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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1:48 PM

疎陀陽 -【弗雷姆王國興亡記．一】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在通勤途中手上還拿著咖啡就穿越到異世界的主角，松代浩太。他應該是以「勇者」的身分被召喚才對，但那裡是個相當和平的國家，不但沒有魔王，邪惡帝國目前也打烊中。而且才召喚沒多久，他就被放逐到鄉下地方「泰拉」。

然而，正當他以為要在泰拉過平穩生活時，卻伸出了遠比怪物還要可怕的魔手——那就是「赤字國債」！

在財政瀕臨崩潰的狀況下，「銀行員」浩太不能默不吭聲！

沒有任何作弊能力的主角，將以智慧和勇氣面對比魔王更可怕的強敵。眾所盼望的人氣網路小說書籍化！——此刻，你將成為歷史的證人。
【原日文書名】:フレイム王國興亡記１

【原所屬文庫】:オーバーラップ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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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1:49 PM

—序幕— Prologue

松代浩太這個人呢，始終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

浩太本身——這點倒是值得一提——打從周圍小孩夢想「我將來要當飛行員！」、「我要當演員！」、「我……雖然不曉得要當什麼，不過一定要當個大人物！」的幼年時期，就已經明白自己是個普通人。他由在中型公司工作的父親以及在鄰近超市當收銀員的母親所生，個子不胖不痩不高不矮容貌平凡無奇；既沒有特別擅長什麼運動，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華，更沒有得什麼「哼哼哼……我還沒變身呢」之類的病。呃，雖然像他這樣的人倒是容易得這種病就是了……總之，浩太沒有這方面的病。儘管他書唸得勉強算是比別人好，但那絕對不是因為懂得竅門，更不是因為什麼靈光一閃，只是老老實實努力得來的結果罷了。

浩太對異口同聲表示「不必那麼用功也沒關係吧？」的同學們回以苦笑，同時繼續努力唸書。他並沒想過要「考上比任何人都理想的大學」，只是因為明白自己不加倍努力就追不上別人。就像要印證「努力不會背叛自己」這句話一樣，浩太順利考上一所雖不算「超級」但依舊相當有名的大學。

面對說「喂，要不要去聯誼一下？」的同學們，浩太就跟高中時代一樣回以苦笑並繼續用功唸書。這次他同樣沒想過要「找到一份比任何人都好的工作」。因為在當前這個日經平均指數連日重挫，部分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的大企業也得掙扎求生的情況下，他實在不認為沒什麼長處的自己可以找到一份能吃一輩子的工作。在法律修訂等因緣際會的巧合下，取得幾項難考證照的浩太順利地晉級、畢業，漂亮地進了一間相當有名的公司。

儘管浩太所進的這間公司重視成果而且業績標準嚴苛，但學生時代考取那些證照時學得的專業知識、與所屬「業界」那種高高在上無緣的謙虛，以及同樣在「業界」罕見……應該說能用「傻瓜」來形容的誠懇個性——正適合用來贏得顧客的信賴。在顧客們「既然松代先生這麼說……」的回應下，浩太的業績逐步成長，最後更成功贏得了上司的信賴。踏入社會的第三年，開始習慣使用不同自稱的他初次轉調，榮調到了總部。

松代浩太是個普通人。

即使週遭人們評他「不起眼卻引人注意」、即使別人說他「太瞧不起自己」，他依舊堅信自己絕對、絕對不脫所謂「一般人」的範疇。

……他原本是這麼相信的。

「容我再問您一次。」

這個房間在一座彷彿會現身於英國某魔法學校的古老高塔內，地上還特地畫了魔法陣。房內有位顯然身份高貴的金髮及腰美少女出聲詢問。

看見一手拿著西裝外套、一手拿著有雙尾美人魚商標的知名咖啡店外帶用紙杯，脖子上還打了領帶的浩太，眼前這名美少女帶著少許希望……以及更多的認命再度對浩太搭話。

「……您就是……『勇者』嗎？」

等美少女的話語傳進耳中並理解這話的意思後，浩太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是的，又燙又苦呢。換句話說，這並不是在作夢囉？

「那個……究竟是不是呢？」

看見浩太突然在自己面前喝起杯中飲料，令美少女訝異地追問。

「……不是。」

對於美少女的問題，浩太這麼回答……他判斷以自我介紹來說光這幾個字還不夠，於是補充說明：

「敝人是住越銀行綜合企劃部的松代浩太。由於勇者的標準曖昧不明，因此得看您如何定義勇者，不過……」

說到這裡，他稍作停頓。

「……至少目前的我，是個『普通的』銀行員。」

……這就是一個「普通的」銀行員——松代浩太@二十六歲，在召喚他的異世界國家弗雷姆王國裡，以少許的智慧、不怎麼大的勇氣、極大的謙虛與誠懇的為人，加上相當於某彩券廣告的運氣存活下來，並受到後世學者們一同吐槽「喂，這哪裡普通啦！」的故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1:52 PM

—第一章— Chapter One

——王都拉爾齊亞·王城辦公室

「……唉……」

弗雷姆王國王城辦公室。這個「千年王國」的年輕女王——伊莉莎白·歐連菲爾特·弗雷姆一邊手肘撐在桌上，重重地嘆了口氣。她有一頭及腰的金色長髮與雪白肌膚，而為了配合膚色，身上的禮服也以白色為底並鑲上了人稱「高貴色」的紫色線條。一雙平時靈動有神的天藍大眼睛，此刻泛起憂色。她那與十六歲嬌嫩美貌不搭調的嘆息與態度，讓原本正在報告的王國宰相洛特皺起眉頭。

「……陛下，您那是什麼樣子啊？請您振作一點，振作。」

「……我很清楚自己的樣子不端莊。繼續，洛特。」

「……那麼繼續報告下一件事。昨天，王都商業聯盟前來陳情。」

「陳情？王都商業聯盟還有什麼事需要陳情嗎？」

「他們講了許多乍聽之下很有道理的事……但說穿了就是想減稅或恩准他們免繳稅。」

聽到宣稱「從六十六歲生日起就不去算歲數了」的洛特那與年齡不符的年輕聲音，原先面泛憂色的年輕女王頓時沒好氣地說：

「駁回，不可能。去年已經減過稅，再減下去國家就要滅亡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

「再說，我們提供王都商業聯盟的支援已經遠比其他聯盟來得多了才對。關稅優惠、護衛聯盟會員到他國行商、大使館的優先使用權以及……」

「王國通貨發行權也算進去嗎？」

「說得也是。替我警告他們，『別以為只要張開嘴巴叫就會有東西吃』。」

看著說完後嘟起嘴再度嘆息的年輕女王，從前朝開始任官的王國宰相洛特雖然沒打算模仿，但也在心中嘆了口氣。實際上，洛特也跟女王有同感。不是說賺錢不好，但洛特自己也想對在國家庇護下恣意而為的商業聯盟破口大罵。然而這麼做會趕跑整個商業聯盟導致國家經濟崩潰，所以絕對不行。

「……告訴商業聯盟『盡力而為』。」

「……瞭解。祈禱他們會接受吧。」

再怎麼說自己也是王國宰相，不採取實際手段而「單純地祈禱」想必行不通吧——洛特一邊這麼自嘲，一邊將手上的報告書翻到下一頁。

「接下來是……維斯特利亞國境方面司令長官的報告。」

「……這回又是什麼？」

「他說『士兵的數量完全不夠，希望能將部分近衛軍調來』。」

「維斯特利亞……史塔庫將軍那邊是吧。」

「他表示『維斯待利亞有不尋常的動靜』，畢竟那邊前不久才上任的新宰相是鷹派嘛。唉，雖然鷹派存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先前都由鴿派擔任宰相只不過是我們幸運而已。可是這樣就要增兵嗎？這似乎會刺激維斯特利亞那邊，所以我反對。不過……」

「我明白您的心情……但畢竟是史塔庫將軍嘛。」

「因為是人稱『千里眼』的史塔庫將軍這麼說嗎……我明白了。那就調一半近衛軍過去支援吧。」

「您說一半嗎？這麼一來王都的守備會……」

「反正穿過維斯特利亞邊境之後到王都就是一直線，結果一樣。近衛又不是擺設，要他們幹薪水份量的工作天經地義。盡快把近衛指揮權的委託文件處理好。」

「洛詹卿大概會火冒三丈吧。」

「……這部分就麻煩洛特你了。你們交情很好對吧？」

看見侍奉的君主露出楚楚動人的懇求眼神，洛特重重地嘆口氣，然後沒好氣地瞪回去。

「……只是孽緣而已。還有陛下，弗雷姆王國有光榮的歷史與傳統，您身為女王陛下，請別去模仿那些市井女孩。」

「你不心動嗎？不會因此而想聽從可愛莉茲的請求嗎？」

「如果我回答面對一個年紀能當自己孫女的……面對『乳臭未乾』的伊莉莎白女王陛下哪有可能心動，算不算對國君不敬？」

「本來應該把腦袋砍下來掛在城牆上示眾就是了。我缺乏魅力嗎？」

「臣無比惶恐，但臣倒想問『莉茲大人』的『屁股』平常都是誰在擦呢。」

之所以用伊莉莎白即位前的暱稱「莉茲」稱呼她，借此強調兩者之間的關係……唉，正代表自己並沒否定「可愛」這點，也打算聽從少女的請求，但洛特沒把這些心思說出口。這不是因為怕冒犯君王，而是因為會讓對方得意忘形。

「洛詹卿那邊就由我去說吧，畢竟他是個喝夠了好酒便會爽快答應的男人。」

「這點反而令人不安就是了。帶頭的人有這種職業倫理好嗎？」

「那個男人的倫理觀，也會讓他在必要時用壯得像熊的肉體保護陛下免於受凶器所傷。這樣就夠了吧？」

「……這麼說也對呢。反正一旦敵軍攻到這裡也就等於完蛋了。」

「就是這麼回事。那麼，下一件要報告的……」

洛特翻閱手上文件，然後在看見那個詞語的瞬間停住。這種以他來說極為罕見的模樣，使得伊莉莎白——莉茲滿臉詫異。

「……怎麼了嗎？有什麼問題？」

「王國學術院的報告。說是從那份古書中成功解讀出了『勇者召喚儀式』的文章。」

「……勇者……召喚……？」

一聽洛特這麼說，莉茲便以懷疑的眼神看向他。

「……我國有這種東西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孤陋寡聞如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什麼『勇者召喚』，根本是童話故事裡的東西嘛。」

「……魔法本身就已經像『童話故事』了，居然還是『勇者』嗎……」

莉茲以手扶額，一副「真沒辦法」的樣子搖頭，柔順的金髮也跟著無力地晃動。洛特非常能體會她的心情。

「……王國學術院雖然優秀，卻總是有點出人意表呢。」

「這不叫『有點』就是了。而且，學術院那邊還提出邀請，說『希望陛下務必到場見證召喚儀式』。」

「找我去？這……這麼說雖然有點怪，但這提案可真是積極又冒險耶？還是該說投機？這樣好嗎？」

「畢竟他們沒什麼好失去的嘛。他們不要錢、不要地位、不要榮譽、也不要名聲。只要能讓自己鑽研學問的環境，以及能彼此切磋的學友。」

「『不談錢』這點倒是令人欣慰。至少以現狀來說是如此。」

洛特點頭附和莉茲這兩句話。剛剛都在談錢的事，所以這種話題顯得特別珍貴也算是無可奈何吧。

「……我明白了。時間就由你決定。」

洛特低頭說了聲「遵命」。唉，雖然召喚勇者這種事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能讓這位承受龐大壓力的年輕女王稍微舒緩一下，就可以算是賺到了——洛特是這麼想的。

……直到這一刻。

◇◆◇◆◇◆

「……至少目前的我，是個『普通的』銀行員。」

洛特瞪大眼睛盯著……沒禮貌地盯著這位太過簡單就從魔法陣中現身的青年。老實說，「從異世界召喚勇者」這種天外飛來一筆的胡說八道，別說信不信了，他根本只當成小孩子的扮家家酒，只是抱著看一出無聊戲碼的心情參加，結果實際上呢？召喚就這麼幹脆地成功了。洛特會目瞪口呆也是難免。

「……您……不是勇者嗎……」

「……實在非常抱歉，我是個沒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您的……失禮，能夠請教您的大名嗎？」

「咦……啊、啊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弗雷姆王國的第五十二代國王，伊莉莎白·歐連菲爾特·弗雷姆。來自異世界的朋友啊，請多指教。」

莉茲略提裙襬，微微低頭致意，浩太見狀也同樣低下頭回禮。

「多謝您的周到。正如方才所自我介紹的，我的名字叫松代浩太，任職於住越銀行……嗯，是一名上班族。」

「所謂的『上班族』……具體來說是個怎樣的頭銜呢？」

「這不是頭銜，而是職業……嚴格說來也不對……應該說是『稱呼』吧？」

「比方說賜給劍技卓越者的特殊名稱嗎？」

「不是。」

「代表會使用魔法？」

「不會耶。」

「解開了古代的謎團，擁有賢者般的智慧……」

「我沒有那方面的能力。」

「或是……與諸神交流之類的！」

「要是做得到就糟糕了呢。所謂的上班族，就是領薪水工作者的通稱。在日本……呃，在我的國家大多數人都是這種『上班族』。想成『魚販』或『菜販』之類的專有名詞……應該不會相差太多吧？」

「那不就是個普通的名稱嗎！」

「是的。所以我一開始就自我介紹過了——我是個『普通的』銀行員。」

浩太聳聳肩，保持這個姿勢說下去：

「因此雖然承蒙您的召喚，但我什麼也做不了。儘管從召喚我過來這點看，這裡似乎碰上了什麼嚴重的問題……」

就這樣低下頭表示「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非常抱歉」的浩太，以及臉色發青的莉茲……洛特全都看在眼裡。糟糕，事情非常不妙——洛特腦中警鈴大作。

「……話說回來，女王陛下。我有個純粹出於好奇的疑問……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就慣例來看，我想應該是魔王？」

「哇！呃、呃呃！那、那個……不是魔王……」

「既然不是魔王……那麼是龍？或是來自宇宙的侵略者也有可能……總而言之，想必是非常恐怖的對手吧？」

「呃，這個嘛……該說恐怖還是……」

看見莉茲驚慌失措的樣子——洛特明白自己的預感正確，因此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祥的預感往往很準，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您說您姓松代，是嗎？」

為了幫助敬愛的君王，洛特介入兩人的對話。看見這名雖然在場卻始終保持旁觀的老人突然插嘴，浩太臉上沒有半點不悅的神色，反而有禮貌地低下頭。

「幸會，敝人是松代浩太。不好意思，能否請問尊姓大名？」

「這還真是失禮了。我是敝國——弗雷姆王國的宰相洛特，洛特·包姆嘉登。今後還請多指教。」

「弗雷姆王國是嗎？真是非常抱歉，我沒聽過這個國家呢。」

「是這樣嗎？不好意思，因為這塊奧克納大陸上沒有人不知道『弗雷姆王國』……既然如此，看樣子您的確是來自『異世界』沒錯。」

洛特盤起手臂打量浩太，同時陷入長考。畢竟若是生在奧克納大陸的人，只要不是不懂事的小孩，理所當然都該知道這塊大陸上的七個大小國家。

自弗雷姆帝國的某位皇弟建國以來這三百年，從不曾讓他國侵略過的「鐵壁之國」——拉爾齊亞王國。

國土肥沃，無論怎麼歉收都沒讓人民挨過餓的「豐饒之國」——維斯特利亞王國。

擁有「大陸三港」卡托、艾姆札、索爾巴尼亞，以商業繁盛與充沛資金量自豪的「貿易之國」——索爾巴尼亞王國。

不採君主制，由各地選舉執政官實施合議制的「自由國度」——來姆都市國家同盟。

將首府設於「一晚就能毀滅人生的都市」——快樂與慾望之都帕爾賽那CC，人們都說統治者是「用錢買下爵位」的「貪婪國度」——帕爾賽那邊境伯爵領。

儘管擁有強大的騎士團，卻從未主動侵略他人的無慾王國，人稱奧克納大陸良心的「聖賓之國」——羅連特王國。

以及——

「……陛下，您打算像這樣低頭道歉到什麼時候呀？」

「——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弗雷姆帝國的正統繼承者」暨「奧克納大陸諸國的本源」，又稱「千年王國」的「歷史與傳統之國」——弗雷姆王國。

這個國家的年輕統治者伊莉莎白·歐連菲爾特·弗雷姆——莉茲，彷彿在說「這樣還不夠」似的，向「沒什麼特別理由」就被召喚來這裡的異世界青年低頭道歉。

「唉……」

相對地，她道歉的對象松代浩太，則是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點頭。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吧。人家都說了「因為沒想過會成功，所以就動手召喚了，啊哈！」之類的話，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呢？

「呃……陛下，總之請您先把頭抬起來。看見您這樣含苞待放、容貌出眾的美人一直道歉，反而會讓我感到惶恐。拜託您別這樣了。」

看見浩太跟著低下頭，莉茲連忙抬起臉來。她的臉頰染上了少許紅暈，大概是對「含苞待放」跟「容貌出眾的美人」有所反應吧——相處時間長得足以察覺這點的洛特，代替女王開了口：

「請容我也向您致歉，松代大人。我們替您添了非常大的麻煩。」

「啊，不……呃，總之請別喊我『大人』，我實在不習慣聽別人這樣稱呼自己。」

「那麼，松代閣下。」

「這也……能的話請別用這種敬稱，直接叫我松代也無妨……」

「這可不行，因為這次的麻煩完全是出於我們的疏忽。」

「……我明白了。那麼『閣下』也行。總而言之，請先讓我瞭解現在的狀況。」

浩太察覺再討論下去也沒意義，於是轉頭面對莉茲並張開手掌比出「布」的形狀。

「首先，這個世界沒有『魔王』或類似的威脅。」

一根手指。

「是的。」

「即使如此卻依然舉行了『勇者召喚儀式』，只是出於求知慾。」

兩根手指。

「……是的。」

「正如先前所述沒有迫在眉睫的威脅，所以不曉得該讓我做什麼才好。」

三根手指。

「…………是的。」

「話雖如此，卻沒辦法一句『好的，那麼再見囉』就把我送回去。」

四根手指。

「………………是的。」

「儘管今後會致力於尋找方法，但說實話文獻太過古老，找到答案的可能性趨近於零。換言之，目前回不去。」

五根手指。攤開的手掌握成了拳頭。

「………………嗚……」

「……松代閣下、松代閣下。我非常明白這件事是我們不對……然而還請您停止那些打擊敝國女王心靈的行為。」

「……咦？」

聽洛特這麼一說，浩太連忙轉往莉茲的方向。

「……嗚……對不起……嗚嗚……」

那邊有個兩眼泛淚還猛擤鼻子的美少女——但那不是重點。

「……啊，實、實在是非常抱歉！不，我並沒有要責備您的意思！呃，我只是冷靜地分析而已！」

「……陛下也是，想哭的可是松代閣下喔。」

洛特一臉無奈地——其實的確很無奈——看向嘆著氣的浩太。儘管後悔、反省、慚愧都需要，不過現在也只能向前看了……然而洛特自己也明白，擅自把人抓來還這麼說，實在相當過分。

「……儘管我剛才說想哭的是松代閣下，不過鬆代閣下，如果您有什麼怨言可以在此一吐為快喔？我們不會拿『無禮！』當理由處罰您的。」

一般而言，如果突然被扔到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不管是誰都會驚慌失措；更別提對方還說「雖然沒什麼事，但還是把你叫來了」，即使是人們口中「溫厚」的洛特也沒有不發火的自信。儘管如此……

「不……沒什麼好生氣的。」

問題就在這裡。對方又不是什麼聖人，卻連句抱怨都沒有，這樣子反倒顯得詭異。

「……說是這麼說，但這可是突如其來的『召喚』喔？雖說召喚者是我們，然而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不該這麼做耶？一般來說都會生氣吧？」

聽到洛特這麼說，浩太略微思考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

「我尊敬的上司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洗耳恭聽。」

「『善用現有的環境，締造最佳的結果』。如果發洩能讓情況好轉，有什麼不滿、抱怨、恨意我全都會吐出來……既然無法好轉，那麼發洩也只是浪費時間。」

「……這話倒也沒錯。」

——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嗎？洛特自己絕對不算少的經驗，告訴他人心無法那麼簡單地劃清界線。

「應該是價值觀的差異吧。」

在注重身份地位的弗雷姆王國裡，洛特……洛特·包姆嘉登是首任平民宰相。過去的洛特儘管才能出眾，卻因為出身低而得不到正當評價。「善用現有的環境，締造最佳的結果」。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雖然有道理……但如果光是這樣就滿足，洛特想必沒辦法得到現在這個「弗雷姆王國首任平民宰相」暨「王國最高行政首長」的地位和名譽吧。

「果然還是價值觀的差異吧，嗯。當然，我並沒說這是好是壞。」

「真要說起來，我倒覺得自己可以算運氣好唷？」

「……運氣好，是嗎？」

「不是我自誇，我在運動方面絕對算不上擅長。而我不但沒跟他人打鬥過，也沒什麼領導眾人的器量。如果哪天人家低頭對我說『勇者大人，請您務必打倒魔王！』的話，我相信我會丟下一切溜之大吉。相較之下，您不覺得現在的狀況要好得多嗎？」

浩太這麼說的同時，臉上甚至浮現友善的溫和笑容。聽在耳裡的洛特不禁暗自嘀咕——該怎麼說呢……這人從很多方面來看都跟一般人不同。

「……原來還能這麼想呢。雖然這絕對稱不上積極就是了。」

「別人常說我『認分』，從好的意義上和壞的意義上都是。」

「認分」嗎？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倒是……雖然無法理解，但可以接受。這人雖然有些大而化之……但絕對不是笨蛋。

「……話說回來，松代閣下。我想跟您打個商量，行嗎？」

如果這人不但不是笨蛋……還一如外表那樣是個「溫柔」又「識相」的人。

「商量……是嗎？嗯，請說無妨。」

聽到浩太這句話，洛特滿意地點點頭。

「能不能請您……離開王宮呢？」

想必也會吞下這個「請求」吧——洛特笑著這麼想。

◇◆◇◆◇◆

洛特·包姆嘉登是弗雷姆王國首位平民出身的宰相。

生為貧困農家三男的洛特在一番苦學後讀完大學，接著在王宮找到了工作——現實當然不可能是這種賺人熱淚的故事。雖然說是「平民」，但洛特家可是弗雷姆王國頂尖的富商，他本人更從來不曾為金錢問題所苦。洛特在弗雷姆王國最高學府——王立大學的政治學科以第一名畢業，就這麼被任命為王府的官吏。

從小就很聰明的洛特，在王府工作不久便嶄露頭角。當時的上司對洛特的評價是「聰明才智一流，不過感覺有點瞧不起同事和部下」。

洛特本人回想起過去時，也會覺得當年的自己很幼稚，並反省自己的過失……然而他也認為，就算時光倒流自己大概還是會擺出同樣的態度。

儘管無能，卻只因為「年齡」就待在自己上頭的上司。

儘管無能，卻只因為「家世」就待在自己上頭的上司。

儘管無能，卻只因為「關係」就待在自己上頭的上司。

說實話，他並不是因為愛國才當官。洛特家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富商，也有跟他國商會做生意。儘管他是平民階級，跟「外國」的距離仍舊比一般庶民來得近，所以「反正世上又不是只有這個國家」的念頭也很重。擔任他上司的貴族也是一樣。在滿是政治婚姻與近親通婚的奧克納社交界裡，同時擁有兩三個國家王位繼承權的人不在少數，儘管這些人的順位可能排在尾巴的尾巴。至少就洛特所見，在官場里根本沒人抱持著什麼「愛國心」，因此他也理所當然地跟著墮落。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呢。」

拉洛特一把的人正是前代弗雷姆國王格奧。當時，弗雷姆王國發生歷史性的歉收，洛特所寫的政策建言書引起了格奧的注意，於是格奧直接找上洛特。洛特的平步青雲之路，就此開始。

格奧雖然算不上明君，但也不是死抱著既定價值觀不放的昏君。至少，他能夠神色自若地向貴族們宣佈——我給了洛特某種程度的裁量權以自由行事，責任由我來扛。或許，這正是一位明君最需要的條件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接下「直轄政策審議官」這個重大職務的洛特，接二連三地推行政策。工作實在是太有趣了。雖然不到「男人就該一輩子為政治賣命」這種程度，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知識、自己的主張全都直接反應在國家戰略上，還能看見國家變得愈來愈好，實在是讓他開心得不得了。洛特天天提出政策方案，連睡覺都舍不得；格奧看在眼裡，對他的評價也更上一層樓。洛特的地位隨著上頭的評價而水漲船高，回過神時他已經站上了國政的頂點。

——到了這時，洛特才終於愛上了這個國家，愛上「弗雷姆王國」。

這個國家有如他親手帶大的孩子，會覺得「可愛」也是無可奈何。他明確地發現，自己逐漸變得無法容忍任何搗亂這個國家的秩序、這個國家的繁榮、這個國家的和平，以及這個國家「本身」的東西。

「洛特！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您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陛下？」

所以……會為國家帶來混亂的傢伙，沒必要存在。

「我的聽力該不會出問題了吧？你剛剛說要松代先生滾出去是不是！」

「您的聽力應該是出問題了吧，陛下。我剛才確實這麼說唷？」

「洛特！」

洛特將激動的莉茲擺在一邊。他轉為面對浩太，以真摯的眼神看向這名訪客。

「您覺得如何，松代閣下？能麻煩您離開王都拉爾齊亞嗎？」

「要立刻回答『好，我知道了』實在有點難呢。能否請教一下理由？」

對方並未發怒，而是先詢問理由。這人果然聰明——洛特明白自己的見解無誤，於是接著說下去：

「我國與西方的鄰國——維斯特利亞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戰爭。儘管現在勉強維持住外交關係，雙方的來往卻建立在一種危險的平衡之上。戰力方面雖然我很想說兩邊五五波，但實際上我國略微不利。當然，不至於讓對方攻到王都來就是了。真打起來大概會割讓一兩塊領地吧。」

洛特以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

「在目前這種危險的關係下，一旦『弗雷姆王國成功召喚勇者』一類的謠言傳開，您認為會怎麼樣？」

「……您的意思是，對鄰國而言這種威脅就跟『魔王』差不多，沒錯吧？」

「再怎麼說也是『勇者』嘛。」

「對方應該會懷疑傳言的真假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實際上您的確被召喚來了，而且這件事多半瞞不了多久吧。那麼對方抱著『在勇者準備好之前先下手為強！』的心態攻過來也不無可能。」

能夠打倒龍或魔王的「勇者」，從異世界來到這塊大陸，並出現在關係絕對稱不上友好的國家。儘管這些東西應該屬於童話故事的範疇……但是根本不曉得對方擁有怎樣的力量、怎樣的魔法、怎樣的智慧。那麼，認為必須「先下手為強」而搶先行動的可能性當然存在。

「這就是理由嗎？」

「還有一點。這跟陛下……莉茲大人有關……」

「就因為這種理由，讓出於我方疏失而被召喚來的松——咦？我嗎？」

莉茲納悶地歪頭。她這副德行看起來實在不像「歷史與傳統之國」弗雷姆王國的女王，讓浩太不禁笑了出來。

「在弗雷姆王國，人們希望新妻是處女。」

「……………………啊？」

浩太的笑容當場凍結，腦中掀起一陣問號風暴。話題突然帶有顏色了。

「洛洛洛洛洛洛洛特！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到、到底在說什麼啊！」

莉茲顯得比浩太還要狼狽。她一張俏臉又是羞恥又是憤怒又是不好意思……唉，總之滿面通紅就對了。

「依我所見，松代閣下的年紀也過二十了……這個嘛，應該還不到三十？」

「呃……是的。今年二十六。」

「莉茲大人芳齡十六，正是女性最為『嬌嫩』的時期。好，一位健康的成年男性，加上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如果這兩人住在一個屋簷下的事情傳出去——」

「……醜聞傳千里，是吧？」

「就是這麼回事。而且這種低俗的話題傳得更是特別快。」

「洛特！就、就算住在一個屋簷下，也不代表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呀！那不就——」

「太天真了。比畢德羅亭的牛奶糖聖代還要甜。（日語的「天真」跟「甜」都是「甘い」。）」

「一點問題也……咦？天、天真？說我天真是什麼意思啊！」

「問題不在於『出事』，而在於會有『可能出事』的謠言。謠言這種東西，沒辦法用權力制止。到時候謠言將會大肆流行，傳遍全國甚至是他國，換言之人們會說——」

——弗雷姆王國的女王陛下是「中古貨」。

「中中中中中中古貨是什麼意思啊！這是對女性的歧視！」

這還真是抱歉——洛特若無其事地對莉茲一鞠躬，動作頗為熟練。簡單來說，這畫面能清楚明白兩人之間的上下關係。

「您能明白嗎，松代閣下？」

「……雖然這令我有些驚慌……也就是那個吧？說得單純點，『如果壞了未出嫁女孩的名聲就糟了』——您的意思是這樣對吧？」

「實際上就是這樣。您的認知沒錯。」

「那麼……這個嘛，我離開王宮在都市之類的地方生活行嗎？」

「這樣能避免第二個問題，但第一個問題……『勇者』的問題無法解決。」

「…………原來如此，這麼說也是呢。那麼，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呢？容我確認一下，您應該不會要我去死吧？」

對於浩太的質疑，洛特點點頭。

「當然，我不會提出『請您去死吧』這種要求。不過若要解決問題，這的確是最快的方法就是了。」

「洛特！」

「陛下，我是在開玩笑。」

「玩笑也有分能開的玩笑跟不能開的玩笑！」

氣得滿臉通紅的莉茲對洛特大發雷霆，這似乎也已是家常便飯。看洛特輕描淡寫應付莉茲的模樣，有如一對默契十足的相聲搭檔。

「因此，希望松代閣下您離開這座王宮……離開這個王都。當然，我會好好將您託付給可以信賴的對象。」

「這樣啊……我明白了。」

「松代先生！拒絕他就好——你說什麼？」

「所以說……只要到那位『可以信賴的對象』處叨擾就行了對吧？」

「慢著！先等一下！」

「……怎麼啦，陛下？」

「什麼叫『怎麼啦』！洛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擅自把人家召喚來這個世界又把人家趕出城？你以為我會允許這種蠻橫的行為嗎！」

「不過松代閣下也答應囉？」

「這就是問題！」

「哪裡有問題？」

「松代先生也是！您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立場嗎？.」

「要說怎樣的立場……『麻煩的傢伙』對吧？」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你是受害者！受害者耶！就算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說『給我負責！』也不為過耶！」

「陛下，就算松代閣下要我們負責，我們也沒辦法負這個責任啊。」

「這是修辭！總而言之！你總是對人家的話說『好、好』！難道你就沒有什麼信念啦、堅持啦、主見啦一類的東西嗎！」

「不……雖然並不是這樣……不過真是抱歉。」

「這就是問題！為什麼你這麼快就道歉啊！聽好，我剛剛說的那些話簡直莫名其妙耶？這時候應該生氣吧！」

「您也有自己說話莫名其妙的自覺啊？」

「洛特，不要找碴！快，松代先生！快點生氣！」

「呃……抱歉。」

「所·以·說——你為什麼要道歉啊！」

「在下個性如此……再說，這對陛下而言不是件好事嗎？」

「當然是好事啊！對，簡直是求之不得！可是，聽到你這麼簡單就說『好』，會讓人充滿罪惡感呀！」

「在召喚出來時就只剩下罪惡感了吧。」

「閉嘴，洛特！快，松代先生！不願意的話就乾脆地說你不願意！」

莉茲氣沖沖地逼近浩太，讓後者不禁別開了臉。那張惹人憐愛的俏臉如今居然變得有如夜叉……說實話，還真有點恐怖。

「……陛下，其實我倒也沒那麼排斥。」

「你說什麼！」

「如果……這只是假設喔？如果我就這樣留在王宮打擾……即使沒有洛特先生說的那些問題，我的立場也會變得相當尷尬對吧？」

「這、這……話是這麼說沒錯！」

「當然，不能像是『我去街上買點東西』那樣隨便外出，而一直躲在王宮裡又會讓人覺得很悶……既然這樣，在似乎能保有一定程度自由的地方生活，不是比較輕鬆嗎？」

原來如此，十分合理。雖然合理……卻讓人聽了覺得不太舒服。

「這話是……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的意思嗎！」

「為什麼變成這樣啊！慢著，陛下，這不太對勁啊！話又說回來陛下，您想跟我待在一起嗎？」

「雖然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聽到你這麼簡單就說『好的，我明白了』……」

——你剛才明明說我是個容貌出眾的美人！少女在內心吶喊。

「感覺就像身為女性的魅力遭到否定一樣，讓我相當不高興！我要求你訂正！」

「這是您到目前為止最不講理的一句話啊，陛下！不，我並不是因為陛下缺乏魅力才離開王宮喔？我是為了這個國家——」

「咻〜咻〜」

「——等等，連洛特先生也這樣！再說您弄錯自己該扮演的角色了吧！」

「你討厭我嗎！到底是怎樣，松代先生！」

「陛下，您在說什麼啊！請、請您先冷靜下來！」

「就是現在，莉茲大人！推倒他！」

「洛特先生————！」

……閒話暫且打住。

「……真是抱歉。」

「……哪裡。」

「兩位讓我過了段愉快時光。」

「……洛特。」

「是，臣這就閉嘴。」

演完一出鬧劇的三人神情疲憊(雖然只有洛特顯得容光煥發)，癱坐在椅子上。簡直是一團混亂。

「……你閉嘴可沒辦法討論下去。既然松代先生都這麼說了，我們就欣然接受他的好意吧。所以呢，洛特？你所謂『可以信賴的對象』，究竟是指什麼人？」

莉茲出聲質問後，又過了數秒鐘。

「臣是指艾莉卡大人。」

洛特這句話令房內氣氛為之一僵。

「洛特……你！」

「若是艾莉卡大人，就算讓她知道松代閣下是『勇者』也無妨，而且艾莉卡大人的領地離王都也有段距離。再加上她開朗活潑、個性溫柔，從異世界被召喚來此的松代閣下，在那裡應該也能過得自在點吧？」

「這……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

「那個……」

「怎麼了嗎，松代閣下？」

「呃，『艾莉卡』大人……是嗎？您是要我去那邊叨擾？」

「是的。她是位非常溫柔，而且……嗯，非常『有趣』的人唷？」

「雖然您說『有趣』的口吻讓人感到一絲不安，不過……那位艾莉卡大人，究竟是位怎樣的人物？就名字聽來，似乎是位女性……」

「嗯，是女性。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她是前代國王格奧·歐連菲爾·特·弗雷姆的女兒……」

洛特頓了一下。

「也就是陛下的姐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04 PM

—第二章— Chapter Two

弗雷姆王國第五十一代國王格奧·歐連菲爾特·弗雷姆，說好聽點是懂得分寸的君王，說難聽點就是平庸。在他任內稅賦不重也不輕，領土沒增也沒減；既沒有令人驚奇的政策，也沒有令人嘆息的失敗；他的外交手腕並未優異到足以讓他國屈服，也沒低劣到會讓他國瞧不起。這人雖非昏君，卻也算不上名君，只是位平凡的君王。儘管如此，人們依舊稱呼格奧為「弗雷姆王國史上最幸運的君王」。理由就在於他娶的兩位妻子，正室安潔莉卡與側室莉澤蘿特。

用不著翻閱歷史，也能曉得正室與側室交惡是慣例。講難聽點，畢竟這牽扯到坐擁龐大財富的王室繼承人問題。希望自己懷胎產下的孩子繼承王位是常態，出現其他受到君王寵愛的女性有百害而無一利。儘管兩位王妃應該會互相敵對才是……但或許是因為人品高潔的緣故吧，這兩人一反常理地相當要好。安潔莉卡從未仗著正室地位頤指氣使，總是尊重莉澤蘿特的意見，而莉澤蘿特也不曾忘記對正室安潔莉卡應有的敬意。「當代弗雷姆國王最偉大的功績就是娶到賢妻，還娶了兩位」——鄰國維斯特利亞的國王在非公開場合這麼表示。據說他曾因受夠了後宮之爭，長達一個月不回王宮。

儘管兩人的關係如此融洽，但莉澤蘿特先一步懷孕並產下有如美玉般的可愛女孩時，王國內的氣氛仍舊顯得十分緊張。再怎麼說安潔莉卡也是個普通人，終究會排斥側室之子吧？就在守望的眾人這麼想時，看見莉澤蘿特之女艾莉卡的安潔莉卡，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好……好可愛！太、太可愛了，莉澤蘿特！讓、讓我也抱一下！」

完全出乎眾人意料。當然，是正面的意思。

從此以後，安潔莉卡便將艾莉卡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安潔莉卡原本就喜歡小孩，而且艾莉卡雖非自己懷胎所生，卻是心愛丈夫的孩子，哪有不可愛的道理呢——這是她本人的主張。艾莉卡的聰明更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

艾莉卡二歲時，換成安潔莉卡懷孕產下女孩。王國跟三年前一樣顯得十分緊張。安潔莉卡終究也是個普通人，不管她再怎麼疼艾莉卡，還是會比較疼自己懷胎生下的孩子吧？

「艾莉卡，你看！這是你的妹妹喔！她的名字是伊莉莎白，小名叫『莉茲』！要好好疼愛她唷，姐姐！」

這回也出乎眾人意料。安潔莉卡二話不說就把艾莉卡叫來枕邊對她這麼說。對於早早跟他國結束會談趕來的格奧，王妃則給了「原來您在啊，陛下？」這種冷淡的回應。即使生下莉茲，安潔莉卡依然十分疼愛艾莉卡。她彷彿要告訴大家，即使生下莉茲，艾莉卡仍舊是她可愛的女兒。

莉澤蘿特也非常疼愛莉茲。本人表示「她可是安潔莉卡殿下與陛下的孩子耶？哪有不可愛的道理」。此外，產後虛弱的安潔莉卡得臥床休養，所以由莉澤蘿特來照顧莉茲，這點也成了原因之一。畢竟需要費神照料的孩子總是顯得比較可愛。

在這兩位母親的關愛下，艾莉卡與莉茲日漸成長。兩姐妹雖然偶爾會吵架，彼此的感情依舊十分親密。姐姐疼愛妹妹，妹妹敬愛姐姐，正可謂理想的「一家人」。原以為弗雷姆王國不會掀起繼承風波，但在艾莉卡七歲那年還是因此起了爭執。

「你在說什麼啊，莉澤蘿特！聽好，是艾莉卡！下任國王當然應該是身為姐姐的艾莉卡吧！」

「不，安潔莉卡殿下。關於這件事，即使是您我也不會退讓！下任國王要由莉茲殿下擔任！」

「為什麼！你不覺得艾莉卡很可憐嗎！她可是長女耶！她是姐姐耶！」

「安潔莉卡殿下才是，您究竟在說什麼啊！難道您不覺得莉茲殿下很可憐嗎！她可是正室的孩子啊！」

王國裡早已沒人會感到驚訝了。在事前多少已經預測到會這樣的格奧、洛特，以及莉澤蘿特拚命說服下，心不甘情不願的安潔莉卡這才「有條件地」答應讓莉茲繼承王位。

「我知道了……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務必也給艾莉卡爵位和領地！」

在艾莉卡滿十歲時，格奧依約賜予她公爵爵位與領地。那是一塊風光明媚的面海土地，從此屬於這位聰明又美麗的公主暨未來王姐。

這個地方叫隆德·迪·泰拉，通稱「泰拉」。弗雷姆王國各地稱它為「地上樂土」。

◇◆◇◆◇◆

——亞力士大道·馬車內

這條連通奧克納大陸東西兩側的道路，人稱「亞力士大道」，據聞在開國皇帝亞力士指揮下花了約三十年歲月才完工。儘管工程於開國皇帝亞力士在世時就已結束，但年事已高的亞力士似乎並未利用過這條路。不過，這麼大規模的公共工程鮮少能在一代之內結束，能在死前看見道路完工的亞力士可以說相當幸運。這條能夠橫貫遼闊大陸的道路，同時也顯示了亞力士有多麼偉大。

這條超長的橫貫道路一如「大道」之名，寬敞得足以讓四輛馬車並行。路旁每隔一定距離便有名為「驛站」的設施，供人住宿、租借馬匹，還設有可以「小酌一杯」的酒館。對於旅客來說，這裡是個能稍事歇息的場所。

「所以……下一個停靠的驛站在哪裡呢，諾艾兒小姐？」

「下下下下下個停車的地方是個叫『荷倫』的驛站！」

看膩車窗外風景——說是這麼說，但也只是一片找不到一棟建築的空曠平原——的浩太，將目光從窗外移到坐在面前的女性身上。對方留著及肩的蓬鬆波浪捲金髮，生了一對清澈的藍色大眼睛與豐潤有光澤的嘴唇，身穿胸口大開的黑色晚禮服，年紀比浩太小上幾歲。與其說她「穿著」晚禮服，倒不如說衣服「掛在她身上」比較貼切。不過這個欠缺成熟魅力的女孩雖然離「美女」一詞有段距離，但長相可愛得足以令人期待將來。

「『荷倫』是嗎？這是我第一次造訪驛站，所以我很期待呢。」

「期、期待！您說『期待』！」

「……是啊？我很期待……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沒沒沒沒沒沒沒事！說說說說說說說得也是呢！能、能讓您期待真是太好了！」

看見對方有如漫畫一般的結巴樣，令浩太在內心嘆了口氣。從王都拉爾齊亞出發已過了數小時，眼前的少女始終維持這副模樣。

「呃，諾艾兒小姐？」

「是是是是是是是的！請、請問有什麼事嗎！」

「……能不能麻煩你別這樣說話？難道說，我的臉看起來很可怕？」

「沒沒沒沒沒沒沒這回事！那、那個——！」

儘管少女以無比驚恐的表情試著辯解，浩太卻完全沒辦法接受。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曾嚇到別人，倒是有人對他說過「松代，你是草食系的對吧〜」。說實話，諾艾兒的反應令他大受打擊。

「那、那個……洛特大人事先囑咐過我，他說絕、絕對不能讓松代大人不高興。我、我沒什麼學問，才、才會害怕怠慢您而用那種奇怪的口吻……」

大概是稍微冷靜了點吧，看見眼前這名女性——諾艾兒泛著淚的怯懦模樣，令浩太臉上浮現些許自責的神色。從拉爾齊亞啟程時，洛特表示「路途遙遠，為了不讓你覺得無趣，我就派個人陪你聊聊天吧」，浩太也接受了這番好意……不過仔細一想，諾艾兒突然受命跟陌生男子兩人踏上旅程，王國宰相還親自囑咐「千萬不能怠慢人家！」這樣要她不緊張也是強人所難吧。

「抱歉，我考慮得不夠周詳。雖然不曉得洛特先生交代了些什麼，但你不需要緊張成那樣喔？」

「可、可是……那、那個——」

「沒關係。現在這種恭敬的口氣，反而會讓我感到為難。還請你放輕鬆……這樣或許有點難，但至少別那麼緊張。」

聽到面帶溫和笑容的浩太這麼說，讓諾艾兒的臉稍微舒緩了點。正當浩太因為少女的表情變化而鬆口氣時，諾艾兒再度緊繃的臉令他狐疑地問：

「怎麼了嗎？」

「那、那個……既然如此，請容我用平常的方式說話……關於夜、『夜晚』的事……」

「………………啊？」

「洛、洛特大人叮嚀過我！他說：『聽好，諾艾兒。絕對不能讓松代閣下覺得無聊，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要誠心誠意地伺候人家』！」

浩太當場愣住。諾艾兒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模樣，奪眶而出的淚水沾濕了馬車地板。

「嗚嗚嗚……到王城工作才兩年。原先夢想某天能跟帥氣、溫柔、多金的近衛騎士一見鍾情幸福地結婚而持續琢磨的美貌，想不到會以這種形式害了我！父親大人、母親大人，諾艾兒……諾艾兒——！」

「慢、慢著！先等一下！你、你在說什麼啊！咦？夜、夜晚？共度夜晚的對象？」

「難道您覺得聽到『夜晚』要陪成年異性的人，反應會是『喔喔！玩撲克牌』嗎！提到晚上還用說嗎！所謂陪異性共度夜晚就是——」

「行了！不用說也沒關係！雖然不用說下去也沒關係，但到底是誰提這種事的啊！」

「所以就說是洛特大人啊！」

聽到諾艾兒大喊，浩太不禁抱頭叫苦。他腦中閃過洛特豎起拇指說「如何，松代閣下？我洛特幹得不錯吧？」的模樣。唉，浩太畢竟才二十六歲，正值年輕力壯的時候，「夜晚」想必會有多餘精力需要發洩——倒也不是不能瞭解洛特為何會這麼想。話雖如此——

