位訪客已經先一步擺出恭敬的姿態對他低下了頭。

    「陛下交代,若是情況緊急,您可以殺掉路伯修的戰姬無妨。但我國的戰姬擁有何等強大的實力,這點應該不需要在下提醒,請伯爵閣下千萬小心。再說,路伯修戰姬的那一對異彩虹瞳會帶來什麼樣的災禍,實在是無法預料。」

    麥亞再開口時刻意強調了『異彩虹瞳』這四個字,意圖煽動卡薩柯夫的負面觀感。

    麥亞辭別了卡薩柯夫宅邸,走在路上微微呼了一口氣。隨後彷彿工作告一段落般扭了扭脖子。

    「真是個小角色。相較之下,泰納帝、法隆,還有玻德瓦擺弄起來還有趣得多。」

    麥亞‧裘里納是個假名。而出自比多格修公爵的介紹信也是偽造的。

    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嘉奴隆——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

    他幾天前人還待在奧斯特羅德公國,叨擾著戰姬凡倫蒂娜。但現在則為了某個目的而來到這裡。

    「看他那個樣子,應該是肯定會出兵了。等這件事結束就回到布琉努去吧。畢竟葛雷亞斯持那邊應該也有不少進展才對。」

    嘉奴隆抬頭凝望著灰濛蒙的天空,自言自語著。口中提到的葛雷亞斯特侯爵是他的心腹,去年當他於布琉努王國內亂銷聲匿跡之時,這人也跟在他的身邊。而這個葛雷亞斯特現在則應該潛伏在布琉努王國南部暗中謀事。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奧斯特羅德公國的戰姬,倒是比想像中來得棘手。」

    嘉奴隆邊走邊說:

    「是不是應該殺掉她算了呢……」

    但他隨後搖搖頭,甩開了這樣的想法。儘管對他而言,凡倫蒂娜沒有半分作為女性該有的魅力,但她為了成就野心,甚至不惜煽動內亂,這名戰姬的行事作風倒是挺合他的胃口的。

    在嘉奴隆眼中,凡倫蒂娜不是能夠合作的夥伴。同時,若是哪天雙方處於敵對立場,嘉奴隆也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她。但對於這名戰姬,嘉奴隆認為暫時還可以放任她自由行動一陣子。

    「讓她收留了一年,現在就還她一個人情吧……」

    帶著這聲自以為是的呢喃,他一步步緩緩穿過城下市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32 PM

2 烏魯斯

    烏魯斯與達馬德茫然地站在一處斷崖前方,帶著困擾的表情凝望著三十阿爾昔(約三十公尺)外的斷崖彼岸。

    對岸的崖邊垂掛著殘破的吊橋。

    兩人天亮時出發,大約走了半刻鐘左右的時間穿出森林,來到這裡。

    他們站在懸崖邊,小心地探頭望向斷崖下方,同樣也看到和彼岸一樣的吊橋掛在崖壁上。看來吊橋的繩子是斷在吊橋中央而崩塌的。

    斷崖下方是一條結凍的河川。

    「看來我們只能繞路了。」

    聽到達馬德帶著一副不耐的語氣這麼說,烏魯斯歪著頭——他現在腰上掛著劍,背上背著一捆木材。這捆木材昨晚放在營火旁烘乾,相當易燃。是達馬德要他多少幫忙分擔一點行李而要他扛的。

    「不過這個斷崖不是很高耶,河川也凍結了。我們不能直接攀下斷崖,穿過河面,直接到對岸去嗎?」

    這座斷崖目測大概五、六阿爾昔高。儘管崖面是垂直的,但其實有很多地方可以用手腳攀行。

    然而,達馬德卻頗為嫌棄地搖搖頭。

    「河面雖然結凍了,但不能保證一定就能踩著走過去。要是走到一半冰裂了掉到水裡,那可是會死人的。」

    「那我們試試看吧。」

    烏魯斯左顧右盼,隨後抱了一塊一顆人頭大的石頭走回崖邊,朝著下方的河川扔了下去。

    石頭落在結冰的河面發出一聲渾厚的撞擊聲,在河面滾了幾圈。烏魯斯笑著望向達馬德。

    「你看,沒問題啦。」

    「一點也不。你剛剛扔那顆石頭,搞不好就讓冰面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裂開了。」

    看到達馬德如此頑固地拒絕,烏魯斯忍不住帶著傻眼的眼神看著他。隨後腦中浮現一個揣測性的想法,遂面露壞心眼的微笑,開口對著他問:

    「你不會是害怕吧?」

    「我怎麼可能害怕。」

    這聲詢問讓眼前的墨吉涅青年板起臉趕緊反駁。然而,下一刻他也即時恢復冷靜,作勢咳了一聲,帶著說教般的語氣說:

    「我國有句古話說:『走在冰層上面的人全都是呆子』。」

    「這句話也說得太直白了吧。」

    「畢竟每年冬天都會有笨小鬼在結冰的河川上亂跑,跑到河面的冰塊碎了,掉進河裡呀。上了年紀的男人每年還會打賭看看今年是誰先掉下去呢——走了啦。」

    達馬德沿著崖邊邊走邊說。烏魯斯只好跟在他的身後,聽著他的碎念。

    墨吉涅的冬天很短,相較於四周的其他國家也不算冷。當然,墨吉涅也會下雪,也會有凜冽的寒風,但真的冷起來的,其實也沒幾天。跟一到冬季就完全埋沒在雪堆之中的吉斯塔特王國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

    在這樣的墨吉涅王國,河川跟湖面即使結冰也只有表面薄薄一層。因此,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達馬德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在冬天穿過結冰的水面。

    「總之你就是怕吧。」

    「我這是小心謹慎。」

    聽到達馬德這麼說,烏魯斯也不再取笑他。

    想想,就算河面的冰凍得結實,走起來安全,但河川的兩側都是斷崖,走在上面要是像昨天一樣遇上強盜,那可是無處可躲的。就這點而言,也許像達馬德一樣謹慎一點並沒有錯,就算多繞一點路,也不應該冒這個風險。

    再說,烏魯斯的身體狀態還沒有復原。他的身上仍有濃濃的倦怠感,用手貼著額頭,也可以感覺到身體仍微微發燙。因此,現在還是不要過度勉強自己來得好。

    「距離我們抵達公宮大概還需要多久?」

    聽到烏魯斯這麼問,達馬德從行李袋中取出地圖。

    「我們沿著河川北上,就可以找到地方過河,然後在河川彼岸再循著河岸南下……抵達公宮應該是明天中午左右吧。」

    「這樣會讓我的主人擔心呀……」

    「這也沒辦法。畢竟我們又不像老鷹一樣可以在天空飛——別擔心,你那位主人只要看到你活著回去,就會開心得喜極而泣,所以你可千萬小心別感冒了。我可不想被你傳染。」

    今天的天候一改昨天的陰鬱,忽然間完全放晴了。溫度不至於說冷,四周也感覺不到有猛獸活動。兩人沿著河岸前進,偶爾閒聊些有的沒的打發時間——當然,烏魯斯話不多,多半都是達馬德一個人叨念個沒完。

    「來到吉斯塔持王國後,最讓我覺得驚訝的還是這裡的天氣怎麼這麼冷。讓我甚至覺得,我們人類只要有那個意願,不管什麼地方都能住呀。」

    「墨吉涅有這麼溫暖嗎?不也會下雪?」

    「就算下雪,平地再冷也鮮少積雪超過一天。雖然境內也有終年積雪的高山,但那都只是王宮貴族為了避暑而去的,就連獵人都不會進去。」

    對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旅行的達馬德來說,儘管再多大概也不過兩天,但有人陪在身邊的感覺似乎讓他覺得新鮮。走在身邊的明明是昨天還拔劍相向的對手,但今天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讓他帶著輕鬆的姿態不斷開口攀談。

    至於烏魯斯,儘管有昨天的那一場意外,但他也不想和達馬德打冷戰,進而製造出尷尬的氣氛。更遑論現在回到公宮又要多花上一天路程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加上兩人年紀相近,因此還滿能搭得上話的。

    「我是貧窮農家的四男。」

    「四男?」

    看到烏魯斯瞪大了眼睛顯露出驚訝的反應,達馬德笑著說:

    「窮人家的小孩子都生得很多呀。我家雖然有一片大麥田,不過田地是由家裡的大哥繼承;二哥、三哥什麼都沒分到,頂多就是幫忙大哥工作,家裡有餘裕才會撥一些給他們。」

    「所以你才會從軍嗎?」

    農家子弟除了長子之外,求生手段其實相當有限。

    要不是幫忙長子下田,然後靠著打獵、釣魚勉強餬口之外,就是在村長的許可之下自行開闢田地。再不然就是從軍或加入傭兵團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也不要想結婚了。畢竟自己一個人能不能溫飽都是問題,除非哪個女人喜好比較特殊,不然根本不可能看上這樣的男人。

    因此,農家的次男或三男多半都會從軍,以期能有一獲千金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人多半都是在初戰時就被派到前線當肉盾,但也有一些人命比較硬,不僅活了下來,之後還立下一些戰功。達馬德就是一例。

    「我的夢想是擁有一棟裝滿了黃金跟寶石的豪宅,並有數不盡的美女左擁右抱,還有聰明的奴隸可以幫我做好所有事。」

    「奴隸?」

    烏魯斯不自覺地反芻吐出了這個詞彙之後,他也即刻想到,墨吉涅王國還有奴隸制度。而達馬德也稀鬆平常地——就像閒聊一般接著開口:

    「說是說奴隸,但其實奴隸也有很多種。有人是靠著蠻力幹活,但也有腦袋很好可以擔任教師工作的奴隸;其他還有專門做飯的,也有園丁,若有了地位之後,好像還能有幫忙更衣的奴隸呢。」

    「真難以想像……」

    烏魯斯心想,換個衣服還要特地讓別人幫忙,這不是反而麻煩嘛。然而,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應該是因為他不是墨吉涅人。

    隨後,烏魯斯也談論起了自己的情況……他倒在海邊,被一名鄰近漁村的女孩救起,隨後也遇見了伊莉莎維塔。

    他避開伊莉莎維塔身上的異彩虹瞳不提,只說他使弓的技巧得到肯定,因此受僱於公宮內。這番話讓達馬德提起了興趣。

    「你可以展現一下你使弓的能力給我看嗎?」

    這位墨吉涅青年說完,便把自己身上的弓跟箭遞給烏魯斯。

    「我剛好想在這裡獵一頓飯來吃,不然抵達公宮——公都最快也是明天的事。」

    「食物跟水都還有嗎?」

    暗紅色頭髮的青年接過弓和箭問了一句。

    他倒在森林裡的時候,身上當然不可能有水跟食物,因此達馬德分了一些給他。這名墨吉涅青年若是沒有像個小心謹慎的旅行者一樣多帶些食物跟水,他恐怕根本不會提議要帶烏魯斯回公都。

    「再撐個一天沒有問題,所以現在一定要多弄到一些水跟肉品。」

    達馬德聳聳肩,凝望斷崖底下結凍的河川說:

    「水用火把冰跟雪溶掉就有。我們必須另外張羅的是肉品。」

    「我可是大病初癒呀。」

    烏魯斯儘管嘴裡這麼說,但其實有一半是開玩笑的。畢竟之前吃的東西全都是達馬德提供的,欠了人情就得還。

    「我又沒說你沒打到獵物就不准回來,就半刻鐘就好。如果你獵不到就換我來。」

    「我知道了,我試試看。」

    隨後烏魯斯獵到了一隻鵪鶉跟一隻野兔回來。

    ◎

    馬斯哈‧羅達特等人離開留宿的荒廢神殿時,天已經亮了。夜裡飄的雪已經停歇,朝陽高高地掛在天空。

    儘管陽光有些微弱,不是那麼耀眼,但總是放晴了,這點讓馬斯哈覺得相當愉快。他們的目的地——路伯修公都已經近在咫尺。大概中午過後就可以抵達了。

    「雖然我從沒想過所有事情可以在萊德梅裡茲解決,不過現在竟然穿過萊格尼察,來到了路伯修呀……這路途也真是太遠了。」

    馬斯哈望向前方稀疏地長著幾棵樹的平原喃喃說著。

    他今年五十六歲。矮小而結實的身軀包裹著厚厚的茶褐色外套,頭頂上戴著鑲了一根羽毛的帽子,腰上還掛著一把劍。外套內鋪了一片厚厚的毛皮,活動起來不是很方便,但也多虧了這件外套,讓他在開口呼出去就是白煙的寒冬之中仍能泰然處之。

    馬斯哈是布琉努王國北方領土奧德的領主,受封伯爵。以他的年紀其實差不多也該把爵位跟領地傳給兒子隱居了,但目前看來時間可能還要延後好一陣子。

    他現在受了蕾琪公主和宰相玻德瓦之托,正擔任著相當於國策顧問的職位。

    而當他聽聞身為客將寄居於吉斯塔特王國的堤格爾意外墜海,目前行蹤不明,隨即為了確認這個傳聞的真偽,造訪了吉斯塔特王國,並且從萊德梅裡茲公國的戰姬——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口中聽到了詳細的事發經過。

    夏末,堤格爾以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身份前往亞斯瓦爾王國。

    他們完成任務準備返回吉斯塔特時,搭乘的船隻遭到海龍襲擊而墜海。

    然而,這件事沒有到此結束。

    萊德梅裡茲公國的銀發戰姬,之後竟在毫不相干的地點看到了堤格爾。

    他在路伯修公國的戰姬伊莉莎維塔身邊,作為這位戰姬的侍從。堤格爾喪失了記憶,以烏魯斯之名生活。

    烏魯斯是堤格爾的父親的名字。而馬斯哈為了確認侍奉伊莉莎維塔的這名青年是否真是堤格爾,於是啟程前往路伯修的公宮。

    他不是一個人旅行,而是另外有兩人同行。

    「馬斯哈卿,這邊準備好了。」

    其中一人開口呼喚,讓馬斯哈回頭。那是一名有著淺金色頭髮的女孩,碧藍的眼眸有如湖底般沉鬱而清澈。她站在馬斯哈的身後,身上穿著和馬斯哈同樣鋪著厚毛皮內裡的外套,腰上配著劍。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

    她的表情冷淡,但這樣的表情不代表她對馬斯哈缺乏信賴。基本上,她對任何人都是這副模樣。

    這個女孩的名字叫做莉姆亞莉夏,關係親密的人都叫她莉姆。她是艾蓮的副官,也是艾蓮最信賴的摯友。

    莉姆身後有三頭馬匹。另一名少女——蒂塔跨坐在其中一匹馬上。她是堤格爾的侍女。

    蒂塔身上穿著一件褐色外套,頭頂上戴著一頂帽子圍著圍巾。雙手一對兔毛製的白色手套略顯破舊。這個身形嬌小的女孩加上一張稚嫩的容貌,讓她看來約莫只有十四、五歲,但其實她已經十六歲了。

    蒂塔看著馬斯哈,帶著一張蒼白的臉龐揚起了微笑。馬斯哈輕撫著在漫長旅途折騰之下變得又乾又硬的鬍鬚,也回以了微笑。

    當他們昨天在形同廢墟的神殿休息時,蒂塔暈倒了。馬斯哈和莉姆覺得她應該是受不了如此漫長的旅程,而過於疲憊。

    「蒂塔,我們今天大概過了中午就會抵達公都了。你再忍耐一下。」

    馬斯哈開口替她打氣。而這個女孩點頭應了一聲「好的」。帶著一對栗色的雙馬尾輕輕晃蕩地點點頭。

    馬斯哈等人踏進路伯修公國的公都時,大概是中午過後不久。他們牽著三頭馬匹走在大街上。

    「我原以為太陽升上天空會比較暖和些,但結果竟然沒有。」

    「是嗎,我覺得已經滿暖和了呢。」

    馬斯哈抬頭凝望著天空嘟噥了一聲。莉姆聽了歪著頭回應。

    「喔,也許身為布琉努人的我,跟身為吉斯塔特人的莉姆亞莉夏大人耐寒的能力似乎不太一樣呀。」

    「跟性別、年齡不同也有關係吧。」

    不論他們兩人的感想如何,對路伯修公都的居民來說,這裡的天氣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戴著帽子穿著外套的孩子們開心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一對對情侶彼此相依地走著,還有好幾名家庭主婦站在攤販前談笑著。

    除此之外,攤販緊緊相鄰的大街上,每個店老闆都揚起了宏亮的嗓音大聲攬客。

    「真不愧是公都,好熱鬧呀。」

    蒂塔看到這樣的景象,忍不住揚起嘴角笑了起來。看來她在進了公都之後疲憊緊繃的心情似乎已經得到舒緩。儘管臉上仍可以看出些許疲倦的神情,但一對茶色眼眸已經閃耀著開朗而明亮的光彩。看到她這副模樣,馬斯哈和莉姆這才終於覺得放下心來。

    「蒂塔說的是真的呢。」莉姆說。

    他們三人從萊德梅裡茲公國出發,一路上經過不少城鎮和村莊,但都沒有這等活潑熱鬧的氣息。

    這條大街地上鋪著石板,馬車載著各式各樣的貨物來來往往。十字路口可以看到吟遊詩人唱著詼諧的戲劇,還有小丑戲弄著路人,攤販上擺著作為商品的各類食物、用木頭雕刻出的人偶,還有玻璃工藝品。

    就連莉姆也被這喧鬧的景象奪去了目光。即使同為吉斯塔特境內,此地與她生活的萊德梅裡茲還是大相逕庭。

    遠方可以看到一座以灰色石磚砌成的大型宮殿,想必那就是公宮了吧。

    那座宮殿的每扇窗都開得很大,以褐色的窗框裝飾。還有傾斜度相當大的屋頂也是一樣。儘管為了遮風避雪而重視堅固耐用的特質,但在設計上也不忘多添加幾分迷人的色彩。這是這座宮殿外觀給人的印象。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人就在那裡面嗎……?

    莉姆甩了甩頭重新振作了一下精神,對著兩名同伴提議:

    「我們先找間今晚要住的旅館吧。畢竟我們要辦的事情在一、兩天內應該是辦不完的。」

    「也對,這些傢伙也是該休息了。」

    馬斯哈回頭望著手裡牽著的馬匹回了話。他和莉姆一樣,儘管嘴上沒有說,其實心裡都是為蒂塔著想。

    「不過要找到能夠收容這三匹馬的旅館,似乎就會多花上一些時間了。」

    「嗯,抱歉,莉姆亞莉夏大人,能請你稍微幫忙看管一下這些傢伙嗎?」

    馬斯哈忽然彷彿看到什麼吸引他注意的事物,將馬交給莉姆,逕自走向了一間攤販。

    那是間熱飲攤販,老闆將大鍋子燒的熱水倒入盛著葡萄果醬和蜂蜜的陶杯中,把溶開的果醬水作為熱飲販賣。為了保持鍋裡的水溫,這間攤販準備了簡易的碳火爐,不斷燃放著柴火。

    馬斯哈從這間攤販買了三人份的熱飲。他兩手各抓著兩個杯子,另一個則是用手臂撐著,就這麼靈巧地將飲料端了回來。

    「先喝點這個暖暖身子吧。」

    兩個女孩各自道了謝,從老伯爵手中接過冒著熱氣的熱飲。她們為了避免燙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飲料中的果醬和蜂蜜香味隨即湧入鼻腔,在嘴裡留下淡淡的甜味。同時,一股溫暖的熱意也在體內蔓延開來。

    馬斯哈一邊啜著熱飲,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有附設馬廄的大型旅館附近好像有三間。我們從最近的地方開始看吧。」

    莉姆聽了瞪大了眼睛,望著這位老伯爵。

    「您這是從哪裡聽來的呢?」

    馬斯哈繼續啜著手裡的飲品,一邊伸手指向剛才的攤販。莉姆頗為驚訝地來回望著攤販和眼前的老伯爵。

    她沒看到馬斯哈與攤販老闆閒聊,明明很快地買了三杯飲料就回來了。但這位老伯爵卻在簡短的交談中,扼要地問到了他們需要的情報。

    此時蒂塔微微打了一個呵欠。看來身體暖了,整個人也一下子完全放鬆了開來。馬斯哈伸手放到蒂塔的頭頂上。

    「想睡覺就說,不用忍呀。我背你吧。」

    「我、我沒事啦。馬斯哈大人,我可以自己走的。」

    蒂塔紅著臉回了話,但才說完就又打了一個呵欠。馬斯哈和莉姆看到栗發少女羞愧地低下頭,臉上也不自覺地揚起了微笑。

    他們沒多久就找到了合適的旅館。很幸運地,旅館還有兩間空房,於是三人便決定下榻在這裡。租下來的兩間房間裡,由馬斯哈睡一間,莉姆和蒂塔睡一間。三人有事要一起商量的時候,就會聚集在馬斯哈房裡。

    蒂塔和莉姆的房間不大,天花板上掛著的一盞油燈也顯得有些破舊。屋裡只有一扇小窗,窗簾的大小只能剛好遮住整面窗戶。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

    不過屋裡有兩張床,牆壁很厚。而且兩張床上各有三床厚厚的棉被。

    「這樣至少晚上不用穿著防寒衣物睡覺了。」

    蒂塔確認著被子的狀況,臉上安心地揚起了笑容。

    他們身上穿的厚外套雖然能夠抵禦寒冷,但其實還滿重的。雖然這等重量對於穿慣了鎧甲的莉姆和馬斯哈來說不算什麼,但蒂塔穿著就覺得相當沉重。

    再者,這些防寒衣物穿了這麼多天,頭跟脖子都覺得癢了。莉姆和蒂塔更是擔心帽子戴了這麼久,不知道發流會不會被帽子弄亂。

    莉姆將行李放到床邊,回過頭來望向蒂塔。

    「蒂塔,這漫長的旅程對你來說一定累了吧。請你先休息吧。」

    「可是莉姆小姐,您要先去找馬斯哈大人談論接下來的計畫吧?這樣的話我也要去——」

    蒂塔一對茶色眼眸努力地收起了疲勞的神色,勉強表現出有精神的模樣。然而,莉姆搖搖頭,接著像是對著妹妹說教的姊姊一般,以委婉的語氣說:

    「我可以瞭解你的感受,畢竟我們都來到這裡了。不過也因為這樣,所以你現在不可以過度勉強自己。充分休息、盡快消除疲勞感,這才是你現在該做的事。」

    蒂塔聽了不願放棄,她揪緊了兩隻手的手心,顯露出懇切的眼神凝望著莉姆。莉姆不得已,只好端出殺手鐧說:

    「在我們見到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時候,你應該不會想讓他擔心吧?」

    這句話效用十足。蒂塔隨即帶著快要消失的聲音應了一聲「是」。接著便卸下沉重的禦寒衣裝,解開發帶,鑽進了被窩之中。

    莉姆蹲到蒂塔的床邊,伸手輕輕撫摸她的栗色頭髮說:

    「我在這邊陪你入睡。馬斯哈卿應該會願意多等一些時間的。」

    蒂塔微笑地道了謝,接著便輕輕闔眼,沒多久便發出鼾息。

    ——看來她真的累了。

    莉姆悄悄地從地上站起來,避免吵醒蒂塔地輕聲走出房間,

    莉姆來到馬斯哈的房間,看到這位蓄著灰色鬍鬚的老伯爵也已經脫掉防寒衣物,他坐在床上,那一副矮小而結實的身軀上正裹著三層棉被。

    「你來啦?你也坐到這裡來吧,不然地板實在太冷了。」

    聽到馬斯哈非常自然地這麼說,莉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這名老伯爵脖子底下全包裹在棉被中的模樣,看起來就好比童話故事中的矮胖小精靈……她當然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帶著嚴肅的表情坐到床的另一頭。

    「一如我之前跟您提過的,我想試著蒐集在進入公宮之前的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不對,應該說那個叫做烏魯斯的人的相關消息。」

    烏魯斯——這人亦有可能不是堤格爾。因此莉姆刻意改口,希望自己不要過度揣測。而對於這樣的意見,馬斯哈也同意地點點頭。

    「蒐集情報當然好,問題是我們該怎麼做呢?」

    「我們要先喬裝成旅行者,看看能不能找到在公宮任職的人,並向他們詢問有關烏魯斯的事。」

    莉姆的想法是以此為根據地,再去搭訕下班離開公宮、結伴去酒吧喝酒的文官或騎士,或是外出購物的侍女和女官,又或者為了轉換心情出外散步的人,向他們探問烏魯斯的事。

    莉姆一邊說,心裡也同時湧上一股難以壓抑的不安情緒。馬斯哈似乎察覺了她臉上微微的表情變化,在等待這個淺金色頭髮的女孩把話說完後,便緩緩開了口:

    「莉姆亞莉夏大人,你是不是也比起我想像中來得疲憊呀?」

    「……我看起來像很疲憊的樣子嗎?」

    莉姆回話時的語氣和反應不如以往那般平淡而冷靜。馬斯哈看了,也顯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點點頭——只是他裹著厚厚的棉被的模樣,看來實在有欠穩重。莉姆看著這位老伯爵的模樣,輕輕地笑出聲來。不過她笑的方式也不怎麼健康。

    「也許就如馬斯哈卿您說的,我真的累了吧。腦子裡面總是無法擺脫那些負面的想像……」

    昨天以前,她的腦子裡只需要想著該如何抵達目的地;但當她真的踏進了公都,許多憂心的猜測便開始縈繞在她的腦中。

    如果那個烏魯斯不是堤格爾該怎麼辦呢?又如果他真是堤格爾,但卻說他什麼也不記得了,莉姆又能否冷靜地面對呢?

    聽說堤格爾喪失了記憶,若果真如此,那麼莉姆、馬斯哈和蒂塔又能做什麼呢?同時,要是被伊莉莎維塔發現他們來到路伯修公都,也不知道這位戰姬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莉姆心想,無論如何這些想像都不能發生。因為她是得到艾蓮的信賴而被指派處理這件事的,所以她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解決。

    然而,就算她想要堅定這樣的想法,卻仍舊無法擺脫那些負面的想像。

    馬斯哈雙手裹在被子裡面搓揉著。他看到莉姆失落的反應,於是揚起了微笑。

    「那麼我們今天還是先休息,來想想真的發生這些負面狀況的時候該怎麼因應吧。」

    「您說該怎麼因應,是嗎?」

    莉姆的碧藍雙瞳中顯露出困惑的神情,眼前的老伯爵接著也點點頭說:

    「假設那名叫烏魯斯的青年真的不是堤格爾,那麼,莉姆亞莉夏大人要怎麼跟艾蕾歐諾拉大人解釋呢?想想她當初拜託我們時的態度,若我們回去告訴她『我們確認過了,但那名叫做烏魯斯的青年不是堤格爾』,這樣還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呀……」

    「真是這樣的話,那就——要讓艾蕾歐諾拉大人她……」

    莉姆反射性地開了口,但隨後卻覺得話說不下去。

    艾蓮肯定不會懷疑她回報的內容。然而,問題是之後她會陷入何等失落的情況,一想到該怎麼安慰,莉姆就覺得頭痛。這跟剛剛盤據在心裡的不安又是另一回事。

    馬斯哈確認著莉姆臉上的表情變化之後再次開口:

    「艾蕾歐諾拉大人那邊應該不需要對她說什麼。畢竟有你陪在她身邊,她遲早會振作起來的。不過要解釋的對象,恐怕就不只是艾蕾歐諾拉大人了。像是我該怎麼跟公主殿下報告,現在就得開始煩惱了呢。」

    馬斯哈說完露出苦笑。儘管他看來似乎有一半是在開玩笑,但莉姆卻不得不打從心底對他感到同情。因為如果換成是她,她甚至根本開不了口。光是想著該怎麼啟齒恐怕就要想破頭了。這時候馬斯哈忽然板起了臉,顯露出嚴肅的表情說:

    「我不能不做出報告,也不能請別人代勞。要是考慮得太多而延誤了回報,反而才是最糟糕的情況。但我又不能信口胡謅,畢竟公主殿下肯定會一眼看穿我在說謊,而我自己也會感到羞愧。」

    「——謝謝您,馬斯哈卿。」

    莉姆懇切地低頭道謝——的確,其實現在多往這方面思考,反而可以讓自己不至於被早先的不安壓垮。這對她來說倒是不錯的做法。

    「那承蒙您的好意,我今天就先休息了。明天我們再跟蒂塔三個人一起開始行動吧。」

    「就這麼辦吧。我也早早休息好了,這麼冗長的旅途真的是比起想像中要勞累呀。」

    馬斯哈裹著棉被的身軀誇張地打了一個哆嗦。莉姆看了噗嗤地笑了一聲,隨後便從床上起身,對著這位老伯爵點了頭,離開了房間。

    她回到自己房間,聽到蒂塔正發出和緩的鼾息,同時也看到她身上的被子沒蓋好。於是她走向這個栗發女孩的床邊,輕輕幫蒂塔把被子蓋上。

    隨後莉姆也鑽進了自己的被窩,帶著腦中各式各樣的想法入睡。

    在莉姆走出房間約莫四分之一刻時間過去,馬斯哈撥開身上的被縟,穿起厚厚的外套,把劍配在腰上離開房間。

    他走出了旅館,先在旅館外繞了一圈。他覺得待在這個城鎮,有必要事先調查一下附近的店家以及街道的規劃方式。同時,也必須知道哪些店可以在緊急的時候派上用場。

    ——這裡的戰姬是叫……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嗎?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都還沒有弄清楚呢。

    馬斯哈認為,若是交涉破裂,他們甚至可能會被這位戰姬禁錮在這座公都裡面。

    畢竟如果那個名叫烏魯斯的人真的是堤格爾,而這名路伯修戰姬希望隱瞞這件事,那麼馬斯哈等人的處境就不只是危險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這位老伯爵認為他一個人倒還沒什麼關係,但現在他可是背負著蒂塔和莉姆——這兩個很重要的女孩的性命。為了她們的人身安全,馬斯哈非得小心行事不可。

    「另外也得找找看有哪些好吃的餐館呢。」

    這麼做則是為了在那兩個女孩睡醒之後能讓她們開心。

    如此這般,這位老伯爵便在太陽西斜、輪廓開始變得朦朧的天空下,漫步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

    ◎

    滿天星斗的夜空逐漸褪去,東側的地平線上泛起了一片白霞,悄悄地預告著天明。要不了多久,早晨的陽光就會散灑在這片大地上了。

    這時候,伊莉莎維塔從位在公宮深處的寢室裡走了出來。她遍體鱗傷地回到公宮已經是兩天前的事。

    這位紅發戰姬,穿著一身一貫以紫色作為基調,鑲滿荷葉邊和蕾絲的洋裝,她將黑鞭——龍具掛在右側腰際,以傲然的姿態走在公宮裡的走廊上。

    儘管她的臉頰貼著藥布,右手包裹在三角巾之中,但一對異色雙眸仍帶著凜然的神采,絲毫不會給人傷殘的印象。負責巡邏和站崗的士兵對她行禮,她也輕輕揮了揮手予以回應。

    也正是因為她這般器宇軒昂的模樣,使得公宮內的士兵沒覺得有任何異狀。他們沒向那姆和拉扎爾報告,全都帶著讚歎的觀感目送著他們的主君離開。

    那姆發現伊莉莎維塔從公宮消失,大約是半刻鐘之後的事。

    這位壯年騎士慌忙趕到主君房裡,看到桌上留了一張字條,隨後收到部下的報告,說馬廄裡有一匹馬失蹤了,這讓他無奈地仰頭長嘆。

    伊莉莎維塔出了公宮之後,駕馬奔馳在黎明時分的昏暗街道上。

    她在那一身紫色洋裝外加了一件白色外套,頭上戴著一頂羊毛帽。外套和帽子都是跟烏魯斯悄悄溜出公宮、在市區散步時穿戴的。

    這身洋裝就連看不到的地方都處理得相當講究,讓她可以直接跨坐騎在馬上,不用撩起裙襬,也不用側坐。馬鞍上綁了一大袋的行李,裡面裝了食物、水,還有地圖。

    這是她吩咐口風很緊的女官,事前在公宮外幫她調度來的。

    ——沒想到之前跟烏魯斯偷偷溜出公宮時準備的東西,竟然會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黎明時分的空氣冷得叫人幾乎要凍僵了,但對伊莉莎維塔來說,這樣剛好可以讓她保持清醒。

    兩天前回到公宮後,她的意識就一直維持在相當緊繃的狀態。她害怕公宮裡有人又受到芭芭‧雅加操控,出手襲擊她。所幸,最後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而昨天,伊莉莎維塔聽取了拉扎爾的報告。這位老文官奉命前往調查過去各地供奉芭芭‧雅加的神殿遺蹟。

    ——十處……總之先鎖定這十座神殿。

    行李裝的地圖記載了這些神殿的位置。順利的話,只要花個九至十天,就可以全部跑過一遍。

    這時候,伊莉莎維塔的左手忽然鬆開韁繩,伸手摸了摸卷在腰上的黑鞭。

    「對不起喔,沃利茲夫。」

    雷渦的閃姬心懷歉疚地垂下目光。

    「我真是不夠格作為一名戰姬,是吧?」

    一名稱職的戰姬理應撇除私情,只為了路伯修的利益而行動。

    然而,她沒打算捨去作為一名戰姬的矜持和責任。而且她也確信,打倒芭芭‧雅加對路伯修這塊土地絕對有正面的助益。

    只是,她雖然明白這點,卻刻意將之拋諸腦後,只以私怨作為動力追擊那隻老婦魔物,驅策著腳下的馬匹狂奔著——這是為了平息心裡一股瘋狂肆虐的怒火,以及遭受挑戰的自尊心。同時,也為瞭解開右手令人忌憚的詛咒。

    「我明明沒打算以戰姬的身份行動,卻仰賴著像征戰姬身份的龍具,真是有夠自私的——不過,我還要拜託你,接下來也要助我一臂之力,沃利茲夫。」

    她以左手緊握著雷渦。

    「絕不能放過那傢伙——」

    舉在腰上的黑鞭聽到主人的聲音,彷彿欲予以回應,握柄開始泛出了微光。光芒化成電流燒焦了空氣,迸出白色火花,彷彿在勉勵伊莉莎維塔,在她身後推她一把。

    「謝謝你。」

    這一瞬間,伊莉莎維塔臉上的表情微微泛起了笑容。然而,這抹笑容也隨即從臉上消失。她抽回了手,再次以雙手握緊著韁繩,將視線重新拉回到前方。

    ◎

    伊莉莎維塔溜出公宮一刻鐘之後,兩名青年穿過正門——是烏魯斯和達馬德。

    此時天空已經全亮了。商人們正忙碌地在大街上準備開店營業,其他像公職人員、工匠,還有士兵們也全都快步朝著工作場所移動。此外,也有正要去神殿上學的小孩身影。

    看到熟悉的街景,烏魯斯這才因安心和疲憊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這趟路程花了兩天以上。」

    達馬德比肩走在烏魯斯身邊,不快地哼了一聲。

    「你自己還不是走錯路了都沒發現。」

    他們兩人應該昨天就要回來了。

    不過烏魯斯跟達馬德都不熟悉這一帶的地理環境,雖然找到橋也過了河,但反而是朝公都的反方向走去。而當他們發現不對時,已經是兩刻鐘過後的事。

    「不過這裡還真是熱鬧,真不愧是公都。」

    達馬德看著往來的人群,頗為感動地說。而烏魯斯開口對著他問了一句:

    「我們要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嗎?我想了想,你要領到報酬搞不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呢。」

    「嗯,的確,公宮裡的手續似乎是挺麻煩的……不對,等一下,我可是救了你的恩人,理應是你要帶我去公宮接受款待吧!」

    「你要是太囂張的話,我就把你要殺我的事也一併向上報告。」

    就在烏魯斯刺了厚顏無恥的達馬德一句之後,他忽然感受到有一道異樣的眼光正凝視著他,因而駐足回頭。

    那是一名穿著厚外套,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的老人。老人瞠目結舌地帶著驚訝的眼神凝望著烏魯斯。

