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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千尋 -【無敵密愛之】戒不掉寵你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天賦所為何來,
全都是為了遇見妳、給妳幸福做準備……

拜託,那賀鈞棠是哪裡有毛病,有求於人還自稱會通靈來嚇唬她,
通靈?哈!這太不科學了,身為專業的精神科醫生哪會信這種鬼話,
當年本小姐在幫病患插胃管時,他還不曉得蹲在哪個角角磨蜜粉呢!
要不是看在他是她死黨的Boss、他外甥諾諾喪母後心病難癒的分上,
說什麼她也不會答應成為兼職「家教」,住進他家照顧諾諾,
可沒想到……咳咳,房間有人打理、衣服有人洗,他的廚藝、化妝術……
她被照顧得舒服極了,甚至願意為他變性,只求能與他天長地久在一起,
豈料,原來這心靈手巧的化妝品大亨不是「GAY蜜」?那就更好啦!
畢竟「一家三口」同居的感覺太美好,讓失去家庭溫暖的她太嚮往,
然而他給她的,卻不僅只於家的庇護、供她依靠的肩膀,還有疼愛──
他說,她過世多年的姊姊仍在身邊守護她,要她別有罪惡感,
他說,要陪她回家與父母解開多年心結,讓她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本想汲取溫情,而非愛情,他卻強勢介入她的人生,可惡得令人髮指,
可是……怎麼辦呢,他愛得如此霸道,卻讓她好想臣服……

【出版日期】    2017/7/5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G0704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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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10:57 AM 編輯

楔子

        站在二十幾年歷史的透天老宅前面,亮亮頭抬得高高的,像五歲時那樣。     

        一、二、三、四,總共四層樓,那時候這排房子是全新的,外牆貼的紅色磁磚閃閃發光,爸爸把她抱高高,問:「亮亮,喜歡我們的新家嗎?」

        她笑著,卻不回答,她要等姊姊說喜歡,她才會說喜歡。

        明明點頭,亮亮點頭;明明皺眉,亮亮皺眉;明明喜歡的,亮亮才會喜歡。

        亮亮永遠跟在明明身後,因為明亮、明亮,先有光明才會覺得光亮。

        這是葉家姊妹葉梓明、葉梓亮的關係。

        那次明明說:「不喜歡。」亮亮就回答爸爸,「不喜歡。」

        媽媽捏了明明的臉頰,問:「為什麼不喜歡?」

        這是葉家的第一個房子,爸爸媽媽結婚後,精打細算存了十年的錢才買得起的房子。

        「以後不能和亮亮睡在一起了。」明明說。

        亮亮咯咯笑起來,掙扎著不讓爸爸抱,投進姊姊的懷抱。

        爸爸媽媽相視而笑,對啊,以後姊妹就不能睡在一起,和過去租的小公寓不一樣,她們將會有各自的房間,連體嬰馬上要被拆開了。

        想起往事,葉梓亮淡淡一笑,伸手往信箱裡面摸索,半晌從裡面找出一把鑰匙。

        她長大了,手腕變粗,手卡在信箱口不太舒服,不過……幸好還在,那是爸爸特地為迷糊的她留的,她老是忘記帶鑰匙。

        打開門,一樓外面是個小庭院,不大卻種滿植物,茉莉、玫瑰、樹蘭、桂花、雞蛋花……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花。

        爸爸不喜歡抽菸喝酒、應酬郊遊、打電動,他只喜歡園藝,他常說:養花和養女兒一樣,都要悉心照料。

        桑樹已經被挖掉,在原本種桑樹的地方種上一棵芒果樹。

        因為媽媽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說桑樹和喪事諧音,是不好的預兆。

        樹被砍掉那天,她和姊姊從窗戶往下看,心裡酸酸的。

        很可惜啊,小時候年年養蠶寶寶,姊妹倆經常爬上梯子摘桑葉,她們也常常拔一堆桑椹加蜂蜜打成果汁,那味道可好著呢。

        感冒的時候,她們才不看醫生呢,摘點桑葉和冬瓜條熬成甜甜的茶,喝幾杯,感冒就會不藥而癒,那棵桑樹陪著她們很多個春天夏天,兩姊妹都說自己前輩子是嫘祖,才會這麼愛它。

        才二月天,芒果樹已經結不少小芒果,種下芒果的第二年,姊姊走了,她沒吃過爸醃的芒果青,又酸又甜又好吃。

        打開屋門,過去一樓擺了黑板和長桌、長椅,布置成簡單的教室。

        爸爸在國中教數學,是資優班名師,每年寒暑假都有一堆學生排隊報名,想到家裡補數學。

        家長們說爸爸很會教,媽媽卻說:「是明明這個活廣告,提高爸爸知名度。」

        對啊,姊姊好聰明,小學就開始參加奧林匹克數學比賽,每年都能拿到前幾名,國中時期代表學校比賽、高中代表國家出賽,她不必參加聯考,最好的大學就向她招手,希望她成為該校數學系的新生。

        但姊姊還是參加大學聯考,因為媽媽希望她當醫生,而不是數學老師。

        在臺灣,最會唸書的學生一定要讀醫學院,這是不成文的規定,也是某種潛規則?

        比起明明,她太弱了,功課普通、長相普通,比賽輪不到她,獎狀也沒有她的分。

        即使如此,她依舊努力地追隨明明的腳步,從來沒有過一次嫉妒姊姊。

        現在爸爸退休了,教室變成客廳,沙發、電視擺設得很整齊,像普通的家庭那樣。

        過去他們家有大書房,卻沒有電視或電腦。

        媽媽說3C產品是會讓孩子變笨的發明,和糖果是同一個等級,而他們家絕對不會出現任何摧殘孩子大腦的壞東西。

        葉梓亮走上樓梯。

        二樓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邊廚房、一邊書房,書房裡的鋼琴還在。

        小時候她和姊姊都學鋼琴,但是姊姊開始參加數學比賽後就沒時間練琴了,只有她堅持著,也許是因為比賽沒有她的分、時間多得很,也許是因為姊姊好喜歡,她想幫姊姊完成她無法完成的事。

        鋼琴上面有一張全家福照片,爸爸、媽媽,十八歲的姊姊和十三歲的她。

        明明眼睛不大,但雙眼皮很深,她的皮膚白皙,頭髮又濃又密,五官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那些年的情人節,她總是收到很多禮物。

        比起明明,她差多了,不過她有雙漂亮的眼睛,像媽媽,炯亮有神,常會帶給人一種自信滿滿的錯覺。

        對,是錯覺,不是感覺。因為她並不自信,即使到最後她也成了醫生。

        放下照片,爬上四樓。三樓是爸媽的臥房,四樓有兩個房間,是她和姊姊的房間。葉梓亮打開自己的房間,裡面的桌椅、櫃子、床全被清空了,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

        葉梓亮揉揉鼻子,有點小傷心,媽媽對她的恨……一直深刻。

        關上房門,走到另一邊,這間房對著院子,有一整面牆的落地窗。葉梓亮走過去拉開窗簾,光線透進來……

        她和姊姊就是站在這個窗邊看著工人把桑樹砍掉的,她捨不得的哭了,姊姊抱住她說:「別難過,等姊姊當醫生賺很多很多錢,就買有庭院的大房子,給亮亮種很多桑樹。」

        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說:「如果沒有桑樹,姊姊的病就會好起來,那我不要桑樹、我要姊姊。」

        姊姊揉揉她的頭髮說:「傻瓜,我的病跟桑樹有什麼關係?它只是受到池魚之殃。」姊姊說,戰勝病魔最重要的是意志力。

        那時候她們都相信,兩姊妹的意志力合起來一定可以退敵。

        房間乾淨明亮,姊姊每樣東西都擺在原處,沒有一絲灰塵。

        高中的教科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櫃裡,小熊造型的鬧鐘還在走著,一整面貼著剪報的牆還是釘著姊姊解不開的數學,一切一切……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只是,她已經離開整整十五年……

        拉開椅子坐下來,拿起架上的相簿,她細細看著高中時期的姊姊,熟門熟路地翻到第十二頁,照片裡五個人,她看著最左邊那個。

        葉梓亮笑了,那是她和姊姊共同的祕密,爸爸不知道,媽媽也不知道,他是姊姊的初戀情人。

        不知道啟然哥過得怎樣?結婚了嗎?是不是和她一樣,依舊把姊姊擺在心臟正中央?

        笑容凝在嘴角,門猛地被推開,葉梓亮轉頭,看見滿面怒容的媽媽。

        她衝上前,啪地闔上相簿,指著葉梓亮的鼻子怒問:「誰說妳可以進來的?」

       「湘屏,不要這樣。」葉父跟在後頭進來急忙拉著,低聲勸道。

       「媽,對不起,今天是……」

       「今天是妳姊姊的生日,還記得哦?不過妳以為明明會希望妳來為她慶生嗎?我覺得不會。」葉母語氣尖酸刻薄。

        垂頭沉默,她錯了,以為爸爸媽媽去看姊姊,不會這麼早回來的。

        抿抿唇,她說:「既然爸媽已經回來,那我……」

        「不許妳去看明明,妳沒有資格。」

        媽媽很聰明,總是她剛講上一句話,媽媽就曉得她的下半句。小時候,她說這個叫做默契,但經過那件事之後她覺得這是種詛咒,因為媽媽總是能說出她不敢說的。

        像過去那樣,她無法接話,因為媽媽說出口的話總是讓她傷痕累累,讓她必須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視而不見。

        是視而不見,而不是痊癒。

        轉身,她對父親一笑,從包包裡拿出紙袋,說:「爸,我加薪了。」

       「妳留著用,爸有退休……」

        話沒說完,葉母抓過紙袋往她身上一丟。

        「我們不需要妳的錢,以後沒事也不要過來,放心,我們死了以後,妳是唯一的法定繼承人,我們的房子財產會是妳的,再不會有人和妳分。」

        最後一句話……很傷人,但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媽媽必須不斷不斷傷害她,才能慢慢地不再傷害她自己。

        所以她受傷了卻老是表現得無所謂,絕不會在媽媽面前舔拭傷口。

        葉父一臉的無奈,拿起掉在地上的紙袋,拉著女兒下樓。

        走到院子口,他把信封交給女兒,安撫她。「把錢好好存著,不要顧慮我們,知道嗎?妳只能靠自己,爸媽幫不了妳的忙,妳要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他已經失去一個女兒,再損失不起第二個。

       「我會的。」

       「不要生妳媽的氣。」

        葉梓亮搖頭。「我怎麼會?」一切都是她該受的,是她的錯。

       「妳是個善良的孩子,爸知道,老天不會虧待妳的。」

        點點頭,她說:「爸,雖然你們不需要我,但是有任何事……我幫得上忙的,記得告訴我。」

       「當然,妳是我們的女兒,至於妳媽媽……等她心裡的傷癒合,就好了。」

        葉梓亮想笑卻笑不出來,當年爸爸把她送到奶奶家時也是這樣說的。

        所以她耐心等待,等媽媽不傷心了、把她接回來,等媽不難受、她又可以擁抱媽媽,等媽不再恨她了、她就告訴媽媽,自己和姊姊的祕密,等媽媽……

        十五年過去,她對這件事的期待度已經降為零,她不再期待「等待」能為自己締造奇蹟,也許這輩子就這樣吧……

       「爸,醃了情人果,別忘記寄給我。」

       「知道,爸爸的手藝一年比一年好呢。」

        她抱抱父親,轉身離開家門。

        葉梓亮並不知道,母親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她離開,她的眼睛紅紅的,卻是把下巴抬得老高,不允許淚水掉下。

        感覺到震動,葉梓亮從口袋裡面拿出手機,是阿章傳Line給她。

        嗚嗚我最喜歡的Zoe死了……

        葉梓亮愣了下,阿章是醫院裡面的護理師,三十六歲、生了兩個小孩後,體型像吹氣球似地膨脹起來。

        她很欣賞Zoe,因為她也是三十六歲、也生過小孩,但努力讓自己的身材維持在最佳狀態,她的工作是名模,重點是,阿章的結婚照和Zoe有幾分像。

        阿章常說:看見她,我就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活得風光明媚的名模死了?前陣子還聽阿章說Zoe要轉戰主持圈……

        阿章常說:一個和我相似的人可以活得這麼精彩,我想,我也可以。

        是啊,這世界上有這麼多和自己相似的人,他們可以活得精彩,她為什麼不可以?



第一章 

        診間布置得簡單乾淨,桌面上有一隻可愛的跳跳猴。 

        病人坐的椅子是葉梓亮自己掏腰包買的,柔軟、溫暖、舒服,椅子的靠枕是她和阿章花一整個下午時間挑選的。 

        牆面上的油畫也是她親手畫—— 一間種滿桑樹的漂亮莊園,臺階上坐著一對穿著白色洋裝的姊妹,她們手牽著手,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臉上,把兩人的笑容染得分外明媚。 

        葉梓亮喜歡自己的診間,沒有醫院的味道,即使她的診間就在醫院裡面。 

        現在,一個戴著墨鏡和口罩的年輕女孩坐在椅子上,她侷促不安地抓起桌面上的跳跳猴,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會把猴子抓到自己臉上擋住葉梓亮的視線。 

        年輕女孩旁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一襲高雅緊身的昂貴套裝,胸口戴著鑽石胸針,腳上的深色高跟鞋至少有十五公分,手上的包包是LV最新款。 

        她看起來四十幾歲,保養得宜,有強大的氣場,讓人不自覺地肅然起敬。她是公司裡最紅的經紀人,姓胡,現在她正拿著牛皮封面的記事簿,把葉梓亮說的每句話都記錄下來。 

        「告訴我,這次妳想整哪裡?」葉梓亮把鏡子往女孩面前一推,女孩猶豫片刻,把墨鏡和口罩拿下來,認真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墨鏡摘下,如果診間裡面有第五、第六……或更多人,肯定會引起一陣歡呼,因為她是最近紅透半邊天的偶像團體MiniMini的主唱阿亞。 

        她長得很美麗,身材玲瓏有致,身高一六五,眼睛很大,眉形很漂亮,眼睫毛又捲又翹,吹彈可破的皮膚,還有一頭不必打光就很亮的及腰長髮,就算不當歌手也可以當模特兒。 

        除先天條件好之外,她也非常努力,她讀的是臺灣最好的大學,聽說年年拿書卷獎,她走演藝圈不光靠那張臉,她的歌聲很好,舞跳得很好,從小是學音樂的,會拉小提琴、彈鋼琴,還會打爵士鼓。 

        既有天賦又肯上進,這種人如果不紅,是演藝圈對不起她。 

        她已經接近滿分了,可是她總覺得自己不夠,每首歌一練再練,每條舞一跳再跳,即使人累得暈過去了,一清醒又立刻急著進練習室。 

        沒有哪間公司會因為對自己要求完美而送員工看醫生的,她之所以來到葉梓亮的診間,是因為她突發奇想吵著要整型,老闆說No,她竟威脅老闆要自殺。 

        這下經紀公司緊張了,整型當然不可能,她長得這麼漂亮,形象這麼好,是個優質歌手,公司砸大錢力捧,怎麼可能讓整型這種新聞加在她身上,而自殺……不管是隨口說說,還是刻意威脅,都讓老闆害怕。 

        「我的鼻子太塌,我想整得像葳葳那麼高,我的眼距太寬,如果開眼頭,再戴放大片,眼睛會更有神,Lulu就是這麼做的,妳不知道,她有多漂亮……」 

        她覺得自己很糟、很爛,遠遠比不上別人,她既為自己的成就驕傲,卻又認為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人而自卑。 

        這和她童年有關,阿亞的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對她的要求遠遠超過別的孩子,光是第一名不夠,還要每科都一百分才行,光是功課好不夠,還要各項才藝都表現傑出優秀才可。 

        當長輩看她的眼光只有挑剔,慢慢地,她也學會用同樣的標準來挑剔自己。

        如果只是較高的自我要求並不打緊,可當這種要求嚴重到影響到她的生活就要擔心了。 

        從十七歲起,她就有嚴重的失眠問題,每天睡不滿四個鐘頭就會驚醒,經常無端沮喪悲觀,她痛恨自己的不完美,經常躲起來哭,直到經紀人發現她的手腕有美工刀劃過的痕跡才開始帶她看精神科。 

        葉梓亮沒有反駁她,笑著指指自己的臉,問:「如果妳是整型科醫生的話,建議一下,我哪裡應該動刀?」 

        阿亞抬眉看她,看了半分鐘,認真回答:「醫生不必整型,妳長得很漂亮,我喜歡妳的眼睛。」 

       「如果把我的眼睛放在妳臉上呢?」葉梓亮用手機自拍、再幫阿亞拍照,傳到電腦裡後利用軟體把自己的眼睛放到她臉上,最後把電腦螢幕轉到她面前,問:「妳覺得漂亮嗎?」 

        阿亞看半天,微愣,搖搖頭,悶聲說:「醜。」 

        這就是重點了,再好的東西放到她身上,阿亞都覺得不好,她否定的不是自己的眼睛或鼻子,她否定的是自己。 

       「那妳回去試試看,把葳葳的鼻子、Lulu的眼睛放到妳臉上,如果妳覺得很漂亮,下次我幫妳介紹我們醫院裡最好的整型醫生,好不好?」 

      「最好的?是李醫生嗎?她的門診都排不上。」她張大眼睛,笑了。 

      「對啊,放心,我跟她的交情不錯,幫妳走後門。」 

      「好,我回去馬上做。」 

      「除這件事之外,我還要妳做一個功課,妳必須……」葉梓亮看一眼坐在旁邊的經紀人,指指她,說道:「讓她每天盯著妳做。」 

      「做什麼事?」 

      「妳要每天盯著鏡子跟自己說『阿亞,妳長得很漂亮,妳腦袋很聰明,妳唱歌真好聽……』妳要找出自己十個優點,早中晚各說一次。」 

        阿亞失笑,一臉的「葉醫生,妳別開玩笑了」,她噘嘴、皺鼻子,可愛地朝葉梓亮眨眨眼睛說:「我怎麼講得出這種謊話?」 

        「妳接下來不是要拍電影嗎?就當是磨練演技好了。」 

        她想過半晌,用力點頭。「好吧,醫生要說話算話,到時候一定要幫我插隊。」 

       「沒問題,如果妳真的很滿意葳葳的鼻子和Lulu的眼睛。」 

        阿亞一彈指,高興地跳起來,葉梓亮一面開藥單一面對胡小姐說:「記得,讓她按時服藥,還有我幫她排心理諮商師……」 

        胡小姐搖頭,「她只去一次就不想去了,葉醫生,可不可以……妳每周撥出兩天或三天的時間幫阿亞做心理諮商?她每次過來看診後,晚上會睡得比較好,至於鐘點費……葉醫生儘管開價。」 

        葉梓亮一笑,搖搖頭。「這件事我不會做得比諮商師更好,對不起,我該去巡房了。」 

        胡小姐面有難色,卻還是又重複一次。「麻煩葉醫生再考慮考慮。」 

        阿亞是名人,到醫院看診都必須小心翼翼,深怕被人認出來,隨著接踵而至的工作,她的狀況越來越嚴重,讓人無法放心。 

       「嗯,姚醫生真的很棒,先讓阿亞和她談談,如果有問題,我們下次門診再討論,好嗎?」 

        葉梓亮朝她們點點頭,胡小姐猶豫片刻,最後也只能說聲謝謝,轉身離開。 

        葉梓亮鬆口氣,伸伸懶腰,下一秒整個人像癱了似的往桌上一趴,動不了。 

        護理師阿章把藥單和醫囑交給經紀人之後,走回診間看著累趴的葉梓亮,瞪她一眼,戳戳她的臉說:「看一下現在幾點,妳再這樣下去,以後沒有人要跟妳的診。」 

        阿章是很有經驗的護理師,脾氣很好,由於跟葉梓亮的門診很辛苦,每次都會超時很多,所以護理師們輪到要跟葉梓亮的班時,都會想盡辦法說好話跟阿章換診,只有她敢唸葉梓亮。 

        葉梓亮抬頭看一眼牆上的時鐘,兩點多了……唉,時間飛快,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 

        「餓了吧?跟妳講過幾百次,妳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心理師,妳只要負責診斷病情、開藥就好,和病人談心是心理師的工作,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四個鐘頭、兩百四十分鐘,要分給五、六十幾個病患,每人只能分四分鐘。」阿章瞪葉梓亮一眼,臉上半點同情都沒有。 

        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師是不同的兩個系統,精神科醫生受七年醫學院教育養成,然後實習、通過國考,最後選擇走內科、婦產科或精神科,可以開藥、諮商,對病患施行各種必要的醫療方式。 

        而心理師則是唸四年心理系、兩年研究所,再通過考核成為臨床心理師,最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與病患諮商。 

       「對不起啦阿章,妳又不是不知道,就沒辦法啊。」她嘆一口超長的氣,顯示她的肺活量很強。 

        要是能減少門診人數就好,可是現在病患越來越多,瘋狂的時代、浮動的人心,導致精神生病的人越來越多,年齡層越來越低,在她接到一個整天對神奇寶貝說話的五歲孩子時,她都快崩潰了。 

        阿章看她一眼,忍不住嘆氣,能怪她嗎?她就是長得一臉「有話儘管對我說」的親切陽光臉。 

        她又不像其他精神科醫生,眼睛老盯著病歷,嘴裡問著制式問題,她不必說話,光是坐姿態度都在告訴病患—— 相信我,有話通通告訴我。 

        在這種狀況下,病患自然是肚子有三句話也要掰成十句講,病患喜歡她、家屬喜歡她,口耳相傳紛紛轉掛她的門診,像阿亞經紀人這種要求已經不是第一次,於是她隱隱有變成名醫的風向。 

        阿章從塑膠袋拿出牛奶和優酪乳往葉梓亮桌上用力一擺,那是拜託隔壁診間的護理師買的,人家十二點不到就休息了。 

       「快吃吧,病患在等妳巡房。」 

        看見麵包,葉梓亮眼睛瞬間發亮,滿足感嘆,「阿章最好了,我愛妳。」 

       「少拍馬屁,快吃。」說著,也從袋子裡拿出自己的麵包,往病患椅子上坐,咬一口麵包,說:「亮亮,妳知不知道心臟外科來了個又高又帥、有型又年輕的醫生,姓蘇?」 

       「不知道。」她對麵包優酪乳的興趣比對帥哥高。 

       「聽說家境很好,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照理說這種男人奇貨可居,就算長在深海裡也老早就被捕光了,怎麼會是漏網之魚?」這張椅子肯定有魔力,任何人坐上都會忍不住變成話嘮。 

       「說不定他有責任恐懼症,如果他需要看診,記得推薦他掛我的科,肥水不落外人田咩。」葉梓亮嘻皮笑臉地說。 

       「對呴,亮亮也是單身。」阿章呵呵笑起來。 

       「單到不能再單,要是有個男的肯收留我就好了,唉,我長得很沒行情嗎?心痛……」想到這個,她嘆氣不止,突然好想找個男的巴上去。 

        房東要賣房子,讓她在兩個星期內搬出去,她已經買了新套房,離完工還有六個月,但是天底下的房東好像私底下全約好似的,人人都要簽一年合約,她要到哪裡找肯租她短期、又不抬高價錢的好房東? 