「……你到底把我想得多糟糕啊？我可沒飢渴到那種程度啊，洛特先生。」

浩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那身晚禮服顯然是要讓人看起來比較成熟，而且性感得會讓人想在這個太陽仍辛勤照耀大地的時間問諾艾兒是哪裡來的酒家女。他真想痛毆剛剛那個心想「異世界的貞操觀念不太一樣呢」的自己。

「所、所以松代大人也很期待『夜晚』對吧！您打算將我還沒成熟的身體從頭到腳徹底品嚐一番——」

「所以我叫你慢著！沒這種事！我根本沒有期待！」

「可是您剛才不是說『好期待驛站啊，嘿嘿嘿』嗎！」

「不是這個意思！話又說回來，什麼『嘿嘿嘿』啊！我有那麼下流嗎！」

浩太再度抱頭叫苦。他趕走腦中像某F開頭糖果公司商標般吐舌說「弄錯啦？抱歉〜」的洛特，抬起臉來。（應該是指日本知名的糕餅糖果老店不二家Fujiya。）

「……我不是這個意思。呃……這句話不是期待你『夜晚』的表現，說穿了你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你的任務是陪我『聊天』吧？只要閒聊就好。」

聽到浩太疲憊地這麼說，這回換成諾艾兒傻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突然回過神似地搖了兩三下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那個……真的這樣就好嗎？」

「是的。」

「真、真的……真的這樣就好嗎？」

「所以說，不用擔心。我沒打算——」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還是讓你陪睡比較好？」

浩太沒好氣地白了諾艾兒一眼，少女連忙搖頭否定。見她這副樣子，浩太露出苦笑。

「……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神啊，感謝禰！不必把鄭重保留的第一次獻給這種來歷不明、沒什麼男子氣概、看起來也絕對沒什麼錢的男人，實在太感謝——」

「……能不能至少別讓我聽到？聽了會讓人有點沮喪耶。」

諾艾兒連忙以雙手搗住嘴巴。浩太再度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隨即嘆了口氣。

「更何況，我只說我期待『驛站』而已喔？為什麼會扯到『夜晚』的事？」

「……咦？因、因為松代大人您說您期待『驛站』呀？這不就擺明了是在期待『夜晚』的事嗎？」

兩人大眼瞪小眼，同時疑惑地歪頭。看來彼此的認知似乎有些差異。

「呃……所謂的『驛站』，大致上是種類似停車場的地方對吧？」

「是、是的。馬是動物，如果累到某種程度就得讓它們休息，必要時得更換馬匹才行；而且車伕沒辦法不眠不休地駕車，乘客一直待在車上也會累。為了消除大家的疲勞，因此路旁設有驛站。」

「換句話說，驛站是種會有許多人經過的地方對吧？所以在我的想像中，那裡應該會有某種程度的發展，變得像城鎮一樣才對。我弄錯了嗎？」

聽到浩太的疑問，諾艾兒這才恍然大悟地頷首。

「喔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呃……在您的想像中，會有個像這條亞力士大道起點拉爾齊亞那樣的城鎮——這麼說應該沒錯吧？」

「嗯，就是這樣。我弄錯了嗎？」

「雖然我不曉得松代大人您出身於哪裡……不過就我所知，這塊大陸上沒人會在大道附近建立城鎮。難道說，您不是奧克納大陸的人？您來自德加斯大陸之類的地方嗎？」

「呃、嗯，這個嘛……話說回來，沒人在大道附近建立城鎮？為什麼？」

浩太沒說自己出身異世界而選擇含糊其詞，但仍舊提出了疑問。旅客眾多的地方，就會聚集很多賣東西給這些旅客的人，接著會為了填飽這些商人的肚子而出現餐廳，然後會有人前來向餐廳兜售蔬菜、肉類、水果。

「要說為什麼……既然旅客多，也就代表容易讓『外人』入侵囉？這不是很可怕嗎？」

「……原來如此。」

「若是像拉爾齊亞那樣有衛兵的都市就另當別論，但小鎮很難有那種防備。而且，高速馬車或各站馬車先不管，像商人們搭的那種個人馬車……呃……會把東西吃掉。」

「吃掉？吃什麼……話又說回來，誰吃？」

「吃掉路旁的蔬菜等等。商人會吃、馬兒也會吃。」

諾艾兒「啊姆」一聲，閉起大大張開的可愛嘴巴。

「……完全是偷竊呢。」

「就是啊。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沒辦法一直盯著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經過的馬車。所以，才會沿路設置相當於『休息站』的驛站。荷倫的驛站裡頭，頂多只有旅店、租馬處，以及酒館罷了……」

說到這裡，諾艾兒紅著臉仰頭看向浩太。

「那個……就像這樣，沒什麼能『期待』的東西。既、既然這樣，呃，說、說到期待，必然會是……呃，那、那個……」

「好，夠了。這話題到此為止吧。再談下去沒人會幸福。」

浩太伸手制止臉紅得像章魚一樣還哇哇叫的諾艾兒，然後繼續說下去：

「剛才你提到高速馬車……還有一個是『各站馬車』嗎？雖然你提到這些詞，不過它們有什麼差別？」

「是、是的！呃，所謂的『各站馬車』，就是指每個驛站都會停的馬車，不但馬兒前進得慢，費用也非常便宜。所謂的高速馬車，則是早上出發後直到入夜才停，由於只停最低限度的站所以很快，但是費用昂貴，畢竟途中還得更換累了的馬兒才行。順帶一提，還有所謂的『特快馬車』，這種馬車就連最低限度的站都不停。」

「連最低限度的驛站都不停，是嗎？那休息呢？」

「搭配兩名車伕，並且在我們乘坐的車廂後面另外拖著馬廄。途中要是馬兒累了，就跟馬廄裡的馬兒交換。這些馬兒幾乎都會被操到累垮。」

說到這裡，諾艾兒難過地垂下視線。

「馬兒好可憐……」

「……諾艾兒小姐還真是溫柔呢。我明白了，今後不管去哪裡，我都不會坐特快馬車，再怎麼急也只搭乘高速馬車就好。」

「那、那個，雖、雖然很高興您這麼說……呃，特快馬車真的很貴，一輩子也不見得能坐上一次。所以說……」

「……喔，你想說不必擔心是吧？我明白了。」

諾艾兒雖然說不出「像你這樣的窮光蛋，一輩子都坐不了特快馬車啦！」之類的話。卻暗示如此。儘管有種讓人瞧不起的感覺，但浩太決定置之不理。在意就輸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雖然是這個意思……但、但不是這樣！呃……啊！對、對了！說實在的，特快馬車只有亞力士大道能搭乘！所以說，松代大人離開亞力士大……啊啊，這種解釋太勉強了啦！」

「……夠了，別再說了。話說回來，特快馬車只有亞力士大道有？」

「是、是的！就像我剛才說的，特快馬車的規格也很『特別』。如果上了那些沒有亞力士大道這麼大的一般街道，馬車會比路還要寬。啊，一般所謂的『街道』，寬度差不多能同時讓兩輛馬車行駛。」

「順便一問，如果是更小的呢？」

「那就只是單純的『路』囉。到隆德·迪·泰拉要先沿著亞力士大道抵達納裡歐驛站，再從那邊轉往隆德·迪·泰拉路。」

「原來如此……呃，容我請教一下。諾艾兒小姐，你去過隆德·迪·泰拉嗎？」

「咦？隆德·迪·泰拉，是嗎？呃……非、非常抱歉，我沒去過……所以說，就算您問那裡是個怎樣的地方，我也沒辦法回——」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意外地『博學』呢。你說自己沒什麼學問，但根本不是那樣嘛。」

「博、博學？沒、沒那回事！雖、雖然在能夠若無其事地穿那種奇裝異服走在大街上，不曉得是來自哪個鄉下地方的松代大人眼裡，我這種程度或許也算得上博學，但實際上根本不是啦！」

「奇裝異服……你真的三不五時就要刺一下別人耶？你是故意的嗎？」

「刺、刺什麼？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你大概沒惡意吧。呃，像是道路的說明，還有沒去過的隆德·迪·泰拉該怎麼走之類的事……一般來說不會講得這麼頭頭是道吧？」

以浩太的角度來說，這話是在讚賞對方。儘管如此，諾艾兒依舊尷尬地別開目光。

「……怎麼了？」

「呃……雖然講得好像很清楚一樣……但這些其實是我臨時看書學的。那個，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坐高速馬車……」

諾艾兒紅著臉，害羞地笑了出來。那符合年紀的可愛模樣，讓浩太也不禁放鬆下來——

「……書？你是看書學的？」

「咦？是、是的。我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很丟臉，所以買了《馬車大全週刊》……」

「雜誌的命名格調暫且不管……咦？諾艾兒小姐，原來你識字啊？」

聽到浩太傻眼地吐出這句話，諾艾兒登時鼓起臉頰，一副像在說「我生氣了！」的樣子開口：

「你以為我是哪來的鄉巴佬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拉爾齊亞人！也唸過私塾！當然識字啊！」

「私、私塾？你說你唸過私塾？那、那個……難道說，諾艾兒小姐你其實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家父好歹是有准男爵爵位的貴族……不過話說回來，私塾耶？私塾這種地方不用說貴族了，就連菜販的小孩也能念吧？」

諾艾兒一副「這是常識吧？」的態度，令浩太當場愣住。

有個詞叫「識字率」，這是個顯示能在日常生活中讀寫母語——換言之如果在日本就是日文——的人在總人口裡比例多少的數值。講簡單點，就是個代表「十五歲以上大約有多少人能閱讀、書寫日文」的數字。或許已經有人猜到了，這個數字在日本接近百分之百。

識字率的高低，跟該國的初等教育水準有直接關係，重要性往往能與該國的國力匹敵。由於也有例外因此無法一概而論，不過若說得簡單點，就是指連小孩都能讀書寫字的國家，基本上都算在先進國家之內。

「……非常抱歉，敝人孤陋寡聞。不過，連菜販的小孩都能念嗎？這……這麼問或許有點怪，不過他們付得起學費嗎？」

「因為每個月的學費就算只是點小小的『心意』也無妨。在我念的私塾，菜販的小孩可是會拿店裡賣的蔬菜代替學費喔。」

「以貨物支付是嗎？雖然這樣對學生很友善，但老師能過活嗎？」

「畢竟老師通常是生活水準本來就不錯的隱居老者。像我師傅就是將一間在拉爾齊亞也算得上頗大的書店讓給兒子，自己過著隱居生活的老人家，所以收到蔬菜或許會比收到錢還開心。」

浩太腦中的想像，大概就類似很閒的退休人士半出於興趣替別人上課。

「還真是熱心公益……大家都喜歡服務他人是吧？」

「說服務他人也是沒錯……不過在弗雷姆王國，有種叫『亞力士貴族』的貴族。」

「亞力士貴族？所謂『亞力士』就是指——」

「就是鋪設我們腳下這條亞力士大道的開國皇帝亞力士。亞力士大帝鼓勵開設私塾，會禮遇有一定程度業績的師傅為『貴族』。雖說是貴族，不過也只限一代，當然既沒有領地也沒有俸祿……不過會稱呼『亞力士貴族』們為『師傅』。就算是大貴族，也會將上座讓給自己的師傅唷。」

「成功者求名，是吧？」

原來如此，的確是個好方法。雖然聰不聰明是另一回事。

「亞力士大帝還真厲害呢。不但建立了稱霸奧克納大陸的大帝國，還鋪設了大道、充實了初等教育，對不對？」

「亞力士大帝可不止這樣！比方說，製造私塾用教科書與其他書本的印刷技術，也是亞力士大帝發明的；他發表了叫做『亞力士調』的戲曲形式，還創作了有如跟著節奏說話般歌唱的古典音樂，這種音樂的名字也叫『亞力士』！其他還有數不清的功績！他可是為這塊奧克納大陸建立體制的偉大皇帝喔！」

「太、太近了！諾艾兒小姐！你興奮過頭了！」

浩太伸手制止整個人從對面座位貼過來還猛噴氣的諾艾兒。

「……是個像李奧納多·達·文西一樣的人呢。奧克納版的全能超人嗎？」

儘管亞力士是千年前的人物，因此多少應該有些誇張，但就算考慮到這點，他的成就依然十分驚人。

「喲！喲！」

突然間，諾艾兒張口吆喝——說實在話，這聲音怎麼聽都很奇怪。

「……怎麼了？」

「生在弗雷姆，長在拉爾齊亞——！」

「……」

「邪惡的帝國！送來了警告！大家奮起吧！就是現在！

心靈很纖細！身體是障壁！跟我們一起來組聯軍！

世界是什麼！在我們手裡！這些就是我的好兄弟！

期望大勝！盼望光榮！讓抵抗成為對抗，迎接新明天！

吼出感情！我等駕臨！這個國家的新時代，即將來臨！」

諾艾兒讓分別比出「弗萊明定律」手勢的左右手在身前交叉，臉上浮現得意的表情。相對地浩太則是當場傻住。

「……那是什麼啊？」

「『亞力士』，國慶時不分男女老幼都會唱的知名歌曲喔！」

「……我想場面應該很熱鬧吧。」

「嗯，那當然！這首歌還有動作，松代大人要不要也學一下？要像這樣，把雙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伸出來喔？接著從胸口往前畫個圓弧！喲！喲！」

看見諾艾兒滿面笑容地做出這樣的動作，松太不禁別過目光。一想到男女老幼都會做這種動作，就讓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想必老人家們也會搖搖晃晃地喊著「……喲」吧。

「……改天有機會再說吧。說實在的，我就連泰拉是否也會這麼熱鬧都不曉得。」

看見浩太鄭重地搖頭拒絕，諾艾兒就跟先前一樣不高興地鼓起了臉頰。

「……話說回來，松代大人。」

「怎麼了？」

「那個……隆德·迪·泰拉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名產，更不是什麼觀光勝地，也沒什麼商會會到那裡，說穿了就是個鄉下地方……松代大人，你究竟是為什麼要去泰拉？」

少女儘管有些猶豫，卻仍然很感興趣地這麼問。對於這個問題，浩太考慮了一會兒。

「這個嘛……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外派』吧？」

◇◆◇◆◇◆

——隆德·迪·泰拉，辦公室

這是個不怎麼寬廣的房間，窗邊擺了一組桌椅。外觀雖不甚華麗，作工精細程度卻會讓人愈看愈讚歎的略大桌子上，有一片金黃色海洋。

「艾莉——又來啦？」

走進辦公室的女性，先是因為這個會讓人心想「哇，命案現場嗎！」一般的景象瞪大了眼睛，隨即對前方那具規律起伏的身體嘆了口氣。

「……艾莉卡大人……艾莉卡大人！」

「唔……嗯……嗯？奇怪？艾蜜莉？怎麼了？天亮了嗎？」

受到搖晃刺激而趨醒的少女，「啪沙」地甩動方才在桌上形成海洋的金色長髮，抬起頭來。由於趴在桌上睡著的關係，她的臉頰上清楚印著桌面的木紋。看見敬愛的主君以完全不適合淑女身份的姿勢睡眠，長年以隆德·迪·泰拉公爵家總管身份支持艾莉卡的艾蜜莉·諾茨費爾特嘆了口氣，瞄向艾莉卡身旁堆積如山的文件。

「……您又熬夜了是嗎？熬夜工作對健康、美容——」

「『以及工作效率都會有不良影響』，對吧？我已經聽你說過很多次囉，艾蜜莉。」

艾莉卡打了個呵欠，將左手放在右臂手肘處伸了個懶腰。芳齡十九的她，挺起了以年紀來說顯得有些遺憾的胸部，令人看在眼裡有些哀愁。若要找個詞形容，就是「洗衣板」。

「……我只是想做到一個段落而已，一不小心……你懂吧？」

「不過我昨天似乎也聽過同樣的藉口？」

「昨天是昨天，當時我正在忙有關農地改良——」

「那是前天的事了。」

艾莉卡對著眼神冰冷的艾蜜莉「哈哈哈」地乾笑，別過了目光。艾蜜莉瞪著她看了好一陣子，然後重重地嘆口氣。

「……您努力過頭了，艾莉卡大人。請學會適度地偷懶……這麼說不太好，請學會如何愛惜自己。」

「我會銘記在心。」

「不要銘記在心，要命令自己。能規範您的人只有您自己。」

「好好好，我知道。以後我會注意。」

艾莉卡嘴裡嘀咕著「艾蜜莉還真是囉唆呢」，同時鼓起臉頰看向艾蜜莉。對方擁有弗雷姆王國少見的黑色中長髮與黑眼睛，身穿黑色的長裙女僕裝。穿著給人壓迫感的一身黑加上鳳眼，因此令旁人覺得難以親近的美女——艾蜜莉·諾茨費爾特注意到主人的目光，微微歪頭提出質疑。

「怎麼了？」

「不，沒什麼。所以呢？你是特地來叫醒我嗎？要告訴我在這裡睡覺會感冒？」

聽到艾莉卡這幾句話，艾蜜莉一副「啊啊，我忘了」的樣子拍了一下手。她那與外型不合的可愛動作，令艾莉卡不禁苦笑。

「不是的。剛才，來自王都拉爾齊亞的『松代浩太』先生抵達了。」

那張浮現苦笑的俏臉頓時鐵青。

「到、到了？已、已經這個時間了？糟、糟糕！我得快點過去才行！」

「不用慌也沒關係，他正忙著將行李從馬車上搬下來。」

看見艾蜜莉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話，艾莉卡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讓他自己搬行李？艾蜜莉，你在想什麼啊！怎麼能讓客人——」

「我也是這麼表示，不過……對方說『能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來就好』，乾脆地拒絕了。他的態度十分自然，所以我也不好勉強。」

聽到艾蜜莉這麼講，緊張感從艾莉卡鐵青的臉上消失，呆愣的表情跟著浮現。一個造訪領主宅邸的客人居然親自搬行李，這種事她聽都沒聽過。

「……雖然這也是個問題，不過……算了，當成好事吧。」

「至少比隨便指手畫腳的人好多了呢。」

艾莉卡對艾蜜莉這句話點點頭，接著再度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儘管身上的骨頭發出不像妙齡女性的「喀拉喀拉」聲，但她並未在意，只是伸手拿起擺在桌上的帽子。

「……好。話雖如此，讓人家等太久依然有失禮數對吧？差不多該走囉？」

她小心翼翼地將帽子放在頭上，並微微調整位置。相較於找到最佳位置而露出滿足微笑的艾莉卡，艾蜜莉的表情則顯得不情不願。

「艾莉卡大人，您又要戴那頂帽子啊？容我冒犯，在室內戴帽子實在不太好……再說，這對客人也很失禮吧？」

「這可不是『又』喔？重要的場合就該戴這頂帽子。怎樣？合適嗎？」

「當然，它非常適合您……但我們在談的並不是這件事。」

「我知道啦。可是啊，這點我絕不能退讓。所以，雖然我知道這樣不太禮貌……」

——不過你就放過我吧？艾莉卡眨了眨眼，艾蜜莉只能嘆息以對。

◇◆◇◆◇◆

——隆德·迪·泰拉，公爵邸玄關

「你就是松代浩太？歡迎，長途跋涉辛苦了。我已經聽莉茲……不，聽陛下說了。我是艾莉卡，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放輕鬆點叫我艾莉卡就好。」

——看起來是個「充滿睡意的男人」。

這是艾莉卡對浩太的第一印象。首先，髮型不好看。雖然沒有翹起來，但那頭隨意亂撥的短髮就不能弄得更整齊點嗎？穿著……嗯，雖然沒見過那種衣服，但還算是當成「某個鄉下地方的流行」就能說得通的差異。問題是眼睛。那對似睜非睜的惺忪睡眼，看起來——

「……沒什麼霸氣呢。」

「啊？」

「沒什麼。今後請多指教囉。」

「呃……好的，今後請您多指教了，艾莉卡大人。」

「直呼我的名字就好。然後敬語也免了，你的年紀比我大吧？」

「呃，這……這可不成。而且，我不太習慣隨隨便便就直呼女性的名字。」

「意外地古板呢。不過，加上『大人』什麼的聽起來不太舒服。直呼名字就好。」

「……那麼，用『小姐』如何？」

「也好，就這麼決定。今後請多指教，浩太……叫你浩太行吧？還有，能不能別這麼緊張？說起來，這次事件是我們『弗雷姆王國』的錯，你沒必要道歉，理直氣壯一點吧。」

倒不如說你生氣也理所當然喔？聽到艾莉卡這句話，浩太抬頭露出笑容。艾莉卡見狀，驚訝地瞪著浩太。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跟陛下果然是姐妹呢。陛下也對我提過同樣的事。」

「意外嗎？」

「要說意外確實意外，因為我原本以為王族會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有錯就該承認，這點不管王族、貴族還是平民都一樣，更何況這回明顯是我們的錯。身為弗雷姆王姐的我也得向你謝罪。實在是非常抱歉。」

「請別在意。」

「謝罪過頭也有失禮數，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少女抬起頭，以她藍色的眼睛盯著浩太。與白種人相仿的雪白肌膚，讓那對藍眼顯得更為突出。

「……總之，浩太你的黑髮、黑眼在弗雷姆很顯眼……對了，我們就當你是亞美特皇國的人吧？」

「所謂的亞美特皇國是……」

「從奧克納海往東航行會抵達的島國。雖然在這個奧克納大陸上很難看見亞美特人……不過這樣子反而方便吧？」

浩太點點頭，表示這麼做沒問題。畢竟他本來就是為了隱瞞「勇者召喚」這種不尋常且出乎意料的事才來到泰拉，只要能夠混過去，要說是亞美特還是哪裡都無妨。

「嗯，雖然這套服裝有點顯眼，不過……喂，你對這套衣服……應該說，你對這種款式有特殊偏好嗎？」

「我實在沒辦法乾脆地回答『沒有』呢。儘管西裝這種衣服應該是工作時穿的……然而說得更精確點，目前它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身份證明。雖然在馬車上人家也這麼說，不過這套衣服有那麼奇怪嗎？車上還有五套他們在王都替我做的餞別禮……」

「你說那叫『西裝』是吧。雖然算不上奇怪……卻讓人覺得很古板，感覺好像懷舊的人才會穿。既然你覺得沒問題就這樣穿吧。」

「可以嗎？呃，如果會造成你們的不便，要我換一套倒也不是不行喔？」

聽到浩太這句話，艾莉卡微微一笑。她輕碰帽簷，接著說下去：

「沒關係啦，畢竟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堅持。更何況，反正也沒有亞美特人來過隆德·迪·泰拉，只要說那是『亞美特流行的服裝』就能敷衍過去了。今後你就將泰拉當成自己的故鄉，自由地生活吧。如果有任何需要的東西或欠缺的東西，隨時告訴我們喔？」

艾莉卡這番話，讓浩太稍微思考了一下。儘管之後得在這裡打擾，令他猶豫是否該將自己的任性說出口……但畢竟人家都這麼說了。

「……那麼，能不能借些『書』呢？」

「『書』？你是指什麼書？」

「其實什麼都行……不過，最好是有助於瞭解地理、歷史的書。雖然不曉得會在這裡待多久，但既然今後要在這個國家生活，還是具備某種程度的常識比較好吧？好比說……明明來自亞美特卻不知道亞美特在哪裡，那可就糟了吧？」

「……這麼說也是呢，我們就稍微挑一下後拿去你的房間吧。那麼浩太，我接下來還得辦公，晚餐時見了。」

艾莉卡說著便微提裙襬致意，隨即消失在屋裡，浩太則目送她離去。

「那麼……我也進門打擾吧。」

浩太重新拿好手裡的提包，跟著走進去……但問題來了。

「呃……我的房間在哪裡啊？」

之後，不敢擅自入內而在門前徘徊的浩太，撞上了收到報告指出「領主大人的宅邸前有可疑人物！」的警備隊，於是嘀咕著「雖然我也有錯……還說過會讓你自由行動，但你能不能別做些會替警備隊添麻煩的事啊？」的艾莉卡，只得去警備隊基地領回浩太……不過，這件事就跟主軸無關了。

◇◆◇◆◇◆

「……『雖然會替您添麻煩，不過還請務必幫忙』啊……」

艾莉卡嘆了口氣，隨手把信扔在辦公桌上。浩太表示「陛下有封信託我轉交」後，遞來這封國王親筆的謝罪函。若是某些重視禮儀的貴族，就算將它當成傳家寶也不為過。

「那孩子打從以前就這麼天真呢。欠『貴族』人情到底有多危險，她根本……曉得吧。正因為是我，那孩子才會這樣撒嬌呢。真拿她沒辦法……」

她臉上浮現有些無奈的笑容。莉茲再怎麼說也是國王陛下，對這方面應該十分清楚……卻還是送來這樣的信，證明了她對「姐姐」艾莉卡十分依賴。對於這點，艾莉卡其實也相當開心。畢竟誰都會疼愛一個親近自己的妹妹，相隔兩地就更容易如此了。

「不管過了多久，那孩子始終沒變呢。算不算好事就另當別論了。」

艾莉卡沉浸在令人懷念的「過去」中好一會兒後，拿起手邊的收支報告書。她看著最後一行標有「▲」的「現在」，重重地嘆了口氣。

「……赤字啊。沒辦法，景氣這麼壞，當然會這樣囉。」

她將手裡的文件扔在桌上，整個人癱在椅子裡。正當她揉著疲倦的眼睛時，有人敲了辦公室的門。

「艾莉卡大人。」

艾莉卡看向發出「嘰——」聲開啟的門，隨即與望向她的那雙黑陣四目相對。她聳了聳肩，露出質疑的表情。

「你不覺得在人家回應前開門就失去了敲門的意義嗎，艾蜜莉？」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艾莉卡大人，門打從一開始就是開著的喔？」

「怪了？是這樣嗎？」

「是的。如果覺得不方便讓人看見，請您至少將門關好。」

「那可真抱歉。不過，這倒不是什麼怕讓人看見的東西喔。要看嗎？」

艾莉卡將文件遞向艾蜜莉。瞄了一眼艾莉卡手中文件的數字後，艾蜜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罕見地有些扭曲。

「又是赤字嗎？」

「嗯，很糟糕吧？很好笑對不對？」

「……這不是您的錯。」

「謝謝你。就算只是安慰我也很高興。」

「不是安慰。不管弗雷坶……不，不管由奧克納的哪個貴族治理，這裡都會這樣。海岸地區的高鹽分海風會傷害農作物，因此產量很少。隆德·迪·泰拉既沒有知名的觀光地，也沒有能吸引人群的特產，不如說只有這點程度的赤字，都是多虧了您的『仁德』。」

對於艾蜜莉這番笨拙的體貼，艾莉卡以苦笑回應。如果靠仁德就能讓領地變好，不管要累積多少她都願意……當然艾莉卡不至於把這種話說出口。

「……謝謝你，艾蜜莉。所以呢？難道你是為了安慰我才來這裡？」

「一不小心就忘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不過……您要在這裡用餐嗎？」

艾蜜莉瞄了一眼艾莉卡手邊的文件，接著如此提議。這顯然是為了她超時工作的可敬領主著想，然而艾莉卡搖了搖頭。

「沒關係。畢竟今天是迎接浩太的日子，我去餐廳吃。」

「這樣行嗎？」

「我的工作可沒堆到連這點程度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我明白了。那麼，請您往餐廳移動。」

艾蜜莉對離開桌面的艾莉卡點點頭。

「那我們走吧。聽聽來自異世界的『勇者』會講些什麼故事囉？」

艾莉卡站起身來，拿起帽子戴在頭上。看在眼裡的艾蜜莉雖然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連用餐時都要戴帽子，這種堅持已經值得尊敬了。

「啊，艾莉卡小姐。」

「唉呀？你特地等我們嗎？先吃也沒關係呀。」

看見艾莉卡走進餐廳，坐在椅子上的浩太連忙想起身。艾莉卡伸手制止浩太，然後在他正面的位子坐下。

「不……比主人先用餐實在不太禮貌。」

「不用那麼拘謹也行喔？放輕鬆嘛。」

「這不是拘謹……客氣跟禮儀畢竟是兩回事。」

「這種心態不錯呢。這是你們國家……你們『世界』的禮儀嗎？」

聽到這句話，浩太有些驚訝地看向艾莉卡……說得更正確一點，是看向站在艾莉卡背後的艾蜜莉。看見他的神情後，艾莉卡點點頭回答：

「放心吧，艾蜜莉知道你的身份。」

「沒問題嗎……我這麼問似乎很沒禮貌呢。」

「這個嘛，至少我認為沒問題，而且我信賴她。」

「不敢當。」

艾蜜莉在她背後點頭示意。或許是兩人的樣子足以讓人明白了吧，浩太原先挺起的身子再度坐回椅子上。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了。自己這麼說或許有點怪，但我的行為應該還算不上禮儀喔？一般來數都會等吧？」

「嗯，說得也是呢。那麼，讓你久等了。我們開動吧。」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艾蜜莉送來了兩人份餐點。儘管算不上非常豪華，但材料本身依舊是一流貨色。艾莉卡雖然知道這麼做有失禮數，卻仍然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瞄向浩太，接著發出感嘆的聲音。

「嗯……」

「……怎麼了？哪裡不對勁嗎？」

浩太聽到艾莉卡的聲音，驚訝地看向她。對方搖搖頭表示否定，接著說下去：

「失禮了。因為你的餐桌禮儀相當得體，令我有些驚訝。」

「……啊，我都忘了這件事。我的餐桌禮儀符合你們這邊的規矩嗎？」

「雖然有點不太一樣，卻也相當優雅，至少看上去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你是在陛下那邊學的嗎？」

「不，這是研習時學的。」

「研習？」

「我所待的職場，會安排我們學習這些餐桌禮儀。因為我們不曉得會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間、跟什麼樣的人吃飯，所以得事先學習以免丟臉。」

「喔？」

「……只不過，打從研習結束以來，我從沒參加過需要餐桌禮儀的會餐。知道沒生疏讓我鬆了口氣呢。」

浩太笑著說道，但他的笑容裡混了少許寂寥。

「……除了餐桌禮儀之外，果然還有不少其他的差異呢。」

「……實在是非常抱歉。」

「咦？啊，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抱歉，我說了些奇怪的話！那個，我只是看了書以後心想『果然有許多不同之處呢〜』而已……啊，這、這麼說來，多謝你們的書！」

浩太慌張辯解的樣子讓艾莉卡覺得很好笑，於是她笑著說道：

「你真的老是在道歉耶？我剛才也說過了，理直氣壯一點也無妨喔？」

一直聽人家「抱歉、抱歉」地說，反倒讓艾莉卡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畢竟，實際上錯在艾莉卡……應該說，錯在弗雷姆王國這邊。

「抱歉。」

「你看。」

「啊……呃，因為這已經成了習慣……我過去所待的國家，民族性就是這樣。」

「把謝罪當民族性？還真是個有趣……應該說奇怪的國家呢。」

「倒也不是謝罪……應該說大家都不把想講的話講出口，或者說大家會巧妙地將真心話跟場面話分開。」

「……你是說，那是個表裡不一的國家？」

「應該反過來問，天底下有表裡如一的國家嗎？」

確實沒錯。說一套做一套是外交的基本。

「這麼說來……你看得懂弗雷姆文？雖然到現在才提這種事有點怪，不過真虧你看得懂呢。該不會，『來自異世界』是你撒的謊吧？」

「由於我拿不出證據，所以也只能說『請您相信』……講『看得懂』不太精確，不過文字一映入眼裡，我自然而然就能理解了。」

「……這……該怎麼說，還真方便耶？」

「是呀。老實說，我不曉得為什麼語言能通……可是雖說語言不通會很麻煩，但既然溝通無礙那就不成問題了。」

「也對。儘管有不良影響就得查明原因，不過好現象放著也無妨吧？」

「好現象也有必要查清楚，但不明白的事終究是不明白。」

「那就這樣吧。所以呢？有比較明白弗雷姆王國的事嗎？」

「這個嘛……」

說著，浩太稍微揚起頭看向半空中。

「弗雷姆王國，是在弗雷姆帝國第五代皇帝迪特裡希進行『帝國大解體』時，所誕生的君主立憲制王國。由於歷代國王都是出身於帝國皇帝的家族——弗雷姆家，因此人們稱它為『弗雷姆帝國的正統繼承者』、『千年王國』。王國首都是拉爾齊亞。這個也是前弗雷姆帝國首都的城市，保有眾多中世紀奧克納時代的建築，因此人們也暱稱它為『古都』。

法定語言是弗雷姆語，但經營旅館、餐廳等店家的商人大多能讀寫奧克納大陸語，因此只要能說奧克納大陸語就沒問題。此外，一如人們所知，弗雷姆語本身就是一種從奧克納大陸語衍生出來的語言，彼此的共通點相當多，因此若無講得特別仔細的必要，靠奧克納大陸語也能充分達到溝通的效果。

通貨單位共有白金幣、金幣、銀幣、銅幣等四種。一枚白金幣等於兩枚金幣，一枚金幣等於五枚銀幣，一枚銀幣等於十枚銅幣。儘管消費水準依各區域而有些許差異，但一般來說拉爾齊亞居民一家四口每年約消費三百〜四百枚白金幣，因此物價相較於他國顯得略高。

治安部分，拉爾齊亞、提丹、洛拉、文德斯巴卡等都市區域有王國警備隊的總部、分部，治安相當良好。然而躲在暗巷裡的法外之徒不少，因此需要多加注意……如、如何？」

艾莉卡不禁呆住了。

「……好厲害。」

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發自肺腑的話。

「畢竟這些是必須知道的事嘛。」

「……順帶一問，弗雷姆王國有哪些值得一看之處？」

「到弗雷姆觀光旅行時，務必到古都拉爾齊亞停留。那裡不但是中世紀奧克納文化的發祥地，還以文化保護的觀點出發，將前拉爾齊亞帝國大學禮堂、拉爾齊亞大聖堂、聖喬治教會拉爾齊亞總會等歷史建築以當時的樣貌保留下來。此外，從拉爾齊亞搭乘高速馬車，大約一天可以抵達北部文化的中心提丹，可以體驗一下充滿異國風情而與中世紀奧克納文化大異其趣的提丹文明。對於厭倦一般觀光行程的人，我推薦南部的洛拉。洛拉是弗雷姆王國唯一開放公營賭場的都市，在奧克納大陸更是僅次於帕爾賽那CC的鬧區。試著在不夜城洛拉暫時拋開現實如何？」

「完美。你記得還真清楚耶？」

「話說回來，那本書是怎麼回事？《漫遊奧克納大陸：弗雷姆王國篇》……顯然是旅遊雜誌吧？」

「那可是近來最暢銷的書喔。而且，你確實也學到了歷史、地理，以及文化吧？」

「雖然的確是這樣沒錯。話說回來，關於隆德·迪·泰拉這個地方……」

「『泰拉』。講隆德·迪·泰拉太長了對吧？一般都簡稱泰拉。」

「泰拉有什麼特產、名產……或是知名觀光景點一類的東西嗎？剛才在馬車裡，領我過來的那位小姐說『沒什麼特別的』，但如果有的話，我希望能在不替你們添麻煩的情況下稍微觀光一下……」

聽到浩太這番話，艾莉卡那張漂亮的臉蛋不由得有些扭曲。畢竟她直到剛剛都還在為了這件事抱頭苦思。

「……剛才說過這本書是近來最暢銷的『旅遊雜誌』了吧？」

「……原來如此。」

言下之意就是，「這裡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景點或特產，所以雜誌沒著墨」，浩太精確地理解了她的意思。而這點似乎讓艾莉卡不太高興。

「……事到如今我就老實說吧，泰拉沒有什麼特產、名產或是觀光景點。真要說起來，這裡是個沿著出海口建立的城鎮，所以本身平地不多，海風又讓農作物難以生長，說穿了根本沒什麼魅力。儘管我基於王姐身份而保有與自己不相稱的地位，收入卻比一堆男爵、子爵都來得少。所以，很遺憾地我也沒辦法讓你過那種奢侈生活。雖然硬是把你叫來很抱歉……但我頂多只能保證你會有三餐跟午睡時間吧？抱歉囉？」

說著，艾莉卡對浩太露出微笑。這些事愈說愈讓人難過。

「……」

「……」

「……」

「……說幾句感想如何？」

「……呃……該怎麼說好呢……」

浩太的目光在空中游移。

「保證三餐和午睡時間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提案……然後呢？」

「……『然後』是指？」

「……呃，再怎麼說您也是領主，難道沒想過要把缺乏魅力的領地變得有魅力嗎？」

聽到浩太自然地說出這句話，艾莉卡不由得坐正了身體。從沒有突然發怒這點看來，可知艾莉卡畢竟還是個有教養的人……話雖如此，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儘管她內心非常不高興，不過臉上仍舊掛著笑容。

「……抱歉，我好像沒聽清楚你說什麼。能不能再說一遍？這話是什麼意思？」

艾莉卡輕輕觸碰帽子，以平靜而憤怒的眼神瞪著浩太。此時艾蜜莉插進兩人之間，遮住了她的視線。

「松代先生。」

「呃……失禮，您是艾蜜莉小姐，對不對？」

「很抱歉，方才忘了報上姓名。我是在隆德·迪·泰拉公爵家擔任總管的艾蜜莉·諾茨費爾特。」

「不敢。敝人是松代浩太，今後還請你多關照。」

「關不關照得看接下來的回答……雖然我沒打算剽竊主君說過的話，不過您剛才那番言論，究竟是什麼意思？」

「剛才的……意思是？」

「『難道沒想過要把缺乏魅力的領地變得有魅力嗎？』」

聽到艾莉卡這麼說，浩太頓時睜大了眼睛，然後一副「糟糕！」的樣子低頭致歉。

「……失禮了。如果讓兩位不高興，我願意道歉。」

「『難道沒想過要把缺乏魅力的領地變得有魅力嗎？』是什麼意思？嗯，除此之外您還說『再怎麼說也是「領主」』對吧？這話是指我的主君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沒有盡到身為領主的責任，不適合擔任領主——是這一類的『侮辱』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這下糟了。」

浩太抓了抓頭，然後再度低頭說「非常抱歉」。看到他的反應，更讓艾蜜莉火冒三丈。

「謝罪就免了。泰拉是片面海的土地，終年刮著海風。海風對作物有不良影響，因此這裡長年歉收。此外，這裡打從有史以來就是個埋藏在歷史角落的寂寥漁村，也沒有能招攬觀光客的知名景點。在這種狀況下，艾莉卡大人依舊終日致力於守護、指引泰拉的領民，要讓大家過更好的生活。我身為公爵家的女僕，絕不容許一無所知的你污衊她。」

艾蜜莉說到這裡後停住，接著突然低下頭來。中長秀髮隨之搖晃。

「……非常抱歉。我身為一介女僕實在太過放肆了。」

雖然有必要把該說的話說出來，但該道歉之處還是會低頭。不管對方言論有多麼無禮，自己有多麼不情願，客人終究還是客人。艾蜜莉判斷再下去就會說過頭，於是恭敬地謝罪。

「……經營需要技巧，但有比技巧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經營者有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意志』。」

正打算抬頭的艾蜜莉停下了動作。接著，重新抬起臉來的她，以烈火般的眼神與浩太四目相對。

「在我的世界，建立起全世界最大規模會計事務所的人曾說過這句話。而這句話，同時也是做我們這行——人們稱之為『銀行業』——的人所必須解決的『課題』之一。說得極端一點，無論大企業、中小企業、只由家族經營的個體戶，到頭來都一樣……當然，『國家』和『領地』也不例外。不管領地的條件有多好、具備多少有魅力的觀光資源，如果經營者沒有心，那麼一切都等於白白浪費，毫無意義。」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

「……身為『經營者』卻不正視當前的課題，而下了『因為這是個毫無魅力的地方』這種結論，實在不可取。僅此而已。」

——沒被人家緊握的拳頭揍飛，簡直是個奇蹟。

「一無所知的你沒資格說這種話！艾莉卡大人身為王姐、身為弗雷姆王家的一員、身為公爵，她經營泰拉時究竟背負了多大的壓力……你敢說你懂嗎！」

「不，我不懂。正因為明明不懂，卻還是出於『習慣』而不小心多嘴，我才會認為自己失言而道歉。」

「既然如此，讓話題在那裡打住不就好了嗎！」

「可是，你問了『這話是什麼意思』。那確實是我失言，然而有人徵求我的意見又另當別論了。我想，經營領地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課題，或是風險，但你們設想過任何能解決問題的方法了嗎？好比說，你們曾提過農作物收成差所以沒什麼收益。為什麼要拘泥在農作物上呢？就剛剛的說法來看，農作物長不好對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停產農作物呢？」

「你是要讓人民餓肚子嗎！」

「並非如此。不過，從事農業相當費力。而儘管花了這麼大力氣，作物仍舊長不好……換句話說，勞動沒有相稱的對價。我才想問，你們是要讓人民餓肚子嗎？乾脆地裁掉收益不佳的部門，也就是放棄虧損事業，乃是企業再造裡頭基礎中的基礎。為什麼不這樣做？」

「……哪可能下得了手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艾莉卡開了口。浩太看了看她的樣子，以眼神催促她說下去。

「我是隆德·迪·泰拉公爵，有義務維護此地居民的生活。正如你所言，在這裡從事農業並不輕鬆，這種事不必你說我也知道。我也想開闢新事業、想做些能賺錢的事，也想推動些能讓泰拉居民生活得更愉快的政策。可是呢，做這些事需要錢。商業、工業，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業也一樣……不管做什麼都需要錢。而且，現在的泰拉沒這些錢。經營者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意志？如果靠這種東西就能經營領地，要燒意志或燒什麼我都肯。」

「有道理。不管意志多堅定，終究還是需要預算。可是，艾莉卡小姐。我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

聽到浩太這幾句話，艾莉卡原先滿是怒氣的眼睛裡浮現了「感興趣」的神色。在她的注視之下，浩太以那對被評為「充滿睡意」的眼睛打量起餐廳，最後目光停在某處。

「比方說那幅畫。我對藝術沒什麼研究所以不太瞭解，但它既然能擺在這個招待來客的房間，想必頗有價值是不是？艾蜜莉小姐？」

「那是約兩百年前某位畫家的作品。實際上，那幅畫貴重得無法估算價格，可以說它是泰拉公爵家的傳——」

「賣了它吧。」

「——家之……寶？你、你說什麼？賣、賣掉？你、你這個人……難不成沒聽到我說的話嗎？那幅畫是泰拉公爵家的傳家之寶！是前代國王陛下親自賜給艾莉卡大人的名畫！你、你居然要我們把它賣掉！」

「居然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嗎？不簡單。想必能賣個好價錢吧。」

「那可是相當於傳家之寶的東西耶！你居然想……你是在侮辱泰拉公爵家嗎！」

「公爵家是該被侮辱吧，畢竟沒錢嘛。自尊、榮譽、堅持……什麼都行，這些東西能填飽肚子嗎？」

「你、你這人……」

「為了慢性赤字困擾，沒有根本的解決辦法……雖然正確說來是無法採取這種方法……但無論如何，你們已經過了能選擇的階段囉？應該賣掉非必要與非亟需的資產。雖然我不清楚究竟能賣到怎樣的價格，但多少能填補不足吧？國王恩賜的畫？原來如此，確實是種很難賣的資產。畢竟再怎麼說也是要貴族賣掉自己的東西換錢嘛。很難看、很丟臉、很不好意思對吧？可是，不自我犧牲還能改革嗎？不想丟臉，可是需要錢——你們以為這種小孩子般的任性有用嗎？若想成就些什麼，就非得忍耐不可。我想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儘管如此，卻依然主張家裡的一切都屬於自己，始終死抱著不需要的資產，這樣真的算得上『有在努力』嗎？艾莉卡小姐，您真的——」

能說自己具有「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意志」嗎？

浩太提出質疑的同時，也將目光固定在艾莉卡身上。兩人筆直的視線，在算不上寬廣的餐廳裡對上了。

「所以說——！」

「艾蜜莉！」

艾蜜莉正打算繼續辯解，卻被艾莉卡簡短的叱責攔住了。

「……浩太，那幅畫沒辦法輕易放手。」

「即使能靠它改善財務狀況也一樣？」

「嗯。你剛剛說自尊填不飽肚子，這句話確實沒錯……但對於我們王族、貴族這種生物來說，若要維持『領地』、『爵位』，自尊也是不可或缺的『營養來源』。」

「……原來如此。那麼，那幅畫就不能賣了呢。」

「不錯。」

說著，艾莉卡點點頭。

「……不過，若是我私人蒐集的寶石、名畫……倒是可以賣唷？」

「艾、艾莉卡大人！您在說什麼啊，艾莉卡大人！您是這個弗雷姆王國的王姐！是跟陛下最親近的王族成員！身份如此高貴的您，居然要捨棄自己收藏的寶石與名畫？怎麼能做這種事！」