    烏魯斯也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老人身上抽開。他在看到這人的同時,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熟悉感,打從心底漾出了笑容,想開口呼喚那名老人。

    「啊……」

    然而他卻僵住了,彷彿空氣在轉瞬間凝固,卡住了他的喉嚨一般。他張闔著下顎,卻發不出聲音。同時,臉上的喜悅也隨即消失,轉而化成疑惑和焦慮在心裡迴蕩。

    他不知道這位老人的名字。

    腦中片段的記憶帶出了幾許老人的身影。他知道這人是救過他好幾次的恩人,也是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然而,記憶中沒有提到這位老人的名字。他想不起這人的名字。

    「那個、嗚……啊……」

    口中呼出的儘是些不具意義的聲音,他的臉龐開始浮現出焦慮和苦澀。此時,那位老人先開了口。

    「堤格爾!你是堤格爾吧!」

    這聲呼喚讓烏魯斯肩膀狠狠抖了一下,同時兩腳向後退了半步。老人沒有察覺到烏魯斯的反應,帶著又驚又喜的模樣朝著烏魯斯衝過來,一把將他抱住。

    「太好了!雖然之前就有聽說過,不過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呀!」

    烏魯斯無法回話,同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帶著一臉困惑的表情凝望著天空。

    「——喂,老爺爺。」

    這時候介入其中的,是一直冷淡地站在一旁觀看的兩人互動的青年——達馬德。這名墨吉涅青年揪起了老人的手腕,硬將他從烏魯斯身上拉開。

    烏魯斯安心地呼了一口氣,同時在心裡感激著達馬德出手相助。否則他恐怕只能呆站在原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辦法動彈。然而,老人因為這感動的重逢遭人打斷,露出氣憤的眼神瞪視著達馬德。

    「你搞什麼!我很忙啊!」

    「這是我要說的話啦。你是怎樣?忽然大聲嚷嚷著衝過來……大家都在看你呀。」

    老人聽到這句話,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看到路上有相當比例的行人停下腳步凝視著他。有婦人對於眼前的情況蹙起了眉頭,小孩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凝望著他,甚至還有人的目光流露出希望看到什麼爭執似的期待。

    這副景象讓老人拾回了冷靜,作勢咳了一聲之後,跟烏魯斯拉開了距離。

    「這樣不行,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你不要自作主張,我們有事要辦的。怎麼能隨便讓你一個來歷不明的老頭——」

    「達馬德,你等一下。」

    烏魯斯先開口打斷了黑髮的墨吉涅人的話,正面凝視著眼前的老人。

    「我也有話想要問你。我們換個地方吧,不過——」

    烏魯斯話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他咬著下唇猶豫了,但隨即也冷靜下來。

    「我的名字叫烏魯斯。」

    於是,烏魯斯、達馬德和這名灰髮灰須的老人,一起移動到一處沒有其他人影的小巷。聽到烏魯斯方才的反應,老人似乎相當震撼,此時喪氣得肩膀都垂下來了。

    看到老人這副模樣,兩名青年彼此對望了一眼。他們儘管心裡有些同情,但現在也沒時間等這名老人調整情緒重新振作。於是烏魯斯果斷地開了口:

    「抱歉,可以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老人抬起頭,顯露出一副頭痛難耐的表情。

    「欸,對呀,聽說你失去記憶了。」

    老人濃密的灰色絡腮鬍在他的嘟噥聲中跟著抖動了兩下,隨後抬起頭來凝視著烏魯斯。

    「我的名字叫馬斯哈‧羅達持,治理著布琉努北方的奧德領地。」

    「馬斯哈……」

    烏魯斯板起了臉垂下頭,將耳邊聽到的名字在口中反芻了幾次。馬斯哈帶著期待的眼神凝視著眼前的青年,開了口問:

    「怎、怎麼樣?你想得起來嗎……?」

    烏魯斯沒有即刻回話,拚命地試著搜尋腦中的記憶。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但腦中片段的畫面卻無法將這個名字與老人的形象連結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這個人,但卻又覺得這可能只是個誤會。

    約莫數到一百的時間過去,烏魯斯對著馬斯哈低下頭。

    「對不起……」

    馬斯哈將手放在額上,仰頭望天。他花了好幾十天從布琉努來到路伯修公國的公都,原本以為終於重逢了,卻得到這樣的結果。

    然而,馬斯哈仍舊勉強振作起來,把目光挪回到烏魯斯身上。畢竟對方在看到他的時候有所反應,從這個情況來看還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抱歉,可以請你跟我來一下嗎?我想讓你見兩個人。」

    「喂,我們去公宮吧?你跟這個老爺爺去了,一時半刻鐵定回不來的。」

    達馬德帶著厭煩的語氣插了嘴。這名墨吉涅青年明顯表現出一副對於馬斯哈敬謝不敏的態度。然而,烏魯斯卻反過來拜託他:

    「雖然這麼說對你很不好意思,不過可以麻煩你再陪我們多耗一下嗎?」

    烏魯斯想不起這個名字,但這位老人的模樣確實出現在他腦中片段浮現的畫面之中。這樣的事實讓烏魯斯積極想要瞭解這個情況。

    「麻煩你帶我過去吧。」

    「好,我們往這邊走。那兩人跟我一起暫住在同一間旅館。」

    趁著這名叫做烏魯斯的青年還沒改變主意,馬斯哈趕緊邁開了腳步。烏魯斯與這名老伯爵比肩同行,而達馬德則顯露出一臉沒趣的反應跟在他們身後。

    馬斯哈側眼偷瞄著烏魯斯,隔了兩個呼吸之後開了口:

    「你說你叫烏魯斯是嗎?這個名字是哪裡來的?你沒有過去的記憶對吧?」

    「是的,在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有人一次問了我許多問題……」

    烏魯斯順勢道出了自己昏倒在海岸邊,被人救起帶回漁村照顧的事,以及他想起烏魯斯這個名字,當成自己名字使用的經過。

    馬斯哈聽完這件事,抖動著下顎的灰色鬍鬚,並嘆了一口氣說:

    「烏魯斯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父親的名字……」

    這名老伯爵說著,忽然對著身後瞄了一眼。

    「剛剛忘了問你,那位墨吉涅人是什麼人?」

    「他叫做達馬德……簡單來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被盜匪襲擊的時候為他所救。」

    「這樣啊,那我待會還得對他道謝呢。」

    聽到馬斯哈這麼說,烏魯斯的心情顯得有些複雜。他沒把自己差點被達馬德殺掉的事說出口。不過要是說了,真不知道這位老伯爵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他和馬斯哈比肩走著,忽然有種不可思議的熟悉感。他確定自己曾經見過身旁這位老人。也許再多跟他說些話,失去的記憶也都能想起來也不一定——或者見到這位馬斯哈的兩名同伴的話。

    烏魯斯心裡盤據著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模糊不安,尤其是黑弓帶來的異樣體驗,更加深了這樣的感受。

    終於,三人來到了一棟兩層樓旅館前方。旅館外觀看來頗為結實,一旁還設有供馬匹休息的馬廄。

    進了旅館,右手邊可以看到通往二樓的階梯,左手邊則是櫃檯。中央有一條走廊筆直延伸出去。

    「你的同伴在哪間房間呢?」

    「上了樓的第一間。」

    馬斯哈才說完,烏魯斯便即刻跑上了樓梯。「你等一下!」馬斯哈在後頭喚了一聲,但烏魯斯理都不理,一股腦兒地衝上二樓。

    之前遇到馬斯哈時帶來的衝擊,此時仍殘留在烏魯斯心裡。儘管最後他什麼也沒想起來,但也許看到其他兩人,他就能再拾回部分的記憶。

    他在遇到馬斯哈,並與馬斯哈對話之後,腦中的幾幕景象隨即變得鮮明。不過因為這些景象缺乏連貫性,因此他還是不知道那些片段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發生的事。而這讓他覺得焦慮,也驅策著他的腳步。

    ——要是看到那兩個人的話……!

    他跑上樓梯,即刻用手敲了敲眼前一間木質房門,沒等門內回應就推門進去。

    「——咦?」

    一個栗發女孩驚呼了一聲。房裡還有另一名淡金色頭髮的女孩。

    兩人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推門而入的烏魯斯。烏魯斯也愣在原地,呆望著眼前的兩個女孩。

    在油燈昏暗的光芒之下,他看見兩個女孩身上只穿著內褲,袒露著雪白的肌膚。她們手裡抓著無袖的薄裳,看來是正在更衣。

    蒂塔的體態纖細,沒什麼多餘的贅肉,四肢也顯得細瘦,但胸線和腰線卻散發出了微微的豔色,昭示著她正從女孩長大成為女人的事實。

    而身形高挑的莉姆有著一副均勻的體態,手腳也同樣細長,卻有柔美的曲線。儘管作為一名戰士,結實的鍛鍊之下完全沒有不必要的贅肉,但看來不僅一點都沒有粗獷感,身材線條也相當美麗。

    莉姆一對豐腴的酥胸露出了上半部。下半部和腰線則被她手上的那一件薄裳遮住。不過光是看到上半部的乳房,就可以想像它的大小跟重量。

    此外,還有一對結實大腿自腰部向下延伸……

    「……堤格爾少爺?」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兩個女孩各自吐出了一聲呢喃,她們在驚訝之餘,手中的衣服也不自覺地從指間滑落——同時,莉姆豐腴的酥胸大大地彈動了一下。

    衣服掉到地板上的聲音,讓烏魯斯恍然回神。他趕緊轉身跑出房門,但隨即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這一摔轟然作響,連蒂塔和莉姆的房間也聽得見。這時候兩人才倒抽了一口氣,彼此對望了一眼。蒂塔滿臉通紅地蹲到地上,而莉姆同樣也紅著臉,用左手遮住胸部,急急忙忙跑到門前猛力一甩把房門關上。

    這下衝擊性的重逢感受全都飛到九霄雲外,直到馬斯哈敲門之前,兩人都不發一語地坐在房裡。

    距離馬斯哈等人下榻的旅館幾步路之外,就有一間酒吧。這間酒吧從上午就開始營業。店裡不只賣酒,也提供許多餐點。

    烏魯斯等五人來到這裡,圍坐在一張方形的大桌上。烏魯斯用手搓揉著還留有痛楚的臉頰、蒂塔則羞赧地低著頭、莉姆顯露出一臉不悅的反應,而達馬德和馬斯哈則對此顯得有點無奈。

    「就由我們隨便點幾道菜吧?」

    「交給你們了。還有,付賬的時候,我的份我自己出。」

    達馬德懷著戒心這麼說。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跟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有來往的人,原以為就算真會遇到,也是在到了公宮之後的事。

    現在這個情況不知道會如何演變,這點讓達馬德不想讓對方請吃飯——不想跟對方有太深入的瓜葛。

    隨後,馬斯哈等人開始自我介紹,向烏魯斯和達馬德簡單地表明身份。而這時候這位老伯爵也想起之前的事,對著達馬德低頭道謝。

    「聽說你從強盜手中解救了堤格爾……你身邊這位青年的性命,容我在此向你道謝。」

    同桌的墨吉涅青年沒有回話,而是顯露出有些不是滋味的表情。面對這個情況,烏魯斯的心境也顯得有些複雜。

    不久,料理一一送上桌。

    有一整簍的面包、以深盤盛裝的熱騰騰燉肉、大塊的起司、紅甜菜和菠菜混合的沙拉等等,菜餚堆滿了桌面。這讓烏魯斯和達馬德的肚子同時傳出了聲響。

    然而,這用餐的氣氛卻說不上是和樂融融。

    達馬德默默地開動,馬斯哈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而蒂塔現在仍紅著臉、不敢抬起頭來面對烏魯斯,莉姆也同樣不發一語。

    幾個盤子清空了之後,烏魯斯毅然決然地開了口:

    「請問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什麼樣的人?」

    聽到他這麼問,馬斯哈和蒂塔忍不住彼此對望了一眼。此時先開口的人是莉姆。

    「要回答你的問題是可以,不過……」

    她帶著一貫沉穩的氣質說:

    「在此之前,可以請你稍微談一下你之前的經歷嗎,烏魯斯先生?」

    烏魯斯聽了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兩眼直視著莉姆。莉姆的話讓他產生了些許的異樣感。對此,眼前的女孩帶著一對冷淡的藍色眼眸默默地看著他。

    ——喔,是這麼回事呀。

    烏魯斯這才發現,那股異樣感是來自於對方很自然地喊了他的名字。相較於此,馬斯哈在和他相遇直到現在,都沒有開口稱他『烏魯斯』過。

    而莉姆這樣的表現,讓他此時的心情變得稍微輕鬆了些。烏魯斯整理了心情,便開口講述自己這一路下來的境遇。

    從他昏倒在海岸邊,被一名漁村的女孩救起,朦朦朧朧地記起了烏魯斯這個名字。後來在漁村生活,村子裡卻遭遇了海盜襲擊。路伯修的戰姬伊莉莎維塔擊退了海盜,之後也要求烏魯斯擔任她的侍從。

    這些話讓莉姆聽了瞪大了眼睛,而馬斯哈也摸著下顎灰色的鬍鬚嘆了一口氣。蒂塔則張著嘴呆望著烏魯斯。

    「先是馬伕,再來是侍從,接著又是顧問呀……」

    「如果是因為使弓的技術得到肯定,這可說不過去呀。沒有其他原因嗎?」

    馬斯哈重拾活力,凝望著烏魯斯,而烏魯斯則對此表現出了些許畏縮的反應。

    的確如馬斯哈所說,他有話沒說。他看了馬斯哈和莉姆的模樣,心知應該是瞞不住了,他搔了搔暗紅色的頭髮說道:

    「可以請大家不要說出去嗎?」

    詢問之後,烏魯斯確認了大家全都點頭,才又接著開口:

    「因為我對主人——伊莉莎維塔大人坦率地表露出了我對她那一雙眼睛的看法,讓她對我非常欣賞。」

    「眼睛……?」

    除了莉姆之外,其他在場的三人均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唯獨莉姆是面有難色地點點頭。

    「你說的是異彩虹瞳對吧。」

    「哦,是說左右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嗎……我之前在貓身上看過呀。」

    馬斯哈這才理解是怎麼回事,想起之前看到的事嘟噥了一聲。而這句話也挑起了蒂塔的記憶,讓她也點了點頭。

    「很多地方都將異彩虹瞳視為禁忌。因此伊莉莎維塔大人想必經歷了不少辛苦的遭遇。」

    莉姆說著,想是要甩開內心同情的心理似地搖了搖頭,隨後抬頭凝望著烏魯斯。

    「你在被漁村的人搭救了之後,就沒有再發生喪失記憶的情況了吧?」

    「是啊,在那之後的記憶我都還記得。而只要一試著回想在那之前的事時,雖然腦袋會一片茫然,但沒有再喪失記憶。」

    「謝謝你的回答,這樣我大概知道你過去這段時間的經歷了。在這個前提下,我想問你……」

    莉姆話說到一半,稍稍頓了一下,她先是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但隨後心裡做出的決定也凝縮呈現在那一對藍色眼眸之中。她說:

    「你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這是什麼意思?」

    烏魯斯不解她為何這麼問,因而反問了一句。對此,莉姆帶著平淡的語氣開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對你來說,侍奉伊莉莎維塔大人是很重要的事,那我們會就這樣回去。」

    這句話讓馬斯哈和蒂塔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驚愕的表情凝視著莉姆。

    「您、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蒂塔鐵青著臉大叫了一聲。而馬斯哈儘管沒有開口,但內心的感受想必和蒂塔一樣。他那一副灰色的鬍鬚正不斷地發出顫抖。然而,莉姆絲毫不改其冷靜的態度開口:

    「我們現在應該可以確定,這位烏魯斯先生身上只擁有作為烏魯斯時期的記憶,沒有作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記憶了。」

    「這點艾蕾歐諾拉大人已經說過了……」

    「對,不過面對這個情況,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我們、還有艾蕾歐諾拉大人,都不知道如何讓記憶失而復得。」

    儘管蒂塔拚命想要試著反駁,但莉姆卻淡淡地開口蓋過了她的聲音。這句話讓蒂塔和馬斯哈同時屏息。而達馬德倒是顯露出些許期待的反應。

    「要把烏魯斯先生當作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並帶回萊德梅裡茲公宮並不難,但這麼做真是為了他好嗎?」

    莉姆的藍色眼眸直視著烏魯斯。

    「要是烏魯斯先生的記憶一直沒有恢復,而我們卻強要他接受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人的人生,周圍的人也會硬是稱他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並把他當作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並對於他沒有作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記憶感到失望,同時抱予同情……完全不把他身為烏魯斯的事實當一回事……」

    「可、可是……」

    蒂塔欲開口反駁,但卻想不出具體的方式。而莉姆接著說:

    「烏魯斯先生,我想你這段時間的生活應該還滿充實的,不僅得到伊莉莎維塔大人的肯定,還有關係親密的同僚。儘管有些爭執,但這不是只有你才會遇到的事,而是要融入異國的環境都會遇到的。」

    烏魯斯大幅度地點了點頭。在這個國家,無論是在漁村或者公宮的馬伕宿舍,始終都有人帶著疏離的眼光凝視著他。但這點一定會隨著時間而得到舒緩。

    莉姆又再開口:

    「我們認為你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不過我們不知道如何幫你取回記憶;甚至有可能用盡了各種方法,最後還是無法讓你恢復記憶。」

    這不是不可能的事。事實上,烏魯斯腦中不時浮現出片段的畫面,在在都告訴他,他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而這時候,莉姆帶著嚴肅的表情說:

    「所以我們要請你做個選擇,看你要選哪一條路……」

    要作為烏魯斯,留在路伯修公國生活。

    抑或者作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離開這裡……

    在這聲詢問之下,四周忽然瀰漫起了一股沉重的靜默氣息。約莫數到十的時間過去,烏魯斯帶著苦澀的表情說:

    「如果我說我要留在這裡呢?」

    「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會離開這裡。」

    莉姆不慌不忙地回了話:

    「一副劍鞘容不下兩把劍。你不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已經墜海死亡了,就這麼簡單。而艾蕾歐諾拉大人一定也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會派我過來這裡的。」

    馬斯哈不發一語地凝視著莉姆和烏魯斯兩人的互動。

    莉姆剛剛撒了一個謊。事實上,如果她真是為了艾蓮,那麼現在應該把烏魯斯給拖回去才是。而對馬斯哈來說,若是為了人在布琉努王宮的蕾琪著想,那麼她也應該要把烏魯斯帶回去。

    然而,莉姆儘管明白這點,但仍帶著嚴肅的表情詢問了烏魯斯本人的意願。她認為,如果是要為眼前這位青年著想,那麼她們應該要這麼做。

    ——我真的有為堤格爾著想嗎……

    馬斯哈忍不住在心裡捫心自問……不,他有思考過。蕾琪知道堤格爾身上發生的事,肯定會覺得驚訝,但一定也會接受這人就是堤格爾。同時,她一定會等著他恢復記憶——等他走回屬於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人生。

    然而,這其中無法容納烏魯斯這名青年的人生。

    同時,這對馬斯哈和蒂塔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來說,作為烏魯斯的記憶,卻只是其中的雜質。

    但對莉姆來說卻不是這麼回事。她尊重堤格爾身上作為烏魯斯的人格跟記憶,並要他選擇自己的道路。不過,莉姆自己應該也非常想見堤格爾才對。

    至於烏魯斯,此時的他心裡非常困擾。

    ——就算要我選擇……

    要選擇的話,他會希望以烏魯斯的身份繼續活下去。堤格爾也許是個英雄,蒂塔和馬斯哈也從遙遠的布琉努王國來到這裡,因此他們一定是真的非常重視堤格爾。而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堤格爾一定也是很受其他人愛戴吧……

    然而,這個人對烏魯斯來說卻是個陌生人。

    之前他曾經聽那姆提過,但無論腦中浮現出多少記憶片段形成的畫面,他就是不覺得自己就是堤格爾。

    沉默的氣息再次籠罩在五個人身上。烏魯斯手握著拳頭放在膝上,目光低垂地落在餐桌桌面。莉姆等人沒有開口催促,而是靜靜等待眼前的青年開口。

    經過了大約數到三十的時間後,烏魯斯輕輕呼了口氣,抬起頭說道:

    「可以請你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思考一下嗎?很抱歉,我現在只能做出這麼優柔寡斷的回答……」

    烏魯斯帶著嚴肅的表情開了口。但那一雙黑色眼眸之中顯露的,不是想要逃避的念頭。

    「莉姆亞莉夏小姐,一如你說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取回記憶,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恢復。而且,我對於以烏魯斯的身份所活過的這段日子並無不滿……但是——」

    烏魯斯接著說道: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因為我喪失了記憶,所以就此拋下過去曾經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一切。我想我應該是要試著去瞭解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人,真正去面對他。」

    他又說:

    「接下來的事必須要得到我的主人——戰姬大人的許可,不過我想試著去一趟布琉努王國,站在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出生長大的土地上,試著努力地取回記憶。」

    不過,他想了想,又繼續說道:

    「但就算我取回了記憶,我也不能跟你們保證我一定會變回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並以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身份生活。」

    「我不介意。」

    莉姆默默地回了話,隨後轉頭望向馬斯哈和蒂塔。

    「我、我瞭解了。」

    蒂塔先開了口。她緊握著那一雙小巧的掌心說:

    「最重要的還是堤格爾少爺……不對,是烏魯斯先生能不能取回記憶。請讓我幫忙。」

    馬斯哈儘管一臉凝重地凝視著蒂塔和莉姆,但仍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好吧,我也覺得莉姆亞莉夏大人提出的意見是對的。」

    「那麼,我們去一趟公宮吧。」

    烏魯斯儘管心裡仍帶著模糊的不安,卻也表現出一副毅然的表情說道。坦白說,他不知道伊莉莎維塔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就算他決心今後要以烏魯斯的身份而活,他也不能放著失去的記憶不管。為此,他還是希望能夠獲得他的主人——那位紅發戰姬的理解跟認同。

    隨後,五人一齊出了店。

    而這時候馬斯哈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開了口:

    「莉姆亞莉夏大人,抱歉,我想去看一下馬匹的狀況,可以請你跟我一起來一下嗎?」

    他們將騎過來的三匹馬寄養在旅館的馬廄之中。然而,聽到馬斯哈這麼說,不只是莉姆,就連達馬德也蹙起了眉頭。

    「這種事晚一點再說吧。我們現在不是應該先去一趟公宮嗎?」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這麼說,不過對我來說恰恰相反。畢竟去了公宮,見了戰姬大人後,今天能不能出得了公宮還是問題。屆時我也不能說我們擔心馬匹的狀況,得暫時離開吧。這些瑣事還是先處理掉比較好。」

    「也對,我知道了。蒂塔,你要一起來嗎?」

    莉姆說完,望向身旁的栗發少女。蒂塔看了烏魯斯一眼,隨後搖搖頭說:

    「我留在這裡跟堤……跟烏魯斯先生在這裡等你們。」

    「我們會盡快回來的。」

    莉姆說完便留下烏魯斯、達馬德和蒂塔,轉身跟著馬斯哈一同返回旅館。

    「——喂,可以麻煩一下嗎。」

    達馬德目送著馬斯哈和莉姆離開之後,轉頭對著蒂塔喚了一聲。蒂塔嚇得整個肩膀抖了一下,挺直了身子仰頭凝視著達馬德。

    「什、什麼事?」

    這有如小動物般的反應,讓達馬德不由得揚起嘴角笑了笑。

    「不是什麼大事啦,我只是想跟這個傢伙借一步說話。」

    說完,這位墨吉涅青年便拉起了烏魯斯的手。他完全無視於烏魯斯臉上困惑的反應,拖著烏魯斯離開了大約十步左右的距離,留下蒂塔一個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怎麼了嗎?」

    烏魯斯撇頭看了蒂塔一眼,隨後把頭轉回來面向達馬德問。

    「我要在這裡跟你分開了。」

    達馬德忽然揚起了臉上的笑容說。烏魯斯聽完蹙起了眉頭,而達馬德則接著說:

    「我不是說過,我是為什麼旅行到這裡來的嗎?」

    為了殺死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是達馬德說過的。

    「從那個老爺爺跟他兩個夥伴的話聽來,你應該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沒錯了。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再繼續跟你一起行動了。」

    「……那你把我帶回來這裡的報酬怎麼辦?」

    這番話聽得烏魯斯忽然覺得有些落寞。儘管眼前的這人差點就要殺了他,實在很難說他是個好人。但現在就要分別,也真的太突然了。

    「就讓你欠著吧。」

    達馬德說完,轉身背對著烏魯斯。而烏魯斯趕緊對著達馬德喚了一聲:

    「謝謝你把我帶回來這裡。」

    對此,達馬德背對著烏魯斯,吐出了乾澀的聲音說:

    「你聽好,烏魯斯,你可別忘記我被派來的工作是什麼。」

    烏魯斯目送著達馬德離開,隨後回到蒂塔身邊。

    「那個人怎麼了嗎?」

    蒂塔小心翼翼地詢問,烏魯斯則帶著有些僵硬的笑容說:

    「他說他剛好有事情,要在這裡跟我們分開了。」

    回到旅館的馬斯哈先確認了一下馬匹的狀況,隨後也向旅館主人付了錢,請他這三天先幫忙照顧馬匹。這些手續辦完之後,老伯爵對著莉姆開了口:

    「抱歉,莉姆亞莉夏大人,可以麻煩你寫封信給人在萊德梅裡茲的艾蕾歐諾拉大人嗎?」

    馬斯哈說話時,顯露出了極為嚴肅的表情。而他解釋說:

    「這位戰姬是叫做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大人吧。我不知道她的個性如何,但若是狀況破局,我們可能會被囚禁在公宮之中,並且被當作我們從沒有來過路伯修公國。」

    「這個……」

    莉姆想開口否定這樣的假設,但她辦不到。因為不論她還在萊德梅裡茲聽艾蓮談論這件事時,或者剛才聽到烏魯斯提起時,她都可以清楚知道伊莉莎維塔對身旁這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懷有強烈好感。

    而且現在還有蒂塔在。要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狀況,莉姆可以拔劍抵抗,而她的身手並不弱,馬斯哈也是一樣。

    但蒂塔沒辦法使劍——她只是個普通的侍女。因此莉姆和馬斯哈不能只為自己,還得為了蒂塔打算。

    莉姆點點頭,但也隨即將腦中浮現出來的問題吐出了嘴邊:

    「說要寫信,可是我們沒有時間去找有能力幫我們送信的商人呀……」

    要送信到遠方的時候,貴族會派遣侍從,軍方會統一由傳令兵送信,而平民就需要拜託商人——而且是在當地城鎮或都市擁有雄厚實力,人面廣闊的商人。唯有這樣的商人,才擁有足夠的份量商請不斷在城鎮間移動的旅行商人幫忙。

    畢竟也只有這樣的商人才會清楚知悉哪一名商人接下來會往哪個城鎮或村落移動。而他們會從顧客手中接過信件,收取報酬之後將信件委託給這些商人。

    另外,擁有這等人面的商人本身也就擁有許多負責跑腿的侍從。因此,當若有顧客需要送信,但近期之內沒有旅行商人經過目的地的話,他們也可以直接派遣侍從幫忙跑腿。

    當然,在這座公都一定也有這樣的商人。不過馬斯哈等人也不過才來到這裡幾天,根本沒時間尋找這樣的商人。就在莉姆那一對藍色眼眸顯露出焦慮的神色時,馬斯哈搖搖頭說:

    「這沒有問題,我已經找到了,也已經問到這封信多久可以送達。」

    莉姆難掩驚訝地凝視著馬斯哈,隨後帶著確認性的語氣詢問:

    「您是在我們抵達公都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嗎?」

    「就只有這種需要送信的緊急情況有想過啦。畢竟我可是遊歷騎士,只要搬出自己的名字,要怎麼花錢請人代送緊急信件都不會遭人懷疑的。」

    聽到馬斯哈這麼說,莉姆忍不住苦笑。她沒想到『遊歷騎士』這個假身份竟然會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我知道了。不過這樣的話,這封信送到萊格尼察的公宮去比較好。然後我們再多附一封信,請萊格尼察公國派出傳令代為送信到萊德梅裡茲。」

    萊格尼察位在路伯修和萊德梅裡茲公國的中間,而且萊格尼察公宮對萊德梅裡茲公國的戰姬——艾蓮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畢竟這位銀發戰姬曾經駕著快馬,甚至不惜隱姓埋名,只為了趕來為萊格尼察的戰姬‧莎夏送行。萊格尼察公宮始終心懷感激地惦記著這份溫情。而這點馬斯哈和莉姆在這趟旅行的過程中行經萊格尼察時,也清楚地感受到了。

    「也對,萊格尼察公宮應該是可以信賴的才對。」

    「是。話說,我們這封信件該怎麼寫呢?」

    「先寫烏魯斯就是堤格爾的事,然後是堤格爾失去記憶,再來是——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艾蕾歐諾拉大人可以派個人過來。畢竟要是我們被幽閉在公宮之中,那就說什麼都需要與外界聯絡的手段了。」

    如此這般,莉姆寫完信後,就和馬斯哈一同離開了旅館。

    離開旅館之後,馬斯哈只看到烏魯斯和蒂塔兩人,覺得奇怪地摸了摸下顎灰色的鬍鬚。

    「那位墨吉涅青年怎麼了?」

    「他把我送回到這裡之後,在這裡跟我分別了。」

    烏魯斯帶著幾分落寞的神情說。

    「嗯,他是你的恩人,那麼我還是該好好向他道個謝才對。」

    這位老伯爵毫不懷疑地吐露出了這番感想,讓身旁的青年只能苦笑。他不由得心想,還好沒把和達馬德在森林的那一場紛爭告訴這位老伯爵。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不會就這麼放過達馬德。

    在馬斯哈的請託之下,他們先行繞到某位商人的宅邸,隨後再朝向公宮出發。

    ◎

    看到烏魯斯滿身髒污地回來,公宮城門揚起一片喧囂。

    許多人知道這位青年幾天前才從公宮內消失,也知道在伊莉莎維塔的命令下,那姆派兵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此時,烏魯斯不僅帶著淒慘的模樣回宮,身旁還有三名從沒有見過的男女,也難怪現場會一片騷動了。

    「光是看你這副模樣,就已經有太多問題讓人想問了,不過……你後面這三人是誰呀?」

    一名認識的守衛帶著狐疑的眼神對著烏魯斯問。烏魯斯苦笑著說:

    「三位是那姆卿的客人。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幫我通報一下嗎?」

    他認為,要是搬出伊莉莎維塔的名字會引發太大的騷動,因此想先請那姆來到城門前。以他的歷練,應該有辦法解決眼前的狀況。

    四人在城門前等著,不久便看到那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他接到士兵的報告之後,馬上就從辦公室趕了過來。

    不過他還保持著幾分冷靜。才來到烏魯斯身邊,他便發現馬斯哈等人的存在。

    這位壯年騎士調整了呼吸,很快地整理了衣服和頭髮。他沒擺出烏魯斯上司的架子,而是展現出了一副路伯修騎士應有的凜然姿態。

    「請問幾位是?」

    聽到這聲詢問,馬斯哈上前一步開了口:

    「在下是布琉努王國公主殿下敕封的奧德領主,馬斯哈‧羅達特伯爵,此次前來有要事要與路伯修公國的領主商量。」

    那姆聽到布琉努王國的名字即刻顯露出臉色蒼白的反應。馬斯哈彬彬有禮、一絲不苟的態度,給了人一股意志堅定的印象。

    然而,那姆也是長期服侍於公宮的人,他輕輕地呼了一口氣,也揚起一抹溫和的微笑以禮相待。

    「在下失禮了,歡迎您遠道前來,羅達特伯爵閣下。在下名叫那姆,是這座公宮的主人,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戰姬大人的騎士。很抱歉,我們主君恰巧不在公宮內,請容在下代替主君迎接各位。」

    隨後,眾人在那姆的帶領下穿過公宮城門。看來那姆是打算把大家帶到接待室去。烏魯斯加大步伐,走到那姆身邊。

    「那姆,我——」

    「待會再說吧,烏魯斯。」

    那姆的反應讓烏魯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這位騎士的側臉看起來比起以往都來得嚴肅。

    「這幾位訪客是你帶回來的,我大概可以猜得到是怎麼回事。雖然聽你說可能會比較好,不過我有話想先跟羅達特伯爵說。待會兒希望你儘可能不要說話。」

    「……我知道了。」

    那是一股沉靜的壓力,逼得烏魯斯只能點頭。

    那姆領著馬斯哈等人,來到位在公宮深處的接待室。

    室內地板上鋪著墨吉涅制的地毯,角落擺著銀質的水瓶,中央兩張沙發中間擺了一張黑檀製成的桌子。裝潢豪華,但不會過於高調,給人一種沉靜的印象。

    那姆請馬斯哈等人坐下,待三人就座之後,自己也坐到對面的沙發上。而烏魯斯則和那姆並坐在一起。

    「我現在這個樣子,坐在這裡好嗎?」

    烏魯斯拉著自己的衣擺對著那姆小小聲問了一句。而這位壯年騎士頭也不回地說:

    「沒關係,弄髒房間的話再打掃就好了。現在時間緊迫。」

    那姆召喚了侍從進來,吩咐侍從為客人準備飲料。接著再以從容的語調交代道:

    「話說,拉扎爾卿現在人在哪裡?可以幫我告訴他,我們現在有要緊的事,得處理一下嗎?」

    「遵命。」

    侍從恭敬地行了禮,轉身離開接待室。

    「請問您提到的拉扎爾卿是……?」

    「沒什麼啦,只是一位同僚而已。」

    聽到馬斯哈佯裝自然地開口詢問,那姆也以同樣的方式回了話。隨後也接著趕緊開口:

    「好了,羅達特伯爵閣下,請問您來到路伯修的公宮有什麼事呢?就麻煩您先跟我說,我再幫您轉達給我們主君——戰姬大人吧。」

    「那姆卿,您知道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這個人嗎?」

    馬斯哈毫不避諱地直接切入了重點。這間屋子的暖爐才剛升起火,儘管也沒多冷,但實在說不上暖和。而那姆的背部卻已經開始冒著冷汗了。

    「知道,他的名聲相當響亮呀,既是平息布琉努王國內亂的英雄,其後更以客將的身份於萊德梅裡茲公宮——」

    「那麼您知道這位烏魯斯……」馬斯哈沒等那姆把話說完,便趕緊插話:

    「……就是您口中的那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嗎?」

    這句話讓莉姆、蒂塔和烏魯斯同時倒抽了一口氣。接待室內的氣息頓時變得緊繃。

    「……這真是個有趣的說法呀。在下還是頭一次聽說呢。」

    那姆隔了一個呼吸之後從容地開了口。

    「喔,您是第一次聽說呀?」

    對方的回話讓馬斯哈的眼中流露出了戰意。一副灰色的絡腮鬍正因為主人內心激盪的心緒而發出微微顫抖。然而,那姆卻面不改色地正面承受著這位老伯爵的怒氣。

    「羅達特伯爵閣下,您知道烏魯斯喪失記憶的事吧?」

    「有聽他提過了。」

    「那麼請容在下反問您,您是從哪裡判斷烏魯斯就是您說的那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呢?」

    這簡直是明知故問……對於那姆的反詰,馬斯哈沉默不語。於是那姆接著開口:

    「在下與烏魯斯相遇大約是六、七十天前的事。在下陪著戰姬大人一同在海邊散步時遇見他。」

    那姆簡短地敘述了當時烏魯斯正混在一群村民之中,舉著弓箭獵海鳥,但隨後忽然遭到突如其來的海盜攻擊的事。

    「這件事伯爵閣下有聽烏魯斯提起過了吧?」

    馬斯哈點點頭。而那姆確認了之後接著繼續說:

    「在我和戰姬大人遇見烏魯斯的時候,他已經失去記憶,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烏魯斯、有著卓越的御弓技巧,還有坦率的性格之外,其他一無所有。而我主——戰姬大人非常欣賞他的後兩項特質,於是將他收為身邊的侍從。」