        「心痛?恰恰好!要不要我幫妳掛蘇醫生的號?說不定就對上眼了?」 

        葉梓亮呵呵一笑,痞笑道:「呵呵,還沒開始談戀愛就把心奉上,妳以為我是祭品臺的少女哦。」 

       「少女?剩女還差不多。快吃,該巡房了,實習醫生已經打電話下來催好幾次。」 

      「知道了。」 

        葉梓亮把優酪乳一口喝光,再張嘴把麵包快速往裡面塞,動作俐落地把桌面上的東西收乾淨,揮揮手跟阿章說再見,衝往樓上病房。 

        看著葉梓亮的背影,阿章失笑,她是她見過最拚命的醫生。 

*             *             *

       「……是他們叫我割的,他們說如果我不聽話,就要讓我下十八層地獄……」中年婦人掩著臉,不斷啜泣。 

        這是她這個月第二次割腕了,她是個很愛漂亮的女人,開眼頭、墊鼻梁、隆乳、打玻尿酸……三、四十歲的女人硬把自己弄成妙齡美少女。 

        第一次她來看門診的時候,葉梓亮還以為病歷表填錯了,但三、四個月下來,生病讓她開始出現中年婦女的老態,並且至少胖了十公斤。 

        她有嚴重的妄想症,幻聽、幻覺、經常對空氣說話,還有自殘行為,每次藥物治療過後狀況都有減輕,但隔不了多久又會出現自殘現象,有一次她居然用擀麵棍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因為她的妄想症,丈夫必須經常請假在家,最近又請了人在家裡照顧她,沒想到還是發生兩次的割腕事件。 

        這名婦人叫張幼琳,剛結婚半年,丈夫是小型企業的老闆,長相英俊,和過去的她看起來很登對。 

       「妳說他們?是指妳先生的元配還有誰?」葉梓亮順著她的話問。 

        張幼琳原本是丈夫公司裡的會計小姐,兩人發生婚外情生下兩個孩子,因為元配不願意離婚,兩個人的關係一直登不上檯面,直到去年元配因病過世,她才順利與丈夫結婚。 

       「牛頭馬面,他們說我罪大惡極,要把我帶到地獄審理。」話說完,她突然一個九十度轉頭,整個人動作飛快地跳下床,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妳原諒我,下輩子我把欠妳的通通還清,現在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求求……」 
她不斷磕頭,兩、三下,額頭已經撞出一片紅腫,葉梓亮去拉她,可是她的力量竟大到無法阻止,下一刻,她整個人彈跳起來衝往病房門口。 

        葉梓亮一驚,連忙去追她,幾個實習醫生也衝過來幫忙。 

        一個瘦巴巴的婦人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四、五個人竟然抓不住她,一陣疼痛,葉梓亮手臂被她抓出一道傷口。 

        兩個男護理師也趕過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人制服。 

        葉梓亮安撫著張幼琳,護理師將一管鎮定劑扎進去,張幼琳掙扎的力道才越來越小,慢慢安靜下來,最終沉沉入睡,圍在病床邊的人全鬆一口氣。 

       「Miss王,問問八樓有沒有病床?」八樓是精神重症病房,要進去必須先經過兩道安全門,每間病房都裝有監視器和鐵窗。 

       「問過了,上面滿床,這才把她收在這裡,先用約束衣吧。」 

       「好,我換個藥,如果狀況沒有好轉,再考慮電療。」 

       「是。」Miss王離開病房,去準備約束衣。 

         葉梓亮留兩個實習醫生在病房裡看著張幼琳,和張幼琳的丈夫走到外面,她低聲道:「我有沒有提醒過你,不能因為用藥後症狀減輕就放鬆下來,這時候往往因為家人的疏忽會導致自殘行為。」 

        「我知道,實在是這陣子太累,看護的人也疏忽。」丈夫黯然回答。 

        她的狀況很壞,看護常常做幾天就被她嚇得不敢來了,這讓他疲於奔命,兩個孩子又小,需要他照顧,而元配的孩子因為他再娶,跟自己關係鬧得很僵,根本不能指望他們能幫忙。 

        「這種事有一就有二,王先生還是多加注意的好。」 

        「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王先生滿臉苦惱。 

        葉梓亮不知道,張幼琳的話顛三倒四,除了牛頭馬面和大老婆索命之外,其他的部分經常更改,她只能猜測是長期的罪惡感累積。 

        換了別的小三,我想要、就搶,反正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更別說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她還等七、八年,等到大老婆往生才正式結婚,她應該是有強烈道德感的女人吧。 

        葉梓亮用專業口吻說道:「幻覺、妄想通常來自腦部神經傳導物質的失調。這些症狀常會讓病人做出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所以出現幻覺、妄想的病人,需要長期服藥,避免出現意外。」 

         「她還會好起來嗎?」 

        「當然會,只不過身邊的人要鼓勵病人服藥,等症狀漸漸穩定後,才能討論是否需要改藥或停止用藥,但是我猜,她並沒有定時服藥。除用藥之外,她需要更多正面的力量,也許王先生可以請彼此的親人來開導她、陪伴她,或者帶她出去旅遊。」 

       「知道了,我會盡量。」 

       「我會安排心理師過來和張女士諮商,王先生也盡量抽時間陪伴她吧。」 

       「好。」等護理師過來,葉梓亮幫忙把約束衣穿好,才領著實習醫生離開。 

        他們一面走一面討論病情,實習醫生提出的問題,葉梓亮都耐心回答。 

        電梯打開,最近紅透半邊天的蘇醫生領著一票實習醫生走出來,他多看了葉梓亮幾眼,但她低頭看著病歷,眉心微蹙,手指頭在病歷表上輕敲。 

        蘇醫生微微一笑,在兩人錯身時忍住拍她的慾望,轉身往病房走去。 

       「葉醫生,電梯到了。」實習醫生提醒,葉梓亮回神,快步走進電梯。 

       「看見沒?蘇醫生耶,真的很帥。」實習醫生小薇忍不住激動得握緊拳頭。 

       「蘇醫生?新來的那個哦?」葉梓亮問。 

       「對啊,上個星期剛來的心臟外科醫生,現在整個醫院的未婚女性,荷爾蒙都大量噴發了,噗……」小薇在胸口處誇張地做了個噴發動作。 

        是他啊,葉梓亮輕笑,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他了,他果然很轟動。 

       「只有未婚女性嗎?恐怕連未婚男性都蠢蠢欲動吧。」實習醫生阿緯說。 

       「你不要胡說啦,蘇醫生才不是同性戀。」小薇用手肘撞阿緯一下。 

       「妳又知道了?如果不是,為什麼條件那麼好還沒有被追走?」

       「那是因為他不喜歡肉食女,而草食女……」小薇笑著指指自己。「還關在傳統的柵欄裡。」 

        這時候,電梯剛好打開了,葉梓亮笑著把她推出去,圈住嘴巴說:「草食女出柵欄了!」 

        這舉動惹得眾人一通笑。 

        小薇不介意,轉身壓住即將關上的電梯門問:「葉醫生,晚上阿緯慶功,要不要一起過來慶祝?」 

       「慶祝他終於會插尿管了?」葉梓亮推開她的手,一群人陸續走出電梯。 

       「呴,葉醫生!」阿緯在她面前站定,手指轉兩圈試圖催眠她。「妳是女的、妳是女的、妳是女的……」 

        葉梓亮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說:「這是我的專業,等你拿到專業執照再來玩這個。」她和這票實習醫生年紀相差不多,平時打打鬧鬧慣了,誰也沒拿她當師父看。 

       「慶祝我要升住院醫生了啦,說!一句話,要不要來?」阿緯手肘掛上她的肩牓。 

      「不行啦,我要去找房子,再找不到我就要去睡臺北車站了。」 

        她揮揮手,把病歷交到阿緯手上,叮囑一聲,「記得,有空去看看張幼琳,一有床空出來,趕快把她送到八樓。」 

      「Yes sir!」幾個實習醫生笑咪咪地回答了。 

*             *             *

        送走實習醫生,葉梓亮終於要下班了,她往辦公室走去。 

        在他們醫院裡,診間是共用的,而她這種年紀輕還沒有位階的小醫生,所謂的辦公室就是一個很多醫生的共用空間,很小的桌子只擺得下一部電腦,以及自己的私人物品。 

        下午的麵包已經在她的胃袋裡失去蹤跡,嘆口氣,葉梓亮覺得自己累得像頭驢子。 

        走進辦公室,發現有個男人坐在沙發上,正低頭看一本……女性雜誌? 

        她是因為女性雜誌才會多看他兩眼的,他的上半身穿著半透明的洞洞裝,下面穿的是……外面人稱之為飛鼠褲,而她認為更像尿片褲的褲子。 

        他的腿很長,沙發前面的空間容納不了,所以他側過兩條腿,腿就擋在走道上,這讓葉梓亮把他那雙金黃色的誇張鞋子看得一清二楚。 

        順著鞋子,視線往上調,發現他胸前掛著一串項……不,是迴紋針? 

        她忍不住咧開嘴巴做一個見鬼的表情,現在的年輕人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走過他身邊,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收拾包包準備回家,她累慘也餓扁了,想到今天是最後期限,明天房東就要來收房子,啊、啊、啊……誰可以收留她,如果有善心人士,她願意用一夜情來交換。 

        年輕男人放下女性雜誌走到葉梓亮面前上下打量她,葉梓亮這才發現,他化妝耶,眉毛、眼線、粉底、唇蜜……哇哩咧……這是人還是妖啊!漂亮是真的,可是這種漂亮在男人身上……葉梓亮消受不了,她也是被關在傳統柵欄的草食女。 

       「妳是精神科醫生葉梓亮?」 

        他彎著身子俯瞰她,目測身高一八五,他的肩膀很寬,肌肉……嗯嗯,很有料,肯定經常上健身房。 

        葉梓亮把桌上的名牌轉過來看一眼,再把名牌推到他面前,堆起專業笑臉。「我確定自己沒坐錯位置,對,我是葉梓亮。」 

        「妳比我想像的年輕,膚質也不錯。」對於剛熬過日夜顛倒、無數值班歲月的女醫生而言,她的狀況相當好。 

        研究她的膚質?「你是整型科醫生?」葉梓亮反問。 

        如果他回答Yes,她要用力給他拍拍手,終於有人穿得比李醫生更誇張,以後年終尾牙,整型科可以舉辦年度公主、王子選拔。 

       「我不是,我叫做賀鈞棠,是侯一燦的朋友,他說雖然妳剛升上主治醫生,但妳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對妳諸多吹捧,認為妳可以幫助我。」 

        嘿嘿,是阿燦哦,他敢不吹捧她?都快交往一輩子了,他們的交情不是幾句話可以解釋的。 

        不過,他說需要她的幫助? 

        既然需要她的專業幫助,為什麼不在門診時間過來?難道……她上上下下打量對方,難道他和阿亞一樣是個不能公開看診的患者,而且比阿亞更厲害、更有名? 

        葉梓亮和他對視,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身上散發一種讓人感覺舒服的味道,雖然他把自己搞得很誇張,但他說話有邏輯,口齒清晰,氣質高雅,應該是個正常男人,她看不出他有什麼毛病,難道是……眉毛一挑,葉梓亮恍然大悟! 

        是咩、是咩,怎麼會沒想到?她興致盎然地衝著他問:「你和阿燦是很好的朋友?」 

        「對。」 

        「你們每天相處時間超過八小時?」 

        他不瞭解葉梓亮為什麼問這個,即使不解,他還是老實回答,「超過。」 

       「超過很多,還是超過一點點?」她越問越興奮、越問越曖昧,她有強烈慾望揭開他的……神祕面紗。 

        心頭謎團更大了,難道和阿燦的關係,是她決定能不能幫助自己的關鍵? 

       「超過很多。」 

        就說嘛,她家阿燦的眼光很不錯。微微一笑,她站起身輕拍他的肩膀,既然他是阿燦的朋友,自然是她的朋友。 

        葉梓亮認真問:「你相信我的專業嗎?」 

        「是。」賀鈞棠點頭,阿燦在他面前強調很多次,說這個小學同學有多專業多優秀,好像全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當精神科醫生,不過他挑上她的理由,並非她的優秀或專業,而是她的年紀和性別。 

        這時,賀鈞棠眼睛一轉,視線落在窗邊的那個女孩,她長得很漂亮,只是眉間有股淡淡的憂鬱,像是心疼又像是不忍,她走到葉梓亮身後,靜靜看著她。 

        他聳聳肩,把頭轉回來,視線重新與葉梓亮接上。 

       「那好,我可以很篤定地告訴你,你並不需要精神科醫生,因為同性戀絕對不是一種精神疾病!」葉梓亮說得斬釘截鐵。 

        她說他…… 

        微愕,瞬地,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賀鈞棠臉頰浮上兩抹微緋,不是害羞、是氣的! 

        他壓抑翻湧的怒濤,努力保持笑臉和風度,咬牙回答,「我不是要妳幫這個忙。」 

        不是啊,那就沒意思了,如果是的話還可以多聊幾句,關心一下好友的感情生活。她聳聳肩,把包包勾到肩膀上,時間已經不早,今晚再不找到新住處,明天她即將成為遊民。 

       「所以呢?」她問得敷衍。 

       「是我的外甥,他今年五歲,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一直不肯說話。」 

        葉梓亮點點頭,那的確需要幫助,她抽出一張名片給他。「上面有我這個月的排班表,你可以帶他來掛號。」 

       「他不肯上醫院。」 

       「這點,你必須說服他。」她可不能對外接單。 

       「如果妳幫我,我也會幫妳。」 

       「幫我?」她有什麼事需要一個陌生男子協助?她攤攤手,回答得超隨便,「好吧,如果我有任何需要再找你。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忙。」 

        話丟下,她快步往門口走去,但賀鈞棠卻拉住她,把她拉回身前。 

        他的手掌心很大,一握就握住她半個臂膀,他的肌肉很有力,一抽就把她給抽進自己胸口前。 

        葉梓亮正式更正,他的實際身高應該有一九○,因為對方屬長頸鹿,而她屬田鼠,所以要構成兩人對視,她的脖子必須往上抬一百二十度。 

        賀鈞棠說:「有個女孩一直跟在妳身後,已經很多年了,她放心不下妳……」 

        隨著他的話,葉梓亮下意識轉頭東看看西看看,一頭霧水地望上他的臉,他有幻聽幻覺嗎?也許該重新評估一下他的精神狀況。 

        她微笑,耐心地抽回手再拍拍他的肩,呃……很高的肩膀,幸好阿燦夠高,否則他倆長期相處,肯定會產生肩頸問題。 

        「收好我的排班表,有需要隨時歡迎你和貴外甥來找我。」 

        葉梓亮沒正面回應他的話,賀鈞棠瞭解這個意思。「我沒有說謊,她不是人而是鬼,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鼻子高,嘴巴微翹,她的頭髮很長,綁著馬尾,她說她叫做明明……」 

        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葉梓亮跳起來,弓起背! 

        他踩到她的線了,葉梓亮瞥一眼放在桌面上的照片,那是她和姊姊的合照,照片上面有她們的簽名,明明、亮亮。 

        姊說:等她變成名醫後,要把照片放大掛在診所牆面上。 

        所以……他在阿燦那裡聽過些什麼嗎? 

        她的脾氣一向溫和良善,從不與人爭執更不會說刻薄話,但賀鈞棠惹毛她了,她板起臉孔,似笑非笑,口氣充滿不友善。 

        她抽出第二張排班表,啪地貼上他胸口。 

        「你覺得我很像精神病患嗎?你弄錯了,我是精神科醫生,有執照的,而你,有嚴重的妄想症,確實需要我的協助幫忙。回去好好研究我的班表!」丟下話,她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她是個很Nice的女生,她是好醫生、好搭檔,任何人可以跟她開任何玩笑,唯獨—— 不可以說她的姊姊。 

        賀鈞棠錯愕地看著葉梓亮的背影,轉身重新望向女孩,年輕女孩的笑容裡有一抹苦澀,她微微地朝他點了點頭,下一瞬,在空氣中蒸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03:06 PM 編輯

第二章

        侯一燦看著兩只放在大門口的行李箱,視線往上調,滿頭大汗的葉梓亮正衝著他眉開眼笑,一臉的巴結討好。

        「我渴了。」她吐吐舌頭,若再搖幾下尾巴裝萌,就可以改名叫做旺旺。

        「樓下有便利商店。」侯一燦背靠在門框上,一手架在另一邊門框,做出人體防火線,把企圖進門的葉梓亮隔在外面,今天請喊他秦叔寶或尉遲恭。

        「我累了。」葉梓亮彎腰,企圖從他腋下偷渡。

       「下樓左轉兩百公尺有飯店。」

       「我想投靠你!」葉梓亮巴上他,環住男性的窄腰,頭在他胸前磨來磨去。

        這招超有效,每次使出侯一燦都會無條件投降。果然,他的手鬆開、腳鬆開,人肉防火線退到門後,葉梓亮輕輕鬆鬆進門來。

        她一進門,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用力吐掉卡在胸腹間的濁氣,呼……累死了!

        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喝過的礦泉水,扭開瓶蓋,仰頭就要嘴對嘴,侯一燦搶先一步把水抽走,從冰箱門拿出一瓶未開封的遞給她。

        知道侯一燦處女座的,性格龜毛,她沒多話,仰頭咕嚕咕嚕把五百CC的水一口氣喝光光,然後,咻—— 一個完美拋物線把空瓶子丟進回收箱裡,三分球正中,唉,不是她喜歡自誇,實在是寶刀未老!

        「我不習慣和別人同住。」侯一燦在做最後的掙扎。

        轉過身,葉梓亮又打算抱住他,但是侯一燦有了防備,一個完美轉身避開她的魔爪。

        葉梓亮抬起頭,眨眨漂亮的雙眼對上他的視線,用偶像劇女主角的撒嬌口吻說:「除了你,我還能投靠誰?這個世間,我只剩下你了……」

       「去找阿玫。」他開出口袋名單。

       「她交男朋友了,正打得火熱。」

       「芬多精。」他再開新名單。

       「她和男朋友正處於冷淡期,萬一她男朋友看上我、勾引我,肯定會破壞我們五人小組多年的堅強友誼。」

       「小謝。」

       「呵、嘿、哈,你以為我沒有嗎?那個見色忘友的傢伙,你知不知道他怎麼說的?他把我擋在門口,笑得一臉色胚,說:『亮亮,妳的美色會讓我女朋友產生危機意識,我好不容易要定下來……』然後,砰!門就關起來了!」幸好沒撞上她完美的鼻梁,否則她得去掛李瑄瑄的門診了。

       「小謝真的要定下來?」侯一燦不相信,小謝一年至少要換五十個女朋友,定下來……在他的字典裡,意思應該和天方夜譚差不多。

       「是啊,從今天晚上定到明天早上九點,如果感覺滿意的話,小謝應該會為她做一份早餐,給對方充足的熱量後再次大戰。」葉梓亮嘆,現代男女之間的關係,怎會變得這麼紊亂?

        兩個國小男麻吉,一個是Gay,潔癖自律到像機器人;一個是楚留香,夜夜暗留香、日日嚐新歡,就是見不得白天的太陽。

        兩個女麻吉,一個守著十年的初戀,男人已經從雞排變雞肋,還捨不得放手;一個玩男人像在玩大家樂,先買先說,這期沒中,下期再繼續努力,對於愛情,她的賭性堅強。

        「小謝早晚會生病。」侯一燦感嘆,當時年輕無知、交友不慎,才會和這幾個傢伙混在一起。

        「小謝深信現代醫學,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有玩不起的女人。」葉梓亮更加無奈,勉強稱得上交情的兩個男人沒有一個正常。

       「那妳也不能跑到我這邊。」他非常注重個人隱私。

       「不然呢?你是我唯一的依靠。」

        葉梓亮趁他不注意,直接衝向臥房往床上一撲,然後滾來滾去,滾出一張小紅臉,也滾皺侯一燦的大床單。

        翻過身,她帶著痞笑說:「你的床又大又軟,我睡在你旁邊,只會佔一咪咪的小位置。當然,如果你帶男伴回來,我很有眼色的—— 會自動滾到沙發上。」

        嘻笑兩聲,把侯一燦拉到自己身邊躺下,葉梓亮的手指在他胸肌上輕劃。

        可惜的是……胸肌沒有、腹肌失蹤,連肉雞都稱不上,他只是隻發育不良的弱雞,要不是這張臉的品質太好,他在愛情市場上肯定不叫座、不叫好。

       「想都別想。」侯一燦問:「賀鈞棠沒有找妳?」

        提到賀鈞棠,葉梓亮橫他一眼。「他是你親密友人?」交那種裝神弄鬼的朋友?品味越來越差!

       「什麼親密友人,他是我老闆。」

        聽到答案,她掩住大張的嘴巴不敢置信。「老闆?你是說那個、那個、那個光是賣化妝品……」

        侯一燦送她一個栗爆,接話說:「對,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光是賣化妝品,就把自己賣進臺灣前十大富豪的男人。」

        她點點頭,阿燦講過幾百次了,老闆是他最崇拜的對象,是神級人物,比起比爾蓋茲更了不起的偉大男人,可是……想起他的飛鼠褲……不像啊,明明就是個小屁孩。

        難怪他要求私下協助,若當老闆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股東們應該不會讓他穩坐領頭羊位置。

        翻過身,她趴在侯一燦胸口問:「你知道那位富豪是什麼毛病嗎?」

        她的口氣曖昧,眼神更曖昧,目光在侯一燦完美的五官上上下下打量,怎麼看怎麼般配,兩人果然是日間部好友兼夜間部同窗。

        「他正常得很,有毛病的是……等等,妳不知道?妳根本沒聽我老闆把話說完就跑掉?」侯一燦驚呼,死了,如果老闆覺得自己言過其實……這種事會不會是降薪的理由之一?

        「有啊,他說他外甥有病,鬼才相信!這是我聽過最破爛的藉口。」同性戀就同性戀,反正賣化妝品嘛,有什麼關係?
從賀鈞棠提到姊姊那刻起,她就把他列為幻想症患者、不受歡迎的A級變態狂。

       「誰說是藉口?他姊姊上個月在醫院病逝,外甥受到刺激,從那之後再也不肯開口說話,辦喪事期間他還沒發覺不對勁,之後才察覺有問題。」

        侯一燦快被她氣死,是誰說精神科醫生最有同理心?給他站出來!

      「那孩子的父親呢?」

      「老闆的姊夫是做房地產仲介的,成天到晚在外面跑,無法照顧孩子,現在房市低迷,聽說要轉行,可能是工作太辛苦就把小孩丟給父母親帶。

       「但他的父母親年紀太大,體力不支,就打電話給我老闆的母親求助,可是她在加拿大定居,老闆只好先接手。」

      「你老闆那麼有錢,為什麼不直接給姊夫一個工作?」

        這種事在窮人家是困擾,但在十大富豪眼裡應該是舉手之勞的小問題。

       「我老闆和他姊夫關係不好。」

       「哦。」葉梓亮點頭認錯,好啦,是她的問題、她的偏見,沒辦法啊,誰叫他把姊姊拉出來說事,他在阿燦心裡是神,姊姊在她心裡也是神啊。「知道了啦,我已經把班表給他,有需要的話,讓他帶孩子到醫院找我。」

       「如果可以到醫院,還用得著找妳?妳真以為自己是精神科權威?」

       「生病不到醫院,不然要到哪裡?到超市?」葉梓亮覷了侯一燦一眼。

       「那孩子不要說看到,光是聽到醫院就大哭,打死不肯進去,老闆才會想找個人到家裡當家教,看能不能找出問題所在。

       「是我看妳找房子找得一個頭兩個大才推薦妳去,妳的新房子不是六個月後才能搬?如果這段期間妳能住在老闆家裡,又能把他外甥治好,豈不是兩全其美?」都盤算好的事,怎麼會被她攪得一團亂?

        唉呦,捶心肝哪,這麼好的機會……竟然因為她沒腦袋而丟了!

        看她一臉的痛不欲生,侯一燦懷疑地問:「妳搞砸了?除了不信他的話之外,妳還做了什麼?」

        沒有啊,除了未經診斷,就硬說人家有妄想症之外……葉梓亮沒回答他的話,抓住棉被把自己裹起來,像毛毛蟲一樣不斷蠕動。

       「這是幹什麼?」他朝她的屁股踢一腳。

       「我在表現自己的悲慟哀愁。」葉梓亮拉開棉被露出一張小臉,再次問:「阿燦收留我好不好?我不睡床,只睡外面沙發,反正六個月,咻,轉眼就過去了。」

       「哼!妳覺得呢?」侯一燦似笑非笑。

       「我們是十幾年的交情,你捨得棄我而去?」

       「我想不出捨不得的理由。」

        阿玫、小謝、芬多精、亮亮和他是國小的同班同學,一路一起長大,直到國中才分道揚鑣。五個人之所以感情這麼好,因為他們都是班上的弱勢族群,不愛唸書、不討老師喜歡,沒想到十五歲過後亮亮轉性跑去考醫學院,是她先棄他們而去的。

        葉梓亮噘嘴勾起他的手臂,硬把臉黏在上面。「阿燦、阿燦、阿燦,我愛你。」

        侯一燦板起臉,抓住她的衣襟往上提。「不要說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話。」

       「我是真心愛你,可你每次都當我是假意。」她朝他眨眨眼,裝出一臉委屈。

        侯一燦冒出一身雞皮疙瘩。「收起妳的真心,我承受不起。」

       「阿燦……拜託……」她張著狗狗般的無辜眼睛,噘起可愛的小紅唇,硬要裝可愛。

        於是侯一燦又落敗了,她這種世界超級無敵賤的表情,誰也對抗不來。「我家的沙發很脆弱,只能承受妳十天重量。」

       「十天哪夠我找房子,而且我每天都有門診!」

        侯一燦將她從床上提起來,堅持道:「如果我是妳,浪子回頭金不換,盡快奔向賀鈞棠身邊,告訴他,妳樂意、妳喜歡、妳對他給的工作充滿興趣。」

       「我、我……也有自尊心的好嗎?」她低著頭,說得很小聲。

       「『自尊心』跟『六個月免費住宿+神級男人』誰輕誰重,分不出來嗎?葉亮亮,點亮妳的眼睛,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

       「治療他的外甥是其一,有本事勾引神級男人的話,妳快過期的卵子會深深感激妳,感激妳為它們找到優質精蟲來配對,明白了沒,葉亮亮?妳不要再加重人口老化問題,用妳的專業作武器攻下我家大Boss的心。」

        葉梓亮逮到機會二度環住他的腰,頭又往他胸口猛鑽,可憐兮兮地說:「不要十天,三十天好不好?」

        到時候,說不定芬多精正式和雞肋分手,她就能拿到五個月的住宿券。

       「別想!」

       「我可以做飯給你吃。」葉梓亮試著開出條件。

       「不要浪費糧食。」她的廚藝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 噁。

      「我負責每個星期幫你大掃除一次。」

      「哼哈哈哈哈,裝潢很貴的,水淹金山寺這齣戲,等妳的房子交屋再去演。」

        葉梓亮是他見過,把生活過得最粗糙的女人,家事不會、廚藝不會,連好好的衣服都可以洗成抹布,收留這種女人,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沒得商量嗎?」

       「沒得商量!」他的態度一致。

        唉……葉梓亮一聲無奈長嘆,就說咩,男閨蜜哪有這麼好找?