「唉呀，為什麼不行？正如浩太所言，這些寶石、名畫我一沒在使用、二沒在觀賞，就像剛才說的……什麼來著？非必要？」

「非必要與非亟需的資產，是嗎？」

「對，就是那個。既然如此，不如趕快把它們賣掉。」

「可、可是！王族……隆德·迪·泰拉公爵家因為缺錢而變賣寶石與名畫？這……這種丟臉……這種丟臉的事哪做得到啊！」

「艾蜜莉……」

「是這樣吧！艾莉卡大人不是一直努力到現在嗎！」

沒錯。艾莉卡過去確實一直在努力。

她用心學習農耕知識，希望儘可能改善這個貧瘠的領地，

她為了商借應付歉收、儲備小麥所需的費用，願意對妹妹莉茲低頭。

她想讓領地的狀況變得更好，因此總是熬夜與帳簿奮鬥。

「這種會讓諸侯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行為……艾莉卡大人不可能接受吧！」

總是勞心費神的艾莉卡，身影在女僕眼中變得模糊。聽到艾蜜莉這番話，艾莉卡似乎很開心，但她依舊露出了空虛的微笑。

「……謝謝你，艾蜜莉。不過……這也沒辦法。浩太？」

「……有什麼事嗎？」

「如果……就這樣賣掉我擁有的名畫和寶石……」

能讓泰拉變好嗎？

「不能。」

對於艾莉卡懇求似的詢問，浩太乾脆地否決了。

「如果變好這麼簡單，那就不必辛苦了。到頭來，變賣非必要、非亟需資產只能暫時取得現金，如果不從根本改變收益結構就沒有任何意義。資金遲早會見底，到時候依舊得變賣資產，而這麼做得到的依舊是現金。接著資金再度見底，又得變賣。遲早會因為沒東西可賣而出局。」

「既然如此，單純變賣不是毫無意義嗎！你居然還慫恿艾莉卡大人——」

「如果不採取行動，那就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可以藉由變賣資產取得臨時資金。現金是流動資產，能流用到任何地方……換句話說，可以培養新的收益部門。」

「……如果……建立起所謂『新的收益部門』，能讓泰拉變好嗎？」

「這個嘛，如果能讓它成為整個收益的中心，泰拉的情況應該會好轉吧。當然，我無法保證就是了。」

「……這樣啊。」

說著，艾莉卡嘆了口氣。

「……那麼……你會幫忙嗎，浩太？」

「艾莉卡大人！」

「安靜，艾蜜莉。我們先前完全沒考慮過『賣掉寶石和名畫換錢』這種事，對吧？」

「那是當然啊！就常識來說，貴族變賣自己的資產根本——」

「正是所謂『貴族的常識』才讓泰拉這麼窮困。什麼王族啦、貴族啦等身份……借浩太的話來說，都是『沒辦法填飽肚子的東西』吧？」

艾莉卡以這番話讓艾蜜莉閉嘴，接著看向浩太。她眼中那帶有明確意志的光輝，令浩太稍微端正了坐姿。

「……這件事光靠我一個人辦不到。即使跟艾蜜莉兩人合作，依舊辦不到。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力量。浩太，你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接著就只剩如何操作而已，不會特別需要我的力量喔。」

「別這麼壞心眼。更何況，你對這件事也有責任呀。」

「責任？是指我大放厥詞這件事嗎？」

「怎麼可能，當然不是囉。聽好，浩太。你啊——」

點燃了我的「意志」唷。

「你讓它成了『熊熊燃燒的烈火』呢。我現在非常興奮。泰拉或許能改變。原先以為不管怎麼掙扎都救不起來的泰拉，或許真的能變成一個美好的地方。這讓我興奮不已、心跳加速地……滿懷期待。所以說，浩太——」

請你務必助我一臂之力。

若從「公爵」這個高貴身份考慮，艾莉卡完全沒必要低頭。看見主君低聲下氣的樣子，艾蜜莉喉嚨深處逸出了不成聲的哀號。浩太則是直直盯著放下身段的艾莉卡。

「……話先說在前頭，艾莉卡小姐。我這個人呢——」

最喜歡聽別人說他「需要」我。

艾莉卡揚起視線。浩太帶著惡作劇意味的回答與眼神，令她開心地笑了。而浩太看見艾莉卡那有如向日葵一般的笑靨後，也同樣回以笑容。

「這樣嗎……那就請你多指教囉，『勇者大人』。」

「我才得請你多指教呢。」

說完，兩人伸手互握。

◇◆◇◆◇◆

「那麼……有什麼具體的方法呢？」

風波不斷的晚餐告一段落。正當浩太以招待的類紅茶熱飲潤喉(同時艾蜜莉也以面對不共戴天之仇的眼神盯著他)時，艾莉卡出聲詢問。

「要問具體的方法，這倒是相當困難呢……不過嘛，就先從『經營模式崩潰』的部分開始談起吧。」

說著，浩太便將手裡的杯子放在桌上，正面看向艾莉卡。

「當企業……這個嘛，換成國家或領地也行。總而言之，當某種共同體的經營出現困境時，原因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

「兩種？這麼少？」

「只是粗略的分類。簡單說來，只有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這兩種。」

「……這……呃，的確。」

「現在，泰拉領所面對的問題主要是內部因素。儘管這裡的農作物難以生長，卻以農業為支撐財政的主要產業。有句話說『以夕陽產業為主要產業』……就是指這種狀況。」

「……嗯，一點也不錯。在海風吹拂下，這裡的作物總是長不好。建立聚落以來，泰拉一直在面對這個問題。」

「……我有個疑問。如果這個問題難以回答還請見諒。」

「無妨。」

「這是個根本上的疑問——為什麼艾莉卡小姐會成為這片土地的領主？你再怎麼說也是國王的姐姐，應該有更……該怎麼說呢，『更好』的地方吧？」

「因為隆德·迪·泰拉公爵位是專屬於優秀王族子女的爵位。爵位與領地本來無關……說穿了就是種類似榮譽稱號的頭銜。至於我的情況，則是因為有了『領地與爵位』的承諾，所以在受封爵位的同時獲賜這片領地。」

「即使如此，你再怎麼說也是國王的姐姐，只要說一聲……」

「正好相反。就因為是這種『誰也不要的土地』才該賜給王族，不是嗎？」

「……這話是指？」

「君王授與臣下領地向來是論功行賞。如果國王在論功行賞時將這種『有史以來收成從沒好過的土地』賜給你，你會高興嗎？」

「……應該會認為這是在兜圈子整人。」

「沒有多餘領地能賜給本來該成為政治婚姻道具的我。既然如此，就從直轄領中挑出反倒會『礙事』的泰拉，大致上就是這樣。這想必是洛特的主意吧。」

「那位洛特先生嗎？他看起來不像那樣的人啊……」

浩太的腦中，浮現了洛特那真要說起來還比較像和善老爺爺的臉。看樣子他雖然外表和藹，卻意外地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不過，正因為看不出是『那樣』才叫做『狐狸』吧。」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謝謝你，話題扯得有點遠了，讓我們回歸正題吧。首先，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泰拉是片作物難以生長的土地。」

「是呀。儘管我們也試過種些在含鹽土地也能生長的作物，不過……實在不行呢。」

「意思是長不好？」

「種是種了沒錯……可是賣不了多少錢。」

「……原來如此。」

浩太雖然缺乏農業知識，卻很瞭解這種問題……應該說，他有這方面的經驗。

「……這是種典型的失敗呢。」

「……這是什麼意思？」

「當本業部分出現大筆赤字時，經營者會採取的行動大致上分三種。第一是削減固定費用。也就是減少人員薪資，或者歸還租借的土地……再來就是減少應酬，對不對？」

人事費用、不動產租賃費用、交際費用，這三項在固定費用中佔了很大的比例……或者應該說它們難以刪減。人員不能隨便解僱，而一般來說也無法拿經營危機當理由退租土地，畢竟還有年約這種東西。至於交際費用——

「……某種程度的應酬還是跑不掉喔。」

「這我明白，畢竟是貴族嘛。」

就是這麼回事。

「……然後呢？另外兩個是？」

「一個是增加本業的銷售額。像是提高生產力賣更多東西，或者讓商品擁有附加價值以提高商品單價等等。」

前者是薄利多銷，後者則是附加價值商法。不過——

「……我採取的是這種方法嗎？」

可能是說太多話了，浩太再度喝了一口桌上的類紅茶飲料。

「不。艾莉卡小姐做的是『跨足相鄰產業』。」

「相鄰產業？」

「是的。雖然就『農業』的意味而言應該算相同產業，換言之就是增加銷售量……不過從『種植從未嘗試過的新作物』這部分來看，算得上是跨足相鄰產業吧。可是……」

說到這裡，浩太嘆了一口氣。

「……在多數情況下，跨足相鄰產業會失敗。」

「是這樣嗎？」

浩太對臉上浮現問號的艾莉卡點點頭。所謂的「相鄰產業」就如字面上一樣，是指鄰接本業的產業。以建築業為例，除非將房子蓋在海上，或像某天空之城一樣浮在空中，否則必然蓋在地面——也就是土地上，因此建築業和不動產業往往關係密切，像這樣的關係就就叫做「相鄰產業」。

「不過……既然是相鄰產業，應該比較容易成功吧？」

「許多經營者這麼想，因此兼營其他業務時往往優先選擇相鄰產業。畢竟『相鄰』嘛，與其跨足關係較遠的，不如選擇較為易於察覺、瞭解趨勢的。」

「那麼……為什麼多數情況下會失敗呢？」

「相鄰產業確實容易兼營。反過來說，經營層也容易太有信心地認為自己『很瞭解』，還會因為覺得外國的月亮比較圓，而在缺乏勝算的情況下一頭栽進去。」

艾莉卡目光游移，大概是聯想到了什麼吧。她確實曾認為「種植在海風下也能好好生長的作物不就行了嗎」而量產該種作物。

「掌握市場趨勢乃是基本中的基本，生產賣不出去的東西跟生產垃圾沒什麼差別。」

「居然說垃圾……啊，好啦！我知道了啦！」

「還有一點。跨足相鄰產業且成功的經營者與公司確實不少，但他們不會在陷入所謂的『谷底』時做這種事。他們會於本業獲利時，在即使出現赤字也能彌補的範圍內出手。說實在的，如果突然跨足不太清楚內情的產業，還能帶來一口氣改善本業經營狀況的黑字，那麼原先待在該產業的人早就變成億萬富翁了。」

聽到浩太的指正，艾莉卡以苦澀的表情喝了一口類紅茶飲料。她以優雅的動作將茶杯放在桌上，隨即看向浩太。

「然後呢？雖然我已經明白自己失敗在哪裡……但究竟有什麼具體的辦法呢？」

面對她充滿期待的眼神，浩太只是聳了聳肩。

「要生個辦法出來可沒那麼簡單。」

艾莉卡聽到這話當場傻住，呆滯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個公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恨恨地瞪著浩太。

「你啊……你這不就只是在耍我嗎？」

「畢竟我才剛聽完現況嘛。如果光是這樣就能靈機一動，想必會顯得我很行……只可惜天底下沒這種好事。」

艾莉卡雖然也表示「話是這麼說沒錯」，表情卻顯得十分不滿。

「總而言之，今天有了幾個重要的發現。像是經營者有改善的意思、這裡還有些能夠處分掉的閒置資產……還有，放棄農業吧。」

「……唔！你、你這個人啊！」

「啊、啊啊！抱、抱歉！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甚至該說你願意嘗試很好！總之先失敗看看，也能從中學習！畢竟我們也因此曉得最好別再碰農業了嘛！這也就是說，今後不必再把錢花在農業上頭了！」

「是、是這樣嗎？」

「沒錯！不過……做之前就察覺會失敗當然還是最好啦。」

「……」

「……」

「……我說啊。」

「請、請說？」

「你這個人……跟我有什麼仇嗎？」

「沒、沒這回事啦。您、您真愛說笑〜」

「……什麼真心話與場面話嘛。」

浩太對著沒好氣的艾莉卡露出苦笑。

「……這個嘛，對於認真想改善的經營者，我自然會說『真心話』囉。如果不這麼做很失禮吧？」

「……這話什麼意思啊？」

「應該說是『原則』吧？」

說完，浩太又喝了一口類紅茶飲料。這回他將剩下的一飲而盡。

「儘管口氣很沒禮貌，但既然你是認真想改善，我自然也會把話說得重一點。不管你是王族、是貴族還是這塊領地上最了不起的人……這些都沒關係。所以……如果這樣會讓你不高興，那還是別要求我提供建議比較好。」

最後他補了一句「好啦，意下如何」。

「……那正好。」

對於浩太帶著挑釁意味的目光，艾莉卡也不服輸地照樣回敬。

「既然話已經說出口，我就不會翻臉不認賬，儘管斥責我吧。相對地，你也得盡你最大的力量。我不會要求非成功不可，但你一定要竭盡所能。」

「……如您所願，公主殿下。」

浩太恭敬地低下頭。

他有如騎士立下誓言般的樣子，讓艾莉卡滿意地點點頭。

◇◆◇◆◇◆

——隆德·迪·泰拉公爵邸，餐廳

「……真虧你能蒐集這麼多東西呢。」

在餐廳那場「實現可能性頗高的隆德·迪·泰拉根本性經營狀況改善計劃會議」，通稱泰拉實根計畫會議的兩天後。

「不是蒐集，是聚集。是它們自己過來的。」

裝飾品、繪畫，以及不曉得要用來幹什麼的似鹿動物標本，多到讓餐廳變得十分狹窄。原來如此，難怪艾莉卡會說「我這就準備，能不能等個兩天」。

「主要是禮物？這麼多？」

「是啊，畢竟我也是王族的一分子嘛。在受賜泰拉並遷居到這裡之前……雖然不至於每天都收到禮物，不過相當頻繁。」

「住到泰拉以後呢？」

「全沒啦。簡單易懂到了不用解釋的程度。」

貴族之間的來往，雖然也看交情、血緣，以及其他親屬關係，但基本上是種利害關係下的產物。在艾莉卡是王族成員，屬於王家一分子的期間，禮物自然堆得像山一樣高。這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畢竟她是前任國王的愛女，有可能繼承王位，討她歡心有益無害。

然而，放棄王位繼承權就任公爵，又會怎麼樣呢？確實，公爵的地位很高，但不管再怎麼高，終究還是「臣下」。就算是前任國王的女兒、當今國王的姐姐，基本上跟其他貴族還是沒什麼差別。

「更何況，受賜的領地可是泰拉呢。這幾年以來，我不記得還收過什麼禮物。」

即使博得其他貴族歡心也沒什麼好處。既然得不到回饋，送禮等於浪費錢。

「……態度翻轉得可真乾脆。」

「不如說來到這裡後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呢。跟他們斷絕往來讓人舒服多了。」

「不過……既然如此，也就代表你對這些東西沒什麼留戀囉？全部賣掉也行嗎？」

「嗯，替我把它們全部處理掉。這樣屋子也能變得乾淨點，一舉兩得。」

對於艾莉卡這幾句話，浩太欣然同意。雖然人們常說「變賣資產說起來簡單，真的要賣卻不容易」，但其實要賣掉這些非必要非亟需的資產沒那麼困難。聽起來或許很奇怪，但只要賣方不拘泥對象和價格，即使是難以脫手的不動產也會像長了翅膀一樣賣得飛快。

「……這次變賣一定會成功。」

儘管如此卻始終無法脫手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經營者不肯放手。

許多經營自家企業的人，會將公司與員工全都當成自己的東西。日本人常說讓公司倒閉的經營者「連爐裡的灰都當成自己的東西」，實情正是如此。特別是家族代代相傳的土地、號稱傳家之寶的刀劍，或是用來證明自己成功而買下的裝飾品與名畫等東西，他們往往死都不肯放手，最後公司真的就這麼「死亡」了。

「要賣掉非必要非亟需資產時，最大的困難就是擁有者本人不肯放手。既然對這些東西沒什麼留戀，要脫手應該很容易。之後就只剩價格的問題……」

「艾蜜莉。」

「是。關於繪畫就參考該畫家作品近期的成交案例。寶石的部分則請鑑定師鑑定。關於標本……嗯，就賤價拋售吧。」

說完，艾蜜莉便以會讓人嚇一跳的冰冷眼神看向浩太，彷彿在看什麼污穢的東西一樣。對特定業界的人來說，讓美女用這種眼神盯著看大概是種獎勵，但對於浩太這種完完全全的普通人而言，只會覺得背脊發寒。

「呃……艾蜜莉小姐，你是不是在生氣？」

「……不是。女僕不可能對客人生氣，松代……先生。」

「……剛剛我的名字跟『先生』之間，是不是有段異常的停頓？」

「……………………沒有。」

「艾、艾蜜莉小姐？剛才這顯然是有停頓吧？」

「那是錯覺。」

對於艾蜜莉冷淡的態度，浩太也只能放棄追究。一來追問下去多半也只是浪費時間……二來浩太的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

「……我的心靈可是很脆弱的耶。」

浩太搖頭長嘆。他心想就這麼氣餒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轉換話題。

「總之呢，這麼一來應該能確保手頭的資金了。」

他一邊以艾蜜莉泡的類紅茶飲料——以下皆稱紅茶——潤喉，一邊看向堆得像山一樣的禮物。

「雖然還不曉得總金額有多少……不過應該能賣不少錢吧？」

「敝人沒有半點美術方面的品味，這部分就全權拜託了。」

浩太在小學、中學、高中時，與美術相關的科目頂多只拿過兩分，就連高中從五分制改採十分制後也一樣。別說明白藝術品的價值了，他對這方面連半點興趣都沒有。

「呵呵，這部分就交給我吧。」

艾莉卡微笑回應。那張令人看得入迷的笑臉，讓浩太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坐正身子後再度開口：

「那、那麼就拜託了。接下來……這個嘛，總之先決定今後的方針吧。」

能夠變賣資產。手邊的資金也會因此增加。今後最迫切的目標，就是別讓這些東西減少……最好還能增加。話雖如此——

「那部分就交給你了。反正我只會誤判情勢增加赤字而已。」

說完，艾莉卡便微微鼓起臉頰。看樣子被浩太說「居然想改種不怕海風的農作物賣錢，頭腦實在太簡單啦，哇哈哈」讓她十分介意。

「拜託別鬧彆扭了，又不是小孩子。」

「我可不是小孩子，當然沒在鬧彆扭。啊，我的想法還很幼稚是吧？」

「這就叫鬧彆扭……算了，再爭下去八成沒完沒了。那麼，請先考慮一下泰拉今後的走向吧。」

說著，他又喝了一口紅茶。

「簡單來說，就是『以後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讓泰拉賺錢』。其中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模仿成功案例』。說到弗雷姆王國中景氣最好的都市，會想到哪裡呢？」

「這個嘛……會先想到王都拉爾齊亞吧？」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那可是王都耶？國王居住的都市耶？那裡住了很多人，糧食消耗當然也多呀。」

「因為賣得多，所以賺得多。其他都市如何？」

「然後是……提丹？那裡是觀光勝地，有古老的遺蹟和城堡。所以提丹的觀光客很多，聽說旅店幾乎都會客滿。」

「原來如此，是因為有觀光資源。再來呢？」

「再來……」

「應該是洛拉吧。」

艾蜜莉代替答不出來的艾莉卡發言。

「人們稱洛拉為賭博都市。據說那裡單單一個晚上就會有額度驚人的現金流動，每天都會有人成為億萬富翁或變得一貧如洗。因此，洛拉是弗雷姆最受歡迎的觀光地，錢財自然會留在那裡。」

「……謝謝呢。」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松代先生，而是為了泰拉，更精確地說是為了艾莉卡大人。」

女僕這番冷淡的回應，差點讓浩太哭出來。但他是個堅強的孩子，不能哭。

「……總而言之，剛才一共提到三個都市。模仿它們的路線發展應該會比較簡單才對，畢竟它們已經成功了。這就叫學習成功經驗。可是……」

「辦不到吧。」

「嗯。首先是拉爾齊亞。那裡是王都兼政治經濟中心。反過來說，因為是『中心』那裡才會變得繁榮，而非因為繁榮才變成『中心』。接著是提丹，要傚法那邊同樣辦不到。觀光業是種需要大型設備、設施才能提供服務的產業，缺乏觀光資源的泰拉很難倣傚。」

所謂的「觀光勝地」，要有溫泉啦、名山啦，或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等景點才算得上。雖然也有極少數……比方說，像是浦安的老鼠王國那種靠著品牌形象讓觀光勝地「出現」的幸運案例……但發生的機率大概跟彩券中大獎差不多。

「再來就是洛拉了，不過……」

說著，浩太瞄向兩位女性。

「沒辦法學洛拉吧。」

「我想也是。」

「你知道原因？」

「因為書上寫了嘛。那裡是『弗雷姆中唯一開放公營賭場的都市』對吧？」

說實在話，如果到處都能設賭場，這個國家恐怕早就變成賭博大國了。至於這樣是好是壞就另當別論。

「……話說在前頭，如果我向陛下要求應該能得到許可唷？雖然沒辦法弄得很大，但私底下來她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是。」

「還是別這麼做吧。地下賭場會讓治安惡化，而且不是能賺錢就什麼都好。」

打造一個能讓人民安居樂業的都市，也是領主的職責。畢竟有人民才有國家。

「……那不就沒轍了嗎？」

「要『倣傚』過去的案例確實沒辦法。這麼一來，只剩下一個手段了——我們只能開拓新事業。」

「就算你說要開拓新事業……」

艾莉卡皺眉苦思。美女不管做什麼都好看，實在太不公平了。不過這是題外話。

「……但我完全想不到。」

「……放棄得還真快呢。」

「但本來就該這樣吧？如果這麼簡單就想得到，我們早就出手了。」

說得沒錯。就是因為想不到，財政才會吃緊。

「不過，我們有了多餘的資金唷？能做的事不就變多了嗎？比方說泰拉靠海，可以在這裡打造商業港之類的。」

「……打造商業港又能怎樣？這裡可是泰拉耶。」

「我只是打個比方啦。」

商業港一般會位在商業行為的目的地或發源地。對於缺消費者也缺生產者的泰拉而言，一點用都沒有。

「……反過來說，大概要賺多少才夠呢？我是指你希望讓目標收益……嗯，你希望讓獲利增加多少。舉例來說，目前泰拉最主要的收入是稅收對吧？」

浩太這麼問是為了確認。他原以為對方會點點頭回答「是啊」，艾莉卡卻無力地搖頭，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咦？」

「最主要的收入是『借款』。」

「……借款嗎？」

「嗯。雖然算不算收入很難說就是了……總之，泰拉的收入大多是向國庫借來的錢。」

「……地方債嗎？這是……」

所謂「地方債」就是由地方行政組織發行的債券，說穿了就是各地自己發行的國債。發行的理由五花八門。

「為了彌補赤字，對吧？」

「……一開始是這樣。不過，現在則是為了償還借款而借錢。」

「這……可是最糟糕的發展呢。」

用來償還債務的資金，一般來說會以獲利支付。以泰拉的狀況而言，基本上應該靠稅收之類的收入償還。但是泰拉現在的做法，只不過是將欠款倒帶而已。

「為了籌措還清債務的資金而重新融資……呃，拿借來的錢還債雖然不能說不對……但這得先訂立個較為長遠的計劃才有意義。如果照現在這樣，一再地借錢還債……」

光是利息就會變得難以負擔。

「沒辦法讓稅收追上債務嗎？比方說增稅一年之類的。現在大約能收到多少稅金？」

「十五歲以上的成人，每個人每年徵收一百枚白金幣，小孩子一人五十枚。商會則另外算唷，每間商會一年要徵收兩千枚。」

「…………啊？」

「……怎麼了？太高嗎？這跟其他都市比起來還算少唷？像拉爾齊亞的稅金可是——」

浩太伸手制止艾莉卡說下去。他不是嫌太高。稅金……說得精確點，稅率高低完全不是問題。還有比稅率更重要的事。

「……呃……你們該不會是收人頭稅吧？你們是採取『每個人該繳納多少稅金』這種方式計算嗎？」

「是啊。」

艾莉卡一副「你現在才知道啊」的表情看著浩太。

「那個……每個地方都是這樣嗎？」

「是啊。雖然徵收的金額不同，但每個都市都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啊。」

聽到艾莉卡這番話，浩太緩緩點頭。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臉上似乎浮現了微笑。

「……怎麼了？有什麼好主意嗎？」

「……這個嘛，我想到一個方法。」

「這樣啊，原來你想到——咦？」

「所以說，我想到一個方法。能否成功姑且不論……但應該有一試的價值。」

「真、真的嗎？好、好厲害！是什麼！到底是怎樣的方法！」

看見家教良好的艾莉卡難得出現的興奮模樣，令浩太笑意更深了。

「停收吧。」

「……啊？」

「我們停止收稅吧。」

……驚天動地的一句話。

◇◆◇◆◇◆

「……我是不是聽錯了？我好像聽到有人說『停止收稅』？」

艾莉卡揉了揉眉心，然後盯著浩太看。即使在她的注視之下，浩太依舊毫無反應地打量辦公室裡堆積如山的眾多寶物，同時嘴裡還嘀咕著「這可真是不簡單呢」。

「……浩太？」

「啊，抱歉。老實說，我的美術只拿過『2』，所以實在不曉得這些東西好在哪裡，但至少還看得出它們很貴。」

「你的審美觀一點也不重要。能不能解釋一下？你剛剛是說『停止收稅』對吧？」

「沒錯。」

聽到浩太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艾莉卡長嘆一聲後說道：

「……浩太。你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如果停止收稅，我們要怎麼生活？你該不會要我們喝西北風過活吧？」

「我又不是仙人，沒打算說這種話啦。」

「既然如此——！」

浩太伸手制止艾莉卡的質疑。儘管被打斷令艾莉卡相當不滿，但她依舊選擇等待浩太接著說下去。

「看樣子這種說法不太好呢。我所謂的『停止收稅』，意思是停止『每人徵收多少』的納稅方式。」

「……抱歉，浩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耶？」

浩太對頭上浮現問號的艾莉卡頷首，右手豎起兩根指頭。

「稅金大致上分成兩類——啊，當然不是指稅金的『名目』唷？我是指收稅的方式。」

「不是指種類而是指收取方式？好，繼續。」

「到頭來，所謂的稅金必須平等地從住在當地的所有人身上徵收。可是，這個『平等』是種麻煩的東西……」

他收回兩根豎起的手指。

「平等分成水平平等與垂直平等兩種。」

前者是指「全員一律平等」，後者則是指「對能力不同者課以不同負擔使其平等」。

比方說消費稅。這種當成物品或服務之代價而支付的稅金，不管是世界知名的大富豪，還是在戶外睡紙箱的人，都要支付同樣比例的稅額。雖然也有人認為兩者消費量不同，所以這是一種垂直平等，但從「大家都負擔相同金額」的觀點來看它是水平平等。另一方面，垂直平等的思考方向則不太一樣——「對能力不同的人課以不同負擔」，換言之，賺得多的人就多交點稅金，賺不了什麼錢的人則少交點稅金。

「目前，泰拉的稅制是水平平等。雖然這點不限於泰拉就是了。」

「是呀，不管哪個領地都是用這種稅制。這樣最公平吧？」

「水平平等乍看之下公平，但意外地問題也很多。想想看，沒什麼錢的人也得繳交同樣的金額唷？這種方式對於收入多的人是無妨，但沒什麼收入的人可就頭痛了。」

「你是指……剛才提到的『垂直平等』比較好？」

「這倒是不能一概而論……舉個例吧，艾莉卡小姐。我們假設有商會開始在泰拉這裡做買賣，如果每年要徵收兩千枚白金幣的稅金，那麼最少也得有不下於兩千枚白金幣的利潤才行對吧？」

「沒錯。」

「這種事……做得到嗎？在這裡做生意，能帶來不下於兩千枚白金幣的利潤嗎？」

聽到浩太的問題，艾莉卡不由得別過頭去。

「……對吧？」

「……這個嘛，大概不行吧。」

「不管有沒有利潤，都得繳納兩千枚白金幣，這點應該很難承受才是。然而如果換成垂直平等，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對得到的利潤課以固定比例的稅金，這麼一來就能向賺錢的商會多收一點、賺不多的商會則少收一點，讓它們繳納不同的金額。」

「喔？那麼，這種方法——」

說到這裡，艾莉卡突然發現了盲點——浩太口中的稅金詭計。

「——慢著，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哪裡奇怪？」

「如果用你說的收稅方式，賺錢的人就得多繳稅對吧？這麼一來，賺得多的人不就吃虧了嗎？人家明明拚命工作多賺錢，卻因為多賺錢而多繳稅耶？這麼一來不工作不是反而比較好嗎？」

頭上出現問號的艾莉卡納悶地歪頭。面對她的目光，浩太眯起了眼睛——接著讚賞地拍起手來。

「為、為什麼要拍手啊！」

「唉呀，真是不簡單。居然能夠注意到這件事呢。」

「……你瞧不起我嗎？一般來說都會注意到吧？」

「不，意外地並非如此唷。方才艾莉卡小姐你所質疑的東西，是種叫『勞動誘因低落』的現象。意思就跟字面上一樣——因為不管再怎麼工作都得拿去繳稅，所以讓人覺得不工作比較好。」

目前日本的稅制，若單就所得稅的部分而言屬於累進稅制，是種「賺得愈多稅率愈高」的機制。在此省略詳細的稅率說明，簡單來說就是即使做了十倍的工作，扣稅後的所得也不會變成十倍。如果從工作者的角度來看，這種事想必不怎麼愉快吧，畢竟再怎麼工作也領不到相應的報酬。即使不至於讓人想當石川啄木，依舊會令人提不起勁工作。（石川啄木為日本明治時代的文人。由於沒有固定收入又愛尋花問柳，因此四處借錢度日而欠下許多債務。）

「是吧？所以呢？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嗎？」

「沒有。」

「嗯，那麼——啊？沒、沒有？沒有嗎？」

「沒這種東西喔。稅金問題可說盤根錯節，甚至有人說『如果能解決稅金問題就用不著經濟學了』呢。不管選擇哪種方法，都有它的問題。只不過，如果要鼓勵民眾開業，必定得減少他們的固定開支。按照現在的稅制，說穿了就等於抱著兩千枚白金幣的赤字起跑。既然如此，若能替民眾去掉這個赤字的部分，要開業不就容易多了嗎？意下如何？」

浩太看向艾莉卡。

「……有道理，這主意不壞。」

艾莉卡點點頭。關於收稅方式這部分她明白了。經過浩太這麼解釋，可知這的確不失為一個方法。然而——

「可是，我們辦不到。」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回應，讓浩太微微皺眉。

「能不能讓我聽聽理由？」

「這裡可是泰拉耶？不但沒什麼能誇口的東西，居民也算不上多，距離王都也相當遠。如果是我，絕對不會在這種地方……在這種毫無魅力的地方開分店。即使稅金再怎麼便宜也一樣。」

艾莉卡這話說得十分難聽。雖然十分難聽……但基本上正確。一個欠缺消費力又遠離高消費力地區的鄉下地方，不管稅金再怎麼便宜，多半還是沒什麼人想來此開店。丸之內的土地昂貴而北海道的土地便宜，就是因為這樣。這不是侮辱，而是事實。

「原來如此。這話的確沒錯呢，那就先從聚集人潮做起吧。」

「慢著，從聚集人潮做起……你啊，這種事哪有那麼簡——」

「方才艾莉卡小姐你也說了吧？這裡『毫無魅力』。那麼，把這裡變成一個有魅力的都市不就好了嗎？」

「……所以說，你講得太簡單了。哪可能這麼簡單就塑造出魅力啊？」

艾莉卡瞪著浩太，眼神中帶著些許的輕視與濃厚的失望。雖然是她擅自抱持期待，但期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

「塑造魅力？」

浩太輕鬆地接下對方的目光，歪頭回答：

「魅力這種東西不可能塑造得了吧？我又不是煉金術師，沒辦法無中生有。」

「唉呀？你不是要創造奇蹟給我看嗎？」

「很遺憾，我不是變戲法的，而是銀行員。所以——」

既然沒辦法無中生有，就從有的地方拿來。

「……哪裡？要從哪裡來？」

「請容我離題一下，艾莉卡小姐。在這個國家，國王陛下的影響力有多大？」

「要說有多大……這個嘛，畢竟是『國王』陛下，當然是這個國家影響力最大——」

說到這裡，艾莉卡也發現了。

「就讓陛下親口這麼說吧——『泰拉好像在做什麼有意思的事呢，我很感興趣』。」

「……」

「說實話，我並不清楚這個國家的機制如何。然而，一般來說所謂『受陛下眷顧』只會有正面影響，不會有負面影響吧？」

「……的確。浩太，你說得沒錯。」

「然後……這不就能當成『魅力』了嗎？」

在泰拉展店能夠討莉茲的歡心。光是開店，就能夠討弗雷姆王國最高權力者的歡心。只要讓國王欣賞自己、對自己有興趣，就代表有得到各種有形無形恩惠的可能。因為人們相信這樣有用，所以賄賂行為始終不會消失。

「再來，如果能派給在泰拉開店的商會一點小工作，讓他們有『成績』就更好了。只要有一兩個商會上鉤就等於成功，之後其他商會想必也會跟著過來。」

「是這樣嗎？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我認為，這樣的可能性不低。因為，討在上位者歡欣固然很重要，但不讓在上位者討厭也很重要。」

這是一塊陛下說「感興趣」的土地。在競爭對手個個都去開店的情況下，如果自己沒跟著開店，陛下會怎麼想？就算有「難道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裡嗎？」的念頭也是理所當然。

「……原來如此。」

聽完浩太的解釋，艾莉卡撐著下巴思索起來。浩太說的話顯然沒錯。雖然沒錯——

「……沒辦法。」

「請告訴我理由。」

「陛下沒有挺泰拉的理由。」

「用『艾莉卡小姐是陛下的姐姐』呢？」

「他不會偏袒自家人。」

「陛下嗎？」

「儘管這麼講等於對陛下大不敬……不過對於自家人的要求，莉茲可是像個笨蛋一樣地寬容。我是指洛特。」

浩太腦中浮現洛特那張慈眉善目的臉。原來如此，洛特對於這方面的平衡似乎抓得相當精準。

「如果像洛拉那樣將少許賭博行為當成公開的秘密，洛特大概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不過讓特定商會得利這種事，洛特多半不會放過。」

「因為洛特先生痛恨賄賂行為？他明明是政治家耶？」

「這兩句話讓人很清楚你怎麼解釋『政治家』這個詞呢。不過很遺憾，洛特他家是間大商會，非常有錢。這麼說或許很詭異，但就是因為洛特不喜歡偏袒自家人，這個國家才能運作得這麼『乾淨』。」

「那麼，只要讓洛特先生也有好處就行了吧？」

「給洛特好處？」

「是的。簡單來說，只要有張能讓洛特先生說『我明白了，讓泰拉獲益也無妨』的牌就行了，沒錯吧？」

「這……確實沒錯。如果能亮出這種牌，他大概會這麼說吧。」

只不過我們沒有，艾莉卡學浩太聳聳肩。浩太隨即對她說：

「艾莉卡小姐、艾莉卡小姐。」

「怎樣？」

「在你眼前的人是誰？」

「問我是誰……不就是浩太你嗎？」

浩太點點頭。

「沒錯。我們不是有這種『牌』嗎？」

看見浩太微笑地指著自己，艾莉卡的思考瞬間停住。

「……你不覺得洛特先生會後悔當初沒留住我嗎？」

浩太這句話，讓艾莉卡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這怎麼可能！」

一會兒後，她停滯的腦袋總算開始運作，接著反射性地大喊。

「洛特先生對我說過，『你有可能引發不必要的風波，所以給我離開王宮』。換句話說，對於洛特先生……應該說對於弗雷姆王國而言，我是個麻煩的『弱點』。而這個弱點，如今就在這裡……在艾莉卡小姐的手邊唷？能利用的東西就全部拿來用吧，反正你已經沒辦法隨自己高興做選擇了。」

「我、我做不到啦！你啊，就算沒辦法隨自己高興，也該有個限度吧！聽好，陛下可是因為信賴我，才把你託付給我唷？這種跟背叛沒兩樣的——」

「像這種信賴，扔掉就算了。」

「你、你說扔掉！這、這種事我哪做得到啊！更、更何況……這、這種……這種行為等於違抗王家，哪、哪可能做得到！」

「違抗王家？」

「對啊！因、因為浩太，你說的方法就等於威脅弗雷姆王國對吧？」

「講威脅多難聽，這是交易。」

「這不是說法的問題！實、實際上——」

「實際上，泰拉順利發展能讓弗雷姆王國富裕。剛才你也說過了吧？你一直為了還債而借錢。無法收回的債款俗稱不良資產。更重要的是，艾莉卡小姐，你是陛下的姐姐。一般而言，根本沒辦法對最高權力者的親屬說『請還錢』。在掌權者對自家人寬容的情況下，這種話就更說不出口了。」

聽到浩太這番話，艾莉卡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實際上，國家從未要求艾莉卡償還債款。她也非常清楚，沒要求還錢的理由之中包含了「艾莉卡是國王陛下的姐姐」……而她利用了這點。

「讓原先固定化的資產流動化，將長期外借的資產轉為現金活用，這麼做的益處……在決定出脫非必要非亟需資產的此刻，應該不需要我說明了吧？」

「……可是……對了！陛下她……莉茲她——！」

即使如此，艾莉卡仍舊無法接受。於是浩太對試圖找理由的她聳聳肩。

「——這樣啊，那就放棄吧。」

「怎麼可能……咦？」

「我說，那就放棄吧。既然艾莉卡小姐不願意，沒必要勉強這麼做。」

「……不、不用嗎？」

「嗯。既然經營者……領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我勉強推動也沒意義，畢竟勉強這麼做不見得就能解決問題。」

「真、真的不用這麼做也行嗎？」

「你不想做，不是嗎？」

「這、這……是這樣沒錯。可是……那、那麼，如果還有其他方——」

說到這裡，艾莉卡發現了。

「『其他方法』？」

她發現浩太的眼神有多麼冰冷。

「為了避免產生誤會，我先把話說清楚，艾莉卡小姐。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更不是『被召喚來的勇者』。我只是個銀行員。銀行員做不了什麼偉大的事。」

眼神依舊冰冷的他，對艾莉卡聳了聳肩。

「……當然，我不會說這是完美的方法。或許還有更好、更棒的方法也說不定。或許有不讓任何人受傷、不讓任何人損失、不讓任何人難過、不讓任何人痛苦的方法。但很遺憾，我不是神而是人，我想不到這麼了不起的方法。既然如此，我只能盡我所能。」

「啊……」

「沒錯，用這種方法想必會招來很多人的怨恨。除了洛特先生與陛下之外，其他地方的領主看在眼裡多半也不會高興才是。如果想開開心心過日子，實在不該這麼做。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要說出『想讓領地變好』這種話？就我個人的觀點而言，我原本以為艾莉卡小姐你不管得面對怎樣的惡評、不管內心會多麼難受，仍然想要讓泰拉變好。」

「……」

「……嗯，話講得長了點。簡單說來就是——」

你連這點程度的「覺悟」都沒有嗎？

「……如果是這樣，請你今後別再嚷嚷『想讓這塊領地變好』這種話。老實說吧，這讓人聽了非常不愉快。以前我幫忙過的那些經營者們，即使心裡難受，依然會絞盡腦汁，帶著痛苦……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改革。既然做不到，這件事就當沒提過吧。儘管這樣很不好意思，不過請容我收下附有三餐和午睡的吃閒飯生活。」

「……你還真有膽子呢。」

艾莉卡一肚子火。

她敢說，自己儘管非常、非常、非常地煩惱，依舊想讓這塊領地變好，就這樣一路走到今天。既然沒有相應的成果，或許那些真的都是白費力氣也說不定，或許自己一直在做蠢事也說不定。儘管或許真是這樣，不過——

「——我這個人呢，可沒好到被人說『不愉快』後還能微笑以對唷？」

「那麼，你要殺了我嗎？讓礙事的嘴巴閉上也是個方法喔？」

看見浩太歪頭質疑，艾莉卡嘴角一揚說「怎麼可能」。

「……浩太，你曾經問我『為什麼身為國王的姐姐，卻受賜這樣的領地』。」

「確實說過。」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是側室生的孩子……啊，別誤會喔？雖然我是側室的女兒，但正室安潔莉卡殿下與先王從不曾迫害過我。大家都很愛我，慈祥地養育我。尤其是安潔莉卡殿下她——」

——艾莉卡的食指輕輕滑過帽子。

「……這塊領地隆德·迪·泰拉，可是我的父親賜給我——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的領地耶！所以——」

滑過帽子的右手抓住帽身。安潔莉卡與格奧的笑臉在她腦中浮現，然後消失。

「——行，浩太。就讓我打出『這張牌』吧。」

「下定決心了嗎？」

「經營者需要『有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熱情』對吧？不管使用什麼手段，都一定要——重振泰拉的熱情。」

「很好。既然你露出這種表情，代表有讓我努力的價值。只不過，我會一心一意地讓泰拉這塊領地變好，認真地想辦法。艾莉卡小姐，既然你是認真想改善這個地方，我就不會跟你客氣。如果這會讓妳不高興——」

「你想說『那就別要你提供建議』，對吧？不過我也說過吧？我不會翻臉不認帳。」

「……」

「怎、怎樣啦。」

「不過在我看起來，你剛才就突然不認帳了耶？之前說自己『非常興奮』的人，到底是誰呢？」

「那、那是……！那、那個——我、我只是嚇到了而已！」

看見對方矢口否認的樣子，浩太不禁露出苦笑。

「呵呵，我明白了，就當成這樣吧。」

「當、當成這樣……算了，也罷。」

艾莉卡嘆了口氣。接著，她微微抬眼看向浩太。

「剛才，你說自己是『弱點』對吧？呃……你明白這代表著什麼嗎？」

看見她有些遲疑的樣子，浩太不解地問：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是洛特，一定會試著排除『弱點』。既然有你這個弱點，他毫無疑問會想辦法除掉這個弱點……也就是除掉你，浩太。」

「這個嘛，確實也有這種可能性呢。」

「什麼？難道你不怕死嗎？」

「這怎麼可能。剛才也說過了吧？我只是個凡人。我還年輕，一點也不想死。只不過，洛特先生最害怕的是『傳聞』。他擔心的是『弗雷姆王國召喚了勇者』這件事洩漏出去，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就算殺了我，只要沒抹除『召喚』這個事實依舊沒用。」

「是這樣嗎？」

「因為他擔心與鄰國開戰嘛。只要可以當或藉口，什麼事都能成為爆發戰爭的契機。」

這話聽起來似乎很沒道理，浩太笑著說。

「所以，不用那麼擔心我也無妨。如果還是會擔心的話……嗯，將這個主意當成艾莉卡小姐想出來的就好。」

「這種把戲騙得了洛特嗎？」

「大概是『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的程度吧。」

說著，浩太聳聳肩。艾莉卡平靜地笑了。

「……我問你。」

於是疑問浮現。艾莉卡平靜地看著浩太的眼睛，方才的激動神情就像假的一樣。那對天藍色的雙眸，對上了浩太的黑眼睛。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程度？」

「我一開始就說了吧？銀行員最喜歡人家『需要』自己囉。」

「就算是這樣也有限度吧。只要待在這裡，就能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吃的、穿的、住的都能……雖然不見得能滿足你，但至少我會儘量減少你的不滿。你真的只需要過著附三餐和午睡的生活就好。」

「……」

「你接下來要做的事，很可能讓你的壽命縮短。雖然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不過說實在的，憑我的力量或許沒辦法完全保護你。」