    說到這裡,侍從正巧端了飲料進來。有泡了香草的葡萄酒,和用蜂蜜水稀釋的葡萄酒兩種。由於來訪的訪客之中有兩名女性,於是那姆特地做了這樣的吩咐。

    「這個浸泡了香草的葡萄酒比較嗆,但喝了可以暖和身子。至於兩位女士喝這個加了蜂蜜的葡萄酒應該比較合適。」

    「謝謝您的體貼。」

    馬斯哈慇勤地低頭道謝,隨後也抬起頭接著說:

    「這麼說來,我還沒有向您介紹呢。」

    他望向莉姆說:

    「這位是莉姆亞莉夏,是鼎鼎大名的『銀閃的風姬』——萊德梅裡茲戰姬,艾蕾歐諾拉大人的副官。」

    聽到莉姆的身份,那姆捧起葡萄酒的動作忽然頓了一下,而莉姆則默默地向那姆點頭示意。隨後馬斯哈也轉頭望向另一側的蒂塔說:

    「這位是蒂塔,是來自布琉努王國東北部阿爾薩斯的女孩。」

    「……那還真的是千里迢迢呀。」

    那姆慎重其事地將葡萄酒瓶放回到桌上。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他只能這麼回話。馬斯哈刻意佯裝出沒有察覺他這般異樣反應,接著說:

    「這女孩跟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就好像親兄妹一樣,從小就陪在馮倫伯爵身邊,跟著馮倫伯爵一起長大。她儘管現在才十六歲,但對馮倫伯爵來說,已經能夠放心將家裡大小事全部交給她了。」

    「喔,能夠得到伯爵如此的信賴,這位小姐真是厲害呀。」

    聽到那姆笑著回話,而馬斯哈也同樣面帶笑容地接著說:

    「在馮倫伯爵以客將的身份寄居於萊德梅裡茲公宮的時候,他就只帶著這個女孩一起離開布琉努王國。她和馮倫伯爵之間的信賴關係就是如此深厚。」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羅達特伯爵閣下究竟是如何斷定烏魯斯就是馮倫伯爵的呢?」

    那姆在詢問這句話的同時,背部已經是冷汗直流。對他來說,除了馬斯哈之外,坐在這位老伯爵兩邊的莉姆和蒂塔也是威脅。現在的他必須儘早奪回主導權,因此勉強試著擺出毅然的姿態開了口:

    「畢竟,雖然烏魯斯和馮倫伯爵擁有同樣的容貌,也同樣擅長御弓……就算您這麼說,在下也只能說,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儘管烏魯斯失去記憶,但不見得他一定就是馮倫伯爵呀。」

    「您知道馮倫伯爵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嗎?」

    聽到馬斯哈以從容的語氣詢問,那姆歪著頭顯得有些意外。而馬斯哈接著說:

    「馮倫伯爵的父親名字也叫做烏魯斯……這您也要說是偶然嗎?」

    「——這也不能說不是呀。」

    那姆說什麼也不肯妥協。當然,這時候如果烏魯斯承認了,情況就另當別論;但若烏魯斯沒有說話,那麼那姆是說什麼也不打算接納對方的說法。

    「另外,您知道日前艾蕾歐諾拉大人在戰場上叫住伊莉莎維塔卿的事嗎?」

    「有聽說過。不過萊德梅裡茲公國的戰姬大人很快就承認自己失言,並且向我主謝罪……這件事舊事重提,難道不會傷及萊德梅裡茲公國戰姬大人的名譽嗎?」

    這時候,蒂塔忽然按捺不住當下緊繃的氣息而開口:

    「那個……可以請您把烏魯斯先生借給我們嗎?」

    「您說,借給您們?」

    那姆帶著訝異的表情詢問,而蒂塔也趕緊把解釋補上:

    「我覺得,烏魯斯先生應該也會想要取回失去的記憶才對。所以我們會帶他到布琉努王國,帶他看看亞爾薩斯的城鎮跟村落或其他事物,這樣一來,他的記憶也許就會恢復了……」

    她勉強用一口氣把這段話說完,使得最後一句話聽來顯得有些虛弱。但至少她已經把她覺得自己該說的話說完了。而馬斯哈也對此感到滿意地點點頭。

    「那姆卿,您不覺得蒂塔的提議是非常有道理的嗎。您應該也不只一次看到烏魯斯為了自己失去記憶的事而煩惱的情況吧?」

    「是呀,在下也對烏魯斯失去記憶的事感到相當心痛。」

    他端起一杯盛著葡萄酒的銀杯貼到嘴邊啜了一口,同時刻意佯裝出困擾的表情。

    這位壯年騎上在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他原以為蒂塔身上擁有足以證明她與烏魯斯之間關係親密的直接證據,但似乎也不是如此。

    「可是,現在比起讓他取回記憶,在下認為讓他熟悉現在的環境,融人這個環境是更重要的事……剛剛在也提過,他在六、七十天前開始在公宮任職。時間很短,對他來說,這個時期非常重要。而且——」

    那姆接著又補上一句:

    「烏魯斯的職務是戰姬大人身邊的顧問,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儘管這份工作到底重要在哪,那姆自己也很是懷疑,但現在拿出來嚇唬對手應該是擁有足夠份量才對。而這位勞碌命的壯年騎士,接著更是帶著釋然的表情說:

    「羅達特伯爵閣下,您應該非常清楚,位居要職的人應以公務為先,不能把私人問題擺在前面吧。我想想,要讓烏魯斯啟程前往布琉努王國,大概是三年後才有辦法的事了。」

    那姆認為,若是有三年時間,就足以讓烏魯斯與過去失去的記憶切割,讓他徹底變成一個路伯修人。

    烏魯斯儘管受到伊莉莎維塔的偏愛,但他從不會借此虛張聲勢,反而總是非常認真地做好自己被賦予的工作。無論是出征或是出面調停,都交出了相當漂亮的成果。因此只要多一點時間,這個公國一定會有許多人認可他的價值,成為他的朋友的。

    其後對於馬斯哈等人的質問,那姆同樣實應虛答地全部化解掉。只要對方拿不出烏魯斯就是堤格爾的決定性證據,他打算徹底迴避對方的要求。

    隨後,馬斯哈再也按捺不住,帶著氣憤的語氣開了口:

    「那姆卿,容我在此提出質問——貴國的戰姬大人也跟您懷有同樣的想法嗎?」

    「在下不敢斷言,但應該大致上是一致的。再說,羅達特伯爵閣下,您以為在冬夜裡墜海的人,究竟是如何活著漂流到岸邊的呢?在下可以告訴您烏魯斯獲救的漁村地理位置,個人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呀。」

    「可以讓我們直接跟貴國的戰姬大人面談嗎?」

    「很抱歉,這點容在下無法即刻給您答覆。」

    此時那姆認為,他應該可以完全擺脫掉這幾名訪客的要求了。

    「在下之前就跟您提起過,目前我國戰姬大人正長期外出視察。在下只能等待戰姬大人回宮之後,再代您向戰姬大人稟報了……」

    「好,屆時就請您代勞了。」

    對方的回答讓馬斯哈取回冷靜,這麼回應道。

    「戰姬大人還不知會何時回宮,諸位願意稍事等待嗎?」

    馬斯哈點了點頭,而那姆則依序看了看三位賓客。

    「那麼接下來就讓在下為各位個別準備一間房間吧,我們會讓三位在這座宮裡可以毫無拘束地生活。」

    那姆慇勤地低下頭。三位賓客之中有布琉努王國的伯爵,還有銀閃的風姬‧艾蓮的副官,而剩餘的這位侍女不僅深得身旁這位老伯爵的青睞,更擁有堤格爾寄予絕對的信賴,更可以說她是艾蓮的朋友,因此沒有一個是可以疏於招待的對象。

    ——要是弄不好,甚至有可能變成路伯修公國對上佈琉努王國或是萊德梅裡茲公國之間的戰爭呢……

    那姆在心裡暗自感謝著馬斯哈。他原以為這位老伯爵會擺出更高壓強硬的姿態,但他其實是個講理的人;要是能有多些時間溝通,事態發展也許會有比較好的結果。

    那姆輕輕拍了拍烏魯斯的肩膀,隨後從沙發上起身。

    「那就請諸位在這裡稍候一下。等我們準備好房間,就會派人來請各位過去。」

    對著幾名賓客行了禮之後,那姆便和烏魯斯一同離開了接待室。

    出了接待室大約十步,那姆駐足,不畏他人觀感地駝起了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因為緊張而冒出的冷汗讓衣服濕了好一大片。

    「真是來了一群可怕的傢伙呀。接下來就交給拉扎爾卿處理吧。」

    在那姆的預想之中,三位賓客應該也沒想過一次商談就能解決所有事情。而莉姆從頭到尾悶不吭聲的態度也讓他覺得在意。也許她其實是在觀察路伯修公宮這邊的態度也不一定。

    「——那姆先生……」

    烏魯斯帶著有些畏縮的語氣喚了身旁的壯年騎士一聲。而那姆回頭對著他,投以了一個苦笑。

    「真虧你能在那種情況下憋著不說話呀。你其實應該有很多話想說吧。」

    這位壯年騎士之所以能實應虛答地帶過剛剛的場面,其實是因為烏魯斯沒有開口的關係。要是這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脫口說出「我其實有可能就是堤格爾」這樣的話,那麼那姆恐怕也無法義正辭嚴地貫徹他的主張。

    然而,烏魯斯搖了搖頭。

    「我沒有關係。倒是,您說主人長期外出視察是……」

    聽到這句話,那姆的臉一下子忽然變得嚴肅。在一瞬間,這位路伯修騎士即刻就切換過了思考模式。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所以之前才會急忙跑出來。結果沒想到你竟然帶了客人回來。」

    他現在說的似乎是剛剛那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出來出現在城門前的事。烏魯斯猜想,果然發生了什麼事,因而表情也跟著變得凝重。

    「這不是可以在走廊上說的事,我們換個地方……」

    就在那姆正思索著該怎麼辦好的時候,遠方傳來一聲叫喚。兩人齊望過去,看到拉扎爾小跑步地趕過來。這位老文官在烏魯斯和那姆面前駐足,花了五個拍子的時間調整呼吸。

    「拉扎爾卿,您不能太勉強自己,這樣對身體不好呀……」

    「這種程度的小事不算勉強啦。再說——」

    拉扎爾用官服的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帶著嚴肅的眼神望向烏魯斯。

    「聽說有不得了的客人來了?」

    「這件事待會再說吧。現在有沒有適合我們談話的地方?」

    那姆開口詢問的同時,目光也和拉扎爾同樣地挪到烏魯斯身上。拉扎爾點點頭說:

    「就到戰姬大人的辦公室去吧。那裡閒雜人等是不准進入的。」

    話沒說完,拉扎爾已經邁步走了出去。而那姆則對烏魯斯使了一個眼色之後也跟著開始移動。而烏魯斯則一個人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地跟在兩人身後。

    ——這兩個人也太慌張了吧……

    之前在接待室的時候,因為有馬斯哈等人在,烏魯斯在緊張的狀況下,並沒有發現那姆的態度有異。但事實上,現在整間公宮內全都籠罩著一片緊繃的氣息。士兵們的腳步急促,侍女和女官們臉上也都透露出了些許的不安情緒。其中甚至有人帶著異樣的眼光凝視著烏魯斯。

    當他們走進辦公室,那姆便為了不讓其他人進來,整個人即刻靠到了門上。而拉扎爾也沒點燈,一雙眼睛直視著烏魯斯。當下只有窗外灑入室內的微弱陽光朦朧地飄蕩在室內。

    「你這副模樣也太淒慘了吧,烏魯斯。」

    「那個,因為遇到了很多事……」

    烏魯斯搔著那一頭暗紅色頭髮回了話,而拉扎爾也點點頭。

    「很抱歉,沒讓你更衣也沒讓你清洗身子,就把你拉來這裡,但我們現在是分秒必爭……你聽好,戰姬大人今天早上忽然不知去向了。」

    這句話讓烏魯斯聽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那姆也跟著吐出冷淡的語氣說:

    「剛剛我說是外出長期視察,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說法。畢竟,我們不能對外公開說戰姬大人失蹤了。」

    這下烏魯斯才終於理解公宮內這片緊張氣息是哪來的。但隨後他回想起剛剛拉扎爾說的話,又忍不住歪起了頭。

    「抱歉,拉扎爾卿剛剛說今天早上……是主人之前有回來過嗎?」

    這聲詢問讓那姆和拉扎爾不自覺地對望了一眼。那姆隨後抬頭思索了一下,接著點點頭面向烏魯斯。

    「我知道了,我先把我們從戰姬大人口中聽到的話告訴你……就從戰姬大人帶著你一起外出散心的那天開始說,可以嗎?」

    看到烏魯斯點點頭,那姆於是接著開始敘述。而聽到伊莉莎維塔隔天遍體鱗傷地回到公宮,烏魯斯儘管覺得驚訝,但也為了這位戰姬平安無事感到鬆了一口氣。

    至於伊莉莎維塔在告訴過那姆和拉扎爾前一天的事發經過之後,直到昨晚為止都沒離開過寢室。那姆和拉扎爾原以為她是因為疲憊和傷勢需要休養,也認為若是主君能夠早日恢復,多沐息也是好事。

    然而,今天早上宮裡的女官準備叫主君起床的時候,卻已經發現伊莉莎維塔不見蹤影。而且桌上還留了一張字條。

    「字條上以戰姬大人的筆跡寫著:『很抱歉,讓你們擔心了。我出去大概十天就回來』。」

    那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烏魯斯,我想問你,戰姬大人到底瞞了我們什麼事?而你知不知道,大人接下來可能又會去哪裡?」

    「我不知道主人接下來會去哪,不過……」

    烏魯斯支吾著,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因而將目光從兩人身上抽開看向地板。這讓那姆忍不住向前挺出身子說:

    「你知道什麼的話就快告訴我們吧!不管是多瑣碎的事情都好!」

    這句話讓烏魯斯下定決心,抬頭凝視著那姆和拉扎爾。

    「我想拜託兩位——無論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多麼荒誕無稽,請兩位一定要相信接下來我說的話。」

    那姆和拉扎爾聽了,又一次相互對望了一眼。儘管烏魯斯這句話聽來異樣,但他的一對黑眸充滿了真摯的光輝,語氣也顯得極為認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在這種狀況下,沒有人膽敢開玩笑。於是那姆點點頭,催促著烏魯斯趕緊開口。

    「那天,我陪著主人外出散心。」

    烏魯斯隨後脫口說出的事,讓那姆腦中頓時一片茫然,啞口無言地呈現呆愣的反應。這位路伯修騎士蹙起眉頭,帶著彷彿看到從未看過的料理一般的眼神凝望著烏魯斯。

    但拉扎爾卻顯露出截然不同的反應。而聽到芭芭‧雅加這個名字的時候,這位老文官更是忍不住屏息,彷彿欲壓抑著內心恐懼似地握緊了拳頭。

    當烏魯斯把話說完,一股不自然的靜默氛圍隨即籠罩在整間辦公室中。

    「戰姬大人之前提到有龍出現的事,已經夠令人感到震驚的了,結果沒想到……」

    相隔了約莫十秒的空白之後,那姆一臉凝重地吐出一聲呢喃。這位壯年騎士轉頭望向拉扎爾,隨即發現這位老臣子的反應有些異樣。

    拉扎爾帶著苦澀的表情,對著烏魯斯開口詢問:

    「雅加……戰姬大人確實是這麼說的嗎?」

    烏魯斯點點頭,這讓拉扎爾忍不住仰頭望向天花板。

    「之前戰姬大人回到公宮的時候,曾囑咐我調查路伯修境內過去以祭祀芭芭‧雅加為主、現在已經荒廢的神殿。」

    這句話說完,輪到那姆臉色大變。

    「沒、沒想到這樣的怪物竟然是實際……」

    那姆話沒說完卻又吞了回去。畢竟他自己就親眼看到過海賊首領變身成一頭白色巨怪的畫面,還是莎夏和伊莉莎維塔兩人聯手,才好不容易打倒這頭怪物的。

    「那麼,戰姬大人是為了打倒芭芭‧雅加這個怪物,而一個人隻身依序調查這些神殿嘍?」

    那姆這聲呢喃之下,拉扎爾大幅度地點了頭。

    「抱歉,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把調查結果回報的時間拖晚,先找你商量的……」

    「不,拉扎爾卿,要是我們沒聽到烏魯斯這麼說,也不可能得出現在這個結論。」

    那姆搖搖頭回了話。確實,只要拉扎爾提起伊莉莎維塔下令調查荒廢神殿的事就會讓人起疑了,但光憑如此,還不足以預測伊莉莎維塔的行動。而且他們也不可能基於不確定的情報發兵搜索荒廢神殿。

    「拉扎爾卿,可以請你告訴我們——你向戰姬大人回報時提及的荒廢神殿遺址嗎?」

    聽到那姆帶著嚴肅的表情詢問,拉扎爾也隨即拾回了平時作為文官的表情問:

    「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準備一千兵馬,然後以百人為單位前往各神殿負責調查,一找到戰姬大人,就立刻將那位大人帶回來。」

    「那麼對於芭芭‧雅加,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現在開始討論,視情況可能需要商請奧斯特羅德與萊德梅裡茲兩公國出兵援助。而若是萊格尼察有新的戰姬繼位,那麼可能也要商請對方幫忙。」

    奧斯特羅德公國有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坐鎮,而萊德梅裡茲公國則有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掌管。他們需要戰姬的幫助。

    「那姆……」

    烏魯斯帶著毅然的表情向前跨出一步。

    「我也要幫忙。請讓我加入搜索主人的部隊。」

    聽到他這麼說,那姆顯露出些許驚訝的反應,但馬上露出讚賞的笑容說:

    「你不休息沒關係嗎?」

    「我是很累沒錯,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一點都沒錯。」

    拉扎爾也忍不住露出苦笑。而那姆點點頭看著烏魯斯說:

    「我知道了。坦白說,我們現在確實需要人手,就算多一個人也好。我會派一百騎兵給你,要是找到戰姬大人,到時候你就算哭著乞求,也要把那位大人帶回來。」

    那姆隨即召喚了部下過來,要他從部隊中調度一千騎兵出來。

    「十支部隊各自攜帶兩天份的軍餉,不夠的之後再送過去——這樣的準備工作多久可以完成?」

    接到指示的部下嚇了一跳,但也即刻回應大約需要兩刻鐘的時間。

    「兩刻鐘呀……」

    那姆嘟噥了一聲。現在已經接近正午,兩刻鐘之後都要接近黃昏了。屆時再下令要啟程,恐怕天都快黑了。不過這位壯年騎士也隨即拋開了這個疑慮——現在就算是漏夜發兵,也得出動搜索戰姬大人。

    「叫這一千騎兵在鎧甲上加穿一件毛皮外套;帽子、手套,還有禦寒用的靴子也不要忘記帶上,兩刻鐘之內完成!」

    補上這句指示,並待這名部下離去後,那姆也即刻將話題拉到了馬斯哈等人身上。他認為這件事有必要知會拉扎爾。而聽到那姆把話說完,這位老文官也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這幾位賓客就由我來接應吧。那姆卿,您就專注在搜索戰姬大人的工作上。」

    說完,拉扎爾將目光挪到烏魯斯身上。

    「烏魯斯,我確認一下,那幾位賓客身上沒有足以證明你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證物吧?」

    聽到他這麼問,烏魯斯猶豫了之後搖搖頭。

    「是有一個——就是那把弓。」

    看到兩人忍不住屏息的反應,烏魯斯接著也向兩人敘述了黑弓的事——當時在與雙頭龍交手時,那把異樣的黑弓忽然出現在他手上。

    「那位名叫蒂塔的女孩說過,馮倫伯爵家的傳家之寶就是一把黑弓。」

    聽到烏魯斯這麼說,那姆和拉扎爾彼此對望了一眼,隨後點了點頭。

    「若只是這樣的話,我們應該有辦法敷衍過去吧?」

    「沒見過實物,這實在很難說。」

    對於拉扎爾的疑問,那姆皺著眉頭應了一聲。而拉扎爾則想了想之後再次轉頭,帶著額頭上的冷汗面向烏魯斯。此時他臉上顯露出來的苦澀感和壓迫感,遠勝與以往的任何時刻。

    「烏魯斯,這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是幸運,你剛剛說的話無法成為決定性的證據。如果你希望的話,你今後也可以繼續以烏魯斯的身份活下去。不過我想,你應該會面臨一段艱苦的日子。」

    這時候,拉扎爾將之前遭到殺害的十五名騎士的事告訴烏魯斯。

    「戰姬大人說,他們是遭到龍的襲擊而死的。我們也暫且就以這個方式處理這件事。不過,這件事有它背後啟人疑竇的部分,也一定會致使有人因此而對你產生疑念。」

    忽然間,公宮裡的十五名騎士失了蹤,而隔天伊莉莎維塔更是帶著遍體鱗傷的身軀回宮。加上烏魯斯帶著滿身傷,又隔了幾天才回到公宮……

    那幾名騎士的同僚跟朋友一定都知道他們嫉妒烏魯斯。而且就算沒有,烏魯斯在公宮服勤的時間尚淺,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有嫌疑,一定就會落到他的頭上。

    那姆面色凝重地凝視著烏魯斯和拉扎爾。他早就聽拉扎爾說過他會把這段話告訴烏魯斯,因此那姆對此沒有怨言。

    然而,現在實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這時候說這個,聽起來就好像拉扎爾在與馬斯哈等賓客會面過後就打算把烏魯斯趕出路伯修似的。但要是現在不說,也許烏魯斯就會做出錯誤的選擇……這場面實在是讓人坐立難安。

    接著,拉扎爾面不改色地又開了口:

    「另外,要是公宮裡的人出現對戰姬大人責難的聲浪,我打算把所有罪責都導引到你的身上。」

    忽然間,四下的空氣頓時凝結。一股彷彿置身海底的沉重壓力化為靜默的氣息,籠罩在辦公室內。

    「——我知道了。」

    烏魯斯開口化解了這陣沉默。

    「我也無法容忍主人因為這件事而遭受責難。再說,我受到攻擊也是事實。」

    拉扎爾帶著嚴肅的表情點點頭。

    「我會儘量讓事情不要往這個方向發展,不過我沒辦法保證結果會如何。如果你聽了我剛剛說的話之後,仍決定要留在路伯修,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協助你。」

    這是拉扎爾唯一能做的事。烏魯斯道了謝之後,拉扎爾作勢咳了一聲,繼續開口:

    「另外,要是你恢復記億,無論你希望以烏魯斯的身份而活,或者要走回屬於馮倫伯爵的人生,我都會支持你。」

    這句話讓烏魯斯驚訝地抬頭凝望著拉扎爾。那姆也顯露出同樣的反應。而這位老文官接著說:

    「這是你的人生。無論你如何選擇,都不要感到後悔。」

    這天傍晚,烏魯斯去找了一趟馬斯哈等人,想告訴他們,自己將會離開公宮幾天。

    其實他可以不用特地與馬斯哈等人會面。不過也許他們的出現,確實讓他腦中的片段記憶變得活絡,這是事實。而拉扎爾說希望他不要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這也讓他變得積極了些。

    當他來到馬斯哈被安排住進的客房時,這位老伯爵全身裹著被縟,以看來有些滑稽的姿態出來迎門。這模樣讓烏魯斯忍不住噴笑,同時心裡也湧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之前在公都大道上與這位老伯爵初遇的時候也是如此——而且不只是這一位而已,當他與蒂塔和莉姆圍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內心盤據的不只是尷尬的情緒,也有一股同質的安心感。

    ——是那把黑弓的關係吧。

    烏魯斯之前使用黑弓打倒那隻雙頭龍時,忽然感覺到一陣異樣的頭痛。隨後,許許多多的片段情景也在腦中湧現。

    ——要是我現在再與那位萊德梅裡茲的戰姬見面,不知道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怎麼了嗎,烏魯斯卿?」

    也許是時間久了,讓馬斯哈習慣了,此時他呼喊烏魯斯這個名字時已經不再感到困惑。而烏魯斯也對此心懷感激,並開口告知他明天將暫時離開公宮的事。

    「很抱歉,我沒辦法告訴您詳細的原因……」

    這時候,馬斯哈的眼中忽然顯露出銳利的光芒。

    「如果可以的話,能帶著我一起行動嗎?」

    這是令烏魯斯出乎意料的要求,讓烏魯斯覺得有些閒擾。而馬斯哈接著又更進一步開口:

    「哎呀,不會怎麼樣的,我絕不會妨礙你的。我們之前已經說過,我們是為了你而來的。所以我們不能什麼也不做就這麼回去……可以嗎?」

    「這個……我一個人沒辦法決定。而且,這不是一趟安全的任務,而您是路伯修公國的賓客,我不能……」

    聽到烏魯斯這麼說,馬斯哈大動作地點頭。

    「如果不是安全的任務,那我就更是非去不可了。之前在與那姆卿談話的時候沒有提到這點,不過要是我沒把你帶回去,恐怕人頭不保呀。」

    馬斯哈帶著烏魯斯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說。

    堤格爾若選擇以烏魯斯的身份過活,而這件事又讓人在布琉努的蕾琪公主知道了,還真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要是光覺得抱歉就能了事,那就真是太好了。

    「再說——」馬斯哈顯露出沉穩的表情接著說:

    「我可不能讓你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喪命呀。」

    「——我知道了。」

    烏魯斯決定妥協。畢竟怎麼看他似乎都沒辦法拒絕這位老伯爵的要求。再加上,烏魯斯其實也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堤格爾。

    「我會跟那姆先生報備。不過這次的任務真的很危險喔。」

    「放心吧,危險對我來說早就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馬斯哈帶著極為從容的語氣回應,讓烏魯斯覺得這人看起來相當可靠。

    對烏魯斯來說,另一個意外出現了。在他說服了那姆、準備去接馬斯哈的時候,沒想到莉姆也跟馬斯哈站在一起。

    「我也要一起去。」

    看到她帶著冷淡的表情和語氣這麼說,烏魯斯帶著啞口無言的反應看著馬斯哈。

    「她也跟我一樣,若是沒把你帶回去,就沒有臉回萊德梅裡茲。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要她只是在公宮裡面虛耗,這可沒辦法拿來當無法把你帶回去的理由呀。」

    看著馬斯哈臉上的笑容,烏魯斯心想,這下子被擺了一道。這位老伯爵應該早在剛剛會面時就已經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了。而烏魯斯看著莉姆,對著她開了口:

    「這次的任務真的很危險喔。」

    看到莉姆默默點頭,烏魯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說服她留下來了。

    「我知道了。不過無論如何,請兩位都要以自身的安全為第一優先。」

    烏魯斯只能這麼說了。但同時他也發現,光是有這兩個人陪在身邊,心裡就忽然湧現出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對呀,他們過去就是這麼協助我的……

    腦中浮現出朦朧的片段情景。但這些畫面卻在鮮明地呈現之前,又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中。彷彿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想起自己忘掉的那些事了……

    如此這般,三人並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而在聽到烏魯斯回報這件事的時候,那姆頗為困擾地思索了好一會兒,隨後開出了以下條件:

    「首先,諸位必須以士兵的身份服從烏魯斯的指示。再者,要是諸位受傷,我路伯修公國一概不負任何責任。這點要請烏魯斯作證。」

    事實上,他不是沒想過乾脆把馬斯哈等人監禁起來,但他已經不想再把人手分出去了。畢竟幾天前才一口氣失去十五名騎士,現在又得派出一千騎兵。

    而一想到伊莉莎維塔的例子,他也深深懷疑這群賓客若是知道烏魯斯出任務去了,他們搞不好也會偷偷溜出這座公宮。畢竟剛剛交談過之後,他就很清楚這三人對烏魯斯懷抱著何等真摯的情感。

    「這樣的話不如就讓他們跟烏魯斯一起行動。畢竟這麼做至少還可以掌握他們的行蹤。」

    最後那姆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於是烏魯斯變帶著馬斯哈和莉姆,一同率領百名騎兵離開了公宮。

    目送馬斯哈等人離去之後,蒂塔一個人待在被分配到的客房之中向諸神禱告。她解開發帶,讓一頭栗發垂至胸口的位置。

    她身穿一襲絲絹質的睡衣,感覺觸感極佳,而且儘管只有薄薄一件,但卻不會真的覺得室內很冷——雖然也不至於說暖和,但只要待會鑽進被窩裡就不是問題了。

    「請守護堤格爾少爺的安全。」

    她禱告的聲音聽來有些哀淒,但已經比起前幾天來得開朗許多。

    畢竟堤格爾還活著,而他帶兵出征的目的也不是打仗。再說,就算發生了什麼事,也有馬斯哈和莉姆陪在身邊。

    我們一定可以四個人一起結伴返回萊德梅裡茲的。

    接著,蒂塔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吐出了這番祈禱:

    「也希望那把傳家的黑弓可以回到堤格爾少爺手中。」

    她知道那把黑弓其實帶著讓人發毛的氣息,但同時也知道它曾多次幫助堤格爾化解危機。

    「如果您要借用我的身體,無論怎麼用都無所謂,所以拜託您……」

    這是她頭一次向蒂爾‧納‧法禱告。

    而這間客房的天花板上,一幢黑影正低頭俯視著她。這幢黑影有如一把黑弓,其中寄宿著明確的意識,但蒂塔沒有察覺。

    其原因有二,第一、這個意識的存在感非常稀薄;其二、它還未擁有顯形於人界的力量。

    ◎

    波利西亞公國位在吉斯塔特王國的東南方。

    統治這塊領土的戰姬名為蘇菲亞‧歐貝達斯。這位擁有『光華的耀姬』別名的美麗戰姬,擁有一頭金色的大波浪長發和一對有如祖母綠般閃亮的綠色眼眸。與她關係親密的人都直接稱她為蘇菲。

    她有著一副修長的身材,包裹在以綠色作為基調的洋裝底下。手上一把形影不離的金色錫杖看在旁人眼裡,就好比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似的。而那正是將她遴選為戰姬的龍具——『光華』。

    此時,她正在公宮一角的藏書庫中查閱資料。她攤開一本古書,坐在一張橡樹質地的長桌子前。

    她在長桌的右側擺了一盞燭台,燭台上點了火。而左側則堆了高高的書籍和捲軸。這些書籍和捲軸全都是擁有相當歷史的老舊文獻,邊緣泛黃,上面的字跡也都已經模糊不清。

    她臉上沒有以往總是掛在嘴邊的微笑,而是左手拿著一塊繫著鏈子的圓形透鏡,帶著極為嚴肅的表情翻閱著手邊的文獻。

    公宮之外,夜色已然攀上了天空,帶著滿天星斗閃耀著斑斕的星光。在公宮服勤的人,此時幾乎都已經就寢。

    然而,蘇菲一個人忙了一天的政事,卻絲毫沒有顯露出疲態,仍默默地閱讀著眼前的古書。

    從夏季開始,她就一直處在繁忙之中,從沒有閒下來過……

    先是作為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遠赴海峽彼岸的亞斯瓦爾王國,並且被捲入該國的內亂。而該起事件因為有堤格爾和戰姬奧爾嘉的活躍,還以為終於可以圓滿收場,卻又在歸途的船上遭遇托爾巴蘭這頭魔物和海龍襲擊。

    在這場混亂之中,堤格爾墜海,生死未卜。而蘇菲繞到萊德梅裡茲向摯友艾蓮敘述這件事的始末之後,還得返回王都席雷吉亞,向維克特王報告任務的執行結果。一切結束之後,她才得以返回波利西亞公國——而她返抵達公宮,已是仲秋時分。

    然而,她在回到波利西亞公國之後也從沒有閒下來過。外出期間累積的公務必須處理,有許多公文都得由她親自審閱。

    但她從來也都只有開玩笑地抱怨,始終用心地處理所有政務。而這對她來說,這其實是一種救贖。

    當她在亞斯瓦爾王國遇難時,堤格爾出面解救了她。然而,在托爾巴蘭現身的當下,她卻無法出手解救堤格爾。

    同時,另一位戰姬——同時也是蘇菲非常重要的朋友,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在隨後爆發的戰役中喪命,這更是讓她的心情蕩到了谷底。

    「……今年真是厄運連連呢。」

    作為公國的領主,她原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了生命的來去。然而,親近的人死亡對她來說依然是十分痛心。另外,儘管堤格爾墜海之事不是在她面前發生的,但她仍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深深感到懊悔。

    ——不管怎麼說,這個仇至少要報……

    蘇菲正在調查的是關於魔物的事。她試著回想當時托爾巴蘭說的每句話,發現它明顯熟知關於戰姬的事。但它們所知道的跟人不一樣,是它們獨有的知識。

    如此一來,若要與這些魔物交手,無論如何都得多少瞭解一下敵人的來歷——輕視情報掌握工作的人,絕不可能打贏任何一場戰爭。儘管能夠暫時處於優勢,但遲早會被戰場淘汰。

    蘇菲看完了桌上攤開的那本書,將左手持的透鏡放到桌上,稍微伸了一個懶腰。隨後她挪動了椅子回頭看了看。

    燭台孱弱的火光點亮了不甚寬廣的藏書庫。但這件藏書庫除了門和小窗之外,每個角落都堆滿了書架,蒐羅了近百卷藏書和同等數量的捲軸及書簡。

    這是她在成為戰姬之後的數年間蒐集到的文獻,她甚至會付錢向布琉努和墨吉涅等鄰國貴族,徵得抄寫書籍的許可,再派人前去抄寫,並將謄好的副本帶回。

    這樣的藏書量以個人藏書來說相當了得,恐怕沒幾個大貴族擁有這等藏書。

    還好我有收集藏書的習慣——她綻著祖母綠般的眸子,這麼自嘲地想著。

    ——不過,怎麼想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沒死。畢竟波利西亞公國位在吉斯塔特東南方,而伊莉莎維塔統治的路伯修公國則位在東北方。

    加上蘇菲和伊莉莎維塔的交情不算親密,在她返回波利西亞之後也忙於政務,從沒有離開過公都。

    稍事休息之後,蘇菲再次開始翻閱手邊的書籍,卻在這時候看到了書中的一段敘述:

    「——魔彈之王?」

    她彷彿曾經聽過這個詞彙,因而抬頭望向天花板,在腦中搜尋著過去的記憶。沒多久,她便想起了一段過去曾經聽聞過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甚至是遠在吉斯塔特王國建國之前的時代,一位英雄所擁有的別名。

    這位英雄的名字不詳,但可以從過去的記述中確認到他是一名男性,還有魔彈之王這個別稱。他擁有女神賜與的一把弓,這把弓能使他百發百中,並以這把弓打倒了無數敵手,進而稱霸為王,於是讓他得到了『魔彈之王』這個稱號。

    「對,應該是這樣的內容沒錯……」

    蘇菲吐出一聲呢喃之後,再次將目光挪回到書本上。她現在閱讀的是所有和古代傳承中提及的魔物、妖精,以及古代諸神有所牽連的人物傳記。因此,書裡冒出這個魔彈之王的名字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這本書提及魔彈之王的內容不過短短幾行字,但其中混雜著滅國已久的舊時代文字,讓這段文章變得難以理解,就連蘇菲要看懂都得花上許多時間。

    ——魔彈之王為女神意志顯世的代行者。時而誅滅非人之物,時而弒人;或步履王道,或遵行魔道;可為英雄之材,亦是魔王之卵……

    蘇菲看了這段文字,皺起一對形狀姣好的眉毛。看得懂的部分約略是這個意思,但她無法參透其中的意涵。而且這段文字帶有一種不祥的意象。

    ——總覺得這段文字寫得不清不楚的,像是在女神這單字前後寫的「三」和「七」之類的數字……此外令人在意的,還是所謂『非人之物』吧。

    非人之物,托爾巴蘭毫無疑問就是其一。

    而蘇菲針對魔彈之王思索了一會兒後,忽然倒抽了一口氣,連忙甩頭。她現在要調查的應該是魔物的事。

    ——雖然魔彈之王的事也同樣令人在意,不過那等下次有機會再說。

    做事一旦常態性地偏離原本的目的,那麼無論有多少時間都不夠用了。蘇菲嘆了一口氣,再次把目光投注到了書本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33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9-10 01:33 PM 編輯