        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侯一燦好氣又好笑,可是這個笨女生……如果不推她一把,以後……以後誰來照顧她?

        她低著頭,沒有看見他眼底的心疼。

*             *             *

        會議廳裡,二十幾個面容姣好的年輕男孩圍坐在一起。

        賀鈞棠不是在開牛郎店,但他相信做女人的生意,男人比女人更合適。

        他的專櫃售貨員、電訪員、諮詢師用的都是男性,他不但要求他們的外表容貌,更要求他們的談吐舉止和專業素養。

        不管原本是不是唸美容科,他都會開課要求員工學習,並且給予充分的晉升管道。

        除專櫃交易之外,賀鈞棠史無前例地使用視訊讓顧客們能在網路上與員工對談、做買賣,這個創舉實施到現在將近兩年,每個月的業績都在提升中。

        賀鈞棠的目光轉過一圈,滿意地看著他的員工。

        別以為他們看起來很嫩就什麼都不懂,他們平均年齡二十五歲,卻是這一季視訊交易中,銷售成績最好的售貨員。

       「你覺得女人化妝,想得到什麼?」賀鈞棠問。

       「自信」、「成就」、「希望別人看見更好的自己」各種答案紛紛出籠。

        他點點頭,回答,「沒錯,但我認為化妝的女人企圖從男人和女人眼中得到的,是不同的東西。」

       「不同嗎?」有人懷疑。

       「是,她們期待在同性的眼中看到嫉妒、羨慕,卻期待在男人眼中看到認同,矛盾嗎?對,矛盾。但認真想想,即使想要的東西不同,結論都一樣,企圖讓自己變得更自信。」

        賀鈞棠停了一下,觀察過眾人反應之後,繼續往下說:「許多人試圖推翻『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甚至有廣告主張『女人為自己而美麗』,這種話很新鮮、也很吸引人,但相信我,女人在『有男人』和『沒有男人』的場合時,打扮自己這件事所花費的心血肯定不同。」

        他的話讓許多人大笑起來。

        他沒說錯,不光女人,男人也一樣,到純爺兒們的場合,沒有幾個人會閒到去洗澡、噴香水,甚至換上新內褲。

        上帝在男女身上安裝的荷爾蒙機制,不是裝設好玩的。

       「女人不管到幾歲都會期待在男人眼中讀到『妳好漂亮』的訊息,再自信的女人,都需要異性的讚美。」有人接下賀鈞棠的話。

       「說得好,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由衷地去欣賞女人的美麗,並且欣賞她們為美麗付出的心血及精力,也許她們只是年華不再的中年婦女,但當她們經過化妝品的點綴之後,變得精神了、快樂了、幸福了,都值得鼓勵。

       「雖然你們不是心理醫生,但透過化妝品、保養品,你們有足夠的能力讓這些女人更相信自己的魅力……」

        賀鈞棠侃侃而談,一直以來他的化妝品很少邀請年輕美麗的女孩做廣告,相反地,他讓熟女去代言。

        不管是被家事折磨成黃臉婆的女人,被老闆逼得想哭又哭不出來的女人,或在職場和家庭中間兩頭燒的職業媽媽……這樣的女人佔女人社會中的多數,並且是消費能力較高的一群。

       「老闆,有人說我們始終無法搶攻年輕市場,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廣告老是在強調自信快樂,卻不強調美麗驚豔?」

       「你也認為我們無法搶攻年輕市場嗎?」

       「對。」跟他下訂單的客戶,多數是四十歲以上的婦女。

        賀鈞棠搖搖頭,從電腦裡面點出一個畫面,那是剛上市一年多的隔離霜,這款隔離霜的廣告重點是方便、好用,只要一瓶就能擦出好氣色。

        30ml,賣將近一千多塊,比許多開架的美妝商品貴,但在專櫃當中算是平價。

        電腦畫面上有幾道曲線圖,分別代表時間及各年齡層購買的數量。

        意外的是,這款隔離霜不管是十五到二十五、二十五到三十五、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以及四十五以上不同的年齡層,購買數量都在持續增加,且增加最快的竟然是十五到二十五歲的區塊。

        這張圖封住了員工的嘴,不敢置信地望向老闆。

        賀鈞棠點出網路上的宣傳影片,影片是老奶奶在用絲瓜水保養皮膚,小孫女看見了,從自己的包包裡面找出隔離霜與奶奶共用。

        整個廣告走親情路線,拍攝畫面非常唯美,在網路上以故事性敘述,在電視上卻剪成三十秒的廣告片。

        真人比例大小的祖孫人形立牌,就立在每個專櫃前面。

        剛開始決定這麼做的時候,有不少人反對,為此賀鈞棠還巡視全省百貨專櫃當起一日店長。

        這支影片一開始的設定,不只是想吸引年輕女孩,還要通吃熟女,因為主要目標顧客不明顯,有人預測將會失敗。

        沒想到推出不久,年輕客戶不斷增加,直到上個月,成長弧度已經超過各個年齡層。

        賀鈞棠莞爾。「懷疑是嗎?過去我們家主攻的是熟女,所以當初決定在網路上做宣傳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浪費錢,認為婆婆媽媽們根本不會看網路廣告,確實,網路廣告的目標對象是年輕人。

        「與此同時,大家也認為年輕人對老奶奶的化妝品不會感興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現在只要牽扯到『古早味』三個字,無形中就會帶給人一種感覺—— 復古傳統、自然純淨、沒有負擔。

        「食物可以,化妝品、保養品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有好幾款產品本來就是主打天然有機,所以當越來越多年輕人願意加入素食行列時,你們怎麼會認為老奶奶的化妝品不會受到年輕人的青睞?」

        所以他砸大錢做了,一年下來,事實證明他沒有估計錯誤。

        員工們紛紛點頭,賀鈞棠再打開另一個頁面,裡面分析出各種購買管道。

       「你們之所以認為我們缺少年輕顧客的理由,是因為你們在做視訊交易時,往往年輕客戶和你們談過之後都沒有直接下單,會下單的多是年紀比較大的客戶,對不對?」

        「對,不只我們,專櫃同事也有同樣看法。」

        「這與消費習慣有相當大的關係,媽媽們好不容易閒來無事逛逛百貨公司,用視訊和你們聊聊,徹底瞭解產品之後就會直接購買或下單。

        「但對年輕族群來說,她們對電腦的操作熟練度較高,確定要購買某個產品之後,她們會計算金額、揪團購買,以取得更便宜的價格,比起她們,有錢有閒的中年婦女更在意的是服務態度……」

        會議之後,賀鈞棠離開,換專業老師過來指導他們各類膚質的保養觀念,以及更新的化妝術,以男人眼光看女人,可以提供更適合的化妝建議,這是賀鈞棠一貫的看法。

        回辦公室,接過鍾祕書送上來的咖啡。

        咖啡杯是用骨瓷做的,透過光可以看見裡面的香草圖案,聞聞味道,是曼特寧。

        賀鈞棠舉杯輕啜一口,今天沒有電視錄影,所以他穿著手工襯衫、西裝褲和鱷魚皮鞋,對於生活細節,他一向講究。

        走到落地窗邊,路面的汽車變得很小,來來往往、停停走走,像卡通似的。

        諾諾到公司時很喜歡趴在地板上,支著下巴從這扇窗戶往下看,一看就是兩個鐘頭以上,不動也不說話,他試著從諾諾的表情猜測他的心情,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猜對或猜錯。

        對諾諾,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很乖,沒有自己的意見,讓他做什麼都會乖乖照做,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可是……省心太過就得擔心,他完全不像個四、五歲的孩子。

        在家庭教師也無法讓諾諾開口說話後,他找上了葉梓亮。

        說實話,他並不喜歡葉梓亮,粗魯、粗糙,半點不像女人,虧她還是當醫生的,醫生是社會、經濟地位都不錯的行業,可是她……你能想像嗎?她居然用路邊攤兩百塊的背包,那個造型縫線以及廉價的拉鍊,呼,他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更別說她腳上那雙布鞋,沒有品牌更沒有品質,醜到讓路人無法忍受。

        如果不是侯一燦大力推薦,如果不是她在醫院的評價太好,他連考慮都不會考慮讓她住進來,因為光是想像她站在自己的客廳裡,他都覺得頭皮發麻,好像五星豪宅轉瞬降下三顆星。

        電話鈴響,螢幕顯示是遠在加拿大的母親打來的。最近他有些害怕接媽媽的電話,可是……

       「媽,我是鈞棠,妳還好嗎?」

       「我怎麼好的起來,早就跟你姊姊說那種男人不能嫁,可是她硬要嫁,她長得又不醜,多少男人追她……她要是肯聽我的,現在哪會弄成這個樣子……」一串串抱怨從話筒那邊傳出來。

       「媽,姊已經不在了,妳不要再說她了。」皺眉、不耐煩,他知道母親只是心疼,但她心疼人的方式讓他很痛苦。

       「我不甘心啊,一個女兒從小栽培到大要花多少心血,她居然被那種男人迷得昏頭轉向,搞到連命都丟了,我太恨太氣……你到底有沒有請律師?我一定要告死高致星,告他謀殺妻子,告他……」

        揉揉發疼的太陽穴,賀鈞棠無奈回答,「媽,姊是死於子宮頸癌。」

        「不對,絕對不是!我和芸棠通過電話,醫生說她的狀況不錯,還說化療的成效比預估的好。」

       「媽,姊是安慰妳的。」

       「賀鈞棠,你怎麼跟你大哥一樣不相信我說的話,母女連心你懂不懂?我敢發誓,芸棠的死絕對有問題。」

        賀鈞棠沉默,不是他不相信母親,而是……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他都沒有看見姊姊,如果姊姊有怨或死於非命,他會看見的,看見她在住處附近徘徊不定,看見她在諾諾身邊來來去去,但是,並沒有。

        「……你不肯處理,是不是因為諾諾?我聽采青說,你把諾諾接回家了?」

        他不回答,眉心卻打上死結,拿起咖啡一口氣喝掉。

        「你為什麼要把高致星的兒子接回家?難道我講的話你全當成耳邊風?你已經分不清楚仇人和親人……」母親的怒斥聲不斷通過電話傳來,他理解母親的怨恨,但,諾諾只是個孩子。

        在母親抱怨近二十分鐘後,他的忍耐到達極限,他深吸氣拉高音調說:「媽,諾諾也是姊的孩子。」

        掛掉電話,他不想再聽,每天每天重複同樣的話,他厭煩了。

        抓起鋼筆在紙上畫無數個圈圈,大圈圈、小圈圈、扁圈圈、寬圈圈,片刻後他撥出電話。

       「采青,高致星怎麼說?」

        電話那頭皺著眉的宋采青說:「高致星獅子大開口,他要兩千萬才肯放棄監護權。」

        賀鈞棠冷笑,怎會以為他是能被敲詐的?高致星太不瞭解他,即使他的錢很多,也不願意拿來養人渣。

        「他想討價還價?」

        「不然呢?兩千萬越南幣嗎?他是想把諾諾以公克論價賣呢。這還不是最可惡的,知道嗎,他把芸棠姊的存款和房子都吞了。」偏偏芸棠姊沒有辦夫妻財產分開制,他吞得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那是姊這些年的辛苦錢,高致星竟敢!瞬地,他的目光變得猙獰。「打電話給他,讓他盡快把諾諾接走。」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後,宋采青說:「我看不見你的表情,不確定你是以退為進,還是真的想放棄?」

        「想看我的表情?」他們有必要見一面正式討論對敵策略,是的,從這一刻起,高致星是賀鈞棠的敵人!

        「是啊,很久沒看,什麼時候有機會看賀大老闆一眼?」她微笑,刻意讓語調輕鬆。

        但他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叩叩聲,宋采青又在敲桌子,她每次緊張焦慮的時候就會下意識輕敲桌面。

        翻翻行事曆,他問:「有空嗎?一起吃頓飯?」

       「今天晚上?」

       「對。」

*             *             *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咻一下……六天了……

        葉梓亮哀怨、委屈,但表情再苦瓜,也無法阻止時光飛逝、歲月如梭。

        呴!怎麼這麼、這麼、這麼的快,快到她的眼皮還沒眨幾下,一星期就過去了。

        早上侯一燦對她擺臭臉問:「妳到底有沒有去找我老闆談?」

        他把老闆的名片放大貼在冰箱門上,用葡萄磁鐵貼的,很美、很漂亮,很容易勾引注意力,但葉梓亮選擇視若無睹。

        尷尬笑兩聲,因為那天就……就已經給人家擺臉色,她哪有臉回去折腰啦。

        「阿……」名字還沒有喊出口,侯一燦就抓住她小小、短短的馬尾巴,出聲恐嚇。

        「明天晚上妳還不搬出去,後天早上妳就準備到公園尋找迷路的行李吧。」

        侯一燦丟下最後通牒,轉頭去上班。她無視他的名片,他就無視她的傷心難過,以及想從他屁股踢下去的慾望。

        侯一燦是所有朋友中對她最好、也是最嚴厲的,從小他就愛管她唸她,不過也愛寵她、哄她。

        侯一燦家很有錢,每次吃飽沒事幹就跑到國外當背包客,徹底失蹤兩、三個月,最長的時候曾經長達半年,那段期間只靠簡訊和大家互通消息,葉梓亮猜測,他每次的旅行都很拚命,因為他回來時總是瘦成骷髏精。

        她曾問他旅行有這麼辛苦嗎?

        他則滿臉嘲諷地望向她,說:「如果是妳的話應該還好,反正妳什麼豬食都吞得下。」

        啊,對啦對啦,人家是千金大少爺咩,異國美食對他而言都是餿水,哪像她,有餿水可以果腹就會謝天謝地感激不盡。

        不過,不管侯一燦去哪裡都會給她帶禮物,她有一櫃子滿滿的異國禮物,這讓她搬家時很困擾,就像這次,兩個行李箱一只帶衣服,一只帶禮物。

        她始終想不透,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的阿燦打死不讓自己借住,到最後只能把責任推到他男朋友身上。然而說到那個男朋友,卻始終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搞不懂阿燦,她的腦袋又不是化石做的,對於同性戀,她的接受度很高,為什麼阿燦始終不讓對方露臉?

        不過,她想不明白的事很多的啦。

        門診結束後,她反覆想著同一個問題。

        真要去找阿燦的老闆嗎?那種高高在上的神級男人被她羞辱過後,還肯不肯再賞她一個機會?如果是注定無功而返的事,要不要去吃那碗閉門羹?

        葉梓亮不聰明,她很難一心兩用,因此想著想著、走著走著就撞上人了。

       「對不起!」葉梓亮反射說,抬起頭,然後愣住。

       「亮亮。」他笑了,頰邊的深酒窩跳出來見人。

        葉梓亮傻得有點厲害,看著他的眉眼鼻嘴,傻上加傻。

        「不記得我?」他指指自己的名牌,蘇啟然。

        她繼續發傻,一路從山頂傻到了谷底,在傻氣症發作當中,眼底冒出鹹鹹澀澀的東西,鼻子竄出酸酸熱熱的感覺,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蘇啟然失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說:「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哭。」

        終於,她的聲帶發揮效用了。

       「蘇大哥!」她用力抹掉不受控、離家出走的眼淚,揚聲大喊。

       「我們家亮亮變漂亮了,那天在電梯口看見,我還不敢認妳。」

        他特地去查了一下醫院裡所有醫生的名字,找到葉梓亮三個字時,他才確定是她!他的小亮亮長大了。

       「我本來就、就……不錯。」葉梓亮一句話說得坑坑巴巴,因為腦袋的運轉尚未正常。

        蘇啟然笑開,細細看著眼前的女孩。小時候不覺得,長大才發現她和明明有些地方很像,鼻子像、嘴巴像、眼神像、說話的口氣像,連斜眼看人的姿勢都和明明很像。

        是刻意模仿的嗎?就算是,也沒什麼不對,在葉梓亮眼裡,明明就是榜樣。

        「明明很擔心妳的功課,沒想到妳居然能考上醫學院。」當年的吳下阿蒙變成大將軍,明明要是知道一定很開心。

        「嗯,姊姊來不及做的事,我來幫她做。」下意識回答後,葉梓亮突地愣住。

        原來是這樣的啊……是這個原因,讓她轉變性子認真唸書?

        阿燦問過她很多次,為什麼背叛他們跑去考醫學院?她找不到答案,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滿足媽媽的優越感,連她都這樣認定,沒想到竟是……

        笑開,答案竟在她的潛意識裡藏了這麼深、這麼久。

       「我以為妳會成為一個演奏家。」蘇啟然說道。

        葉梓亮猛點頭。「我也以為。」

        他們五人小組曾經發過誓,要從事與美有關的工作,所以阿燦跑去賣化妝品,小謝是健身房教練,芬多精當了舞蹈老師,阿玫成為服裝設計師,只有她背叛得很徹底。

        「那麼,喜歡當醫生嗎?」蘇啟然問。

        他和明明討論過這件事,他主張讓亮亮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會快樂。明明卻說:亮亮一直希望得到媽的認同,如果她真的跑去彈琴,這輩子光是媽媽的不認同……亮亮很難快樂。

        兩姊妹有一位非常嚴格的母親。

        葉梓亮苦著臉,才剛替一個難解問題找到答案,怎麼又出現另一個無解題目?生命哪,果然處處是習題。

       「蘇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應付無解難題的?」

       「不知道。」

       「假裝不存在。」

       「哈哈哈,妳的鴕鳥性格沒變。」

       「蘇大哥的萬人迷外表也沒變。」

        腦袋終於恢復運轉,看著他的白袍,葉梓亮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心臟外科帥度爆表的蘇醫生,就是她熟悉的蘇大哥。

        好久不見,那年姊姊過世、他遠渡重洋,葉梓亮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沒想到他們終究有緣。

        蘇啟然是姊姊的初戀情人,也是她和姊姊的共同祕密。

       「這是誇獎?」蘇啟然問。

       「不對,是奉承。」

        要是放出蘇啟然是她哥的消息,夭壽哦,她可以想像自己受歡迎的程度……哇咧,以後不只有麵包優酪乳可以吃,說不定還會有義大利麵加壽司。

       「為什麼要奉承我?」

       「蘇大哥不知道自己是醫院裡的明星人物?」醫院裡哈他的女性同胞不知凡幾,聽說連院長女兒也在行列之中。

       「不知道。」他才剛搖頭,就看見迎面而來的護理師在對上自己的視線時,低下頭、臉微紅。

        明明白白的好感,清清楚楚的喜歡,才剛加入醫院的他已經成為眾女心目中的宋仲基。

       「矯情!」她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肚子。

       「這樣說妳蘇大哥?」他拉開她的髮圈,揉亂她一頭不長不短的亂髮。

        她咯咯笑著,他也衝著她笑,蘇啟然把髮圈收進她的口袋,問:「怎麼不留長頭髮?妳不是最喜歡模仿明明?」

       「本來是留的,但是……」她搖搖頭,不想往下說。

       「再留起來吧。」明明常說亮亮的頭髮又黑又亮,可以在廣告中當髮替。

       「後來長大漸漸明白,不管模仿得再努力,我都不會是姊姊。」如果早點長大,如果早點知道自己當醫生的原因,或許就不會當醫生了吧。

        「傻瓜。」蘇啟然勾住她的脖子,把葉梓亮收進懷裡。

        唉,一直都是這樣的,明明說起亮亮就會心疼不已,甚至對自己的優秀感到罪惡,慢慢地他受到明明感染,一點一點心疼起他們家的小亮亮。

       「蘇大哥。」

       「怎樣?」

       「找個時間一起去看姊,好嗎?」

       「好。」他毫不猶豫地應下。

        蘇啟然想她念她,十幾年了,不曾放下,有人說他這樣是種病態,但當醫生的他卻治療不了自己。

        兩人勾肩搭背像哥兒們似地說說笑笑,葉梓亮一路把蘇啟然送到診間。從現在起她在醫院裡有人挺、有人撐!

        得意地揚眉一笑,葉梓亮瞄幾眼正在偷看他們的醫護人員,不知道明天同事群組中會不會被放上兩人的「高調交往照片」?

        診間到了,揮揮手、道再見,兩人約好明天一起吃午飯。

        葉梓亮轉身走往辦公室,腳步輕快,和蘇啟然重逢讓她的心情飛揚。

        這時候手機震動,葉梓亮拿起手機看一眼,又來了?

        莫名其妙的訊息傳進她手機裡,奇怪……這個「芸芸」是誰啊,好友名單裡根本沒有她啊?

        老公,什麼時候才回來?我給你燉了雞湯。

        葉梓亮皺眉,做出同樣的動作—— 刪除、封鎖。



第三章

        垂頭喪氣,兩條腿走到快斷掉,天很陰、很悶,像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似的。

        唉,沒有排門診的日子,她應該一口氣睡到中午,但是葉梓亮一早就被侯一燦挖起來、踢出門,逼她去找房。

        昨天晚上,他第……兩百次認真地告訴她——賀鈞棠是你最好的機會,如果你不懂得把握……選擇一大安森林公園。選擇二火車站大廳。

        基於多年好友的情分,侯一燦會送給她一床棉被。

        為難啊為難,葉梓亮為難到快死掉。

        她知道自己不愛啃回頭草,知道自己寧可睡在售票大廳高唱“我想有個家”,也不想對那個男人低聲下氣。她什麼都好,就是自尊強了一點點、驕傲多了一點點、脾氣大了一點點……對姊姊,看重了很多很多點。

        所以在找了五個鐘頭的房子之後,葉梓亮看著眼前的高樓,頭抬得高高的,下唇咬到快破皮。

        阿燦在這棟大樓裡上班,是這兒的總經理。

        葉梓亮之所以走到這裡,不是想對神級男子低頭,而是想對侯一燦鞠躬,再耍―次賴、再撒一次嬌,再往他胸口磨蹭老半天,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必須具備的自尊心,在侯一燦面前可以全然丟掉。

       由此可知,他們是什麼樣的交情,有這等交情的兩個人,不過是沙發一隅嘛,不至於容不下吧。

       拿起手機,點出重要聯絡人,找到侯一燦。

       鈴……鈴……鈴……她等很久,久到電話轉進語音信箱。

       阿燦在忙?還是猜出多年好友想耍賴?她想,應該是後者。

       呼……呼……呼……她吹十幾口氣,把瀏海吹得不停往上飄,卻也變不出一隻孫猴子。

       手背在身後,來來回回在大褸門口走,不久她發現大樓前的花圃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那是個眉清目秀,長得養眼也養胃的小男生……養胃?意思就是眼睛很大顆,皮膚很白,肉很嫩,很像混血兒,誰看到都會想要咬一口的感覺。

       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是活潑好動的,可是他像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盯著大樓玻璃上反射出來的自己,他折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斷不斷地反復,整個人很沉靜,但這個動作洩露出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男孩的動作、表情,茫然無助的模樣,讓葉梓亮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坐在醫院門口看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手指不斷在地上畫圓圈圈,畫得都磨掉一層皮了也不停,她嚴重懷疑自己是謀殺姊姊的兇手,懷疑自己會下十八層地獄。

       葉梓亮走到男孩身邊坐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男孩沒說話。

      「你在等人嗎?」

        男孩沉默。

      「我叫亮亮,你好。」她不問了,先自我介紹。

        男孩沒反應。

        是不想說話還是無法回應?他聽不見,還是她給的話題不夠吸引人?