「就算妳是王姐？」

「正因為我是王姐。」

我有保護這個國家的義務與權利，艾莉卡說道。

「雖然身為泰拉領主的我認為你的提案很有魅力，但以王室成員的角度來看，則會認為這麼做相當危險。當洛特抓住這點攻擊時，我也有可能切割你。」

「你還真是坦白呢，這種事明明稍微遮掩一下也無妨。」

「我這個人呢，可沒機靈到面對一個堂堂正正亮出底牌的人時，還能面帶微笑地把武器藏在背後。」

「實在不像個王族成員呢。你討厭演戲嗎？」

「別跟我開玩笑。」

面對艾莉卡認真的眼神，浩太嘆了口氣。

「這是報酬，艾莉卡小姐。」

「用來抵附三餐和午睡的生活？」

「雖然這確實也是種相當有魅力的報酬……我沒打算說什麼『對我而言，顧客的笑容就是報酬』這種動聽的話，畢竟不管嘴上講得再怎麼好聽，我們仍然希望對方支付金錢或物品當酬勞。然而，聽到人家說『謝謝』依舊會開心，而這無疑也是種『報酬』。如果對方認真地想改善經營狀況，也為此訂立計劃，並且整頓操作的環境，更讓我協助操作……而這一切又能連結到顧客的笑容這項『報酬』，我自然不會吝於採取行動。」

「即使這得賭上自己的性命？」

「後面會變成詭辯唷？」

「無妨，說下去。」

「雖然經營者需要熊熊燃燒的熱情，但銀行員也一樣。如果不以同樣的熱度接待對方，自己會先被烈火燒盡。『泰拉』這塊領地，已經奄奄一息了對吧？既然執政者拼了命想改善這裡，我當然也得拼了命努力才行。」

說著，浩太露出微笑。艾莉卡見狀重重嘆了口氣。

「詭辯啊……不過，我並不討厭這種笨蛋。」

原先帶著諷刺意味的冷笑，轉為盛放的笑靨。

「——好，我該做什麼？」

「兩件事。首先就是剛才提到的，拉各商會來泰拉開分店……說穿了就是遊說吧。」

「你是指說服洛特？」

「方法就交給你了，要請陛下開金口也行。」

「……」

「……咦？」

「陛下就算了，反正她還是會全部交給洛特處理。」

「……她是最高權力者吧？」

「我可不記得說過她是最高決策者唷？」

或許是身為國王的姐妹比較不受拘束吧，艾莉卡聳聳肩這麼說道。面色有些凝重的浩太想起了王宮那段交涉。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

「這部分我會儘量想辦法。然後呢？另外一件事呢？」

「要招攬商會，也就代表需要能讓商會營業的土地與建築。難得這裡有海港，考慮到今後的發展，我希望能讓商會集中在沿岸地……嗯，我想設立一個『商業區』。」

「沿岸地區？沿岸地區有人住耶？」

「沒錯，所以得請那邊的居民『撤離』才行。雖然直接下令『撤走！』也是可以……」

「……我實在不想做這種事耶。雖然你大概會說我太天真。」

「我可不會這麼說，畢竟成為將來的禍根也很麻煩。雖然多半會留下某種程度的怨恨，但還是支付點金錢比較好。考慮到土地收購的費用、蓋建築的費用，以及其他種種花費，或許把手邊的寶物都賣光也不夠。」

「……嗯，我明白了。」

「那麼，請作答。」

「你是要我去跟國家借對吧？」

艾莉卡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浩太見狀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不願意可以放棄喔？」

「……我才不會放棄。人家只是露出有點不願意的表情而已，有什麼關係嘛。」

看見艾莉卡氣鼓鼓的樣子，浩太忍不住大笑出聲。

「真是的！不要笑啦！」

「抱、抱歉。忍不住就……哈哈哈……」

艾莉卡鬧彆扭似地別過頭去。然而，一想到這麼做也無濟於事，她便嘆了口氣轉回來面對浩太。

「……關於收購計劃的部分，我就讓艾蜜莉跟你去。艾蜜莉，好好協助浩太。你最熟悉街坊，跟街上的人也相處融洽。千萬要小心——」

「別惹出麻煩，是嗎？」

「不要太亂來喔，畢竟還得把今後的事考慮進去。」

「……雖然這個要求有些困難……」

女僕瞄了浩太一眼。

「……但我會協助松代先生的。」

「……你們務必要好好相處啊。」

艾莉卡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麼，就請你多多指教囉，浩太。」

接著，她帶著笑容伸出右手。

「彼此彼此，也請你多多指教。」

她的右手，緊緊握住了浩太同樣伸出來的右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09 PM

—第三章— Chapter Three

——隆德·迪·泰拉公爵邸·會客室

「千萬拜託囉？聽好，艾蜜莉，尤其是你——」「我明白，艾莉卡大人。您不必擔心，請盡快前往王都吧。」泰拉主從就這麼你來我往好一陣子，最後艾莉卡面色凝重地叮嚀「絕對不可以吵架喔！」才終於啟程。隔天——

「艾蜜莉小姐。」

「有什麼事嗎，松代先生？」

艾蜜莉與浩太在會客室相對而坐。兩人之間擺了張長長的桌子，彷彿要隔開他們一樣。畢竟只有兩人，就算挑個小一點的房間也完全不成問題，不過浩太堅持「孤男寡女不能擠在小房間裡」。身為女性的艾蜜莉這麼說也就罷了，這種話由浩太口中說出來，聽了實在讓人搖頭……但就各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無可奈何。

「那個……你為什麼要擺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啊？」

「我並沒擺出什麼可怕的表情。而且您這句話相當失禮。」

艾蜜莉是王姐隨身女僕，外貌美麗、教養出眾，在王宮內人稱「諾茨費爾特惹人憐愛的一朵花」、「美人主僕」，算得上頗受歡迎。浩太這種應對方式，實在令她有些不滿。儘管她並未特別以自己的容貌為傲，碰上他人色眯眯的眼神也會十分憤怒，但對方居然說「只有我跟艾蜜莉小姐兩個人？那就在會客室吧」這種話，特地指定能保持距離的地點，還是會令身為妙齡女子的她相當不高興。

「真、真是抱歉。呃，我想跟你談談有關今後的事。」

「沒什麼好談的。以我的立場而言，松代先生說什麼我就會做什麼。只要您下達指示，我就會照著做。」

「那個……艾蜜莉小姐？話是這麼說，但今後我們還得一起工作，能不能請你稍微和善一點呢？」

「態度和善會增進工作效率嗎？」

「我想，至少可以讓人際關係變得圓滑一點唷？我相信瞭解彼此有助於增進工作成果。更何況，這回是個說它會決定泰拉未來也不為過的大案子喔？好好相——」

「松代先生。雖然您這麼說，但一來我不認為建立圓滑的人際關係有什麼益處，二來我對您在想什麼、要做什麼、有什麼打算毫無興趣。請別擔心，無論態度如何，只要是工作，我就會迅速、細心地完成它。」

這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艾莉卡大人——艾蜜莉冷淡地這麼說完後，浩太嘆了口氣。

「就算我說我很在意，你八成也會說『那是您自己的事』吧。」

「您很清楚嘛？正是如此。我不否認圓滑的人際關係能增進工作效率，不過……不是我自誇，就客觀角度來看，我自認只需要跟您進行最低限的對話，就能順利完成工作。」

溝通能力在工作上雖然重要，卻不是必備。即使是寡言、冷淡、乍看下完全不曉得在想什麼的人，只要這人的基本能力強得突破天際，要應付工作依然綽綽有餘。只不過這種超人實在很少見，因此往往得靠言語溝通彌補不足之處。

「……看來再怎麼說服都是浪費時間呢。我明白了，那麼艾蜜莉小姐，麻煩你遵照我的指示行動。為了泰拉今後的發展，請答應我你會老實地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不用說我也會答應。這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艾莉卡大人。」

「為了誰都無妨。那麼艾蜜莉小姐，之前那些『財寶』一共賣了多少？」

「詳細的數字還沒出來，不過換算成弗雷姆白金幣後，大約有二十五萬枚。當然，這個數字還會浮動……不過就拉爾齊亞的市價看來，粗估差距不會超過一成。」

「原來如此。那麼下一個問題。這附近……比方說這間屋子北方有塊廣大的空地，如果想在那邊建造平民住宅，大概要花多少錢？」

聽到浩太這一問，艾蜜莉望向半空中思索了一會兒。接著答案自她的櫻桃小口中出現。

「如果供一家四口居住，大約五百枚白金幣吧。」

「咦？才五百枚白金幣嗎？這麼便宜？大概會有幾個房間？」

「通常會是有三個房間的平房，其中一間是廚房。」

「不能蓋樓房嗎？比方說有什麼條例……呃，領地法之類的規定禁止蓋樓房……」

「沒有。只不過，蓋樓房的費用往往比平房來得昂貴。住宅並不便宜，要在某種程度上抑制開銷就會這樣。」

「也就是通常只會蓋一層樓的建築，沒錯吧？」

艾蜜莉點點頭。浩太低頭致謝，接著以拳頭撐著下巴，開始思考。

「順帶一問，如果蓋成兩層樓、六個房間的住宅，大概會花多少錢呢？啊，當然概算就行了。」

「先假設前提相同，是給一家四口居住的兩層樓住宅。一樓有廚房跟另一個房間，二樓則有四個房間，那麼如果純粹只看建築費用，應該能控制在一千五百枚白金幣到兩千枚白金幣之間吧。只不過，實際上往往會依材料與施工方式而有所不同。」

「不止翻一倍嗎……艾蜜莉小姐，北邊那塊土地的地主是誰？」

「歸隆德·迪·泰拉公爵家所有。」

「也就是說不必向別人收購，可以省下土地費用。這麼一來就能稍微降價……嗯，一般來說買家具要花多少錢呢？」

「這個問題的範圍太廣了。好比說這間宅邸裡的各式家具，都是由奧克納大陸知名工匠手制的精品。如果變賣這間屋子裡的家具，要蓋個一兩棟房子也不算難事吧。但我絕對不會讓您這麼做。」

浩太對瞪著他的艾蜜莉聳聳肩，表示沒這個打算。他自己也很中意這裡的舒適床鋪。

「接著是關於住在沿岸地區的人……不，家庭數。靠海的區域究竟住了多少人呢？」

「大人、小孩合計一百五十二人，以戶數計算則有四十三戶，多數從事農業。另外，那邊沒有任何商店。」

「原來如此，那麼——」

浩太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而閉上了嘴。他花了點時間思索，才察覺這股突兀感的由來。

「……話說回來，艾蜜莉小姐，你真是厲害呢。」

想通原因後他不禁讚歎出聲。相對地，讓人讚嘆的當事者艾蜜莉，則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厲害？松代先生，我哪裡厲害了？」

「藝術品市價、住宅建築費用、居住人口與就業統計你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不是嗎？儘管問題包含許多不同的方向，你依然能有條有理地一一回答。」

「啊，原來是這件事嗎？這只是女僕的基本素養，沒什麼了不起的。」

「只因為女僕的基本素養，就能像網路一樣源源不絕地提供知識，這個世界的女僕規格之高真是讓人驚訝……」

原來如此，艾蜜莉確實有資格說「不需要建立圓滑的人際關係」。她簡直是「只要基本能力高就用不著溝通能力」的範本。

「……也罷，關於艾蜜莉小姐能力的話題就到此為止。沒想到我的誤算不是高估而是低估……不過這麼說似乎對你很失禮。」

浩太面露苦笑，再度陷入沉思。就這麼思索了一陣子後，浩太拍了一下手並站起身。

「……留在這裡空想也無濟於事。不好意思，艾蜜莉小姐，我要外出一會兒。」

「您要去哪裡？」

「沿岸地區，算是所謂的『實地調查』吧。艾蜜莉小姐，如果想集合沿岸地區的居民，該怎麼做比較好？」

「立塊牌子應該最有用吧，我想會比口耳相傳來得更有效。」

「那就讓大家七天後聚集在同一個地方……這個嘛，地點就選在這間會客室吧。能立一塊牌子告訴他們這件事嗎？」

「這麼做是無妨……」

剛剛才說「對你在想什麼毫無興趣」，沒過多久就問「你究竟想做什麼？」實在讓艾蜜莉覺得有點丟臉……即使如此，她依舊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所需的最低限度對話」，然後以不太有自信的聲音問：

「那個……您讓大家聚在一起，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

以談和為藉口召集叛亂分子——進行「屠殺」。

這種方法既不新穎也不稀奇。儘管這麼做勢必會留下惡評，這位聲稱「儘可能採取不容易令人們不滿的方法」的仁兄應該不會用這招才對；但正因為是他，才會有毫不猶豫地動用這種手段的可能性。艾蜜莉控制不住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思緒，忍不住問出口。

「那還用說嗎？」

對於女僕的質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的浩太回以笑容。

「當然是『交涉』囉。為了讓泰拉變好所做的『交涉』。」

◇◆◇◆◇◆

「感謝各位的蒞臨。敝人名叫浩太·松代，承蒙這個隆德·迪·泰拉的領主，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公爵閣下賞識擔任顧問。今後還請多指教。」

浩太優雅地欠身行禮，並且打量在場四十三名來客的表情。這些人恐怕還是第一次被叫來領主宅邸，臉上若非「為什麼叫我們來？」的疑問、恐懼、擔憂，就是彷彿在說「老子現在正忙著呢！」的不滿，完全藏不住心裡在想什麼。只不過，每張臉上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充斥著緊張。

「請各位別那麼緊張，放鬆心情聽我說，否則連我也要緊張得結巴了。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希望能儘量在這位監督的面前表現得好一點，如果各位願意協助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浩太開玩笑似地這麼說，底下傳來一些笑聲。相對地，本來臉色就已不太好看的艾蜜莉，這下子表情變得更難看了……不過浩太將這當成不得已的犧牲。

「……好，今天邀請各位來此只為了一件事——我們隆德·迪·泰拉將進行大規模的領地改革。這項政策是為了更有效地運用人力、物力、金錢，讓泰拉這塊土地發展得更好。」

領民們原先浮現微笑的臉上，這回冒出了問號。看見這些人僵硬的表情，浩太明白他們沒聽懂自己在說什麼，於是點點頭。

「……簡單來說，就是想讓各位的生活變得比現在更好。」

聽到這句話，聚集在屋內的領民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那、那個……顧問大人？」

「請叫我浩太，叫松代也行唷？當然『大人』就免了。能的話希望您起立發言。」

浩太這麼一說，一名顯得有些困惑的男子下定決心似地站起身。這人年約四十來歲，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手臂粗得像樹幹一樣。但他的態度跟體格剛好相反，顯得有些畏縮。

「您的大名是？」

「是、是的，我叫湯馬士。」

「那麼湯馬士先生，有疑問的話還請務必告訴我。」

「那、那麼，浩太先生。那個……剛才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們的生活會變得比現在更好嗎？」

「湯馬士先生，您現在的職業是？」

「那、那個，我是農夫。」

「在這個海風很強的地方務農？」

「是、是的。那個……因為我除了這些以外什麼都不會。」

「那麼……所以生活實在算不上好？」

「是、是的。」

湯馬士偷偷瞄了艾蜜莉一眼。艾蜜莉的臉色還是一樣難看。

「我們正在計劃招攬商會來泰拉開店，希望目前住在海邊的各位，能夠在這些商會裡頭工作。」

「在、在商會工作？那、那個……我沒唸過什麼書……」

「不用擔心。關於商會所需要的基本知識，我們會提供能夠供各位學習的場所——也就是學校。」

「學、學校！要我去上學嗎？那個，我沒那麼多錢……」

「免費。在學校的成績在一定水準之上者，我們會發給他結業證書。只要拿結業證書前往商會，商會將優先僱用這些人。」

「可、可是……那個，就算學校免費，這段期間的工作——」

「修業期間預定是半年。至於湯馬士先生……不止湯馬士先生，在座每一位這半年內的收入，我們都會給予補償。」

「啊……？對、對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簡單來說，就是請各位領錢上學的意思。」

這回眾人聽得一清二楚，衝擊傳遍整間會客室。不但可以從事收入比現在更高的工作，會提供就業管道與技能，甚至還能拿錢。條件實在是好過頭了。

「當然，我們有半年這個期限。在這段期間成績欠佳，也就是無法取得結業證書的人，得再上半年的課程。雖然不用學費，但這段期間的收入則不提供補償。也就是說，請各位努力在半年內畢業。如何？」

浩太這一問之下，在場眾人全都一臉認真地頷首。浩太將他們的反應當成接受，於是同樣點點頭。

「……那麼，接下來跟各位談談條件的部分。」

聽到這句話，會客室內的人們表情再度僵硬起來。

「有條件也就是說……咱們得做些什麼才行？」

「就如方才對各位說的，我們打算招攬各商會來隆德·迪·泰拉。讓他們開店的地點，則是目前各位所居住的沿岸區域。換言之——」

非常抱歉，各位。浩太鄭重其事地說。

「請各位答應撤離。」

屋內一片安靜。

「那、那個……你、你是要我們滾……？」

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發言的湯馬士才畏畏縮縮地舉手。看見他的模樣，浩太面帶微笑地回答：

「怎麼可能！各位都是泰拉最重要的居民。只是為了泰拉的發展，希望能取得各位所居住的土地而已。您知道在這棟宅邸北邊有一塊寬敞的空地吧？」

「知、知道。」

「我們將在那裡蓋各位的新家。新房子與新土地會比各位現在住的地方更大，除此之外還會附送所能準備的最高級家具。」

「更大的土地跟房屋嗎！連家具都有！」

「對於目前所住的土地和屋子，各位或許都有留戀、有回憶、有羈絆。說穿了，這是為奪走各位的留戀與回憶所支付的『賠禮』。請各位別客氣，儘管收下。」

說到這裡，浩太恭敬地鞠躬行禮。

「所以，為了泰拉的發展、為了各位的生活……能不能請各位協助我們呢？」

寂靜再度降臨。

在這片沉默中，浩太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

「……那個……浩太先生。請把頭抬起來吧。」

這個姿勢究竟維持了多久呢？

「……湯馬士先生？」

浩太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隨即見到了湯馬士臉上的笑容。

「那個，雖然一開始嚇了一跳……但仔細想一想，這好像不是什麼壞主意。」

「……是啊。」

「說得對，反正咱們也種不出什麼好蔬菜嘛。」

「仔細想想，換成在別的領地大概一句『給我滾！』就沒囉。相比之下，這待遇實在是太好啦！」

約有十人跟湯馬士一樣「是啊、是啊」地附和。聽到他們的聲音，浩太努力壓抑喊出聲的衝動，用力低下頭。

——然後笑了。

「非、非常謝謝各位的支持！我們一定會讓各位看見一個美好的都市！贊同的人請往這邊，有幾份文件要麻煩你們簽名。至於不能接受的各位，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這個案子一定會讓各位的生活變得更舒適。這個嘛……七天後。希望各位七天後能再次來到這裡。不用說，在七天內改變心意的人也別客氣，請隨時告訴我或這邊的艾蜜莉小姐！」

◇◆◇◆◇◆

「進行得可真順利呢。」

「你是指什麼？」

反對的人直接離去，贊成的人則以簽名、按拇指印立下簡單的契約書。不會寫字的人則由艾蜜莉代筆。

「說實話，我完全沒想過他們會這麼簡單就答應轉讓。松代先生，您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魔法？」

正在過目契約書內容並確認張數的浩太，聽到艾蜜莉這話後抬起視線。

「魔法？這可不是什麼魔法。我只是用『道理』說服他們而已。只要交出土地，我們就提供住家、職業，以及就職所需的技能。說起來可能不太好聽，但這地方太偏僻了。確實，他們或許會對祖先代代相傳的土地有所留戀，可是這種留戀能讓他們填飽肚子嗎？」

對於浩太這番話，艾蜜莉搖搖頭。艾蜜莉本身也是從王都拉爾齊亞來到泰拉，看見理應是「鬧區」的沿岸地區那副貧困樣，跟「居然讓身為王姐的艾莉卡大人來這種地方！」帶來的憤怒相比，「以後該怎麼辦」的迷惘要來得更重。

「不過，留戀跟餓肚子是兩回事。不，確實不能當成兩回事……」

艾蜜莉無法辯解。她很明白浩太的意思。老實說，與其住在那種偏僻的地方，不如搬到領主公館附近更華麗漂亮的新家，根本沒什麼好反對的。可是，人類應該不是光聽「道理」就會接受、行動的生物才對。

「雖然就利害關係上能理解，情感上卻無法接受？」

「嗯，這種說法或許比較正確。」

「當然，人不是光聽『道理』就能理解、接受的生物。所以，這回我也動之以情。」

「動之以情？」

「不錯。請回想一下剛才的事。當我說出『提供住家、工作，以及學習工作所需技術的地方』這種誘人的話時，大家的心情如何？」

聽到浩太這幾句話，艾蜜莉腦中浮現方才聚集在會客室那些人的表情。對於這有如天上掉下來一般的優秀條件，大家的臉全都因為興奮而染成了紅色。

「在那種狀態下，幾乎全員都有『答應』的意思唷。假如……雖然在這個條件下毫無意義就是了。假如我沒拜託他們離開沿岸地區的家，這邊的契約書想必不會只有十三張，而會是四十三張吧。」

艾蜜莉再度對浩太的話點點頭。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沒有交換條件，這個提案可以說是破格了。

「在我的世界，有一種叫『低飛球法』的交涉技巧，想來這個奧克納大陸應該也有……說穿了，就是先提出優良條件得到對方的承諾後，再提出取代原先條件的新條件。」

這種叫低飛球法的交涉技巧，關鍵在利用人一旦答應後就難以反悔的心理。

比方說，你想買電腦而前往店家。聽完親切的店員詳加說明後，你下定「好，我買！」的決心。正當你被店員帶到櫃檯，開始妄想要用買到的電腦做什麼、要怎樣享受新電腦時，店員卻露出一副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對你這麼說道：

「實在是非常抱歉，我們手邊沒貨了。雖然能替您調貨，但考量到廠商的問題，無論如何都得花上一星期……」

幸福的妄想畫下休止符。

此時店員對陷入絕望的你說了。「不過，只要再加一萬圓、一萬圓就能買同一家廠商的別款最新型……不知您的預算是否許可？」如果店員的交涉技巧再好一點，大概會在「只要再加一萬圓」前面說「雖然那本來是貴了兩萬圓以上的高價商品」之類的話吧。

好啦，你要怎麼辦呢？本來已經下定了「我要買電腦！」的決心，不但做好了金錢準備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與其悶悶不樂地熬過一星期，不如現在買下去比較好吧？反正人家似乎也打折了，買了也不虧吧？啊，這麼說來，下周跟朋友講好了要出去玩對吧？反正這東西本來就很貴，多加個一萬圓倒也……不，就買吧——你大概會這麼想吧？

話說在前頭，絕對不是每個店員都存心要騙你而用上這種手法。有時應該是真的沒貨，對方也可能是出於純粹的善意而打折。這不是要你買東西時懷疑賣家，只是具備相關知識比較好而已。

閒話到此打住。總而言之，你大概會帶著「便宜入手本來應該更為昂貴的電腦」的小小幸福感離開。即使買的不是原先要的電腦，還支付了比預定支出更高的金額也一樣。

「換句話說，你是用剛才提到的交涉技巧欺騙了沿岸地區居民？」

「我沒有騙他們。剛才也說過了吧？我不只講道理，還訴諸感情。」

浩太將這十三張紙在桌上敲兩三下對齊，說了聲「請」後遞給艾蜜莉。收下契約書的艾蜜莉，不經意地打量起寫在最頂端那張紙上姓名欄的文字。

「有個詞叫『一致性理論』。人要顛覆已經做出的決定，得花費相當大的力氣。只要開頭便讓他們覺得『不錯耶』、『很有吸引力』，我們就等於成功了。接下來，則變成他們自己把『顛覆原先決定的痛苦』跟『吞下壞條件的痛苦』放在天秤上比較囉。更何況，這回提出的條件已經可以說好得出奇了。」

說到這裡，浩太指向艾蜜莉手中文件裡最上面那張的姓名欄，揚起嘴角。

「只要有一個人『表態』，我們就等於成功了。接下來大家必然會『我也是我也是』地跟著來。不能小看所謂的群體心理唷，艾蜜莉小姐。」

聽到浩太這番話，艾蜜莉就像要模仿他的動作一般聳聳肩。

「我能問個問題嗎？」

「請問。」

「你所說的那個低……」「低飛球法，是嗎？」「……謝謝。關於這種技巧的部分我已經明白了，群體心理的部分也沒問題。可是，如果湯馬士先生沒有在那種場面下像那樣發言，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來到先前從未踏入過的領主宅邸，接著走進會客室排排坐好。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人家說「來，儘量發表意見！」好了，原先緊張的人們也不可能一句「那麼……」就簡單地開口回答。像是這次的對談，就非常有可能變成浩太一個人說個沒完。

「原來如此。正如你所說的，碰上特殊的場合，若在毫無預備知識的情況下突然有人拋出那種話題，不管是誰都無法讓腦袋好好運轉吧。特別是『領主公館』這種跟平常不同充滿壓倒性緊張感的場面，就更容易這樣了。」

浩太點點頭肯定艾蜜莉的意見，並且就這麼說下去：

「不過這回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非常低。日前我也提過了，這次是個大案子，絕對不能失敗。我可不會採取『一定會有人說吧？』那種得仰賴機率的方法。銀行員很討厭『如果可以的話就好了』之類的想法喔。」

說著，浩太一如往常地聳肩。看見他的樣子，艾蜜莉腦中浮現問號。

「意思是您還用了其他交涉技巧嗎？像是一定能釣出對方發言的咒語之類的。」

「我可不是魔法師……這點前些日子也講過了呢。很遺憾，我不懂這種咒語。答案更為簡單，簡單到一公開就會讓妳大吃一驚。」

「簡單？」

「是的。說穿了就是——」

——暗樁。

看見浩太面帶笑容這麼說完，艾蜜莉的思考頓時停止。數秒後，停止的思緒再度開始運轉，艾蜜莉隨即順著這股衝動出聲質問：

「暗、暗樁？所謂的暗樁——」「就是指事先安排的客人。」「我不是問這個詞的意思！這種手段也未免太卑鄙了！」

艾蜜莉一副要抓住浩太領帶算帳的樣子貼了上去。浩太內心雖因為美女的怒容而大為慌張，卻依舊裝出冷靜的表情伸手制止對方。

「講『暗樁』或許不太好聽也說不定。我只是提前將情報透露給湯馬士先生，在他完全明白真相的情況下請他提供協助。儘管問題在於湯馬士先生能否巧妙地『扮演』這種角色，不過……你知道嗎？湯馬士先生過去似乎曾待在叫做來姆的國家奮鬥，希望能成為大眾戲劇明星唷？就今天的演技看來，如果他當初持續下去，說不定已經功成名就也說不定呢。」

聽到浩太若無其事地這麼說，艾蜜莉難得地張大嘴巴呆愣在原地。又過了數秒，她才像回過神一般對浩太開火：

「你、你這個人……你感受不到良心的苛責嗎！」

「良心的苛責？苛責什麼？」

「湯馬士先生或許覺得這樣很好，但其他人怎麼辦！他們熱愛、珍惜自己生長的地方，這塊土地上有他們的悲傷、歡樂、回億，而你卻欺騙他們，趕走他們——奪走這一切！」

「我既沒欺騙他們，也沒趕走他們，更別說搶奪了。我只是以正當的交易行為讓他們答應交換土地而已。更何況，我方可是提供了破格的條件唷？他們哪有批評的道理，說不定還會感謝我呢。」

「可是，那說不定只是一時沖昏了頭啊！待在領主公館這種異常環境裡，周圍又是那種氣氛，說不定會不小心簽下契約書啊！」

「如果執著小到會因為一時沖昏頭或不小心而簽下契約，那他們的留戀也不過就那種程度罷了。我可不會顧慮那種因為條件差異而簡單改變心意的人唷。」

艾蜜莉的眼神，就像看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這間以兩人來說太過寬敞的會客室陷入寂靜，浩太與艾蜜莉有如雕像般對看——然後互瞪。

「……算了，沒關係。」

艾蜜莉彷彿要推動停止的時間一般，將目光從浩太身上轉向那疊紙張。集合四十多人後收到了十三份契約書，考慮到這是要求他們離開所居住的土地，這個數字絕對不能算少。

「即使如此仍然接受的有十三人。重新強調一次，只有十三人。代表有半數以上的居民留戀那塊土地，不願意離開。好啦，你要怎麼辦？」

艾蜜莉得意地看向浩太。浩太有點尷尬地搔了搔臉……然後有些為難地皺眉問道。

「那個……艾蜜莉小姐，你究竟站在哪一邊？我還以為艾莉卡小姐曾經交代過你，要全面協助我耶？」

「……」

「麻煩不要別開視線行嗎？」

聽到浩太的質疑，艾蜜莉選擇別過目光。如果再吹個口哨就很有那種感覺，只不過奧克納大陸似乎沒有那種習俗。

「……算了，這件事暫且不管。正如艾蜜莉小姐所說，目前只有十三人。如果不說服剩下那一半以上的人就無法前進，這是事實……那個，差不多可以轉回視線了嗎？這樣講話實在不太方便。」

儘管艾蜜莉逞強地持續看向別處，但在浩太帶著嘆息的懇求下，她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回目光。

「松代先生說的一點也沒錯，還剩下一半以上。所以呢？您還有像先前那招低飛球法一樣的『戲法』嗎？」

浩太再度對話中滿是諷刺意味的艾蜜莉聳聳肩。

「不。方才我是跟他們講『道理』。所以——」

這回就跟他們談談「利益」吧？

看見笑著問「明白我的意思嗎？」的浩太，艾蜜莉儘管當下十分驚訝，依舊默默點頭。

◇◆◇◆◇◆

——隆德·迪·泰拉·沿岸農地

「午安，阿隆索先生。」

「啊，午——什麼嘛，原來是顧問大人啊。」

「別用『顧問大人』那種聽起來好像很偉大的頭銜稱呼我啦。」

忙著在田裡幹活的男子轉過頭，對著顧問大人——浩太露出提防的表情。即使對方態度如此，浩太仍舊沒有半點在意的樣子，只是微笑以對。

「什麼事？我正在忙，麻煩長話短說唷？」

男子將目光從浩太身上收回，轉往即將收成的蔬菜。他掂了掂作物的重量，接著從底下看了看，確認完蔬菜的狀況後滿足地點點頭。

「如何？種得好嗎？」

「嗯，今年的菜長得比我想的還要大呢。拿去。」

他將剛採收的類黃瓜蔬菜丟向浩太與艾蜜莉。蔬菜畫出拋物線後，落在艾蜜莉手中——以及浩太頭上。

「哈哈哈，真是個遲鈍的傢伙呢。」

「……我不太擅長運動。這是？」

「吃吃看吧，剛採下來的最好吃啦。」

在男子——阿隆索的催促下，浩太用袖子擦了擦從地上撿起的蔬菜，一口咬下。接受了充足日照後長大的蔬菜，帶著飽滿水分與些許甜味在浩太口中跳動。

「……蔬菜是甜的啊？」

「剛採收的特別甜囉。怎樣，好吃嗎？」

「嗯，非常好吃。老實說，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吃過的蔬菜中最美味的。」

「對吧？別以為只有什麼鳥啊牛啊豬啊之類的東西才有生命唷？就像這樣，蔬菜跟花也是有生命的。帶著愛情培養它們，就能讓它們變成好吃的蔬菜唷。」

阿隆索拿起放在田埂上的竹筒狀水筒解渴。接著他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額前汗水，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所以呢，我可不會離開這塊土地喔。對顧問大人來說很遺憾就是啦。」

他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話語中卻帶有堅定的意志。

「顧問大人說的那些事我也明白。農業又辛苦又不安定。剛才我也說過，蔬菜同樣有生命。即使我抱著愛情培養，蔬菜也不見得會用愛情回報。它們有可能生病，也容易受天氣左右。蔬菜這種東西啊，就跟我老婆一樣任性呢。」

阿隆索張大嘴巴哈哈大笑。

「不過啊……我還是喜歡蔬菜。所以呢，不管你告訴我日子能變得多輕鬆、生活能變得多富裕，我都沒打算放棄農業啦。那種巴著桌子每天看數字的生活我可受不了。抱歉啦，顧問大人。」

阿隆索向浩太一鞠躬，然後就這麼回到田裡。看見他的背影，讓艾蜜莉內心感受到些許暖意。

「怎麼樣，松代先生？阿隆索先生似乎沒打算離開這塊土地耶？」

說自己不但講道理還動之以情，現在卻弄成這副德行。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想過舒適、富裕的生活。也有喜歡這塊土地、對這份工作感到驕傲的人。好啦，這下子有得瞧囉——艾蜜莉有些壞心眼地質疑浩太。

「……是啊。阿隆索先生說他抱著非比尋常的熱情從事農業，這實在是沒辦法呢。」

浩太一如往常地聳肩，然後若無其事地這麼說，反而讓艾蜜莉的諷刺撲了個空。看見艾蜜莉疑惑的樣子，浩太露出詫異的表情回問：

「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可、可是，這樣行嗎？」

「沒什麼行不行，實際上就是沒辦法呀。難不成……艾蜜莉小姐，你想用領主的力量把阿隆索先生從這邊趕出去嗎？」

「喂喂喂，千萬別這麼做啊。」

聽到阿隆索的聲音從田地的方向傳來，艾蜜莉連忙搖頭。

「沒、沒有！我沒說過這種話！從來沒說過！」

「是吧？既然沒辦法聽到阿隆索先生說『願意離開』，再談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那麼阿隆索先生，我告辭了。」

說完，浩太便轉身走開。艾蜜莉瞬間愣在原地，但她立刻想起自己的職責，於是打算跟上去。就在這時，浩太突然停下腳步。

「……這麼說來，我記得阿隆索先生有個女兒對吧？」

他轉過身子，朝著確認蔬菜生長狀況的阿隆索這麼說道。儘管話題轉換得極為突然，大感訝異的阿隆索依舊面露笑容回應：

「是啊！我有個今年滿十八的女兒。」

「據我所知，她似乎是位很優秀的女孩？」

「算不上優秀啦……不過啊，她說她想去王都念拉爾齊亞大學呢。這孩子也不幫忙田裡的工作，每天都在唸書、唸書的，真是不孝啊。」

雖然嘴上這麼說，阿隆索的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容。看見流有自己血脈的孩子抱持夢想，並努力朝夢想邁進，身為父親不管怎麼說都會感到高興。

「念大學！真讓人期待她將來的成就呢。」

「她說她想當醫生唷！還說『我要當醫生，保護泰拉每個人的健康！』什麼的……雖然我對她說『連個蔬菜都不會照顧的傢伙，哪能照顧人啊！』不過……這個孩子跟她媽一樣頑固，講都講不聽。」

「哪兒的話，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夢想啊！我也支持令嬡喔！」

浩太面帶微笑，連連點頭。

——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

「如果令嬡……能夠『平安無事地』就讀拉爾齊亞大學就好了呢。」

浩太還是老樣子掛著笑容。雖然他說話時帶著笑容……艾蜜莉的背卻流下一絲冷汗。

「松、松代先生！」

「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嗎！你在說什麼啊！」

「說什麼？我只是說『如果能夠平安無事地就讀拉爾齊亞大學就好了呢』而已呀？」

艾蜜莉慌張地靠近浩太。接著阿隆索粗暴地推開她，揪住浩太胸口的衣服往上提。他以靠著農活練出來的臂力，讓浩太的身體稍微離開了地面。

「……喂，顧問大人啊。管你再怎麼偉大，有種對我女兒出手試試看啊？別以為你可以四肢健全地看見明天早上的太陽，聽到沒！」

「阿、阿隆索先生！冷靜一點！松代先生！收回！收回那句話！」

「等、等一下！為、為什麼突然動手啊！」

「阿隆索先生氣得合情合理！松代先生，就算艾莉卡大人全權委託你處理，我艾蜜莉·諾茨費爾特也不能坐視你對別人家千金下手！」

「什麼對別人家千金下手——」

說到這裡，浩太臉色大變，原先漲紅的臉登時沒了血色。只見他鐵青著一張臉，拼了命地搖頭。

「這、這是誤會！沒人想過要危害令嬡啊！」

浩太拼了命地解釋。阿隆索雖然沒打算遮掩臉上揮之不去的不信任感，但依舊放下了揪住浩太胸口的手。

「……那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阿隆索瞪著咳嗽的浩太。

「……咳咳……抱歉，我用詞不當。這點我承認——」

接著浩太沒好氣地瞪向艾蜜莉。

「……但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你當我真那麼壞啊？」

「在我心裡，你這人就像個惡魔唷？真要說起來，剛剛那種說法不誤會才奇怪吧？不管是誰，聽了都只覺得你想危害阿隆索先生的女兒唷？」

艾蜜莉毫不在意對方的眼神，斬釘截鐵地這麼說道。浩太一聽之下，滿臉的不悅。

「……我要說的並不是那回事。說假話沒什麼意義，我就老實地問吧——阿隆索先生，您的生活過得寬裕嗎？」

「生活？」

「是的。確實，這些蔬菜很美味。可是，這個土地貧瘠的沿海地區收成應該很差吧？我有說錯嗎？」

「這個嘛……唉，日子確實過得不怎麼寬裕。」

「這是個現實問題——接受高等教育需要花錢。雖然我不曉得拉爾齊亞大學究竟要收多少學費……但並不是免費對吧，艾蜜莉小姐？」

「一年大概要將近五十枚弗雷姆白金幣吧。可是，拉爾齊亞大學有公費生制度，如果學生夠優秀就能免學費——」

艾蜜莉說到一半，便在浩太冰冷的眼神下閉上了嘴。看見平常總掛著微笑的他露出那種表情，令艾蜜莉不禁背脊發抖。

「我並不覺得環境會直接影響學力。但是，我認為兩者依舊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我也不怕什麼誤解，就在這裡老實地問吧，拉爾齊亞大學水準有低到『咱們村裡的神童』程度的實力就能拿到公費資格嗎？」

「……拉爾齊亞大學不止是弗雷姆第一學府，更是全奧克納大陸最優秀的大學，集結了來自奧克納各地的優秀年輕人。」

「退一百步來說，假設阿隆索先生的女兒能成為拉爾齊亞大學的公費生好了。畢竟這部分還得視『優秀』的標準而定，說不定公費生的名額很多。阿隆索先生，令嬡說過想當醫生對吧？」

「啊，是的。我女兒說她想當醫生。」

「我不是醫療科系出身所以不瞭解詳情，但經濟方面所謂的『專業書籍』價格絕對算不上低廉，提到醫學就代表需要吸收寵大的知識，相對地專業書籍的需求也會變多，學校會替公費生支付這部分的費用嗎，艾蜜莉小姐？」

「……不。只免除學費而已。」

「退一千步，專業書籍也能請學長姐們轉讓，或是從二手書店之類的折扣商店買到。只不過，教科書姑且不論，其他專業書籍有沒有學長姐肯轉讓是個大問題，就算肯轉讓好了，多半也是過時的舊書……算了，這個也放一邊。然後呢？您該不會要讓她從隆德·迪·泰拉搭高速馬車到王都拉爾齊亞通學吧？」

「這……當然不會。應該會在拉爾齊亞租個地方住，然後從那邊通學。」

「租屋也要花錢。她是個女孩子，想來也不敢住在什麼奇怪的地方吧。您在拉爾齊亞有熟人嗎？」

「……沒有。」

「那麼，考上拉爾齊亞大學之後就得找個住宿的地方才行。您應該不會讓令嬡一個人去吧？阿隆索先生，陪她過去的可能是您或您的夫人，也有可能兩人都去。我再說一次吧，搭乘高速馬車得花上三天。這部分的旅費您要怎麼擠出來？」

「我、我多少有點積蓄！我跟我老婆女兒的旅費還出得起！」

「退一萬步吧。假設這些全都順利擺平，令嬡考上拉爾齊亞大學、成了公費生、用便宜價格入手專業書籍，還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優良條件租到了住處。艾蜜莉小姐，拉爾齊亞大學的修業年限是多久？」

「拉爾齊亞大學沒有規定修業年限，只要自己認為已經學完而且大學認定已學成，就算是畢業。」

「如果想當醫生，能在一兩年內畢業嗎？」

「……應該很難吧。平均約要花上五年到六年。」

浩太對艾蜜莉的回答點點頭，轉頭看向阿隆索。阿隆索瞬間被他的眼神逼退了一步，但還是硬撐著留在現場。

「阿隆索先生，您能夠『確實』地活到六年後嗎？」

聽到這句話，阿隆索當場瞪大了眼睛。

「活、活到六年後……那、那當然活得到啊！」

「真的？」

「當然啦！我這人從沒生過病，健康就是我最大的長處！」

「那是『到目前為止』而不是『從今以後』吧？」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不、不過煩惱這種事也沒用不是嗎！」

「您說得沒錯。就算一天到晚擔心『天空可能會掉下來』、『地面可能會裂開』這種事也沒意義。可是阿隆索先生，人一定會死。究竟是十年後、二十年後，還是明天、後天，沒有人曉得，但一定會死。而在您死後，令嬡還能在沒有收入的狀態下繼續念大學嗎？」

浩太緊盯著阿隆索的眼睛，就像在勸誡對方似地說道。阿隆索儘管別開目光，卻無法完全躲開浩太的視線，就這麼僵住不動等待浩太說下去。浩太點點頭，再度開口。

「如果您願意讓出這塊土地，搬到領主公館北邊那塊地，我們願意負擔令嬡就讀拉爾齊亞大學所需的一切金錢支出。」

「所需的一切……金錢支出？」

「包括直到大學畢業為止的學費、教材費、住宿地點，以及餐費。安全方面我們也會提供保障。雖然遊玩支出與衣服等所謂的『生活費』不算在內，但您不覺得這在金錢上來說，是個相當有魅力的條件嗎？」

「這個嘛……唉，話是這麼說沒錯……」

阿隆索的心動搖了。過著農民生活的自己究竟能不能讓女兒一個人住，並且支付她的學費、負擔她的生活費？這些事不用浩太提點，他自己也思考過很多次，

「當然，我們也有條件。除了先前提到希望您轉讓土地這點以外……如果令嬡順利畢業成為醫生，一定要回來泰拉開業。這兩點還請務必遵守。」

「要我女兒回泰拉？呃，她本來就打算回泰拉耶？」

「那不就沒問題了嗎？」

「這、這個嘛……雖然是……求之不得啦。那、那個——」

「搬到北邊後，要是您不管怎麼樣都想繼續務農也無妨。土地本身有限，如果您願意犧牲房屋的大小，要將那裡當成耕地也可以。」

好啦，您意下如何？浩太面帶微笑地這麼問。

「……讓我稍微考慮一下……行嗎？」

苦惱，再苦惱。

阿隆索彷彿做出了痛苦的決定般吐出這句話。

「請慢慢考慮。」

浩太很有禮貌地向他一鞠躬，說了聲「靜候您的佳音」便轉身離開。

◇◆◇◆◇◆

「……松代先生。」

「什麼事？」

浩太離開了阿隆索的田地，漫步在沿海的土地上。在他背後不遠處，默默追來的艾蜜莉終於忍不住出聲。

「阿隆索先生……會讓出那塊土地嗎？」

「雖然他一開始說『絕對不行』，最後卻變成了『考慮看看』。就我的經驗來看，那就跟已經『上鉤了』沒兩樣。最晚大概下周就會點頭答應吧。艾蜜莉小姐，請替阿隆索先生準備比較好一點的土地。」

聽到浩太這番話，艾蜜莉停下腳步沒有回答。浩太發現腳步聲沒跟來後疑惑地停步，隨即帶著訝異的表情轉頭看向艾蜜莉。

「……怎麼了嗎？」

「松代先生，你究竟打算拿這個泰拉怎樣？」

女僕的視線筆直而尖銳。即使被艾蜜莉這樣盯著看，浩太仍舊一如往常地聳聳肩。

「就跟一開始說的一樣，我想讓泰拉『變好』。」

「變好……是嗎？」

艾蜜莉在口中咕噥了兩三次「變好、變好」後，重新抬起臉看向浩太。

「你所謂的『變好』是指什麼？」

「這個問題太抽象了。」

「在松代先生你的想像中，所謂更好的『泰拉領』是什麼樣子？希望你能告訴我，在你心中它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浩太對艾蜜莉這番話「嗯」地點點頭，然後用拳頭抵著下巴思考起來。沉默片刻後，他對艾蜜莉說道：

「雖然我想說『能讓大家帶著歡笑過日子的領地』，不過……這個嘛，我的最終目標是減少赤字。所謂人窮志短，沒錢非常辛苦。我希望泰拉成為一個資金充沛不需周轉，能夠隨時採取最佳手段的領地。」