3 魔女

    這座荒廢的神殿,與公宮相距了要策馬跑上一日的距離。

    宮殿外的牆壁和支柱都已爬滿了裂紋,外表滿佈著黑色的苔蘚。宮殿外觀的裝飾全都已經在長年的風雨中受蝕,看不清原本的面貌,甚至無法辨別這座神殿原本供奉的主神是誰。神殿的大門沒有門板,儼然就是一處四角形的洞穴。

    這座神殿光看外觀給人的印象,直叫人聯想到有山賊或是鬼魂棲息。

    神殿距離城鎮非常遙遠,附近也沒有村落。當然,也有可能是曾經存在,但後來因故而消失了。

    一名女子來到這座沒有人靠近的荒廢神殿面前。

    她騎在馬上。一頂帽子遮住底下一頭鮮紅色的頭髮,以及一對眸色彼此迥異的眼珠。一襲紫色洋裝上披著一件外套,腰上掛著捆起來的黑色短鞭。

    她就是『雷渦的閃姬』伊莉莎維塔。

    「看來就是這裡沒錯了。」

    她抬頭凝望著荒廢神殿嘟噥了一聲,下了馬,以左手緊握著黑鞭,毫不畏懼地走入了神殿。神殿中凝濁的寒氣飄了過來,貼在伊莉莎維塔的臉頰上。

    她手裡的黑鞭泛出了白光,驅走了一部分黑暗。此時她不自覺地望向自己的右手,現在還無法感覺到任何異象。

    伊莉莎維塔將發光的黑鞭甩了一圈,確認著四周的情況。這座荒廢的神殿內部和外觀同樣腐朽嚴重,爬滿了裂痕的狹窄走廊到處都散落著碎瓦礫。沒幾步路,她便來到一處寬闊的空間。

    這個大約能容納二、三十人的空間深處,擺了一尊矮小老婦人模樣的石像。

    「芭芭‧雅加!」

    伊莉莎維塔瞪著這尊石像,發出足以搖撼整座神殿的吶喊聲大叫著:

    「快給我出來!芭芭‧雅加!」

    然而,這位紅發戰姬的叫喚卻無人回應。待這聲呼喚的殘響隱沒在空氣中,她便大步走近石像,猛力揮出黑鞭。一聲撕裂空氣的呼嘯和硬質的迸碎聲中,石像即刻被打成細小的碎塊。

    伊莉莎維塔抽回黑鞭重新擺開架勢,視線掃向室內各處警戒著四周的情況。但她的期待落空,在數到一百的時間之中,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默默地轉身背過石像的殘骸,一步步離開了神殿。

    「我簡直就像是個瘋子……」

    隻身闖進幾十年沒有人來過的廢棄神殿大聲呼喊,隨後破壞石像離開……要是她聽到有人做過這種事,她大概也會覺得這人的腦袋有問題。

    然而,現在沒有其他辦法了。

    她和烏魯斯一同造訪的廢棄神殿之中,芭芭‧雅加就是化身成為石像——抑或者是借由石像作為媒介顯形的。

    因此,要找芭芭‧雅加,她唯一想得到的方法,就是對著路伯修境內所有的芭芭‧雅加石像吶喊,並且破壞石像挑釁。除此之外,無論是找其他人商量,或者請國內的學者詳加調查都太花時間了。

    她將黑鞭捲起來掛回腰上,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左手。

    她是右撇子。儘管為了以防萬一而刻意訓練以左手使鞭,但相較於慣用的右手,兩者能帶來的信賴感仍有一段不小的落差。她擔心在與魔物交戰時,不知能否自在地揮舞雷渦。

    ——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她試著這麼說服自己,隨後跨上了乖乖等在神殿門外的馬匹,她握緊韁繩,踢了一下馬腹,駕馬飛奔了出去。

    過去用以供奉芭芭‧雅加,但如今已然荒廢的神殿,目前還有九處沒看過。現在還是得先繼續行動。而這樣的作法究竟有沒有意義,她決定等剩餘的這九座神殿全都繞過一遍,再回頭去想。

    於是,這片荒涼的大地上持續迴響著陣陣奔馳的馬蹄聲。

    ◎

    人在萊德梅裡茲的艾蓮收到信,是在莉姆等人與烏魯斯相遇之後七天的事。若是考量到路伯修公都和萊德梅裡茲公宮之間的距離,這送信的速度快得嚇人。

    收到信的當下,艾蓮正在辦公室處理政務,但接過信看了一眼,便隨即蹙起了眉頭。

    「從萊格尼察寄來的信……?」

    信上的封蠟蓋的是萊格尼察的印璽。艾蓮覺得疑惑,但還是仔細地割開了信封,很快地瀏覽了一遍信上的內容。

    信上的筆跡可以看出這封信是莉姆亞莉夏的手筆。是路伯修公都透過商會送信到萊格尼察,隨後再轉送至萊德梅裡茲。

    這位萊德梅裡茲戰姬一邊閱讀信的內容,一對紅色眼眸也一邊煥發出明亮的光彩。看完之後,她極為感動地掐緊了手中的信件。

    「太好了……」

    這聲嘟噥是她發自內心的感慨。眼眶泛淚的同時,一股暖意在胸中漫開,「太好了……」這位銀發戰姬忍不住又重複了一次。

    「他果然是堤格爾。」

    在送走莉姆、馬斯哈和蒂塔之後,艾蓮就儘可能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

    她腦中一浮現堤格爾的臉龐,她就會即刻想起現在人在伊莉莎維塔身邊的烏魯斯,心情也會頓時變得低落。不過她覺得,這件事交給莉姆和馬斯哈處理應該沒問題才對。

    「可是他的記憶還沒有恢復……」

    艾蓮向後靠到椅背上,抬頭仰望著天花板。她也不知道該幫助堤格爾拾回記憶的方法。她挪動目光,將視線聚焦到掛在牆上的一把長劍。

    「艾利菲爾,你知道方法嗎?」

    收在鞘裡的銀閃送出一道寧靜的徐風回答主人的問話。艾蓮臉上的表情溫和,但嘴角卻揚起了苦笑。

    「不知道呀……不對,是我問了一個怪問題。」

    艾蓮說完,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抓起銀閃,搖了搖桌上的鈴鐺叫文官進來。

    文官進門之後,艾蓮臉上揚起已然消失好一段時間的笑容說:

    「我要外出一陣子。這段期間這裡就交給你了。」

    「請問大人有什麼事嗎?」

    這位文官看到艾蓮臉上許久不見的開朗笑靨,覺得有些反常,因而帶著怯懦的語氣詢問。

    「我要去一趟路伯修。莉姆亞莉夏找到馮倫伯爵了,他是我們萊德梅裡茲的客將,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這位文官聽了,口中揚起一聲驚嘆。他對堤格爾這個人沒有特別的感觸,但很清楚一個公國收容著另一個公國的客將,是何等程度的大事。

    「這是說,馮倫伯爵被囚禁在路伯修嗎?」

    「不是。馮倫伯爵遭逢意外而失去記憶,隨後受到路伯修的戰姬賞識,目前寄居在路伯修公宮之中。」

    事實上堤格爾不是寄居,而是受聘為伊莉莎維塔身旁的顧問。但艾蓮為了方便解釋而使用了這樣的說法。

    「需要兵馬嗎?」

    艾蓮的文官帶著確認性的語氣詢問,而這位戰姬則搖搖頭。

    「我不是要去打仗,一個人去就夠了。」

    「但至少請帶些人馬與您同行吧……」

    「你會擔心也是當然的,不過我有他陪我。」

    艾蓮邊說邊用手拍了一下長劍的劍鞘。

    「雖然麻煩,不過這裡就拜託你了。」

    聽到主君這麼說,這位文官似乎是死了心,於是恭敬地行了禮——其實他應該是在聽到這位戰姬開口告訴他這件事的當下,就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了。

    這天,艾蓮便從公宮動身啟程。

    ◎

    柴火熬煮的大鍋之中燉的魚湯正發出白色的蒸氣。鍋中裝滿了水,切成塊狀的魚和蔬菜在其中熬煮著。

    今天的食材是鹽漬鮭魚、馬鈴薯還有蕪菁,而每一鍋也都分配到了少量的胡椒跟香草。而除了魚湯之外,還有黑麥麵包跟一整個陶杯的伏特加。

    莉姆接過一盤魚湯,帶著新鮮的語氣說:

    「原來路伯修會把馬鈴薯跟蕪菁切成細條狀呀。」

    「這麼說來,在萊德梅裡茲切得更粗些呢。」

    馬斯哈也同樣捧起一盤魚湯,一邊啜著一邊回話。這是在吉斯塔特王國各地都可以吃得到的料理,但各地仍會有些許不同的調理方式。

    ——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烏魯斯看著大鍋裡的魚湯,悶不吭聲地在心裡點頭附和。他就覺得跟這個有點不太一樣的魚湯之前曾在哪裡看過。看來是他在喪失記憶之前,曾在路伯修之外的吉斯塔特王國境內吃過吧。

    他環顧了四周,看到各處柴火上,大鍋子裡都冒著蒸氣。鍋子周圍也都迴蕩著士兵們的談笑聲。

    太陽正準備沒入西方的地平線下。逐漸變暗的天空已經有許多星星高掛在天空中閃耀。空氣中開始增添了幾分寒意,所有人也都緊緊披上了外套。

    烏魯斯帶著莉姆、馬斯哈,還有百名路伯修騎兵抵達這座荒廢神殿已是幾天前的事。他們在神殿附近紮營,等待不知何時會來到這裡的伊莉莎維塔。

    而烏魯斯和莉姆、馬斯哈三人一同圍繞在一鍋魚湯前面一起用餐,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畢竟烏魯斯是指揮官,而莉姆和馬斯哈也是客將,當然是烏魯斯得陪著他們。

    莉姆是萊德梅裡茲人,而馬斯哈則是布琉努王國人。起初部隊裡的士兵還都帶著懷疑和警戒的眼神凝視著他們。但不要多久,馬斯哈就和這群路伯修士兵打成一片。

    現在他們三人正在用餐,此時有一名路伯修士兵朝他們走來。這人大約二十歲前後,是名相當年輕的士兵,下顎不修邊幅的鬍鬚已經開始冒出來了。

    「羅達特伯爵,今晚也可以麻煩您嗎?」

    「喔,我吃完就去,想聽我說話的人,就請你事先幫我召集起來吧。」

    馬斯哈一邊吃著魚湯裡的鮭魚,一邊悠然地回話。這名年輕士兵聽了顯露出頗為開心的笑容對著馬斯哈,之後他對著烏魯斯行了禮,便轉身離去。

    ——這不是比我還有人望嗎?

    烏魯斯看著身旁這位老伯爵的側臉,心裡不由得產生這番感想。但這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對於這位老伯爵的欽佩。

    馬斯哈之所以能和士兵們打成一片,是因為他每晚都召集了一群士兵,對他們講述他各式各樣的人生經驗。

    烏魯斯也曾混在士兵們之中一起聽這位老伯爵說話。其中包含了布琉努和薩克斯坦等其他國家的事;有美食、有酒、有旅行的趣聞,還有從吟遊詩人口中聽來的古代英雄譚,鬧了鬼的荒廢豪宅的逸聞等等……馬斯哈能聊的話題真是無奇不有,無窮無盡。

    這次那姆下的命令之中,有許多士兵們無法認同的部分。畢竟他們必須大老遠跑來距離城鎮相當遙遠的廢墟神殿,在這裡等候他們的戰姬大人。

    不過,那姆其實也不需要解釋伊莉莎維塔前往這些荒廢神殿的理由。一方面,他們全都瞭解指揮官不會將作戰的意圖一一向士兵們解釋。而這些士兵們其實也都對伊莉莎維塔懷有相當程度的忠誠和尊敬。

    然而,來到一處距離村落遙遠而寒冷的地方,從早到晚守候著一座宛如廢墟的神殿,這實在也是無聊至極的任務。

    因此,馬斯哈跟士兵們之間的閒聊就變成重要的娛樂。就某些層面來說,這些士兵們和這位老伯爵的交情,甚至比烏魯斯還來得好。

    「羅達特伯爵,謝謝您。」

    烏魯斯對著馬斯哈深深點頭行禮。烏魯斯儘管擁有實際的功勛,但他在路伯修服勤的日子尚淺,實在不能說他真的得到了士兵們的信賴。而現在這支部隊之所以能夠維持著高昂的士氣,無疑是多虧了馬斯哈的交際手腕。

    「小事一樁。再說,我也從這些士兵們身上聽到很多有趣的事呀。」

    馬斯哈用黑麥麵包沾著魚湯放進嘴裡,面帶笑容地回了話:

    「好了,今天要跟他們說什麼呢?就說一頭小熊被獵人所救,為了報恩而假裝成獵人的女兒出嫁的事吧?」

    「馬斯哈卿,我也可以一起聽這個故事嗎?」

    就在身旁的老伯爵吐出這聲呢喃的同時,莉姆迅雷不及掩耳地開口搭了話。烏魯斯頗為意外地凝視著她。

    「你對熊有興趣呀?」

    聽到烏魯斯這麼問,莉姆先是覺得有些驚訝,隨後即刻轉而落寞地微微笑了笑。而在這一瞬間的變化之後,又收攏成她臉上一貫的冷淡表情,並開口說道:

    「嗯,有一點。」

    她這樣的反應讓烏魯斯疑惑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因而暗自反省著。心想,也許待會應該找個沒人看見的場合跟她道歉。

    自他們從公都出發之後,莉姆幾乎從頭到尾都維持著那一貫冷淡的表情,也鮮少開口說話。她從不和路伯修士兵打交道,幾乎都待在馬斯哈身邊。甚至有許多士兵誤以為她是老伯爵的侍從。

    然而,莉姆對這支部隊的觀察相當深入。只要行軍中隊伍一有混亂的情況出現,她馬上就會告訴烏魯斯。其他像是部隊的編制調整,還有紮營的地點,她都會帶著謹慎的態度向烏魯斯提供意見。

    她是這支部隊裡唯一的女性,因此待在部隊之中應該相當辛苦。但她卻從沒有吐出一句不滿,也沒有訴苦過。

    而她這一切都是為烏魯斯所做的考量——和路伯修士兵打成一片的工作交給馬斯哈,她則擔任輔佐指揮官的職務,退居於部隊中不顯眼的位置。

    烏魯斯原本就對這個女孩頗有好感,這幾天下來則是更感謝她所做的一切。

    ——不過,主人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裡呀……

    烏魯斯一邊咬著手裡的黑麥麵包,一邊抬頭望向遠方。幾幢帳棚林立的彼方,聳立著一座腐朽的神殿。

    他知道芭芭‧雅加似乎對他這個人有興趣,但他也覺得,現在這頭魔物的目標應該是伊莉莎維塔。否則若是對方想殺他,他和達馬德回歸公都的那一趟路程上多得是機會。

    烏魯斯原本認為,他其實不應該加入那姆的編隊,而是該自己一個人借匹馬,獨自繞遍所有神殿。不過他不熟悉路伯修的地理環境,這麼做肯定迷路。

    因此,他告訴自己不要焦急。現在這是最好的處置方式。

    ——請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烏魯斯在心裡這麼祈願著。此時入夜的天空夜色也愈來愈濃。

    而這時候,他忽然發現一件任何人都沒有察覺的事。

    他們所在的地點,和地圖上所標示的荒廢神殿遺址是不相符的。

    當然,這不是烏魯斯等人的錯。

    而是那姆和拉扎爾看漏了這件事。他們沒想過部隊接到指示待命的目標神殿遺蹟附近,還會有另一間過去同樣為了祭祀芭芭‧雅加所造的神殿。

    這十處神殿遺址是拉扎爾在伊莉莎維塔的囑咐之下,花了整整一天調查出來的。同時,這位紅發戰姬也害怕臣子再次遭受芭芭‧雅加操控出手襲擊她,因此儘可能提早出發,於是就先針對這十個地點進行調查。

    當然,拉扎爾接著也繼續進行調查作業,察看是否還有其他供奉芭芭‧雅加的廢棄神殿。

    然而,隨著伊莉莎維塔從公宮之中消失,加上烏魯斯也回到了公宮,讓他被這些事情絆住,忽略了現在烏魯斯的部隊遇到的這個問題。

    事實上,如果神殿遺址的地點辨識度能再高一點,烏魯斯等人也不會弄錯。然而,這十座神殿全都位在距離村莊和城鎮甚遠的郊外,而且能用以定位的象徵地標又少,光看地圖實在不容易辨認。

    此外,那姆對於這次任務的指示,就只有這麼一句:

    「每支部隊各自前往目標神殿遺蹟,在遺蹟旁紮營待命,直到見到戰姬大人為止。然後一旦發現戰姬大人,就請那位大人與你們一起返回公宮。」

    在種種原因下,烏魯斯等人現在紮營的位置,距離他們原本接到任務所指示的目標神殿遺蹟大概相隔了五貝魯斯塔(約五公里)遠。

    ◎

    成堆的木柴上點了火。

    火堆旁用樹枝串著馬鈴薯插在地上。馬鈴薯一共三顆。

    「雖然我比較喜歡煮的,但我沒辦法準備鍋子,所以只好這樣了。反正像這樣直接用烤的也挺有趣的。」

    坐在火堆旁的女孩看著馬鈴薯,頗為開心地說。伊莉莎維塔微微轉動了頸子,望向身旁的這個女孩。

    她的年紀大概跟伊莉莎維塔一樣,都是十歲左右。而那一頭銀色長發和帶有活力的閃亮紅眸令人印象深刻;她穿著以藍色為基調的衣裝,而自袖口和裙襬下伸出的四肢也和伊莉莎維塔同樣纖細,但卻也同時具有十歲孩子特有的活力和柔軟的觸感。

    附帶一提,馬鈴薯是這個女孩帶來的——據說是悄悄從主廚那裡偷摸出來的。伊莉莎維塔疑惑地問:

    「你說烤馬鈴薯很有趣?」

    「聽說會有烤得很漂亮的部分跟沒有熟透的部分,味道層次似乎很豐富呢。」

    銀發女孩回話的同時揚起嘴角。而她這樣的反應也牽動了伊莉莎維塔臉上的笑容。

    她是昨天遇上這位銀發女孩的。

    當她一如往常地被村子裡的孩子們欺侮的時候,就是這個銀發女孩出面救了她。事情發生在一間房舍背後——一處沒什麼人會來的地方。皚皚白雪覆蓋在地上、房舍的屋頂上,還有村莊周圍的樹上。

    「你們幾個!聚集起來欺負一個女生不覺得可恥嗎!」

    欺侮她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中甚至有人塊頭比起這位銀頭髮的小女生還來得高大。但這個女孩絲毫沒有顯露出任何懼色,她將雙手盤在胸前,帶著一副傲然的姿態瞪視著這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先是蹙起了眉頭,但隨後卻發出了哼笑。

    「跟你沒關係吧!你一個外來人少管我們的閒事!」

    聽到對方這麼說,銀發的女孩邁步向前一步步走來,站在身材最為壯碩的孩子面前,然後瞄準他的臉部揍了下去。

    這突然的光景,讓包含伊莉莎維塔在內的所有人都看傻了。而這個銀發女孩則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瞪著在場的幾個孩子說:

    「這樣我跟你們就不是沒關係了吧?」

    被揍的孩子氣得脹紅了臉,挺起身子就撲向那個銀發的女孩。而其他孩子們也為了不讓對方逃跑,因而將她團團圍住。

    面對這樣的情景,伊莉莎維塔只能蹲在一旁的地上觀看。在那幾個孩子的拳打腳踢下,伊莉莎維塔早已渾身是傷,她現在全身上下都覺得疼痛,根本沒有餘力介入。

    這場群架形成一面倒的情況——由那個銀發女孩單方面痛揍著那幾個村子裡的小孩。

    那幾個村子裡的小孩其實不弱。他們從小就在田裡面幫忙,因此不但體力好,臂力也夠強。而打架在那群孩子們之間更是家常便飯,早就習以為常。

    然而,要說打架,這女孩卻比他們更習慣而擅長。雙方的動作流暢度有如天壤之別,銀發少女不只是專注於眼前的對手,更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她先是看準了四人之中最弱的一個孩子下手,一腳迅速地踢向他的要害。趁著這個男生抱著跨下蹲到地上之際,女孩也隨即穿出了四個孩子形成的包圍網,然後依序將剩下的孩子全部撂倒——出手就是瞄準頭、腳等等要害,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你給我記住……!」

    四個孩子哭著撂下狠話逃跑,只留下這個銀發女孩和伊莉莎維塔兩人留在原地。

    伊莉莎維塔瞪大眼睛,凝望著眼前的銀發少女。

    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對於從小一直被村裡的孩子們欺負的伊莉莎維塔來說,她一直都認為那幾個孩子很強。而她想都想不到跟她一樣年紀的小孩——而且還是個女生——竟然可以打贏他們。

    「你站得起來嗎?」

    女孩面帶笑容地對著伊莉莎維塔伸出手。而伊莉莎維塔儘管肩膀抖了一下,但仍畏畏縮縮地搭上銀發女孩的手。她的手非常溫暖。

    「你這張臉也太慘了吧?都腫了。冰敷一下會比較好吧。」

    銀發女孩對著伊莉莎維塔傻眼地說。伊莉莎維塔聽了蹲到地上,捧起一把雪敷在臉上。發燙的臉頰接觸到冰雪,讓她覺得受用了些。

    這個銀發女孩名叫艾蕾歐諾拉。

    「你叫我艾蓮就好。」

    聽到對方帶著笑容這麼說,伊莉莎維塔於是有些僵硬地動起嘴巴,緩緩喊出她的名字。

    附帶一提,伊莉莎維塔為了遮掩她那一對異彩虹瞳,現在右眼正戴著眼罩。她是因為左右眼睛的眸色不同,而受到村裡的孩子們欺負,她才想到了這個方法。然而,村民原本就知道她相貌的特徵,因此這麼做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是傭兵團的人——說是這麼說,其實也只是在裡面打雜就是了。」

    這句話的前半段在伊莉莎維塔的預料之內。因為要說在這個窮酸的小村落會出現哪些陌生面孔,那就是昨天來到這個村莊的——一支名為『白銀疾風』的傭兵團了。不過當然,她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傭兵團裡會有小孩。

    「像你這樣的小孩也可以成為傭兵嗎?」

    伊莉莎維塔好奇地開口詢問。這支『白銀疾風』傭兵團一共有四十個人左右,除了上陣打仗的三十多名男性之外,另外還有廚師、鐵匠,和幾名年輕女人。而像艾蓮這樣的小孩,伊莉莎維塔就只有看到她一個了。

    「我不知道。」

    聽到伊莉莎維塔這聲詢問,艾蓮答話答得相當乾脆:

    「聽團長說,我是他們是在戰場上撿到的嬰兒。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我養大,但在他們撿到我之後,我就一直待在這個傭兵團裡面。我從沒有看過團長他們僱用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伊莉莎維塔瞪大了眼睛,聽艾蓮說話聽出了神。那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世界,而她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什麼艾蓮打架這麼強了。畢竟每天生活在那般粗暴的人群中,不管她願不願意,都會變得很強吧。

    「話說,你為什麼會被他們欺負呢?」

    聽到艾蓮這麼問,伊莉莎維塔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她不想提起自己那一對異彩虹瞳的事,因此謊稱自己的右眼失明,並將自己是棄嬰的身世告訴艾蓮。

    艾蓮毫不懷疑伊莉莎維塔的話語。

    「原來如此,不過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悶不吭聲讓他們欺負。你應該要還手的。」

    聽到艾蓮這麼說,伊莉莎維塔嚇得整張臉失去血色,連連搖頭。同時忽然又覺得,這人果然是外地來的人。畢竟她要是真的還手,搞不好在這個村子就待不下去了。

    「我沒有要你一定要打扁他們,不過打不還手,就只會讓他們愈來愈囂張而已。你要讓他們知道你也有拳頭,會踢人,會咬人。」

    伊莉莎維塔手上的雪塊鬆手落地。她摸了摸臉頰,臉頰上的痛楚沒有消失。而且不只臉頰,其他像是手臂、側腹部、背部還有大腿,都還覺得疼痛。

    剛剛艾蓮打跑村子裡的孩子時的印象,此時又浮現在伊莉莎維塔的腦中。

    「我也辦得到嗎……?」

    腦中的這般情景,徹底粉碎了伊莉莎維塔一直以來的成見。

    對她來說,能打贏那群小孩的,就只有村子裡的大人們。

    尤其是帶頭欺侮她的那個大塊頭。她從沒有想過那個小孩竟然會打輸一個女生。

    「當然可以。」

    艾蓮笑著點頭。

    「我們預計會在這個村子裡面住三、四天。你要是有時間就來找我,我教你所有我會的打架方法。」

    其後,『白銀疾風』傭兵團在這個村莊停留了四天。據艾蓮說,他們是受僱於當地的領主,為了討伐這個村莊附近的盜匪而來。

    「這裡的領主跟附近的貴族打了一場,結果打輸了,他手邊的兵員不足,所以僱用了我們傭兵團。」

    在許多人眼中,傭兵團就跟強盜集團沒什麼兩樣。然而這其實也不全然是他們的偏見,畢竟就是有一些傭兵團為了取得食物或燃料,而襲擊他們原本受僱而應該保護的村落,或者以武力威脅一些小鎮,逼他們就範。

    和那些傭兵團相比,這個『白銀疾風』就顯得正派多了。除了艾蓮之外,傭兵團的人完全沒有對村民出手;就算要找女人,也會在好好協商之後乖乖付錢。需要調配食物和燃料的時候也是一樣。

    不過就算肯付錢,這個小村莊要提供四十人的寢食需求也不容易,他們得到鄰近的村莊或城鎮採買,才勉強能夠補足。

    至於艾蓮和村子裡的孩子們打架的事,由於那幾個孩子沒有向大人們打小報告,所以事情就這麼平息了。倒是艾蓮似乎還挨了傭兵團的團長一頓揍。

    總之,伊莉莎維塔在這四天內跟艾蓮學習了打架的方法。就這麼四天。而且,自幼以棄嬰的身份被收養於這個村落的她,在家裡得負責打水、洗衣、織布等繁重的工作,只能利用工作中的閒暇時間學習。

    艾蓮教導她打架中基本的身體活動方式,還有要求她在打架時一定要看清楚四周的情況。

    「你聽好,就算我離開了,你也要每天抽空練習。這四天我教你的,都是你日後練習的基礎。」

    「只要我每天練習,就會變強嗎?」

    「只練個十天半個月是不行的;要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你可以辦得到嗎?」

    伊莉莎維塔點點頭。這位銀發女孩的鍛鍊方式非常嚴厲,但伊莉莎維塔仍不斷驅策著疲憊的身軀,拚命跟上她的訓練。她當然想打破現在的境遇,但心裡更強烈的想法,是想更接近艾蓮。

    「就你的情況來說,也許要先想著你不能輸。雖然想贏是很重要的事,他們也是教我不可以捨棄這樣的想法,不過……」

    「嗯——我不會輸的。」

    四天,一晃眼就過去了。

    這天早晨,伊莉莎維塔為了向艾蓮道別,而去了她住的地方,但卻看不到任何人的人影。『白銀疾風』傭兵團已經離開了。

    伊莉莎維塔因為無法向艾蓮道別而喪氣地垂下肩膀。隨後,她摸了摸右眼的眼帶。

    ——這件事也沒辦法告訴她……

    她始終瞞著艾蓮自己擁有異彩虹瞳這件事。過去幾天,她有好幾次鼓起勇氣,想對艾蓮開口,但對這個十歲的小女生來說,要真正堅定起這樣的意志,四天實在太短了。

    這天,村子裡的孩子們再度開始欺負伊莉莎維塔。

    她和以前一樣單方面遭到毆打,被踢倒在雪地裡,但她沒有因此而絕望。艾蓮也說過,如果只練習了十天或半個月,是不足以變強的。

    ——就一個月。你們在一個月後等著瞧吧。

    那個在她和艾蓮相遇之前——對於一切都死了心的女孩已經不存在了。伊莉莎維塔自幼被素未謀面的雙親拋棄,因此而遭到大家輕視,而那對異彩虹瞳更是惹人嫌惡。不過,這些對現在的她來說都已經不是這麼在意了。

    那些欺侮她的孩子們絕不是打不贏的對手。雖然被揍很痛,但她現在已經不需要一味地懼怕他們。

    也許是心裡開始產生了餘裕,讓她的視野變得開闊。

    村裡的大人們總是對於那幾個孩子欺侮伊莉莎維塔的事悶不吭聲,還不時助長這樣的行徑,但當那幾個孩子欺侮得太過火時,村裡的大人們都會介入制止。這讓伊莉莎維塔開始覺得,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

    三個月後,一名男子造訪,她才終於知道理由何在。

    這時候的她,已經可以毫不留情地對那些欺侮她的孩子們展開反擊,而且不是只有還手。如果需要的話,她會選擇逃走,或是搗毀對方的工作成果,又或是撒謊離間那幾個孩子;她也因而在村子裡面被視為麻煩。

    來訪的這名男子對伊莉莎維塔說:

    「您的父親要您過去見他。」

    她這才知道自己是某一名貴族的私生女。而村裡的大人們會對孩子們霸凌她的舉動有所箝制,也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件事。

    隨後,她也知道身為私生女的她為何會在這個村子裡被當作棄嬰收養,甚至被其他孩子們霸凌——原來是伊莉莎維塔的父親羅吉翁‧阿伯特因為女兒擁有異彩虹瞳,因而隨便在領地裡挑了一個村子,將女兒丟過來。

    然而,羅吉翁得以繼承家位的兒子病死了,他沒辦法,只能將女兒伊莉莎維塔接回來。

    自此,伊莉莎維塔便開始以貴族千金的身份展開新的人生。

    她離開了那一座寒酸的小村落、與艾蓮重逢,則是五年後的事。當時伊莉莎維塔十五歲,而艾蓮十四歲;兩人各自帶著戰姬的身份再次聚首。

    伊莉莎維塔一看到艾蓮,即刻就想起了那段過往。然而,這位銀發戰姬卻沒發現伊莉莎維塔就是當時那個孩子。

    伊莉莎維塔心想,畢竟她當時隱瞞了艾蓮異彩虹瞳的事,因此也難怪艾蓮想不起來。再說,無論是艾蕾歐諾拉或伊莉莎維塔,都不是太稀奇的名字。

    萊德梅裡茲與路伯修兩公國之間距離甚遠,鮮少有機會交流。而伊莉莎維塔原本打算一邊盡自己身為戰姬的職責,一邊等待有機會再將這件事告訴艾蓮。但不知不覺之中,她們彼此之間已經產生了難以修復的裂痕。

    ◎

    眼前的柴火火光搖曳著。伊莉莎維塔恍然回神抬起頭來。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眼前的營火旁用樹枝插著一顆馬鈴薯烘烤著。

    這顆馬鈴薯是一刻鐘前在行經的村莊買的。

    「真是令人懷念的夢呀……」

    身上累積的疲憊讓她不自覺地打了盹,而地上的柴火和馬鈴薯則喚起了她過去的記憶。

    忽然間,一股燒焦味撩撥著她的嗅覺,讓她驚慌地抓起馬鈴薯的樹枝,但樹枝太燙,令她不小心鬆了手,馬鈴薯也隨之滾到地上。

    彷彿像在責備她似地,燒焦的部分正朝著上方。

    伊莉莎維塔嘆了一口氣,隔著外套撿起了馬鈴薯。她用外套的袖子拍掉馬鈴薯沾染上的泥土和燒焦的部分,毫不猶豫地便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她現在位在一條遠離城鎮、沒什麼人煙的小徑上。枯草覆蓋了大部分的路面,但四處仍有泥土外露。這一帶沒有半棵樹。天空一片灰濛蒙的雲層,連太陽的輪廓也看不見。

    她離開公宮已經十二天過去,一共去過了九座荒廢的神殿,將所有芭芭‧雅加的石像全部破壞。

    然而,這一路上卻沒有看見那個魔物。

    過程中,她遇見了幾次那姆派來的路伯修騎兵隊,她試著說服了一些部隊,若他們不從,就以高壓的姿態下令要他們離去,甚至還假裝聽從,然後伺機偷偷溜走。這一趟旅程無論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同行。

    一次失去十五名騎士帶來的衝擊實在太過強烈。在打倒芭芭‧雅加之前,她打算從頭到尾一個人行動。就連剛剛繞到一處村莊,她也只買了必要的食物跟燃料就離開。

    過去十二天,她沒有借住在城鎮或村落的空屋,全都是野宿在外。只要一想到身邊的人都有可能會被芭芭‧雅加操控,她就難以忍受。

    ——接下來是最後一座廢棄神殿了……

    要是芭芭‧雅加沒有現身,她就只能返回公宮了。因為她不知道其他神殿遺址的位置。

    為什麼那隻魔物沒有出現呢?這麼做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無論如何,還是先去一趟最後的那座神殿再說吧。」

    伊莉莎維塔吃掉最後一口烤馬鈴薯後,用土撲滅了柴火。那雙彼此顏色迥異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旅途中累積的疲憊和內心的焦慮。她的意識始終處在緊繃狀態,無法放鬆;而露宿野外的日子更是讓她身心俱疲。

    她牽起一旁休息的馬匹,一腳跨到馬背上。

    於是,這位雷渦的閃姬再次啟程奔向第十座荒廢的神殿遺址。

    這座神殿四周是一片荒涼的大地,除了眼前這幢腐朽的建築之外,眼中只看得到灰色的砂礫和些許的雪泥。鉛灰色的天空之中看不見太陽的身影。此時應該已經接近日落時刻。

    伊莉莎維塔下馬,帶著憤恨的表情抬頭凝望著眼前的神殿。這座荒廢的神殿和之前看到的九座沒有太大的差別,外牆和支柱在細微處呈現多處破損,上面爬滿了裂痕。塗抹在牆壁上的一層灰泥剝落,只剩下少部分還留在牆上。

    她左手握著沃利茲夫走到神殿前方。這座神殿同樣沒有門板,敞開的大門門邊還掛著鉸鏈在風中擺盪。

    這位紅發戰姬朝著陽光照不進去的神殿內部大喊著:

    「芭芭‧雅加!你聽到的話就快點出來!」

    這聲怒吼的殘響還沒有消失,黑暗中隨即傳來一股溫熱的風。接著,一聲沙啞的老婦人聲音也飄了出來。

    「——你不要太大聲,要是這座神殿崩了可怎麼辦才好?」

    這聲音讓伊莉莎維塔瞪大了眼睛,隨即向後退跳開。那一對金色和碧色的眼眸充滿了怒氣和殺氣,握著龍具的手更是加足了力道。同時,黑鞭的持柄也發出白光。

    隨後,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婦人拖著掃帚自黑暗中現身。她身上罩著一件比起身體還大的黑色長袍,黑色的帽子深深蓋住臉龐,只露出一副長長的鷹鉤鼻,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令人屏息的凶惡瘴氣。

    「你竟然一口氣搗毀了九尊供奉我的石像……『鞭』呀,看來我得給你一點教訓——」

    這頭魔物這句話的語尾,淹沒在橫向吹來的一股暴風之中,伊莉莎維塔向前跨出一步,揮出手上的龍具,夾帶著電光的黑鞭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掃向芭芭‧雅加。

    對於對手的攻勢,老婦魔物不閃不避,任由沃利茲夫由左向右地劃破她的一身黑袍。瞬間,破敗的黑袍大大敞開,遮住伊莉莎維塔的視線。

    這位紅發戰姬抽回了黑鞭向後跳開,然而背上卻撞到了東西。一股顫慄的衝擊之中,伊莉莎維塔仍向後揮鞭攻擊,同時順勢倒地在快速爬起,抬頭看看自己究竟撞到了什麼。

    那是穿著粗質外衣的四個小孩。伊莉莎維塔記得他們的長相。那是小時候欺侮她的四個小孩。

    ——這是怎麼回事……?