        她笑了笑,無所謂,反正她只是很悶、很心疼,只是想對著「小時候的自己」說說話,如裡那個時候有人肯跟她講些話,也許心碎的感覺會被分散一點點。

      「我叫做亮亮,我的姊姊叫做明明,明明亮亮、明亮明亮,有姊姊在,我才亮得起來。我以為明明和亮亮會永遠在一起,以為明明會永遠在身邊保護亮亮,可是後來明明不在了,她去一個被稱作天堂的地方。」

        微微一笑,她是真的在抒發心情哪,糟糕,居然把自己的情緒垃圾倒給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瘋了她!

        話題該就此打住,身為精神科醫生,她允許自己瘋五分鐘,不能瘋五十分鐘,可是原本毫無反應的小男孩卻出現了反應,他的眼神不再茫然,視線焦距定在她臉上,他的反應鼓勵了她。

       葉梓亮笑開,問:「你想聽明明、亮亮的故事嗎?」

        男孩還是沒說話,但他點頭。

        她是專業的,當然知道心理諮商對病患有多重要,葉梓亮不是病患,但是有人願意傾聽,她重重的心情轉為輕快。

        深吸氣,瘋十分鐘不是個正確決定,但這一刻她想要說話,對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亮亮很想知道天堂在哪裡,但那個地方很遠、很高,亮亮去不了,沒有明明,亮亮很寂寞,她經常躲在廁所裡面哭,經常扳著手指頭數還要多久才能見到明明。

       「對於明明,亮亮有很多改不掉的習慣,功課不懂了,她想轉頭問明明;不知道穿哪雙襪子比較好,想轉頭問明明;突然想到什麼好笑的,想轉頭告訴明明……可是每次轉頭,她才發視明明已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葉梓亮的聲音哽咽,她沒有哭,但黑壓壓的雲層替她宣洩淚水。綿綿細雨落下,不大,卻透了人心。

        「想不想找個地方躲雨?」葉梓亮問小男孩。

        男孩定眼望她,三十秒鐘……或者更久,她沒有催促對方,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最終,他給了答案——搖頭。

        葉梓亮莞爾,沒有反對他的決定,她脫掉外套蓋在自己和小男孩頭上,也因為這個動作,她把小男孩納入懷裡。

        葉梓亮很高興,他冷冷的視線裡出現了類似溫長的東西。

        「你喜歡淋雨嗎?我也喜歡,尤其在炎熱的夏天裡,絲絲的涼意貼在頭髮上、皮膚上,好舒服,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什麼,知道嗎?我喜歡姊姊下雨時,撐起一把小花傘跑出家門,拉著嗓子甜甜柔柔地喊著(亮亮,你在哪裡?亮亮,快出來,淋雨會感冒……),我喜歡在雨天裡和姊姊玩抓迷藏。

        「姊姊很聰明,每次都能找到我,然後握住我的手帶我回家,姊姊的手和她的聲音一樣,軟軟暖暖……」葉梓亮哽咽,眼底浮上淚光,看看視前來來回回走著的警衛,好像那是正在尋找亮亮的姊姊。

        在小孩面前掉眼淚很笨,在陌生小孩面前講心事更是蠢得很可憐,但是……肯定是她的心情太壓抑,肯定是找不到房子太煩心,她才會讓自己看起來又笨又蠢。

        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淚。淚水的溫度停留在手背上,下一刻,她的手心納入另一個溫度。

        側過臉,她笑,小小的手鑽進掌心,讓她的手心、手背都有了溫暖。

        在安慰她嗎?葉梓亮摸摸他的頭,說:「謝謝你。」

*             *             *

        賀鈞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諾諾居然能在陌生人身邊待這麼久?居然肯聽她說話,肯握住她的手?是因為……她的專業?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葉梓亮,更沒想到在辦公室裡失蹤的諾諾會和她套上交情。

        站在落地玻璃門後,白天站在門後時,裡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頭。

        他轉頭穿向侯一燦,他聳聳肩說:「我早就講過,亮亮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賀鈞棠是亮亮最好的選擇,亮亮是賀鈞棠最好的選擇,但他呢?

        他很喜歡、很喜歡亮亮,卻不能成為她的選擇,真的很悶啊,而且一悶,就悶了很多年。

        賀鈞棠是在加拿大認識侯一燦的。兩家人是鄰居,那時候是暑假,他比侯一燦大五歲,兩個人很有話聊,兩人的交情從小到大,最後侯一燦讓賀鈞棠說動,幫著創業。

        為這件事他對侯媽媽深感抱歉,他知道侯媽媽很在意侯一燦的學歷。

        但侯一燦說:「我的生命這麼寶貴,怎麼可以浪費在教室裡?」

        簡短兩句話,就把賀鈞棠的罪惡感和侯母的堅持給抹平。

       「你叫她來的?」賀鈞棠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一定會來。」他笑了,眼角出現兩道淺淺的紋路。

       「為什麼?」

       「她找不到房子又不肯向你低頭,最後只能來找我耍賴,求我繼續收留。」

       「這麼瞭解她?」

       「你說呢,十八年的交情是假的?」

       「你對她真好。」

        侯一燦笑瞇眼睛。「嗯,她是那種會吸引人,讓人不由自主喜歡上的女生。」

        望著葉梓亮,侯一燦的眼底浮上一層淡淡溫柔。賀鈞棠失笑,辦公室的女生那麼多,不管是主動或被動,都沒有人可以勾起他這種眼光。

        「既然這麼喜歡的話,為什麼……」話甫出口,賀鈞棠立即閉嘴,因為他很清楚為什麼,更因為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扇不能被捅破的窗。

        侯一燦知道他想到了,不介意的轉開話題。「有一次聚會,小謝問她(你為什麼選精神科?現在醫美賺的錢才多。),我們都相信她是為了讓葉媽媽驕傲才念醫學院。結果芬多精搶話 說:(因為瘋子醫瘋子,才曉得瘋子在想什麼)……」

        說到這裡,侯一燦忍不住笑出聲,說:「千萬不能讓亮亮喝酒,她一喝醉,會瘋得讓你無力抵抗。」那次,他差一點點失身,如果不是自製力夠好……

       「所以她是瘋子?」

       賀鈞棠喜歡和侯一燦討論葉梓亮,因為每次談到她,他就會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他很清楚侯一燦有多喜歡葉梓亮。

       侯一燦搖頭。「不是。亮亮認真告訴我們,她害怕死亡,所以要走精神科,她必須研究並且證明,人類死後精神不滅。」

        精神?是指靈魂吧!賀鈞棠失笑,這種事不需要證明,看得到的人就可以告訴她,是的,靈魂不滅,會生生世世輪回,有緣的人會在不同的時間、空間再度遇見。

        把話題繞回賀鈞棠沒問完的問題,他說:「喜歡人的方式有很多種,讓她免於恐懼,是我喜歡她的方法。」

        在賀鈞棠面前,侯一燦沒有任何秘密。

        賀鈞棠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不能喜歡,也該讓她明白,對她才公平。」

        侯一燦伸手覆在賀鈞棠的手掌上,沒有回答,卻反問:「我可以安心把亮亮交給你嗎?」

       「交給我?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她不過是在我家住一段時間,幫諾諾的忙。」諾諾才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對象。

        侯一燦不說話光是笑著,會這樣回答,是因為賀鈞棠還不知道亮亮的魔力,她像個發光體,她射出來的光芒會照亮所有人心底的陰暗面,會讓溫暖傳達到每個寒冷角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

        亮亮,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之後,侯一燦轉身回辦公室,賀鈞棠朝諾諾和葉梓亮走去。

     「諾諾。」賀鈞棠揚聲喊,諾諾和葉梓亮同時抬頭。

        諾諾、賀鈞棠,賀鈞棠、諾諾、不上醫院、母親死後再不說話的外甥……

        葉梓亮的聯想力在看見賀鈞棠的同時,把兩人的關係串在一起。

        她的運氣是太好還是太差?來找阿燦,居然會遇上他強力推薦的大貴人。

        所以咧?要不要問問他上次的提議還有沒有效?

        一股興奮感往上竄,她有預感連日來的楣運將要被徹底洗刷掉。

        吞下口水,提起勇氣,她打算把驕傲暫時放在一邊,把現實擺在正中間,可她沒想到,賀鈞棠先開口了。

       「我想,阿燦已經把我和諾諾的狀況告訴你了。」

        事實上,從葉梓亮投奔侯一燦的第一天,他就明白整體狀況,他一直在等她,但她寧可無視侯一燦的恐嚇也不願意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是因為缺乏自信怕被拒絕,還是天性驕傲不肯低頭?

       「對。」

      「所以呢?願不願接受提議,住到我家裡陪伴諾諾?」

        他看一眼諾諾,諾諾不再低著頭或無動於衷,他的視線定在葉梓亮臉上,他是希望、期待、喜歡的吧?諾諾的臉有些木然,但已經是這段期間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如果我不接受,你會不會再試圖勸我一次,然後我再勉為其難點頭?」葉梓亮得寸進尺。

        賀鈞棠差一點點就笑出來,這是做什麼?維護她可憐的自尊心?

        可惜他是個大壞蛋,熱愛打擊別人的自信,想要試試看亮亮會不會因為這樣變成“暗暗”,於是他搖頭,回答得篤定。「不會。」

        葉梓亮皺眉噘嘴,她的表情比諾諾豐富一百倍。

        唉,早猜到了,如果他外甥的狀況像阿燦形容得那麼糟,如果他真的很疼愛姊姊留下來的兒子……孔明三顧茅廬的故事有沒有聽過?她又不是沒有把門診班表給他。

       是在等她自動上門嗎?這男人太自負驕傲,肯定不好相處。

       「所以呢?同意或不同意?」他再問一聲。

        這次諾諾輕扯她的手,於是賀鈞棠確定諾諾喜歡她,因為這是他這段期間以來的第一次主動。

        她揚眉換上笑臉,秀出她和諾諾交握的大手加小手。「當然同意,你沒看我和諾諾已經變成好朋友。」

        她諂媚的笑容引發賀鈞棠的衝動,他想灌她兩瓶啤酒,看看喝醉的她能瘋到什麼程度。「知道了,等一下有事嗎?我開車送你去拿行李,今天就搬過來吧。」

        諂媚笑臉補上兩分巴結,今天?哈哈嘿嘿,她不必到阿燦跟前耍賴撒嬌,不必被他碎念再碎念了,YA!逃出生天!

        不知道是阿燦男友抗議得太厲害,還是他過度想念和男友的夜生活,阿燦竟不顧多年交情,天天催她去找賀鈞棠,現在好啦,任務完成,今晚阿燦和他男友……嘿嘿嘿,會很激烈的吧!

       「好!我的行李在阿燦家。」

        葉梓亮低頭在包包裡面翻老半天都找不到手機,她必須打個電話告訴侯一燦,自己要回去扛行李。

        賀鈞棠斜眼看她,都翻十幾分鐘了還找不到,她的背包是有多亂?唉,生活粗糙的女人,真讓人看不過眼。

        他想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這時候葉梓亮的手機響了,有聲音當媒介,循著音源轉過頭,她很快就想起來了——手機在為諾諾擋雨的外套裡。

        她的外套放在後座兒童安全座椅旁,她轉身跑在座椅上伸手翻出手機,賀鈞棠瞄她一眼,那雙布鞋……還是上次那一雙?會不會舊得太過分?醫生不是高所得?還是說精神科醫生普遍收人不高?

        葉梓亮終於找到手機,按下接聽和擴音鍵,「嗯,我是葉梓亮。」

       「葉醫生,我是小薇啦,張幼琳跑到醫院頂樓要跳樓自殺啦!」

       「張幼琳,怎麼會……」她的狀況巳經穩定下來了呀。

      「葉醫生,你能不能快點過來?不管誰靠近頂樓,她都像發瘋一樣亂吼亂叫,真怕她掉下去。」

       「打119沒?」

       「打了,消防員已經過來了。」

       「知道了,我馬上到。」

         掛掉電話,葉梓亮亂抓幾把束起馬尾,對賀鈞棠說:「我必須回醫院一趟,那是我的病人,我才剛同意她出院,現在鬧成這樣……完蛋,弄不好會變成嚴重的醫療糾紛。」

        死定!還以為不走外科就碰不到這種事,沒想到人衰,什麼都會碰到。

       「你可不可以送我到醫院?我想——」猛地打住!想到什麼似的,葉梓亮轉頭看一眼諾諾,他是痛恨或者害怕醫院的吧?搖頭,她改口,「你在路邊把我放下來好嗎?」

       賀鈞棠覷她一眼,又從照後鏡裡看著諾諾,他皺緊眉頭咬住下唇,這號表情是不希望葉梓亮離開,還是害怕醫院?

        趁著紅燈,他決定賭一把,轉過身對諾諾說:「阿姨是醫生,她有病人出狀況必須馬上趕到醫院,你願意陪我送阿姨嗎?我們不進醫院,只在外面等。」

        諾諾沒有回應,但小小臉龐卻像在強忍某種重大恐懼似的,他緊握雙拳,嘴巴抿得很緊。

        兩人都看見了,賀鈞棠歎氣,「我在前面的路口放你下來,那裡比較容易叫車。」

       「好。」葉梓亮點頭。

         綠燈亮,賀鈞棠把車子往前開,打開方向燈,慢慢往路邊停靠。

         就在車子停下,葉梓亮打開門之際,她發現有只小小的手拉住自己的衣擺,葉梓亮轉頭,笑著摸模諾諾柔軟的褐色卷髮,說:「阿姨先去把事情處理好,晚上就到你家陪你,好不好?」

        他還是死命拽住葉梓亮的衣角,不肯放。

        賀鈞棠靈機一動,問:「諾諾,你想陪阿姨到醫院嗎?」

        諾諾的視線轉到舅舅臉上,慎重地點了下頭。

        這能不能算是重大進展?他居然肯為了葉梓亮……

        賀鈞棠激動,過去他怎麼說、怎麼勸都沒用,他曾經強行抱諾諾,以體力優勢逼他進醫院,手段很拙劣,但他已經別無他法。可他的強勢舉動換來諾諾的瘋狂掙扎,最後他放棄了,沒想到現在為了葉梓亮,他竟然願意。

        她真像侯一燦說的,有這麼大的魔力?他彎彎眉毛,對葉梓亮下達指令。「關上門,我送你到醫院。」

        賀鈞棠沒見過可以跑這麼快的女人,讓他更訝異的是,那雙破鞋竟然能配合她的操練。

        失笑望著她疾奔的背影,許久才收回目光,他轉頭對諾諾說:「我們先回家好嗎?」

        也許先繞到侯一燦那邊把她的行李帶回去,賀鈞棠想著。

         但諾諾搖頭了。

         他、竟然、搖頭?賀鈞棠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再次確定。「你想在這裡等她?」

         諾諾點頭了!

        好吧,賀鈞棠承認自己有幾分狂喜,諾諾不但願意到醫院,還願意在醫院門口等?這肯定叫做重大突破!

        再試一次。賀鈞棠說:「可是這裡不能停車,我必須把車子開進醫院停車場,可以嗎?」

        諾諾猶豫幾秒鐘後點頭。

        他不知道諾諾一個小小的點頭,竟讓自己有開香檳的欲望。笑容擴大,他貪心不足,繼續問:「等舅舅把車子停好,我們再一起到這裡等她?」

        這次,諾諾花了將近兩分鐘才點頭。

        很好,他沒有喝香檳,卻已經出現飄飄欲仙的陶醉感。

        十分鐘後,賀鈞棠帶著諾諾來到醫院後棟的病房中心。

        諾諾無法抵抗心中恐懼,不喜歡親近人的他竟抬高雙臂要求舅舅抱自己,賀鈞棠連想都沒想,彎腰把諾諾抱進懷裡。

        兩棟樓間的中庭裡,消防員已經把氣墊充好氣,賀鈞棠抬頭看見頂樓一個女子站在樓邊,而葉梓亮正在和她對話,消防員、員警和醫院的工作人員都嚴陣以待。

        那名女子看見樓下的氣墊,刻意走到大樓另一邊,嚇得底下眾人提心吊膽,圍著氣墊試圖把氣墊挪位置。

        賀鈞棠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名婦人身邊站著的……三個人?不,是三個鬼,他歎氣。

        活不成了嗎?他需不需要衝破封鎖線,直接奔上樓,讓葉梓亮不必白白浪費力氣?

        正當他這麼想時,那名婦人突然縱身一躍,而同時間拽住婦人手臂的葉梓亮被這股力量帶上,咻……兩人一起往下掉。

        諾諾看見,放聲大叫。

        這是兩個月來賀鈞棠第一次聽見諾諾發出聲音,但他無法為此感到高興,因為葉梓亮也跟著掉下來了!

        心臟狂跳,呼吸窘迫,他的手腳發麻,後腦發冷,第一次這樣接近死亡……

        幸好圍著氣墊的那圈人,在緊急間迅速做出反應!

        從頭到尾,只有短短幾秒鐘,賀鈞棠卻像過了一輩子似的,憋在胸口的氣體,在葉梓亮和張幼琳雙雙掉進氣墊時,緩緩吐出。

        拍著縮進自己懷裡的諾諾,賀鈞棠低聲在他耳邊說:「沒事了,諾諾不怕,沒事了……你張開眼看看,阿姨在那邊,她沒事……」

        同樣的話,賀鈞棠不曉得重複幾次,諾諾才聽見。

        他放開捂緊耳朵的雙手,轉過頭,在看見葉梓亮時掙扎要過去。

        賀鈞棠明白他的意思,抱著諾諾大步走到氣墊旁。

        被消防員拉起來的葉梓亮看見兩人快步跑過來,諾諾朝她伸手,她想也不想把孩子接過來,安撫他、親吻他,明明驚甫未定仍然擠出笑臉問:「亮亮有沒有很勇敢?」

        醫護人員拿來袒架,迅速把張幼琳扶上去躺好、固定。

        賀鈞棠卻走到張幼琳附近,對擔架邊的(三個人)說話,這舉動看在外人眼裡像在喃喃自語,有醫護人員奇怪地看他兩眼卻沒多說什麼,這年頭怪人很多,習慣就行。

        葉梓亮走過來,用手肘頂頂他,問:「你在做什麼?」

       「沒有。」他把諾諾接回自己懷中。

       「我可能還要處理一下,不能馬上走。」

      「我帶諾諾到附近咖啡廳坐坐,你忙完了再打電話給我。」

      「好,給我電話號碼。」她拿起手機,飛快輸入號碼、撥出,他的手機響起,掛掉電話,葉梓亮摸摸諾諾的小臉說:「等我一下,我儘快。」

        諾諾點頭。

        揮揮手,她追著前面的擔架飛快跑進醫院,看著葉梓亮的背影,賀鈞棠微哂,她有雙強健的腿。

        拿起手機,他打算把葉梓亮放進重要聯絡人,卻在看見她的號碼時愣住,怎麼會……這麼巧?

*             *             *

        想起吃得乾乾淨淨的餐盤,賀鈞棠超開心。

        把諾諾帶回家很久了,他飯吃得很少,只肯吃小熊造型、中間有包巧克力的餅乾,他知道,那是諾諾表現良好時,姊姊拿來嘉獎他的禮物。

       那種東西不健康,但他卻無法說服諾諾吃下別的,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碰到執拗的諾諾讓他手足無措。

       但今天晩上諾諾把整盤的義大利麵以及蔬菜、蛤蠣通通吃光。

        這該歸功於葉梓亮,她過度誇張地吹噓他的廚藝。

        她說:「我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義大利麵?諾諾,你舅舅是五星名廚嗎?」

        她說:「天啊,諾諾太幸福,居然每天可以吃這麼好的東西。」

        她說:「諾諾,如果哪天你不要你舅舅,可不可以把他送給我?」

        她說……她說了一堆很浮誇的話,一大口、一大口把盤子裡的麵吃掉,然後諾諾也學她,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光。

        離開餐桌時,諾諾打了個飽嗝,他們一起去刷牙、一起到樓下散步,一起回到諾諾的房間說故事。

        短短幾個鐘頭,諾諾就黏上葉梓亮。

        他們去散步的時侯,賀鈞棠打電話給侯一燦,把這件事說了,侯一燦在電話那頭笑個不停。「你千萬不要太相信亮亮的話,對於一個隻吃三角飯團和麵包維生的女人,你煮什麼東西都是五星級了。」

        這麼可憐啊?想起她吃東西的樣子,想起她那雙舊到連回收箱都不想要的鞋子,賀鈞棠微微的同情。

        經濟壓力很重嗎?他還以為當醫生很好賺,弄錯了?

        看一眼手錶,八點半,諾諾該睡了吧。

        他離開房間走到諾諾房門前,他沒有聽到諾諾的聲音,卻聽見葉梓亮的。

        「……你被嚇壞了,對不對?其實我自己也被嚇到,但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往下跳,諾諾知不知道為什麼?

       「有一段時間,我和你一樣很害怕醫院。姊姊生病的時候,我每天從學校下課就蹺掉補習班的課偷偷跑到醫院,姊姊很擔心,會念我幾句,我都回答她:(在這裡有免費的家教,誰要去同學擠?)你不曉得,我姊姊的功課很好,有她親自指導,我哪還需要別人?

        「諾諾,我真的超級超級超級喜歡姊姊,我常跑到病床上和她躺在一起,和姊姊說話,和姊姊一起唱歌,和姊姊說學校的事……那是我們最親密的一段光陰……

       「可是那天,我衝進醫院時,姊姊死了,她緊閉雙眼,一動不動。那種感覺,好像有人敲開我的頭往裡面倒很多的冰塊,我結冰了、動彈不得了,我看著醫生護理師、病人家屬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我走到醫院外面呆呆地坐看,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從那之後,我開始害怕醫院,發燒到快死掉也打死不進醫院,我覺得醫院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它把我的姊姊吃掉……直到長大,我才慢慢懂得醫院不是結束姊姊的地方,而是像媽媽一樣,包容、接納、照顧所有生病孩子的地方……」

        聽著葉梓亮的話,賀鈞棠心頭微動,這是諾諾接納她的原因?因為他們有相似的經歷,相同的傷痛?

        搖搖頭,他朝書房走去。

        這是一間將近百坪的新公寓,客廳的後面是餐廳、廚房,客廳在中間,左、右各有走廊,每個走廊都通往兩個房間,左邊是賀鈞棠和諾諾的房間,右邊有一間書房、一間客房,葉梓亮被安排在客房裡。

        書房、客房的門相對,賀鈞棠發現客房的門沒有關起來,從半開的門看進去……天!葉梓亮到底是不是女的?

        房間裡一團亂,她才搬進來不到四個小時,就把他的家……呼,他看見細菌在半空中開party了。

        算了,不關他的事!他關上她的房門,轉身正準備跨進書房……

        但是,深吸氣、深吐氣,停下腳步,再三猶豫後他二度轉身,這次決定走進她的房間。大大的行李箱,裡面的東西全被翻出來了,浴室門前有一套用蟬脫法脫下來的襪子、內褲外褲,旁邊還甩了內衣、外衣。

        手機丟在床上,床旁邊有一袋用垃圾袋裝起來的不明物品,書本橫七豎八地丟在行李箱外面,梳過頭髮的廉價梳子躺在桌面上,上面有一坨糾結的頭髮,他不確定那團頭髮定居在梳子上面多久了。

       走進浴室,賀鈞棠倒抽氣,這是、這是、這是……他的房子嗎?

       那條在毛巾架上面,底色白、中間灰,邊邊破了一個洞的東西是……毛巾?那枝毛外翻,有著牙刷全型卻有刷子外貌的物品是……牙刷?

        他再看看東倒西歪的洗髮精和沐浴乳,用力吐氣,他閉上眼睛警告自己,「尊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她只是客人,她不會住太久,她愛與垃圾為伍,不關我的事。」

        他不斷催眠自己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一步步走出葉梓亮房間,順手關上門。

        他重新走進書房,用力關上門,他需要用兩道厚實的門柄才能把那邊的細菌給隔絕在外。打開電腦,他在網路上找到心經默念兩次,再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我好了,我可以的!」

        他打開信箱,準備處理公事。但……

        十分鐘後,他怒氣衝衝地走出書房,衝進主臥房。兩分鐘後,手裡抱著全新的浴巾、毛巾、牙刷、洗髮精……整組盥洗用具後,重返客房,他花二十分鐘把浴室變成飯店規格,再花二十分鐘把行李箱裡面的東西歸位,然後把行李箱收進上層的衣櫃。

       他把葉梓亮的包包掛在門口的鏤花架子上,再把她的手機放在……

        吱……手機震動,是侯一燦傳來的訊息。

        那包垃圾袋裡裝的是你的髒衣服,記得洗。

        連行李箱都是阿燦幫她打包的?葉梓亮這女人到底是過什麼樣的日子?彎腰,他把她的(蟬蛻)和侯一燦指的垃圾袋抓起來,快步走往洗衣間……

        半個小時之後,房間終於恢復原本的整齊清潔。賀鈞棠滿意地吸口氣,空氣裡的細菌被消滅,他的呼吸道瞬間暢通。

        轉頭,他又發現化妝臺上只有一瓶綿羊油。

        不會吧,八十歲的老奶奶保養品都不會像她這麼少,看不下去、看不下去,他快步走回書房,在每個架子前挑挑揀揀。

        不多久,她的化妝臺上從化妝水、精華液……到粉餅口紅、卸妝棉通通齊備。最重要的是一把義大利木製手工梳,也優雅安靜地躺在化妝台正中央。

        環視周遭,對嘛,這才像女人的房間。

        正準備離開,他想起什麼似的,走到衣櫃前打開門,視線在那幾件夏冬T恤和牛仔褲上頭轉兩圈,忍不住再度皺眉。

        和葉梓亮同居,他氧化衰老的程度會是平時的三、五倍。就這些破爛衣服?內褲是阿嬤級的,內衣爛得看得見鋼圈,還有斑斑點點的黴菌。她的襪子清一色是白……呃,更正,是灰色的,而且幾乎找不到可以配對成功的,再想想她那雙Only one的鞋子……

        不知道是誰拿了把錘子在賀鈞棠的腦袋裡面敲,一下一下地,隱隱痛著。

        關上衣櫃,他企圖視而不見,但兩條腿才走到房門前,他、又、失、控了!