「可是……套用松代先生你說過的話，對阿隆索先生那種『不講道理而談利益』的通融方法，不是反而會增加赤字嗎？」

「你認為給他太多利益了——我可以這麼解釋嗎？」

「嗯，這麼解釋大致上沒錯。」

對於浩太的問題，艾蜜莉點頭肯定。為了取得土地而支付全額學費，這種事怎麼想都做過頭了。

「雖然確實有些地方難以判斷……這樣吧，我反過來問問艾蜜莉小姐你好了。假設這裡有一百枚弗雷姆白金幣。」

浩太用雙手對著兩人之間空無一物的地方畫了一個圓。

「……什麼也沒有呀？」

「沒錯。不過請你先當成這裡有一百枚弗雷姆白金幣。」

「可是沒有呀？」

「……艾蜜莉小姐？」

「開玩笑而已。假設有這筆錢存在。」

浩太垮下肩膀嘆了口氣，嘴裡嘀咕著「真是的」。看見他的模樣後，艾蜜莉覺得心情爽快了點，於是老實地聽浩太說話。

「如果把這裡的一百枚弗雷姆白金幣用掉，會怎麼樣呢？」

「你問會怎麼樣……不就沒了嗎？」

對於這不明所以的問題，艾蜜莉腦中滿是疑惑地回答。她的答案讓浩太滿意地點點頭。

「答錯了。弗雷姆白金幣不會不見。」

浩太面帶微笑，斬釘截鐵地這麼說道。

「……原來如此，松代先生是在耍我對吧？」

「我沒這個意思，所以拜託你別露出那種可怕的表情！」

看見艾蜜莉瞪著自己，浩太連忙搖頭否認。關係不夠好的女性似乎聽不懂他的玩笑。

「……這一百枚弗雷姆白金幣，確實用掉了便會從我們手邊消失。好比說目前正在進行的土地收購，替居民們蓋新家當然要花錢。可是，用來蓋房子的錢會付給各位工匠，他們會拿這些錢吃飯、喝酒，或是買進資材。而他們付給別人的錢，將會用類似的方式流動，在轉了一圈後以稅金的形式回到我們這裡。」

說得極端一點，當財政惡化時會採取的對策，就只有「積極的財政政策」與「消極的財政政策」兩種。內容就如字面所示，當景氣不好時可以選擇積極地開拓生路，或是消極地減少損失。

在此先別考慮巨觀的角度，試著從微觀的角度思考。假設有個丈夫在汽車公司上班的家庭，每個月外食兩次。最近不巧碰上景氣低迷使得薪水減少，每個月的外食次數從兩次減為一次。因為收入減少而配合著降低支出，就是所謂的消極財政政策。

另一方面，積極的財政政策則剛好相反。「家中慣例是每月外食兩次？不不不，正因為景氣不好才該活得愉快一點！」於是將外食的次數從兩次增加到三次——大致上就像這樣。而且不惜借錢也要這麼做。

兩相對比之下，消極的財政政策似乎比較好。收入減少所以將支出縮減，這麼做可以說是理所當然，而積極的財政政策看起來就像自取滅亡的旅鼠群一樣。不過，如果把視角再往「上層」拉一點，事情大概就不一樣了。社會並不是只靠一個汽車公司上班族的家庭運轉。客人光顧次數變少的餐廳一樣要過日子。一旦餐廳的營業額減少，進貨的肉、魚、蔬菜當然也會減少。而畜產戶、農家、漁夫同樣要過日子。大家都會把荷包收得更緊。

那麼，反過來採取積極的財政政策會怎樣呢？

假設上班族家庭外食的次數變成三次。餐廳的營收增加，當然進貨量也會增加。於是畜產戶、農家、漁夫的荷包跟著變飽。收入一多，人心也會變得寬裕，可能會心想「雖然之前一直忍耐，不過既然收入增加了……那麼幹脆買輛新車吧！」而趁勢消費。賣了新車自然能讓上班族家庭的收入增加，外食次數說不定會從三次變成四次。這麼一來餐廳的收入就會進一步提升……以此類推。

「用掉的錢不會消失，而會沿路填滿人們的荷包。經濟就是這樣的東西唷。」

這不是在比較兩者之間的優劣，而是在講必須看情況決定怎麼做。以泰拉的狀況來說，必須大刀闊斧地改革組織結構，因此無論如何都得花錢。不過這筆錢會在泰拉領內轉一圈，最後以公款的形式回歸。

「……那麼，學費的部分又如何？學費會納入國庫，進了國庫的錢可不會單純以借款的形式轉來泰拉呀？」

金錢在泰拉領內流動，當然能促進泰拉的經濟。艾蜜莉明白這個理論。然而錢一進國庫不就沒轍了嗎？

「關於學費這部分就如你說的，本身無法帶來任何收入。但是，阿隆索先生的女兒會回來泰拉——她會帶著靠『錢』得到的『知識』這項財產回來。」

說到這裡，浩太豎起食指轉了轉。

「這是詭辯吧？『錢』可不會跟著回來呀？」

「這點我不否認。可是，泰拉是塊農業比例壓倒性高的領地。我不是要說農業不好，但在這個海風極強的都市，從事農業的效率明顯不佳。有讓這裡轉型成商業都市的必要。到這裡沒問題吧？」

艾蜜莉點頭回應。浩太見狀露出笑容，接著說下去。

「一旦轉型成商業都市，泰拉的規模就會變大……雖然不敢說一定會，但至少這樣的可能性很高。而都市規模一旦變大，想必會無法像現在這樣僅由艾莉卡小姐和艾蜜莉小姐兩人負擔。雖然從別處招攬優秀人才也行，不過……既然都是要人才，不如我們自己培育更好。」

「……這是什麼意思？」

「本來如果能在泰拉設立『學校』——設立自己的教育機關最好。然而，實際上泰拉沒有設立拉爾齊亞大學那種學校的資金、沒有能執教鞭的人才，也沒有足以聚集那種優秀人才的魅力。」

「……一點也沒錯。」

「所以，將培育優秀人才的工作交給拉爾齊亞大學，泰拉則專注於『支援』能夠就讀拉爾齊亞大學的優秀人才，替他們解決學費、教材費、居住環境方面的問題。由泰拉提供資金援助，相對地從拉爾齊亞大學學成的優秀學生則要回來泰拉，在泰拉工作。」

這相當於結合了東京那些縣人寮(又稱縣民寮。這邊的「寮」是指宿舍，縣人寮就是指日本各個地方政府專門替該地區出身者安排的學生宿舍，絕大多數位於東京都與東京近郊。)和各都道府縣獎學金制度後的產物。讓本地人就讀都市地區的優秀學府，再讓學生帶著知識回到家鄉，致力於家鄉的發展。

「阿隆索先生的女兒就是範例。只要談判成功，泰拉能夠順利地招攬商會，到時候公共部門以外的工作機會、工作地點也會增加。之後這件事將會一傳十、十傳百。一旦『只要在泰拉工作就能免費念大學』的消息傳開，就能吸引到人。雖然泰拉不是國家，但人就等於國力。這麼一來，泰拉將會發展得愈來愈繁榮。」

只不過，要到這種程度大概得花上幾十年吧——浩太聳聳肩。

「如果單看現在，會覺得獎學金制度本身只是個花錢的系統。然而從長遠或整體的角度來看，這並不是壞事。儘管我方有所讓步，但這麼做絕對不會只有壞處。」

話才剛說完，浩太就拍了一下手表示「好，那我們走吧」，催促艾蜜莉動身。在他的催促下，艾蜜莉正準備跟上，卻突然想到一件事。

「松代先生？你說『走吧』……呃，究竟是要去哪裡？」

「接著應該是阿嘉特女士吧。」

「阿嘉特女士……你是指那個阿嘉特嗎？家裡很多孩子，丈夫卻在去年過世的那位。」

「沒錯。這回要跟阿嘉特女士交涉，請她撤離。」

浩太再度催促，艾蜜莉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注意到她這番變化的浩太腦中浮現問號。

「出了什麼事嗎？」

「……阿嘉特女士跟她去世的丈夫似乎是青梅竹馬，聽說那塊地充滿了她和丈夫兩人從小到大的回憶。而且，阿嘉特女士的孩子年紀還小，應該不適用剛才的獎學金制度。」

對於艾蜜莉這番隱含著「不可能」意味的回答，浩太搖了搖手。

「我可沒以為獎學金制度能用在每個人身上。以阿嘉特女士的案例來說，有更簡單、確實的方法能讓她撤離。」

「更簡單的方法？」

「債務囉。阿嘉特女士欠了不少錢。」

聽到浩太若無其事地這麼說，艾蜜莉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儘管阿嘉特就像典型農家媳婦那樣少做打扮，臉上卻總是掛著動人的笑容，實在無法將她和欠債一詞連在一起。

「她並未隨意揮霍，但負責扛起家計的丈夫去世，家中孩子又多，就算只是過普通的生活，多半還是很辛苦吧。她的債務好像愈來愈多，最糟的是她似乎還找上了『不太好』的地方借錢。」

「等、等一下！我第一次聽說這種事！你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

「只要在街上走走並且主動跟人搭話，就能建立起某種程度的人際關係，借此掌握生活環境。我之前不是來外頭散步嗎？難道你以為我在玩？」

浩太面露苦笑。他的身影跟日前說「我要外出一會兒」的浩太重疊在一起。

「你是為了……這麼做？」

「套句俗話，這叫做『用腳賺錢』。（足で稼ぐ。指實際走訪當地，借此取得情報、建立關係。）回歸正題吧。阿嘉特女士欠下債務，而且債主催得很凶。雖然我沒見過本人，但她應該長得相當漂亮吧？」

阿嘉特雖不算搶眼，卻長得相當纖細，笑起來又很漂亮。艾蜜莉回想起當事人的長相，點了點頭。阿嘉特比艾蜜莉年長三、四歲，約莫三十。

「還不起錢，人又長得漂亮的妙齡女性。之後她會怎樣，大致上想像得到吧？」

聽到浩太這句話後，腦中浮現的想像畫面令艾蜜莉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連連搖頭，彷彿要把那可怕且該唾棄的想像趕出腦海。

「用公款替阿嘉特女士還債吧。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用泰拉公爵的名義開個證明也行。難得有這個權力，就讓我們有效地活用它。這麼一——」

「慢、慢著！」

「——來……怎麼了？」

「那、那個……照這麼說來，你打算替阿嘉特女士還債，代價則是把她趕出現在住的那塊地——你是這個意思嗎！」

「怎麼講得這麼難聽，我們也會在領主公館北邊替她蓋新家呀。」

「重點不在這裡！這麼做，阿嘉特女士會很頭痛啊！你打算對她說『我們替你出錢，所以給我滾出去』嗎！」

艾蜜莉腦中浮現阿嘉特的臉。少婦臉上掛著有些羞怯的美麗笑容，高興地說「這裡啊，是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呢」。

「那裡是阿嘉特女士的回憶之地！她和丈夫在那裡共同生活、譜出戀曲、培育愛苗，那裡充滿了他們的歡笑啊！」

聽到艾蜜莉這番話，浩太有些困擾地聳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那你認為該怎麼辦呢？你是要我們不替她還債、也不拿那塊土地，就這樣讓阿嘉特女士過著辛苦的欠債生活嗎？就我個人的角度來說，與其讓心愛的女性死抱著回憶，我寧可她好好過現在的日子。」

「這、這……對了！替阿嘉特女士償還她那些債務中能代償的部分就好！在可負擔的範圍內用公款替她還債，這樣不就行了嗎！」

「為什麼？」

「你、你問為什麼……因為——」

艾蜜莉正打算解釋，浩太卻伸手制止正要走近的她。

「我可不是在經營一個大家相親相愛的倶樂部。」

他以讓人不寒而慄的眼神看著艾蜜莉。在浩太的目光下，艾蜜莉感覺自己那雙下意識停住不動的腳，就像結凍了一樣。

「如果這麼做有益處，那我們就這麼做。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對吧？」

「這、這……話、話是這麼說沒錯——」

「更何況，你現在只是基於『阿嘉特女士好可憐』的心態提議對吧？原來如此，這種疼惜領民的風格，以為政者的角度來說或許沒錯。可是呢，艾蜜莉小姐，其他人也全都要用這種方式處理嗎？北邊有人悲傷就安慰他，南邊有人流淚就替他擦眼淚？你是說你打算回應領民的所有希望、所有要求？不可能吧？施政根本不可能順應所有人的希望。非得在某些地方妥協、讓某些人妥協不可。」

「……那你……那你的意思是，要阿嘉特女士把她的回憶賣掉嗎！」

「把回憶……『賣掉』？」

聽到艾蜜莉這句話，浩太冷哼了一聲。

「阿嘉特女士的回憶對泰拉領而言毫無價值。真要說的話就是——回憶不值錢。」

「你！」

艾蜜莉的行為幾乎全出於衝動。

她一個箭步拉近距離，左手扯住浩太的領帶，右手打了浩太一巴掌。清脆的「啪」聲隨之響起。

「……你……你這個人！」

「只有當事者才曉得回憶的價值。」

一邊是賞人巴掌，另一邊則是被賞巴掌。本來應該是艾蜜莉這邊比較強勢才對，實情卻剛好相反。

「要我說幾遍都行。我既不是神，也不是天使，更不是聖人。我就是我，只是區區一名銀行員，沒辦法得出每個人都能接受的結論。我只能在每個人都能妥協、每個人都能忍耐的那條線上得出結論。」

在浩太冰冷的目光注視下，艾蜜莉的眼睛開始動搖。

「——那就是錢。過比現在更寬裕的好日子需要錢，讓子女上學需要錢，償還債務並維持自己與孩子們的生活也需要錢。要讓每個人都能妥協、忍耐並且『接受』只能靠錢。」

抓住浩太領帶的手慢慢失去力氣，最後終於放開。艾蜜莉垂下雙手，以動搖的雙眼仰望浩太。

「……到頭來，還是『錢』嗎？在你……在松代先生心中『領地應該有的樣子』，是靠著金錢、只靠著金錢就能擺平一切嗎？為此能犧牲人們的心意、人們的想法，甚至是人們的回憶……這就是你心中『幸福的領地』應有的樣子嗎？」

——拜託你說「不是」，拜託你否定。

對於艾蜜莉帶著這種念頭的質疑，浩太聳了聳肩。

「……我不否定。我認為，人生的幸福大約有八成是可以靠金錢擺平的東西。」

這回答實在太殘酷了。

「……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種樣子。」

「我想也是。我自己也不認為這是完美的方法。但是，我得再重複一次。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存在，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既然做不到完美……那就只能採取『最好』的方法。」

所以——

「——我不會停手，因為我相信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也沒多少時間了。我們走吧，艾蜜莉小姐。」

聽到浩太的催促，低下了頭的艾蜜莉答了聲「好的」，並跟著他走。

◇◆◇◆◇◆

水聲在不怎麼寬敞的浴室裡響起。女子緩緩地靠在冒著水氣的浴池邊上，然後輕柔而確實地伸展四肢，彷彿要舒緩她僵硬的身體。

「……嗯……唔……哈……呼〜」

因為水溫而皺起的眉頭，也因為熱水緩緩包覆身體的舒適感而鬆懈下來。這種刺人的溫度，令她心曠神恰。

「我還真奢侈呢。」

「喜歡泡澡」並非弗雷姆王國的特點，整個奧克納大陸的人都是如此。雖然像拉爾齊亞那種規模的都市有公共浴場，但泰拉這樣的小地方自然沒有那種設施，人們只能泡在自家的小浴池裡。話雖如此，卻也不是每天都能泡澡，畢竟柴薪並非用之不竭。

「……非常抱歉，艾莉卡大人。」

艾蜜莉在心中道歉，藉由向苦笑著說「沒辦法，只限這次喔？」並接受道歉的妄想艾莉卡表示歉意來贖罪。平常的艾莉卡保證會嚷嚷著「你太狡猾了，艾蜜莉！我也想泡！」。換言之，女僕的謝罪只是自我滿足……總而言之，艾蜜莉就這麼當作自己贖罪完畢，然後以雙手捧起熱水潑在臉上。嬌嫩肌膚彈開的熱水灑回池裡，掀起陣陣漣漪。

「呼……」

她緩緩將肩膀浸到熱水中，再次長嘆。讓身體徹底暖和起來的水溫，傳遍疲憊的身軀。

「……累了，是嗎？我明明什麼事也沒做到……」

艾蜜莉自嘲地笑了笑，將浸到肩膀的身體又往下沉了一點。讓熱水淹到嘴邊的她吐了口氣，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麼做很沒規矩。吐息產生的氣泡浮上水面，隨即消失。

「……謝謝……嗎？」

最後，阿嘉特接受了浩太提出的條件。起初她排斥地說「這裡充滿了我跟他的回憶」，於是浩太開始解釋。

談到債款的金額。

談到阿嘉特的收入。

談到花在孩子們身上的錢，以及生活費。

談到借錢的對象「不太好」。

談到這樣下去不止影響阿嘉特，也會影響到孩子們的將來。

「我認為，您的丈夫並不希望你死抱著這塊土地不放喔？重要的並非過去而是未來，不是嗎？」

這句話推了最後一把。阿嘉特流著淚說「謝謝」。她淚中帶笑地說「自己沒人能依靠，過得很苦」、「即使如此，卻還是逞強地認為非得守住跟他一起生活的這塊地不可」、「希望有人告訴自己『已經夠了』」。

不止是阿嘉特。離開阿嘉特那裡後，兩人前往菲莉絲的家。在那裡，浩太談到了治療菲莉絲父親所需的醫藥費，以及介紹弗雷姆國內頂尖名醫與診療費用的事。之後在古雷格家、納瑟爾家、海希曼家，浩太都會談起他們各自的問題，並以解決問題的方法說服他們。

「……來到這裡明明已過了不少年，我卻什麼也不知道。」

湯馬士曾以演戲為志業。

阿隆索的女兒以拉爾齊亞大學為目標。

阿嘉特受困於債務。

菲莉絲的父親為疾病所苦。

「我什麼也……什麼也不知道。」

這不是要包庇艾蜜莉，但即使她「什麼也不知道」，也不必責備她。畢竟她們一直以來做的事叫「經營領地」，哪個領民抱持怎樣的念頭、怎樣的夢想、怎樣的煩惱而活，沒有一一掌握的必要。

「……什麼『為領民的幸福著想』嘛。真是笑死人了。」

然而，從艾蜜莉的角度來看卻沒辦法接受這件事。先前講得那麼了不起，也加深了她這種想法……浩太的所作所為，令她大為驚嘆。

「到頭來……松代先生所想的方法，並未讓任何人不幸呢。」

乍看之下，浩太似乎是用錢解決一切，但最後沒有任何人不幸。確實，人們失去了祖先傳下來的土地；然而，他們也得到了價值相當……甚至更高的利益。那些土地說穿了也不值幾個錢，從別的角度看來，吃虧的根本只有泰拉領。

「錯的人……是我嗎？」

如果沒有浩太，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艾蜜莉讓思緒飛往空想世界。

人們會在鹽害嚴重的土地上，繼續種植產量不多的作物。雖然很幸運地，她們主僕來到泰拉後從未歉收，所以不必擔心挨餓，但大家賺的錢依舊沒辦法讓他們有積蓄。一旦天候稍微不佳，直接衝擊根基脆弱的泰拉農家，農民們就會無法維生。這麼一來，她們就束手無策了。到時候，泰拉路邊將滿是苦於饑饉的人民，以及餓死者的屍體……

「……！」

這糟糕透頂的想像，讓女僕的身軀不寒而慄。艾蜜莉不由得將頭也浸到熱水裡，儘管她明白這麼做很沒規矩。如果沒有浩太，就像到目前為止這樣，繼續以農業為主經營領地，這種想像說不定會成為現實。

「……噗哈！」

嘩啦，艾蜜莉有如從窒息中得到解放一般，整個人從水中竄出，就這樣趁勢站起身。新鮮空氣傳遍因缺氧與高溫而有點迷糊的腦袋，讓她的思緒變得清晰起來。

「……也對。或許該感謝松代先生也說不定呢。」

說實在的，她看不慣這種手法。用金錢、物質引誘他人，巧妙鑽進人心空隙，欺瞞、哄騙、玩弄他人，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種手法，就跟詐欺沒兩樣。

……然而，浩太的所作所為卻拯救了泰拉領民——至少拯救了阿嘉特。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艾蜜莉不得不承認。

當艾蜜莉回神時，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她就像隻狗一樣甩了兩三下頭，把水滴甩掉。這急促的動作讓她有點暈——於是她彷彿要把腦中種種雜念一並拋開般，再度甩頭。

「……試著相信他吧。」

確實，自己看不慣那種做法。但浩太說了，他「什麼手段都用」，而且如實履行承諾。要是不相信他，反倒變成背信忘義了。不知為何，艾蜜莉同時有這兩種可說相反的情緒。

「……呵呵。」

明天該用怎樣的表情見浩太呢？要突然面帶微笑地對他說「早安，松代先生」嗎？原先態度冷淡至極，還說過「跟您對話沒有意義」的自己，突然變得滿面笑容，他想必會大吃一驚吧。

「他大概會說『出、出了什麼事嗎，艾蜜莉小姐？你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嗎？』之類失禮的話吧。」

這愉快的想像令艾蜜莉雀躍不已——接著她才想到，自己還光著身子站在浴池裡。她苦笑著說「我在幹什麼啊」，隨即踏出浴池，打開浴室的門。

「「………………咦？」」

她跟用毛巾遮住前面且一臉興奮樣的浩太四目相對。只不過，眼前那張「興奮的臉」已經變成痙攣的笑臉。

「……」

「……」

「……」

「……偷窺是你的興趣嗎？」

艾蜜莉顯得十分冷靜。

看見令人心底發寒、背脊結凍，話音有如發自地獄，用千言萬語也難以描述——總而言之就是「非常恐怖」的艾蜜莉，讓浩太不由得拚命搖頭，彷彿要搖斷它一樣。

「這、這是誤會！那、那個，剛才送柴薪的業者說『艾蜜莉小姐買了柴薪，看來今天是泡澡的日子呢』！那、那個，在我的國家，泡澡是最棒的享——」

「——松代先生。」

「——受……是！有、有什麼事嗎！」

艾蜜莉瞪著浩太。

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垃圾」一樣。

「……你到底……要看我的裸體看多久才夠？」

一問之下，浩太再度打量起艾蜜莉。給人少許冷淡印象的及肩烏黑秀髮，有如對比一般讓人聯想到白瓷的無垢雪白肌膚。令人想心懷感激地喊「居然能成長到這種地步！大地的恩惠，感謝你！」的豐滿雙丘之下，還看得見纖細的腰身。擁有這種理想身材的美——

「……………………松代先生。」

「非、非常抱歉！馬、馬上！我馬上出去！」

聽到對方再度喊出自己的名字，浩太慌慌張張地轉身，一邊「啊！痛！」地撞上某些東西發出「咚！碰！」的聲音，就像逃跑一般——實際上也是逃跑沒錯。總之他離開了現場。

「………………」

確認到門發出砰一聲關上後，艾蜜莉緩緩走回剛離開的浴池，再度讓身子沉入水中。

「……誰要感謝他啊！」

她含淚抱住自己的身體，再度關上開啟到一半的心扉。雖然把公事和私事混在一起實在不太好……不過嘛，錯的是浩太。

◇◆◇◆◇◆

——隆德·迪·泰拉·公爵邸·會客室

在浩太不斷地向艾蜜莉道歉，並一再受到她用「偷窺在異世界是種禮儀嗎？」、「原來如此，異世界沒有先確認別人出來再入浴的習慣對吧」之類的冷言冷語和冰冷目光攻擊，幾乎要開啟新世界大門的六天後；距離最初的集會已經過了七天。跟上次一樣，敞開的會客室裡來了許多住在沿海地區的人。在這個跟上次類似的情境中，真要說哪裡不一樣，大概就是椅子的數目從四十三減少到十九吧。

「……」

在場所有人都注意到椅子少了一半以上。這地方本來就小，要注意到住隔壁的某某某跟住後面的誰誰誰不在，花不了多少時間。聚集來此的民眾，全都一臉不安地四處張望。

「……讓各位久等了。」

一會兒後，時間到了。穿西裝打領帶的浩太和身著清秀女僕裝的艾蜜莉登場，讓室內的氣氛更為緊繃。不知浩太是否連這種氣氛變化都沒注意到，環顧屋內十九人後，他便「嗯」地點點頭。

「——人都到齊了呢。那我們就開始吧。」

「咦！」的質疑聲，在屋內此起彼落。

「等、等一下，顧問大人！」

房間中央，一名壯年男子舉手起立並喊出聲來。浩太瞄了一下他的樣子，以眼神催促對方說下去。

「那、那個，你、你說到齊……不是，您剛剛——」

「用平常的方式講話沒關係。」

「你說到齊，可是還有很多人沒來啊！」

浩太瞬間愣住，接著他才拍了一下手。

「……啊，我還沒告訴各位是嗎？其實呢，之後有十一個人來我這裡說他們『可以接受那個條件』。所以，今天坐在這裡的各位已經是全員了。」

浩太露出十分友善的笑容。

「十、十一個！居然有十一個！他、他們——」

「要說是誰也無妨，不過在座的各位應該都很清楚是哪些人了吧？更何況，這跟今天的會談也沒什麼關係呀？那我們開始吧。」

讓目光在眾人身上轉過一圈後，浩太彬彬有禮地深深一鞠躬。

「各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關於日前談到請各位『撤離』那件事……我打算尊重各位的意見。」

緊張在會客室裡流竄。

「呃……那個……顧、顧問大人？這、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用離開也行……是、是這個意思嗎？」

「不錯。讓各位多跑一趟實在很不好意思，各位的土地就照現在這樣利用無妨。雖然土地的鹽害十分嚴重，日子想必會很難過……不過，這畢竟是各位的選擇，我打算給予尊重。艾蜜莉小姐？」

「……」

「……艾蜜莉小姐？」

浩太的二度呼喚，讓意識飛到遠處的艾蜜莉回神。大為動搖的她就這麼逼問起浩太。

「松、松代先生！」

「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我、我沒聽說過這件事啊！」

「……我明明一直想告訴你，是你自己不肯聽，不是嗎？」

對於浩太責備的限神，艾蜜莉當場愣住。然而，只有短短一瞬間。她立刻像要揪住浩太領帶一般，逼近對方。

「你說不要土地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要設立商業區嗎！」

「商業區是要設立呀。只不過，是用答應撤走那二十四戶的土地。只要規劃一下，應該能招攬大約二十間左右的商會。以現狀來說綽綽有餘。」

浩太說到這裡，將目光轉往聚集來此的十九名住戶代表。

「我想，接下來工程等噪音大概會替各位添麻煩。維持治安將變得很辛苦……畢竟會有很多商會來到這裡。要是釀成國際問題可就麻煩了，還請各位儘量別起爭執唷。」

那麼，各位辛苦了。

浩太再次深深一鞠躬。從呆呆看著他的民眾裡，響起一個聲音。

「那、那個……顧問大人？」

聽到這聲呼喚，讓浩太抬起頭來。

「有什麼事嗎？」

「那、那個，『不必撤走也行』這點我知道了。那個，之前說的……學校？那個，我們也可以去那邊唸書嗎？」

浩太盯著出聲的男性看，表現出一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然後納悶地問：

「為什麼？」

「你、你問我為什麼……因、因為顧問大人你剛剛不是說了嗎！你說照這樣下去日子會很難過！所、所以——！」

「要是造成誤會可就不好了。我們之所以設立學校，充其量只是為了培育『能在商會工作的人才』。而且，這是交出土地的對價。」

浩太說到這裡暫且打住，環顧眾人的臉。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不過所有人都露出了不滿的表情。

「答應土地交換的人，我們會從物質、精神兩方面提供支援。他們的生活，大概會飛躍性地富足起來吧。不但收入會增加，肉體也會變得輕鬆。受僱或許會帶來精神上的壓力……但就算是這樣，跟種植成天都得在意收成的蔬菜相比，能獲得安定收入的職場應該還是輕鬆得多吧。」

「那、那麼……我們也——」

「你們還要種菜吧？順帶一提，對於招攬來泰拉的商會，我們會要求他們優先錄取這所學校的畢業生。只要提供補助金，他們應該就會樂意這麼做吧。」

「差、差別待遇！顧問大人怎麼能對領民不公平！」

「差別？這叫區別。」

「區、區別……可、可是這麼一來，我們不就得就這樣窮一輩子嗎！」

眾人「對啊、對啊」地展開大合唱。浩太聽在耳裡，微微一笑。

「你們像現在這樣一直巴著那塊地不就好了嗎？差別待遇？那是你們的期望吧？」

「可、可是——」

「可是？有什麼好『可是』的？你們錯過了機會。沒關係呀，請繼續在遭受鹽害的土地上種菜。日子想必不會好過吧？想必會遇上很多困擾吧？就算這樣，那依舊是你們選擇的生活方式。請隨意。」

「那、那不是我們選的！我……我們只能這樣啊！所以說！就算討厭，為了活下去我們還是得務農啊！」

「對啊、對啊」的聲音，就像要支持起身瞪著浩太的男子般跟著唱和。顯得很無聊的浩太看著他們，刻意地聳了聳肩。

「只能這樣？不試著『從現在待的地方』移動，狀況怎麼可能變好？你們只是依著現狀怠惰地過活而已。不僅如此，就算機會出現在眼前，你們也沒試著抓住。唉，你們這些人還真難伺候呢。」

浩太以輕蔑的眼神瞪著男子，嘴邊浮現嘲弄的笑容。男子儘管被他瞪得有點畏縮，卻依舊鼓起勇氣反駁。

「難、難伺候是什麼意思！」

「農家生活明明很辛苦，明明絕對不輕鬆，你們卻沒試著去學習新知，不去努力讓日子變得稍微好過一點，只有抱怨很行。除了難伺候以外還能怎麼形容？」

「我、我們也有試著要讓日子變好過一點！可、可是，我們沒什麼學問……」

「沒學問又怎樣？沒學問只要唸書就好。我也說過會設立教大家唸書的設施，說過唸書不收錢，甚至說過會補償大家的生活費。為什麼你能隨便拿『沒學問』這種話當藉口？」

「可、可是……可是啊！那裡是……那裡是我們祖先代代傳下來的——」

「啊，已經夠了。」

浩太揮手制止還想辯解的男子，以比先前更為冰冷的眼神瞪著他。

「——你們像這樣一輩子找藉口下去不就好了嗎？」

聽到浩太這句話，會客室的空氣當場凍結。

「不想被趕出現在的家對吧？不想拋棄目前的生活對吧？不想嘗試新東西對吧？不頭讓珍貴的回憶遭到踐踏對吧？可是在這塊鹽害嚴重的土地持續耕作下去，到底有什麼好處？你說這是祖先傳下來的土地。那你為什麼沒發現？為什麼沒發現這種拮據生活代代相傳的原因？守住代代相傳的土地就那麼幸福嗎？為什麼要用『雖然沒錢，但是守住了祖先傳下來的土地』這種簡單的藉口逃避？為什麼沒想過『與其愁眉苦臉地在效率無法提升的地方工作，不如在效率高的地方工作領錢展露笑靨更好』？為什麼總是像這樣讓自己留在安逸的地方？為什麼不試著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寬裕一點，即使只寬裕一點點也無妨？」

「我、我們……那、那個……喜、喜歡那片土地！」

「那就像我方才說的那樣，一直在那裡種菜不就好了嗎？我不會阻止你們，請自便。」

說到這裡，浩太緩緩打量會客室內的一張張臉。

「其實各位早就發現了吧？你們大概已經沒辦法在那個地方撐下去了。」

沉默落在會客室的地毯上。

「——最先答應的人，以及這一週內前來表示同意的人，我們會替他們準備有六個房間的屋子。而就像剛才所說的，現在我們不需要你們所住的土地。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們這邊有些疏失。所以——」

雖然不需要，但我們還是願意收購——聽到浩太這麼說，屋內的氣氛頓時舒緩不少。

「但是，只有『五』個房間。」

緊接而來的這句話，讓屋內掀起一陣戳到蜂窩般的騷動。

「五、五個？五個房間？為什麼！我們也要六個房間的屋子！」

「日前我們還處於『拜託各位的立場』，因此願意做某種程度的讓步，也願意提供較為優秀的條件。可是，現在我們不想要你們的土地。既然如此，有資格談條件的人應該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吧？」

「開、開什麼玩笑！給我們準備六個房間的屋子！」

看見男子們逼近，浩太冷哼一聲。

「我知道了。」

「這、這樣啊。那麼——」

「改成『四』個房間。」

浩太這句話讓屋內的喧囂達到了最高潮。怒吼聲此起彼落的房間之中，他慢條斯理地打量眾人，完全不把刺向自己的視線與迎頭潑來的怒吼當成一回事，悠哉地接著說下去：

「在這邊耍賴只會讓人困擾，不要的話就隨便你們。」

「松、松代先生！」

看見浩太冰冷的眼神，艾蜜莉連忙打圓場。室內的氣氛十分異常，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產生暴動，使得艾蜜莉額前浮現汗珠。

「有什麼事嗎，艾蜜莉小姐？」

「不、不是『有什麼事』的問題！居、居然只有『四』個房間？你怎麼可以這樣！」

艾蜜莉激動地質疑。後方人們表示贊同的「對啊、對啊」聲跟著殺到。

「我們的錢可不是無限唷？沒必要花在購買不怎麼想要的東西上頭。不過，這回我們是基於『溫情』收購——我只是這個意思唷？」

浩太推開艾蜜莉，投身於視線之海，對眾人張開雙臂。

「各位，意下如何？我說了，對於錯過時機、放過賣出機會的你們，我願意提供比你們目前住處更寬敞的房子當成土地的代價，承諾提供你們比現在更好的職業、比現在更多的收入。你們不覺得四個房間已經很夠了嗎？還是說，你們依然主張『這樣不夠、還要更多』？你們以為只要向我們耍賴、張嘴，我們就會撒餌喂你們了嗎——那邊的人！」

「啊、我、我嗎？」

「嗯。為什麼一開始談這件事的時候，你沒想過要賣地？」

「那、那是……因為那是從我爺爺的爺爺那代一直傳到今天的土地！所、所以要放棄那塊地實在——」

「那麼，為什麼你現在寧可放棄那塊地，也要換取有六個房間的新家？不覺得前後不一致嗎？」

「那、那是……那、那個……」

「一開始就答應土地交換的人們，狀況應該跟你們一樣才對。但是，他們考慮了對代代相傳土地的留戀、光靠留戀無法填飽肚子的微薄收入、答應交換土地後所能得到的新生活，以及其他種種因素後，答應了我們的提案。這想必是個痛苦的決定。因此，我們為了表示對他們這個決定的敬意，支付相應的對價。相比之下，你們又如何？是不是口口聲聲說不想交換，人家說不要時又覺得可惜了？是不是聽到房間數減少，馬上就開始吵？是不是拿『差別待遇』當藉口？可是啊，你們仔細想想，如果給錯過機會的你們相同條件，是不是反而冒犯了一開始就答應我們的那些人？那些人做出了痛苦的決定，你們為什麼沒想過這麼做等於踐踏他們的心？如何，艾蜜莉小姐？我有說錯什麼嗎？」

浩太的目光有如箭矢一般刺向艾蜜莉。在男子的注視下，艾蜜莉的眼神顯得有些動搖。她開口想說些什麼，接著又閉上嘴、緊握雙拳，最後才勉強從喉嚨深處擠出顫抖的聲音。

「……沒說錯。」

「對吧？所以說——」

「即使如此，還是希望你能對他們……對住在這塊土地上的泰拉領民高抬貴手！」

「……同一句話你究竟要聽我講幾次才夠？我說過了吧？我沒打算經營大家相親相愛的俱樂部。所以說——」

「即使如此也一樣！」

艾蜜莉纏著表示否定的浩太不放。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分得乾淨俐落！確實，要跟其他人有同等待遇大概很難！可是……可是，即使如此！」

還是希望你能高抬貴手。

她低下頭懇求浩太。浩太的視線從她頭上滑過，打量愣在一旁看著艾蜜莉的群眾。

「……請你把頭抬起來。」

「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松代先生！」

即使聽到浩太這麼說，艾蜜莉依舊低著頭。浩太看著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艾蜜莉小姐，我敗給你囉。」

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過後。

浩太這句混著苦笑的話語傳進艾蜜莉耳中，她立刻抬起頭，雙眼緊盯浩太不放。

「那、那麼——！」

艾蜜莉急切地開口詢問，浩太則對她聳了聳肩。

「房間數不能跟一開始就答應的人一樣是六間，這對一開始就答應的各位很失禮。本來『四』個房間比較適合，不過這次……算是特別破例喔？就特別看在艾蜜莉小姐的面子上，給你們『五』個房間吧。這樣行嗎……唉呀，各位似乎都同意了呢。」

浩太顯得有些困擾，臉上卻掛著微笑。抬起頭的艾蜜莉，順著他的視線往後看去。

「啊……」

眼前民眾們的表情，令她驚訝地屏息。

「感、感謝您的大恩大德，艾蜜莉大人！」

「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感謝、感謝、感謝，以及——感謝。

歡喜之聲不絕於耳。知道這些聲音全都向著自己，令艾蜜莉的身體產生了微小但確實的顫抖。

——守住了。

自己守住了泰拉居民們雖然微小卻無比重要的「幸福」。

「……感、感謝你高抬貴手！」

這令她無比喜悅。

艾蜜莉再度向依然苦笑著的浩太用力鞠躬，淚水自她臉上滑下。

◇◆◇◆◇◆

「……實在是感激不盡。」

跟聚集來此的十九人簽完契約後，艾蜜莉在恢復平靜的會議室裡向浩太鞠躬致謝。

「謝什麼？」

拿起那些契約書確認格式的浩太，聽到艾蜜莉這句話後停下了動作。他抬起頭來，眼前的艾蜜莉非常希罕地——至少是浩太來到泰拉後第一次看見——露出微笑。

「……恕我直言，我完全沒想到松代先生居然肯妥協。」

或許是歡呼的餘韻還未平息吧，難掩臉上興奮之情的艾蜜莉開心地這麼說道。

「我倒是很想問你原本以為我是怎樣的人……我這人既不頑固也不倔強唷？只要合理，當然也能妥協或讓步。」

看見浩太困惑的表情，艾蜜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浩太到目前為止的言行看來，明明一點也不像——這讓她覺得很愉快。

「更何況……這都在計劃之中。」

聽到再度看起文件的浩太這麼說，艾蜜莉的臉頓時沒了笑容。

「都在……計劃……之中？這、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艾蜜莉的興奮之情當場降溫。不僅如此，她還察覺心底的某處有個十分冷靜的自己。

——沒錯。

是眼前這個男人幹的好事。這個男的玩弄人心、賣弄甜言蜜語、以錢財誘惑他人、把人們趕出家園。

「這次的安排，從一開始就在計劃之中。我本來就沒打算把房間數減少到四……而且說句實話，我原本也沒打算改成五個房間。」

——光是艾蜜莉低頭……哪可能讓他改變主意呢？

「……你一開始不是說『土地已經夠了』嗎？還說『不需要更多土地』。那些也都是騙人的嗎？」

「我沒有騙人。沿海區域的土地，我們已經掌握了一半以上。以現在這種不曉得能招攬到多少商會的狀況來說，地方已經夠寬廣了。可是呢，反正這種東西也不嫌多，如果能撿便宜就不必客氣——大概是這種感覺。」

「那『本來沒打算改成五個房間』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雖然替他們蓋六個房間的屋子也是可以……不過在交涉時，處於『有事相求』立場的人總是比較弱勢。畢竟我們已經有了過半的土地，剩下的沒必要強求，既然如此，交涉時強勢點也無妨。事情會變成那樣，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在意料之中。這也是理所當然吧？畢竟原本以為新家能有六個房間，卻變成五個房間了。按照原來的計劃，接著我會四個房間、三個房間地慢慢減少，讓他們愈來愈焦躁，最後才在妥協線上籤約。」

「……你的意思是，我做了『多餘的事』嗎？」

「不，那反而是最佳選擇。你看見大家的表情了嗎？」

一問之下，艾蜜莉腦中便浮現了方才的景象。人們歡天喜地，滿口稱謝。數分鐘前還讓艾蜜莉高興不已的表情，此刻卻讓她感到心寒。

「六個房間變成五個房間。儘管這顯然不如當初的條件，大家卻都接受了，而且非常高興。我不確定用『糖果與鞭子』來比喻適不適當，不過艾蜜莉小姐，你在他們心中的評價想必已經漲停，而且這對往後的領地經營必然有正面效益。事情還沒結束，或者說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我的評價恐怕已經跌到谷底。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向領民們『拜託』某些事，會怎樣呢？幾乎能肯定沒人理我。可是，同樣一番話，如果出自為了非親非故的領民低頭，替他們贏得居住環境的女性，結果又會如何？」

在大家即將失去家園、被趕到惡劣環境時，艾蜜莉替他們出面解圍。眾人的批評將會傳遍領內，浩太的評價愈是低落，艾蜜莉的評價就愈會高漲。

「『信用』、『批評』、『傳聞』……前些日子，我曾說過金錢能擺平八成，但剩下的部分無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用錢買。可是呢，艾蜜莉小姐。」

托你的福，現在買得到了——浩太對艾蜜莉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掬笑容。看見他的笑臉，背脊竄過一陣寒意的艾蜜莉衝動地開口：

「我、我根本沒想過要這樣！」

「跟你有沒有這麼想無關。實際上，你就是從壞『官僚』手中拯救人民的『英雄』。」

「……你又在玩弄他人、玩弄人心嗎！你想就這樣欺騙下去嗎？你打算就這樣……一直欺騙他人、欺騙民眾下去嗎！」

「如果有這個必要，我就會玩弄他人、玩弄人心。我會一直欺騙下去，絕不會吝惜這麼做。我會相信這條路是最佳解，往前邁進。不管人家怎麼咒罵，我依然會繼續前進。」

聽到浩太立刻斬釘截鐵地這麼回答，艾蜜莉頓時啞口無言。

「……這……這不是凡人做得到的事。」

「不管你怎麼評價我，我依然只是個銀行員。」

「……如果是這樣，那麼你所謂的『銀行員』就等於——」

惡魔——她正想這麼說，卻搖了搖頭。

「——『魔王』。」

聽到艾蜜莉這句話，浩太不禁苦笑。

「我明明是被當成勇者召喚到這裡，回過神來卻成了魔王嗎？不過……剛剛好呢。打倒邪惡的『魔王』，是『勇者』的工作對吧？」

浩太笑著說道。

「……你是要我……當你玩弄人心、欺騙他人的搭檔？」

理應負責打倒邪惡「魔王」的「勇者」，竟是魔王的夥伴。痛擊魔王贏得民眾喝采的勇者，所作所為全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戲碼。在後台，魔王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撫摸著可愛勇者的頭。

——這幅景象多麼難看、多麼可笑、多麼愚蠢……多麼悲哀啊。

「……為什麼要這樣？」

一陣沉默過後，這句話從艾蜜莉口中竄出。

「怎樣？」

「既然你是魔王……既然你要哄騙人們、欺瞞人們、玩弄人們……」

求求你。

「——拜託你……拜託你也繼續欺騙我。」

——如果是這樣。

「你只要讓我當個不知道舞台內幕、不知道魔王策略的『勇者』，讓我成為一個單純為了打倒魔王而存在的『角色』不就好了嗎！」

自己保護了領民。

「你一直騙下去不就好了嗎！一直欺瞞我、玩弄我、在心裡嘲笑我不就好了嗎！」

自己能夠一直保護他們的笑容、他們的幸福、他們的居所，以及他們的堅持——剛才的艾蜜莉還抱著這樣的思緒而喜悅、興奮，甚至有點對眼前的「魔王」刮目相看。現在的她，卻有股想揍飛剛才那個自己的衝動。

「只要你希望，我就會在你的旗幟下跳舞給你看！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會什麼都不想地扮演打倒你的角色給你看！」

——所以，拜託你。

「求求你……繼續欺騙我……！」

艾蜜莉眼眶裡滿是淚水。

她看向浩太的眼神又像憤怒，又像懇求。在她的注視下，浩太緩緩回答：

「這件事我辦不到。」

即使如此，編織而成的話語依舊殘酷。

「我沒辦法繼續哄騙你，沒辦法繼續欺瞞你，沒辦法繼續玩弄你。無論你有多麼希望被蒙在鼓裡，我依然沒辦法答應。」

因為你站在「執政者」那一方——他這麼說，並看著艾蜜莉。

「這一次，其實是『運氣』夠好。可是，下一次呢？你不可能在沒有劇本的情況下，每次都只靠即興演出就過關。既然如此，即使這樣讓你很痛苦、很悲傷，還是得請你扮演好你的角色。前些日子我也說過，我沒打算經營一個大家相親相愛的倶樂部。執政者有執政者的職責。不管你有多痛恨我、看我有多不順眼都一樣。」