    這四個孩子看到伊莉莎維塔帶著驚愕的表情凝視著他們,臉上全都露出令人膽寒的微笑。

    「為什麼像你這種這麼噁心的女生會在我們村子裡呀?」

    「左右眼睛顏色不一樣,你其實是妖怪的小孩吧?」

    「臭妖怪!看我懲罰你!」

    這副景象讓紅發戰姬的臉龐在盛怒中扭曲。那是她小時候每天都會聽到的咒罵聲。

    ——竟然耍這種卑鄙的手段……

    那群孩子們蹬地朝著伊莉莎維塔撲了上來。

    這群孩子肯定是芭芭‧雅加製造的幻影,但伊莉莎維塔就算心裡知道這點,還是得先做好心理建設,才能痛下殺手。

    「消失吧!」

    一聲嘶吼聲中,手中揮出的龍具劃出一道銳利的軌跡。幾個孩子臉上掛著殘虐的笑容,攔腰斷成兩截。然而,他們身上一滴血也沒流。而手握著雷渦的伊莉莎維塔左手則沒有打中物事的手感。

    他們的身影即刻變得稀薄,隱沒消失在空氣中。

    「——喂!」

    身後傳了一聲呼喚。伊莉莎維塔回頭,看到一名銀發紅眸、年約十歲的女孩。

    ——艾蓮……?

    這小女孩毫無疑問就是她小時候遇見的艾蓮。小艾蓮左手藏在身後,帶著當時那般開朗的笑容凝視著伊莉莎維塔。

    「為什麼像你這種這麼噁心的女生會在這個村子裡呀?」

    艾蓮口中吐出了和剛才那群村莊小孩一樣如出一轍的言語。伊莉莎維塔呆愣著站在原地,而小艾蓮仍舊面不改色地帶著方才的笑容,又是一字一句重複著方才那些孩子們對她的辱罵。

    「你也是……幻覺吧!」

    伊莉莎維塔的咆哮聲中明顯表露出了怒意。她猛力朝著眼前的女孩揮出雷渦。但這次的動作卻慢了半拍,而且動作有些僵硬。

    銀發女孩輕盈地向後一跳,閃過了對手這記魯莽的攻擊。夾帶著電光的黑色旋風鑿開了地面,掀起一波砂礫和泥土向外四濺。

    「真是充滿威力的一擊呀。好吧,我就用這個當作給你的獎賞好了。」

    小艾蓮對著劇烈地喘著氣的伊莉莎維塔笑了笑,隨後,她從容地將藏在身後的左手向前一拋——那是一顆沾染著鮮血和泥沙的首級。

    伊莉莎維塔看到這顆首級在地上滾動,整張臉頓時失去血色。

    那是這位紅發戰姬的父親,羅吉翁‧阿伯特的腦袋。羅吉翁在兩年前畏罪潛逃,事後遭到艾蓮制裁。

    而此時讓伊莉莎維塔無法抽離目光的,是這顆腦袋此時正張口如哀嚎般,吐出了話語:

    「為什麼你沒有救我?」

    當時伊莉莎維塔原想拯救她的父親,但羅吉翁卻絲毫不聽女兒的勸說,一味企圖逃亡。但這個顆腦袋接著又繼續開口:

    「為什麼你不為我報仇,殺了那個取我性命的戰姬?」

    羅吉翁被殺之後,伊莉莎維塔曾與艾蓮決鬥。但她完全不是艾蓮的對手,最後以慘敗收場。

    這顆首級淡淡地持續吐出內心的憤恨。這些言語化為無形的毒物,鑽入了伊莉莎維塔的耳中,撕扯著她的心房。

    「——不要說了!」

    伊莉莎維塔大叫了一聲,同時緊閉著雙眼別過頭去。她同時揮出手中黑鞭,以撕裂空氣之勢劃出弧光,粉碎了那顆首級。

    每次揮舞龍具,她就必須使盡渾身的力氣。而她沒有調整已然紊亂的呼吸,猛一抬頭,她又看到不知何時堆積在眼前的無數屍體。每具屍體都已經浮腫起來,表皮上爬滿了異樣的黑色斑紋;指尖沾滿了血跡,臉上全都顯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為什麼沒救我?」

    其中一具屍體出聲,對伊莉莎維塔發出了責難。隨後,其他的屍體也全都開口責備著這名紅發戰姬。他們是罹患瘟疫而死的。伊莉莎維塔沒能夠拯救他們。

    ——我不能聽他們說話。

    伊莉莎維塔欲將目光從這些成堆的屍體上抽離,但一轉回正面,卻又看到艾蓮就站在眼前——此時的艾蓮不是小時候的模樣,而是現在的艾蓮。這位銀發戰姬穿著一身以藍色作為基調的衣裝,腰上掛著一把長劍,兩眼直視著伊莉莎維塔。

    「玩得還開心嗎,『鞭』?」

    一聲沙啞的老婦問話聲之中,艾蓮的臉龐扭曲。左眼膨脹到幾乎要佔據半邊臉龐,隨後整顆眼球從臉上滑落。這般駭人的情景,讓伊莉莎維塔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艾蓮空洞的眼窩淌出黑色的粘液,粘液爬滿了她的臉龐,將整張臉塑形成陰險的老婦人笑臉。

    伊莉莎維塔反射性地欲揮出雷渦,卻在出手之前即時停止。她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冷靜,這也是幻覺。

    她看著用艾蓮的身子寄生著老婦人臉龐的醜惡生物,在心中說服自己。現在就算打碎她,它也會像之前的幻覺一樣消失無蹤,然後再變成其他東西出現。

    「沃利茲夫……」

    她調整了呼吸,同時開口呼喚著手中的龍具。而沃利茲夫也呼應著主人的呼喚,鞭頭幾度釋放出白色的電光明滅。

    每當雷渦閃爍,鞭頭便釋放出數十顆、上百顆砂粒般大小的光子飄散到空氣中。那是電光,是就算碰到也只會覺得癢而不會痛的微弱雷電。但伊莉莎維塔這麼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攻擊對手。

    成簇的雷電光子默默地飄向了四周空無一物的空間,她要用這個掌握魔物的氣息——不是眼前假冒艾蓮的幻影,而是她的右側十步之外,空無一物的地方。伊莉莎維塔毫不猶豫地朝向該處揮出雷渦。

    「——撕裂暗夜的剎那之牙!」

    隨著一道有如雷鳴一般的轟然巨響,黑鞭的前端迸發出強光。這道光以閃電般的速度劃破空氣,貫穿了潛伏在虛無空間之中的魔物。一股紮實的手感透過龍具,傳入伊莉莎維塔的掌中。

    下一刻,假冒的艾蓮和地上成堆的死屍全都如蒸發般,沒入了空氣中。

    披著黑袍的老婦由伊莉莎維塔驅使龍技攻擊的地點現身。她的帽簷底下顯露出一副鷹鉤鼻,手上拖著一把粗陋掃帚——是芭芭‧雅加。

    「我才在想你可以陪我玩到什麼時候……唉,差不多就這樣吧。」

    帽簷底下傳出老婦魔物的嗤笑聲。伊莉莎維塔帶著凶狠的目光瞪視著冷笑的芭芭‧雅加。

    「看你的樣子還滿悠哉的嘛。你還有什麼把戲嗎?」

    「是呀,比方說這個。」

    這頭魔物帶著一派輕鬆的語氣回了話,隨後雙手舉起掃帚,開始詠唱咒語。

    隨後,老婦手中的掃帚前端迸出一道拳頭般大的火焰,令伊莉莎維塔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火焰在搖曳中膨脹,變成一顆人頭大的火球,隨著芭芭‧雅加的掃帚一揮,火球登時拖著長長的火焰撲向伊莉莎維塔。

    ——這也是幻覺嗎!

    紅發戰姬咬著牙,揮舞雷渦擋開火球。

    然而,由於揮動的不是她慣用的右手,致使雷渦的軌跡稍微偏離了她的預期。雷渦和火球在近乎於預期的距離相沖。火球被雷渦擊碎,巨響、狂風和高熱同時在空氣中迸散。

    沉重的衝擊透過龍具傳回到手上,火球迸出的火星濺到伊莉莎維塔身上,烙出一小塊灼傷。

    ——不對,這不是幻覺……

    「擋得好。那麼接下來這招如何?」

    芭芭‧雅加帶著愉悅的笑容轉動了手中的掃帚,同時將帚頭指向伊莉莎維塔。帚身即刻迸出白光——

    「沃利茲夫!」

    伊莉莎維塔察覺危險而急忙大叫,而對方掃帚亦同時閃耀出白色電光。這道電光與黑鞭發出的金色電光兩相衝突,在空中迸出耀眼的火光。

    兩色的電光交纏狂舞,遮蔽了伊莉莎維塔的視線。轟然的巨響夾帶著龐大的空氣震盪,讓這位異彩虹瞳戰姬的肌膚直打顫。四散的雷電燒傷了伊莉莎維塔,而她也必須使盡雙腳的力氣穩住身子。

    兩道電光產生的爆炸在空氣中造成強大的推擠力量,化成強烈的衝擊力道撲來。電光沒有分出高下,同時在衝突中消失,而為強光所遮蔽的視線也逐漸恢復。

    ——我該怎麼應戰才好?

    伊莉莎維塔身上發出了止不住的顫慄。

    她有和人、獸、龍,甚至於像托爾巴蘭這類魔物交手的經驗。

    但打倒托爾巴蘭的人不是伊莉莎維塔,而是莎夏。要是她一個人與托爾巴蘭交手,她肯定會敗下陣來。

    而芭芭‧雅加和托爾巴蘭截然不同,她能夠催眠人類,釋放幻覺,還能自在地操控火焰和雷電,簡直就是古老傳說故事中的可怕魔女。

    她完全無法預料對手會如何出手。

    還不止如此——她現在使用非慣用的左手,無法確切揮鞭擊中目標。揮鞭的速度稍慢,而且揮出的軌跡還會產生偏斜。如果對手只是普通人,這等程度的差距尚可以忽略不計,但若是面對如同芭芭‧雅加這樣的怪物,這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芭芭‧雅加看著手足無措的伊莉莎維塔,從蓋住雙目的袍子下發出了輕笑。

    「怎麼啦?你不攻過來,我就要先動手嘍?」

    老婦魔物由右至左揮動掃帚,發出一道狂風,捲起地上的碎石和塵土撲向伊莉莎維塔。這位紅發戰姬反射性地舉起左手遮住臉。

    ——竟然耍這種小伎倆!

    儘管狂風撼動了伊莉莎維塔的重心,但她仍舉起了手中的龍具準備反擊。

    然而,眼前的魔物竟忽然消失——遮住視線的短暫瞬間產生了破綻,讓對手隱去了身形。

    「在上面。」

    一聲沙啞的笑聲撩撥著伊莉莎維塔的聽覺。這位雷渦的閃姬反射性地揮出了手中的龍具,以沃利茲夫撕裂了驀然出現在她頭頂上的黑影。

    但這一擊沒有傳來擊中目標的手感。黑影在這位紅發戰姬的眼中有如霧散一般消失。同時,伊莉莎維塔腳上忽然傳來一股衝擊力道,讓她頓時失去重心。

    她忍不住屈膝跪地,卻在這時候看到一把倒持的掃帚以帚柄朝她掃了過來。她沒有餘力閃避,在臉頰一股熾烈的痛覺之中遭到轟飛,滾倒在地上。

    隨後,芭芭‧雅加的掃帚前端再次出現火球,並擲向伊莉莎維塔。這位紅發戰姬原本欲以翻滾的方式閃避,但右手卻忽然如同鉛塊一般沉重,而且傳出劇痛。她別無選擇,只好維持著原本倒在地上的姿勢揮出雷渦。

    這一記反擊讓讓她免於直接遭受火球傷害。但火球在極近距離爆炸掀起的暴風,仍將她再次轟飛。熱波燒灼著她的身體,衝擊力道扯裂了她身上的衣裝。

    伊莉莎維塔仰躺著倒在地上。

    她的視線朦朧搖晃,身上傳出劇痛。她想試著起身,但卻無法使力,也無法出聲。沉重的右手臂連一根指頭都無法動彈。

    她不想輸,但此時腦中卻完全想不到該怎麼做。

    「差不多該給你最後一擊了吧。」

    芭芭‧雅加拖著長長的袍子走來。伊莉莎維塔緊握著手中的龍具,但卻無力反擊,只能懊悔地瞪著對手。

    眼前的老婦魔物舉起了掃帚,但她沒有即刻朝伊莉莎維塔劈下來。

    「說起來,我有事想問你呢——『弓』在哪裡?」

    這頭魔物帽簷底下的雙眼發出異樣的白光。儘管伊莉莎維塔無從得知,但芭芭‧雅加之所以到今天才出現在她的面前,為的就是這個。

    芭芭‧雅加至今始終都注視著伊莉莎維塔,同時也在尋找烏魯斯的下落。不過她始終找不到烏魯斯,於是前來清理伊莉莎維塔。

    「……我就算知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

    伊莉莎維塔嗆了一聲。即使面對死亡的危機,她也維持著傲然的氣質。

    「那好吧——」

    芭芭‧雅加回話的同時,一道撕裂空氣的呼嘯聲傳入伊莉莎維塔的耳中。一支箭矢射中了這頭魔物的帚頭,並在被彈開之後落在地上。

    這位紅發戰姬驚訝地凝視著眼前的箭矢。隨後,耳邊再次傳來馬蹄的陣陣騷動,筆直朝著她的方向奔來。

    伊莉莎維塔那一雙顏色彼此迥異的眼眸泛出了淚光。

    這支箭矢是從三百阿爾昔遠的地方射出來的。

    而放箭的人是一名有著一頭暗紅色頭髮的青年。

    他的名字叫做烏魯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36 PM

4 冬季結束

    烏魯斯大約是在半刻鐘前察覺到情況不對。前往偵察的騎兵傳來回報,他們發現了另一座廢棄神殿。隨後,前往村莊蒐集情報的部隊也報告村裡來過一名年輕的女性旅行者。

    烏魯斯接到這兩個報告之後,即刻下令要部隊撤營,率兵奔向新發現的該座神殿。隨後在還只是朦朧看得見伊莉莎維塔和魔物對峙的情況下放出一箭,將那頭魔物的目光吸引過來。

    這情況可謂千鈞一髮。

    「你們在這裡待命!」

    烏魯斯對著身後的士兵們大叫了一聲,隨即駕馬衝了出去。他從掛在馬鞍旁的箭筒中再抽出一支箭矢,搭上弓,拉弦,整套動作完成時,敵我雙方的距離已經縮短到兩百阿爾昔。

    與此同時,芭芭·雅加則帶著疑惑的眼神凝望著烏魯斯。

    「那確實是『弓』,但還是感覺不到『弓』的氣息,又不像是刻意隱藏……」

    烏魯斯放出第二支箭,精準地狙擊芭芭·雅加的頭部,但卻被對手一帚掃掉。

    「普通的箭矢呀……一點該有的力量也沒有。」

    這頭魔物遮蔽在帽簷底下的一雙眼眸顯露出不解的神情。

    「……來試探他一下吧。」

    一聲呢喃之中,芭芭·雅加有如滑行般直直向後退開。隨後她舉起始終遮蔽在袖子底下的左手,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伊莉莎維塔。

    同時,伊莉莎維塔的右腕忽然向上舉起。這位紅發戰姬看到自己的右臂完全不顧自己的意志行動,驚訝得忍不住瞪大眼睛。

    她在自己的右手拖行之下,從地上站了起來。

    「主人!」

    烏魯斯帶著開心的呼喚,騎馬急奔向伊莉莎維塔。在這位青年眼中,雷渦的閃姬看起來就像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起身的。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這是他的誤解。伊莉莎維塔背對著魔物,用右手搶過了原本持在左手上的沃利茲夫。

    「烏魯斯!快躲開!」

    這聲呼喊的同時,她在重心完全傾斜的情況下揮出黑鞭。鞭頭沒有夾帶著閃耀的電光,但卻仍發出撕裂空氣的強大力道奔向烏魯斯。

    烏魯斯驚訝地趴伏在馬背上。一道炙熱的觸感掠過耳邊,他隨即看到馬頭被轟成碎片。大量的血肉散灑在半空中,迎面澆在他的臉上。

    斷了頭的馬匹身子一歪,將背上的騎手甩到了地上。烏魯斯背部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在順勢滾了一圈後,馬上從地上站了起來。他不顧臉上沾滿了馬血,而是帶著驚愕的表情凝視著他的主人。

    伊莉莎維塔從地上站起身子,以左手拚命地試著壓制緊握黑鞭的右手。她的一頭紅發顯得蓬亂,呼吸急促,表情苦澀。凝望著眼前這位青年的金色右眼流露出安心,但碧色的左眼則顯露出哀傷的心緒。

    「主人?」

    「烏魯斯,你快逃……」

    伊莉莎維塔拚命地擠出聲音,而她的右手攆開了左手,再次甩出雷渦。烏魯斯驚訝地在地上翻了一圈,勉強避過黑鞭的攻擊。

    黑鞭打在地上,鑿出一道猶如馬車車軌般的痕跡。那黑鞭的一擊,甚至能斬斷有人體那麼粗的馬首,要是正面挨了一下,烏魯斯肯定是即刻變成一團肉糊。

    烏魯斯拉開與伊莉莎維塔之間的距離,同時轉動了視線,瞪視著躲在主人身後十步之遙的黑袍老婦。

    ——是她幹的好事嗎?

    那頭魔物肯定對伊莉莎維塔動了手腳。烏魯斯調整了呼吸,瞥了一眼倒在身旁的馬匹。那匹無頭馬的頸部滲出鮮血染紅了地面。而馬匹周圍散落著從箭筒灑出來的十餘隻箭矢。

    他緊盯著芭芭·雅加,而自己則緩緩朝著馬屍移動,同時開口對著老婦魔物大聲質問:

    「你這傢伙對我的主人做了什麼!」

    「唉呀呀,你怎麼說得好像我對這個小妞兒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烏魯斯和芭芭·雅加之間大約相距十阿爾昔(約十公尺)遠。這是以正常音量開口時,對方不容易聽清楚的距離。然而,這名老婦魔物沙啞的聲音儘管不怎麼大聲,卻仍清楚傳入了烏魯斯的耳中。

    「我只是把力量借給她而已呀。」

    「力量……?」

    「是呀,只要她有那個意圖,空手就可以擊碎鎧甲,將人撕成碎塊。你們要也是該感謝我,埋怨我可沒道理呀。」

    話說到這裡,芭芭·雅加頓了一下,將目光投射到烏魯斯身後的莉姆、馬斯哈,還有路伯修的士兵們身上。

    烏魯斯下令要他們在原地待命,因而暫時停止前進。但眼見前方的情況異常,整批部隊又再次駕馬狂奔了過來。

    「要操控他們的心智不是這麼容易呀……」

    芭芭·雅加擁有之前操控十五名騎士的魔術。而要行使這種魔術,得要對方身上表現出強烈的情緒反應才行。當時那十五名騎士因為喝醉酒,對烏魯斯顯露出了負面情緒,致使這頭老婦魔物能夠輕易使喚他們。

    然而,這群迎面趕來的路伯修騎兵心裡帶著要挺身救助主君的意念,卻也對眼前異樣的情況感到疑惑。這時候若要施展操控人心的魔術,恐怕無法發揮完整的效果。此外,芭芭·雅加也想專心面對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

    「——那就用軍隊對付軍隊吧。」

    妖婦揮帚,掃過腳邊的地板。同時,烏魯斯和莉姆等人之間的地面忽然出現異樣的變化。

    地上的泥土和砂礫向上隆起,在長至人頭高度之後,緩緩化成了人形。

    騎在部隊前方的莉姆和馬斯哈看到這一幕,驚訝地趕緊拉韁勒馬。身後的路伯修騎兵也打算煞住,但由於狀況過於唐突,許多騎手撞在一起摔下馬背。

    泥土凝聚成人形的人偶有著圓圓的頭,上面沒有臉孔;具備魁梧高壯的身材,外觀看起來十分光滑,就好比製作中的石像。但肩膀、手肘,還有膝蓋等關節卻如同真人一樣活動自如。

    這群泥土人開始緩緩移動。數量大約一百。

    路伯修的騎兵看到眼前這樣的景象,第一時間無法意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而帶著茫然的眼神凝望著這些泥土人。這情況實在太過異常,他們的理智無法跟上。

    其中一名士兵口中揚起不成句的哀聲,接著其他士兵也開口向左右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有同僚拚命唸誦著諸神的名字,試著壓抑自己內心的慌亂情緒。

    士兵們狼狽的反應,清楚地傳到騎馬站在部隊前方的莉姆和馬斯哈身上。但就連他們要接納眼前的現實也需要時間。

    這群泥土人偶逐漸拉近和這支路伯修騎兵隊之間的距離。一名士兵耐不住緊張和恐懼的感受,終於忍不住發出哀嚎。這般情緒如同漣漪一般向外擴散,感染到了其他士兵們身上。

    這群路伯修騎兵看似就要在戰前潰敗瓦解,然而——

    「別慌!」

    一聲尖銳的嗓音怒斥,衝擊著士兵們的聽覺。這聲怒斥來自於莉姆。她收起了平時那般冷淡的表情,顯露出銳利嚴肅的一面。

    「看仔細了!對方不過就只是普通的泥土而已!你們路伯修軍全都是面對這些泥土就會害怕的傢伙嗎!你們主君就近在眼前!你們作為戰士的尊嚴到哪裡去了!」

    其實對莉姆來說,這些泥土人同樣令她感到害怕,要不是現在身邊還有其他人在,她早就勒馬掉頭逃走了。

    然而,她穩住了自己的腳步。為了艾蓮,為了堤格爾,加上她鍛鍊出來的責任心,讓她克服了恐懼。

    而她的斥責發揮了效果。始終表現得低調的莉姆此時忽然開口大吼,這樣的反差似乎鎮住了士兵的心神;而這名來自萊德梅裡茲的女性,居然能毅然地面對眼前的怪物,這也被士兵們看在眼裡。

    這些因素,讓這群自始至終都跟隨著伊莉莎維塔在戰場上穿梭的路伯修士兵拾回了他們的驕傲和強韌的意志,致使他們振作。

    接著,馬斯哈又是一聲大喊:

    「這麼說來,我之前在薩克斯坦見過這些東西!這些玩意兒是奇形怪狀沒錯!但不過就是街頭表演的小把戲!儘管近距離接觸是有它的危險性,但只要跟他們保持距離,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這位老伯爵開口的同時,一把灰色的絡腮鬍也跟著抖動,喊話時的模樣就和以往一樣泰然自若。而他的呼喊隨風飄到了後方騎兵們的耳中。

    連這位來自異國的老貴族都能夠如此從容應對,這也讓路伯修士兵們再次提起了士氣。

    「部隊朝左右兩側散開!」

    莉姆眼見部隊的士氣恢復,立刻發號司令。而路伯修騎兵隊的隊長聽到這聲指揮,也即刻下達了命令。這支部隊很快重整了隊伍,舉起手中的長槍擺開架勢,保持著距離呈散開隊形,包圍眼前這群泥土人。

    「不要馬上進攻!我們現在只要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住就好!」

    莉姆謹慎地做出了這樣的指示。騎兵的優勢是機動力,若有需要,他們大可迂迴地繞過這群詭異的泥土人,直奔向堤格爾和伊莉莎維塔協助他們。

    她這時才安心地鬆了口氣,並轉頭望向身旁的馬斯哈。

    「真叫人感到驚訝,沒想馬斯哈卿居然見過這種怪物。」

    「不,我沒見過。」

    馬斯哈的目光始終不敢從眼前的泥土人身上抽開,他直視著前方,帶著冷靜的語氣回話。這句話出乎莉姆的意料,讓她一時之間啞口無言。而馬斯哈則接著說:

    「坦白說,現在真的是還好我們身邊只有一百名騎兵。要是有五百甚至一千士兵,混亂的情況肯定是無法收拾,終至整支部隊四散逃命。」

    馬斯哈輕撫著下顎的灰色鬍鬚嘆了一口氣說。而莉姆這時回神開了口:

    「您剛剛是騙人的嗎……?」

    「想在短時間內鎮住這些士兵,大概也就只有這個方法了。不過也只有暫時性的效果就是了。」

    馬斯哈一派輕鬆地說。這種別說是莉姆、恐怕就連烏魯斯或伊莉莎維塔都無法穩定軍心的情況,這位布琉努老伯爵卻成功地辦到了。

    芭芭·雅加瞪大了眼睛,凝視著她創造出來的泥土人軍隊和路伯修騎兵隊。她聽得見莉姆和馬斯哈之間的對話。

    扣掉莉姆以斥責的方式達到激勵的效果不說,馬斯哈信口開河的哄騙方式更是讓這個老妖婦整個人聽傻了。但這名老婦魔物沒有生氣,反而是壓抑著內心的笑意用掃把敲了一下地面。

    「真是有趣的人類,要在這裡殺了他們實在有些可惜呀。」

    芭芭·雅加邊說,邊冷靜地觀察著眼前的狀況。要對付那群騎兵,方才召喚出來的這些泥土人偶應該已經夠用了。而且就算那一百騎兵忽然殺過來,她也有自信可以笑著全身而退。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先對付眼前這對男女。

    暗紅色頭髮的青年目露凶光地瞪著芭芭·雅加。那一對黑眸之中夾帶著強烈的敵意、疑惑,以及些許的不安。而伊莉莎維塔已經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你說你給了主人力量,那是什麼意思?」

    烏魯斯吐出了質問。

    芭芭·雅加對於這名青年內心的想法瞭若指掌——他當然想知道眼前這頭老婦魔物方才那句話的意思,但他的目標卻不是這個。他想製造機會讓他能夠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箭矢,也想為伊莉莎維塔爭取恢復體力的時間。

    「真能幹呀。」

    這頭老婦魔物在帽簷底下揚起冷冷的笑靨。對她來說,她想試著迷惑烏魯斯的心。因為這人毫無疑問就是『弓』,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顯露出原本該有的氣息。而這點讓芭芭·雅加覺得非常在意。

    ——渥加諾伊……

    她沒有出聲而暗自呼喚著她的同伴。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一聲覺得無趣的回應也即刻傳入她的耳中。

    『怎樣?』

    ——你有從這個人類小鬼身上感受到『弓』的氣息嗎?

    『你都感覺不到了,我能感覺到什麼?』

    渥加諾伊帶著沒幹勁的語氣回了話。此時的他潛伏在地底下,當芭芭·雅加決定要面對伊莉莎維塔時,她為了保險起見,也讓渥加諾伊陪同。而對這位魔物夥伴來說,只要能遇到『弓』,他就沒有意見。

    然而,這個結果讓他非常失望。

    芭芭·雅加用掃帚持柄敲了兩下肩膀,凝視著烏魯斯說:

    「那個小妞兒呀,向我許了願望——她說她不想輸給任何人。」

    這句話讓烏魯斯聽了蹙起眉頭。而芭芭·雅加一邊窺探著烏魯斯的反應,一邊接著說——

    一年前,伊莉莎維塔在與艾蓮的決鬥中敗下陣來,隨後在出外散心的時候找到了一座荒廢的神殿。那時候伊莉莎維塔在心裡懷抱著一股強烈的憤恨之意。而芭芭·雅加感受到了這股意念,於是開口呼喚她:

    『你想要力量嗎?』

    伊莉莎維塔聽到這聲呼喚覺得疑惑,但也即刻回答:我想要。於是芭芭·雅加實現了她的願望,賜與了她力量……

    說完之後,芭芭·雅加顯露出嘲諷的笑容,將目光投射到烏魯斯身上,隨後也看了看伊莉莎維塔。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欸,也難怪你不信——不過小鬼,你要不要自己問問那個小妞兒?自己問清楚最實際了對吧?」

    烏魯斯愕然地呆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應該要相信伊莉莎維塔,但面對主人的眼神卻無法保持冷靜。

    伊莉莎維塔蹲在地上以左手按住右手,此時也抬起頭來。

    她的視線和烏魯斯對上,隨後也即刻顯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別開了視線。那張臉上寫滿了羞愧和屈辱的心緒,彷彿心裡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忽然被揭穿了一般。

    ——主人……

    烏魯斯發不出聲呼喊伊莉莎維塔。事實上,芭芭·雅加剛剛所說的一切應該也都確實傳入了這位紅發戰姬的耳中。那麼,為何主人不否認這老婦的胡言亂語?為何她沒有堅定地搖頭否定?

    「我要繼續說嗎?」

    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的反應,似乎讓這頭老婦魔物覺得有趣而接著開口。而光是這句話就足以讓伊莉莎維塔又嚇得顫起肩膀。這完全正中了芭芭·雅加的下懷。

    然而,這時候伊莉莎維塔忽然抬起頭來。

    「我……我從沒有因為得到這股力量而感到開心過!更沒有隨便濫用這股力量!只有非用不可的時候,我才會……!」

    她拚命地大叫著,但在烏魯斯聽來,這聲音卻顯得有些心虛。對此,芭芭·雅加弓起了背,顯露出一副覺得滑稽的反應笑著說:

    「用說的誰都會呀。但無論你如何隱瞞,我都知道,我賜給你的力量,你可是一點都不想放手呀。」

    「我才沒有……」

    「我知道的可清楚了。畢竟那是我賜給你的力量嘛。再說,要是你真的不想要的話,把右手砍下來就好了,不是嗎?」

    老婦魔物開口打斷了伊莉莎維塔孱弱的反駁,帶著笑聲繼續說:

    「你這個小妞兒終究還是想要力量想要得不得了呀。你剛剛說,你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使用,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你把我賜給你的力量當成最後的王牌吧。」

    聽到芭芭·雅加這麼說,伊莉莎維塔一張臉頓時失去了血色。她無法否認。而烏魯斯也是一樣。不能再讓這頭魔物繼續說下去了……烏魯斯儘管知道得先救助主人,但雙腳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你沒有在施展別人無法擁有的力量時得到快感嗎?愈是努力修行的人,就愈明白這股力量絕非努力修行就可以獲得……期望力量、渴望力量、執著力量——小妞兒,你就是這樣的人呀。」

    芭芭·雅加說完輕輕揮動了左手,而這個動作讓伊莉莎維塔好比受到絲線牽引一般從地上站了起來——不對,應該說她是被右手硬生生從地上拉起來的。

    「好了,來施展一下你期望得到的力量吧。只要有這股力量,你就不會輸。就算你認為自己輸了,但絕對不會一蹶不振。要是你真的想放手的話,那你就否定這股力量呀——用實際行動告訴我你不想要這種力量呀?雖然不管你怎麼掙扎都沒有用就是了。」

    伊莉莎維塔拚命地試著壓制自己的右手,但她的右手卻忽然傳出劇痛,這令她哀號一聲,癱坐到地上。

    ——我能做什麼?我能做什麼幫助主人?

    烏魯斯握緊拳頭,帶著凶狠的視線緊盯著眼前身形矮小的妖婦。

    芭芭·雅加究竟為何要做出這麼仔細的說明呢?因為這頭老婦魔物非常清楚,詳細敘述這件事情的始末,是帶給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衝擊和絕望最有效的方法。

    而令人氣憤的是,她成功了。此時伊莉莎維塔垂著頭,肩膀微微發出顫抖,面對芭芭·雅加的嘲弄,她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想要擁有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力量……?

    烏魯斯無法否定伊莉莎維塔的這般渴望。畢竟他在與雙頭龍對峙時也希望得到力量。

    ——但是,絕對不能從這種傢伙的手中取得力量!

    烏魯斯想開口大聲喊出這樣的想法,其實伊莉莎維塔一定也知道這點。

    「不想輸給任何人……」

    烏魯斯開口吐出一聲呢喃,同時拚命地思索著。

    ——不想輸,不想輸給任何人,芭芭·雅加說這是伊莉莎維塔的願望。

    而且這頭老婦魔物則是聽到伊莉莎維塔這樣的願望,而賜與她力量。

    要怎麼才能讓伊莉莎維塔否定這股力量?浮誇的道理跟方法是沒有用的,而且芭芭·雅加應該也會以更為義正辭嚴的話語反駁吧。

    這位老婦魔物最駭人的地方,是她會將人的感情玩弄於股掌之間。相較之下,使役龍跟使用詭異的魔術都是小事。

    烏魯斯拚命地思索著能夠說服伊莉莎維塔的說法。

    沒有人不會輸,或者該說,失敗的人能得到更多的東西——

    這樣的說法不行,這點程度的道理伊莉莎維塔一定也知道。

    告訴她,她身邊有那姆和拉扎爾等許多部下支持她——

    這也不行。據芭芭·雅加所說,伊莉莎維塔渴望得到力量是在一年前,也就是她已經成為戰姬之後的事。當時那姆跟拉扎爾已經跟在她身邊了。她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舊希望得到力量的。

    烏魯斯無法否定她渴望變強的執著和希望。

    他看著左手的弓。

    ——要是我現在有黑弓的話……

    既然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力量,那麼只要以更強的力量加以否定即可。要是有當時一箭轟飛雙頭龍腦袋的黑弓,烏魯斯就可以辦得到了。

    ——不對!我在想什麼!

    他猛力地甩頭欲擺脫這樣的想法。要是有那把黑弓,他的實力確實有可能凌駕於芭芭·雅加之上,但那可是傷害了伊莉莎維塔的凶惡力量,要是有個什麼差錯,搞不好這位主人的性命就沒了。

    面對眼前窘迫的情況,烏魯斯內心無比焦慮。

    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他必須將手邊有限的情報串聯起來,就算沒有辦法確信他必須採行的作法是正確的,他也必須去做。

    「烏魯斯,你快逃……」

    伊莉莎維塔開了口。她被右手的動作牽引著,開口吐出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我至少可以……為你爭取讓你逃跑的時間……」

    這句話讓烏魯斯胸口一陣揪痛。伊莉莎維塔即便想試著讓烏魯斯逃走,她還是沒打算否定芭芭·雅加給予她的力量。

    此時,烏魯斯試著回想那姆之前告訴他的——關於伊莉莎維塔過去的境遇。她渴望得到力量,並且說什麼也不肯放手,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烏魯斯仍非得將伊莉莎維塔得到的這股力量從她身上抽去不可。

    忽然間,烏魯斯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這是危險的賭注。但他認為,要是順利的話,這個賭注比起無謂的道德勸說或是黑弓的力量都更能說服伊莉莎維塔。

    烏魯斯直視著伊莉莎維塔,對著她開了口:

    「——主人,我們來打個賭吧。」

    「打賭……?」

    伊莉莎維塔一臉呆愣地凝望著烏魯斯——眼前這位青年脫口說出的話就是如此出乎她的意料。狀況都如此危急了,他到底還在想什麼?難不成是耐不住現實的衝擊,忽然脫口說出了自己腦中完全沒有思考過的話嗎?

    然而,烏魯斯極其冷靜。他默默地點頭之後對著伊莉莎維塔解釋:

    「內容很簡單,由我射箭,如果主人擋下來了,就是您贏,而要是主人沒擋下來,就是我贏,可以嗎?」

    「這有趣呀,小鬼。」

    芭芭·雅加笑著說:

    「你是要讓那個小妞兒比輸之後,否定我賜給她的力量嗎?憑你短時間內想到的把戲來說,是挺不錯的,不過憑你一個普通人辦得到嗎?」

    烏魯斯掩飾著內心的緊張和焦慮,擺出從容的姿態凝視著芭芭·雅加。

    「你剛剛說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

    他擺出了傲然的姿態,笑著用力地握緊手中的長弓。事實上,他的內心也在疑惑著不知道這究竟是否是正確的方法。

    不過他也沒有時間進一步思考了。

    同時,現在只有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在場。莉姆、馬斯哈還有路伯修騎兵們全都遭到芭芭·雅加創造出來的泥土人偶絆住,無法靠近解圍。

    烏魯斯必須放手一搏。機會只有這一次。

    眼前的老妖婦沒有回話,但卻也沒表現出任何動作。看來她打算放任烏魯斯與伊莉莎維塔之間的這場打賭。

    ——好!