        拿來垃圾袋,像洩恨似地把葉梓亮所有的襪子、內衣褲通通丟進去,再挑出幾件爛到可以演流浪漢的戲服丟進去,狠狠地、非常用力地。

        兩分鐘後,書房裡聲音響起。

       「隆哥,想請你幫個忙……對,二十套,以舒服為主,上班穿的……可不可以再幫我搭配幾雙鞋子、包包……職業是醫生,不要太誇張……對,要巡房,還是以舒適、乾淨、不容易弄髒為重點……內衣型號是32C……襪子要、內褲要,束身衣嗎?不必了,她才不會折磨自己……鞋子小是68……」

        這通電話講了將近三十分鐘,最後,他心滿意足地把裝滿內褲、內衣、破爛衣的垃圾袋提到門口,這還不夠,他打開鞋櫃,嫌棄地把葉梓亮那雙製造污染的鞋子往垃圾袋一丟。用力綁緊,打一個結不夠、打兩個結,他必須確保細菌不會往外竄。

        拿起拖把,將客房拖過一遍,將家裡重新恢復乾淨。

        賀鈞棠坐回辦公桌前,工作的感覺終於順利返回,他的手指飛快在鍵盤上跳動,隨著他流暢的動作,工作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

        門鈴響起,隆哥親自送三十幾個紙袋過來。

     「我已經把錢匯過去。」賀鈞棠說。

        隆哥點點頭,笑著揶揄。「追女人不要這麼大手筆,你這樣做,我們這些人怎麼仿效得來?」

       「女朋友?」賀鈞棠大翻白眼。「你以為我能忍受這麼沒有品味的女人?」

        隆哥想了想,有道理,一個從裡到外都讓他看不過眼的女人,怎麼可能是賀鈞棠想追的女人。「所以是善心大發?」他探聽八卦的精神旺盛。

       「我是為了自己的視覺舒適著想。」他無法忍受一個乞丐級女人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

        隆哥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說:「裡面有一件洋裝和高跟鞋是我送的,碰到你這麼好的客戶,當然要優惠一下。」

        多聊幾句,隆哥離開後,他把衣服、包包……所有東西歸位之後,拿出手機LINE侯一燦。

        BOSS:連髒衣服都幫她收?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阿燦:你偷看亮亮的訊息?

        BOSS:你以為我愛?她把豪宅弄成垃圾場,我不整理,還能呼吸?

        阿燦:所以,髒衣服洗了?毛巾換了?

        BOSS:不然呢?

        阿燦:(笑臉〉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十二點鐘,葉梓亮還沒回房間,賀鈞棠打開諾諾的房門,發現兩個人睡成一團。

        葉梓亮把棉被都捲走了,還占住大半張兒童床,賀鈞棠把她推開,拉過棉被幫諾諾蓋好。

        他的動作相當大,葉梓亮居然沒有半點醒轉的跡象。

        處理好諾諾,他掐掐葉梓亮的臉頻,她噘噘嘴繼續睡,他扯扯她的頭髮,她抓抓頭依舊睡,他拉住她兩隻胳臂,她坐起來了,他鬆開手,她軟軟的身子重新躺回床上,還是睡!

        這種程度的睡功,九級地震也震不醒她。

        賀鈞棠舉雙手投降,打橫抱起葉梓亮往客房方向走去。突然間,侯一燦那句話,浮上腦海。

        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他……也不由自主地,寵上她了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04:19 PM 編輯

第四章

    在早餐桌邊看見葉梓亮時,賀鈞棠的眼睛暴凸差點兒掉出來,滿櫃子都是新衣服,她居然給他穿一件顏色褪了大半,領口鬆開的爛T恤,至於那件牛仔褲……是六零年代的設計。

  葉梓亮對賀鈞棠的目光無感,但吃著賀鈞棠準備的早餐時,也是兩顆眼珠子……不是掉出來,而是閃閃發亮。

  哇咧哇咧哇咧咧,這麼好的廚藝,如果他真的是阿燦的秘密情人,阿燦這輩子就爽死了,能娶到一個這麼會賺錢、會整理家務,又會煮菜的好男人,就算加上一個拖油瓶又有什麼關係?

  此刻,她實心實意、認真誠懇地向上天禱告,希望賀鈞棠和阿燦真的是一對,真的能夠走到最後,真的能幸福美滿牽手一生情。

  葉梓亮的吃相會讓旁人看著看著跟著飢餓起來,通常早餐只吃兩口的諾諾,在吃掉一整片法國吐司之後,繼續向煎蛋和蔬菜沙拉進攻。

  葉梓亮不斷吃、不斷地讚歎著。每一口都帶著貨真價實的幸福感受,讓一肚子氣想爆發的賀鈞棠按捺住脾氣。

  在優雅地喝光優酪乳之後,那股氣更平抑了,他放下叉子,無比溫和問:「可以告訴我,問題出在哪裡嗎?」

  問題出口,他腦袋裡已經預設好答案我不喜歡那些衣服、那不符合我的風格、賺錢不容易,我不打算買下它們、舊衣服比新衣更實穿……

  不管葉梓亮回答哪句,他都準備好完美應對。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的反應居然是——

  「問題?沒有問題啊,哪裡有問題?」然後插起一塊法國吐司,當著他的面張開大嘴咬進去,緊接著豎起大拇指向他比一個讚。

  諾諾看她這樣,想起昨晚葉梓亮說不要吝嗇給人讚美,他立刻也伸出大姆指給舅舅一個大大的讚。

  賀鈞棠深吸氣,先對諾諾微笑之後,再度開口。「既然沒有問題,為什麼不穿我幫你準備的衣服?」

  「你幫我準備……」倒抽口氣,她終於出現正常反應。葉梓亮舉起插著青花菜的叉子指向賀鈞棠,反問:「那些衣服是你幫我準備的?」

  「不然呢?」

  她笑了,很尷尬、很尷尬地笑開,抿著唇憋住力氣,不讓笑聲透出嘴邊,可惜她的努力徒勞無功,幾秒鐘後,她趴在桌上整個人不停抽搐。

  諾諾和賀鈞棠互視一眼,諾諾滑下椅子蹲到葉梓亮腳邊,仰頭看著藏在桌面底下的笑臉。他伸手戳戳葉梓亮的臉,葉梓亮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她把諾諾抱在眼上,把臉埋進諾諾胸口,繼續大笑。

  呼……吸……呼……吸……賀鈞棠用力閉眼,再用力張眼,他看不出這女人到底哪裡可愛,阿燦的眼睛一定被狗屎糊到。

  起身離開位置,賀鈞棠臉色不善地把諾諾槍過來,抱回他位置上,再把叉子遞到諾諾手中,轉頭看著葉梓亮,口氣不善。「你笑什麼?」

  她深吸氣、竭盡全力憋住笑,硬把優酪乳喝光才坐直身子,認真回答他的問題。

  「對不起,我以為那些衣服是……噗……」再度噴笑出來,她拍拍自己的臉,試圖控制臉部肌群。「對不起,我以為那是你的變裝服。」

  她還摸著那些質感很優的衣服,想像賀鈞棠穿上它們的模樣,想像他穿著白紗和阿燦拍結婚照,自己和諾諾提著小花籃,一面撒花瓣一面走過長長的紅毯……幸福哪!

  他冷聲問:「那是我的尺寸嗎?」

  話出口,賀鈞棠氣得想揍自己幾拳,他應該否認自己有變裝癖,幹麼把焦點放在尺寸上面?  

  瘋了、瘋了,現在她肯定更加相信他是同性戀。

  「對哦,我沒注意到這個。」葉梓亮拍幾下臉,又傻呼呼笑開。

  「所以你並沒有不喜歡我給你的化妝品和衣服鞋子?」
 
 「我為什麼不喜歡,好歹我的生理構造也是女的,好嗎?」葉梓亮的笑停在臉上,怎麼都揮不去。

  鬆口氣,還好,他以為打擊到她的自尊心,昨天的行徑確實缺腦,上床那刻他後悔過,可無法補救,因丟掉的衣服已經被垃圾車收走。

  接下她的話,賀鈞棠輕嗤一聲。「你確定自己的生理構造是女的?」

  「值得懷疑?」

  「我還沒見過只有一雙鞋子的女人。」

  「誰說的,我還有一雙兼拖鞋的涼鞋,是搬家太急忘記帶走。」

  賀鈞棠大翻白眼,兩雙鞋就能驕傲嗎?「你的保養品只有一瓶綿羊油?」

  「啊我就天生麗質難自棄咩,不保養都長成這樣了,再保養下去,你讓那些宅男女神到哪裡混?」

  好大的口氣!

  「需要我善意提酲,你的衣服送到回收箱也只能當抹布嗎?」她是他見過把日子過得最隨便的女生。

  這下子她沒話說了,長嘆著回答,「賀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剛從住院醫生升上來?什麼叫做住院醫生?就是要經常住在醫院裡面,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卑微人物,在那種情況下裡面穿什麼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外面那件繡上名字的醫生袍。」

  賀鈞棠皺眉,當醫生這麼辛苦?如果諾諾以後想當醫生,他一定要想盡辦法阻止。

  「知道了。」他不再往下追究。「我記得你今天早上沒有門診。」

  「對,門診排在下牛,可是我想早點去巡房看看張幼琳的狀況。」

  張幼琳……想起那個自殺的婦人,他的濃眉又聚在一起,問:「晚點去醫院,可以嗎?」

  「為什麼?」

  「有點事。」

  想和她談諾諾嗎?她點頭,「知道了。」

  他轉頭問諾諾。「今天讓陳阿姨送你去上學,可以嗎?」

  諾諾看看舅舅、再看看葉梓亮,點點頭。

  陳阿姨是賀鈞棠僱的管家,過去他只需要鐘點傭人,但諾諾搬來之後他需要有人幫著接諾諾下課,在工作忙碌時陪諾諾在家。

  賀鈞棠撥通鍾秘書的電話。「今天早上的晨間會報讓阿燦幫我主持,我大概十點左右進公司,下午要進攝影棚,你讓隆哥幫我準備衣服……」他看一眼葉梓亮,補上一句,「不要太誇張的。」

  掛掉電話,他對餐桌上的兩個人,說:「快吃吧。」

  葉梓亮沒想到,他把自己留下來,不是想和她談諾諾的事,而是……

  他的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舒服,帥哥的眼光在她臉上看來看去,舒服,他的刷子在她臉上划來划去,舒服加舒服。

  長這麼大,這張臉從來沒有被人這麼溫柔地對待過,更沒有人這樣「深情款款」地望過她,那個感覺啊,無與倫比的舒服。

  「好了。」他退開兩步,讓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

  坐在化妝台前,她定定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吃驚、訝異、驚……惶!這是她?這是葉梓亮?夭壽骨哦,這是脫胎換骨。

  迎上賀鈞棠帶笑的目光,她忍不住抓起他的手,緊緊握住。「保險,一定要買保險,你有沒有認識的保險業務員?」

  保險?哪一國的鬼話?賀鈞棠想抽回手,但葉梓亮打死不放,繼續誇大。「這雙鬼斧神工、能化腐朽為神奇的手,一定要砸大錢買保險。」

  賀鈞棠聽懂了,他被她誇得眉毛往上挑,唉……明知道虛榮不是好品性,但她誇張的言詞加上誠懇的眼睛和表情,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微微抬高下巴,他裝酷。「放手。」

  「不放不放,我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可以變成林志玲。」

  賀鈞棠輕哼一聲,林志玲很了不起嗎?他立刻讓她變成林志玲她媽,這才叫做神奇。

  賀鈞棠抽回手,她不依,又把他的手拉回來緊緊握住。

  就說嘛,何謂Gay?Gay是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男人,他們既有男人的豐采又有女人的細膩,既有男人的胸懷又有女人的體貼,她真的很想橫刀奪愛啊……

  如果他願意當雙性戀,她樂意和阿燦一起分享這個好男人。

  之前在網路上曾看過一篇文章,內容是寫「幸福就是選擇在一起最舒服的男人」巴啦巴啦之類。

  不必懷疑,她跟賀鈞棠在一起最舒服!

  房間有人打理、衣服有人洗,他的廚藝、他的化妝術……不知道他會不會按摩?如果他連這個都會,她願意為他去變性,只求能夠和他天長地久在一起。

  「幹麼用這種眼光看我?」賀鈞棠收回手,推開她的臉,但她硬是轉回來面對他,和他深情款款、四目相對。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鬼斧神工,他承認葉梓亮資質不差,只是稍加打扮就搖身一變,變成九十分美女。

  葉梓亮滿臉的感動,突然間發神經,她高舉右手,滿臉誠懇地對賀鈞棠說:「如果你有需求,我願意為你傳宗接代生小孩,我願意天天和你同進同出,當你的煙幕彈,只要你給我做菜洗衣加打扮,我可以待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翻白眼、哼一聲,他需要什麼煙幕彈?手指戳上她的額頭,重重地一下,她的額頭浮上不明紅痕。「想得美。」

  葉梓亮嘆氣撇嘴皺鼻子,回答,「給人家愛慕一下都不行?一樣是同性戀,阿燦比你慷慨得多。」

  呼!氣死!賀鈞棠怒瞪她,他到底哪裡看起來像Gay?為什麼會被她貼上這種標籤?不過,現在他更關心的不是這點。

  「你很喜歡阿燦?」賀鈞棠問。

  「嗯。」她笑著用力點頭,說:「愛死了、愛慘了、愛斃了,如果不是他愛男人勝過女人,我肯定要把他搶過來當成私藏品。」

  「誰告訴你,阿燦喜歡男人?」賀鈞棠問她。

  她沒回答,大眼睛一轉,想到什麼似的眉毛挑兩下,嘴邊掛起奸笑湊近賀鈞棠,用手肘撞撞他的手臂,笑瞇眼問:「先告訴我,你以前住台灣還是加拿大?」

  「幾歲以前?」

  「到台灣創業以前。」

  「在加拿大。」

  「那……你家的院子裡是不是種兩棵蘋果樹,平常會有松鼠跑到你家院子逛大街?」她必須確定再確定,確定賀鈞棠是阿燦心裡最重要的男人。

  「對,阿燦告訴你的?」

  哈哈,賓果、中了!阿燦何止告訴她,還有照片咧,只不過是庭院風景照,不是人物照。

  葉梓亮再接再厲繼續往下問:「你們是不是經常下五子棋,贏面是四比六,你輸多嬴少?」

  「哼哈!」他笑兩聲。「阿燦吹牛,明明是五五波。」

  五五波和四比六差很多嗎?她才不計較這種小事。「你們是不是曾經想要組樂團?」

  阿燦還真的什麼都告訴她,只除了……他搖頭輕喟,回答,「對!」

  「抓到!你就是阿燦的秘密情人!」她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得斬釘截鐵。

  瞧,她的第六感多準確,一眼就知道賀鈞棠是Gay,一眼就知道他和阿燦是再完美不過的配對,一眼就……唉呦喂啊,天底下的好男人都跑去當Gay,讓她們這些好女人有什麼盼頭?

  「不要胡說八道,我不是同性戀。」

  他不想為這種無聊事特地向她解釋,但是她太可惡,一次兩次影射、一次兩次逼他對號入座,現在還大言不慚說她抓到了,這……什麼跟什麼嘛!

  「怎麼可能?」他的意思是……天,不會吧,阿燦好可憐……難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瞪人會影響視覺神經,他很快就會變瞎子。

  「你在賣化妝品啊!」她講得理直氣壯。

  「你的意思是,賣化妝品的都是同性戀?」

  「不是「都是」,但有滿大的比例,不是嗎?」阿燦就是一個。

  「胡說八道。」

  她定定望著他,眼裡流動著說不清的同情。「你、真的、不——是?」

  「我當然不是。」

  「所以阿燦是單戀?暗戀?」她想為阿燦默哀了。  

  他把葉梓亮的話前後兜在一起想過一遍,兜出前因後果,問:「你的意思是,阿燦告訴你,他是同性戀,而他喜歡的人是我?」

  她退後兩步,猶豫著該不該把實話告訴他,阿燦會不會被Fire?

  她不回答,但表情已經給足答案,傻阿燦居然拿他當擋箭牌,賀鈞棠非常、非常、非常不認同。

  一個衝動,他不顧後果直接扣住她的肩膀說:「聽清楚,我不是同性戀,阿燦也不是同性戀,我們兩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男人,懂了沒?」

  「怎麼可能?阿燦明明說……」

  「那是謊話。」他斬釘截鐵切掉她的話。

  「他為什麼要對我說謊?」

  也許是因為,擔心你愛上他……這句話,賀鈞棠沒說出口,但葉梓亮不是笨蛋,短短幾秒鐘,她已猜出理由。

  自尊心被削去一角,感覺超差。她很糟糕嗎?阿燦寧可被誤認是Gay,也不願意被她喜歡上?很多年前,在阿燦第二次失蹤又出現之後,她鼓起勇氣對他告白。

  她說:「阿燦,我喜歡你,不想和你分開,我很怕你突然消失,可不可以請你下次想要消失時,帶著我一起?」

  她知道自己很依賴阿燦,知道她把他當成姊姊的替代品,知道已經失去明明,她無法再失去阿燦,於是她用盡全身力氣抱住阿燦,告訴他……我不要知你分開。

  但他把她推開了,鄭重告訴她我喜歡的是男人。然後他加重語氣告訴她,他喜歡那個在庭院種兩棵蘋果樹的男人,告訴她,那個男人有多優秀、多聰明,他是他崇拜排行榜的第一名。

  因為阿燦的無條件崇拜,她認真考慮起自己的過度依賴,她想著是不是應該學習獨立,應該試著和阿燦保持距離?免得在他下一次失蹤的時候,太傷心。

  可是被阿燦崇拜的蘋果樹男人……葉梓亮抬起頭看著駕駛座上的賀鈞棠,他說那是一個謊話。

  為什麼阿燦要說那樣的謊話?為什麼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舉,只是為了拒絕她?是不是她的過度依賴讓阿燦覺得很煩?是不是她隨時隨地的心事分享,讓阿燦很無奈?

  她以為就算不談男女感情,他們依舊是最好的朋友,原來並不是,她是他的負擔,是他不好意思拒絕的情感。苦苦一笑,沒錯,這是葉梓亮最糟糕之處——她老愛自以為是。拿起手機,她猶豫三秒鐘,發出訊息。

  亮亮: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讓我依賴,謝謝你幫我這麼多的忙,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訊息發出去,短短幾秒鐘,侯一燦回傳一個符號。

  阿燦:?

  她沒回。

  阿燦:你發神經哦?幹麼講這種話?

  葉梓亮微笑,不是發神經啦,是神經太遲鈍才會沒發現自己是他不願意承擔的情感責任。

  阿燦:回我,你在哪裡?

  手機屏幕一亮一亮的,葉梓亮沒有打開LINE,不想已讀不回讓侯一燦難過,於是點進設定,關掉行動網路,把手機丟進包包裡。

  賀鈞棠瞄她一眼,車廂裡面的氣氛有些詭譎。

  他問:「你的手機門號剛換?」

  阿燦連這個都告訴他?他們這才是真正的交情吧?而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給阿燦製造麻煩。就算不是女朋友,她都有些嫉妒賀鈞棠了。

  「嗯。」她點點頭,回答得有氣無力。

  「為什麼換門號?」

  「阿燦沒告訴你?」怪了,告訴他換門號卻沒說理由?那個原因才夠勁爆,能拿到茶餘飯後當八卦聊聊了。

  她以為他是從阿燦那邊聽來的?誤會大了,但他沒打算解釋,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換門號?」

  「因為某位不知名的愛慕者,一天打五通電話,要我當他的女朋友,我封鎖他的門號,他就換手機打、換家用電話打、用公共電話打。當他體力充沛心情愉悅的時候,就對著電話打手槍,吟吟哦哦的弄得像毒癮發作,阿燦受不了就跑去幫我辦新門號。」

  那麼,確實很巧,竟會選上這個號碼。點點頭,賀鈞棠沒繼續這個話題。「今天我會晚一點回家,你呢?」

  「應該不會太晚,門診結束就回去。」

  「諾諾拜託你了,別讓他吃太多小熊餅乾。」

  「他很喜歡吃小熊餅乾?」

  「在我接手的這段期間,小熊餅乾幾乎是他的主食。」

  「為什麼?」

  「也許是想念母親吧,我姊姊習慣拿小熊餅乾給他當獎勵。」

  葉梓亮點頭笑道:「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賀鈞棠考慮整晩,還是無法決定要不要告訴葉梓亮,他不希望她惹上麻煩。

  「什麼事?」

  「昨天那個跳樓的婦人……」

  他才剛提個頭,她就大笑。「不會吧,你也嚇壞了?」

  他覷她一眼,繼續說:「如果可以的話,今天就讓她出院。」

  「出院?你在開玩笑?她昨天那種狀況,要是出院沒人看緊,說不定一轉身又跑去跳樓。」這次,葉梓亮打死都不會讓她出院。

  「她的問題是什麼?」

  「無可奉告,病人的隱私權。」

  「好,我尊重她的隱私權,但我可以告訴你不出兩個星期她就會死,如果你堅持把她留在醫院,醫療糾紛這件事,你躲不過。」

  橫他一個大白眼。他以為自己是包青天?要不要配備幾個狗頭鍘、虎頭鍘,讓他判人生?

  「我是認真的。」賀鈞棠重申。

  「為什麼?你有透視哏?光見一面,你就迅速掃瞄她全身,發現她的肝臟裡有血栓,活不過十四天?再世華陀要不要讓你來當?」葉梓亮從頭打屁到尾。

  賀鈞棠猶豫要不要直接告訴她,張幼琳不是精神病,她是遇見索命使者了?

  但是那天,他只不過說有個年輕女孩跟在她身後,她的反應就那麼的……他不想重蹈覆轍。

  見他欲言又止,葉梓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我知道你關心我,怕我惹上醫療糾紛,但是人在江湖哪有不沾血?沒事,十四天後,我保證她還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龍,怎樣?」

  醫院到了,她笑著朝他揮揮手,揚起手臂上的包包,再指指臉上的妝容,她說:「今天讓醫院上下見證美女醫生的豐采。」

  望著她輕快的背影,賀鈞棠失笑。

  什麼都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嗎?明明阿燦的謊言讓她感覺被背叛,明明心裡苦苦酸酸,還是強裝出一張笑臉安撫所有人?這是精神科醫生的專業精神,還是像阿燦說的——她就像一盞小到不行的小燈火,卻非要抬頭挺胸,固執地用自己的光去照亮每個人。

  亮亮,她的名字取得真好。

  有一點點喜歡她了,有一點點同意阿燦的話——在她身邊的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吸引。

  確實,她是顆大磁石,諾諾被她吸引,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向她靠近。

  手機響,接起。「賀鈞棠。」

  「鈞棠,是我。」

  電話那頭是宋采青,正在幫他打監護權官司的多年好友。

  「高致星怎麼說?」他直接問向主題。

  「中午吃個飯吧,這件事有點棘手。」

  「他不肯放?」

  「他篤定你對芸棠姊的感情,篤定你不會放任諾諾不管,最可惡的是,他的父母親已經搬離原來的老公寓,就算你想把諾諾送回去,也沒有地方可以送。」

  「哼,他倒是把什麼都算準了。」

  「是啊。」他可是個精明商人。

  「他現在人呢?」

  高致星連手機號碼都換掉,宋采青只能靠家用電話、FB聯絡他,不曉得高致星是在害怕什麼。

  「我和他提過幾次讓你們坐下來把話說清楚,但他不願意出面,他的藉口是忙。」

  有什麼好忙的?他當了一輩子的仲介,現在房市情況那麼差,早在姊姊生病之前他就開始在吃軟飯了,鬼藉口。「你有什麼建議?」

  「你很想和他見面嗎?」

  「對。」他習慣當面把話說清楚,不習慣像高致星那樣躲躲藏藏見不得光。

  「那星期四晚上七點鐘,和我來一場甜密約會,我會幫你完成這件事。」她俏皮地說。

  「不行,那天晩上沒空。」

  「把事情推掉!」  

  宋采青從沒這樣強勢要求過他,所以他嗅到一絲不對勁,遲疑三秒鐘,賀鈞棠回答:「有什麼重要事嗎?」

  她笑著說:「相當重要呢,過了那天我就三十歲嘍,別忘記我們的約定,地點我會傳給你,一定要到。」

  她在笑,但手指在桌面上敲敲叩叩,不自覺地洩漏了緊張。不過手機離得有點遠,賀鈞棠沒聽見,只是……三十歲?這麼快?當年的小妹妹已經長大了。

  想起那年的口頭約定,他搖頭苦笑,她是開玩笑的吧!