——我還是會讓你扮演「勇者」。無比冷酷的目光與話音，刺在艾蜜莉身上。

「……如果做不到，你就沒資格站在這裡。雖然這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不過還是請你收拾行李回老家吧。」

累積的淚水從艾蜜莉眼中滴落。水滴接連落在會客室的地毯上，形成了小小的水漬。

「……我不會回家。」

不知過了多久。

「……我做。我會成為你期望的『勇者』、守護人民的『英雄』給你看。我會配合你吹奏的笛音、擊打的鼓聲起舞給你看。我會扮演你——」

扮演浩太·松代期望的「小丑」給你看。

艾蜜莉用右手擦去眼淚，以紅腫的雙眼瞪著浩太。為了不輸給浩太的冷酷視線，她的眼神無比堅定。

「那麼，今後也請多指教。既然土地收購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就是招攬商會了。我還有幾件事要做，能麻煩你幫忙嗎？」

浩太毫不在意艾蜜莉的目光，臉上甚至浮現了微笑。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只要我……只要我按照你寫的劇本演下去——」

這個地方。

隆德·迪·泰拉就會變「好」嗎？

「……這個嘛，雖然我不敢說『一定』，但至少會比現在好吧。現在我只能這麼說。」

「這樣就夠了。」

艾蜜莉再度拭淚，然後就這麼向浩太行禮致意。

「那麼松代先生，等您決定好未來方針之後，還請儘管吩咐。」

她臉上「演」出笑容，動作無比優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12 PM

—第四章— Chapter Four

——亞力士大道·馬車內

諾艾兒·海希曼以海希曼准爵家長女的身份降生於世。這名少女從小就生得一副討人喜歡的五官，至於教養與學業——儘管不是特別優秀，但還算在及格範圍內。

「外表端正秀麗，學業成績也及格。只可惜一開口就不行。」

這是諾艾兒父親艾因哈特對女兒的評語。話雖如此，諾艾兒仍舊像大多數准爵家千金一樣，在十五歲私塾畢業後，為了紀念而參加最為困難的王城擢用考試——儘管她的順位從下面數比較快——並且順利通過，漂亮地踏進王城。

在此替各位稍微補充一下關於「准爵」這個位階的知識。所謂「貴族」大多是蒙王家賞賜領地，並藉由經營領地維生。弗雷姆王國也不例外，像侯爵、伯爵等貴族大都是以經營領地……以租稅為主要收入。不過，公爵位除了某些特殊案例，基本上多是賜予王位繼承順位較高者的榮譽爵位，雖然受賜頭銜卻沒有跟著受賜領地——說穿了就是當「血庫」，所以和一般貴族不同，詳情在此割愛。侯爵以下則會擁有領地，並且從領地獲取租稅收入，各位只要想成跟獨立國家很類似就好。

相對地，准爵則有些不同。准爵雖有爵位卻沒有領地，基本上是靠弗雷姆王國賞賜的金錢——也就是薪水維生。准爵定居於王都拉爾齊亞，以維持王都、王國直轄領的治安，或從事王國軍軍官勤務做為領錢的對價。跟其他各自有財政基礎的爵位不同，准爵的財政跟王家的財政有密切關係，所以對弗雷姆王國的忠誠要比其他貴族來得更強，這點要說理所當然也算得上是理所當然。因此有句俗話說「准爵乃是弗雷姆王國的劍與盾」。以形象來說，大概跟江戶幕府的旗本很接近。（指直屬於德川將軍家的家臣中，俸祿不到一萬石但有資格列席重要儀式的人。與戰國時代的旗本有所不同。）

就這點來說，弗雷姆王家十分信賴准爵，但他們在貴族中屬於最低階。儘管生活比一般國民來得寬裕，跟貴族比依舊常常得捏把辛酸淚。特別是男性准爵如果運氣不好，甚至得一輩子在某個偏僻的王國直轄領當升不了官的警備隊長到退休，而且這種事經常聽到。

——然而，女性就另當別論。

准爵家的千金到了一定年齡，就能參加王城擢用考試。名義上是到王城學習貴族千金應有的禮儀，實情則並非如此，而是「釣金龜婿」。不分東西地方，地位低的女孩被高階貴族看上而飛上枝頭變鳳凰，這種案例自古以來不勝枚舉。通過王城擢用考試成為王家女僕，乃是准爵千金們的夢想。

……順帶一提，可說是「登龍門」的王城擢用考試，合格率低得超乎常軌，通過的人幾乎全是學業、教養、舉止、外貌等方面都屬於弗雷姆最高等級的才女。這麼說或許不厚道，可是以諾艾兒這種程度的教養和知識，根本不可能通過……不過嘛，當成天意如此就行了。她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閒話暫且打住。如前所述，這對準爵千金們相當有利。如果沒通過王城擢用考試，除非遇到一樁特別的良緣，否則嫁的對象很可能也是准爵階級；除了少數富裕的准爵，這個階級的生活水準大同小異，未來沒什麼過上流生活的指望。但是，如果能嫁給高階貴族，就能讓生活水準獲得飛躍性的提升。過去甚至有准爵千金被國王看上，成了國母。對於清貧度日的准爵千金娘家來說也一樣，他們可以指望親家提供經濟支援。

娶妻的貴族也有好處。雖說他們的收入獨立於弗雷姆王國之外，但終究是有弗雷姆王國才有這些貴族。一旦人家說你「圖謀不軌」，爵位和領地就隨時可能遭到沒收，沒人喜歡成天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就這方面來說，娶一位「准爵家的千金」能顯著地改善這問題。畢竟對方家族是「弗雷姆王國的劍與盾」，從「對國家表示效忠」這點而言，找不到更好的「良緣」；何況對方還是突破了王城擢用考試這道最大難關的才女，就算只看她個人也非常有魅力。

以國家的角度而言，弗雷姆王國也鼓勵准爵與其他貴族通婚。一旦貴族彼此結為姻親，取得凌駕國王的力量，就會有顛覆國家的危險。不過，讓高傲但缺乏經濟基礎的准爵跟有力貴族結為姻親，就現實層面來說，就算無法削弱貴族至少也能維持現狀；就理想層面來說，繼承人說不定會繼承准爵家「弗雷姆王國的劍與盾」的基因。

結論就是沒有人吃虧。弗雷姆王城具有「處理一般業務的場所」、「國王的居城」、「國家的象徵」等各種不同的面貌，其中也有「國家級的大型相親會場」這一面。貴族為了王城女僕們而狂熱，女僕們也為了榮華富貴而吸引貴族們的注意力，王國則全面支援他們。弗雷姆貴族中有許多是熱戀結婚，實際原因在此。

在女僕群中度過每一天的諾艾兒·海希曼也有個夢想。那就是「讓條件優秀的貴族長男一見鍾情，過天堂一般的富貴生活」這個實在沒什麼了不起的夢想……或者說「野心」。

本來若能讓國王看上而成為國母最為理想，可惜當今國王陛下莉茲是女性。儘管古今東西受到同性君王寵愛的案例不是沒有，但地位還是低了點。話雖如此，但諾艾兒生在對王家像狗一樣忠心的准爵家庭，即使天地翻轉也不敢有「國王陛下能不能換成男性啊〜」之類的大逆不道念頭。因此諾艾兒的第一志願必然是「嫁給爵位頗高的貴族過安樂生活」。打從收到為了紀念而參加的王城擢用考試錄取通知，大喊「不愧是我！運氣真好〜！」的那天起，這個野心便緩慢而確實地在諾艾兒心中成形。諾艾兒本人雖然有許多問題……不過她畢竟得到了「通過最難考試的才女」這個頭銜，在王城內也算得上頗受歡迎。說穿了就是這點讓她相當得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神啊！為什麼？為什麼這種讓人胃痛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讓我過更輕鬆愉快的人生有什麼不好！這是要懲罰我之前吃掉愛莉夏前輩的點心嗎？可、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因為她放在桌上，我才會心想『啊啊〜應該是我的點心吧〜』！雖、雖然對代替我挨罵的萊拉不好意思……不、不過！那不是我的錯啊！」

「……」

「還是說，這是在罰我偷偷把薩莉卡前輩的內褲賣給盧爾伯爵？不、不是這樣的！只是那條內褲剛好在洗衣籃裡，我正在想『是誰的啊〜』的時候，盧爾伯爵就說『是我女兒的』！這、這個嘛，雖然我也懷疑過為什麼盧爾伯爵女兒的內褲會在洗衣籃裡，而且事後還從盧爾伯爵手裡拿到畢德羅亭的招待券！但我是在用掉招待券之後才發現那是封口費！而且去畢德羅亭的時候，我也有記得邀請薩莉卡前輩！她不但一直說好吃，還說『謝謝你的邀請，諾艾兒。我有個體貼的後輩真是幸福』呢！」

「……喂。」

「還是說……啊，我知道了！是我瞞著芙蘿菈把那首丟臉丟到家的詩給亞爾克巴特伯爵看對吧！可、可是也多虧了這樣，才能把芙蘿菈跟亞爾克哈特伯爵湊在一起啊！確、確實芙蘿菈有一陣子都躲在房間裡哭不肯出來……不過，我是認為這樣對她好才做的！因為芙蘿菈和亞爾克哈特伯爵明顯互有好感，芙蘿菈甚至連背後都要冒出小花了，兩個人卻一點進展都沒有，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嘛！我只是從後面推一把而已！結果皆大歡喜不就好了嗎！」

「……喂，我說啊。好像有很多不該讓人聽到的詞句接二連三地衝出來……呃，你有在聽嗎？諾艾兒？」

「怎樣啦！我正忙著向神……懺……悔？」

諾艾兒的臉頓時「唰」地沒了血色。

「……向神懺悔是無妨。不過很抱歉，能不能請你懺悔時安靜點？」

她看見眼前沒好氣地瞪著自己的美女——艾莉卡·歐連菲爾特·方·弗雷姆，慌張地以高速連連點頭。

「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常抱歉，艾莉卡大人！我、我沒有惡意！我這就安靜！既不廢話也不呼吸！所以求求您千萬別抄了我們家！求求您大發慈悲——！」

「……沒人說要抄你家。還有不呼吸會死吧？自言自語沒關係，只是請你稍微安靜點，好嗎？」

艾莉卡眼神依舊，臉上卻露出了苦笑。諾艾兒一邊低頭道歉，一邊在心中嘀咕——為什麼碰上這種事的每次都是我？

進入泰拉領將浩太交給艾莉卡後，諾艾兒以為自己的任務已經結束，打算回拉爾齊亞。雖然洛特給了她「到任務完成為止」這種近乎無期限的出差許可，但這種什麼都沒有的窮鄉僻壤，對生於拉爾齊亞、長於拉爾齊亞的都會少女諾艾兒來說毫無魅力，還不如在王城一邊看帥哥一邊工作比較有意義。她想著想著便去確認共乘馬車的時刻……然後大吃一驚。下一班馬車要七天後才會到。不愧是窮鄉僻壤，交通已經超過「不方便」的程度了。搭來這裡的馬車已經駛向拉爾齊亞，因此她在艾莉卡的善意下借宿泰拉公爵邸，但無聊這點依舊不會改變。就在她無處可去只能四處閒晃並享受釣魚之樂時，艾莉卡問她「後天要出馬車，諾艾兒要順便搭嗎？」由於比預定時間來得早，心想「我運氣真好！」的諾艾兒便點頭表示肯定，卻沒想到事情剛好相反。

「咦？艾莉卡大人？咦？為什麼艾莉卡大人也在車上？」

「你問我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也要去拉爾齊亞囉？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大了！居然得跟公爵閣下結伴前往拉爾齊亞長達三天，根本是折磨啊！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才要遭受這種懲罰啊——即使多嘴如諾艾兒，依舊識相地沒把這些話說出口。她嘴上雖然沒說，心裡卻這麼想，還暗恨神明不公平。

對於准爵家而言，王家是種特殊的存在。同樣地，身為弗雷姆王國前第一公主、當今王姐的艾莉卡乃是繼承順位最高的王族，儘管已經成了獨立的公爵，但對諾艾兒來說，艾莉卡就等於……至少精神上等於自己的主君。說起來，她的處境就相當於跟老闆的姐姐在馬車裡共度三天。要沉默三天終究是不可能，還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對話。對話內容不但需要某種程度的諂媚，還需要少許的幽默感以避免讓對方不快……難度實在高得亂七八糟。一般來說都會覺得這樣相當辛苦吧。

「辦、辦不到！我絕對克服不了那種難關！我沒有幽默方面的才能！真要說起來，我其實是因為長得漂亮才進王城的！」

「……你的自言自語相當有趣……或者應該說，你講了些很危險的事耶？身為一個人，再怎麼樣也不該把前輩的內褲拿去賣吧？」

「我沒有惡——呃，艾、艾莉卡大人？我說出口了嗎？」

「嗯，毫不保留地全說了。」

「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常抱——」

「好了啦，不用那麼戒慎恐懼也沒關係。身為王城女僕的你，可是突破了王城擢用考試的人耶？陛下也就罷了，我跟你同樣直屬於陛下，立場沒什麼差別。放輕鬆就行了。」

呃，艾莉卡大人？立場差很多耶？您跟我的差別就像月亮和甲魚那麼大……儘管心裡這麼想，諾艾兒依舊老實地點點頭。艾莉卡見狀再度苦笑，然後換了個話題。

「話說回來……諾艾兒，你通過了王城擢用考試吧？記得海希曼准爵應該是王都北區的警備隊長……有個優秀的女兒，海希曼准爵想必很自豪吧。」

「哪、哪兒的話！我離優秀還遠得很！王城擢用考試也純粹是靠運氣通過的！」

「唉呀？謙遜過度反而很失禮唷？就連我也曉得王城擢用考試非常困難。更何況，如果你不算優秀，不就代表落榜的人更差了嗎？」

「沒、沒這回事！那、那個，我是靠骰子……」

「……啊？骰子？」

「是、是的！王城擢用考試第一關雖然是選擇題，但我完全不會！於是我拿出無意間放在口袋裡的骰子……該怎麼講呢，命中率可以說神準！」

「……慢著。這麼說來，你第一關幾乎全靠骰子？」

「是的！即使考官說『吵死了！』我還是拚命地丟骰子，最後因此勉強過關！」

「這、這……不、不過，就算通過第一關，接下來也還有問答題吧？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教養，應該沒辦法輕易解答——」

「關於這個啊！讓人驚訝的是，題目跟我在私塾做過的考古題幾乎一模一樣！『這道題目我在私塾見過！』簡直是完美啊，完美！」

就連補習班老師都會嚇一跳的猜題命中率。諾艾兒的運氣真好。

「這、這樣啊……但還有面試！面試的話——」

「面試我就不太清楚囉〜考官說『表演一下擅長的才藝』，於是我一面唱亞力士一面跳舞。結果考官們紛紛大爆笑……回過神時，我已經收到錄取通知了。」

「……我無話可說。總而言之諾艾兒，你不是因為長得漂亮才過關的。」

毫無疑問，她是因為「搞笑」才過關。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這方面的保留名額就是了。無論如何，至少她通過了王城擢用考試，應該具備某種程度的才華——面試官會這麼誤解也是無可厚非。在這種情況下，不拘小節的諾艾兒也沒繃著臉擺出「我可是貴族耶！」的態度，會讓人覺得新鮮……讓人對她有好感也不足為奇。

「為、為什麼！我可是美少女耶！前輩也總是誇獎我『諾艾兒真是可愛呢〜』！還用溫暖的眼神守候我呢！」

傻孩子總是顯得可愛。特別是她那沒有惡意的冒失樣，的確很惹人憐愛。

「呃、嗯，說得對。抱歉，諾艾兒。你是美少女保留名額沒錯。」

看見諾艾兒得意地「哼！」了一聲，艾莉卡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憐憫。原來如此，「傻孩子總是顯得可愛」或許是真的。

「總、總之這些先放一邊……你覺得泰拉怎麼樣？過得還愉快嗎？」

「泰拉嗎？呃……這個嘛，該怎麼說……」

「有話直說無妨唷？」

「是個窮鄉僻壤！」

「……雖然是我自己要你有話直說，不過你還真的毫不保留耶。」

艾莉卡想起來了——浩太曾以微妙的表情對她說「咦？你要跟諾艾兒小姐一起去王都？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加油吧」。

「啊，那、那個，是我用詞不當！這裡是個有山、有平地、有海，充滿自然的地方，特、特別是平地！這種彷彿能看見地平線一般的平地，能夠洗滌心靈……沒錯！簡直就像艾莉卡大人的胸部一樣！」

「真抱歉啊，我長了一對缺乏起伏到能看見地平線的胸部。」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在說您的壞話！這純粹出於讚美！我完全沒想過『艾莉卡大人明明比我大了三歲，胸部卻像大草原一樣小呢』之類的事！」

「……你的真心話脫口而出囉。我不想責備你，但你多少學習一下怎麼說客套話吧。」

艾莉卡垂下肩膀，重重地嘆了口氣。頭上的帽子因此往下滑了些，於是她重新戴好並抬起頭。

「……怎麼了？」

「呃……那頂帽子是『艾莉卡』對吧？」

艾莉卡與饒富興致打量她頭上帽子的諾艾兒四目相對。

「這種帽子大約五年前在王都大為流行，不但去掉了『帽簷』的部分，還把帽身做得比較大。聽說它的名字來自艾莉卡大人……」

「你還真清楚呢，不愧是王城女僕。」

「因為《拉爾齊亞時尚週刊》登過專題報導。我也有幾頂『艾莉卡』……不過，艾莉卡大人您現在戴的『艾莉卡』，那個……」

「很舊是吧？」

「是、是的。我還在想，泰拉領是不是已經窮到領主連帽子都買不起。」

「領地經營確實算不上順利……不過區區帽子還是買得起，你這話很失禮耶。這跟錢沒關係。這頂帽子呢，有些『特別』。」

「呃……那個……」

聽到艾莉卡這句話後，諾艾兒雖然欲言又止，眼睛卻閃閃發亮。那頂帽子雖然不至於髒到配不上公爵，但確實顯得很舊。就算換了別人，對名人的軼事多少還是會感興趣吧。

「唉呀？好奇嗎？」

「呃……是、是的。我很在意。」

「雖然算不上有趣……不過呢，反正馬車得搭上三天，這故事或許正好用來解悶呢。」

於是，艾莉卡輕撫著帽子娓娓道來。

◇◆◇◆◇◆

「唉呀？怎麼啦，艾莉卡？為什麼要嘟起嘴巴？雖然我不曉得你在生什麼氣，不過這樣就糟蹋你那張可愛的臉蛋囉？」

鼓起的臉頰被人從旁一戳，嚇得少女整個人震了一下。留著一頭金色長髮的她，以那對美麗的天藍色眼睛看向話音傳來的方向。

「……安潔莉卡殿下——好哄！好哄啊，安協莉卡殿下！」

「艾莉卡〜？安潔莉卡『殿下』？不對吧？」

「增、增命！安潔莉卡媽媽！」

女性「嗯」地對天藍色美麗眼睛裡滿是淚水的少女點了點頭，這才放開捏著少女臉頰的雙手。

「啊嗚嗚嗚……好痛喔，安潔莉卡媽媽。」

「是艾莉卡不好〜！你看！我不是講過要叫我『媽媽』嗎？叫什麼『殿下』啊！」

女性左手叉腰，豎起右手食指搖晃並眨了眨眼。與其說年輕貌美的她是這名即將滿十歲的少女——艾莉卡的「母親」，不如說是「姐姐」還比較像。她將茂密的金髮盤成公主頭，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帶著愉快的神情，給人的感覺就跟身上那件白色禮服鑲的紅邊一樣，儘管顯得有些孩子氣，卻沒有半分突兀。順帶一提，她不僅離十歲很遙遠，還有個六歲女兒。

「所以呢？到底怎麼了嘛，艾莉卡？看你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那、那個……其實沒什麼——安潔莉卡媽媽！那雙手不要亂動啦！」

「因為〜艾莉卡有事情想瞞著我嘛。怎麼啦？有不能跟我說的事嗎？」

說著，安潔莉卡便帶著調皮的眼神接近艾莉卡。艾莉卡雖然顯得很害怕，卻明白瞞不了這位「媽媽」，於是看向——方才笑得很開心的「妹妹」頭上。

「……那個，莉茲她——」

「怎麼？莉茲欺負你嗎？那孩子真是的，我上次才敲她的頭教訓過——」

「不、不是這樣啦！」

艾莉卡連忙制止對拳頭吹氣的安潔莉卡。在安潔莉卡訝異地問「不然是怎樣？」後，艾莉卡畏畏縮縮地說下去：

「那個……我只是覺得……『莉茲戴的王冠，好、好可愛喔〜』而已。」

「王冠……？啊，陛下給她的那頂嗎？怎麼？艾莉卡也想要？什麼嘛，原來是這種小事啊。不用擔心！我去跟陛下——」

「……媽媽說……」

「——說一聲……媽媽？莉澤蘿特？」

「……媽媽說『不行』。她說，『王冠』是莉茲的……專屬於莉茲的東西。她說，除了要當『國王』的人以外，不可以戴……我身為『側室』的女兒，沒有那種資格……」

聽到艾莉卡紅著眼眶這麼說，安潔莉卡頓時啞口無言。接著她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嘆了口氣。

「……莉澤蘿特還是老樣子呢，明明不用那麼在意也沒關係。」

莉澤蘿特主張「莉茲殿下才是弗雷姆王家的正統繼承人」，凡事以莉茲為優先，把莉茲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甚至更加疼愛。無論站在弗雷姆王妃的立場，還是站在莉茲母親的立場，安潔莉卡都十分感謝她。正因為莉澤蘿特不想引起「正室·側室」的骨肉之爭，弗雷姆王國才能保持和平。換個角度來看，說弗雷姆王國的「和平」大多得歸功於莉澤蘿特也不為過。

「……別哭，安潔莉卡。」

然而，這樣對「親生的孩子」實在很殘酷。水珠自少女濕潤的眼眶滑落。安潔莉卡伸出右手，以食指輕輕拭去流過艾莉卡臉頰的眼淚。

「……好！我知道了！一個月！等我一個月好嗎？」

「嗚……一、一個月？」

「沒錯！一個月後，安潔莉卡媽媽就送你一頂能讓你大吃一驚的『王冠』！」

「咦？可、可是！媽媽說不可以戴王冠啊！」

「放心放心！就交給安潔莉卡媽媽我吧〜！」

安潔莉卡「咚」地拍拍胸口，卻因為力道太強而咳個不停。艾莉卡以有些不安，卻又帶著些許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艾莉卡——！」

那天過後，正好一個月。

安潔莉卡發現艾莉卡漫步在王城走廊上，笑逐顏開的她將雙手放在背後跑向艾莉卡，一副藏起了某種東西的樣子。

「安潔莉卡殿——媽媽！安潔莉卡媽媽！」

艾莉卡看見安潔莉卡眼中閃著奇怪的光芒，嚇得連忙將「殿下」訂正為「媽媽」。安潔莉卡雖然有些遺憾，但想到之後的發展，臉上表情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

「艾莉卡！做好囉！」

「做好了……？」

「怎麼〜？你忘了嗎？之前說過了吧？我要幫你做一頂專用的王冠呀！」

「……啊。」

艾莉卡那張小臉瞬間一亮——卻立刻蒙上了喪氣的陰霾。

「可、可是，王冠……那個，媽媽說……」

她低下了頭，卻抬眼以期待的目光看向安潔莉卡。安潔莉卡溫柔地撫摸少女柔順的金髮。

「嗯……莉澤蘿特說的也有道理呢。所以，我沒辦法給你一頂跟莉茲一樣的王冠。對不起囉。」

艾莉卡強顏歡笑，對安潔莉卡說「請別在意」。見到少女含著眼淚的樣子，安潔莉卡就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男孩一般，滿面笑容地看著艾莉卡，然後把藏在背後的「那個」拿到她面前。

「當當——！怎麼樣啊，艾莉卡！」

「這是……？」

低下了頭，淚水隨時會滴落的艾莉卡盯著眼前的「那個」——帽子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將目光移到安潔莉卡身上。

「怎麼樣啊？這是安潔莉卡媽媽特製的喔！它的名字也很可愛，叫『艾莉卡帽』！特點是拿掉了帽簷，把帽身部分加大喔！啊，帽簷就是帽子下面往外伸的部分啦。你喜歡藍色，所以我就試著做成藍色了！側面的毛球跟底邊的深褐色是裝飾！怎樣？可愛吧？」

艾莉卡小心翼翼地接過遞來的禮物。她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打量起這個大得似乎能遮住自己臉部的帽子。

「雖然我也想過會不會大了點……不過，艾莉卡還在發育期，身體還會長大嘛！因此我才試著做得大一點。所以說，這可不是因為布料太多唷？我是有好好計算過才做的！」

「我並沒想過是布太多啦……」

說到這裡，艾莉卡突然發現一件事。

「……『做的』是指？」

「啊？所以說，那是我做的。安潔莉卡媽媽日以繼夜……雖然沒這麼誇張，總之就是像這樣，用針線一針一針縫出來的。啊，這不是外面做的成品，所以你擔心會出問題？放心！別看我這樣，我的手藝可是高超到人稱『裁縫師安姐』呢！強度應該沒問題啦！」

安潔莉卡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伸手搔了搔臉頰。看見她的樣子，艾莉卡注意到了。

——安潔莉卡的右手手指，裹了好幾層繃帶。

「怪、怪了？艾莉卡？為、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咦？果、果然不喜歡嗎？像莉茲那樣漂亮的王冠比較好嗎？抱、抱歉！都是我一頭熱！我、我知道了！放心，我會好好跟莉澤蘿特講！所、所以，把那頂帽子——」

「不行！」

安潔莉卡慌張地想把帽子從艾莉卡手上搶回來，艾莉卡卻將帽子抱在懷裡護著。寬大的帽身遭到這麼一壓，顯得有點變形。

「……艾莉卡？」

「……不要。這是安潔莉卡媽媽特別為我……特別為艾莉卡做的『王冠』。所以——」

我絕對不放手。

少女流著淚，輕輕將懷裡的「王冠」戴到頭上。或許是因為做得比較大，帽子就像牧羊犬的耳朵一樣垂了下來。

「——合適嗎，媽媽？」

艾莉卡雖然沒有擦掉流下的淚水，卻還是展現出了無比可愛的笑臉。

「……太————合適了！不愧是我可愛的艾莉卡！」

同樣滿面笑容的安潔莉卡張開雙臂，讓艾莉卡撲進懷裡號泣。女孩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為止都沒停過——

◇◆◇◆◇◆

「……總之呢，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在那之後，每當我戴上這頂帽子，就會感覺安潔莉卡殿下與自己同在……所以我下定決心，不管這頂帽子有多舊都會好好珍惜，重要場合一定要戴著它。不過這故事挺無聊的就是了。」

說著，艾莉卡便帶著溫柔的微笑看向諾艾兒——然後當場愣住。

「……嗚……嗚……！好感人！這個故事實在是太感人了————！」

她被諾艾兒淚如雨下的樣子嚇到了。

「等等，諾、諾艾兒？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啊？」

「嗚……因、因為！安潔莉卡殿下對艾莉卡大人的疼愛，還有艾莉卡大人對安潔莉卡殿下的思慕！實在太美了……這麼動人的故事為什麼不告訴大家呢！如果大家知道這個故事，『艾莉卡』一定會大熱賣啊！」

「呃，你問為什麼……唉，雖然我沒刻意隱瞞，但這種事也沒必要特別說出去呀。更何況，就算『艾莉卡』暢銷，安潔莉卡殿下也——這個嘛，她大概會很開心就是了。不，她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畢竟她是安潔莉卡，很可能會說「怎麼〜？艾莉卡帽超級暢銷？很好！艾莉卡，就這樣出道當模特兒吧！」之類的話。不管從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來看，安潔莉卡都是位無法用一般標準衡量的王族。

「我、我知道了！雖然我很想告訴大家這個感人的故事，但考慮到艾莉卡大人的想法，我會把嘴巴封得緊緊的！不跟任何人說！」

諾艾兒將雙手食指在嘴巴前交叉，表現出「不說」的意思。艾莉卡見狀雖然有點尷尬，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倒也沒重要到那種程度就是了……也罷，既然你這麼想，那就隨你便吧。」

「好的！畢竟那是安潔莉卡殿下和艾莉卡大人之間珍貴的回憶嘛！我很識相的！」

諾艾兒說著便擦擦眼淚露出微笑，艾莉卡也回以笑容。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這頂帽子依舊是她跟安潔莉卡重要的回憶。諾艾兒能夠理解這點讓艾莉卡很高興。儘管這孩子總是會講些多餘的話，但本質還是個懂得體諒他人的純真女孩——艾莉卡對諾艾兒有些刮目相看。

「畢竟是意義重大的帽子嘛！非常抱歉，我不該有『哇，好破舊的帽子喔〜』跟『既然是公爵就該戴更好的帽子嘛』跟『說穿了在車上戴帽子實在是……好土！』之類的想法！」

「……所以說，別把心裡想的全說出來啦。」

她應該沒有惡意吧，應該。

艾莉卡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然後在位子上坐得更深了點。

◇◆◇◆◇◆

——王都拉爾齊亞·王城·謁見廳

拉爾齊亞在弗雷姆帝國時代是帝都，現在則稱為「王都」。這座都市不僅對弗雷姆王國很重要，對於奧克納大陸各國來說也有特殊意義。

「表面上」是接受前奧克納大陸霸主提丹帝國和平禪讓的亞力士大帝，將國都從當時的帝都提丹遷往這個雖繁華卻遠不如提丹的拉爾齊亞。有人說是因為他討厭被提丹皇帝鮮血弄髒的舊都，有人說是因為他害怕背負篡奪者的污名，也有人說單純只是幾乎位於奧克納大陸中央的拉爾齊亞適合經營帝國；原因眾說紛紜，所有的結論都僅止於推測。

之後過了千年。即使弗雷姆帝國的招牌已換成了王國，從各國盟主的地位滑落，一提到「拉爾齊亞」許多人依舊會想到富麗堂皇的帝都。「控制拉爾齊亞者就是奧克納的盟主」更成了心照不宣的規矩。感覺就像日本的戰國時代，能成功上京者就能掌握天下。

「——能夠瞻仰您的尊容，令臣無比惶恐，陛下。」

「遠道而來辛苦了，隆德·迪·泰拉公爵。近來過得如何？」

「債務尚未還清，實在是非常抱歉。」

「不，我可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喔？」

此處是位在拉爾齊亞中心的弗雷姆王國王城·謁見廳。莉茲坐在王座上接見隆德·迪·泰拉公爵——艾莉卡。兩人的距離大約數公尺。艾莉卡像騎士一樣單膝跪地，雙手掀起跟眼睛同為藍色的禮服裙襬並低下頭。莉茲見狀，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洛特。」

「臣在，陛下。」

「公爵特地從隆德·迪·泰拉長途跋涉來此見我，想必有些私密的話要說，我想單獨跟她談談。」

她瞄了站在旁邊的洛特一眼後如此宣言。平常洛特會用一句「說什麼傻話」當場否決，但看見莉茲那讓人想用「閃閃發亮」來形容的期待眼神，洛特只得刻意地聳肩並嘆了口氣。說實話，這舉動可以說是大不敬。

「看樣子，我在場似乎會礙事呢。陛下，還請您千萬——啊，好好好。」

看見莉茲彷彿在說「快點出去！」似的眼神，洛特再度嘆氣。他先後對莉茲和艾莉卡鞠躬，然後打開謁見廳的門走到外頭。

「……」

「……」

只剩兩人。場面雖不尷尬，謁見廳裡卻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莉茲才像輸給了這股寂靜的沉重般張開小嘴說道：

「……姐……」

「……」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莉茲整個人從高了數階的王座跳到紅地毯上，剎不住車的她就這樣順勢奔向艾莉卡。她這副模樣，簡直就像看見食器後忍不住跑向前的貓……衝勁則跟山豬沒兩樣。

「等等，陛、陛下！沖這麼猛會——哇啊啊！」

不一會兒，兩人之間的距離化為零。承受了橄欖球(或說美式足球)般衝撞的艾莉卡，沒辦法抵銷這股力道，整個人被莉茲壓倒在紅地毯上。

「陛、陛下！您鬧得太過火了！要是受傷的話——」

「莉茲。」

「……陛下。身為臣子，用這種方式稱呼您可是大不敬——」

「叫我莉茲。我們小時候已經約好了，只有兩人的時候要叫我莉茲。」

壓在上方的莉茲，一臉不高興地揚起眉毛。艾莉卡愣愣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死心地嘆了口氣。

「……莉茲。能和你見面我也很開心。可是啊，別做出『從王座那裡奔跑著撲過來』這種危險的舉動好不好？有沒有受傷？」

艾莉卡面露苦笑，溫柔地撫摸莉茲的頭，莉茲上揚的眉毛這才松懈下來。她很有精神地應了一聲「好！」之後，就像貓宣示主權一樣，用自己的頭磨蹭艾莉卡的胸部。

「……真是的。不管過了多久，你還是老樣子。聽好，莉茲。你可是弗雷姆王國的國王唷？不能老是這樣撒嬌喔？要振作一點，振作。」

「噗——！姐姐老是把莉茲當成小孩子！不用姐姐擔心，莉茲也會好好當個『有威嚴的國王』！人家只有在姐姐面前才會這樣撒嬌！」

「……拜託你在我面前也表現得像個『有威嚴的國王』啦。」

「就連在唯一的姐姐面前也得繃那麼緊，實在太令人難過了，不要說這種話嘛，姐姐。你可是我在遼闊的奧克納大陸上僅剩的親人耶。」

看見莉茲神情寂寞的樣子，艾莉卡再度溫柔地摸了摸妹妹的頭，然後扶著莉茲站起身。儘管還有些依依不捨，打起精神的莉茲依舊往後退開，然後拉著姐姐的手走到從謁見廳就看得見的中庭。

「我聽說姐姐要來看我，所以叫人準備了茶具組！我來泡茶，姐姐請坐！」

兩人來到繁花盛開的中庭後，莉茲拉著艾莉卡走到擺在此處的桌椅旁，硬是要艾莉卡坐在上座，她自己則是拿起了女僕事先放在邊桌上的紅茶壺。

「居然能讓國王陛下親自替我泡紅茶，我還真是幸福呢。」

「現在的我不是國王陛下，而是艾莉卡姐姐的妹妹莉茲。妹妹替姐姐沖泡紅茶，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事吧？」

莉茲跟面露苦笑的艾莉卡相反，臉上浮現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看著妹妹將紅茶倒入眼前的杯子裡，艾莉卡在苦笑加深的同時，卻也老實地對這個「可愛的妹妹」泡的紅茶大為讚賞。這可是王城裡的茶葉，更是供國王飲用的逸品，當然不可能難喝。

「很好喝。謝謝你，莉茲。」

「嘻嘻，姐姐誇獎我了！」

莉茲開心這麼說完，隨即坐到艾莉卡前方的椅子上，替自己的杯子也倒了紅茶。

「……真的好久不見了呢，姐姐。你上次來這裡是……」

「去年冬天，你的生日宴會那時嗎？抱歉，我太懶惰了。」

「哪裡，沒這回事！雖然沒這回事……不過……如果你可以更常來王都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莉茲這令人為難卻十分懇切的要求，令艾莉卡一陣心痛。這個可愛的妹妹年僅十六歲，卻得一個人扛起弗雷姆王國最高決策者的重任。想到她的心情，就讓艾莉卡覺得自己應該多來露臉。

「說起來，繼承隆德·迪·泰拉公爵位後，特地前往領地的人也就姐姐一個而已！明明只要姐姐你肯回來，王城隨時都會準備好你的房間……」

從帝國時代延續千年至今的弗雷姆歷史中，有幾個爵位曾在產生後又消失。例如，帝國時代僅次於皇帝的最高稱號叫「拉爾齊亞王」，這是只授與即位前皇太子的稱號，後來拉爾齊亞王國始祖建立了同名國家，於是它漸漸失去原有的地位，現在成了「拉爾齊亞公爵」。諷刺的是，由於弗雷姆本身成了「王國」，因此就算拉爾齊亞王這個稱號還在，也會演變成雙王並立的狀態就是了。

閒話暫且打住。艾莉卡受賜的「隆德·迪·泰拉公爵」也跟「拉爾齊亞王」一樣，只賜給王位繼承順位較高的子女，可以說是專門給王家「自家人」的爵位。這與某某伯爵、某某侯爵那種跟領地有密切關係的爵位不同，說穿了相當於榮譽頭銜。艾莉卡之前也有不少人繼承過隆德·迪·泰拉公爵這個位子，但這些人跟艾莉卡之間沒什麼任何血緣關係——至少沒有直接的關係。

「謝謝你。不過，這份好意我心領了。我很中意隆德·迪·泰拉這塊領地唷。」

莉茲似乎對艾莉卡的回答不太滿意，但還是報以燦爛的笑容。接著她一句「這麼說來」切入正題。

「明明不是我的生日，姐姐卻特地來王都一趟，讓人大吃一驚呢。有什麼事情嗎？」

「……真抱歉喔，我是個不疼妹妹的姐姐。唉，以後我會儘量常來露臉就是了……」

說到這裡，她便停住了。儘管才剛說過「中意」就立刻提出這種「請求」實在不太好，但艾莉卡判斷不說也不會有什麼進展，於是下定決心開口：

「其實呢……我是來拜託你幫忙的。」

「拜託嗎？」

聽到莉茲歪頭這麼一問，艾莉卡「嗯」地頷首，繼續說道：

「那個……我想問你能不能幫忙認購地方債。」

「喔，認購地方債嗎？沒問題呀。」

「……也對。突然聽到這種要求會嚇一跳吧。不過呢莉茲，其實——」

艾莉卡頓時變得像個傻子一樣。這太過輕易就出口的承諾，讓她張大了嘴巴，兩眼直盯著莉茲看。莉茲看見她這副可笑的模樣，以手掩嘴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可以嗎？」

「當然。隆德·迪·泰拉接下了松代先生，我一直在想非得『回報』些什麼不可。如果將本來該以『讓渡』處理的東西改成『地方債』形式，我這邊反倒是求之不得呢。」

「我要求的金額相當大喔？」

「順帶一問，大概需要多少？」

「用弗雷姆白金幣算……這個嘛，大約二十萬枚。我差不多需要二十萬枚白金幣。」

「二十萬嗎？」

聽到艾莉卡提出的數字後，莉茲以食指頂住下顎思考了一會兒。總額二十萬枚弗雷姆白金幣的地方債，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

「很難對吧？」

「以國庫的現況看來，二十萬這個數目實在太大。雖然很大，不過……這樣吧，五萬枚弗雷姆白金幣如何？剩下十五萬枚就分期付款。如果用這種形式，我勉強還能自己作主。」

「這樣就夠了。雖然夠了，可是……這樣好嗎？」

艾莉卡從下方打量莉茲的表情。她這種長幼顛倒的舉止實在可愛得不得了，讓莉茲笑得更開心了。

「沒關係，畢竟是姐姐的請求嘛，我會想辦法搞定！交給我吧！」

她拍拍胸脯，卻因為力道比想像中強而咳了出來。艾莉卡一邊摸著可愛妹妹的背，一邊因為克服了「難關」之一而暗自鬆了口氣。

「那麼姐姐……今天就陪我聊一整天當成報酬吧？」

聽到展露笑顏的妹妹這麼說，艾莉卡同樣笑著點頭。

◇◆◇◆◇◆

——王都拉爾齊亞·王城·洛特辦公室

「……我是不是該垂下頭說『歡迎您的蒞臨，隆德·迪·泰拉公爵閣下』呀？」

「如果你這麼說，我也得低下頭回『勞煩你在百忙之中為我騰出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洛特·包姆嘉登宰相閣下』才行了呢。」

「王族的人要是輕易低頭，事態就嚴重了呢。」

「一邊是弗雷姆王國的國家重鎮，一邊只是個鄉下地方的領主。我可沒打算在你這隻老狐狸面前高談血統論。反正你就算低下頭也一定會扮鬼臉。」

「這還真是意外呢。就算當著您的面，我也會光明正大地扮鬼臉喔？」

「什麼『王族的人』嘛，你也太過口是心非囉，洛特。所以人家才說你是隻老狐狸。」

艾莉卡說了聲「我要坐囉」，隨即在沒得到洛特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坐在洛特辦公室準備的接待用椅上。洛特抬頭看向艾莉卡，注意到她頭上那頂帽子後顯得有些意外——接著一臉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有意見嗎？」

「因為艾莉卡大人戴上安潔莉卡殿下的帽子時，就代表要『一決勝負』了。再加上那少見的粗魯口吻和態度，想必這次來訪不會談什麼愉快的話題。」

「唉呀？我的態度有那麼粗魯嗎？」

「簡直跟陛下一樣。」

「……慢著，剛剛那句話我可不能當沒聽到。你說陛下怎樣？」

「因為她每次來這裡，都要『為什麼我總是這麼多工作！洛特，一定是你偷懶對吧！』地『大鬧』一番才肯回去。」

「……這叫什麼『在大家面前是有威嚴的國王』嘛。那孩子真是……」

艾莉卡單肘靠在桌上撐著頭，就像在說「真沒辦法」似地搖搖頭。洛特見狀苦笑，拿起手邊的茶壺。

「紅茶行嗎？如果需要茶點，我可以叫人拿來。」

「謝謝，不過我心領了。因為我剛才已經喝了陛下親手泡的茶。」

「喔？這麼說來，艾莉卡大人也跟本人一樣，被灌了多到要撐破肚子的紅茶？」

「居然講『被灌』，這可是大不敬唷？我是接受陛下款待。不過嘛……喝到連走路時肚子都好像會發出聲音這點就不提了。」

「能讓莉茲大人親自泡紅茶款待的人，如今差不多只剩艾莉卡大人和我了吧。」

「畢竟莉茲從小就喜歡泡紅茶嘛。父王、母親、安潔莉卡殿下還健在時，莉茲就曾模仿侍者替大家準備紅茶呢。」

當年莉茲說著「紅茶泡好了，姐姐！」並遞出茶杯的身影，在艾莉卡腦中浮現又消失。那和平、安穩、幸福的情景，不禁讓她露出微笑。

「……算了，這先不管。我又不是來跟你聊往事的。」

「那是為了什麼來的？」

「商量……不，請求。我是來請你幫忙的，洛特·包姆嘉登宰相閣下。」

艾莉卡收斂神色，以嚴肅的眼神看向洛特。洛特輕描淡寫地帶過艾莉卡的視線，並且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

「我向來不介意聊往事喔？畢竟愉快的話題能增添人生的色彩嘛。老朽時日無多，麻煩談些愉快的事吧。」

「如果光談愉快的話題就能過日子倒也輕鬆……很可惜，事情沒那麼美好。」

「……認購地方債嗎？國庫也不怎麼充裕，更何況，有領地的人可不是只有您一個喔，艾莉卡大人。」

「我該說聲『節哀順變』嗎？認購地方債一事已經得到陛下認可，總額弗雷姆白金幣二十萬枚。洛特，麻煩你準備一下囉？這是特許狀。」

艾莉卡將文件在洛特面前晃了晃。看見文件與上頭的莉茲親筆簽名之後，洛特罕見地抱頭叫苦。

「……弗雷姆白金幣二十萬枚嗎？艾莉卡大人，這個金額實在——」

「即使是我，也不會叫你立刻拿出二十萬枚。總之先給五萬枚，剩下十五萬枚在需要時借得到就好。畢竟特許狀上也是這麼寫。」

聽到艾莉卡這番話，洛特稍微鬆了口氣。儘管五萬枚也不是一筆小數字，但跟二十萬枚相比終究只是四分之一。

「……既然有陛下的特許狀，我也不能多說什麼。在艾莉卡大人啟程回泰拉之前，我會安排好這筆錢。」

稍微安心一點後——洛特留意到一件事。艾莉卡說「不是來聊往事」，卻也沒說「有事報告」。她是說「請求」。

「該不會，剛才那二十萬枚弗雷姆白金幣就是『請求』吧？」

「那是報告。儘管是先斬後奏而且讓你相當困擾，但這種小事可不是正題。」

「居然說二十萬枚弗雷姆白金幣是『這種小事』啊？原來如此，這下子本人更希望您只聊聊往事就打道回府了呢。」

「很遺憾，我可沒打算就這麼回去唷？在你點頭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就算你說『拜託你趕快回家』，我也不會走。」