    最困難的關卡解決了,烏魯斯心裡忍不住為此歡呼。他最擔心的就是芭芭·雅加插手阻擾。要是這頭魔物對於烏魯斯的提議一笑置之,並繼續指揮伊莉莎維塔的右手行動,那麼這場打賭肯定是要破局了。

    烏魯斯從地上撿起一支箭矢,仔細地用袖子擦拭箭鏃和箭羽。這一箭絕不能射偏,因此必須謹慎再謹慎。

    他舉起弓搭上箭,弓弦只拉了一半。

    ——你對我警戒過頭了。

    這名老婦魔物非常清楚烏魯斯擁有一股超乎常人所及的力量。同時,她也對烏魯斯為何不使用這股力量感到疑惑。因此她才創造出一群泥土人擋下了莉姆、馬斯哈,以及路伯修的騎兵隊,只允許烏魯斯一個人靠近。

    儘管她揭露了驚人的事實,但卻也只出手攻擊過一次,然後持續觀察烏魯斯的情況。烏魯斯也觀察到了這點,而對方採取旁觀的態度,更是正中他的下懷。

    ——另一個擔心的地方是……

    當這個念頭浮現在他腦中的這一刻,他便隨即搖頭甩開這樣的想法。現在去想這些也無濟於事,他只需要堅信不移地放出這支箭矢即可。

    烏魯斯面對著伊莉莎維塔,而這位紅發戰姬垂著雙臂,緊閉著雙眼杵在原地。這模樣看來好似對烏魯斯懷抱著絕對的信賴,但也像是放棄一切希望的消極反應。

    我得讓主人知道,她一點都不需要這股力量。

    一陣徐風吹起。烏魯斯屏住呼吸,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到了指尖上。

    緊繃的氣息盤據著現場。風停了。這一刻,持弓的青年隨即松弦放箭。

    與其說箭矢破風而行,不如說這支箭馳風飛翔——它的目標是伊莉莎維塔的右手。

    「搞什麼呀……」

    老婦魔物口中發出一聲失落的嘆息。

    「不過就是沒有半點力量的一箭嘛。」

    伊莉莎維塔以右手舉起雷渦,準備一鞭將迎面而來的箭矢擊碎——無論烏魯斯的箭多麼準確,但終究只是普通的箭矢,只要黑鞭一閃就能粉碎。

    然而,結果卻不是如此。

    沃利茲夫在空中忽然詭異地扭動起來,以自然的弧形軌跡纏住伊莉莎維塔的右手。這情況讓伊莉莎維塔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雷渦持柄泛出白光,釋放出微弱的電擊衝擊了其主人的右臂。紅發戰姬吃痛,忍不住發出哀嚎。

    隨後,烏魯斯放出的箭矢擊中了她的上臂。傷口濺出了血花,讓伊莉莎維塔頓失平衡,搖晃了一下。

    烏魯斯看到這一幕,臉上的汗水大量從皮膚底下冒了出來。隔了一次呼吸之後,他放下手中的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指尖還發出微微顫抖。

    比起開心,更多的是安心的感受。

    「你說過吧,你是因為主人不想輸的期望,所以給了她力量。」

    他調整了呼吸,凝視著芭芭·雅加說:

    「不過你給的力量,沒辦法滿足主人的期望——不對,只要主人持續擁有這股力量,主人就不會贏。」

    只要伊莉莎維塔持續使用芭芭·雅加賦予她的這股力量,恐怕她的龍具就會讓她嘗盡所有敗績。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她仍執著於這股來自於魔物的力量,她就必須做出選擇——是要繼續成為戰姬,抑或者捨棄身為戰姬的身份。

    烏魯斯深信,她絕不會放棄戰姬的身份。

    同時,只要她繼續作為戰姬,那麼她的龍具就不會離開她。

    對沃利茲夫來說,只要伊莉莎維塔手握著龍具,並以伊莉莎維塔自身的意志揮舞他,他應該就不會拒絕。但這把龍具卻在伊莉莎維塔身上感覺到主人以外的意志,因此擅自做出了有違主人意志的行動。

    伊莉莎維塔理解這個情況是怎麼回事,因此用左手按著黑鞭纏繞的右腕癱坐到地上。那一對彼此顏色迥異的眼眸灑出了斗大的淚珠。

    「……對不起,對不起……沃利茲夫。」

    她的龍具沒有回話,而是彷彿要安慰主人似地泛出了白光。

    沃茲利夫恐怕就是在等這一刻吧。

    芭芭·雅加給予的力量,伊莉莎維塔始終都只是在必要的時候使用。換句話說,那都是她陷入危急情況的時候。

    也因為這個緣故,雷渦從沒有阻止她。因為要是制止,他的主人恐怕就會有生命危險。

    此時,伊莉莎維塔拔出刺進右臂的箭矢。灑出的鮮血濺濕了地面。而她的腳邊則淌了一灘她灑落的眼淚。

    「我好害怕,我一直好害怕。所以我不想輸給任何人。」

    以至於她依賴起錯誤的力量。

    她以左手握著雷渦從地上站起來,帶著一雙澄澈的眼眸凝視著芭芭·雅加。

    「沃利茲夫,如果你還願意承認我是戰姬的話,就請你把你的力量借給我。」

    這聲詢問,讓手中的黑鞭鞭柄彷彿開口回話一般,泛出了白色的電光。

    對此,芭芭·雅加不快地哼了一聲。

    伊莉莎維塔收回了原本的祈願,致使芭芭·雅加對她的干涉能力減弱,這點當然也讓這頭老婦魔物覺得不快。但更令他覺得不爽的是,烏魯斯沒有施展黑弓的力量。她的目標是烏魯斯,而伊莉莎維塔只是她耍弄的對象罷了。

    「好吧,『鞭』已經沒有用了。我就殺了你,把『弓』擄走吧。反正讓多勒卡伐克看看,搞不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頭魔物丟出這句話的同時,身上隨即放出駭人的濃烈殺氣,讓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這頭老妖婦黑色的帽簷底下一對眼睛放出白光,握著掃帚的手也染成黑色,矮小的身體忽然膨脹撐起了那一身袍子。

    「這次我可不會像之前那樣大意了!」

    她的額頭長出尖銳的犄角,撕裂了斗篷的帽子鑽出。一副鷹鉤鼻變得更尖,更彎。嘴角綻裂,延伸至耳畔。口中露出白色的獠牙,和變成黑色的皮膚成了醒目的對比。她的眼尾以極大的幅度上揚,耳朵變得細長,那張臉看來已經完全沒有人類的影子。

    這頭魔物身上一件黑袍被它撐破,原本看來遠比伊莉莎維塔矮小的老婦身軀,現在已經膨脹成一般成年人的體態。在乾澀的聲音中,魔物一手捏碎了它的掃把。

    這一身漆黑的表皮細得就有如皮包骨,同時背上長出一對如同蝙蝠般的翅膀。彷彿脫去一身窮酸的外衣而得到喜悅一般。

    它——芭芭·雅加仰頭對著天空吐出有如黑霧一般的瘴氣。

    ——這就是那個老婆婆的真正模樣嗎……?

    烏魯斯瞠目結舌地呆站在原地。面對魔物變身時這般衝擊性的景象,他震驚得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弓』呀,你覺悟吧。我至少要取走你一隻手臂。」

    芭芭·雅加頭頂上冒出一顆火球,砸向了烏魯斯。然而,這顆熊熊燃燒的火球卻在擊中這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之前,遭到另一股蠻力沖散。轟然的巨響搖撼了四周的空氣。夾帶著高熱的風暴和火星烘烤著烏魯斯的肌膚,讓他恍然回神。

    「烏魯斯!你振作一點!」

    伊莉莎維塔怒斥了一聲。這位雷渦的閃姬左手緊握著黑鞭,一對異彩虹瞳釋放出高昂的戰意瞪視著眼前的魔物。

    「唉呀呀,直到前一刻都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縮在地上的小妞兒,現在竟然擺出一副一流戰士的樣子呀。」

    面對芭芭·雅加的挑釁,伊莉莎維塔哼笑了一聲。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真是讓你看笑話了。」

    這位戰姬手中的黑鞭彷彿輝映著她的怒氣似的,鞭頭閃耀出激動的電光。

    「所以,我決定要消滅你,把我的醜態全部葬送掉。」

    正對付著一群泥土人偶的騎兵們,無法像他們的主君般冷靜地面對眼前的情景——一名矮小的老婦人竟忽然變成了古老傳說中的凶惡怪物。

    而視線一轉,一群沒有五官容貌的人偶又悶不吭聲地朝著他們逼近。這情境就好比他們忽然誤入了恐怖駭人的童話故事。

    有人懷疑自己的眼睛而呆站在原地,有人嚇得從馬上摔下來,亦有人大喊了一聲「怪物」,隨即暈倒在馬背上。這群路伯修騎兵在本能的恐懼驅策之下丟下武器,將馬匹掉頭,爭先恐後地準備逃跑。

    而這時候,芭芭·雅加創造出來的泥土人群起對著他們展開攻擊。一陣混亂之中,一群泥土人出現在莉姆和馬斯哈的面前,讓他們不得不拔劍應戰。

    莉姆一劍砍掉了前排人偶的腦袋,而馬斯哈也同樣劈下了另一隻泥土人的手臂。透過劍傳回來的手感告訴他們,這群泥土人大概比起黏土來得硬一些。

    ——這樣的話……

    莉姆調整了呼吸,在心裡懷抱著些許希望。然而,這股希望卻隨即遭到新的衝擊吞沒——這群泥土人就算被砍掉頭、手,動作仍沒有任何遲鈍的反應。它們有些伸長了殘存的手臂,有些則是直接撞了上來,欲將目標拖入地中。

    一名路伯修士兵遭到一群泥土人圍攻,在混戰中被拉下了馬匹。這名仰躺著倒下的士兵吸引到一群泥土人包圍——而他口中揚起的哀嚎忽然中斷而消失。

    泥土人偶的手和指頭鑽進士兵的鎧甲接縫,撕裂了獵物的身體。

    它們如同石頭般的手擊碎了這名路伯修士兵的顏面,捏爛了他的眼睛和鼻子,撕裂了他的嘴,消滅了他最後一口生氣。這具屍體的手腳上的肉也被撕開,染血的肉塊之中露出了白骨。

    這般殘忍的場景同樣出現在其他的路伯修士兵身上。

    這支部隊中仍有人挺住了身子揮劍迎戰,但面對這群過於異質的對手,士兵們無法發揮原有的實力,逐漸被泥土人群壓制。

    莉姆和馬斯哈也打算後退,但同時面對的泥土人實在太多,讓他們根本無法動彈。

    他們各自揮劍,朝著左右兩方最靠近他們的泥土人偶展開攻擊,而被攔腰展成兩截的泥土人偶雖然倒到了地上,但下半身卻又站了起來,撞向面前的獵物。而被截斷的上半身也以爬行的方式伸手欲絆住敵人的馬腳。

    「面對這些傢伙,用戰錘搞不好比劍還有效。」

    馬斯哈帶著急促的呼吸抱怨了一句。面對斷了頭,斷了手,卻不畏劍刃的威脅而持續撲上來的泥土人偶,馬斯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迎戰才好。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莉姆緊咬著牙關,從眼前這群怪物中挪出視線,看向彼方的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和他們面前的怪物。跟那頭怪物比起來,眼前的泥土人偶應該是好對付得多。而他們應該遠比莉姆等人更需要人幫助。

    然而,問題是莉姆等人連甩開眼前這群泥土人偶的能力都沒有。

    「莉姆亞莉夏大人!讓我來爭取時間,你帶著殘存的兵力先退下吧!」

    馬斯哈忽然喊了一聲。這位老伯爵灰色的頭髮和鬍鬚都已經被汗水濡濕,手上的劍刃也出現破損。但他仍持續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劍對付著眼前的泥土人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聽到馬斯哈這麼說,莉姆一反常態地顯露出怒意。她的一頭淺金色頭髮顯得蓬亂,一頭劉海也因為沾染了汗水而緊貼在額頭上。

    「您在說什麼!您可是我們萊德梅裡茲公國的貴賓呀!」

    僅僅是這兩句話的時間,眼前的泥土人又簇了上來。莉姆拚命地揮劍,但劍身終於應聲折斷。

    ——到此為止了嗎……

    就算要逃現在也為時已晚。

    「——莉姆!退下!」

    就在這時候,一聲唐突的呼喚,讓莉姆彷彿覺得自己聽見了幻聽。

    她帶著驚愕的表情回頭,看到一頭銀發迎風飄蕩。一對堅毅的紅眸銳利的目光投射在眼前一群泥土人身上。她的手中握著銀白色長劍,劍身纏繞著無形的氣流。

    她迎上前來穿過莉姆和馬斯哈,筆直劈出手中的長劍。

    「——橫掃大氣!」

    長劍放出的狂風如同野獸一般灌進了泥土人偶群中,一口氣撕裂了十餘具泥土人偶。

    揮劍的女孩重新持劍擺開架勢,眯細了一隻眼睛。

    「這些泥人的人數也太多了吧。」

    聽到這句話,莉姆這才得以回過神來開口呼喚:

    「艾蕾歐諾拉大人……!」

    前來搭救的人,是萊德梅裡茲公國的戰姬,『銀閃的風姬』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

    ◎

    對艾蓮來說,烏魯斯等人所在的地點很幸運地位在路伯修的東南方。這裡距離萊德梅裡茲比起到路伯修公都少了兩天路程。

    此外,也幸好伊莉莎維塔在場。因為艾利菲爾能夠感覺到沃利茲夫的存在,並且告訴艾蓮沃利茲夫的確切位置。

    這位銀發戰姬揮舞著長劍,接連劈碎了成群包圍過來的泥土人偶。莉姆和馬斯哈只能目瞪口呆地凝視著這一幕——被艾利菲爾砍到的泥土人偶全都癱軟在地,沒有再出現任何動作。

    艾蓮沒有停止揮舞手中的長劍,以帶著怒氣的眼光短暫地瞟向遠方的芭芭·雅加。

    那東西明顯不是什麼野獸,也不是龍——而是全身上下散發著邪氣的怪物。

    「那就是魔物……」

    艾蓮口中的吐出了一聲不寒而慄的呢喃。她握著韁繩的手也因汗水而濡濕,要是不刻意控制,緊張的情緒幾乎就要亂了她的呼吸。

    她之前已經從莎夏和蘇菲口中聽聞到魔物的存在。

    而聽說得來的震撼力仍舊遠不如親眼目睹。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魔物的長相。

    「莉姆、馬斯哈卿,我待會再詢問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群士兵可以交給你們整頓嗎?」

    若莎夏之言屬實,那能與魔物抗衡的,就只有戰姬而已。

    「遵命!」

    「我盡力而為吧!」

    此時,莉姆和馬斯哈終於調整好呼吸,重新振作起來回了話。而艾蓮也面帶微笑地點點頭,騎馬衝了出去。

    她連人帶馬一躍跳入了泥土人偶群中,左劈右砍。每當艾利菲爾劃出銀白色的弧形軌跡便激起一道旋風。艾蓮將撲上來的人偶群全部鏟倒,果敢地殺入敵陣。芭芭·雅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烏魯斯和伊莉莎維塔身上,完全沒有打算對這頭的敵人採取任何行動。

    於是這位銀發戰姬便騎馬殺出了周圍的人偶群。

    「——站住。」

    忽然間,一道黑影橫過來撲向艾蓮。這位銀發戰姬反射性地揮出長劍應對。

    艾利菲爾彷彿劈到岩石般,傳來一聲鏗響。來襲的黑影向後跳開,拉開了與艾蓮之間的距離。而艾蓮也勒住韁繩,正面瞪視著眼前這幢黑影。

    那是一名年輕男子。他一頭短短的黑髮外纏了一圈圈綠色的布條,身上穿著一件衣領和袖口鑲了皮草的厚外套。

    艾蓮蹙起眉頭看著他。艾利菲爾不是普通的劍,這把龍具別說是厚重的鎧甲,就連龍鱗也可以撕裂。要擋下來應該是極其困難的事。

    ——這人看起來像是用手撥開我的劍的……

    要是正常人這麼做,手臂肯定已經飛了出去。不過如果對手不是人的話,情況當然就另當別論。艾蓮手裡握的艾利菲爾嚴正地發出警告。說起來,這名男子給人的感覺與芭芭·雅加極為相似,身上都散發著一股令人感到忌憚的氣息。

    「你不是人吧。」

    「你看得出來呀,銀閃之主?」

    這名男子如此稱呼艾蓮,讓這位銀發戰姬臉上的表情更顯得嚴肅。

    雖然艾蓮不知道,但這人其實就是渥加諾伊。

    「要是一次出現兩名戰姬情況就不太妙了。再說,『弓』也還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實在不想讓你加入那邊的戰局呀。」

    「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

    艾蓮舉起長劍面對著渥加諾伊擺開架勢——由於這名對手身上釋放出一股非人的異質氣息,讓艾蓮不得不提高警覺。

    「我知道你是敵人。」

    艾蓮躍下馬。她知道,如果對手是普通人情況當然另當別論,但如果對手不是人,那麼騎在馬上反而會讓自己陷入劣勢。而她這樣的舉動讓渥加諾伊眯細了眼睛。

    「真是個聰明的判斷。」

    說完,渥加諾伊隨即蹬地衝了過來——這一蹬即刻就縮短了他與艾蓮之間長達十步左右的距離。這讓艾蓮覺得驚訝,但沒有因此而感到害怕。她向後跳的同時一劍揮了出去。

    一聲劍光交錯的鏗鏘聲中,艾蓮的銀閃和渥加諾伊的右手同時夾帶著強大的反作用力向後方彈開。

    「果然是用手……!」

    「不只是手而已喔。」

    渥加諾伊張口吐出了舌頭,那根暗紅色的舌頭飛快地向前延展,如同長槍一般刺向艾蓮。這位銀閃的風姬瞪大了眼睛,瞬間扭過身子閃開對方的攻擊。但渥加諾伊的舌頭卻忽然劃出一道弧線,纏住了艾蓮的右臂。

    隨後,一股強大的拉力將艾蓮猛力拉向渥加諾伊。然而,艾蓮沒有抵抗,反而輕輕蹬地,加速縮短了雙方之間的距離——她同時伸出左手,接過了右手上的艾利菲爾,扭動了身子。

    一道劍光閃爍。儘管渥加諾伊察覺到了艾蓮有所動作,但來不及抽回舌頭,他那一副暗紅色的舌頭便被艾蓮的長劍一劍斬斷。就算是魔物,挨了這一下也忍不住捂著嘴整個人向後仰。

    「——風影。」

    艾蓮毫不猶豫地蹬地躍起,在艾利菲爾的風之力加速中,她兩手握著銀閃,一口氣拉進了她和渥加諾伊之間的距離。

    一聲氣勢磅礡的吶喊聲中,艾蓮祭出一劍。對此,渥加諾伊猛力地抬起右腳抵擋。

    強烈的衝擊之下,艾蓮和渥加諾伊同時大大地向後彈開。而艾蓮在銀閃的風之力加持之下,並沒有失去平衡。至於渥加諾伊儘管身體重心大幅度偏移,但仍以右腳踹了一下地面穩住身子,拉開了和艾蓮之間的距離。

    隨後,渥加諾伊舉起右腳頻頻審視著。

    「虧我很喜歡這鞋子的。」

    在方才的衝突之中,渥加諾伊的鞋底完全被削掉了。至於艾蓮則根本沒心情管這個。她要是再繼續跟這名男子糾纏下去,理智都要斷線了。

    「你這傢伙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

    從剛剛開戰到現在已經過了不少時間,艾蓮臉上流下了幾道汗水,呼吸開始變得紊亂。

    從她還是傭兵的時候開始,一直到成為戰姬,她都經歷過了無數戰場,但從沒有遇見過像眼前這樣的怪物。

    渥加諾伊沒有回話,一張嘴闔起來嘴裡逕自攪動著。隨後再張開嘴又吐出了舌頭。

    原本被艾蓮切斷的舌頭,此時又重生了。

    他用手指輕撫著舌頭,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舌頭剛再生出來,感覺還有點遲鈍呀。」

    看到這一幕,艾蓮又一次覺得不寒而慄。

    ◎

    芭芭·雅加張開雙翼騰向空中。

    她高舉雙手,雙掌之間生出一道火焰。火焰瞬間膨脹成一顆火球,席捲著四周的空氣朝著伊莉莎維塔疾射而去。紅發戰姬揮舞著雷渦,作勢迎擊。

    黑鞭一甩撕裂了火球,打散的火星灑在伊莉莎維塔的頭頂上。而烏魯斯撿起箭矢射向空中,但芭芭·雅加卻絲毫沒有閃躲的打算。這支箭矢在魔物的表皮上被彈開,落回地面。

    芭芭·雅加再一次以雙手召喚出白色的電光。

    「——雷刃!」

    在伊莉莎維塔的呼喊聲中,黑鞭化成了劍的形狀,一劍劈開了對方祭出的閃電。白色帶電的光粒在空中飄散。

    然而,芭芭·雅加絲毫不給任何空檔,以高速從天而降,直撲向伊莉莎維塔。魔物的利爪和伊莉莎維塔的雷劍正面交鋒,漆黑的老妖婦在這股衝擊之下借力使力地飛回到了空中。

    伊莉莎維塔為了抵銷衝力而翻了一圈,也即刻重整態勢而向頭頂上的魔物。看來雙方的激烈交鋒,不過就只是在對方手上留下衝擊的力道罷了。

    「我真是被人耍著玩呀……」

    才以為芭芭·雅加飛回到了空中,她卻即刻放出了火球和雷電,以火電交織的攻擊襲向伊莉莎維塔。但一波攻擊之後,她卻又即刻逃回空中。不斷重複同樣的模式進攻。

    對此,一旁的烏魯斯只能帶著絕望的表情凝視著伊莉莎維塔和這頭老婦魔物之間的對決。他什麼也辦不到。

    環顧著四周,遠處還有艾蓮在與渥加諾伊交戰,以及莉姆和馬斯哈率領殘存的路伯修騎兵一同對付剩餘的泥土人偶。人類的一方全都屈居劣勢,但卻也都奮力地繼續迎戰。

    唯獨烏魯斯一個人束手無策。

    ——我該怎麼辦?

    烏魯斯用力地握緊手中的弓,暗自祈禱著。

    一如他在荒廢神殿遺蹟地底下與雙頭龍交手時一樣渴求著力量。

    現在的這名青年,對伊莉莎維塔來說只是礙手礙腳的存在。他手上的箭矢數量不多,而且就算射出去,也傷不了眼前的魔物一根汗毛。

    「——烏魯斯。」

    伊莉莎維塔揮舞著雷渦,對著她的侍從喚了一聲。此時她的身體已經沾滿了煤灰,頂著一頭蓬亂的紅發,身上的洋裝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形貌。然而,那一對金色和藍色的眼眸卻充滿了生氣,在飛竄的藍白色電光中凜然而立的站姿,顯得非常美麗。

    「你快逃!」

    「可是主人……」

    烏魯斯原欲反駁,但這位紅發戰姬卻毫不猶豫地接著開口:

    「這是命令。你不聽我說的話了嗎?」

    烏魯斯從那一對異彩虹瞳深處看出了她內心的思緒,讓他甩開了胸中的迷惘。畢竟就算他現在繼續留在這裡,也只是成為主人的絆腳石而已。他得盡快趕回莉姆和馬斯哈的身邊去。

    「我知道了。」

    「——烏魯斯。」

    在烏魯斯臨走之前,伊莉莎維塔對著這名青年的背影喚了一聲:

    「你已經很努力了。你要以此為傲。」

    烏魯斯聽了即刻邁開腳步飛奔出去。芭芭·雅加看到這一幕,立刻朝著伊莉莎維塔放出火球,同時在空中劃出弧線急衝而下。

    伊莉莎維塔猛力扭過身子,側身一跳。她於撲倒在地的同時甩出雷渦。

    「——撕裂暗夜的剎那之牙!」

    一陣轟然巨響搖撼了整片空氣。黑鞭前端放出耀眼的閃光,讓四周全部沒入這一道強烈的白光之中。芭芭·雅加被這道出其不意的強光閃得睜不開眼。

    伊莉莎維塔就是為了等待這個瞬間,才假裝任由對手玩弄的。若她不知道這頭魔物對烏魯斯有著異常的執著,就無法設下這個圈套。

    方才那貼地的一躍讓她避過了芭芭·雅加的火球攻擊。烏魯斯則背對著她,因此不受她的龍技影響。

    她拉近與芭芭·雅加之間的距離,揮舞起黑鞭。沃利茲夫身上纏繞的電流即刻膨脹,釋放出無數道電光。這條黑鞭夾帶著耀眼的白光,化成九道竄動的閃電。

    「——擊潰天地的灼碎之爪!」

    沃利茲夫釋放出的雷槌燒焦了芭芭·雅加的左臂,並繼續向前朝著殘存泥土人偶群的背影奔竄。包裹著雷擊的衝擊波將軌道上的人偶全部粉碎,辟出一條通往莉姆和馬斯哈等人的道路。

    這是伊莉莎維塔為烏魯斯辟出的小路。而艾蓮和渥加諾伊正在這條路旁展開廝殺。

    烏魯斯忍受著龍技餘波傳來的震盪,繼續向前飛奔。

    「——別想逃!」

    芭芭·雅加氣憤地吐出一句咒罵,同時以燒焦的左臂重重地甩向伊莉莎維塔。連續使用龍技的伊莉莎維塔透支了體力,在無力閃避的狀態下被芭芭·雅加一臂擊飛。這漆黑的老妖婦沒有繼續理會伊莉莎維塔,而是單膝跪地,開始詠唱咒文。

    瞬間,芭芭·雅加頭頂上出現一道暗影。這道暗影出現的同時隨即膨脹,化成一條比起城堡支柱更粗的黑蛇。

    「看招!」

    那是芭芭·雅加召喚出來的瘴氣。

    這道有如蛇形的巨大黑影扭動著身軀,無聲無息地夾帶著駭人的氣勢奔向烏魯斯。它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一對黑色的利牙瞄準獵物。

    ——會被追上……!

    就在這時候,一頭銀發晃入了烏魯斯的視線之中。

    「——堤格爾!」

    是艾蓮。這位銀發戰姬在彈開渥加諾伊後,利用雙方碰撞的反作用力在空中轉身,一躍落到了烏魯斯的身後。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一對紅眸瞪視著朝烏魯斯飛奔而來的黑色巨蟒。這一刻,銀閃的劍身開始席捲周圍的空氣,在身上同樣創造出一道有如蟒蛇般兇猛的暴風。

    「——橫掃大氣!」

    白銀劍身放出的渦流化成一把無形巨刃,衝向迎面而來的黑色巨蟒。衝擊波鑿開了大地,空氣發出了悲鳴,狂風大作。

    這一幕令艾蓮看得瞪大了眼睛。她的龍技確實轟散了瘴氣形成的黑色巨蟒,但原以為芭芭·雅加的瘴氣將就此無聲無息地消散,卻在下一個瞬間又恢復成原樣。

    驚訝的不只是艾蓮,還有從頭到尾看著她出招的烏魯斯。同時,這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也發現她正一臉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你在幹什麼!」

    那是施放龍技之後必然會露出的短短破綻。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知道這件事,但烏魯斯不知道。

    頭部被擊碎的黑色巨蟒恢復了原樣,繼續追向它的獵物。而烏魯斯從艾蓮身後抱住她,趕緊將她扳倒在地上。

    這條黑蛇竄過了兩人上方。

    但這只是延緩了他們被黑蛇吞噬的命運——黑蛇在空中扭動了冗長的身子,向上方劃出一道弧線,朝著勉強起身的烏魯斯和艾蓮頭上撲了下來。

    芭芭·雅加飄在空中揚起一張獰笑。

    「沒關係,你就連戰姬一起吞掉吧。」

    烏魯斯和艾蓮的膝蓋仍貼在地上,這下恐怕是無法閃避黑蛇的攻擊了。面對這樣的絕境,暗紅色頭髮的青年暗自詛咒著自己實在太過大意。

    就在這時候,艾蓮從旁伸手,一把將烏魯斯抱住。她以左手摟住烏魯斯的頭,右手揮舞銀閃,打算施展龍技。

    然而,空中那條黑色巨蟒卻快了一步,已經準備要將艾蓮和烏魯斯連同地面一起吞沒。

    「烏魯斯!艾蕾歐諾拉!」

    目睹這一幕的伊莉莎維塔,其慘叫響徹了淡藍色的天空。

    ◎

    取回意識的烏魯斯被包裹在一股奇妙的觸感之中,同時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他的視線一片漆黑,整張臉彷彿被什麼柔軟的東西緊緊貼著。但很奇怪的是,這樣的感覺不會讓他覺得不快。

    ——這是……什麼?

    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堵在他眼前的物體。有溫度,而且是球狀。他的指尖一下子就陷進那顆柔軟的球體,但柔軟中卻又帶有奇佳的彈性。

    「——喂!」

    耳邊傳來一聲女孩的斥責。聲音就近在咫尺,烏魯斯驚訝得僵住身子。他的手被另一隻手從柔軟的球狀物體上輕輕剝開。

    「拜託,你也看一下情況吧……你這樣摸我這到底是第幾次了?就只有你摸過而已耶。」

    這聲不耐的抱怨聲中,還夾帶了些許羞赧的語氣。烏魯斯這才發現自己的臉究竟是貼在什麼東西上。

    「艾蕾歐諾拉……大人?」

    「……對啦。」

    聽到這聲呢喃,艾蓮的回話遲了半拍,語氣中也顯得有些落寞。

    漆黑的視線之中,烏魯斯被艾蓮抱在懷裡。而他的臉龐正是埋在艾蓮豐滿的胸部裡頭。烏魯斯嚇得趕緊想從她的身上離開,但後腦勺卻被艾蓮的左手臂緊緊扣住,無法如願抽身。

    「你不要亂動。若你從我身邊離開,我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聽到這位銀發戰姬這麼說,烏魯斯這才回過神來。

    ——這麼說起來,我們被那條大蛇吞進肚子裡去……

    他想起了失去意識之前的情況。而這麼一來,難道他們現在是處在那條黑色巨蟒的身體裡頭嗎?

    烏魯斯的雙手輕輕繞過艾蓮的腰際,抬頭看了看四周。

    但他的視線之中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看不到。這裡沒有任何光線,甚至讓人誤以為自己根本沒把眼睛張開。黑暗中的空氣帶著一股讓人不快的溫潤感。

    除了艾蓮之外什麼也碰不到這點,也讓烏魯斯覺得焦慮。他拚命地伸長四肢,但無論他如何伸展,別說是牆壁和地面,他什麼也碰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飄在空中,抑或是向下沉。

    艾蓮察覺到烏魯斯正在扭動身子,因而開口安慰他:

    「我已經讓艾利菲爾調查過了,以我們兩個人為中心的周圍十阿爾昔之內,可是什麼也沒有。」

    儘管烏魯斯看不見,不過艾蓮的右手仍握著銀閃。而艾蓮則是讓銀閃喚起了微風查探四周。

    「雖然那頭大蛇看起來就不像生物,但它的體內似乎也不是普通的環境……好了,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你為什麼要救我?」

    烏魯斯抬頭望向正陷入沉思的艾蓮,帶著責難的語氣說:

    「要是使用那把劍的力量,你明明就可以逃走的。」

    當時艾蓮為了保護烏魯斯,而用手摟住他準備使用龍技,但也因此遲了半拍,導致兩人一同被芭芭·雅加釋放出的黑色巨蟒吞入腹中。而艾蓮要是捨棄烏魯斯,她應該來得及逃走的。

    艾蓮沒有馬上回話,但是抱著烏魯斯的左手卻加重了力道。

    烏魯斯的臉被推擠得更貼近那一對豐滿的胸部,讓他忍不住覺得緊張。不過,他已經沒有表現出慌亂的反應,而是帶著真摯的表情抬頭,凝望著眼前的銀發戰姬。

    「對呀,你說得對。我確實應該那麼做的。」

    艾蓮冷冷地說。但這句話聽來卻不像是回應烏魯斯,而是烏魯斯以外的另一個人。一股溫熱的空氣搖晃著拂過烏魯斯的臉頰,是艾利菲爾在安慰他的主人。

    「我把你的安危擺在任何人——甚至是任何事情前面,我還真是不夠格當一名戰姬啊。」

    說完,周圍瀰漫著一陣沉默。

    烏魯斯凝視著黑暗中的艾蓮。他無法開口回話。因為方才那一句話的強烈心緒,早已經透過艾蓮的左手臂和胸中的悸動傳遞了過來。

    「不過,如果我當時對你見死不救,我恐怕會從此變了一個人。也許到了某天,我可以收起悲傷,展開笑容,也許可以繼續前進。但那個人就算仍是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也不再是我了。」

    烏魯斯緊咬著牙,握緊拳頭。他的指尖刺進掌心滲出了鮮血。然而,即使這麼做卻也無法壓抑內心瘋狂湧出的情感。

    ——我……我到底在做什麼呀!