*             *             *

  張幼琳的狀況還是很糟,但她一直鬧著要出院,說醫院裡有鬼,說黑白無常要拘提她到地獄受罰。

  她做了什麼虧心事,為什麼這麼害怕鬼?

  心理師每天都排時間和她咨商,怎麼聽她都是個有道德、有良心,一直覺得自己霸佔別人老公,是錯誤行為的女人。

  可是正常人都會合理化自己的錯誤,沒道理已經過了這麼久,她還是……

  姚依依快步走到葉梓亮身邊,和她並行。「要去吃飯?」

  「對,差不多該準備下午的門診。」

  「葉醫生,你有沒有注意到張幼琳發作時的聲音,和正常時的聲音不太一樣?」

  「有不一樣嗎?」

  「嗯,我和她咨商時,覺得她的音頻較低,口氣溫和,說話有條有理,可是……」

  「任何人在情緒激昂的時候都不可能音頻低、口氣溫和,說話有條理。」

  「我知道,之前我也覺得合理,但這兩天比較密集的接觸過後,我真的覺得兩者之間不同,如果按照傳統民俗的說法,她的情況很像……」

  「像什麼?」

  「被附身。」

  哈!葉梓亮失笑,她拍拍姚依依的肩膀,把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噓,這裡是醫院,不是宮廟,講這種話,我們的執照會被摘掉。」

  對啊,姚依依莞爾,她也知道不可以,只是這次的狀況就是很怪嘛!

  「我給她一本佛經,希望對她有用。」她笑著結束話題。

  「一起去吃飯吧。」葉梓亮的人緣不錯,跟誰都像哥兒們似的。

  「不要,我要去看蘇醫生……喔,講到這個,你和蘇醫生是什麼關係?大家都在傳你們在談戀愛?」

  哈!葉梓亮擠眉弄眼。「謠言止於智者,他是我十幾年前認識的老大哥,他看過我被我媽的棍子打得唉唉叫,也接濟過我的少女漫畫。」

  「十幾年?所以不是愛情?」

  「我又不搞亂倫那套,他可是我大哥。」

  「既然如此……」她用手背拍拍葉梓亮的肩,壓低聲音說:「身為好友,幫我牽個線,如何?」

  呴,速度這麼快,一個蘇大哥立刻讓她們的關係從同事變成好友?男人啊……永遠能夠大力影響女人之間的關係。

*             *             *

  蘇啟然拿掉手術帽,走到病患家屬面前向他們解釋手術過程。

  「……我試著修補瓣膜,但是不成功,所以我做了瓣膜置換術,過程還算順利,不過因為病患的年紀較大,還有心肌梗塞、心臟衰竭的病史,所以要注意術後出現心肌衰竭、低心搏出量等狀況……

  「我選用的是生物性組織瓣膜,它的優點是發生血栓的機率較低,幾乎可以不使用抗凝血藥劑,但缺點是耐用性不足,約莫十到十三年就需要再做一次置換術……」

  家屬點點頭,老先生已經八十幾歲,蘇醫生嘴裡的缺點根本稱不上缺點。

  蘇啟然解釋得很詳盡,這次的病患家屬中,有一位是院裡的高階行政人員,這台刀是他硬插進去的,因為蘇啟然的名氣太響亮,所有人都想找他開刀。

  「蘇醫生,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楊先生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蘇啟然微微一笑,說:「這是我該做的。」

  「還是謝謝你肯接下來。」

  「那……上次請你幫忙的那件事。」

  蘇啟然想請四天假,這點有困難,一來,他才剛到醫院不久,二來,他人紅名氣大,手術早已經排滿,三來,四天耶,哪有那麼容易,如果他肯和院長的女兒相親,也許還有可能性,但是……他為難地皺起眉心。

  「我提報過,真的有困難,蘇醫生,要不要先請兩天,連著星期六、日算四天假,好不好?」

  蘇啟然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不過也要怪自己,當初回到台灣應該先休息幾天再進醫院的,卻敵不過院長的要求,一下飛機、整理好行李就立刻進醫院報到。

  這是他的性格缺點——無法拒絕別人。明明經常為這個和他生氣,可是……

  想起明明噘著嘴,到最後妥協以自嘲口吻說:「好啦好啦,如果不是你很難拒絕別人,我怎麼追得到你。」

  每次她這樣說,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抱起來,狠狠親吻。明明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孩,她可以拒絕所有人,卻獨獨在他面前妥協。

        在醫生確診她罹患血癌那天,她笑著走到他面前,說要和他做愛。

  他不知道她的哀傷,誤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水到渠成,那個夜晚很美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她的家人到處找她,最後是亮亮撥打他的手機才找到明明,她對著電話那頭哽咽,說:「我現在只想和啟然在一起。」

  亮亮那時才幾歲,十三、十四?或是更小?

  他聽見電話那頭,亮亮對父母說:「我打遍姊姊同學電話都找不到姊姊,我想她會不會是去看海了。」

  那個時候,他們的愛情見不得光,因為她們有位嚴厲的母親。

  可亮亮始終知情並且傾全力掩護,明明總說:「亮亮是我的守護天使。」亮亮卻說:「明明是我的英雄榜樣。」她們都深信彼此離不開彼此,沒想到再深再濃的感情還是會因為死亡被迫分離……

  「我知道了,謝謝你。」蘇啟然說。

  楊先生見他願意退讓,眉開眼笑走回親人身邊。

  蘇啟然轉身打算回辦公室,卻發現葉梓亮迎面走來,她身邊帶著一個女醫生,一看見他,兩人加快腳步。

  「蘇大哥,開完刀了?」葉梓亮問。

  「對。」

  「我先介紹,這是姚醫生,我們醫院的美女醫生。」她曖眛地朝姚依依挑眉,姚醫生落落大方地朝蘇啟然點頭。

  「你好。」他對姚醫生點過頭後,彎下腰用手指劃過葉梓亮的臉。「今天化妝了?」

  「哇,你看得出來?厲害!」她還以為這是全世界最厲害的裸妝術,明明有畫卻看不出痕跡,只讓人覺得她精神煥發。

  「我不知道你會化妝。」還化得這麼好?他以為她還是那個邋遢的小傢伙,出門的衣服都要靠明明幫她搭配,沒想到她有這一手。

  「不是我,我現在有專屬的化妝……不,是造型師。」

  她擺在口袋裡的兩隻手往外一撐,撐開醫生袍,讓蘇啟然看看自己的新行頭。

  漂亮吧?漂亮唄,她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好看過,她也喜歡當美人啊,就是打骨子裡懶,就像她也喜歡吃美食,如果美食的取得可以比御飯糰和麵包更容易……她樂意改變飲食習慣。

  「好了,先談重點,兩件事,第一,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排假,一起去看明明。第二,我有個等著換心的病人,她的精神狀況不大好,已經填了單子,你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去病房看看她。」

  「沒問題,蘇大哥的要求,再忙也得辦到。」

  「還是這麼乖?」

  葉梓亮哈哈大笑兩聲,勾起他的手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餓慘了。」說著,她用另一隻手撞了撞姚依依。

  姚依依配合接話,「醫院外面有家新開的牛排館,聽說口味不錯,蘇醫生要不要去試試?」

  蘇啟然看著葉梓亮的小動作,笑開,傻女孩想改行當媒婆?

  低下頭,看見她對自己猛眨眼,又點頭又搖頭的,調皮的模樣和當年一樣,他揉揉她的頭髮,說:「走吧!」

  葉梓亮一邊得意地朝姚依依拋媚眼,一邊拉下他的手,說:「小心一點,吹很久的吶。」

*             *             *

  在丈夫昏倒那刻,古湘屏手腳慌亂,他也要死了嗎?和明明一樣,徹底從她的生命中退出?為什麼所有愛她的人都一個個走掉?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想不透,像被點穴似地一動不動。  

        自從救護車把丈夫送到急診室後她就當機了,緊握老公的手機,兩隻手顫抖個不傳,護理師們來來去去,她聽不懂她們在對自己說些什麼,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老公快死了,她就要變成一個人了,一個……孤魂野鬼……

  一旁忙碌的護理師一見到她,忍不住問:「你還在這裡?怎麼沒去辦手續?」然後深吸氣,耐心地對她說著重複的話。「你快去辦手續,不要擔心,醫生已經在處理你丈夫的情況……」

  口乾舌燥,對方卻置若罔聞,她最後只好取走婦人的手機,手機非常老型,不需要輸入密碼就可以打開電話簿,電話簿的第一個人是「女兒」。

  太好了!

  護理師撥出號碼。

  「又吃飯糰?你會營養不良。」蘇啟然滿臉無奈地看著葉梓亮,當醫生的人,怎麼半點健康概念都沒有。

  「哪有這麼嚴重?」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迅速把最後一個病人的情況輸入電腦。

  這是她的習慣,除用藥、病理癥狀之外,她也輸入與病患之間的溝通交談,因此病人在第二次進入診間時,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對方的家庭狀況、潛在病因,以及困擾病患及家屬的事情。

  這點獲得病患家屬最大的資定,這也是葉梓亮升為主注醫生之後,病患人數不斷增加的理由之一。

  阿章經常笑鬧她,說她會很快變成精神科名醫,還讓她別忘記出去開診所之後施捨她一份工作。

  輸入完畢,再檢査一次,完美!存襠!

  關掉電腦,她沖著蘇啟然笑。「蘇大哥,你找我有事?」

  「以前明明最擔心你的天生自然懶,可是看你工作認真的模樣,看來毛病已經改掉了。」

  「還是懶啊,我是為五斗米折腰。」她喜歡吃好吃的,但懶得下廚,喜歡穿好的,但懶得逛街;喜歡家裡乾乾淨淨、漂漂亮亮,但懶得打掃。她的懶,懶到令人髮指。

  「我聽說病患對你的評語很好,護理師們也說你很勤奮。」

  「腦袋不行,只好勤能補拙,哪像蘇大哥是實打實的技術。蘇大哥知不知道,你那手換心手術,醫院裡已經有人用「神乎其技」來稱呼了?長得帥又有本事,你不能怪醫院裡的眾美女集體發花痴,問題出在蘇大哥身上啊。」

  女生長大了,也開始舌粲蓮花,把拍馬屁的話講得渾然天成。

  「果然是精神科醫生,聽君一席話,心花開朵朵,憂鬱症還往哪兒躲?」

  「藥效夠不夠?不夠的話,我這裡有合法的快樂藥丸。」

  蘇啟然大笑。「記不記得,知道我要和明明談戀愛時,你那張臉啊,臭得要命,只有我巴結你的分,哪有聽你說好話的機會。」

  那時候知道她喜歡哪套漫畫,他就迫不及待把它們搬回家,給她買好吃、好玩的,也很難換她一張笑臉。

  「能不臭嗎?我都快嫉妒死了,姊姊本來是我一個人的,卻被蘇大哥搶走。」她鼓起腮幫子,可愛的模樣讓人光是看著就覺得心甜。

  明明沒說錯,她的亮亮會發出暖光,吸引所有人向她靠近,得不到她的喜歡,是他最大損失。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已經補償你很多?那段時間我過得苦哈哈,錢全拿去給你買小說漫畫。」

  「這倒是真話。」葉梓亮點點頭,但她最喜歡的補償是姊姊的笑容。

  每趟他和姊姊的旅遊,每張照片裡姊姊快樂的笑容,真正陪姊姊走過最後那段辛苦旅程的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她,而是蘇大哥。

  「星期天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蘇啟然問。

  她有些為難,早上、晚上一定要陪諾諾,中午……「蘇大哥對不起,我和小謝、芬多精他們有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起了。

  「你還和芬多精他們聯絡?」

  聽明明講起亮亮和怪咖朋友的事跡時,他又驚訝又好笑,這樣的幾個人湊在一起,當老師的肯定很困擾。

  「是啊,芬多精終於下定決心和她的雞肋男友分手,所以我們要陪她去大肆慶祝。」

  「阿燦呢?他現在還好嗎?」

  「他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很屌,不過……」葉梓亮嘆氣,他們正處於冷戰時期。

  「不過怎樣?」蘇啟然追問。

  葉梓亮不曉得怎麼回答,這時候手機響起,解除她的困窘。「嗯,我是葉梓亮。」對方卡了一下下,問:「你是××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葉梓亮?」

  葉梓亮也卡一下下,但她很快地笑著接話,「我是。」

  「你可不可以馬上到急診室一趟?」

  「急診室?哦,好,我馬上過去。」掛掉電話,她指指外面,說:「急診室找我。」

  「去忙吧!」蘇啟然揮揮手,看著葉梓亮飛快往外跑的背影,失笑。「明明,你想得到嗎?亮亮會變成事業心重的女強人?」

  一抹白影從窗口飄到蘇啟然身邊,她歪歪頭,看著眼前成熟的大男人。他和記憶中的啟然不大像呢,老了,卻也更有魅力了。

  明明柔聲對他說:「我知道,我的亮亮只是沒有發揮潛能,要是她肯,她會是最燦爛奪目的星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08:56 PM 編輯

第五章

  葉梓亮跑到急診室時才曉得不是工作找她,而是父親因為血壓太高暈倒。

  爸居然有高血壓?該死,身為醫生,她居然不知道?「媽,爸的健保卡有帶嗎?」

  葉梓亮走到母親跟前,卻發現精明能幹的媽媽正在茫然發呆,旁邊的護理師告訴葉梓亮,不論說什麼、問什麼,她都不應聲。

  是嚇著了嗎?葉梓亮握住母親的手,用安撫的眼光看著她。「媽,你別著急,爸狀況並不嚴重,我已經問過醫生和護理師,爸必須住院兩、三天,你有沒有帶爸的健保卡?」

  不嚴重嗎?古湘屏回神,發現蹲在自己跟前的竟是亮亮。

  她想繃起臉,像過去每次看到她一樣,斥責、怒罵、怨恨……但是這一刻……這一刻,她只想緊緊攀住她。

  她不是弱者,但面臨生死,她無法堅強。

  見母親有反應,葉梓亮放緩口氣說:「媽,你不要擔心,我已經和醫生談過,爸做過各種檢査了,之所以暈倒是因為血壓太高,腦血管有點小阻塞,情況還好,只要住院打幾天通血管的藥就行。」

  古湘屏的視線從亮亮的臉上往下滑,定在她握住自己的手上,亮亮的手變大了,大到可以裹住她?她的手心這樣溫暖,讓她心定心安。

  葉梓亮沒有發覺母親的情緒轉變,再問:「媽,爸以前有高血壓的病史嗎?」

  「沒有。」秉華哪有病,他老說自己健康得像一頭牛。

  「好,我知道了,媽有沒有帶健保卡?」

  「有。」她急忙打開包包,秉華經常丟三落四,家裡的證件都是她在保管。

  看著媽媽抖得很嚴重的手,很害怕嗎?怕爸爸和姊姊一樣也丟下她?第一次,她發現媽媽鬢邊的白髮,媽媽老了。

  壓下心疼、接過健保卡,她柔聲道:「媽,你在這邊等一下,現在沒有單人病房,我先去辦手續,再拜託一下同事看能不能幫爸喬到病房,你別害怕,我很快就回來。」

  古湘屏點點頭,想問這是你工作的醫院嗎?工作辛不辛苦?有沒有好好吃、好好睡?但多年隔閡,讓她問不出這種關心的話。何況亮亮早已長大,再不需要母親的關心了吧……葉梓離轉身,古湘屏仍沉默看著女兒的背影,怔怔的。

  葉梓亮終於喬到病房了,葉秉華送進病房時已經清醒。

  接下來幾天,葉梓亮一有空檔就往病房跑,中午也故意把便當拿到老爸的病房吃,刻意輕鬆、刻意說說笑笑、玩玩鬧鬧,找不到病患和家屬該有的愁眉苦臉,畢竟這裡是她的地盤嘛!

  但每次這時侯,媽媽總是避開,葉梓亮有些遺憾卻不敢要求太多,這樣已經很好,媽沒在醫院裡發飆,沒有指著她的鼻子痛罵殺人兇手已是給她保留面子了。

  她買了一堆高血壓食療、高血壓日常保健的書籍,送到老爸床邊。她很清楚爸根本不會看,會落實的人是媽媽。

  媽媽很愛爸爸、很愛姊姊,雖然小時候會打她、罵她,逼著她寫完一百張考卷,但她明白那是媽媽對她的期待關愛。

  要不是後來……  

  葉梓亮苦笑,是啊,做錯事的人本來成該被懲罰,所以沒關係。

  這樣的話,葉梓亮經常拿來安慰自己,她努力開朗、努力瀟灑,努力當姊姊嘴裡的小太陽,雖然姊姊不在,她也不願意讓姊姊失望。

  再次打開父親的病房,她抱著便當往裡頭瞄幾眼,小心翼翼。

  葉秉華看她那副老鼠害怕碰到貓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快進來,你媽回去幫我拿東西。」

  葉梓亮鬆一口氣,快步走進去坐在父親床邊,打開便當盒。

  今天吃得特別好,如果不是為了表演給葉秉華看,她會拿御飯糰解決中餐。

  「這麼晚才吃飯?」每天都搞到兩點多,當醫生這麼辛苦嗎?

  「爸不曉得,我快變成名醫嘍,病患越來越多,我也很頭痛呢。」她驕傲地翹起下巴,又壓低聲音湊近到老爸耳朵旁。「我隔壁診間的醫生,十一點多就沒人了。」

  葉秉華笑出深深的魚尾紋,說:「我的女兒最了不起。」

  「知道就好!」她插起滷蛋往嘴巴塞。

  「亮亮,那個蘇醫生是不是你男朋友?」

  亮亮在醫院的人緣很好,這幾天都有醫生、護理師過來和他打招呼,但唯獨那位蘇醫生會天天來。

  噗!蛋黃卡在喉嚨口,她又敲又捶,看得老爸心疼,連忙拿瓶礦泉水遞給女兒,葉梓亮接連吞了好幾口水才把蛋黃順利衝進食道裡。

  「爸,你不要嚇人好不好?」

  「他不是哦?」真可惜,這麼斯文、脾氣又好的男人,還以為他和亮亮關係匪淺。

  「當然不是。」葉梓亮應得斬釘截鐵。

  「我想當阿公了。」他無奈搖頭。

  呵呵笑個不停,葉梓亮勾住老爸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我從來沒變心耶,小時候想對家給爸爸,現在還是只想嫁給爸爸。」

  她的軟聲軟語軟了老爸的心,摸摸葉梓亮的頭髮,他忍不住嘆息,要到什麼時候,他們家的死結才能打得開?

  他深吸一口氣,說:「知道了,亮亮,如果找不到比老爸更好的男人,絕對不允許你亂嫁。」

  她起身行舉手禮。「是,遵命,親愛的老爸。」

  說著,這對父女呵呵笑開,病房外,古湘屏傾耳細聽,眉心依舊糾結,只是冷硬的表情微微軟化。

*             *             *

  整整四天,侯一燦發過五十幾個簡訊,葉梓亮都沒回。

  這是怎樣,什麼叫做「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讓我依賴、謝謝你幫我這麼多的忙,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謝什麼啊?她吃他、喝他、用他、賴著他那麼多年,現在丟出幾個謝謝就想獲利了結?什麼叫做「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代表以後他們不再要好,不再當朋友?他有跟她怎樣嗎?是不高興自己把她趕出門?

  不至於吧,這又不是他第一次趕她走,每次找不到房子,他要是不催催趕趕,哪次她會乖乖出去找房子。不該是這個原因。但……不是這個,那是為什麼?侯一燦想破頭也想不出理由。

  看侯一燦在跟前徘徊不定,心情明顯躁鬱,正在上妝的賀鈞棠忍不住問:「你到底怎麼了?」這幾天他很反常。

  侯一燦繞回來,用力吐氣,拉了把椅子在賀鈞棠身邊坐定,問:「亮亮前幾天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為什麼這樣問?」

  「她給我發一條很奇怪的訊息。」

  「我看看。」

  侯一燦把手機拿出來,點出訊息。

  賀鈞棠讀過後笑了,幫侯一燦把衣服整整拉拉,再過幾分鐘,節目就要開錄,今天他們上的不是美容節目,而是暢談他們創業歷程的勵志性節目。

  「你笑屁啊,一定有鬼,按說怎麼回事?」侯一燦快急壞了。

  「你的謊話已經被拆穿。」

  「什麼謊話?」

  「你是Gay、我是Gay,我是你的秘密情人的謊話。」

  侯一燦猛地倒抽口氣,鈞棠……也知道了,他想挖洞把自己給埋起來。

  賀鈞棠似笑非地看他一眼。「你想誆她就罷,幹麼把我家的蘋果樹拖下水。」

  「亮亮全告訴你了?」

  「她在試探我,我直接告訴她,我們兩個不是同性戀、不是情人,讓她不要每次看著我都寫了滿臉的可惜。」

  想起葉梓亮,賀鈞棠忍不住嘴角上揚,阿燦說她是他們這群人中的開心果,之前他心存疑問,但是她浮誇的讚美……他又想笑了。

  侯一燦垂頭喪氣,終於知道葉梓亮為什麼會傳這個訊息。很氣嗎?氣他的欺騙,還一騙就騙很多年。

  「既然那麼喜歡她,既然當她是最重要的朋友,為什麼不對她開誠佈公?」

  侯一燦嘆氣,說:「你看到的是無時不刻笑臉迎人的亮亮,但我看到的亮亮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看到的亮亮經常用笑臉掩飾哭臉,看到她心苦卻刻意把自己泡進蜂蜜池裡,假裝自己的心很甜。她的笑只是一種武器,用來對抗難受。」

  「你會不會想太多?」

  「我在她身邊十八年,陪她經歷過的事很多。」

  「比方?」

  「小時候亮亮媽媽很偏心,她分明難過卻總是揚著笑臉對待母親。她說:「如果我再擺臭臉,我媽就更討厭我了」,她的笑,是用來討好別人的武器。

  「國中的時候她被幾個同學排擠,課本被撕、鉛筆盒被丟進垃圾桶裡,桌面上被倒滿珍珠奶茶。她說:「她們就是想看我難受,我哭,她們就蠃了」,為此,她天天笑著上學,笑著整理亂七八得的課桌椅,有人說她是瘋子,她也置之不理。幾次過後,排擠她的人就膩了整她這件事。

  「在她最辛苦的那段時間,她最常說的話是「老天爺要我哭,我偏要給它一張大笑臉,我要告訴它,誰都別想打倒我」。她的笑,是用來堅定心志的武器。」侯一燦望向賀約棠。

  「她就是這樣才會深深吸引我,每次我快熬不下去了,就會想起她的笑臉,做出跟她一樣的笑臉,告訴自己我也不要被打敗。」

  「她有這麼好強?」賀鈞棠錯估她了。還以為她是那種生活隨便、做事隨便、看人隨便,什麼事都可以隨隨便便,看過眼就算了的女生,沒想到她的骨頭是鋼筋水泥做的。

  「不好強的話,她的頭腦那麼不好、那麼不愛念書,怎能考上醫學院?她憑藉的就是那股不服輸的意志力。」

  賀鈞棠終於理解,為什麼在葉梓亮聽見他說阿燦不是同性戀時,臉上一閃而過了自卑,她是覺得阿燦寧可被誤認為同性戀,也不願意被她喜歡,是嗎?