「如果我年輕個五十歲左右，這應該是個很有魅力的提議吧。」

「別開玩笑了。」

看見艾莉卡的眼神變得更為尖銳，洛特只得聳聳肩。既然對方認真到連玩笑都開不起，自己也得以相應的態度聆聽要求才行——於是洛特正襟危坐。相對於洛特的回應，艾莉卡則是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我們想改變『泰拉』。過去大家總是在海邊的鹽害土地種些沒什麼收成的作物，我們想脫離這種生活。我們想讓以農作物為中心的城鎮，轉型為以商業為中心的都市。」

「……喔？原來如此。簡直就像是要替都市換張臉呢。」

「稅金的徵收方式也要改變。我要把原先每間商店定額繳納的稅金，改成按照收益徵稅的方式，實質上等於減稅。我打算藉由施行這些政策，招攬商會到泰拉。」

對於歪頭問「這樣你明白嗎？」的艾莉卡，洛待盤起雙臂，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

「做不到吧。」

一會兒後，睜開眼睛的洛特看著艾莉卡這麼說道。即使聽到這句話，艾莉卡依舊沒有動搖的樣子。他們早想到一開始會這樣。

「……能告訴我理由嗎？」

「所謂的『商業行為』，是自然產生的東西。先是眾人聚集，然後大家交易貨物，接著更多的人為了進這些貨物而聚集，讓貨物更加暢銷。在這樣的循環中，商業行為的圈子愈來愈大，都市規模也會逐漸跟著擴張。」

「繼續。」

「方才艾莉卡大人提到的變更稅率，說實話我也認為是個很有魅力的主意。跟一個持有貨物就要抽稅的地方相比，在只看收入繳稅的土地開分店更容易獲利，這點很有道理。但是很遺憾地，泰拉沒有產生『商業行為循環』的條件。所謂的『商會』，是靠買賣貨物賺錢。不可能有商會想投資人口稀少的泰拉。」

「就像你所說的，泰拉不但人口稀少，以土地來說也缺乏魅力，商會不可能來開分店。畢竟即使賣不了多少東西，依舊非安排人手不可，而且必須付這些人薪水；此外也不能不擺放商品，還要負擔各種支出。所以，一般而言不會有商會想來泰拉開分店。」

「看來您很清楚。既然如此，我可以認為您已經發現『讓泰拉轉型為商業都市』只是作白日夢嗎？」

「現在下結論還太早。我是說沒有商會想來『缺乏魅力的』泰拉開店唷？不過要是換成『有魅力的』泰拉……不就有商會願意展店了嗎？」

「恕我直言，像泰拉這種血統純正的窮鄉僻壤會有魅力？請原諒在下孤陋寡聞不曉得這回事。」

「現在還完全沒有魅力。正如你說的，那裡可是代代血統純正不折不扣的鄉下地方。不過呢，洛特。你不覺得所謂的『魅力』能靠人創造出來嗎？」

「如果有這種魔法，還請務必指教。要用怎樣的方法創造魅力？」

「簡單得很。」

洛特，說一句「我們會給在泰拉開店的商會好處」吧——聽到艾莉卡帶著笑意這麼說，洛特當場皺起眉頭，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我拒絕的理由，大致上可分為三個。」

「說來聽聽。」

「第一，我是『弗雷姆王國』的宰相。既然擔任宰相一職，我所期望的就不是泰拉一地的發展，而是弗雷姆王國的發展。確實，如果我這麼說，應該會有幾間商會在泰拉開店，但這麼做終究只是挖東牆補西牆罷了。泰拉的利益等於其他領地的損失。身為『弗雷姆王國』的宰相，不能輕易答應這種提案。畢竟我不是只看泰拉就好。」

「如果泰拉發展順利，弗雷姆王國就能收回地方償還的債款。你忘了嗎，洛特？我手上可是有陛下……莉茲親筆的特許狀唷？要不然，我現在就向國庫借十五萬枚白金幣如何？」

「……借別人錢的那邊可是比跟人借錢那邊來得強勢喔，艾莉卡大人？」

「如果我們立場相同就是。不過呢，洛特？我可是弗雷姆王國元首莉茲的『姐姐』喔？前弗雷姆國王的親生女兒喔？我跟你的立場，究竟哪一邊比較強勢呀？」

艾莉卡帶著虛張聲勢的笑容這麼說道，神情苦澀的洛特則是默默地瞪著她。確實，艾莉卡已脫離王族身份成了隆德·迪·泰拉公爵。話雖如此，她體內流有傳自亞力士的帝國血脈卻是不爭的事實，身為「離國王最近的貴族」這點也難以動搖。

「……我也不怎麼想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權力。剛才也說過，讓泰拉獲利，就等於使弗雷姆王國得益。你不能這麼想嗎？」

「儘管這可以說是論辯，卻也有它的道理。那麼，第二點。假設泰拉順利發展，而且對弗雷姆王國有利好了。但是艾莉卡大人，這對您來說可不見得有利喔？」

「我已經厭倦跟你玩文字遊戲了。能不能簡單明了地解釋？」

面對眼神依舊尖銳的艾莉卡，洛特聳了聳肩。

「國家不需要有力的『王族』，艾莉卡大人。」

艾莉卡感到毛骨悚然。她瞪著洛特，眼神變得更加不悅。

「……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會危害莉茲？」

「嚴格說來不是您。您做的事會讓周邊貴族產生騷動。弗雷姆長年來一直處於財政危機之中，當然各領地也是。假設您重振泰拉的財政狀況好了，即使那裡只是區區一塊領地，必然還是會引起話題。只是一名貴族倒不成問題，大家會說這人是稀世奇才，直到後世依舊會被領地的人們當成神一樣看待。」

但是——如果這人是「王族」，還是國王的「姐姐」又會如何？

「人們喜歡英雄。一個『或許能重振國家』的奇才出現，人心自然會有所期待。他們期待的對象不是莉茲陛下，而是您，艾莉卡大人。而艾莉卡大人的評價愈是高漲，相對地莉茲陛下的評價就愈會下滑。畢竟兩位是流有相同血脈的姐妹嘛。」

「這……這……這部分我會好好處理的！」

「嗯……」

艾莉卡這近乎吶喊般的舉動，讓洛特盯著她打量了好一會兒。那種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讓艾莉卡不禁抖了一下。

「——原來如此。是松代閣下對吧。」

「……」

艾莉卡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我就覺得奇怪，艾莉卡大人。您確實從小就很聰明，但不是會想到『改變收稅方式』這種重大措施的人。在背後穿針引線的是松代閣下吧？」

「……你這是對我的侮辱嗎，洛特？你把我當成扯線木偶？」

「我沒這麼說。更何況，擁有能提案的人才、能傾聽人才的建議，也是優秀領導者的資質喔？」

德川幕府末期有位叫毛利敬親的君主，他是長州藩的第十三代藩主。後世史書讚揚他是重振長州藩這個窮困藩鎮的明君，而且個性溫厚品德優良。他有個別名叫「就這麼辦侯」，因為不管家臣說什麼，他都會講「嗯，就這麼辦」。光聽這些，或許會認為他是個沒主見的昏君，但從他認可的政策多數成功並得到不少好評看來，他毫無疑問地擁有識人的眼光，並且會徹底信賴自己所信任的人物，認同他們的做法。在幕末混亂期，這個明君·名士輩出較勁的時代，他顯得非常特殊。或許他本身沒有足以看出日本趨勢的大局觀，但這種能用他人長處彌補自身短處卻不會心存芥蒂的態度，無疑是明君的條件。

「……沒錯。這是浩太的主意。稅率、地方債、招攬商會等全都是。我是在明白這一切的情況下接納了他的意見，洛特。提出這方案的人是我信賴的搭檔，能不能麻煩你認可？」

艾莉卡盯著洛特。兩人視線擦出的火花，落在不算寬敞的辦公室裡。

「……我接受了『弗雷姆』的要求，接納了召喚來的『勇者』。而關於這件事，我還沒領取正當的對價。」

雙方互瞪的時間，既似永遠又似一瞬。而艾莉卡就像要打破這片沉默般開了口。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接受了你們的無理要求，所以你也得接受我的無理要求」，以及——

——「讓『召喚勇者』這件事洩漏出去也行嗎？」的意思。

「您這是威脅嗎？」

「怎麼可能。這是正當交易唷？要選哪一邊可是看你呢。」

「弗雷姆白金幣二十萬枚也不行嗎？」

「那是接納『浩太』的謝禮。這是『不洩漏』的對價。」

「原來您是這種表裡不一的人嗎，艾莉卡大人？」

「人是會變的，洛特。有可能變好，也有可能變壞喔？」

面對艾莉卡挑釁的目光和口氣，洛特瞬間停住了呼吸，隨即重重地嘆口氣。他一副「真沒辦法」的樣子搖搖頭，接著開口。

「……去找我的老家包姆嘉登商會吧。聽起來或許是在自誇，但我們家在弗雷姆還算是個頗有規模的商會。一旦包姆嘉登在泰拉展店，想必會有些商會跟著過去開店。這點程度的影響力，我們家多少還有。」

「……我在此對您致上最高的謝意，洛特。」

以王國宰相的立場而言，他不能偏袒單一領地。從洛特的角度看來，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艾莉卡精確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於是帶著感謝之意起身，拉起裙襬向洛特行禮致意，然後露出微笑。

「……這是我最大的失策。」

「哪件事？」

「讓松代閣下前往您的隆德·迪·泰拉。沒想到會變成這樣……該說是『使用方法』錯了吧？」

「……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能不能別對浩太用『使用』這個詞？浩太不是物品，他是我的搭檔。」

「我會銘記在心。第二件呢？」

「如果你想危害浩太，我會全力抵抗。我會利用自己的地位、權力、血緣等一切能用的手段對付你喔。」

「喔，您要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反抗弗雷姆王國？您迷上他了嗎？」

「一個身為王國宰相的人，別把什麼事都跟男女關係扯上邊。既然他誠心地協助我們，我就該有所回報。僅此而已。」

艾莉卡威風凜凜地這麼說，洛特則聳了聳肩回應。

「……總而言之，我會跟包姆嘉登商會說一聲。沒別的事了吧？雖然這麼說對特地造訪的艾莉卡大人不太好意思，不過我接下來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不用擺出那種態度我也會回去。我想說的已經全部講——」

說到這裡，艾莉卡突然停了下來。她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洛特一臉驚訝。

「……我說啊，你剛剛講理由有三個對吧？最後一個是什麼？」

「第三點倒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

對於艾莉卡的疑問，洛特再度聳肩。

「跟我的堅持有關。我個人不喜歡這種做法。」

聽到洛特這麼說，艾莉卡只能苦笑。她再度提起裙襬優雅地行禮，表達感謝之意。

◇◆◇◆◇◆

「……泰拉啊！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艾莉卡小姐。成果如何？」

艾莉卡從王都拉爾齊亞回到隆德·迪·泰拉時，距離浩太與艾蜜莉的沿海區收購計劃大功告成已經過了三天。儘管交涉本身結束得算快，但她因為莉茲「待久一點啦，姐姐！」的要求而在拉爾齊亞多留了幾天，所以回來得相當晚。對於討厭被拉到社交界露面的艾莉卡而言，王都拉爾齊亞的化妝品與香水味實在太嗆鼻了。所以，此刻她就像要把社交界感受不到的東西——混著海風與泥土芬芳的泰拉空氣——吸個飽一樣，做了個深呼吸。

「人家才剛回來，別急著問結果好嗎？就算稍微陪我一下，老天也不會懲罰你啦。」

看見艾莉卡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浩太只能苦笑。對於總算回到自家領地而情緒亢奮的艾莉卡，說什麼都沒有用。

「這還真是不好意思。」

「算了，沒關係。所以你是要問成果吧？放心，我有好好地委託他們認購地方債。全額弗雷姆白金幣二十萬枚，總之先讓他們另外派人將其中五萬枚送來。」

「剩下十五萬枚呢？」

「就算把弗雷姆王國的國庫倒空也沒辦法一口氣拿出二十萬枚。剩下的已經講好等需要時再借需要的量，這樣不行嗎？」

「不，已經夠了。招攬商會的部分呢？」

「我直接找洛特談判。總之洛特老家包姆嘉登商會會來泰拉開店。包姆嘉登商會可是弗雷姆名列前茅的大商會唷，一旦包姆嘉登來泰拉開店，其他商會很可能傚法他們跟著來。如何？滿意了嗎？」

艾莉卡得意地挺起沒什麼起伏的胸膛，浩太則鼓掌回應。要說這是想像中最佳的結果也不為過。當然，真要說起來是愈多愈好，但以現況看來已經很充分了。

「真是了不起，艾莉卡小姐。我低估你了。」

「耶〜」

滿面笑容的艾莉卡左手叉腰，右手比出V字手勢，浩太見狀再度鼓掌。

「……所以呢，我調到了二十萬枚弗雷姆白金幣，商會也招攬到了。雖然我不喜歡自賣自誇，但這次王都行應該可以說非常成功。」

「嗯，大概是目前所能達到的最佳結果吧。艾莉卡小姐，大功一件。」

「謝謝。所以？你們這邊怎樣了？撤離交涉進展得順利嗎？」

面對艾莉卡有些懷疑的眼神，浩太點了點頭，然後同樣以滿面的笑容回應。

「是的。也多虧了艾蜜莉小姐的努力，事情解決得非常和平。沿海區域的人們全都同意撤離，之後只要在那邊整地蓋屋，並且在北邊土地蓋同意者們的住家和學校就完成了。」

「學校？什麼學校啊？你打算蓋間像拉爾齊亞大學那樣的學校？」

「抱歉，我想設立一間學校，雖然這等於是先斬後奏了。不過雖然說是學校，但不是拉爾齊亞大學那樣的學府，真要說起來比較像職業訓練所吧？」

面對浩太「這樣不行嗎？」的詢問眼神，艾莉卡以食指頂著下顎思考了一會兒，接著對浩太露出笑容。

「……行。追根究底，說全權委託你的人也是我。你覺得有必要對吧？」

「是的。我想讓脫離農業的各位學習下一份工作所需的技能。」

「那就沒問題，我答應。」

「感激不盡。要是被否決我可就頭痛了。」

艾莉卡苦笑著表示「既然如此就事先說一聲啦」，浩太則苦笑地回應「你說得沒錯」。

「……那麼，總之這下子應該算準備完畢了吧？」

「哪兒的話。到目前為止，充其量只是打造讓泰拉發展所需的『環境』罷了。要把東西放進去才算完成。」

「把東西……放進去？」

「確實，包姆嘉登商會來泰拉開店，應該會引來數家商會開店。然而這還不夠，得聚集更多的商會才行。」

「先等一下。浩太，你說的我明白，也很明白這是對的。可是到底該怎麼做？」

「得靠『人力』囉。」

「人力？」

「不錯，給各商會捎封信吧。至於內容嘛……這樣吧。」

「這裡要設立商業區了，包姆嘉登商會也會來喔！」如何？

看見艾莉卡還是老樣子一臉疑惑，浩太笑著這麼說道。



—幕間— Intermission



——索爾巴尼亞王國·商業都市卡托

海潮的香氣從敞開的窗外流入。年輕女性不喜歡讓海風傷到頭髮，但身為房間主人的妙齡女子——瑪莉亞·薩奇並不討厭這陣風。含鹽的海風雖然不適合讓農作物成長，卻是商人創造利益的泉源——船隻不可或缺的「朋友」。對於索爾巴尼亞、對於擁有巨大商業港的卡托而言，它更是非得擺在第一位不可的「母親」。因為卡托之民都是海洋之子。

「瑪莉亞————！」

正在瑪莉亞一邊享受海潮香氣一邊過目收支報告時，房門突然發出巨響並開啟。瑪莉亞不高興地用懷疑的眼神看向來人，接著開口說道：

「老爸！門會被你弄壞耶！開門時能不能安靜點啊！」

「喔、喔喔，真抱歉——個頭啦！你在想什麼啊！」

來人熊一般的巨軀瞬間縮了一下，隨即回過神怒吼出聲。瑪莉亞則是瞪大了眼看著自己的父親。

「……什麼啊？我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可嚴重了！瑪莉亞，你不是踹飛了阿爾弗列德商會的桑托斯先生嗎！」

「阿爾弗列德商會的……桑托斯？好像在哪裡聽過，又好像沒聽過……啊啊！我想起來了！那個色狼商人嘛！」

「什麼叫『色狼商人嘛』！你啊，人家可是咱們重要的生意夥伴耶！居然一腳踹在人家臉上，你是想把咱們家搞垮嗎！」

「可是啊老爸，那個叫桑托斯的商人一臉壞蛋樣耶？而且他還摸我的屁股。」

「不要以貌取人！呃，話也不是這麼說……你好歹也是卡托商人的女兒，不該用拳頭解決問題吧？再說，只是摸個屁股有什麼好生氣的，又不會少塊肉。真要算帳還不如跟人家收錢。」

「錢當然有收啊？我是收完錢才踹他臉。」

「……你啊，實在是太差勁了。既然收了錢就原諒人家嘛。」

「摸屁股這件事已經用錢扯平了。」

「那你幹麼踹人家？」

「因為看不爽那張臉。」

「就說不要以貌取人啦！聽好，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可是啊，瑪莉亞。你年紀也差不多了吧？趁人家還肯摸的時候好好利用嘛？將來變得像咱們家媽媽那樣胖，人家連屁股都不肯摸囉？」

「……你別管我啦。」

「不行，哪能不管。再說，你一天到晚都在學商人……你看看，隔壁的小密不是已經嫁了個好老公嗎？」

「……這跟密茲莉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小密她跟你同年吧！說實在的，都長到二十五歲還連個緋聞都沒有……我好不容易才替你生了張可愛的臉蛋，真是浪費。」

「生我的是老媽！」

「播種的是老爸！」

「這話太差勁了！」

「總而言之！咱們家已經有貝洛亞這個能幹的繼承人了！你也別成天學人家當商人，趕快出嫁讓老爸安心。好啦，求求你啦〜」

看見父親懇求的樣子，瑪莉亞嘆了口氣。

「……唉，改天吧。我有事出去一下。」

「喂，瑪莉亞！」

「我走啦〜」

「慢著！話還沒——別從窗戶出去！」

瑪莉亞將父親「不要讓『野丫頭』的傳言繼續傳下去！」的聲音拋在腦後，奔向卡托的街道。

◇◆◇◆◇◆

「……啊〜真不爽。」

卡托是一座頗有歷史的都市。當索爾巴尼亞王國還是個風一吹就跑的弱小國家時，這裡是王都，也就是所謂的「古都」。這座以「敵國會攻進來」為前提建立的都市，道路設計得極端狹窄、複雜。人們甚至說，前往都市中心卡托總督府的路「簡直像迷宮」、「就算看著地圖走也一定會迷路」。

「什麼結婚嘛……真蠢。」

身高只有現在一半時，瑪莉亞就已在都市裡到處跑腿，如今早已不會在卡托迷路。她將雙手擺到腦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晃。

「啊〜好無聊喔〜」

小時候，瑪莉亞會興奮地盯著商船駛入卡托港，父親則會溫柔地將手放在她頭上，並且笑著說「長大以後瑪莉亞就是咱們家的女商人啦」。而在瑪莉亞過了二十歲以後，這位父親也變成會說「快點結婚！」的人了。

——她不是不瞭解父親的心情。

瑪莉亞他們家——薩奇家經營的「薩奇商會」，在卡托是個相當大的商會。除了是卡托十二商會之一，更有瑪莉亞的哥哥貝洛亞·薩奇這個年輕的優秀商人，在卡托頗受好評。

「……之後就剩我……是啊，如果嫁到利格維特那邊就完美了吧。」

利格維特家是卡托眾商會之一，主要做辛香料生意。薩奇商會雖然也有負責辛香料的部門，但實際上這部分……應該說日常用品領域都是他們的弱項。不足的部分就出錢應付是商人的常識，但如果有不必出錢也能應付的「血緣」，好處可以說大得無法估計。

「如果我跟利格維特那邊的有錢少爺生下孩子，就等於是哥哥的外甥了嘛。這麼一來，他們應該多少會通融一點吧……說是這麼說，但這種事一點也不有趣，跟我的風格不合。」

瑪莉亞放開腦後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肩膀。這時，突然有人拍了拍她。

「……瑪莉亞？怎麼啦，一臉不景氣的表情。在幹啥啊？」

對方是個生了塌鼻子的微胖男性。看見那張算不上有男子氣概卻很討喜的臉，瑪莉亞有了些許笑容。

「什麼嘛，原來是凱特啊。有賺到錢嗎？」

「還過得去……不對。賺了不少呢。」

「……這樣啊，真讓人羨慕。」

凱特家是卡托十二商會之一——阿茲提克商會。他們主要做寶石買賣，身為繼承人的凱特在鑑別方面相當有一套。

——不過嘛，以凱特的案例來說，他單純只是為了向「酒館的大姐」炫耀才磨練自己的鑑定能力。所謂「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就是這麼一回事。

「你想想，前陣子維斯特利亞的公主不是結婚了嗎？」

「……喔，好像有這回事。」

「她說『我不要高價的寶石，只要你每天在耳邊輕聲說愛我』，年輕人們興奮地把這句話到處傳。不過話雖如此，女孩子還是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對吧？」

「我比較喜歡鯖魚就是了。」

「真拿你沒辦法〜唉，那確實也是種閃閃發亮的東西。總而言之呢，雖然賣不了那種價格高到會讓人嚇到眼珠子飛出來的寶石，但價格尚可的倒是賣得很好。唉呀〜多虧了各位公主殿下啊〜」

「……這樣啊。」

「沒錯！啊，對了！咱們家啊，又要開分店啦！」

「……還真是豪氣呢。賺那麼多啊？」

商會每開一間分店都要花不少錢，而且開新店會伴隨一定的風險。雖然不能抱著「就算失敗也無妨」的心態開店，但還是需要準備「就算失敗也沒關係」的充裕資金。

「什麼啊，瑪莉亞。你不曉得嗎？」

「曉得什麼？」

「泰拉啊。」

「泰拉？」

「隆德·迪·泰拉。弗雷姆某個有港口的……啊，看你的樣子大概不曉得吧？」

看見瑪莉亞疑惑的表情，凱特從肩上背的包包裡翻出一張紙。

「這是什麼？」

「唉呀，你看了就知道。說到這『泰拉』啊……」

◇◆◇◆◇◆

「老爸！」

在街上跟凱特分別後，瑪莉亞一路跑回家裡，然後用力打開父親書房的門。聽到門撞上東西的「碰！」聲響起後，瑪莉亞的父親皺起眉頭瞪向女兒。

「……吵吵鬧鬧的，搞什麼啊？你講的跟做的完全不一樣嘛。不能安靜地開門嗎？」

坐在辦公桌前的他原本正喝著妻子泡的紅茶，此時則用嫌麻煩的眼神看著女兒，就像在說「吵死人的傢伙回來了」一樣。而瑪莉亞毫不介意他的目光，接著說道：

「我要錢！老爸，借我錢！」

「……-回來就談錢的事啊？怎麼啦？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對啊！有想要的東西！可是我手邊的錢不夠！拜託你，老爸！拜託你借我錢！」

「……你不是存了不少嗎？這樣還不夠，那東西到底多貴啊？算了，多少通融一點倒也無妨……所以呢？還差多少呀？」

說著，他邊看桌上的文件邊喝了一口紅茶。

「弗雷姆白金幣一萬枚！」

「噗————！」

剛進口的紅茶全噴出來了。

「哇，好髒！」

「什麼『好髒！』啊！你要一萬枚弗雷姆白金幣幹什麼！你知不知道這能讓一家四口過上好幾年啊！怎樣！你想買座島嗎！」

「不是島！是這個！」

瑪莉亞將從凱特那裡拿到的「傳單」重重放在父親桌上。瑪莉亞的父親一邊擦著被紅茶弄髒的桌面，一邊打量起那張傳單。

「這什麼鬼……『泰拉分店開設指引』……泰拉？說到泰拉……是那個泰拉嗎？前任弗雷姆國王的女兒治理的地方？」

「就是那裡！現任弗雷姆國王的姐姐治理的都市！」

「國王的姐姐……你啊，知道在這邊開店要花多少錢嗎？每年三千枚白金幣喔？」

「那又怎樣？」

「用你的常識想一想！這裡是卡托喔？就連在索爾巴尼亞三大商業都市之一卡托，每年都得花上三千枚！然後你要去泰拉這種既不是王都也不是什麼知名都市的弗雷姆鄉下地方，只靠一萬枚白金幣？你笨蛋啊！」

「老爸你才是笨蛋！看清楚，每年用不到一萬枚。在泰拉開店免錢！」

「……你說什麼？」

「在泰拉開店免錢！一萬枚是押金，雖然得擺十年才能收回，但這筆錢會回來的！而且十年後一萬枚還會變成一萬零一百枚回來！土地跟屋子也免費租借給我們！然後錢只要擺十年就會歸還！老爸，你之前不是也說過想在弗雷姆開店嗎！」

「……」

「老爸，好不好？我會努力經營的！我會在泰拉讓店愈來愈大！求求你！借我錢！」

「……」

「……老爸？」

「……不行。」

「為什麼！」

「那還用說。你好好想一想，首先『能免費開店』這種事根本好過頭了吧？不收稅金，泰拉要怎麼賺錢？」

「還、還是有稅。有是有，不過會看收益徵稅！所以說，光開店是不用付錢的！」

「真的是這樣嗎？你說十年後會歸還，但這筆錢一定會歸還嗎？如果把錢放在那邊人家卻跑路了，那要怎麼辦？」

「可、可是人家還會借我們土地跟房屋喔？最糟的情況下，只要主張這些東西的所有權屬於我們就好！」

「像泰拉那種偏僻的地方，就算持有土地或房屋也沒什麼用。你有靠這一萬枚做生意的自信嗎？」

「這……雖然沒有……可是，凱特他們家也要開店！」

「人家是人家。」

「老爸！」

「聽好，瑪莉亞。一萬枚並不便宜。那是爸爸跟哥哥流汗賺回來的錢。」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瑪莉亞低下頭，眼眶裡滿是淚水。父親看見她這副樣子，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說啊，瑪莉亞。你差不多也該成家了吧？確實，你或許有從商的才能。但就算是這樣，你依舊是女孩子。結婚是女人的幸福吧？」

說著，父親起身拍拍女兒的肩膀。他的身影在瑪莉亞眼中已模糊一片。但瑪莉亞粗魯地甩開那隻溫柔的手，以含著淚水的雙眼看向父親。

「……我才不要……什麼女人的幸福。」

「瑪莉亞……」

「我是瑪莉亞·薩奇！卡托十二商會之一——薩奇家的女兒！身為一個商人、身為一個有志從商的人，與其要女人的幸福，我寧可選擇『商人的幸福』！」

「瑪莉亞！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什麼嘛！我最討厭老爸——」

「……你們兩個在吵什麼啊？」

突然間，門口探出一張五官端正的臉。於是瑪莉亞將話吞了回去，看向對方。

「……貝洛亞。」

「……哥哥。」

「這樣會吵到鄰居，要吵架去別的地方好嗎？」

來人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他端正的五官不像雙親，父親甚至說「貝洛亞啊？是我從橋下撿來的」。身為薩奇家下任當家的瑪莉亞之兄——貝洛亞·薩奇一臉嫌麻煩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對父女。

「我昨天也拖到很晚才睡，讓我好好睡覺啦〜」

「……唉，貝洛亞你也來說說她吧。」

「怎麼啦？」

「瑪莉亞說想到泰拉開店，還要拿一萬枚白金幣過去。你怎麼看？」

瑪莉亞的親哥哥貝洛亞·薩奇，是個人稱「薩奇家的一切都裝在裡面」的英才。瑪莉亞的父親儘管口口聲聲說自己還是現役，卻也常因為自家兒子的成長而得意。由於貝洛亞是這種人，因此瑪莉亞認為他不會贊成在這種無法預測的投機生意上出錢，連忙開口：

「哥、哥哥！不是這樣的！聽、聽我說！像那樣——」

「……可以啊，沒什麼不好的吧。」

「————啊？可以？哥、哥哥！你剛剛說可以？」

「怎、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啊，貝洛亞！」

父親慌張的聲音，讓瑪莉亞明白自己剛才沒聽錯。

「……咦？真、真的？真的可以？」

「之前的聚會上大家也聊到囉，說什麼泰拉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在弗雷姆規模相當大的包姆嘉登商會好像也要開店，我還在想咱們家是不是也該去看看狀況，瑪莉亞要去的話正好。你就去泰拉做生意看看吧。」

「哥、哥哥！可、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畢竟我也不覺得你能輕易地結婚……說實在的，你在這邊只有惡名吧？反正找不到人嫁，不如去外頭見見世面也好。」

說著，貝洛亞混著苦笑的睡眼，變得十分認真。

「——雖說是妾的女兒，但泰拉領主終究是正牌的公主殿下。那一萬枚的押金，她也會賭上弗雷姆王國的榮譽歸還一萬零一百枚吧。換句話說，以咱們商會的角度來看，就等於十年後會賺一百枚白金幣。不過呢，你拿去放著的一萬枚白金幣，要是有十年我就能翻倍。」

這句話並不是出自瑪莉亞之兄，也不是出自薩奇家當家。

「……好啦，你打算翻幾倍回來啊？」

——而是出自一名「商人」。

「……如果是我，會讓這一萬枚變成十倍！」

「……是嗎？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現囉？」

說完，薩奇家兩兄妹相視奸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16 PM

—第五章— Chapter Five

——隆德·迪·泰拉·公爵邸「會客室」

「……真令人難以置信。」

這裡是隆德·迪·泰拉領主公館的會客室。雖然叫「會客室」，但屋主艾莉卡好歹也曾經是王族的一員，要在這個空間辦一場二十〜三十人左右的舞會應該綽綽有餘……而在會客室的門前，艾莉卡正在偷看室內的樣子，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很沒規矩。艾莉卡自己住在這間屋子裡，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擠在裡頭。

「是這樣嗎？前陣子的居民說明會更多人喔？」

「我又沒看到。而且，雖然這麼說不太對……不過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想過事情會這麼順利。」

「是這樣嗎？我可是認為頗有勝算才出手的耶？」

「成功以後要怎麼說都行……我還是別這麼講吧。浩太，我得對你致上最大的謝意。謝謝你。」

艾莉卡微微拉起裙襬致意，眼眶顯得有點濕潤。

「現在說感謝的話或是流感激的眼淚還嫌早唷？接下來才是辛苦的地方。」

浩太一句「那麼，我們走吧」後，推開會客室的門。室內的喧囂戛然而止，眾人一同將目光放在浩太身上。浩太沒有半點怯場的樣子，悠然從中穿過，站到中央的講台前。他環顧了室內一圈後，開口說道：

「各位，感謝你們今天的蒞臨。敝人是亞美特出身的浩太·松代，這次泰拉展店計劃的總負責人。今後由我擔任各位的聯絡窗口，還請多多指教。」

來客總共三十四人。浩太先對坐在位置上的眾商人一鞠躬，然後自己也坐到椅子上。

「事不宜遲，我想開始確認條件的部分。各位可能會有不明白或疑惑的地方，不過提問時間放在最後，希望各位能先聽完。」

浩太這些話一氣呵成，中途完全沒分神看手邊的紙張。雖說在場只有三十人左右，但看見浩太能在素昧平生的人面前自然地開口，還是讓坐在一旁的艾莉卡暗自驚嘆不已。不過就浩太的角度來說，這跟向公司經營層報告沒兩樣，他早已習慣了。

「那麼首先是第一點。希望來此地開分店的各位，能夠繳納一萬枚白金幣。這筆錢不是徵稅……這個嘛，說起來應該是『押金』，相當於在此地開設分店的保證金。條件有二。其一是這一萬枚白金幣至少要寄存十年。十年後歸還時，除了原本那一萬枚白金幣，還會多加上一百枚。其二，我方准備的店面，基本上免費提供給各位使用，然而產生重大瑕疵時……比方說用火不慎把整間燒掉等狀況下，修理所需的費用將從這一萬枚白金幣中扣除。啊，請別擔心。就算整間燒掉，我們也不會蓋一間費用超出一萬枚白金幣的豪華店面。」

聽到浩太這句話，列席人士裡傳出些許笑聲。只要能免費做生意，就算店面破舊他們也願意忍耐。這點小事應該還在容許範圍內。

「十年後若要領回這一萬枚白金幣，請拿我們發給各位的轉讓證書來交換。我們不會補發遺失的證書，而且沒了證書就不會應承任何領取要求，因此最好保管在金庫之類的地方。如果沒有地方能保管，我們也有販賣金庫，若有需要請務必說一聲。讓各位拿點小錢回饋一下地方，我想老天應該不會處罰我吧？」

會場響起比方才還要大一點的笑聲。浩太的幽默似乎對商人也有用。

「接下來跟稅有關。正如各位所知，在此地開分店不必繳納任何稅金。說得極端一點，就算有店面，只要不營業一樣不必支付任何稅金。」

只不過，這麼一來就沒有開分店的意義了。

「此地所收取的稅金，純看各分店該年度的利潤……不是營業額，是利潤。我們將收取利潤的百分之二十。如果有一百枚白金幣的利潤，則徵收二十枚。這就是一年份的稅金。」

說著，浩太拿起手邊某張文件。

「這裡有一份讓各位登記年度收支的簡易報表。每年的頭兩個月，要請各位提出前一年的營業額與各項費用。」

會場大約中段的位置有人舉手，但對方似乎想起浩太一開始說過「提問在最後」，很快又放下了手。浩太瞄到此一舉動後，繼續說下去：

「那麼我繼續說明。方才談到稅金，不過這筆稅有減免措施。如果各位僱用泰拉居民，可以減少百分之二十。具體條文記載在別張紙上，還請各位自行參照。」

說到這裡，浩太喝了一口擺在手邊的紅茶。話說太多讓他喉嚨有點痛。

「……我方的說明差不多就這樣吧。剩下都跟書面寫的一樣，還有不能做些違法亂紀的事情，不過這部分應該都算是常識範圍。那麼，有問題的人請舉手。」

會客室的中段區域，有隻手就像在等浩太這句話一般舉了起來。

「失禮了。我是山德利亞商會的克拉克。剛才，您好像提到有記載年度收支的報表……那是必須的嗎？」

「必須。」

「比方說，我捫山德利亞商會有全店共通的固定格式報表，專門用來向總店報告收支情形。能夠代用嗎？」

「只要具備營業額與費用等申報稅金所需的格式，那就沒有任何問題。話雖如此，不過以事務面而言，如果能按照我方規定的格式還是最好。」

「……原來如此。這部分我們會妥善處理。」

「啊，還有各位提出的報表裡頭，我們這邊對其中一部分進行審查。如果在營業額或利潤金額上動手腳……也就是虛報稅額，則稅率會大幅上揚。這跟有沒有惡意無關。即使只是粗心或犯錯，我方同樣不予理會。報表格式愈獨特，審查就愈嚴格——請各位這麼想。」

「……明白了。處理時不會只是妥善，而會確實。」

「謝謝您。順帶一提，方才提到『僱用居民可以減稅』，不過本地『學校』的畢業生全都熟知這份收支報告書的登記方式，也能處理財會事務，僱用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損失。當然，只要僱用他們，我們就會將貴商會列為減稅對象。」

「……能拜託你們介紹人才嗎？」

「需要我晚點安排幾個人過去面試嗎？」

「那就拜託了。」

克拉克滿意地點點頭，坐回椅子上。取而代之地有另一名男子站起身。

「我想人人都會失誤或犯錯，一點小錯也不行嗎？啊，我是米德加商業聯盟的雷因。」

「那麼雷因先生，您面對做生意的對象時，也會用『人類都會犯錯，貨物遲到也是無可奈何』當藉口嗎？還是說，當對方這麼告訴你的時候，你會笑著說『那就沒辦法了』就原諒人家？很抱歉，我不想跟這種人做生意。」

「這、這……話是這麼說沒錯……」

「……說是這麼說，但畢竟還是我方強迫各位處理不熟悉的事務。因此，我方會審查每年頭兩個月提出的報表，並向各位提出疑點。如果沒問題便就此通過，如果有問題則會請各位修正。在這種狀況下，稅率還是原來的百分之二十。這樣行嗎？」

雷因點點頭正準備坐下，卻又像想到什麼似地再度起身。

「還有一個問題。雖說會租借土地跟建築給我們，但地點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

「儘管我也覺得自己沒什麼資格多嘴……但租借的土地應該還是會有公平與否的問題。這點該怎麼辦？」

「先搶先贏……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一切將純粹以抽籤決定。啊，不然我們優先將好地點分配給押金繳得多的人如何？」

「……麻煩用抽籤就好。」

「那就這麼辦吧。基本上我們將整個區域都定為『商業區』，儘量規劃得讓區域內各店面不會有不公平的感覺。此外，如果想使用非我方提供的建築，好比說覺得店面太小而打算擴張……諸如此類的狀況，要在商業區以外展店也無妨，但費用就得請各位自行負擔了。如果有需要，我們也會安排工匠。」

聽完浩太的說明，包含雷因在內的全員都點點頭。

「……沒有其他問題了嗎？既然如此……」

「那個〜」

有個聲音叫住了正準備結束說明的浩太。他看向聲音來處，發現有位留著黑色短髮看似外向的美女，不好意思地舉起手。

「請說？」

「我……不對，敝人是薩奇商會的瑪莉亞。呃，你剛剛說繳一萬枚白金幣後……會拿到什麼轉讓證書是吧？」

「是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嗎？」

「不，也不是不明白……轉讓證書？不是保管證書？」

「……對呀？」

「既然這樣……比方說，就算拿我這張轉讓證書領錢的人不是我，而是剛才那位雷因先生，他一樣能領到錢？」

「就是這樣。」

浩太這話一出，瑪莉亞便像在思考什麼似地看向天花板，嘴裡唸唸有詞。

「……那個啊，我有件事想商量……」

她拉回視線，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那個轉讓證書可以分開給嗎？比方說白金幣一千枚份、白金幣一百枚份之類的。」

聽到瑪莉亞這麼說，浩太加深了笑容。

「……您是薩奇商會的瑪莉亞小姐，對吧？我想請您解釋得詳細一點，可以待會兒換個地方談嗎？」

◇◆◇◆◇◆

這數百年來，發展最興盛的業界恐怕就是「銀行業」了。原本銀行的三大功能是指間接金融、貨幣創造、支付中介，但近年的業界情況變得複雜許多。銀行開始跨足各個容易賺錢的業界，像是證券業、保險業等等所謂「投資銀行業務」為首的衍生性金融商品交易，甚至是販賣彩券。不過雖說銀行具有高公共性，但終究還是營利企業，因此跨足好賺的業界本身沒什麼好否定的。

「……再次向您自我介紹。薩奇小姐，敝人是這次計劃的總負責人浩太·松代。」

「叫我瑪莉亞就好啦，我也得請你多指教。所以咧？把我叫來這種地方有何貴幹啊，浩太兄？」

瑪莉亞一邊用送上來的紅茶潤喉，一邊優雅地翹起腳詢問浩太。她的樣子看起來八面威風，要說是身經百戰的商人也不為過。話雖如此——

(怎怎怎怎怎怎怎麼辦——！我、我講了什麼失禮的話嗎？)

她的內心卻戰戰兢兢。瑪莉亞好歹也是卡托商人之女，看多了父兄談生意時那種無畏裡帶著狡猾的交涉。商人對弱者絕不留情。如果在精神上被人看扁，就等於輸了交涉。

……雖然拿杯子的手有些顫抖……不過還在容許範圍內吧。

「找您過來不為別的，只是有些事想請教一下。」

看見浩太「可以嗎？」的催促眼神，瑪莉亞稍微縮起下巴。

「關於您剛才提到的『轉讓證書分割』……」

「不行嗎？」

「這部分完全沒問題。雖然沒問題……不過方便的話，能否請教一下您的理由呢？」

「要問理由……」

瑪莉亞稍微頓了一下，看向浩太。說出來到底是好是壞呢？

「……算了，說出來也沒差。」

她只猶豫了短短一瞬間。保持沉默究竟是利還是弊呢……她以商人獨特的嗅覺，瞬間將天秤上的「弊」甩開後開口。

「理由有三個就是了……」

「洗耳恭聽。」

「……第一，『價值一萬枚白金幣的證書』這種東西，實在太可怕了。如果被人偷走，不就等於這一萬枚都飛了嗎？所以啦，分散成小份保管比較好。」

分散風險。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

「再來就是這個證書是『轉讓證書』。既然叫『轉讓』，代表不管在誰手上都能用，浩太兄剛才也說了吧？所以我就想，應該能把它用來做生意吧。」

「這是為什麼？」

「只要留著，十年後保證可以拿它換回白金幣對吧？那麼，跟用白金幣和金幣做生意比較來，不是輕鬆多了嗎？話先說在前頭，一萬枚白金幣很重唷？」

「……這還真是不好意思。還好沒訂為十萬枚。」

「如果要十萬枚就聚集不了這麼多人啦。」

能夠交換白金幣的轉讓證書，就是俗稱的兌換紙幣。或許也能說是白金幣本位制吧。

「……然後呢？最後的理由是？」

「我已經沒錢啦。如果不把證書分割拿去換資金，我連貨都沒辦法進。」

「……身為商人卻自己亮出底牌，這樣行嗎？」

「畢竟說謊也沒用嘛。我自認為明白該在什麼地方逞強。」

「我聽說薩奇商會是卡托十二商會之一呀？」

「這跟薩奇商會本體沒關係啦。我想靠自己的商業才能打拚，還跟老爸講了『提前把你死後要分我的錢給我吧』才跑出來……哪兒拉得下臉說我繳完保證金後連貨都沒辦法進。」

聽到瑪莉亞這幾句話，浩太嘴角微微上揚。

「生前分家產啊。令尊應該大受打擊吧？」

「他生氣地說『老子還要再活二十年！別隨便殺了我！』」

這下子，浩太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失禮了。原來如此，我明白您的理由了。那麼證書就分割後再給您。不過，能不能讓我追加幾個條件呢？」

「……看你的條件決定。」

如果是「可以分割，不過得給我一半」可就沒轍了。瑪莉亞抱著這種念頭，試探性地看向對方，浩太則是揮了揮手。

「不用擔心，說是條件，但其實沒什麼大不了——請您確實地將分割的證書拿去充當進貨資金。」

「……我不懂你的意思耶？我不就說了要這麼做嗎？」

「應該有些商會只肯用白金幣交易吧？」

「這個嘛……是這樣沒錯。」

「來到泰拉的商人們，有可能全都是這樣。希望您可以說服他們。」

「……所有人嗎？」

「不用。目前來泰拉的商會共三十四家，只要有一半能用轉讓證書交易就很夠了。」

「另外一半呢？」

「只要有一半，剩下那一半也會跟著趨勢走。」

聽到浩太這麼說，瑪莉亞抱胸陷入沉思。確實，如果用一張紙代替白金幣，大家應該都會表示懷疑吧。不過，這跟拿一大堆白金幣交易相比，有沒有什麼好處呢——想到這裡，她有了結論。

「……好。雖然我不敢保證能做到什麼程度。這樣行嗎？」

「無妨。不過，如果能將這個情報流到您的祖國那裡就更好了。」

也就是把「在泰拉，大家用證書取代白金幣做生意」的消息散播出去。

「……我知道了。所以呢？」

「……您的意思是？」

「咱們商會用證書交易，並且把情報傳回祖國。你會支付相應的對價嗎？」

瑪莉亞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讓浩太暫時屏息。

「……不好意思，應該是我方接受了瑪莉亞小姐您提出的分割請求吧？」

「沒錯，所以咱們會用證書做生意當交換條件。不過，把情報傳回祖國又是另一回事。這部分得有正當的對價才行。」

「……您還真貪心呢。」

「這對卡托商人可是讚美喔？」

「就我方的立場而言，分割會增加額外負擔。要拒絕也是可以的唷？」

「你不可能這麼做吧？」

瑪莉亞喝了口紅茶，輕笑出聲。笑是笑了……但她內心還是一樣戰戰兢兢。

(冷冷冷冷冷冷冷靜點！現在多半是決勝關鍵！)