    那是一直以來從未出現在烏魯斯身上的怒氣。

    艾蓮對他懷有如此深重的感情,但他卻想不起與艾蓮之間的記憶。

    想不起曾經身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時的自己。

    艾蓮捨身守護了他。

    但她救到的人,其實是烏魯斯。

    這一股滿腔的怒火透過身體傳到了艾蓮身上,艾蓮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開朗的語氣說:

    「你別放在心上,那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再說,我們得盡快從這裡出去……」

    這位銀發戰姬沒把話說完,她輕輕噫了一聲,像是在承受著苦楚。烏魯斯聽到她的反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但也隨即理解倒是怎麼回事。

    此時四周的黑暗忽然變成細碎的粒子,包覆在他們身上。這些粒子無聲無息地燒灼起烏魯斯的身子。這恐怕也是艾蓮感覺到疼痛的原因。

    現在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他們沒有抵禦的手段。

    黑暗的粒子由各個方向、各個角度朝他們逼近,約有指尖大小的黑粒一點一點燒灼著他們的身軀。他們無法迴避也無法防禦,而且也逃不出這個空間。

    頭、臉、脖子、肩膀、手臂、腹部、雙腳全都傳來疼痛,讓烏魯斯和艾蓮忍不住持續扭動自己的身子。艾蓮雖然讓艾利菲爾掀起強風,刮走這些黑暗粒子,但它們隨即又回到兩人身上。銀閃的努力只是暫時拖延受害的情況而已。

    ——從那傢伙對我的執著情況來看,她應該還不會殺我……

    這想法也許過於天真,但烏魯斯認為芭芭·雅加只是想折磨他們,不至於要取他的性命。

    「到此為止了嗎……」

    艾蓮忿忿不平地吐出一聲呢喃。儘管她嘴上這麼說,語氣中似乎還沒有全然放棄,但那終究也只是時間問題。畢竟她和烏魯斯沒有脫身的手段。

    這時,兩人頭頂上的黑暗忽然蠢動起來。烏魯斯和艾蓮在驚愕之下趕緊抬頭。此時周圍依然一片漆黑,但他們可以很清楚感受到頭頂上方有了動靜。

    一條由黑暗粒子形成的巨蛇正緩緩朝著他們逼近。

    「艾利菲……」

    不死心的艾蓮原欲舉起長劍,但口中的聲音卻只喊了一半。而烏魯斯懷裡的她,身體也忽然變得沉重……看來她是暈過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她才歷經一場激戰,加上現在又遭受黑暗粒子折騰,就連烏魯斯也幾乎要失去意識。

    為了不讓這位銀發戰姬從身邊離開,烏魯斯用力地緊抱著她。

    這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也和艾蓮一樣,沒有放棄求生的希望。然而,當他在思索該如何突破眼前這個困境的同時,體內卻也浮現出一股異樣的感受。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狀況是……

    他彷彿覺得以前也遭遇過極為類似的狀況。

    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有相當多相似的徵兆。

    各種情感在轉瞬間奔竄全身,又在轉瞬間悉數消褪。這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為了不要重蹈覆轍,暗地裡做出了決定:

    ——對,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你有辦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

    忽然間,他的意識深處傳來一聲呼喚。男子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同時朝著這股聲音源頭伸出手。

    他要保護懷裡的這位銀發少女。

    並不是因為她救了自己,而是因為他也對這名銀發少女懷有深摯的情感。他不想失去她。

    青年的意識深處有一灘泥沼。他將手伸進這灘深邃渾濁的泥沼之中。

    他將身體後傾,以上身支撐著艾蓮的身體。維持這樣的動作還難不倒他——為了讓兩手能夠自由活動,這是必要的姿勢。

    在他的視線彼方,那條黑暗粒子形成的大蛇提高了奔馳的速度。

    青年高舉已能自由活動的左手。

    「——來吧!」

    這都是為了不要讓那時的悲劇再度上演。

    他的左手泛出了熱意,一道有別於四周漆黑空間的『黑暗』在男子手中向上下兩端延伸,大幅彎曲的兩端以一條弓弦連結。

    出現在他左手上的,是一把由『黑暗』生成的弓。

    同時,無數情節也在他的腦中復甦。每當這些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的熟悉人影浮現,他一雙黑眸凝縮的戰意也變得更為強烈。

    一張老人的臉龐忽地浮現在腦海之中,讓他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的神色。這位老人名叫巴多蘭,是長年服侍在他身邊的侍從。

    這位巴多蘭在聖窟宮的一場戰鬥中為了保護他,而在黑暗中死去了。

    這一刻,這位青年的右手又多出一道以『黑暗』形成的箭矢。

    他將箭搭上弓,而艾蓮手中的艾利菲爾也隨即捲起一道旋風。這情況讓銀發戰姬忽然清醒並瞪大了眼睛——她的龍具竟在沒有她命令的情況下動了起來。

    這道旋風流向漆黑箭矢的箭鏃,彙集成一道渦流,纏繞在這支箭上。

    「我們要從這裡出去。」

    青年用力拉弓,對準迎面襲來的黑蛇怒喝:

    「——你少來礙事!」

    弓弦震盪。

    射出的箭矢不作聲地粉碎了這條黑蛇,並繼續向上飛馳。

    他狙擊的目標不是黑蛇,不是眼前的黑暗。

    而是遠方的魔物——芭芭·雅加。這支『箭矢』肯定能夠貫穿一切、飛越重重阻礙,貫穿那頭魔物。

    隔了幾拍的空白,一聲哀嚎傳了過來——那音質聽來既像老婦,又像是某種野獸。同時,包圍在青年和艾蓮身邊的黑暗也隨即崩潰消散。

    首先,他感覺到靴底傳來硬質地面的觸感,也感覺到一陣徐風掠過。

    頭頂上是一片黃昏天色。

    他左手握著漆黑的弓,右手抱著暈厥的艾蓮,毅然站在荒涼的大地上。

    「堤……格爾?」

    這嘶啞的聲音搔弄著青年的耳膜。他轉動了視線望向聲音源頭,看到清醒過來的艾蓮正微睜著眼望向他。

    青年面帶微笑地回了話:

    「艾蓮,我回來晚了。」

    這句話讓銀發戰姬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隨後也展露了笑靨。

    這位青年如此稱呼她,代表他真的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堤格爾。」

    艾蓮再次開口呼喚了他一聲。其實她心裡還有好多話想說,但最後卻只吐出了這聲呼喚。

    遮閉著天空的灰色雲層退去,露出幾道日落時的餘暉灑向大地。

    伊莉莎維塔背對著夕陽。接連發生的異常事態,令她呆愣著站在原地。

    她原以為芭芭·雅加的那條黑蛇吞掉了艾蓮和烏魯斯,但才經過數到十的時間,那條黑蛇的頭就忽然炸了開來。

    那一刻,黑蛇的內部迸出一道漆黑的光芒。那光芒帶著衝勢直竄半空,一股作氣地貫穿了芭芭·雅加。

    那道光芒毫無疑問是瞄準芭芭·雅加而去的。

    黑色的老妖婦在空中失去平衡,卻隨即像是之前在廢棄神殿之中的情況一般,無聲無息地從空中消失。同時,與莉姆、馬斯哈和路伯修騎兵交戰的泥土人偶也接連崩潰倒地。一如細沙堆起的人偶被風吹散一般。

    方才還在與艾蓮交戰的渥加諾伊,此時也沒了蹤影。

    隨後,當那條黑色巨蟒消失,一對男女的雙腳踏回了大地上。而這對男女簡短的對話,也乘著風送到站在一旁的伊莉莎維塔耳邊。

    這一刻,這位紅發戰姬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

    無論是美夢還是惡夢,一切的一切都隨著這片黃昏一同消失。

    ◎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上,一塊黑影攀附在雪地上蠢動著。這塊黑影不是野獸,也不是人。

    芭芭·雅加帶著痛苦的呼吸步履蹣跚。她用盡剩下的最後一股力氣,才勉強逃離了戰場。

    她的左手燒焦宛如成了枯木,頭上的犄角折斷,半邊臉被撕裂,加上背上的翅膀留下了好幾道裂痕,完全看不出來原本是什麼模樣。她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黑色的血水從每一處傷口中淌出。

    在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這頭怪物留下的腳印除了踩出的泥土之外,上面也都沾染了黑色的污漬。

    「真是恐怖的力量。我還以為這條命都會被那支箭奪走了……不過,呵,那好像真的能成為理想的『弓』呀。」

    芭芭·雅加停下腳步,探詢著四周的氣息。只要能夠察覺『弓』和龍具的位置就好了。

    『弓』和龍具距離這頭老婦魔物至少有一貝魯斯塔以上。這麼一來,他們應該追不上來了。

    然而,芭芭·雅加卻又忍不住蹙起眉頭。她感覺到了同為魔物的氣息,而且距離非常近。

    ——是渥加諾伊嗎?

    如果是渥加諾伊的話,他沒馬上現身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耳邊傳來腳步聲。芭芭·雅加扭動了滿身痛楚的身子,望向聲音源頭。

    一個人站在那裡——至少外表上是。

    這人身形矮小,手掌小,腿短,無發的頭頂戴著帽子,身上穿著一件厚厚的外套。他眼睛雖大,但眯得既細又長,讓人看不出來他究竟有沒有睜開眼睛。

    認得他這副長相的人,會稱他為『嘉奴隆公爵』。

    但芭芭·雅加則如此稱呼他:

    「柯契意……」

    柯契意,這是和托爾巴蘭與芭芭·雅加一樣,都是古老傳說中提到的名字。

    「——你搞錯了。」

    然而,嘉奴隆卻面帶笑容地否認,同時沒有顯露出半分懼色地走向眼前的魔物。芭芭·雅加動著身子,試圖轉身逃走,但卻在下一個瞬間被忽然出現在面前的嘉奴隆擋下。她和嘉奴隆之間明明至少有十步之遠。

    嘉奴隆伸出小小的手掌,一把揪住這頭魔物的臉龐。

    「我是馬克西米利安,是嘉奴隆家的馬克西米利安。你說的那個叫做柯契意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這句話中夾帶著怒意。

    老婦魔物的顱骨被捏得變形,讓她痛得忍不住發出哀嚎。她的顏面揚起一陣宛如黑霧般的瘴氣——是嘉奴隆正在吸取這頭魔物的生氣。

    「托爾巴蘭死在海上,讓我沒辦法吃掉它。不過我不會讓你逃走的,你就成為我的糧食吧。」

    「你、開什麼……」

    老婦魔物試圖掙扎,但芭芭·雅加的軀體至少有嘉奴隆一倍大,卻是無法掙脫。她就好比遭到天敵捕食的可憐昆蟲一般,眼見就要成為對方的食物。

    老妖婦拚命地揮舞著右手,打算撕裂嘉奴隆的身軀。而嘉奴隆則伸出空閒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他的身手奇快無比,但卻顯得極為流暢而自然。

    忽然一聲乾澀的聲音響起,嘉奴隆一把捏碎了芭芭·雅加的右腕,讓她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這是芭芭·雅加最後表現出來的反應了。嘉奴隆的右手掌中飄出了黑色如細沙般的崩落物。

    芭芭·雅加這類魔物在生氣被吸食殆盡之後,就會無法繼續維持原本的身體,然後產生這般崩塌的反應。

    不只是臉,還有肩膀手臂、雙腳、翅膀……她的身體各處都開始化成細沙崩塌。這頭魔物如此折騰著人類,即使挨了堤格爾強力的一擊仍能苟活,但這頭原本還要繼續威脅著人類的魔物,現在卻瀕臨死亡的深淵。

    另一方面,這個身形矮小,看來孱弱無力的男子眼中卻放出了強烈的邪氣。

    他手中的魔物右臂失去力量,垂到地上,同時就如同枯枝剝離樹幹一般,上臂自肩頭崩落,化成一堆灰燼。

    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過去,原本名為芭芭·雅加的魔物已經不留半點痕跡,只剩下一灘黑灰沒入雪堆之中。

    嘉奴隆頗為滿意地點點頭,但忽然又察覺到某人的氣息,而將目光移向一旁高聳的樹頂。

    一名老人穿著一身黑袍,無聲地站在那兒。

    嘉奴隆知道這名老人名叫多勒卡伐克,也知曉他和芭芭·雅加一樣都是魔物,甚至知道他曾在泰納帝公爵手下工作。

    多勒卡伐克出現在此處,讓嘉奴隆覺得驚訝,但嘉奴隆卻是不動聲色,只是蹙著眉頭凝視著這頭魔物。畢竟,多勒卡伐克要是想出手拯救芭芭·雅加的話,那麼此時他的臉上早該表現出濃濃的怒意和懊悔了。

    「你來拯救你的同伴嗎?看來你來晚了呀。」

    嘉奴隆帶著悠然的姿態開口詢問。而多勒卡伐克則是淡淡地開口回話:

    「我不是來救她的。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嘉奴隆聽了歪起了頭。他原本就覺得這群魔物彼此之間的同伴意識不強,但也不覺得這頭老人魔物此時還有這樣的餘裕。

    「這麼一來,你們就失去三個夥伴了。柯契意、托爾巴蘭,還有芭芭·雅加……現在加上你,你們的人應該一隻手數得出來吧?」

    聽到嘉奴隆這麼說,多勒卡伐克帽簷底下的臉龐勾起了一抹冷笑。

    「你似乎誤會了。我們只要達成目的,就是有犧牲也無妨。我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必然的時候站在必然的位置即可……柯契意,就算那人是你也沒關係。」

    嘉奴隆聽了,眼中流露出殺氣。這位前公爵在右手上施加了力道,身體微微前傾,作勢蹬地躍起。

    「你居然把我當成你們的同類,我看你是老糊塗不中用了吧。」

    嘉奴隆話說得尖銳,但卻沒有即刻行動——多勒卡伐克雖然只是站在原處,但卻沒讓對手有任何可乘之機。而他也沒有受到嘉奴隆的挑釁妄動。

    「一個普通人類不可能吸食魔物。就算你喬裝成這個名叫馬克西米利安的人類,你終究不是人類。」

    多勒卡伐克說完轉過身去。他的聲音不大,但卻一字一句清楚地傳入了嘉奴隆的耳中。

    「就算最後活下來的人是你,我也無所謂。只要我們能夠顛覆這個世界就好。」

    他邁開腳步的同時消失在樹叢之中。這片雪地上只剩下嘉奴隆一個人。這位前公爵解開原本擺出的架勢呼了一口氣,隨後頗為不悅地哼了一聲。

    「最後活下來的人嗎……好吧,反正我原本也就是這麼打算的。」

    嘉奴隆咕噥著,悠然地走在雪地上。他至少完成吃掉芭芭·雅加的目的了,那就暫且收手吧。

    「差不多也該回去布琉努了。不過實在覺得有些遺憾,畢竟這個雪國好不容易要迎來春天了呢。唉,就當作是跟辛辣的火酒緣分盡了,該回布琉努去喝香醇的葡萄酒了吧。反正遲早還是要再回來的……」

    嘉奴隆穿著黑靴踩在白色的大地上留下足跡,一步步緩緩離開此地。

    ◎

    結束激戰的荒廢神殿旁,路伯修的騎兵們正為了埋葬戰死的同僚們而忙碌著。但說埋葬,其實不是挖洞將屍體埋起來,只是搬到同一個地方,然後把死者的頭盔和護手收回來,刻上死者的名字。

    伊莉莎維塔、堤格爾、艾蓮、莉姆和馬斯哈也跟著士兵們一起幫忙。這些死狀淒慘的屍骸,在在昭示著他們方才體驗到的一切全都是現實。而這幅情景也讓不少士兵們忍不住嘔了出來。

    現在還活著的路伯修騎兵人數不到六十人。而眼前的屍體不到二十,因此約有二十名騎兵逃離戰場。但想想剛才面對的對手是什麼模樣,也只能說是無可厚非。

    「在十貝魯斯塔遠的地方應該還有另一支部隊。我們在搜尋逃亡者的時候也請他們幫忙吧。」

    一名老兵提出建言,而伊莉莎維塔也採納了。伊莉莎維塔不打算對逃亡的士兵問罪——原本陣前逃亡必須接受軍法制裁,而制裁這些逃亡者不但是為了保全部隊的士氣,同時也為了避免讓留下來死戰的士兵們心生不滿,這是必要的處置。

    但伊莉莎維塔這次的網開一面,也得到了士兵們的贊同。

    在埋葬告一段落後,伊莉莎維塔背對著餘暉,開口慰勞著在場的士兵們:

    「謝謝你們努力奮戰,也撐過來了。」

    此時這位紅發戰姬的模樣看來相當淒慘,一頭蓬亂的紅發加上身上多處殘破的洋裝、一副白皙的肌膚遍體鱗傷,還沾滿了泥土。

    然而,她的臉上浮現出開朗的笑容——金色的眼眸表現出內心對士兵們懷抱的驕傲,而藍色的眼眸則流露出對士兵們的體恤。這些意念透過她的聲音傳遞出去,讓士兵們也對其敬愛的主君挺起胸膛行禮回應。

    伊莉莎維塔留下一半的兵力休息,並下令讓另一半的士兵們前往搜索逃兵,各自散開行動。

    在這一切結束之後,她才回頭面對堤格爾。

    她避開了士兵們的視線,在廢棄神殿的後方與堤格爾面對面。兩人彼此凝視著對方,但臉上都各自帶著陰鬱、迷惘和焦慮的神情。

    對此,艾蓮、莉姆和馬斯哈三人則站在遠處守候。

    「堤格爾那傢伙在搞什麼啦?要道別又不快點開口,只會讓情況愈搞愈麻煩而已。」

    「艾蕾歐諾拉大人。」

    聽到主君的怨言,莉姆叮嚀了她一下。同時,那一對藍色眼眸也流露出些許不安。這時候,馬斯哈似乎是察覺到了莉姆內心的想法,因而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用擔心,堤格爾會回來的。」

    莉姆忍不住回望馬斯哈。而這位老伯爵點點頭笑著說:

    「要是他有那個意思,現在也可以把所有想起來的事情忘掉,繼續以烏魯斯的身份活下去吧。」

    不過,馬斯哈非常清楚,堤格爾絕不會這麼做。

    眾人的視線之中,堤格爾正陷入困惑。他幾度想要開口,最後卻又把話吞了回去。而伊莉莎維塔也是一樣。

    然而,堤格爾最後還是下定決心而開了口:

    「——雖然時間不長,但還是非常感謝您的照顧。」

    伊莉莎維塔瞪大了眼睛凝視著堤格爾,隨後顯得有些失落地眯細了眼睛。

    「難道沒有更好的說法了嗎?」

    「也不是沒有,可是……」

    聽到伊莉莎維塔的詢問,堤格爾頗為困擾地搔著他那一頭暗紅色頭髮。這時伊莉莎維塔開了口:

    「你就用對艾蕾歐諾拉說話的方式對我說話吧。我准你這麼做。」

    「謝謝。」

    堤格爾省略敬語道了謝,隨後他也回應了伊莉莎維塔剛剛的問題。

    「這陣子受你照顧了。我想了很多,不過我覺得這才是『我』會做出的決定。」

    這句話聽得伊莉莎維塔又愣愣地瞪大了眼睛,隨後吐露出落寞的語氣說:

    「是嗎……你會做的決定呀。」

    她垂下視線,隨後再抬起頭凝視著堤格爾,那一對異彩虹瞳流露出些許不安的心緒詢問:

    「不過,也對,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確實給我這樣的印象。你現在……還記得多少事呢?」

    她想問的,是堤格爾還記得多少烏魯斯這個人的人生。

    「都記得。包含在那片沙灘上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還有你問我關於你的眼睛的感想的時候,還有跟你一起到城鎮裡散心的時候……」

    堤格爾答了話,又繼續說:

    「這些我都記得。但我還是決定以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身份而活。我不會忘記我曾經是烏魯斯,但這也代表我今後……不會再以烏魯斯的身份而活了。」

    他的話中摻雜著曾經作為烏魯斯的記憶,因此混雜著作為侍從時使用敬語的說話習慣。但他不介意,而伊莉莎維塔也沒有責備他。

    「你要回到艾蕾歐諾拉身邊了,對吧?」

    伊莉莎維塔這句話與其說是在責備堤格爾,不如說像是在鬧彆扭。對此,堤格爾一時語塞,但隨後也搖搖頭。

    「艾蓮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我不是要回到她的身邊。」

    他遲早要回到布琉努王國的亞爾薩斯。雖然他和艾蓮之間的契約還剩下兩年,但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件之後,是不是會有所變動呢?

    一想到這點,堤格爾的腦中隨即浮現出那位銀發戰姬的笑容。他搔了搔那一頭暗紅色頭髮。他雖然說了「不是要回到艾蓮身邊」,但一想到要離開艾蓮,他又覺得惋惜。

    堤格爾將內心的糾葛暫時擺到一邊,正面直視著伊莉莎維塔。他待會要面對艾蓮,在此之前,他還有話得對伊莉莎維塔說。

    「伊莉莎維塔,我答應你,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會馬上趕到你身邊。」

    「為什麼?」

    聽到他這麼說,伊莉莎維塔頗為刻意地反問了一句。

    「你已經不是烏魯斯了,跟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吧。」

    「去年在布琉努王國內亂的時候,你不是幫助過我嗎?」

    那是在堤格爾與泰納帝公爵決戰之前的事。伊莉莎維塔出面資助了堤格爾指揮的『銀色流星軍』——不過伊莉莎維塔也同樣協助過泰納帝公爵一方就是了。

    「我現在才終於可以為當時的事向你道謝了。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

    「那其實無所謂啦。」

    伊莉莎維塔嘆了一口氣,聳聳肩說。看來她是真的這麼想的。

    「你為了那件事,就願意在我需要的時候為我趕過來嗎?」

    堤格爾搖搖頭笑著說:

    「我剛剛也說了,我不會忘記我曾經是烏魯斯的事。而且,在我還是烏魯斯的時候,我也說過『我想幫助你』。」

    伊莉莎維塔這才認真地打量起堤格爾的眼神,然後輕聲笑了出來。

    「你是認真的嗎?」

    「是啊。」

    「那我跟艾蕾歐諾拉交戰的時候,你要站在誰那邊?」

    伊莉莎維塔帶著挑釁的眼神詢問。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艾蓮和伊莉莎維塔之間的齟齬還沒有消失,艾蓮還沒有原諒伊莉莎維塔,而伊莉莎維塔也還沒有原諒艾蓮。

    堤格爾想了想之後說:

    「我會想辦法讓你們兩個人和好。」

    「你說得簡單,但你以為你辦得到嗎?」

    伊莉莎維塔將雙手盤在胸前,抬頭凝視著堤格爾。而堤格爾則歪起了頭。

    「我不知道。不過,對我來說,你跟艾蓮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會想辦法努力,一直到真的束手無策為止。」

    「這樣啊……」

    對於堤格爾這番話,伊莉莎維塔沒有加以否定。

    「如果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你可以試著說說看。如果我辦得到的話……」

    堤格爾話說到一半,伊莉莎維塔露出了前所未見的真摯眼神凝視著堤格爾,讓他把話吞了回去。

    「你說,我可以要求做你辦得到的事?」

    這句話帶著懾人的魄力,堤格爾只能點點頭。

    於是,伊莉莎維塔鬆開盤在胸前的雙臂——抱住了堤格爾。

    這出乎意料的舉止,讓堤格爾整個人嚇傻了。伊莉莎維塔將臉靠在青年的胸膛上,以宛如呢喃的音量說:

    「你可以變回烏魯斯一下下嗎……一下下就好。」

    堤格爾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伸手繞過她的臂膀,溫柔地抱住了她。

    這一刻維持了不知道多久——想必是比起數到三十更短的時間。

    伊莉莎維塔解開了這個擁抱,緩緩從堤格爾身上抽回了身子。而堤格爾也同樣揮別了她的體溫。

    「謝謝你……」

    伊莉莎維塔別過視線,轉頭面向艾蓮。這時候,艾蓮正因為方才的那個擁抱而大受打擊,但在接過伊莉莎維塔的目光後,也即刻回過神來。

    伊莉莎維塔微微笑了笑,拉起堤格爾的手邁步走向艾蓮。堤格爾帶著詫異的表情看著她,但她什麼話也沒說。

    他們在艾蓮面前駐足。伊莉莎維塔收回拉著堤格爾的手,將手盤到胸前,帶著一副傲然的姿態瞪著艾蓮。

    而艾蓮也毫不隱藏胸中怒火地回瞪著她。

    「我把跟你借來的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還給你了。」

    伊莉莎維塔帶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說。

    「喔?在你們路伯修,借來的人是可以用這麼嚴苛的方式對待的呀?我可是全都聽說了喔——又是當馬伕,又是當侍從,還得干許多麻煩事嘛。」

    艾蓮逮到機會狠狠酸了伊莉莎維塔一頓。然而,這位紅發戰姬卻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說:

    「我是有對一個叫做烏魯斯的人做過這些事沒錯,不過我可不記得有怠慢過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聽到她這麼說,不止艾蓮,就連堤格爾和莉姆都聽傻了。倒是馬斯哈顯露出一臉欽佩的表情問:

    「原來如此,這麼說確實說得過去。不過戰姬大人,現在那位烏魯斯呢?」

    「旅行去了。」

    對於這聲詢問,伊莉莎維塔似乎早有準備,流利地給了答案。她似乎有意要大家將這件事以此作結。

    她不想抹滅烏魯斯的存在,所以主張她所撿到的烏魯斯,是在神殿與魔物交戰之後不知去向的。

    與此同時,她也找到之前失蹤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並收留了他。而艾蕾歐諾拉接到這個消息,於是派遣副官莉姆亞莉夏,以及身為布琉努人的馬斯哈、蒂塔三人一同前來將堤格爾接回去。

    這麼一來,任何一方都不會遭受質疑。

    這時候,艾蓮腰上的長劍和伊莉莎維塔腰上的黑鞭幾乎同時泛出了白光。兩名戰姬驚訝地低頭望向自己的龍具。

    「那頭魔物死了……?」

    伊莉莎維塔接受到龍具朦朧地傳遞過來的訊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而艾蓮也是一樣。隨後,伊莉莎維塔的右臂忽然垂了下來。

    「怎麼了嗎?」

    堤格爾面露緊張和焦慮的神色開口詢問。而伊莉莎維塔則歪著頭,試著舉起自己的右手。

    然而,她的右手卻無法恣意活動。明明剛剛還可以將手盤在胸前,現在卻彷彿完全失去力氣似地垂在身旁。

    「……發生了什麼事嗎?」

    艾蓮猶豫著開口詢問。但伊莉莎維塔沒有回話,而是伸出左手掐了掐自己的右手。

    「感覺還在,所以也不是麻痺了。」

    隨後,這位紅發戰姬嘆了一口氣。

    既然那頭魔物死了,那應該是詛咒解開了。

    不過她也隱約感覺到,想要這只右手能夠恢復原樣,恐怕需要投注相當的時間跟努力。

    「大概是得到力量的代價吧。雖然這個代價也不算重就是了。」

    一行人離開了荒廢神殿,沐浴在夕陽的陽光底下。艾蓮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唉——總算是解決一件大事了。」

    她用一股歷經波折的語氣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接下來只要去路伯修公都接回蒂塔,並照著禮法跑完流程,他們就可以返回萊德梅裡茲了。

    「說是說解決了,不過其實還留了一堆謎題下來呢。」

    莉姆一邊說,一邊以冷靜的視線凝視著堤格爾和他手上的黑弓。到頭來,他們還是沒弄清楚那些魔物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堤格爾。而且,這些魔物總共有多少隻,他們也還不清楚。

    只要這些魔物的事不解決,堤格爾身邊恐怕永遠都不得安寧吧。同樣的,對於這名青年以客將身份寄居的萊德梅裡茲公國,還有他的故鄉亞爾薩斯及布琉努王國來說也都是一樣。

    看到身邊的副官一臉糾結的模樣,艾蓮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現在就算你想破頭也想不出答案的。我們找時間去問問蘇菲吧,不然也可以問問其他人。」

    所謂其他人是指另外幾位戰姬——即琉德米拉、伊莉莎維塔、奧爾嘉,還有凡倫蒂娜等人。母親和祖母都是戰姬的琉德米拉,也許會從家人口中聽到一些相關訊息。

    奧爾嘉之前也和托爾巴蘭交手過,她已回到了自己的領地——布列斯特公國,但應該也會著手調查跟魔物有關的事,而伊莉莎維塔接下來應該也會。至於凡倫蒂娜,艾蓮雖然幾乎沒有和她交談過,但就算她不知道這件事,艾蓮也認為應該要把這件事做個告知。

    「抱歉,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這時候,堤格爾一臉歉疚地向艾蓮道了歉。關於他手上那把傳家的黑弓,除了這把黑弓帶給他的體驗之外,他其實一無所知。而他在亞爾薩斯的家裡,應該也沒有留下任何跟那把黑弓有關的記錄。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們再查就好了。」

    身旁的銀發戰姬豪邁地以笑容驅走了堤格爾胸中滿溢的懊悔和歉意。青年因她的笑容而擺脫了罪惡感,點了點頭回應。

    「我回到布琉努之後,也會試著調查看看。不過回布琉努也是好一段時間後的事了。」

    馬斯哈輕撫著下顎的灰鬍說。他會在路伯修的公都休息一陣,再前往吉斯塔特王國的王都,以布琉努王國使者的身份謁見維克特王,將堤格爾的事向維克特王報告。

    「……你還是要把堤格爾帶回去嗎?」

    艾蓮帶著一臉落寞的表情對著眼前的老伯爵開口詢問。她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也早已經做好覺悟。然而,內心澎湃的情緒終究還是控制不住。對此,即使是馬斯哈也無法以笑容回應。

    「我是打算這麼做,不過接下來還是要看維克特王怎麼表示。我也不覺得這趟交涉可以很快得到結果,所以至少在春天來臨之前,堤格爾應該都還是萊德梅裡茲的客將吧。」

    「好吧。那麼在堤格爾留在萊德梅裡茲的期間,我會負責照顧他的。」

    就在艾蓮帶著真摯的表情回了話的同時,堤格爾忽然察覺到遠方的動靜,轉頭望向該處。

    荒野的彼方有個人騎著馬趕過來。那人似乎是路伯修的士兵。這名士兵看到伊莉莎維塔之後,將馬騎到距離這位主君三十阿爾昔遠的地方停下來。士兵急忙地下了馬,並以踉蹌的腳步趕到伊莉莎維塔面前。

    「怎麼了嗎?」

    艾蓮驚訝地歪起了頭,而莉姆接過這句話開了口:

    「應該是公都發生了什麼事吧。」

    聽到莉姆這麼說,堤格爾忍不住握緊拳頭——蒂塔人還留在公都。雖然她留宿在公宮之中,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但堤格爾還是不覺得安心。

    這名士兵屈膝跪在伊莉莎維塔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開了口:

    「報、報告!波爾斯伯爵帶著兩千兵馬攻來了!為了您的安全,請移駕回公宮!」

    這名士兵大聲報告完,隨即從腰上的袋子裡取出一封書卷,雙手奉給伊莉莎維塔。

    「——辛苦了,你先休息吧。」

    這位紅發戰姬左手取起書卷,開口慰勞了眼前的士兵,隨後招呼其他士兵前來幫他準備餐點和寢具,並要人照料他的馬匹。

    看到這一幕,堤格爾上前走向伊莉莎維塔。而艾蓮、莉姆和馬斯哈也默默跟著。

    雷渦的閃姬察覺到堤格爾靠近,略微瞥了一眼左手上的書卷之後,隨即將目光挪到身旁這名青年身上。她將書卷遞給堤格爾。

    「可以請你攤開來唸給我聽嗎——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也許是伊莉莎維塔刻意要用比較生疏的語氣說話,讓她多頓了一拍才得以開口喊出堤格爾的名字。堤格爾點點頭接過書卷,小心翼翼地拆開。

    「這是那姆寫給我的信。」

    確切來說是寫給烏魯斯的書卷。伊莉莎維塔苦笑著說:

    「我就想應該是這麼回事。畢竟那姆和拉扎爾應該都不知道我在這裡。」

    剛才那名士兵應該是看到伊莉莎維塔,覺得這件事非得向主君報告不可吧。

    堤格爾瀏覽了一遍手中的書卷,臉上顯露出複雜的表情。伊莉莎維塔看到他這樣的反應,疑惑地歪起了頭。而跟著走過來的艾蓮等人也有同樣的反應。

    「怎麼了嗎,堤格爾?」

    「這封信上寫到,那名波爾斯伯爵發兵攻打路伯修公國的目的……好像是想把我從伊莉莎維塔手中救出來。」

    那姆的信中以簡明的文字敘述著,波爾斯伯爵奧格爾特·卡薩柯夫率領了兩千兵馬自東南方入侵,要求路伯修公國交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不知道這位波爾斯伯爵是怎麼知道的,但對方確信你就是馮倫伯爵。而我方的回應只承認主君身邊有一名叫做烏魯斯的侍從,但否認了馮倫伯爵人在路伯修公國境內。』

    信上最後寫到,要烏魯斯即刻放下搜索伊莉莎維塔的任務返回公宮。文中揭示了那姆替烏魯斯擔心的心情,讓堤格爾在心裡默默對這名壯年騎士懷抱著謝意。

    堤格爾看了看在場的四人,將信上的內容敘述了一遍。艾蓮和馬斯哈聽了瞪大眼睛,顯露出一臉呆愣的表情。

    「這個叫卡薩柯夫的人也真是選錯了發兵的時機。他的運氣實在太糟糕了。」艾蓮說。

    「真的,要是這封信昨天或前天寄到的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馬斯哈說。

    相較於這兩人悠哉的感想,莉姆和伊莉莎維塔同時板起了臉陷入沉思。

    「伊莉莎維塔大人,很抱歉,如果您知道的話,可以請您敘述一下這位卡薩柯夫伯爵是什麼樣的人嗎?」

    基本上莉姆也對眼前這位紅發戰姬有些芥蒂,但此時她也將這些情緒感受埋藏起來,將眼下的狀況擺到第一優先。

    「就他的為人簡單來說,就是個自以為是,好面子的人。」

    這位雷渦的閃姬的語氣中夾帶著冷冷的輕蔑。

    事實上,伊莉莎維塔與卡薩柯夫大概也只見過一、兩次面,但她非常清楚這個人的個性。一方面因為雙方的領地相鄰,加上一旦發生什麼事,雙方敵對的幾率頗高,因此事先做了相當詳盡的調查。

    紅發戰姬知道卡薩柯夫討厭她臉上的那一對異彩虹瞳。而伊莉莎維塔並未在卡薩柯夫身上找到一處足以讚賞的優點。

    「這人無論是作為一名領主、一位戰士或指揮官都顯得相當優秀,在軍隊與領民之間都有相當的威望,與他交好的貴族也不少。但他對於名譽的渴望相當強烈。若是為了名譽,他可以不惜涉險。」

    「所以您是說,他要求路伯修交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其實是為了提升名譽?」

    「就現階段而言,這只是推測。因為他忽然發兵,這其中實在存在著太多令人不解的疑問了。」

    伊莉莎維塔回話的同時搖了搖頭,一對彼此眸色迥異的眼珠夾帶著狐疑和不解的神情。

    那姆捎來的信上寫到,卡薩柯夫主張烏魯斯和堤格爾是同一個人。若這樣的消息為真,那他應該要對烏魯斯或堤格爾有相當程度的瞭解才對。

    但他既沒有見過堤格爾,與布琉努王國也沒有太頻繁的交流。

    「所以是有人獻計給這個卡薩柯夫嗎?」

    艾蓮頗為不悅地皺著眉頭。而伊莉莎維塔也點頭回應:

    「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不過卡薩柯夫也不是笨蛋,所以要不就是獻計的人擁有相當的身份地位,再不然就是這人拿出了具有相當可信度的證據。」

    聽了身邊幾個女性的交談,堤格爾折起手中的書卷,帶著慎重的語氣開口詢問: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由我出面向他把話說清楚嗎?」

    「這太危險了。我們得趕回路伯修公都,由路伯修發表公國政府找到了失蹤的堤格爾,並保護了他——這樣的作法應該是比較好的選擇。這麼一來,卡薩柯夫應該也會退兵了。」

    聽到艾蓮這麼說,莉姆和馬斯哈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然而,伊莉莎維塔卻沒有任何表示。她垂著頭,不發一語地逕自思索著。而下一刻,她忽然抬起頭來,一臉緊繃地說:

    「卡薩柯夫可能就在附近。」

    夕陽底下的伊莉莎維塔,側臉微微顯露出慌亂的神色。

    她的腦中清楚地烙印著這一帶的地理環境。衡量過他們所在的地點,以及卡薩柯夫可能的行軍路線,這樣的推測擁有相當高的可能性。

    「他的軍隊會從路伯修的東南邊境進入,繞過城鎮進軍。而這一帶距離城鎮相當遙遠,若是我們在這裡和卡薩柯夫的軍隊相遇,也許會直接開戰也不一定。」

    堤格爾聽了瞪大了眼睛。

    「這個叫卡薩柯夫的人這麼好戰嗎?」

    「這個人不會輕易發兵,但一旦發兵,他就不會輕易退兵。他對自己的判斷有相當程度的自信,他會擺出大軍壓境的凶狠態度,讓自己握有交涉的主導權。」

    現在聚集在這裡的兵馬大約六十,而根據那姆捎來的信,對方則有兩千。若是被對方發現,遭到對方攻擊,那麼就算有伊莉莎維塔和艾蓮全力奮戰,他們恐怕還是免不了一敗。

    伊莉莎維塔回頭看著堤格爾。眼中短暫地流露出一絲欲言又止的陰霾,但隨後卻又即刻變回凜然的戰姬模樣。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請你跟艾蕾歐諾拉等人一同返回路伯修公都。」

    「那你呢?」

    堤格爾正面接過紅發戰姬的視線,帶著沉穩的語氣詢問。而伊莉莎維塔對於這位青年的反應感到意外,因而蹙起了眉頭,但也照實回話:

    「我跟我的士兵們留在這裡。畢竟卡薩柯夫會怎麼做實在無法預料。」

    「那麼我也留下來幫忙吧。」

    「要是真的開戰,可能會死喔?要是你死在我們路伯修,那對我們來說可是再麻煩不過了。」

    伊莉莎維塔刻意吐出了揶揄的語氣回話,但對於眼前的青年卻不管用。

    「我剛剛說過了。要是你有需要,我一定馬上趕過來。」

    堤格爾靜靜地凝視著伊莉莎維塔。那一雙黑眸之中沒有半分猶豫。反而是紅發戰姬被瞧得別過了頭,帶著求助的眼神望向艾蓮等人。

    「——沒辦法啦。我們只好順應情況,一起下來幫忙嘍。」

    艾蓮語帶嘆息地開了口。這讓伊莉莎維塔聽傻了,瞠目結舌地望向莉姆和馬斯哈。

    「與其試圖說服這兩個人,我們還不如一起下來幫忙比較快。」

    「只要對手是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一定都比剛才好對付得多吧。」

    先是莉姆帶著消極的語氣回了話,接著馬斯哈也像是說服自己一般地點點頭。對此,堤格爾儘管顯露出一臉闖了禍的表情,但也絲毫沒打算改變自己的決定。

    面對伊莉莎維塔慌亂的反應,艾蓮補上最後一擊說:

    「你不是說可能會開戰嗎?這樣不是多一個人都比少一個人好嗎?事情其實很簡單——你就當作自己走運了吧。」

    ◎

    奧格爾特·卡薩柯夫率領的波爾斯兩千兵馬侵入路伯修國境,是三天前的事。

    波爾斯軍一共有騎兵五百、步兵一千五,全都身穿鎧甲,鎧甲外加上皮草外套。騎兵帶了長槍和盾牌,而步兵則以劍盾和弓箭作為武器。

    他們沒有堂而皇之地繞經路伯修城鎮行軍,而是經由荒野,由路伯修東南側的邊境入境。

    因為軍隊行經城鎮太過顯眼,別說是商人或旅行者,就連鎮守在城鎮外圍的路伯修要塞也會即刻察覺敵軍進犯。這麼一來,伊莉莎維塔恐會在沿路的城鎮設下兵馬防衛。

    然而對卡薩柯夫來說,若想與路伯修方面交涉,以迎回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他的波爾斯軍能夠多逼近路伯修公都,就會是相當重要的關鍵。只要波爾斯軍愈逼近路伯修公都,在伊莉莎維塔身上造成的心理壓力應該也就愈大。

    為此,就算進入路伯修境內的波爾斯軍遲早會被路伯修發現,卡薩柯夫也希望能夠更逼近公都。這是這位伯爵的盤算。

    今天,卡薩柯夫遣使向路伯修公都的士兵回來了。他將這名士兵招進總指揮官用的軍帳,只留下他和這名士兵。隨後這位時年三十五的波爾斯伯爵開了口:

    「戰姬大人怎麼說?」

    「很抱歉,戰姬大人外出視察,屬下沒有見到戰姬大人。不過戰姬大人身邊一名叫拉扎爾的文官,要屬下傳話給伯爵閣下……」

    卡薩柯夫聽了,以眼神示意要他繼續說。他聽過拉扎爾的名字。這位文官從前一代戰姬的時代就任職於路伯修公宮了。

    「拉扎爾卿說,路伯修公宮內確實有那位名叫烏魯斯的男子,但他們非常堅持完全不認識馮倫伯爵這個人。而且,他還責怪我們發兵入侵路伯修。」

    這位士兵帶著有些困惑的反應做出了這番報告。對此,卡薩柯夫面有難色地點點頭,隨後下令要這名士兵退下休息。

    「看來我們的軍隊還不夠深入呀。」

    在這頂軍帳只剩下他一個人之後,這位波爾斯伯爵隨即顯露出殘虐的笑容。他派人調查過了,而他也深信烏魯斯這個人就是堤格爾。

    「我們要繼續帶著整齊的隊伍朝路伯修公都前進。這麼一來,那個擁有一對噁心眼珠的戰姬遲早要哭著跑來求我們的——不對,搞不好會為了面子,和我們打上一場呢。」

    結束休息後,波爾斯軍發兵啟程之際,卡薩柯夫召集了各個部隊的隊長,對他們宣稱這是一場個人意志之戰。而部隊行軍也避開了城鎮,刻意挑選了荒野作為進軍路線,但整體的士氣卻仍舊相當高昂。

    在吉斯塔特王國北部,這位波爾斯伯爵可說是僅次於伊爾達公爵家的第二把交椅。而且卡薩柯夫也不是平庸的領主或指揮官,他在軍隊中的人望之高,就是能使他的軍隊藉著高昂的士氣跟隨他參加這場「個人意志之戰」。

    如此這般,波爾斯軍的兩千兵馬於路伯修的荒野上再度撤營啟程。

    翌日早晨,一名自稱是伊莉莎維塔的使者來訪,請求謁見卡薩柯夫。而卡薩柯夫也下令要部隊停止前進兼作休息,同時坐在馬上接見了這名使者。

    他接過使者恭敬地遞出的書卷,當場拆開封蠟,很快地瀏覽過了信上的內容。

    「這個戰姬大人的字也太醜了吧。」

    那是他看完信的第一個感想。伊莉莎維塔以使不上力的右手綁著筆桿寫字,信上表示出對於卡薩柯夫擅自越境的舉動感到憤怒,同時也要求卡薩柯夫即刻退兵。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確實是由我方保護。而我雷渦的閃姬之所以要部下否認這件事,是因為這是對我方而言必要的處置。我不知道閣下是如何得知馮倫伯爵人在路伯修的事,但我路伯修沒理由將馮倫伯爵交付與波爾斯。我方會負責將馮倫伯爵平安送返萊德梅裡茲,這點請閣下不用擔心。』

    對伊莉莎維塔來說,這根本是一個她討厭的人突然跑來找碴,質問她堤格爾人是不是在路伯修,她其實沒必要認真回話的。而她刻意隱瞞路伯修公宮的貴賓身份也不是不可為之的事。

    畢竟同樣的事,卡薩柯夫自己也做過好幾次。然而,他卻因為個人對於伊莉莎維塔的厭惡情緒,讓他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必要的處置?別笑死人了。

    卡薩柯夫讀完了信件內容,隨手將書卷塞給路伯修的使者。

    「回去告訴你們的戰姬大人,我提出的要求是要你們路伯修把馮倫伯爵交出來。如果你們辦不到,我就會打垮所有出面阻攔我波爾斯軍的部隊。」

    他不相信伊莉莎維塔會乖乖把堤格爾送回萊德梅裡茲。另外,他也深信,只要他將堤格爾從路伯修公國手中奪回來,並平安送抵王都席雷吉亞,他便能得到國王和比多格修公爵的信賴。

    待使者離去之後,卡薩柯夫再次發兵前進。

    ◎

    在堤格爾等人與芭芭·雅加交戰的廢棄神殿的東南方的六貝魯斯塔處,有片名為比爾鍥湖的湖泊。

    這個比爾鍥湖的外緣呈一個扭曲的橢圓形,大半湖面都結成了冰。但無論有沒有結冰,這時候的湖面都相當危險。因此附近的漁夫每到冬天都會把漁船拉回到岸上。

    此時,堤格爾等人——包含了堤格爾、艾蓮、莉姆、馬斯哈、伊莉莎維塔,以及一百七十名路伯修騎兵——也來到了這片比爾鍥湖畔。他們右方是湖泊,背對著一片積了厚雪的森林,在這裡佈陣。

    接下來他將要面對人數超過他們十倍的部隊,但這群路伯修士兵的士氣卻相當高昂——或者說,當他們知道他們的對手是波爾斯伯爵的部隊之後,士氣更是忽然提升許多。

    「看來卡薩柯夫真的很討人厭啊。」

    艾蓮看到路伯修騎兵們的反應,忍不住笑著說。

    堤格爾和艾蓮置身在部隊的後方,想趁著開戰前抽出一點時間獨處。

    此時太陽已經越過天頂,朝著西方落下。

    根據偵察部隊的報告,卡薩柯夫的軍隊已經來到附近。而對方也發現我方的部隊,在進入比爾鍥湖畔之前先停止前進,在讓部隊休息的同時重整編隊。

    艾蓮看著眼前的路伯修士兵提著武器準備作戰的模樣,頗為懷念地說:

    「這麼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這樣了。」

    「怎麼樣?」

    「就是像這樣跟你一起在戰場上並肩作戰呀。有一年了吧。」

    「——是啊。」

    上一次堤格爾和艾蓮一同馳騁在戰場上是一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們處在布琉努王國內亂的風暴中心。而一個月前,艾蓮與伊爾達·克魯堤斯交戰時,堤格爾已經變成了烏魯斯。當時的他是伊莉莎維塔身邊的侍從。

    「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在吉斯塔特王國內作戰。」

    堤格爾這才察覺這件事,讓艾蓮聽了聳聳肩笑了笑。

    「對手是那個卡薩柯夫,讓我有點不太滿意,而且要你分開來各自行動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唉,不過現在就不做過多奢侈的要求了。」

    一如艾蓮所說,他們接下來將各自分擔不同的任務。畢竟他們的人數實在是不多。

    隨後,一陣號角響徹了比爾鍥湖畔,卡薩柯夫的軍隊進入視線範圍。於是這位銀發戰姬拍了拍堤格爾的肩膀。

    「待會見啦。」

    「你可別太勉強自己。」

    聽到堤格爾這麼說,艾蓮隨便揮了揮手回應。

    對她來說,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艾蓮騎著馬,悠然地離開了堤格爾。她看到伊莉莎維塔,便操控韁繩讓馬匹靠過去。這位紅發戰姬也察覺到艾蓮靠近,因而轉頭望向她。

    「怎麼了嗎?」

    「我有件事忘了問你——卡薩柯夫有妻小嗎?」

    聽到艾蓮忽然這麼問,伊莉莎維塔回話的同時忍不住歪起了頭。

    「有啊,有一個妻子跟兩個小孩……怎麼了?」

    「把卡薩柯夫讓給我。」

    艾蓮帶著比起往常都來得強硬的語氣開了口。同時,她那一對有如紅寶石的雙眸也和伊莉莎維塔的異彩虹瞳以視線擦出了火花。

    「這人闖進我的領地,但你卻要我把這個人的人頭讓給你?」

    伊莉莎維塔帶著挑釁的語氣反問了一句,但她其實理解艾蓮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萊德梅裡茲與卡薩柯夫統治的波爾斯距離遙遠,若是卡薩柯夫的遺族想要復仇,遠在萊德梅裡茲公國的艾蓮會讓他們無從下手。

    「為什麼……?」

    這讓伊莉莎維塔忍不住開口詢問。畢竟艾蓮沒理由為了她這麼做。而且如果伊莉莎維塔殺死了卡薩柯夫,她的敵人也會增加,這對艾蓮來說可是最好的結果。然而……

    「堤格爾受你照顧了。就當作是我給你的謝禮吧。」

    艾蓮背對著伊莉莎維塔回了話。隔了一會兒之後,這位銀發戰姬才又帶著忿忿的語氣說:

    「他不是說,只要你有需要,他就會馬上趕過來嗎?如果那是信口開河也就算了,不過他是真的會跑過來的。所以你要樹敵,對我來說是無所謂,但如果那傢伙為此要勞碌奔波,我可看不下去。」

    伊莉莎維塔聽不出這番說詞有幾分為真。也許這只是她臨時想到的說法,而『受你照顧』云云才是她的真心話——但也可能正好相反。伊莉莎維塔不知該如何回話而陷入沉默,於是艾蓮接著又開了口:

    「再說,你現在右手根本不能用,難道你還想站到前線去嗎?你就乖乖待在部隊後方吧。」

    說完,艾蓮的身影便隱沒在士兵群中。

    而伊莉莎維塔則緊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見為止。

    ◎

    當卡薩柯夫得知眼前的敵人只有兩百人不到後,他傻眼地嘆了一口大氣。隨後他又得知路伯修的戰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也身在其中,這件事更令他啞口無言。

    「那個小妞真的是瘋了呀……」

    他發自內心地發出這陣嘟嚷。當然,隨後他也即刻擺脫了訝異,恢復理智。畢竟對方可是一騎當千的戰姬,不得不小心防範。

    卡薩柯夫將兩千兵馬分成三陣;第一部隊有騎兵一百、步兵四百,第二部隊為四百名的騎兵隊,而第三部隊則為步兵隊,數量一千。這個第三部隊的功用是負責防守第一部隊的後方,也是寶貴的預備兵力。

    波爾斯軍將第一部隊視為本隊,由卡薩柯夫身穿鎧甲手持戰錘,親自領軍。

    將第一部隊及第二部隊鄰著左方的比爾鍥湖畔並列,而第三部隊則於後方待命。這是重視縱深的佈陣方針,若是兩軍正面衝突,他的軍隊絕不會輸。

    「敵人的情況怎麼樣?」

    卡薩柯夫將副官招呼過來開口詢問。

    「路伯修軍仍舊背對著森林展開佈陣,沒有任何動作。數量只有減少,沒有增加,大概只有一百上下。」

    應該是有逃兵吧——聽到報告,卡薩柯夫這麼心想。其實如果是路伯修軍的人數佔上風的話,就該擔心對方兵分兩路甚至三路的可能性。但若是兩百人不到的部隊再分出六、七十人,他實在想不出對方能變出什麼把戲。

    「天快黑了呀。」

    身旁的副官抬頭望向天空,神情顯得有些憂鬱地嘟噥了一聲。太陽已經落到西方,大概再過半刻鐘時間,亮度就會下降,變成染紅周圍天空的金黃色。也許到了傍晚,就會有敵人趁著入夜的天色逃跑了。

    「在天黑前把他們全部幹掉吧。」

    卡薩柯夫非常清楚,這裡是敵人的地盤,天色變暗之後,情勢將會不利於他們。

    波爾斯軍沿著左手邊的比爾鍥湖畔進軍。由於路伯修軍始終背對著森林不動,他們只能主動揮軍前進。

    當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只有二貝魯斯塔時,卡薩柯夫對第二部隊作出指示。

    這支第二部隊隨即開始在敵人面前朝著另一個方向移動。這是一支騎兵隊,部隊移動的速度很快。搖撼大地的馬蹄聲讓卡薩柯夫覺得心理非常踏實。

    他要讓自軍的第二部隊繞到路伯修軍背後的森林去。

    當他的第一部隊正面與敵方交戰時,第二部隊則穿過森林從背後攻擊對手。他打算以兩支部隊夾擊敵軍,而就算路伯修軍安排了什麼詭計,後方還有第三部隊待命。

    卡薩柯夫帶著勝利的笑容握緊了手中的戰錘。

    路伯修軍背後的森林,面積大約有一百阿爾昔見方。卡薩柯夫的第二部隊駕馬來到森林邊,由於騎兵部隊騎著馬無法穿過茂密的森林,於是他們便開始下馬行動。

    隊長先派了五十名士兵,要他們提著槍和盾牌進入森林。

    一旦進入森林裡,他們就必須戒備是否有對方設下的陷阱。森林裡的陷阱可能是綁在樹木之間的繩子,也有可能是地洞或狩獵用的捕獸夾。尤其是森林中此時也積了厚厚的雪,若有陷阱也不容易察覺。

    「多花一點時間沒關係,大家小心前進!」

    隊長以這句話鼓舞著他的士兵。事實上,光是作為本隊的第一部隊戰力就已經足以擊潰這支小眾的路伯修軍了,他們根本不必著急。

    而當他們前進了三十阿爾昔左右,忽然間一陣風聲呼嘯。這聲音讓在場的波爾斯士兵們同時望向了一名同袍。這名士兵慘在叫一聲之後倒了下來——他的頭頂上插著一根箭矢,一箭斃命。

    這情況讓其餘的波爾斯士兵忽然一陣緊張……箭到底是從哪裡射出來的?他們舉起手中的盾牌,壓低了身子四處張望,但卻到處都找不到路伯修士兵的影子。

    隨後又是一道風聲,又一名波爾斯士兵頭部中箭倒下。他也死了。

    這情況讓波爾斯士兵心生焦慮而出現慌亂的反應,舉起盾牌不敢再前進。他們聚集起來,集中精神查探四周。

    當其中五個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第三支箭矢飛來。這支箭彷彿精準計算過了似地,穿過盾牌中間的縫隙,插入了一名波爾斯軍士兵的顏面。看到又一名鄰兵中箭不支倒地,其他人全都不約而同地揚起了一聲聲哀嚎。

    事實上,他們應該能從同袍中箭的方位,反推出箭是從哪裡射出來的。但無論他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敵人的身影——這要不是敵人藏得太好,就是對方的距離太遠。

    這群士兵再也按捺不住,決定從森林中折返,向隊長報告森林遇到的情況。他們還沒走到一半,就已經有三人中箭身亡了。要是能找到敵兵的身影,他們還可以硬著頭皮前進,但現在卻是完全不知到敵人從哪裡狙擊他們的情況。這種敵暗我明的恐懼讓他們調頭折返。

    隊長聽到士兵們的報告,整個人愣住了,隨後氣得怒罵他們:

    「你們有五十人,結果連一名弓兵都沒找著?在這樣的森林裡放箭,距離再怎麼遠也不會超過三十阿爾昔吧!再說,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放箭,對方應該也不只一個人才對!」

    就一般的常識來說,就是能讓箭矢飛上兩百阿爾昔遠的射手,在森林中的射程也絕不可能超過三十阿爾昔。因為在那支箭飛超過三十阿爾昔之前,一定會先插在樹上。而如果要讓箭矢穿過樹林,需要的就是非比尋常的技術了。

    隊長下令要這些士兵們退下,一個人瞪著眼前的森林,忍不住發出焦躁的嘟嚷聲。他的任務是盡快要帶領部隊盡快突破這片森林,從敵軍的背後殺出去。

    這位隊長考量了一會兒後,準備了一百五十名士兵,打算要用人數優勢硬闖過去。他同時下令,就算有人陣亡,也要部隊繼續前進。

    部隊進入森林之後,依舊遭遇了路伯修軍的箭矢狙擊,而波爾斯軍士兵則刻意假裝沒看到同僚中箭,默默繼續前進。隨後,一名士兵穿過了森林。遠方傳來劍戟交錯的聲響和戰場上特有的怒吼和哀嚎。

    然而,他只聽聞聲音,卻沒看到實際景象——在他穿出森林的瞬間,一把黑鞭破風而來,連同頭盔將他的腦袋一同打碎。

    雷渦的閃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就站在森林之外。此時她的右手包覆著三角巾吊掛在脖子上,但仍以左手持鞭,擺出一副傲然的姿態瞪視著森林方向。

    正要穿出森林的波爾斯士兵看到她的身影,全都嚇得傻住了。敵人的總指揮官身旁竟沒有一兵一卒,就這麼大剌剌地站在他們面前。

    這群波爾斯士兵口中揚起了吶喊,直衝向伊莉莎維塔。然而,他們的行動卻顯得相當紊亂——畢竟要穿過森林這樣的地形,部隊總是多少會有點走散。

    紅發戰姬即便是以左手揮舞龍具,卻仍可以一鞭撂倒敵方兩到三名的戰力。

    每當她的黑鞭夾帶著電光破風甩出,就有士兵的肢體被擊碎,灑出大量鮮血潑在雪地上。

    路伯修軍只靠著一名戰姬,就阻止了波爾斯軍的部隊走出森林。而要是他們為了躲避伊莉莎維塔而遁入森林之中繞路而行,部隊的戰力就會拆得更散。而且,不時飛來的箭矢還會一一奪去他們的性命。

    波爾斯軍的士兵們停止前進,隨後慢慢開始後退。

    ——雖然他的射箭技術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不過實在是不得了呀。

    伊莉莎維塔抬頭望向眼前的樹林,在心裡這麼說道。此時堤格爾應該就在樹林裡的某處。他披著一件貼了樹皮的外套作為偽裝,只帶著弓箭便隻身潛入了森林。

    路伯修軍之所以始終背對著森林按兵不動,目的就是要吸引波爾斯軍派遣分隊走入身後的這片森林,而堤格爾可以阻止他們前進,並爭取必要的時間。同時,若是有零星的敵人穿出了樹林,還有伊莉莎維塔將他們各個擊破。

    伊莉莎維塔回頭望向後方。這位擁有異彩虹瞳的戰姬,將目光投射在艾蓮率領的一百一十名路伯修騎兵與波爾斯本陣部隊交戰的情況。

    卡薩柯夫揮舞著戰錘,站在波爾斯軍的第一線。他一個人已經打倒了近十名路伯修士兵,手中的戰錘猶如昭示著他在戰場上的稱號般沾滿了鮮血。

    ——為什麼?

    充斥著怒嚎和嘶吼的戰場上,卡薩柯夫忍不住顯露出意外的反應。他不敢相信自己擁有敵人十倍以上的兵力,卻怎麼也無法擊潰對方。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無能,但卻也同時說服自己這是錯覺。

    ——我該投入第三部隊的兵力,一口氣壓垮他們嗎?

    就在他如此思索的同時,耳邊忽然傳來一名士兵的聲音:

    「報告!後方的第三部隊遭受敵人奇襲了!」

    卡薩柯夫聽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的第三部隊理應是處在不容易遭受敵人攻擊的位置。一方面敵人必須面對眼前的波爾斯軍第一部隊,而左邊又是比爾鍥湖,第三部隊遭受奇襲是沒道理的事。

    ——是哪裡有伏兵嗎?如果敵人是繞過我們殺過去的,那這支部隊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第三部隊是從背後遭受敵人攻擊的。而發動奇襲的是,由莉姆和馬斯哈率領的三十名路伯修軍士兵。

    因為他們打碎了結冰的比爾鍥湖面,乘著木筏渡過了湖泊,借此繞到波爾斯軍的背後,所以奇襲才能快得遠超乎卡薩柯夫的想像。

    不過,兵力三十僅僅的奇襲不會造成太嚴重的損傷。而路伯修的這支分支部隊也很快地乘著木筏逃走。然而,他們對於卡薩柯夫和波爾斯軍士兵心理上的打擊卻相當嚴重。因為波爾斯軍無法預料什麼時候又會再遭受到對方從湖面或部隊後方發動攻擊。

    對卡薩柯夫來說,這也使他無法輕易動用第三部隊的兵力。事態發展至此,他實在難以接受敵人部隊總數隻有兩百這樣的事實。畢竟面對兩千兵力,怎麼也不會有人只以兩百人應戰。這讓他開始懷疑敵人還有伏兵。

    「若真是如此,那我就盡快除掉戰姬,把這場仗結束掉好了!」

    下定決心之後,卡薩柯夫隨即果斷地衝入了敵陣,以戰錘猛力打爛所有進入他攻擊範圍的路伯修士兵。他的戰錘能夠連同頭盔一起敲碎士兵的腦袋;就算對手試圖抵擋,長劍和手臂也會一起被敲得粉碎。洶湧的血花在夕陽底下飛濺,映著陽光照出了這位波爾斯伯爵的驍勇姿態。

    然而,正當他朝著另一名路伯修士兵揮舞戰錘的同時,身邊卻忽然閃出一道劍光,將他的戰錘彈開。卡薩柯夫趕緊瞥了一眼,在看見這名持劍者的臉龐後,感到意外地蹙起了眉頭。

    那是有著一頭銀發,一對眼眸如紅寶石般的年輕女孩。

    「一個小丫頭出現在戰場上?你是什麼人?」

    「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萊德梅裡茲公國的戰姬。」

    「喔!原來您就是鼎鼎大名的『銀閃的風姬』呀……為什麼您會出現在這裡?」

    由於對方沒有異彩虹瞳,卡薩柯夫在面對眼前的這位戰姬時,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敬意。而這點艾蓮也感覺得到,並以同為戰士的身份回應:

    「很抱歉,這不是在戰場上談論的事。波爾斯伯爵,請你退兵吧。如果你非得繼續進軍不可,就由我銀閃的風姬來當你的對手。」

    「那就有勞指教了!」

    語畢,卡薩柯夫隨即以駭人的速度揮出戰錘。這強力的一擊就算只是擦身而過,強大的風壓也仍足以將對手的雙腳從地上拔起。而隨後第二擊肯定就會補上來了。

    然而,艾蓮面對對手的攻擊,卻是完全不予閃避,而是直接出劍滑開戰錘的來勢,並瞄準對方出手的空隙劃傷對手,等候時機的到來。事實上,儘管艾蓮的劍技出眾,但還是多虧有了龍具的輔助,才能讓她打得心無旁鶩。

    戰錘劃破空氣,長劍裂風呼嘯,劍錘交鋒擦出火光和鏘響,雙方就這麼過招了數十回合。

    忽然間,一陣金屬迸裂的巨響壓過了戰場上的其他噪音。卡薩柯夫戰錘的錘頭被對方擊碎了大半。他忍不住發出呻吟,但仍抓著只剩下錘柄的武器撲向艾蓮。

    而艾蓮只是默默地揮動手中的長劍一掃,對方的人頭隨即拖著一道灑出的血水飛向空中。卡薩柯夫周圍的波爾斯軍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這位波爾斯伯爵的人頭落地之後,在地上又滾了一圈。

    艾蓮策馬走向卡薩柯夫的首級,看來就好像為了保護他的腦袋不受踐踏一般。她開口對著波爾斯士兵說:

    「把他帶回去吧。然後轉告波爾斯伯爵的遺族——殺死奧格爾特·卡薩柯夫的人,名叫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

    聽聞卡薩柯夫的死訊,波爾斯軍的士兵們全都失去了戰意,紛紛退出戰場。事實上,卡薩柯夫在開戰前就已經宣稱這是一場私人之戰。他們完全是對於對主君的忠誠心而提起武器跟從的。

    但現在他們的主君死了,於是他們也失去繼續作戰的理由。儘管其中有人高唱著要為主君報仇,但終究沒有人可以統領他們。

    隨後,波爾斯軍儘可能回收了同袍的屍體,撤出了路伯修。

    波爾斯的伯爵領主家裡失去奧格爾特·卡薩柯夫這位當家,波爾斯的聲望在鄰近的諸侯之中一落千丈。卡薩柯夫舉兵私戰的行為不僅遭受國王譴責,而這位雄霸一方的領主也原本是受人矚目的諸侯,會這麼遭到奚落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其後,有一人趁著這個機會,向波爾斯伯爵家素無往來的諸侯接觸,拉攏了這些貴族,一口氣拉抬了這個人在吉斯塔特王國北方的影響力。

    她的名字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36 PM

終章

    距離比爾鍥湖一役之後過了四天,堤格爾等人隨著伊莉莎維塔一同返抵路伯修公都。伊莉莎維塔向那姆等人解釋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之後,正式對外發表了路伯修庇護了堤格爾的消息。

    而當他們返回公都之後,迎接他們的一名栗髮少女,在看到堤格爾後顯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情。這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則溫柔地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她靠在這名青年的胸膛上放聲大哭。

    而在這天晚上,一名墨吉涅青年也悄然離開了路伯修公都。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嗎……你已經不再是烏魯斯了啊。」

    這名來自墨吉涅的旅人語帶嘆息地嘟噥了一聲。儘管時間不長,但對他來說,和那名暗紅色頭髮的青年一同前來路伯修公都的這趟旅程,實在是一段頗為愉快的回憶。而如果那位青年仍是烏魯斯,這位墨吉涅青年肯定會邀他到自國仕官吧。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寒冷的國家,到我的國家去?憑你的弓術,多少弓手趨之若鶩而不可得的稱號——『流星落者』,你大概不要多久就可以到手了……

    然而,離開公都走了四分之一刻鐘後,這名墨吉涅青年隨即拋下了這份感傷。他必須盡快趕回故國,向主君報告這件事——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還活著,而且他的弓術比起傳聞中更加精湛。

    堤格爾站在半圓形的露台上仰望著星空。

    地點是在路伯修公都的一間旅館。

    儘管伊莉莎維塔開口邀他們留宿公宮,但堤格爾還是客氣地拒絕了。

    那間公宮留有太多他作為烏魯斯時的回憶。而且,他留在公宮裡面肯定會讓許多人感到困惑吧。聽到他這麼說,伊莉莎維塔也只能笑著表示「那就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伊莉莎維塔為他們安排的這間旅館是公都內水準相當好的旅館。旅館內甚至設有蒸氣澡堂。對於這位紅發戰姬這樣的安排,艾蓮、莉姆、馬斯哈以及蒂塔都感到相當滿意。

    這裡的晚餐也相當豪華。

    「如果可以的話,我跟大家其實很想要通宵慶祝你的歸來呀。」

    馬斯哈苦笑著說。但這對已經疲勞困頓的他們來說,實在是太累人了。畢竟才與魔物交戰完,又和卡薩柯夫的軍隊打了一場硬仗,大家身上都還有傷沒好。

    「無妨。等春天一到,你就回布琉努來吧。公主殿下也很希望看到你平安無事的模樣呀。」

    「也對。不過我真的有辦法回到布琉努去嗎……」

    堤格爾現在是吉斯塔特王國的客將。這是為期三年,白紙黑字的契約。然而馬斯哈卻搖搖頭,要他無須在意。

    「這次事件的問題太大了。我要去一趟吉斯塔特王都席雷吉亞,找吉斯塔特王好好談談。不然如果我只是來看你是不是平安,然後就這麼回去,那簡直就是出來跑腿的小孩子。」

    馬斯哈說得沒錯,讓艾蓮和莉姆也只能坐在一旁悶不吭聲。這次事件險些造成布琉努王國和吉斯塔特王國之間難以修補的裂痕,對馬斯哈來說,他若是不以使者的身份向吉斯塔特國王抱怨兩句,實在是無法善罷甘休。

    吃完晚餐之後,那姆和拉扎爾來到了他們留宿的這間旅館。他們大概已經聽伊莉莎維塔詳述過前因後果了,而他們看著堤格爾時,臉上也露出了帶著尷尬和困擾的笑容。

    「請你們就用跟之前一樣的說話方式面對我吧。」

    聽到堤格爾的體恤,兩人同時對著堤格爾道了謝,然後跟堤格爾握了手。除此之外,其實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

    堤格爾目送兩人離開之後,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而是來到旅館二樓外的露台。

    夜深了,公都以外只看得到連綿的夜色。

    除了月亮和星光,放眼望去的景象中沒有任何光源。但今晚沒有雲層遮蔽,對這位青年來說,這樣就夠了。

    「——真是一趟漫長的旅程。」

    他帶著深深的感慨,回想著過去幾個月間發生的事——他先是作為使者前往亞斯瓦爾王國,然後與莎夏碰面,在港都又遇見了奧爾嘉和馬特維。

    ——這麼說起來,莎夏去世了呀……

    當堤格爾從艾蓮口中聽聞莎夏過世的消息,一時之間愣得說不出話來。他非常後悔沒有多跟莎夏多聊聊,現在只能禱頌著風與暴雨的女神依莉絲之名,為她的靈魂祈福。

    堤格爾在亞斯瓦爾王國遇到許多人和事;包含欲擒拿他們的傑梅因王子,以及與這位王子對立的艾略特王子。還有拉攏了桂妮薇亞公主,贏得了內戰的塔拉多‧格拉墨和他的部下路特拉等人。此外還有傭兵賽門。

    後來他還遇到了白鬼魔物托爾巴蘭。雖然這頭魔物被莎夏打倒了,但它實在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我得進一步弄清楚那把黑弓究竟是什麼來歷才行。

    想想托爾巴蘭和芭芭‧雅加說過的話,這兩頭魔物應該是同夥的。堤格爾不知道它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肯定跟他與家傳的黑弓有關。看來他有必要為了這件事跟包含艾蓮在內的幾位戰姬商量一下。

    在他成為烏魯斯的這數十天之間,也發生了很多事。他成了馬伕,成了伊莉莎維塔的侍從,最後被升為這位戰姬大人身邊的顧問。

    他離開萊德梅裡茲是夏末的事,原以為秋天結束就可以回到萊德梅裡茲。

    然而,秋天已經過去,現在冬天都要結束了。這段期間令人目不暇給的過往,就連在亞斯瓦爾王國發生的幾場激戰都成了令他懷念的回憶。

    對堤格爾來說,能夠認識伊莉莎維塔、那姆和拉扎爾是讓他覺得非常幸運的事。

    「烏魯斯嗎……」

    如果他決定以烏魯斯的身份活下去,結果又會如何呢。

    堤格爾對他不去選擇的這條路漠然地思索著。

    伊莉莎維塔是個值得尊敬的主君,而那姆和拉扎爾也是可靠的上司。他在這裡擁有好幾個見了面會打招呼的朋友;遲早也會交到關係親密的友人、戀人,也會組織一個家庭。

    他搖搖頭。現在的他已經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條人生路上。

    方才的那一切都只是一場美好的白日夢。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怎麼啦?」

    身後傳了來一聲呼喚。同時,一陣徐風輕輕掠過了他的肩頸。

    一個銀發女孩站在他的身後。

    「你穿這樣跑出來會感冒的。」

    「我想冷卻一下自己的心緒。倒是艾蓮,你還好嗎?」

    堤格爾帶著一半認真的心情詢問。你也經歷了一場嚴苛的激戰,現在是不是先就寢休息比較好——他對著艾蓮這麼說,但艾蓮搖搖頭,走到了堤格爾的身邊。

    兩人默默地仰望著夜空。他們彼此心裡都有許多話想說,只有一個晚上,實在是太不夠了。

    然而,艾蓮和堤格爾兩人都沒有開口。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

    於是他們就這麼一起眺望著星空。

    好一陣子之後,艾蓮才忽然想起來問了一句:

    「話說,我給你的銀幣哪裡去了?」

    那是一枚上面寫著『祝好運』字樣的銀幣。是堤格爾夏末離開萊德梅裡茲的時候,艾蓮交給他的。對此,堤格爾苦笑著搖搖頭。

    「應該是沉到海裡去了。」

    隔了一會兒之後,他才又開口:

    「也許就是它代替我承受了那場災厄吧。」

    聽到堤格爾這麼說,艾蓮一愣一愣地呆望了他一眼,隨後臉上也泛起了微笑說:

    「如果你這麼說的話,那就當成真是這樣好了。反正你也平安回來了嘛。」

    此時,他們才終於將仰望著星空的視線抽回來,放到彼此的身上,開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

    聊之前的事,也聊之後的事。

    這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

    第二部 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10 01:37 PM

後記

    各位好,距離上一集已經五個月了。對於有看我在其他出版社發行的作品的讀者,我們是一個月沒見。

    我是川口士,在此為各位讀者獻上《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集。哎呀,這次真的是很危險。我是在非常非常勉強的情況下向編輯爭取到時間,趕著寫完這本書的。雖然很趕,但如果各位讀者能看得愉快,那就是我的榮幸。

    這本第十集,是從第六集開始的第二部故事尾聲。在第二部故事裡面,我想把主要焦點集中在第一部故事中幾乎沒有提到的幾位戰姬身上。

    至於黑弓跟魔彈之王嘛……呃,這個嘛,就下次再說吧……

    第三部故事將從春天開始動工,各位讀者敬請期待堤格爾和幾位戰姬們的活躍喔!依現在的情況,※希望第三部故事能在新年的冬末初春開始出版。(皆是指日方出版的狀況。)

    好了,讓我們來做一下宣傳吧——

    由柳井伸彥老師執筆的《魔彈之王與戰姬》漫畫版第六集即將在十月二十三號發行。內容是小說第三集到第四集的故事。柳井老師的漫畫非常能夠撼動人心,而且畫工細膩。請有興趣的讀者一定要看看!

    然後,《魔弾の王と戦姫 アンソローコミック》也將在同日出版。這本書是由諸多漫畫家和作家撰寫繪製,以「因為不是本傳故事,所以請隨便發揮」為宗旨的一冊作品,內容真的是五花八門呢。這麼勞師動眾真是讓我覺得有些惶恐,但也希望大家能夠一併關注本書!

    另外,在這本《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集陳列於書店架上的同時,本系列的改編動畫也將在各大電視台開始播映!堤格爾跟艾蓮將在電視裡面又動又吃又胡鬧!如果各位讀者也有興趣看看,請各位千萬不要錯過喔!

    最後是身為作者的感謝辭——謝謝N編輯為我爭取時間,也謝謝您仔細確認了動畫部分的各個環節。希望我們下一次可以在比較有餘裕的情況下完成這份工作。

    還有,謝謝片桐雛太老師將堤格爾和艾蓮等諸多本書中的登場角色畫得這麼迷人!謝謝您!也多虧有您,這個系列的第二部故事才能有這麼完美的結束。

    除此之外,也要謝謝協助本書能夠陳列於書店架上的各位工作夥伴,還有各位翻開本書的讀者們。謝謝大家。

    那麼我們下次再會了。

    川口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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