  「這個周休,我們帶著葉梓亮和諾諾去玩吧。」

  侯一燦點頭,他明白賀鈞棠好意搭橋讓他們恢復邦交。

  他捨不得兩人的友誼,捨不得一天不收到她的訊息,捨不得她的笑臉在他的生活中缺席,他不要兩人只是曾經的朋友,他想當她永遠的好朋友。

  「去烤肉露營吧。」

  「是亮亮喜歡的活動?」賀鈞棠問。

  「嗯。」用力點頭,侯一燦發誓,要一點一點把葉梓亮帶進賀鈞棠的生命中。

  「阿燦,我真的建議你應該放下障礙,認認真真和葉梓亮談一場戀愛。」即使沒有結局尾聲,也好過連開始都不曾。

  「然後留給她無止境的痛苦?我不會這麼做。」他比誰都清楚,亮亮在失去明明之後的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賀鈞棠無奈,他只能勸、不能逼,這是侯一燦的人生,他無法為他做任何決定。

  拍拍他的肩膀,賀鈞棠說:「給你看一張照片。」

  他打開手機點出相片簿,照片裡是化完妝、穿上新衣服的葉梓亮。

  阿燦看著照片,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他說:「原來她可以變成這樣。」

  「你自己是做這行的,為什麼不幫她?」

  「哈,我買給她的衣服,她塞到發霉都不知道,我早上幫她化妝,下午她就把自己搞成鬼片女主角,她是連擦汗都只用袖子的那種人。」

  「聽起來,她能平安活到這麼大不容易。」

  「十五歲以前,她有明明;十五歲以後,她有我。再以後……」侯一燦看一眼賀鈞棠,他是個滿分男人,他希望未來的亮亮身邊有一個賀鈞棠。

  「不要指望我。」他截下侯一燦的話。  

  場務在這時侯,請他們上場。

*             *             *

  宋采青是個高挑優雅的氣質美女,追求者不少,從上大學到考上律師執照,再成為知名律師。這一路上,她的事業、愛情兩得意。

  她考上大學那年,賀鈞棠到台灣創業,兩個不知世道艱險的男女決定開創奇蹟。

  她自願當他免費的法律顧問,那時她連執照都沒有,就翻遍所有的法律條文幫他成立公司,沒想到一年年下來,她真的往公司商業法走去。

  今天她穿一套花色鮮銫的長洋裝,外面罩著西裝式外套,搭配得有點奇怪,但在她身上卻和諧得不得了,她是那種就算穿著乞丐裝,看起來也是高高在上的女王。

  看見賀鈞棠,她笑著上前,伸手朝他。

  「做什麼?」

  「我的生日禮物。」

  「今天太忙,明天鍾秘書會把禮物送到你桌上。」

  「嗯,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好吧,明天送,送我一枚戒指,我想嫁人了。」

  「讓我送戒指?有沒有說錯?」

  「我們約好的啊,我三十歲沒嫁出去,你要負責娶我。」

  「我不記得這件事,有合約書嗎?還是有視頻存證、錄音檔?何況當初起鬨的是阿燦,如果要履行,這個承諾應該由阿燦來承擔。」

  見他這樣回答,宋采青眼底浮過一抹黯然,從來……她都不曾在他心頭駐足,是嗎?這是第幾次測試?第幾次失望了?她都快算不清楚。

  「你說話不算話。」她裝出一臉的可愛嬌憨,分明是精明幹練的人,做起小女人姿態,讓人想笑。

  他問:「說吧,這次又是哪個不長眼的男人被你甩了?」心靈受創才會想找個男人來補償,這是她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不要跟我提那個渣男。」

  「怎麼個渣法?」

  「我以為事業有成的男人至少懂得負責任,沒想到事業有成的男人,負責任的方式那麼粗暴、簡單,簡直是單細胞生物。」

  「他的方式……」

  她截下他的話。「錢!想要錢,老娘賺得會少嗎?哪需要他的支票來應援?」

  「好了好了,別生氣,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好個頭,我都快被氣死了,天底下男人已經找不到幾個可以用的,賀鈞棠,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樂意,我們就試著交往吧,說不定真的會開創出偉大的局面。」她故意正色,把一番話說得似真似假。

  「什麼偉大局面?」

  「牽手一輩子。」

  「這也算得上偉大?」

  「你知不知道,維持一輩子的婚姻已經是神話級故事?知不知道為什麼現代男女要拖到七老八十才結婚?寧可凍卵凍精讓自己的孩子變成冷凍食品,也不願意提早進入婚姻?」

  「為什麼?」

  「和同一個人在一起幾十年是件相當可怕的事,所以能拖就拖著唄。」

  聽著宋采青的話,賀鈞棠失笑,她有這種觀念,怎能在婚姻裡將就?

  賀鈞棠說:「既然這樣,為什麼非要結婚?一個人單身一輩子也不錯。」

  他看透了婚姻,看透母親在不同男人身邊周旋,一個一個男人不斷加入她的生命,她認為這叫豐富生命,但她主宰的生命裡卻永遠感覺孤獨。

  他不會,也不願意走一條和母親相同的路。如是不是值得、不是適合,不早認定非她不可,他不會願意的,不願意讓婚姻束縛彼此的生命。

  「也許是為了防範未然,等到走不動了,一個人孤獨地看電視,和搶遙控的感覺不同,一個人吃一條魚,和兩雙筷子在魚肉上戳洞的感覺不同。」

  「告訴你,有一個好地方可以免除這種憂慮。」

  「哪裡?」

  「養老院。」

  她瞪賀鈞棠一眼,他是在鼓吹自己不婚嗎?就這麼害怕被她綁住?「不結婚怎麼生小孩?看一個生命從稚嫩到成熟、獨立的過程,挺有意思的。」

  「我有諾諾了。」

  諾諾……他果然厲害,東繞西繞還是被他繞回正題,宋采青笑著壓下胸口鬱悶,打起精神說:「感激你推掉約會,出來替我慶生,走吧!」她看一眼手錶。「十八分鐘後,送你一份大禮。」話說完,她勾起他的手,走進餐廳。

  賀鈞棠果然收到宋采青給的大禮。

  高致星終於現身,但他身邊挽著一個女人,她穿著昂貴的名牌服飾,長得很漂亮,有足夠的條件上雜誌封面,只不過那個美,美得些許不自然。

  她的身材略豐滿,看起來三十幾歲,手裡拿著柏金包。賀鈞棠冷淡一笑,高致星供不起那一身,所以……

  「你認識她?」他問。

  宋采青微笑,低聲道:「萱偌的董事長。」

  萱偌是一家新品牌的化妝品,來勢洶洶,這兩年攻下平價品牌的Tops,在許多大賣場裡開出亮眼成績。

  「她是林薇棻?我以為她是四、五十歲的女人。」

  「她是啊,要不要估估看她給整型醫生送了多少錢?」宋采青笑道,如果不是她的老闆成為萱偌的法顧,還沒機會挖到這條大秘辛呢。

  「他們兩人之間多久了?」賀鈞棠直接問。

  宋采青想避開這個問題的,但賀鈞棠是什麼樣的人,怎能讓她閃過?

  輕咬唇,她安慰地把手橫過桌面,握住他的手背。「兩到三年。」

  所以在姊姊發病之前,他們就在一起了?突地,母親的話翻湧而上。

  我和芸棠通過電話,醫生說她的狀況不錯……母女連心你懂不懂,我敢發誓,芸棠的死絕對有問題……

  會嗎?可能嗎?姊姊的死,不是死於疾病?

  但他親自問過醫生,確定再確定,他不能讓激動凌駕理智之上。「你還知道其他事嗎?」

  「高致星被林薇棻包養,聽說林薇棻買房子給高致星住,當初也是因為林薇棻不喜歡諾諾,才把諾諾送到父母家裡。」

  「現在,他的父母親也搬到林薇棻的房子裡?」

  「我不知道,不過……這對爭取諾諾的監護權是件好事。」

  「透過林薇棻向高致星施壓?」

  「對,我想問問你的意思,如果要正式打監護權官司,你的贏面並不大,但如果把風聲放出去,我想林薇棻會親自向高致星施壓。」

  「他們打算定下來?」

  「說到重點了,我聽過萱偌員工私下討論他們好像打算結婚,只是芸棠姊剛死不久,只好再拖一段時間。網路的力量很驚人,如果新聞發佈出去,高致星的過去很快就會被挖出來。老少配本來就容是成為八卦新聞,若林薇棻願意低調結婚就算了,但聽說她想辦世紀婚禮。」

  「目的?」

  宋采青失笑,他這個人怎麼這麼銳利,每句話都會問到點上。

  「自然是給她的前夫看,出一口氣嘍,林薇棻的前夫在幾個月前和外遇嫩模在希臘辦完婚禮。怎樣,你打算怎麼做?」

  「先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喜歡血腥暴力的場面,你可以衝上前楸住他的衣領,當著林薇棻的面把他痛罵一頓,問他是不是非要兩千萬才肯放棄監護權?」宋采青看一眼自己的高跟鞋和洋裝,打扮成這樣子打架……不優雅,不過肯定刺激。

  「不要,我更喜歡溫水煮青蛙,讓人死了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比她更血腥暴力,只是需要花更久時間。

  她倒抽一口氣,比出大拇指。「我喜歡,我可以從頭到尾參與嗎?就當作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怎樣?」

  「不是想要戒指?」

  「你又不給,當然,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我很樂意收回剛才的話。」

  賀鈞棠無奈揺頭。「等我先去會會林薇棻後,再討論接下來怎麼做。」

  伸手擊掌,兩人笑彎四道眉毛。

  宋采青看著賀鈞棠的眉眼,很帥啊,長得很合眼啊,兩人的脾氣又契合,真不明白為什麼他無法愛上自己?

  三十歲了,從十六歲初戀之後,身邊來來去去的男人這樣多,只有他始終在。

  雖然只是朋友,但她看得再清楚不過,這樣的男人適合當老公。

  是不是她也該試試他的方式——溫水煮青蛙,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掉進她的陷阱,並且心甘情願待著?

*             *             *

  從醫院出來,葉梓亮才曉得雨下大了,看著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新包包,她捨不得讓它們在水中浸泡。

  還是等雨停吧,可是天上的雲……想要它停恐怕不容易。

  這還不是最慘的,更慘的是換了新包包,她就忘記帶皮夾,直至中午和蘇啟然吃飯才發覺自己沒帶錢。幸好蘇啟然善心大發自動付款,否則她又要求阿章善心大發,施捨她優酪乳和麵包。

  現在她的口袋裡,只有從辦公桌抽屜裡挖出來的三十幾塊銅板。坐公車,OK;搭捷運,沒問題,但是坐計程車……作夢會比較快。看看左右,葉梓離用力嘆氣。「穿新衣服就是麻煩,要是以前,老早就衝出去。」

  用力搖頭,不管了,諾諾還在家裡等她,門診已經拖得有點晚,不知道諾諾會不會等得心急,陳阿姨會不會趕著回家?

  葉梓亮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這才發現,又來了……

  芸芸:對不起,我不應該發睥氣,你在哪裡?

  芸芸:求求你給我一個電話,兒子發高燒了。

  已經被封鎖的人再度來訊,是哪個程序有問題?為什麼她老是收到同一個人、同一組號碼的LINE?

  好吧,既然沒有辦法刪除……

  她低下頭,回復訊息。

  亮亮:對不起,我想你的丈夫已經換了手機,現在這個號碼是我在用。

  亮亮:我不知道你的丈夫會不會給你回電話,但我鄭重建議你,先送孩子去醫院。

  回完訊息,葉梓亮把手機丟回包包裡,下一秒,衝進雨幕中……

*             *             *

  賀鈞棠掛掉電話,拿起公文包,接連打過幾個電話後,衝到侯一燦辦公室。

  「你要下班?這麼早?」賀鈞棠是個工作狂,還沒提早下班的紀錄。

  「亮亮昏倒,現在在醫院裡。」賀鉤棠不知道醫院為什麼通知他,不過,肯定情況危急,否則打電話的會是葉梓亮本人。

  「怎麼會,她不舒服嗎?」

  「昨天她淋雨回家,很早就睡了,早上她又急著出門沒吃早餐,我有聽見她咳嗽,她還叨念著要戴口罩,不能傳染給諾諾,可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我要到醫院,你去嗎?」

  「我怎麼能不去?」他這幾天又發出一百三十幾通LINE,她連一通都沒看,亮亮打定主意把他當成拒絕往來戶。

  「我開車。」

  「好。」

  單人病房,蘇啟然站在病床前檢査過點滴後,用指節狠敲葉梓亮的腦袋。

  「這是幫明明打的,講過幾百次不能淋雨、不能淋雨、不能淋雨,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葉梓亮咯咯笑開。「學得不像。」

  「如果明明在,一定會被你活活氣死。」

  「如果姊姊真的在,就好了。」

  蘇啟然長嘆,心疼地望著她。「你這麼不聽話,明明怎麼能放心?」

  看著亮亮,想著明明,這是他養成的新習慣。他喜歡這個習慣,滿足這個習慣,希望能一直保有這個習慣。

  蘇啟然的眼神讓葉梓亮覺得抱歉,抓抓頭髮,低聲說:「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算了,不要裝出一臉無辜,我又沒罵你。我剛看過X光片,發炎的狀況還好,我在猜,除肺炎之外,餓昏的成分很大。」

  四十度?蘇啟然真的想揍人,自己是醫生,發燒到四十度還沒有感覺?

  「我早上差點來不及、沒吃早餐,好不容易熬到門診完,張幼琳又鬧起來,我是真的不能讓她出院啊,她的狀況很不穩定。」

  「處理完張幼琳後,就昏了?」

  「也沒有昏倒啦,就是有點小暈眩。」

  「小暈眩?我是專業醫生,你以為這樣能說服我?」

  他戳上她的額頭,那裡有個傷口,昏倒時撞到藥車弄出來的,血流滿地縫了五針,幸好這裡是醫院,不缺醫生、護理師和紗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暈倒。」距離上一次暈倒已經十幾年了。「我的身體一向很好。」

  「再繼續吃三角飯糰啊,我看你的身體可以好到什麼時候。以後,中餐跟著我。」他氣得牙養。

  「跟蘇大哥更慘,你的手術可以中場休息?」

  她堵得蘇啟然沒話說,正想再跟她上一堂健康教育課,這時門卻打開了,賀鈞棠和侯一燦一起衝進來。

  蘇啟然錯愕,指指兩人,轉頭問葉梓亮,「哪一個是諾諾?」

  葉梓亮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指向賀鈞棠。「我把你的電話設為諾諾。」

  賀鈞棠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接到這通電話。

  可……住院這麼大的事,她沒想到通知阿燦卻通知諾諾?諾諾是可以過來幫她付醫藥費,還是照顧她?

  賀鈞棠有點火大,這個女人腦袋裡到底裝什麼東西?

  賀鈞棠沒發飆,侯一燦先發飆了,他衝到病床前戳戳她的笨腦袋,即使生氣,他還是避開她額頭傷口。

  「這種時候,你打電話給諾諾幹什麼?」

  「我想告訴諾諾,今天晚上不能回去。」她說道。

  「你腦殘啊!」

  侯一燦氣急敗壞的模樣讓蘇啟然失笑,是很好的朋友吧,才會氣成這樣。

  「對不起,容我插一下,她是感冒引發肺炎,還沒有完全退燒,三十八度半,血壓有點高,抗生素還在打,退燒藥會讓她冒汗,所以衣服濕掉的話要提醒她儘快更換。

  「我幫她請了看護,半個小時後會過來,如果燒退了,後天拍過X光片確定沒有問題就可以辦理出院,有任何事你們可以到醫護站告訴護理師。」蘇啟然說完,朝葉梓亮點點頭。

  「我忙完,再抽空來看你。」

  「好,蘇大哥,我要吃……」

  「蘋果。」蘇啟然篤定接話,她從以前就是這樣,一生病就鬧著要吃蘋果,又不是多珍貴的東西,可是……是想要明明為她削蘋果吧。

  葉梓亮點頭。

  他揉揉她的頭髮,說:「知道了,給你帶最大顆的蘋果。」

  蘇啟然離開後,病房裡靜得嚇人,葉梓亮被兩個男人盯得心驚膽顫,只好把棉被拉到頭頂上。

  以為沒看見就不存在,有這麼幼稚的嗎?

  侯一燦和賀鈞棠互視一眼,賀鈞棠走過去把她的棉被拉下來,摸摸她的額頭,還是燙的。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賀鈞棠問。

  「有。」

  「哪裡?」賀鈞棠心臟提起來,醫生才走,怎麼剛剛不說?

  「肚子餓。」

  他聞言失笑。「你早餐、中餐都沒吃?」

  陳阿姨說,昨晚她也累到吃不下飯,醫生不是種好行業,難怪常有醫生猝死的事情發生。

  「嗯。」

  「知道了,我下去幫你找吃的。」

  賀鈞棠貼心離開,把房間留給兩人,經過侯一燦時,他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生病的女人,哄著點。」

  侯一燦撇撇嘴,就算沒生病,哪次沒哄她?

  把床搖起來,他坐到床邊,問得認真,「真的決定和我絕交?」

  她點點頭。「嗯。」

  「為什麼?因為騙你我是Gay?」

  她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對,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用這麼爛的藉口。」葉梓亮記得的,媽媽對她的痛恨讓她無法留下,爸爸迫於無奈只好把她送到奶奶家,她很害怕卻不能不去,於是她不顧外面風雨的衝到侯一燦家裡抱著他放聲大哭,她 說:「我當你女朋友吧,我們同居好不好?我不要去奶奶家。」

  他反對了,反對的理由是——他有喜歡的男人。

  她哭得很慘,覺得全世界都不要她了,連對她最好的阿燦也被別的男人掠奪。然後她淋著雨回到家,隔天到學校辦轉學。她離開小謝、阿玫、芬多精和阿燦,搬到鄉下奶奶家,經歷一段很長的、很寂寞的生活。

  幸好後來阿燦帶著小謝他們來了,約定半年一聚,約定時常寫信,約定他們五人小組無論如何不能散。

  侯一燦避開點滴,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無奈道:「對不起,我沒辦法把你當成女朋友,你的告白太突然,我才會說出這麼破的藉口。」

  「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錯,正是因為太喜歡你,才捨不得傷害。侯一燦在心底偷偷回答。

  他沉默,葉梓亮追問:「為什麼不能當男女朋友?」

  侯一燦深吸氣,把話在心底組織一遍才開口。「亮亮,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對不對?如果不喜歡,我不會每天想和你說話聊天、互通視訊,只是這種喜歡是對家人、對妹妹,而不像對待情人。」  

        是指缺乏激情嗎?因為荷爾蒙無法大力運作?這話根本是從偶像劇裡抄來的,不過葉梓亮笑了,不管承認自己是Gay或用哥哥妹妹來說嘴,講明白了,就是拒絕。

  被拒絕很沒面子,但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少女,凡是成熟女人都能夠接納並且理解。

  一嘆,她窩進他懷裡,自然而然地親近,她放柔了聲音。「你好好跟我說啊,我又不是愛勉強人的女生。就算我還是耍賴,非逼著你試試看,你就試試嘛,說不定會試出不同的結果。」

  侯一燦搖頭,她不曉得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推開都來不及,若真的試下去,他跑不掉、逃不了,並且他們將註定走入悲劇裡。

  他已經是悲劇,怎麼捨得讓她跳進來陪自己?

  「你以為我沒試過?試過的,但感覺就是不對。」侯一燦抱住她,說著違心之論。

  「那也可以講清楚啊,我有那麼蠻不講理嗎?」

  「別忘記,那次你一上門就哭著要和我同居,還扒掉我的衣服,硬要我吃掉你。」

  提到那天,侯一燦忍不住笑了,她一臉的誓死如歸,咬牙切齒地扯開他的T恤,要不是他的褲帶太難解,說不定會被她得逞。

  「我想造就事實啊。」

  她知道阿燦的責任感重,承諾過的事無論如何都會辦到。她想賴上他,綁得他跑不掉,那麼就不必搬到奶奶家裡。

  對他的信任機制很早就開啟,她深信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天塌下來也沒關係,他的保護翼又寬又大,在他的保護下,她可以安安穩穩長大。

  「你不怕我被葉伯伯打死?」沒良心的傢伙,他用額頭撞上她的頭。

  「為了想留在台北,我拚了!」

  「如果那時候你真的留下來,現在還會當醫生嗎?」

  葉梓亮聳聳肩,來不及發生的事,誰也無法預估。「你說呢?」

  「你會不會在維也納、奧地利,還是哪個舞台上?」

  他幻想過在舞台上閃閃發亮的亮亮,她是公主、是仙女,是人人都想靠近的美好奇跡。

  「鋼琴啊……」那是很久以前的夢想,在有姊姊的時代才允許存在的夢。「我忘記要怎麼彈了。」

  「有空的話,再試著拾起來吧,音樂老師說你有天分。」

  「我也有當醫生的天分啊,看我現在的門診人數,都快趕過教授級醫生了。」

  「驕傲!」他笑著捏捏她的鼻子。

  葉梓亮也笑,還在發燒的她臉頰紅紅的,眼睛水水的,分外誘人,

  所有人都說她傻,獨獨侯一燦清楚,她不傻,只是堅韌、不服輸,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回頭。

  「有本事的人才驕傲得起來。」

  侯一燦呵呵笑著。「所以解釋開了?沒事了?」

  「本來就沒事,我又沒生你的氣。」

  「沒有?」他斜眼睨她。

  長手臂一勾把她的包包勾過來,從裡面翻出手機,按下密碼點進LINE裡。

  一百多條的訊息未讀!

  葉梓亮尷尬笑笑,接過手機一條條慢慢看,越看笑容越小,越看感動越多,她知道,自己讓阿燦擔心了。

  「對不起。」

  「以後不要再讓我找不到人就好。」

  「不會……」話說一半,她咦一聲。

  「怎麼?」侯一燦湊過來。

  「你看,很奇怪的LINE,我怎麼都沒辦法把這個人封鎖掉。」

  芸芸:其實,我知道你外面有女人。

  芸芸:你不要想了,我打死都不離婚。

  芸芸: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把所有的事捅出來,如果她不怕丟臉的話。

  「怎麼會這樣?她不在你的好友名單上。」侯一燦問。

  「對啊,三不五時就有LINE傳過來,這個芸芸很可憐,依我看她的老公很糟糕,孩子生病,他搞失蹤,老婆住院,他假裝不知道,每次回家只會要錢。有時候想想,婚姻不是一種好制度。」

  一面說著,她回發LINE。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到對方,但回幾句話會讓她的良心好過。

  亮亮:面對這種事,不要用情緒解決,你先想想自己要什麼,如果打算離婚,那你必須替自己和孩子爭取最大的權益,如果不願意,你就得評估丈夫浪子回頭的可能性。

  亮亮:婚姻不是直達車,感覺搭錯車就快點下車,也許會有下一班車,載著你走向正確道路。

  侯一燦看著她發完LINE,知道她濫好人性格發作,不阻止,卻是笑著問:「會不會被嚇到?會不會覺得男人都很渣?」

  「不會啊,阿燦是好男人,蘇大哥是好男人,賀鈞棠也是。」

  賀鈞棠的手握在門把上,聽見葉梓亮的話,微愣。

  他們才認識多久,他在她心裡已經有了正評?

  忍不住地揚起眉毛眼角,嘴巴跟著勾勒出些許笑意,越來越認同阿燦的評價,葉梓亮確實是會讓不由自主陷入的女生。

  邁開大步走進病房,他看看葉梓亮,再看看侯一燦,問:「和好了?」

  葉梓亮轉頭看了侯一燦一眼,兩人異口同聲,「我們又沒有吵架。」

  沒有?才怪!