「……畢竟你不惜空出時間也要找我來談『用證書做生意』這回事嘛。雖然不曉得你有什麼目的，但至少有計劃要推動『證書交易』沒錯吧？經費？別用這種無聊的藉口行嗎？」

「……好吧，我承認有推動證書交易的計劃。不過有是有，卻不是非您不可唷？泰拉有三十多個商人，跟誰談都可以。」

「沒這回事。目前來泰拉的商人，幾乎都是奧克納知名的大商會。這麼說或許不太好，不過除了我以外會吞下這種條件的人……正確說來，會輕易吞下這種條件的商人只有我。」

「……」

「而且呢……」

瑪莉亞露出微笑，笑容裡帶著濃濃的惡作劇味。

「……與其跟髒兮兮的男人交易，不如跟像我這樣漂亮的大姐姐談還比較愉快吧？目前待在泰拉的商人裡，找不到其他像我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喔？」

說著，她眨了眨眼。幸好她長得漂亮……即使扣掉女孩子特有的自戀，自己長得應該也還算漂亮才對——此刻支持瑪莉亞的東西，就只有這種毫無根據的自信。

「……居然自己誇自己啊？」

「……管他的，有什麼關係嘛！」

看見浩太的苦笑，瑪莉亞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

「……也罷，就看在您的膽識跟厚臉皮上多給點好處吧。」

「厚臉皮是多餘的。」

「十年後，歸還那一萬枚白金幣時，我們會額外支付您兩百枚。」

「……一千枚吧。」

「……那樣簡直是暴利了吧？三百枚。」

「九百枚。我雖然很難面對我老爸，卻還是得跟老家講這件事耶？」

「那是私人因素吧？四百枚。」

「穿幫啦？可是我得派快馬回索爾巴尼亞才行耶？必須把這筆費用也算進去才行……啊，八百枚。」

浩太嘆口氣。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大家別再討價還價了。白金幣五百枚，不能更多了。雖然不能更多……不過我方會提供商業區最好的店面給您。」

「……抽籤呢？」

「我們會想辦法擺平。」

「……你可真壞呢〜」

「……還比不上您。相對地，瑪莉亞小姐，請多接受一個條件。」

「……怎麼，還有啊？」

「是的。」

說完，浩太喝了一口已經變溫的紅茶。

「……請跟我們借。」

……這數百年來，發展最興盛的業界恐怕就是「銀行業」了。原本銀行的三大功能是指間接金融、貨幣創造、支付中介，但近年的業界情況變得複雜許多。銀行開始跨足各個容易賺錢的業界，像是證券業、保險業等等所謂「投資銀行業務」為首的衍生性金融商品交易，甚至是販賣彩券。

不過雖說銀行具有高公共性，但終究還是營利企業，因此跨足好賺的業界本身沒什麼好否定的。

「……啊？」

話雖如此……但浩太是「銀行員」。就算會仲介股票、會推銷投資基金、會販賣保險商品也一樣。

「……請跟我們借錢。」

「銀行」的本業，乃是信貸業務。

◇◆◇◆◇◆

「……這樣好嗎？」

「你是指什麼？」

「瑪莉亞啊。」

瑪莉亞回答「既然你願意借，那我就不客氣了……真的可以嗎？」之後，帶著疑惑離開房間。目送她離去的艾莉卡隨即轉向浩太。

「……你的意思是？」

「增加白金幣的利息無妨。土地上通融一下倒也還好。借她錢雖然有點……不過這部分也就算了。」

「那麼問題在哪裡？」

「為什麼選瑪莉亞？」

面對艾莉卡的目光，浩太聳了聳肩。

「她注意到不是『保管證書』而是『轉讓證書』，這點很重要。因為這代表她發現證書有等同於白金幣的價值。說實話，我太小看她了。她腦袋很好……或者該說轉得很快。以商人的標準來說已經及格了。」

「……她的手在抖唷？」

看樣子完全穿幫了。

「經驗可以累積。交涉內容還過得去。而且，她很誠實地說自己沒錢，很誠實地說就算年息百分之二也想借。」

「……這樣以商人的標準算得上好嗎？」

「以商人的角度來說有問題，但以生意夥伴的角度看，還是誠實點比較好。」

「……這麼說也對。」

「她老家做生意的範圍很廣，如果轉讓證書能透過她老家傳開，想必很快就會遍及整個奧克納吧。」

「……那又怎樣？」

「換言之，泰拉的轉讓證書會傳遍整個奧克納，泰拉很可能因此成為經濟中心。」

持有遍及全世界的主要通貨，在經濟層面上有難以估量的好處。以現今的地球來講就是「美元」，各位應該也看得出美元支撐了美國經濟的霸主地位吧。

「考慮到這方面，多少會外流也是無可奈何。而且……與其由我們散播，不如由來泰拉的商人散播比較好。跟源自公權力的上意下達相較，讓傳言經市井散播會傳得更快、更深。畢竟錢買不到傳聞跟評價。」

說完，浩太喝了口紅茶並站起身來。艾莉卡看著他的背影開口：

「……我說啊。」

「嗯？」

「……跟瑪莉亞是個可愛的女生也有關嗎？」

「……」

「……」

「……畢竟我也是個男人嘛。」

……正所謂佳人一笑值千金。

◇◆◇◆◇◆

「浩太！又有人提出開店委託了！這次是王港都市艾爾沙的戴奧特斯商會喔。」

「說到艾爾沙的戴奧特斯，是那間前王族開的商會？」

「沒錯！他們的歷史與地位都是艾爾沙第一！是一間就算放在整個索爾巴尼亞里面也算得上前三的名門商會喔！啊啊……沒想到那個戴奧特斯也會想來泰拉開分店……簡直像作夢一樣呢。」

看見艾莉卡眼睛閃閃發亮的樣子，艾蜜莉暗自嘆息。

……如果……真的是作夢就好了。

「……艾蜜莉？」

聽到艾莉卡的呼喚，艾蜜莉的意識立刻回到現實。她連忙看向聲音來處，隨即見到艾莉卡擔憂的表情。

「有、有什麼事嗎？」

「怎麼啦？看你一臉擔憂的樣子……」

「沒這回事。戴奧特斯商會來泰拉開分店，實在是好事一樁。這麼一來，泰拉應該能進一步發展吧。」

「對吧？泰拉會發展得更好，評價也會跟著提升！太棒了！這全都多虧了浩太呢！」

「您說的一點也不錯。不過艾莉卡大人，已經沒地方讓他們開店了耶？」

「……浩太？」

「聯絡戴奧特斯商會，告訴他們收購用地需要花點時間。」

「……讓戴奧特斯商會等？這樣好嗎？」

「這跟對象無關，我們應該平等對待每一位顧客。當然，如果繳交的押金超過一萬枚，我們是能給他們某種程度上的方便……但辦不到的還是辦不到。畢竟我們無法縮短時間。」

「……沒問題嗎？如果戴奧特斯商會說不來開店的話……」

「到時候只能死了這條心，當成大家沒緣分。商會不是只有戴奧特斯一間……而且追根究底，提出要求的並不是我們喔？」

「……也對。不肯等就別來開店嘛！」

說著，艾莉卡展現了漂亮而燦爛的笑容。看見她的笑臉，讓艾蜜莉心裡一陣抽痛。

「那麼，艾蜜莉！收購土地的事就拜託你囉！」

「……遵命。」

艾蜜莉向艾莉卡一鞠躬，然後打開房間的門，準備上街。

「……艾蜜莉小姐。」

浩太叫住她。艾蜜莉轉過頭去，對上了浩太擔憂的目光。

「……有什麼事嗎？」

「不……那個，請加油。」

艾蜜莉對欲言又止的浩太深深一鞠躬，隨即離開了領主公館。踏出正門往街上走的她，伸手按住自己隨風戲耍的黑髮。那顯得不太高興的動作，彷彿是她內心的寫照。

「喂~釘子！釘子根本不夠啊！拿釘子來！」

「瞭解——！」

街上處處聽得到鐵錘的咚咚聲。大路上，有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在經商、有人不管怎麼看都是工頭，也有人顯然是酒館女老闆，形形色色。

「……簡直就像魔法呢。」

開始招攬商會後過了三個月。隆德·迪·泰拉的轉型，姑且算是成功了。

這個濱海都市跟半年前相比截然不同。艾蜜莉走在「商業區」裡，小聲地自言自語。誰想得到泰拉會像這樣充滿活力呢？用魔法來形容恐怕再貼切不過了。

泰拉能獲得重大成功的關鍵，就在於這波建築潮。理所當然地，蓋店面與住家需要木材和釘子。商人對利益很敏銳，聽到木材在泰拉賣得飛快，紛紛趕來賣木材。每天都有大量木材運來這裡，來源除了王都拉爾齊亞、提丹、洛拉、文德斯巴卡等弗雷姆王國的都市以外，也包括了索爾巴尼亞、羅連特、來姆等地。

運來的木材幾乎都銷售一空。畢竟許多店面等著要蓋，而且步調很快。這些木材會先送去加工，然後成為店面的一部分。當然，木匠的人手也是壓倒性地不足，於是外地沒工作的木匠們大舉湧進泰拉。

木匠們都是人，不可能吃喝空氣過活。聚集來泰拉的木匠們，讓旅店與酒館盛況空前。這麼一來，旅店和酒館的食物和酒自然也供不應求。原先運木材過來的商人看見泰拉這麼熱鬧，下一趟開始帶了食物跟酒來販售。

「現在的泰拉帶什麼過去都沒錯。所有東西都賣得飛快。」

在商人之間成為話題用不了多少時間。這麼一來，會想在景氣熱絡的泰拉開分店也是理所當然。而且，開店本身免費。再加上——

「那麼，這些收你銅幣兩枚〜」

「好！銅幣、銅幣……啊，轉讓證書行嗎？」

「沒問題，拿去。」

瑪莉亞·薩奇的推動很有成效。或許說她誠實地履行了契約比較精確，不過，總之她成功地將「代替貨幣的轉讓證書」這項文化根植在隆德·迪·泰拉。起初只用在商人間小額交易的轉讓證書，在人們發現帶它遠比帶一堆金幣銀幣來得容易、方便後，以轉讓證書交易便成了泰拉的主流。

——目前哪個都市人多、什麼東西好賣、正在流行什麼。

原本「商人」就是種必須靠情報生存的動物，因此這行有「搶佔先機」的風氣。當消息靈通的他們注意到轉讓證書有多方便後，便積極地讓這種新的「通貨」在街上流通。像浩太提供給瑪莉亞那樣的轉讓證書借貸，更加快了事態的發展。

很多商會變得會以存貨等東西擔保，借貸充當進貨資金或短期周轉金的轉讓證書，再將這些轉讓證書用在商業交易上。與其用馬車將大量白金幣從總店所在的都市運來，付利息借款還比較便宜、比較安全，最重要的是比較快。借貸是由「領主」這個公權力大本營提供，也讓商會的人們感到安心。

起初覺得這區區一張紙很可疑的居民們，也緩慢而確實地信賴起這種流通量爆炸性增加的新貨幣。

「……真的是魔法。」

一傳十十傳百，泰拉的店面愈蓋愈多，甚至多到原先劃定的商業區也不夠蓋。土地收購不斷進行，店面建設更是推波助瀾。當然，木匠也跟著聚集、旅店和酒館持續賺錢。接下來就是持續循環。

「……走吧。」

艾蜜莉將商人們的熱絡景象拋在後頭，繼續向前走。一會兒後，她抵達一間蔬果店。這間店所在的區域離商業區有點遠，彷彿被時代拋下一般……還留著「跟以前一樣」那種寂寥的泰拉風景。

「歡迎……什麼嘛，又是你啊？你還真是學不乖耶？我不是一直告訴你嗎？這是我們家代代相傳的店。你也很清楚我不會賣掉這間店吧？」

「可是……」

這間店的老闆認識艾蜜莉。在浩太過來以前、在泰拉發展成現在這樣以前，艾蜜莉曾經在這裡買過菜。這裡的價格雖然有點高，東西卻新鮮又齊全，是一間好店。

……沒錯，「曾經」是。

「這可是代代相傳的店唷？雖然現在生意有點差，不過這種事以前也碰過好幾次嘛。你看，現在大家都因為新奇而跑去那個什麼？商業區？跑去那邊的店了。不過啊，大家還是會回來的。到那個時候，如果沒這間店可就麻煩了吧？」

聽到這番話，艾蜜莉無言以對。但這絕對不是因為老闆說中了。

「……是這樣嗎？」

老闆大概不曉得商業區的盛況吧？人們去過東西比這間店更新鮮、更便宜、更齊全的店以後，真的還會來這裡嗎——她內心是這麼想的。

「……真的會有這種事嗎？」

只要去商業區一趟，就會發現那裡的東西多到說全奧克納大陸的貨都齊全也不為過。人們根本不可能回來這個只有蔬果店跟幾家小店的地方。

「哼！那是你不知道！這裡打從以前就是個重交情的地方！所以沒問題！大家一定會回來這裡的！」

「可是……」

艾蜜莉瞄了店裡的東西一眼。以前擺著鮮嫩蔬果的架子，現在卻冷清地陳列著有些枯萎的菜。想必賣不掉吧。

「……我明白了。改天再來拜訪。」

「下回可要來當客人喔？對了，難得跑一趟，要不要買點東西走啊？」

艾蜜莉拿起架上唯一還像樣的洋蔥，付錢給老闆。老闆開心地說完「多謝惠顧！」後，臉色卻沉了下來。

「……這什麼玩意兒啊？」

「你問『什麼玩意兒』……轉讓證書呀？」

老闆盯著那張一銅幣份的轉讓證書看了半天，一臉狐疑。心想「難道這樣不夠嗎？」的艾蜜莉接著問：

「……不夠嗎？」

一銅幣份的轉讓證書在別間店可以買兩顆洋蔥。難道這裡貴了不止一倍——

「……不行，咱們這裡不收這東西。」

「——咦？」

「咱們打從以前就只收硬幣，你應該也知道吧？」

「這……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它跟硬幣價值相當呀？在商業區大多數的店，反而用它交易才是正常現象唷？」

「不行不行！不是硬幣我不賣！這種東西哪能相信啊！」

老闆說著就把轉讓證書退了回來，於是艾蜜莉連忙翻找口袋。因為最近她總是用轉讓證書買東西，身上幾乎不會帶硬幣。

「……我只有白金幣，這樣行嗎？」

好不容易翻出來的硬幣，卻是弗雷姆白金幣。面額大到實在不適合用來買一顆洋蔥。

「什麼啊，你手邊只有大的嗎？呃……那就找你一枚金幣、四枚銀幣、九枚銅幣。多謝惠顧〜」

即使如此，老闆依舊開心地將洋蔥和沉重的硬幣找零遞給客人。艾蜜莉向大聲說「歡迎再來！」的老闆一鞠躬，轉身離開。

「……」

她來回看著手裡的硬幣與洋蔥，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僅商品不夠好，連轉讓證書都用不了。在這個時代，這種店真的能生存下去嗎？

「……辦不到的，老闆。」

不方便、貨不好、價格貴。這種店根本不會有人想來吧？

「……拜託你……請你……趕快賣掉這間店吧，老闆。」

照這樣下去，狀況只會愈來愈糟。艾蜜莉希望老闆至少能拿撤離的錢到別處開店。但事情與她所想的不同。

「……松代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蜜莉聽到那間店的老闆拿土地和店當擔保品來借錢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

艾蜜莉跑在泰拉的街道上。她跑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衝進了那間蔬果店。

「老闆！」

「歡——什麼嘛，又是你啊？」

「別什麼『又是你啊』！我已經聽說了！」

「……聽說什麼？」

「我是指錢！你借了錢對吧！」

聽到艾蜜莉這麼說，蔬果店老闆雖然顯得有點尷尬，卻還是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嘿嘿。怎麼啦，已經傳出去啦？是啊！我借了三百枚白金幣喔！」

老闆這句話讓艾蜜莉眼前一黑。

「三、三百枚白金幣！你、你到底打算怎麼還啊！」

「你問我怎麼還……當然是賣菜囉？我可是開蔬果店的耶？你看看！很稀奇對吧？」

說著，他遞出一樣長得像粗黃瓜的蔬菜。

「苦瓜嗎？」

「對！你知道嗎？這東西叫苦瓜，吃起來好像很苦唷？」

「我知道！這在商業區的店也有賣啊！而且……」

艾蜜莉看向標價牌——接著，她再度感到眼前暗了下來。

「你賣得比商業區貴了一倍以上不是嗎！」

「因為……這也沒辦法吧？沒有商人來賣我這種稀奇的蔬菜呀。所以，我只好去商業區的店……是吧？」

「難道……你去競爭對手那邊買商品擺在店頭賣嗎！」

「放心啦！最近去那邊的人們啊，說都是因為咱們這裡沒賣才會去那邊！只要知道咱們這裡也有賣一樣的東西，就算貴了點還是會來買。泰拉的人會跟泰拉的商人買東西。從我爺爺的時代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老闆依舊無動於衷。

聽到他講得若無其事，艾蜜莉這回真的差點昏過去。

「……你太天真了！事情哪可能這麼簡單解決啊！」

「沒問題啦。」

「不可能！老闆，你是用店面跟土地當擔保品對吧？想得這麼天真……要是這間店真的被人家拿走，你要怎麼辦啊！」

老闆「你真愛操心呢〜」地笑了出來，艾蜜莉卻拉住了他的袖子。以女性來說算得上頗有力氣的艾蜜莉這麼一拉，頓時讓老闆一臉驚訝。艾蜜莉趁勢一口氣說道：

「老闆，快點去找松代先生吧！請你馬上把借來的錢還掉！」

「呃，要我把借來的錢……你仔細看看，我已經拿來進貨，哪可能還得了啊？」

「那、那麼就低頭道歉吧！我也一起去！誠心誠意地道歉，請他將擔保品去掉！雖然錢不能不還，但我會儘可能地拜託他等！」

「你真的很愛操心呢。放心、放心！你等著看吧，我會把三百枚白金幣變成四百枚還回去的！」

說完，老闆就「好啦，你妨礙我做生意了。回去、回去」地要趕艾蜜莉。她只好無力地放開老闆的袖子。

「……地已經準備好了。」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戴奧特斯商會的負責人應該已經來泰拉了。艾蜜莉小姐，麻煩你聯絡對方。」

艾蜜莉和一群手拿木槌的壯漢走在泰拉街上，跟著浩太前往老闆的店。

「你、你們是什麼人！來幹什麼的！」

面對這群突然來店的不速之客，老闆努力地裝出一副兇狠模樣。他即使雙腳發抖、臉色蒼白也要虛張聲勢的樣子，顯得十分悲哀。

「……我們是來請你還錢的，本來昨天就應該還清才對。本金，白金幣三百枚。利息，白金幣三枚。合計三百零三枚，我們也沒收到遲延利息，能請你立刻還錢嗎？」

「還、還錢？啊、對對！錢嘛！那、那個……嗯！我還！」

「這樣啊。你要用轉讓證書支付嗎？還是用硬幣？哪一種都無妨喔？」

「等、等一下！我還是會還啦！那、那個……對了！剛好今天手頭沒錢！那、那個……對了！一個月！我一個月後還！好嗎？麻煩再等一下！」

「……這跟之前講的不一樣吧？你已經承諾今天要還了對吧？」

「不、不是啦，這我也知道。知道是知道，不過就像這樣，剛好有筆非花不可的錢嘛！你懂吧？我也有些這樣的來往嘛……好、好不好？拜託啦！」

「……」

「怎、怎樣啦！沒辦法嘛！沒有就是沒有啊！」

老闆突然生氣了。明明是自己借錢不還，卻又一副「是不肯等的人不對」的模樣……這已經超出了悲哀的範圍，甚至顯得可笑了。

「……換句話說……無論如何今天都沒辦法還錢？」

「……就、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

聽到浩太這句話，老闆放下心來。

「……那麼，我們將根據契約強制執行。」

但也安心了一瞬間。

「你、你們想怎樣！喂，慢著！你們要幹什麼！」

原先站在浩太背後那些手持大木槌的男子們，準備闖進店裡。

「……你這是什麼意思，艾蜜莉小姐？」

艾蜜莉張開雙臂，擋在那些男人面前。浩太冷冷地打量不肯讓路的她。

「……這樣不對。」

「哪裡不對？」

「確實……確實，你到目前為止已經這樣奪走了很多東西。可是——」

——這是錯的。

「哪裡錯了？」

「這種做法，不會讓任何人『幸福』。你確實奪走了很多東西，可是你……至少應該還是有考慮到泰拉居民的『幸福』才對！」

「……你的前提錯得很嚴重。先前我們是處在『有求於人』的立場。但這次是他向我們借錢，還提供了擔保品。既然還不了錢，我們當然該扣押擔保的東西吧？」

「可是！這麼一來這間店！這間店的老闆到底該怎麼辦！他沒了家、沒了工作，失去了一切，到底該怎麼活——」

「我說過這不是大家相親相愛的倶樂部了吧？」

「——既、既然如此！我付！這三百枚白金幣我來付！」

「用不著。我沒理由向你拿錢。」

「我、我把錢借給這位老闆！所、所以——」

浩太伸手制止還想說下去的艾蜜莉，以下巴指示其中一名男子。那名男子隨即從後架住了艾蜜莉。

「你、你幹什麼！放、放手！快、快放開我！」

「很抱歉，艾蜜莉小姐。約定的期限已過。現在你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也阻止不了，所以請容我們把你架開。」

隨著一句「動手吧」，男子們一個個進入店內。

「住、住手！」

一名男子舉起木槌，並在老闆慘叫的同時揮下。「碰！」一聲響起，蔬果店的牆壁被打穿一個洞。

「住手！住手啊！求求你們，住手啊！」

「住、住手！我來還！我來還這筆錢！」

「碰、磅」的破壞聲不絕於耳。蔬果店老闆抓住其中一名男子試圖阻止他破壞，卻被對方甩到一旁。

「你、你沒事吧，老闆！放……放手！放手、放手！」

「喂、喂！你到底在想什麼！這是我的店耶！」

滾到一旁的老闆，就這麼抓住了浩太。氣得面紅耳赤的老闆對浩太怒吼，但浩太只是以極為冷酷的眼神看著他。

「不對，這已經不是你的店了。雖然已經過了還款日，我們卻沒收到你該還的錢。契約書上也寫了吧？從這一刻起，這裡就不再是你的店了。」

「不、不是才一天嗎！只、只不過一天耶！」

「『已經』一天了。更何況……你剛剛說『一個月後還錢』。今天還不起，為什麼一個月後還得了？」

「東、東西會賣比較多！可以用這些錢來還！」

「你在作白日夢呢。」

「你、你說我在作白日夢！」

「我們借給你三百枚白金幣已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以來，你做了什麼？進了新的蔬菜，嗯，很好。然後呢？你有大聲喊『咱們這裡有這麼多新蔬菜喔！』做宣傳嗎？有試著儘可能用比較便宜的價格進這些蔬菜嗎？有改變規劃，試著儘可能讓店面變好看嗎？你沒這麼做吧？你進了稀奇的蔬菜擺在店頭，然後乾等客人上門。你以為這樣真的賣得出去嗎？」

「我、我這才要開始！」

「……喔？以新鮮為第一的蔬菜都擺到縮成這樣了，你現在才宣傳又有什麼用？你打算告訴大家『我的店專賣垃圾蔬菜』嗎？」

「你、你說垃圾蔬菜！你這傢伙，居然把我店裡的蔬菜當垃圾！沒、沒辦法啊！我也努力過啦！」

「努力了什麼？」

「問、問我努力什麼……那、那當然是——」

「——我討厭兩種人。輕視過程只看結果的人，以及放棄履行義務只主張權利的人。原來如此——」

賣垃圾蔬菜的人，自己也會變成垃圾啊。

「你、你這混蛋————！」

激動的老闆掄起拳頭就要揍浩太。他氣得七竅生煙，兩眼發紅。

「唷，這可不行啊老闆。怎麼能讓你毆打我們的僱主呢？」

「放、放手！放開我！我要好好揍這個惡魔一頓！什麼嘛！我到底做了什麼嘛！我什麼都沒做吧！為什麼我的店非得被你搶走不可！」

原先在壯漢懷裡亂動的老闆，逐漸鬆懈下來。他的怒吼開始轉為嗚咽。

「……你……你說我到底……做了什麼嘛？」

「沒有。你什麼也沒做。既沒有順應時代潮流，也沒有違抗時代潮流，更沒有去鑽時代潮流的縫隙，你連『努力』都放棄了。這樣的你，沒資格在這裡哭。能有資格哭、有資格覺得辛酸的，只有『努力』過的人而已。」

這番話說得毫不留情。

「……嗚……嗚……嗚喔喔喔……」

只有老闆的嗚咽聲與破壞聲在泰拉街上迴蕩。

◇◆◇◆◇◆

「……」

艾蜜莉扔下手裡的包包躺到床上，就這樣一直盯著天花板，什麼也沒做。

「惡魔！你們這些惡魔的走狗！」

蔬果店老闆那有如發自地底般的怨恨聲，彷彿還在她耳邊迴蕩。

「……惡魔嗎？」

為了錢、為了隆德·迪·泰拉，他們摧毀、奪走了居民的生活。

「……如果我是惡魔，松代先生就是魔王了。」

隆德·迪·泰拉確實變富饒了。這裡有了過去沒人想像得到的發展，有了沒人預料得到的繁華。

「……」

……泰拉本來是這樣的地方嗎？艾蜜莉心想。

確實，原先空曠一片的土地蓋起了店面。但孩子的遊玩場所變少了。

確實，街上充滿了活力。不過，笑容從大家的臉上消失了。

確實，大家的錢變多了。

「可是……」

相對地……大家的心，是不是失去了「溫暖」呢？

過去確實很窮。可是在泰拉，大家不是一路互相扶持走過來了嗎？過去確實很苦。可是在泰拉，大家不是都滿面笑容嗎？過去確實很辛酸。可是在泰拉，大家的感情……

……不是好到能因為一點點的「幸福」就熱鬧非凡嗎？那些日子，不管再怎麼想念、再怎麼緬懷，都已無法實現、無法復原……無法回頭。

即使像在泥濘中掙扎般辛酸、痛苦、貧困……那些日子依然耀眼。

「……已經回不去了呢。」

一想到這裡……就讓人覺得無比寂寞。辛酸、難過……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摧毀、奪走別人的生活，這樣真的好嗎——

「打擾啦〜」

——突然間，門外傳來的人聲打斷了艾蜜莉的思緒。她緩緩將視線轉過去。

「……是瑪莉亞小姐嗎？」

「對呀，是我瑪莉亞！怎麼啦怎麼啦，艾蜜莉小姐，看你一臉陰沉的樣子。」

瑪莉亞不知道在高興什麼，臉上掛著微笑——儘管很清楚這樣是在遷怒，艾蜜莉依舊無法阻止自己將情緒發洩在對方身上。

「……有何貴幹？」

「哇，好可怕！不可以露出這種表情唷？這樣是在糟蹋你的美貌耶。」

「……不用管我。」

「這個嘛〜實在是不行呢。艾蜜莉小姐，你打算在房間裡窩到什麼時候呀？」

「什麼時候……是……指？」

聽到瑪莉亞這句話，艾蜜莉連忙睜大眼睛看向窗外。回到房間時還在天頂的太陽，已逐漸沉往西方的天空。

「糟、糟糕！得準備晚餐——」

「那個已經搞定啦。」

「——才行……咦？」

「艾蜜莉小姐一直窩在房間裡，我只好代勞啦。那可是瑪莉亞·薩奇特製的索爾巴尼亞料理喔〜」

看見瑪莉亞天真爛漫的笑臉，艾蜜莉整個人都傻住了。

「那個……為什麼瑪莉亞小姐要下廚？」

「謝禮啦，謝禮。唉呀〜因為浩太兄介紹了個好物件給我嘛。」

「好物件？」

「是啊。那個啦，戴奧特斯商會說想要土地嘛！浩太兄幫忙介紹了一塊地呀。」

「……松代先生介紹的？」

「他說『有塊好土地要不要買啊』，幫忙介紹了一塊地。要價一千五百枚白金幣雖然有點貴……不過呢，戴奧特斯商會馬上就跑來說『我出兩千枚，把那塊地賣我』！不過兩個小時而已喔？不過兩個小時就賺了五百枚。唉呀〜做了一筆好買賣呢〜」

「……啊，原來如此。」

艾蜜莉內心湧起一股陰暗的情緒。啊，原來如此。松代先生將花了三百枚白金幣弄來的土地，用一千五百枚轉賣給瑪莉亞小姐。原來是這樣啊，相抵後還賺了一千兩百枚呢。啊，他做生意還真有一套——

「……不過說也奇怪，浩太兄只從這一千五百枚裡拿了三百枚份的轉讓證書，剩下的一千兩百枚白金幣……還記得之前那個賣菜的老闆吧？他要我把剩下的給那個老闆……不知道為什麼店老闆邊哭邊笑地收下……」

咦？

話語混著輕輕的吐息，從艾蜜莉口中逸出。

「將一千兩百枚白金幣……交給蔬果店老闆……？」

「是啊。那個老闆要我幫忙問候你耶？還一臉不好意思地要我替他道歉——等等，艾蜜莉小姐！你要去哪裡啊！喂，晚餐！我特製的索爾巴尼亞料理呢！」

瑪莉亞還沒說完，艾蜜莉便衝出自己的房間，在屋子裡奔跑。儘管知道這樣很沒規矩，她依舊無法讓雙腳停下，就這樣順勢推開目的地的門。

「松代先生！」

「……咦，艾、艾蜜莉小姐？出了什麼事嗎？為什麼這麼慌張？還有要敲門！拜託你至少敲個門啦！」

艾蜜莉「碰！」一聲用力推開門衝進房間裡，跟坐在桌前一臉驚訝的浩太四目相對。

「……呃，艾蜜莉小姐？你那恐怖的表情是怎麼回事？那個……我做了什麼嗎？」

「……土地。」

「土地？」

「別裝傻！那塊……那塊蔬果店老闆他們家代代相傳，卻被你賣給瑪莉亞小姐的地！」

聽到艾蜜莉這幾句話，浩太有些尷尬地開了口。

「……你已經聽說啦？瑪莉亞小姐的口風太鬆了吧。」

「是啊，我已經聽說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把地賣給瑪莉亞小姐！為什麼，要把那塊不惜砸店也要搶來的土地賣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不惜做到這種程度也要弄到手的地……要把『錢』交給老闆！」

「……還真難回答呢。」

艾蜜莉瞪著浩太。浩太聳了聳肩，開口說道：

「建立正當流通價格、分散聲譽風險、加上逃避罪惡感……啊，還有偽善的部分呢。」

「……你在愚弄我嗎？」

「你多心了。如果目前的好景氣持續下去，這個都市……泰拉的地價會愈來愈高。如果『只靠區區三百枚白金幣的負債就弄到那種地』的風評傳出去，會對今後的擔保評價造成不良影響。同樣地，『泰拉領主用小錢把居民趕出家園』的風評，也會對人潮往來造成很大的妨礙。」

「……罪惡感和偽善呢？」

「……就是『我也是個人類』的意思。」

說著，他嘆了口氣。

「雖然你稱我為『魔王』，但其實我也不想趕人。一來領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二來我也沒有半點把人趕出去就置之不理的意思。為了讓大家幸福，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這樣。」

說到這裡，浩太再度聳肩。

「這麼說很失禮，但我感覺不出那位老闆有經營的才能。如果你質疑我憑什麼這樣說，我也無法回答……不過，至少我判斷那位老闆繼續在泰拉開蔬果店不會幸福。既然如此，還是讓他帶些錢離開泰拉比較好。」

「……先轉賣給瑪莉亞小姐的理由是？」

「因為承蒙瑪莉亞小姐不少關照，只是多少給她點回饋而已。再說，我就算拿錢過去，那位老闆大概也不肯收吧。」

說完，浩太笑了。

「為什麼？」

艾蜜莉輕聲問道。

「為什麼……你能做到這種地步呢？」

艾蜜莉的話語一點一點地浮出，然後落在辦公室的地板上消失不見。

「……艾蜜莉小姐？呃，抱歉……你的『為什麼』是指？」

——啊啊。

明白以後，才曉得非常簡單。

「……沒錯。你這個人……你這個人總是這樣。」

察覺以後，才知道非常單純。

「你為了泰拉發展所做的事，會直接讓領民的生活變得富裕。」

宣稱是必要的犧牲。

傻笑著自稱冷酷魔王。

高聲說錢能夠買到幸福。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像這樣扮演『偽惡』呢？」

聽到艾蜜莉這句話，浩太不禁屏息。

「為什麼你要扮演『魔王』這種角色呢！當善人有什麼不好嗎！用道理，利益說服蔬果店的老闆讓他撤離，不就好了嗎！像你對待其他人那樣不就好了嗎！」

「艾、艾蜜莉小姐？這、這個，這是——」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

——啊啊。什麼嘛，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艾蜜莉心想。說穿了就是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非得承擔這種『難受的角色』不可！」

無法忍受只有這個「魔王」受害。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非得『不幸』不可……」

不知不覺間，低下頭的艾蜜莉發現地板變得模糊。明明哭的人是自己，她卻需要花點時間才發現這件事。

「什麼『你只要扮演勇者就好』嘛……真正、真正痛苦的人是……」

負責打倒「魔王」的「勇者」，其實是那位討伐對象的人。一再擊破魔王，贏得民眾喝采的勇者，所作所為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戲碼。在後台讓魔王微笑著摸頭的可愛勇者。這種鬧劇實在滑稽、悲哀，甚至讓人不禁發笑。

——可是，主演這場鬧劇的另一位主角「魔王」又如何？

「你拯救了阿嘉特女士。不，不止阿嘉特女士。阿隆索先生的女兒能夠就讀大學，菲莉絲小姐的父親找到了良醫跟良藥。古雷格先生、納瑟爾先生、海希曼先生他們也是！」

——於是。

「——這個泰拉也一樣……艾莉卡大人也一樣、我艾蜜莉·諾茨費爾特也一樣，全都是你拯救的啊！」

發自靈魂的咆哮。

努力的人居然得不到回報，這是騙人的吧？浩太所做的事，浩太所成就的事，這一切的功勞、讚揚、稱頌——

「——居然沒有半點屬於你……這種事、這種事！」

——未免太悲哀了。

「……冷靜點，艾蜜莉小姐。」

浩太的手輕輕伸向艾蜜莉顫抖的肩膀，卻將抽抽噎噎的女僕嚇了一跳，讓他才剛碰到對方的衣服就慌張地想縮手。但艾蜜莉並未搖晃身體甩開他，因此浩太安心地將雙手放在艾蜜莉肩上。

「所謂『讓大家帶著歡笑過日子』，終究只是夢話。到頭來，不是某人不幸，就是大家都不幸。如果不扯上利害關係，要弄成相親相愛的倶樂部也無妨……但實在是沒辦法呢。」

艾蜜莉帶著臉上的淚水抬起頭，浩太溫柔地替她拭淚。

「……或許，真的有這種『夢』也說不定就是了。如果有全知全能的神，大概就能採取這種方法，只可惜我不是。而且，我也不喜歡讓故事發展成大家都不幸的樣子。既然如此，只要有人扛起這個任務……抽起鬼牌就好了吧？」

「這個人……這個人一定得是你嗎？讓其他人來扮演這個角色也可以吧？」

「很遺憾，我這個人沒有機靈到能將鬼牌塞給別人還笑得出來。」

「這、這點我也一樣啊！」

「啊，抱歉。我的說法不太好。這個角色……抽『鬼牌』的人比較適合讓我來當。由我這個說要改革泰拉並付諸實行的『外人』負責最好。」

浩太微微一笑。

「所以，艾蜜莉小姐。請你繼續站在『民眾』那一邊。請你扮演打倒魔王的『勇者』。請你像我擔任『不幸』的化身那樣，繼續當『幸福』的化身。」

即使口口聲聲說「讓大家帶著歡笑過日子只是夢話」、「沒打算經營一個大家相親相愛的倶樂部」，將自己偽裝成惡，即使奪走人們的生活、踐踏人們的過去，還露出冷酷的笑容。

——即使自稱魔王，這個魔王依舊比任何人都要溫柔——而且比任何人都來得天真。

「……我明白了。」

「這樣啊。那麼，今後也——」

「不是這個意思。」

艾蜜莉輕輕撥開放在肩上的手臂，接著擦掉眼淚，堅定地看向浩太。她的眼裡已看不見半點憎恨。

「如果，你希望當個魔王，那我就如你所願繼續站在『民眾』那一邊吧。我就演出你編寫的劇本、站上你設計的舞台、體現你所描繪的『夢』吧。我就繼續與民同在，繼續當個與魔王戰鬥的勇者吧。」

——但只在舞台上。

「走下舞台後，我會成為你的支柱。如果你難受，我會給你安慰；如果你哭泣，我會替你拭淚；如果你迷失，我會和你同行；如果你抱怨走不動，我會讓你依靠；如果你覺得冷，我會擁抱你，給你溫暖；如果你說要跳舞——」

我就會和你——這位「溫柔的魔王」共舞。

「你不必獨自背負一切。如果你說『讓大家帶著歡笑過日子』是夢話，我就會替你實現這場『夢』。所以，松代先生，拜託你——」

在我面前時——也一同歡笑。

「……不用逞強也無妨唷？」

浩太啞口無言地讓艾蜜莉滔滔不絕地說完，隨即帶著一如往常的苦笑與嘆息這麼說：

「我沒有逞強。」

與魔王共舞吧。

跟這位勇敢、溫柔，選擇破壞舊世界的魔王……攜手舞向新世界吧。

縱然世人說你是畜生、惡魔、魔王而眨低你、鄙視你、厭惡你。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我依然會與你共舞。

「如果你必須一個人背負污名，也有我明白你是刻意背負這些污名。」

因為——我知道你其實是個「溫柔的魔王」。

「……噗……呵呵……哈哈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嗎？說實話，講得很認真卻引來這樣的大笑，讓人不太高興喔？」

浩太突然爆笑出聲，讓艾蜜莉氣得額前浮現青筋這麼說道。於是浩太邊道歉邊伸手制止她繼續發火。

「不不不……我原本一直以為艾蜜莉小姐很討厭我。不過呢……卻沒想到能聽見這些安慰的話，所以覺得很開心嘛。」

浩太展現坦誠的笑容。

「啊……」

——讓人先是雀躍，接著感到害臊。

艾蜜莉想起方才自己的台詞。「如果你哭泣，我會替你拭淚」這倒還好。「如果你迷失，我會和你同行」也沒問題。「如果你抱怨走不動，我會讓你依靠」這雖然能解釋成比較親密的肢體接觸，不過也就算了。

「如果你覺得冷，我會擁抱你，給你溫暖」。

……這也親密過頭了吧。

「那、那個啊！剛、剛才我、我說的那些！呃，雖、雖然不是假話，不過，那個，話雖如此，但是，我絕對不是那種不知羞恥的女性，所以這部分還請多包涵！」

「……你在說什麼啊，艾蜜莉小姐？」

浩太好像完全傻住了，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看見他的樣子，艾蜜莉才發現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慌張，覺得非常不甘心。

「哼！不理你了！」

她鬧彆扭似地別過頭去。儘管滿臉通紅，卻依舊帶著「我才不會轉回去呢！」的強烈意志，浩太見狀忍不住笑了出來。

「艾蜜莉小姐〜非常抱歉，拜託你別生氣嘛。」

「我、我再也不理松代先生了！你去當你的魔王不就好了嗎！」

「別說這種讓人聽了就難過的話嘛。原諒我好不好，艾蜜莉小姐？」

艾蜜莉心想，他應該稍微有所反省了吧？於是偷偷瞄了浩太一眼。

「……今後也請多指教囉？艾蜜莉小姐。」

然後看見他的笑臉。

浩太伸出右手，臉上掛著坦誠的笑容。兩人四目相對。

「……我、我才是。」

艾蜜莉畏畏縮縮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抓住眼前那隻手。

「那個、請、請多指教。松——」

不對，不是這樣。

「——今後就請您多指教了，『浩太』先生」。

握住的那隻手，有著「人類」應有的溫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17 PM

—尾聲— Epilogue

「……嗯。轉讓證書是吧？真是個有趣的點子呢〜」

這是個以單人用來說實在太大的房間，中央有桌子、椅子，還有一個人，許多文件散落在那張想必不便宜的桌子上。正在看文件的男子喃喃自語，同時拿起桌上的茶壺倒紅茶。這股美妙的香氣雖然不至於遍及整個寬敞的房間，依舊刺激著男子的鼻孔。

「隆德·迪·泰拉啊〜記得統治那裡的應該是個年輕小姑娘才對，難道換人了嗎？」

一旦有了疑問就非解決不可。這名不喜歡佯裝不知讓事情過去的男子，扔下了手上的文件，從桌上散亂的紙張裡抽出一份報告。

「……啊〜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

男子咧嘴一笑。同一時間，房門傳來恭敬的敲門聲。

「門沒鎖〜自己進來吧。」

訪客聽到他這句無比悠閒的回應後，房門緩慢而確實地開啟。男子一看向門口，立刻變得眉開眼笑。

「怎麼啦，索妮雅？難得看你特地跑來辦公室耶？怎麼啦？有什麼事嗎？」

「餐點準備好了，父親大人。聽說您今天要一起用餐，讓人非常期待唷？」

看女兒面帶笑容的可愛模樣，男子更開心了。他摸摸自己的銀灰色頭髮站起身，方才揚起的嘴角整個鬆懈下來。

「好！那就趕快走吧！爸爸也很期待跟索妮雅一起吃飯呢〜」

說著，男子便走向女兒。

當他注意到愛女的目光釘在桌面那些散亂的文件上後，便像要遮住人家的視線般，蹲下跟女兒對看並露出微笑。

「怎麼啦，索妮雅？那麼在意桌上的文件嗎？」

「咦？啊，嗯。因為剛才父親大人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開心……所以我才在想『上面寫些什麼啊〜』」

看見女兒臉上彷彿寫著「我很在意！」的表情，男子笑著摸摸她的頭。

「……我說啊，索妮雅。」

「什麼事？」

——你想不想見見「魔王」呀？

女孩一聽大為吃驚。男子則摸摸她的頭說了聲「好，走吧」，隨即離開房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6-6-7 02:18 PM

後記

「——要不要出書？」

如果電子信箱收到這樣的訊息，各位會怎麼想？順帶一提我當時懷疑是詐欺。大家好，我是疎陀。寫這篇後記的時間點還沒出版，因此直到最後的最後都不能鬆懈。直到現在還有「雖然簽了出版契約應該不是詐欺，但如果是整人節目該怎麼辦」這種念頭的我，在職場的渾名叫「The Negative」就跟讓人很想替他加油的蒙面摔角手一樣。

看到電子信箱這個詞可能會讓人疑惑。其實這部作品，是網路連載作品的書籍版。

在此向從網路版就很關照我的各位&製作書籍版承蒙關照的各位表示感謝。在網站上介紹&PrPr本作與敝人其他作品的H先生，和我熱烈(？)討論創作話題的N先生，謝謝你們。因為我是個得到讚美就會成長的人。Yuugen老師，謝謝你動人的圖！能最先——啊，責任編輯會先看到。不過，能當全世界第二個看見圖的人是作者的特權吧〜我總是會這麼想。希望能和您長久合作下去。負責校稿的編輯大人。看見初校稿時，讓我有種「好、好丟臉！錯得這麼嚴重實在好丟臉！」的感覺，替您添這麼多麻煩真是抱歉。聽到您冷靜地指出「抓著領帶往上提應該沒辦法讓身體浮起來，領帶會先鬆開」時，我不由得連連點頭。想必是沒辦法吧。責編草P大人，多謝您對《弗雷姆王國興亡記》的賞識。剛開始還有「搞不好是詐欺？」的念頭真是對不起。有過「這人是怎樣？賭徒嗎？」的念頭真是對不起。往來「關於第二集……」「第、第二集？可能一集就腰斬……」「……別發售前就害怕腰斬啦」之類的悲觀郵件真是對不起。不過，我畢竟是The Negative嘛。

那麼，最後稍微介紹一下本作品。首先，請看圖發萌。接著請閱讀正文。讀了二、三章後請心存「怪了？」的念頭。讀完四、五章後請懷抱「咦？咦咦？」的感覺。最後請一直讀到尾聲再吶喊。

「雖然她有出場！確實有出場沒錯！但封面的女孩子根本沒什麼戲分嘛！」

本作就是這種「雖然不是詐欺，卻很像詐欺」的故事。

話雖如此，不過拿起本書的各位，以及從網路版起就奉陪到現在的各位，今後我也會盡全力寫下去，如果各位能一直陪伴下去，那就感激不盡了。但願能在下集與各位再會。

平成二十六年三月某日 寫完四頁後記又連忙修正的 疎陀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