  一個連開會都不停檢査簡訊,一個看見對方只會把棉被拉到頭頂當烏龜,賀鈞棠搖頭,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提高手上的紙袋,說:「先吃一點魚粥,我已經打電話給陳阿姨,讓她幫你做點好吃的,等一下我回去拿。」

  「吃粥?」眉頭糾結,葉梓亮猶豫地看向侯一燦。

  收到求救信號,侯一燦把她擺回床上,對賀鈞棠說:「她不吃糊糊的東西,我下去重新買。」

  「連御飯糰都吃的人還能挑食?不必了,吃!」他不跟葉梓亮解釋,卻轉頭對侯一燦說:「我問過護理站的護理師,她現在的狀況吃一點粥比較好。」

  「嗯……」葉梓亮發出呻吟,看得侯一燦心疼。

  賀鈞棠才不理會兩個人眉來眼去,強勢地架好病床桌,把魚粥打開,再將湯匙塞進她手裡。

  葉梓亮嘴裝可憐,目光和侯一燦在空中接觸,侯一燦剛要開口,賀鈞棠立刻擋下。

  「你不要把她給寵壞。」

  賀鈞棠說得有道理,側過頭,硬起心腸,侯一燦轉身看窗外風景。

  於是觀音拂袖、羅剎接手,葉梓亮把湯匙丟回粥裡,賀鈞棠不生氣,拿起湯匙直接餵食。

  葉梓亮倔強到底,仰起下巴,抵死不從。

  賀鈞棠問:「需要我找護理師進來插胃管,直接用灌的?」

  葉梓亮咬唇,帶起兩分驕傲,揚聲問:「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我的地盤?」

  插胃管?哼哈!你嘛拜託,醫療是她的專業長項好嗎?當年本小姐在幫病患插胃管的時候,他還不曉得在蹲在哪個角角磨蜜粉呢。

  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她的下巴,認真對上她的眼睛,「你說得有道理,我馬上幫你辦轉院,我有熟悉的醫院。」

  轉院?不要!人不親土親,她從實習就窩在這裡,這裡是她的老巢穴。

  她和他對瞪,她很氣、他很高興,瞪人很累、笑人很爽,幾個回合之後,葉梓亮敗下陣。

  用力嘆氣,用力把他舀上來的粥含進嘴裡。

  糊糊的,嘔……噁心死了,還沒吞進去呢,他又舀了第二口放在她嘴邊。

  輸啦輸啦,她輸給他的堅持,葉梓亮恨恨地搶過湯匙,一口、兩口……很難吃、很噁心、很可怕,和糊糊的食物比起來,御飯糰叫做五星級食品。

  每吃一口,她就瞪他一眼,慢慢的,不曉得是她太餓還是他的眼光太驚人,她居然把整碗粥都吃光了。

  賀鈞棠滿意地遞過濕紙巾,葉梓亮乖乖地把嘴巴和手心都擦乾淨,聽話得像個小學生。

  「我已經跟護理站說好,讓看護明天早上過來,晚上,阿燦你……」賀鈞棠看向侯一燦。

  侯一燦轉身,他知道賀鈞棠的意思,他搖頭。不行……他的自控能力沒有想像中好。

  「辦公窒裡還有一些事沒處理,我必須回公司。」

  「知道了。」賀鈞棠對葉梓亮說:「我回去幫你帶點東西,晚一點過來。」

  「不必啦,我一個人可以……」

  「要是半夜又發燒怎麼辦?」賀鈞棠一句話堵住她。

  「有護理師會巡房……」

  「閉嘴,你是病人沒有發言權,這件事我們做決定。」賀鈞棠很專制、很惡霸、很秦始皇。 

        她又不是植物人,為什麼沒有發言權,何況醫院是她的地盤,又不是他的,要發號施令回他的公司去啊,有一大群等著他發薪水的可憐勞工很樂意聽老闆指揮。

  葉梓亮氣得快炸掉,卻沒多說半句話。

  侯一燦失笑,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只有自己在場,亮亮絕對不會這麼乖。

  賀鈞棠把葉梓亮的表情全看在眠底卻不多置喙,只是暗暗地、得意地笑著。

  他對侯一燦說:「明天的新品發表會,廣告已經打下去,行程不能改變,台中那邊還是你負責,如果時間允許趕得回來的話,你再到醫院一趟,如果不行,我跑完台北這幾場就會過來,有什麼事情電話聯絡。」

  「台中有兩個場,我打算待晚一點,也許後天才回來。」

  「可以,阿重要台南、高雄跑,如果那邊的人潮不如預期,讓他到我們自己的專櫃繞一繞。」

  「知道了,我會跟阿重說。」

  這次的發表會,他們配合夏日祭活動在各個百貨公司專櫃進行。北中南主持發表會的分別是賀鈞棠、侯一燦和公司裡的營銷經理阿重,三個都是養眼級男神。

  今天的發表會,明天一早會見報,後天有場更大的發表會,請了媒體記者和同業人員。等後天活動結束後,就可以開始觀察新品的銷售情況。

  看他們一問一答,葉梓亮瞠目,哇,他們還真的討論起來,把她的病房當成辦公室哦,不只這樣,阿燦還拿起手機把他講的話給錄下來。

  瘋嘍,她才是女主角好不好!用力吐氣,她拉起棉被,一度把自己埋進去。

  葉梓亮生氣通常持續不久,誰讓她性格好、脾氣好,兩個男人討論公事的聲音沒多久就變成一片低低的嗡嗡聲,她睡著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09:39 PM 編輯

第六章

  病房門打開,姚依依探進頭,敲兩下後走進病房。

  葉梓亮揉揉眼睛,不優雅地打個呵欠,發現那兩個在病房辦公的男人已經離開,她問:「現在幾點?」

  「六點十七。」姚依依看一眼手錶。

  「我把你的床搖高?」

  「好。」她咳兩下,從桌邊拿起一瓶水喝掉,自動自發,不覺得自己是病人。

  姚依依幫著把病床搖起來,順手把病歷表遞到她面前。

  葉梓亮橫她一眼,「看病人沒送蘋果,卻送病歷?」她又不是諸葛亮,需要這麼鞠躬盡瘁?心裡這麼想,還是把病歷表接過手。

  姚依依面色凝重的問:「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該不該報警?」

  這麼嚴重?葉梓亮低頭看,這是張幼琳的咨商報告。

  她一面看,姚依依一面說:「她下午又鬧起來,我沒事就過去看看,她身邊沒有人在,安撫過她之後,我和她談了一個鐘頭,沒想到會談到這個,我不確定這是小妄想症還是確有其事。」

  葉梓亮看著已經整理過的咨商報告,越看越膽顫心驚,如果是真的,這才是張幼琳深度罪惡感的源頭。

  咨商報告中,她說自己叫做趙緯貞,是張幼琳丈夫的元配,她完整地敘述了自己如何發現他們外遇,如何被弄到精神崩潰。在病中,丈夫接受張幼琳的建議,讓她到家裡照顧自己,沒想到張幼琳居心不良,竟趁著她吃完藥昏昏欲睡的時候把她推下樓。

  如果是事實,那就是預謀殺人了。抬眼,葉梓亮問:「張幼琳和你談的時候……」

  姚依依急急接話。「她的精神狀態不錯,看起來很正常,敘述事件時口齒清晰、有條有理,前因後果說得清請楚楚。最重要的是,她又出現那個略帶沙啞的音調,葉醫生你覺得……」

  越想越是毛骨悚然,尤其是她說到「我要張幼琳一命賠一命」時的陰森口吻讓人不寒而慄,這是她遇過最恐怖的案例。

  「我沒看到人,無法做判斷,明天早上林醫生會去巡房,我再問問他的意見。」

  「好,明天下午我再排一次咨商,我已經讓護理師轉告請家屬在場,我會做錄音,明天再來找你。」

  「可以。」

  兩人再談過幾句話,姚依依笑著說:「放心,明天我會記得帶蘋果。」

  葉梓亮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雙手支在後腦,打開電視,眼睛盯著螢幕,心裡卻還想著姚依依的紀錄。

  是妄想?是恐懼產生的幻覺?截然不同的嗓音和態度?匪夷所思的劇情?七爺八爺黑令旗?

  這並不是葉梓亮第一次碰到難以解釋的狀況,實習醫生時期,她也遇過類似的個案,實習教授被一個叫方宜安卻自稱楊立銘的患者搞得一個頭兩個大,除了鎮定小藥物外,他的治療通通不見效果,更別說安排心理咨商師,「楊立銘」根本不跟任何人溝通。

  不管誰問她,她都說自己叫做楊立銘,然後想盡辦法把自己塞進冰箱裡。

  重點是,方宜安是個講話帶著濃濃娃娃音的十七歲高中女孩,但每次她發病自稱是楊立銘的時候,嗓音就會變成十足十的大男人。

  為了這個,葉梓亮還去請教耳鼻喉科的主治醫生。

  看過幾次醫生,狀況沒獲得改善,家人不再帶她就醫。

  兩、三個月後,葉梓亮在醫院碰到方宜安,她陪祖母來醫院打流感疫苗,當時她已經恢復正常,葉梓亮和幾個實習醫生好奇地圍過去問狀況,方宜安和奶奶笑著告訴他們說她當時是被髒東西附身,幸好媽祖娘娘替她解決了。

  這個結論讓他們一群實習醫生嘩然不止,當時還有人提議,「精神科醫生是不是也學習如何抓鬼?」

  兩個聲音……方宜安和楊立銘,張幼琳和趙緯貞……葉梓亮抓抓頭,滿肚子煩躁!

  她用力嘆氣,用力拍自己的頭,用力對自己說:「葉梓亮,你在想什麼啊,你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宮廟宮主。」

  伸伸懶腰,這個晩上葉梓亮睡得很好,充足的睡眠再加上對症的藥物,以及豐富的食物和營養,短短幾小時她的免疫力提升不少。

  她側過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賀鈞棠和諾諾。

  單人房配備的三人沙發不算小,足以讓照顧的家屬好好休息,但賀鈞棠長得太高,有半截腿沒地方擺,只好擱在扶手上。諾諾更可愛,直接趴在賀鈞棠的肚子上,很不舒服的睡姿,可是諾諾睡得臉紅撲撲的,口水還滴在賀鈞棠的衣服上。

  昨天賀鈞棠拜託陳阿姨照顧諾諾一晚,但諾諾拉住他的衣擺,打死不放他走,賀鈞棠只好把他帶進醫院。

  葉梓亮還有點發燒,聲音啞得厲害,但精神不錯,她本想戴口罩給諾諾講故事的,但賀鈞棠給她一杯水後叫她閉嘴,接著,他化身香蕉哥哥幫諾諾講故事。

  她發誓,從沒聽過這麼坑坑巴巴、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故事。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的爹地跑去遠方做生意,卻遇到暴風雪死翹翹?那明明是灰姑娘的老爸好不好,國王的工作是施政,不是營商,這是基本常識啊。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找到的森林裡面有精靈和一大堆長不大的小孩?那是彼得潘才對吧,白雪公主怎麼有本事大戰鱷魚和虎克船長?她是溫柔體貼善良的代表啊,白雪公王的工作是做蘋果派,和等待王子來玩親親啊。

  總之,十幾個童話故事被他湊成加強版的白雪公主,把諾諾給催眠了。

  諾諾睡著後,葉梓亮抗議他不尊重原著心情,他輕哼一聲說:「我都沒抗議你當著諾諾的面喊我棠棠了,這種芝麻小事有什麼好抗議?」

  想到這裡,葉梓亮忍不住彎了眉毛。

  昨天晚上,她說:「諾諾、亮亮、棠棠,這才像一家人嘛。」

  他撇撇嘴,說:「誰跟你是一家人?」

  他嘴巴這樣回答,但是葉梓亮沒有忽略他瞇得很漂亮的眼角,揚得很可愛的嘴唇,以及在瞬間從堅硬變得柔軟的五官稜線。

  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和諾諾一樣靦腆可愛。

  諾諾、亮亮、棠棠,一家人。

  她喜歡一家人的感覺,十五歲那天她失去家人,所以渴望家人,她想盡辦法往阿燦身上靠,希望阿燦能變成她的家人,但阿燦一次兩次把她推開,於是她漸漸明白,他們會當一輩子的朋友,永遠不會成為家人。

  她是精神科醫生,很清楚人一輩子都在追尋自己的缺憾,而家是她極度想要卻無法得到的幸福。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份強烈的渴求,讓她在短短的時間內迫切想把諾諾和棠棠當成家人,無法解釋的緣分,讓她想要再靠近他們一點,但……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

  昨天晚上,賀鈞棠把諾諾弄睡了,他坐到她床邊告訴她關於諾諾的故事。

  諾諾是早產兒,所以他的姊姊很寶貝他,諾諾的父親是個把朋友看得比家人重要的男人。婚前,女朋友是「朋友」,所以他用一百分的心力把賀芸棠追上手,但婚後成為「親人」的妻子,慢慢地變得不重要。

  藉口忙碌,高致星常常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兩夫妻老為這種事吵架,後來諾諾出生,賀芸棠轉移注意力,把心思放在工作和兒子身上。賀芸棠相當聰明能幹,念書時期魷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所以她不但工作順利,連諾諾也教養得很好。

  她存錢、她買房子,儘管丈夫不幫著她經營家庭,她也要經營出安全、無匱乏的家庭讓諾諾好好長大。

  賀鈞棠說我們是異父姊弟。

  賀鈞棠的母親結過三次婚,大哥和姊姊是第一次婚姻的產品,他是二婚兒子,而弟弟、妹妹是和第三次婚姻對象生的。

  母親的第一任丈夫是白人,因為婚姻,她取得加拿大公民身分。

  離開賀鈞棠父親後,母親的第三次婚姻對象是個華人,他藉由和賀母的婚姻取得公民身分,他很疼愛親生的兒子、女兒,對其他三個非親生子女卻漠不關心。

  幸好加拿大的福利夠好,政府每個月會給未滿十八歲的孩子牛奶費,賀鈞棠和哥哥、姊姊就是靠這筆錢長大的。

  也許是同病相憐,三兄妹之間的感情很好,他們都在年滿十八歲的時候離開家,一面打工一面念書,他們彼此照顧支持,因此比起弟弟妹妹,他們更早經濟獨立,事業也發展得更好。

  大哥畢業後在美國微軟當工程師,賀鈞棠貸款念完大學後,決定出來創業。

  芸棠則念完高中就當起駐唱歌手,到台灣陪伴弟弟時被經紀公司相中,並且認識高致星。一個漂亮的混血女孩,自然贏得了高致星的熱烈追求。

  賀鈞棠並沒有說得太多,幾乎葉梓亮問、他回答,但一問一答間,她感受得到賀鈞棠對家的依戀與渴望。

  還是那句老話,人總是窮其一生追尋生命中的缺憾。

  在某個方面,她和他是相同的。

  忽然覺得內急,葉梓亮扶著床慢慢坐起來。病床出現細碎的聲音,把賀鈞棠吵醒,他看一眼正在下床的葉梓亮,忙出聲道:「等我一下。」

  葉梓亮停頓、轉身,看見賀鈞棠坐起來,小心翼翼地把諾諾放在沙發上,再用一件薄襯衫蓋好,這才趿著拖鞋走到她身邊。

  「想上廁所?」

  「嗯。」

  「我把牙膏、牙刷、洗面乳都放在裡面了,你的是粉紅色那一組,不要拿錯。」

  他扶著她慢慢走到浴室裡面,把點滴安置好,離開浴室前又補充一句,「如果你不方便,喊一聲,我可以進來幫忙。」

  看一眼浴室的佈置,他是個很仔細的男人,葉梓亮微笑回答,「好。」

  「如果你想洗頭髮、洗澡,看護等一下會過來,她再幫你。」

  「知道。」

  關上門,賀鈞棠走到病房外面,拿起手機先叫了三個人的早餐。

  葉梓亮處理完自己,重新躺回病床,輪到賀鈞棠進去洗澡,最後他叫醒諾諾,幫他打理得乾乾淨淨。

  所有的動作優雅而仔細,好像他不是在洗臉刷牙而是在彈奏小夜曲,悠然、愉快,淡淡的幸福感自他的舉止間不斷地散發出來。

  像是經過縝密計算似的,所有事做完,早餐恰好送上來。不急不躁、過程流暢自然,好像他們是在家裡,不在醫院。

  侯一燦不只一次說過,賀鈞棠是個做事謹慎有計劃的人,跟在他身邊,就算不動腦筋,光是按照他的指令就能把工作完成,並且完美度百分百。

  所以他是個忙碌的老闆,但所有員工都覺得自己被照顧到了。

  葉梓亮有相同的感覺,他很會照顧人,即使偶爾會有一點點的小霸道。

  葉梓亮看著他那件有點昂貴而且合身到……引人遐想流口水的黑色背心,以及層層迭迭、造型特殊的過膝七分褲,和那雙……網襪和彩色編織鞋!

  葉梓亮倒抽氣,身為女人,她打死也不會穿這種衣服。

  她一臉看到鬼的表情讓賀鈞棠胸悶,他沒好氣的說:「這是舞台裝,送完諾諾,我要直接去百貨公司。」

  今天的新品發表會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非要直接從醫院過去,他哪需要先定妝。

  「我、我又沒有說什麼?」她滿臉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

  「有,你心裡在OS說我一定是同性戀。」懶得糾正了,她的刻板印象已經造成,他說再多都是欲蓋彌彰。

  「我沒有!你不要誤會我!」她說得很大聲,但心很虛,是啦……啊他穿這樣,哪裡像普通男人?

  「知不知道你說謊的時候,耳朵會轉紅?」賀鈞棠突然湊近,近得她臉紅心跳。

  當她正在為自己的心跳速率降溫時,他卻在心底感激侯一燦,如果不是他提供這麼有用的數據,他怎會知道她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我……」她摸摸自己的耳朵,手感溫度好像真的有上升一咪咪。

  「要不要聽聽我的心裡話?」他又往前湊十公分,嚇得她迅速往後退。

  「什、什麼話?」她害怕他的威脅。

  「你要是敢在心裡認為我是同性戀,我會讓你變成蕾絲邊。」

  蕾絲邊要怎麼變?找一堆女人來開發她嗎?葉梓亮一時間找不出話說,他挑挑眉,看著她滿臉驚嚇。

  站直身子,他轉頭說:「諾諾,把書包收好,等舅舅整理好,我們立刻出發。」

  諾諾沒回答,但點了頭。

  賀鈞棠拿起公文包,一般男人的公文包裡面有文件、有筆電,他也有,不他的公文包容量更大一點,從保養品到彩妝品樣樣齊備。

  他架好鏡子、拿起梳子,先吹再來後定型,搞完頭髮再搞臉,化妝水、精華液、乳霜、隔離霜……一層一層,把他漂亮的肌膚變得更完美。

  葉梓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的動作。 他細心描著眉毛的樣子、他在臉上又噴又拍又塗又株、他慢條斯理地在身上掛項鏈、手鏈加戒指……大熱的天,還在脖子上圍絲巾……

  賀鈞棠突然轉頭,葉梓亮立刻收斂看呆的表情,她連忙巴結比出大拇指,笑得滿臉蜜,說:「歐巴好帥。」

  但……不受控的耳朵又紅了。

  賀鈞棠剛拉起的笑意瞬間收回,橫眉豎目,手一抬,準備讓她的額頭遭殃。

  葉梓亮驚覺狀況不對,意識到什麼似的立刻捂住耳朵,把整個人縮進棉被裡。

  他用力瞪她一眼,咬牙說:「看護馬上到,不要亂跑。」

  她把手伸出棉被,秀秀上頭的點滴管子,悶聲說:「鎖鏈在這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他點點頭,對諾諾說:「上學了。」

  諾諾先牽住他的手,然後走到病床邊拉開葉梓亮的棉被,親吻她的臉頰。

  葉梓亮很高興,用力親他一下,說:「諾諾真是個又帥又完美的小紳士。」

  這汷她的耳朵沒有泛紅,賀鈞棠注意到了,心、更、悶!他不是吃醋,絕對不是,只是……心很煩!

*             *             *

  葉梓亮的櫃子上擺滿各種蘋果。日本的、韓國的、美國、紐西蘭、澳洲……還有貨號9的有機蘋果。

  應該從哪裡說起呢,從……蘇啟然開始吧,早上開完一台刀後,他跑到醫院附近買了兩顆很大、很貴的日本蘋果,也不用塑料袋裝起來,就這樣一手拿一顆,大搖大擺走進葉梓亮病房裡。

  接著護理師進來關切,確定兩人的「兄妹關係」。

  突然間,葉梓亮的人際關係大爆紅,熟的、不熟的同事……以未婚的女性同事為主,都拿著一顆蘋果進來探病,且閒話家常,話題重點當然是蘇醫生的狀況。

  因為有會議,蘇啟然匆匆放下兩顆蘋果就離開,但下午時間空出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摸來一把水果刀,坐在葉梓亮床邊慢慢削、慢慢切,神情嚴謹,好像面對的不是一顆鮮紅蘋果,而是一顆鮮紅心臟,說實話…… 

  「沒有姊姊那麼賞心悅目。」葉梓亮的評語很中肯。

  蘇啟然推推眼鏡,睨她一眼。「知不知道我的手多珍貴,拿手術刀的手給你削蘋果,要懂得感激。」

  送蘋果的人不知道,葉梓亮喜歡的不是蘋果的香甜,而是有人坐在床邊為自己削蘋果的溫馨畫面,那是她人生最甜美的記憶。

  蘇啟然知道,因為亮亮是明明最喜歡的話題。

  他不懂,為什麼會有妹妹這麼崇拜姊姊,會有姊姊這麼疼愛妹妹,他不曉得天底下會有像她們這樣的姊妹,不過對這樣的情誼,他深深感動。

  葉梓亮咯咯笑著,接過一片蘋果,咬得有滋有味。

  手機響,葉梓亮看一眼。

  呴!又是賀鈞棠,她呲牙咧嘴,滿臉不耐煩。

  他到底要打幾通電話?她又不是小孩子,有沒有吃飯?現在幾度?讓看護注意一下點滴、記得多補充水分、肚子餓了,櫃子裡有半箱營養補給品……

  哦……第一次發現他不是普通嘮叨,難怪諾諾不說話,話都被他說光光。

  抓亂頭髮,她刻意不理,蘇啟然看著她的表情,把手機拿過來看一眼,笑問:「是諾諾,為什麼不接?」

  「嘮叨。」她千道歉萬道歉,好不容易才把看護退回去。開玩笑,看護很貴的好嗎?她又不是下不了床,不就是感冒併發輕微肺炎嘛。

  「關心才會嘮叨。」

  「哦哦哦,蘇大哥,先講好,你千萬不要用這種方法關心我。」一個已經讓人受不了,要是兩個……她會直接去撞牆。

  蘇啟然失笑,他以為亮亮喜歡被管,就像明明管她那樣。

  電話鈴聲暫停,但兩秒鐘後電話二度響起,還是諾諾。

  葉梓亮皺眉。「不要理他。」

  「說老實話,「諾諾」和你是什麼關係?」

  她認真想,認真回答,「算是……老闆吧,我住在他家裡陪伴小諾諾,他供吃供住還給薪水。」

  嘴巴上說著,「家人」兩個字卻突然冒上心頭,微微的甜、淡淡的蜜,她不知道自己眉眼間冒著泡泡。

  「當保姆?你窮到需要兼差?」

  「不是窮不窮的原因,是我被房東趕出去……」她講述這段時間的無可奈何,要是早點遇見蘇大哥,哪會被阿燦刁?

  「……蘇大哥,你不曉得小諾諾有多可愛,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你沒看過那麼漂亮的小孩子,最重要的是他跟誰都不親,我卻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收服他的心,怎樣,厲害吧!」諾諾讓她對自己充滿自信。

  電話鈴聲二度停止,她連忙拿起手機直接關機。

  蘇啟然失笑,這有什麼好厲害的,她本來就是塊磁鐵,能把周遭的人全數吸引。

  「大諾諾呢?不喜歡他?」

  「沒有,大諾諾也很好,慷慨大方、會煮飯、會化妝、體貼仔細,雖然有點小霸道和一點囉嗦,不過他是個……讓人很舒服的男生。」

  「舒服?」

  「對,舒服到像張按摩椅,你看過林依晨那個廣告嗎?疲憊的時候想靠近他,難過的時候想窩在他身邊,無聊的、寂寞的、生氣的……所有負面情緒產生的時候都想找到他、靠近他,然後整個人會覺得被安撫了,緩和了,舒服了。」

  「像肌肉鬆弛劑?」

  「肌肉鬆弛劑會伴隨一些小小的副作用,暈眩、嗜睡,但他不會,他會讓你想要……一直說話、一直說話,一直不斷不斷不斷說話。」

  棠棠、糖糖,他是巧克力一般的存在。

  她懶惰,他勤勞,她和諾諾老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他回到家,二話不說就開始收拾,他有嚴重的潔癖,優點是,他不會一面收一面念,頂多用那種「你還是女人嗎?」的眼光看她。

  她臉皮厚無所謂,轉個身又和諾諾玩在一塊兒。

  諾諾越來越活潑,雖然還是不講話,但笑容變多了,而且黏得她很緊,她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而她非常喜歡這個跟屁蟲。

  想到諾諾、想到棠棠,想到他們的家,忍不住的整張臉、整個人走進春天,那種形容不出的快樂和愉悅,像101煙火不斷往外射。

  蘇啟然靜靜看著她的表情,是很喜歡那個人嗎?他慢了一步?眉心微蹙。

  轉移話題,蘇啟然指指滿桌子大大小小的蘋果,問:「你廣發武林帖了?為什麼大家都曉得送蘋果?」

  他的問題勾起她的曖昧詭笑。「我沒有發武林帖,但這些是入場券。」

  「什麼意思?」

  「蘇大哥,你比我想像的還紅,知不知道從早上到現在有多少人來探病?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排隊等著當你的女朋友?」

  手一攤,她比比桌面上大大小小的蘋果,蘋果總數等同於拜訪人教,她的人緣不錯,但沒有好到這等程度,她現在才曉得一個可口的男人可以誘發多少雌激素。

  微哂,他明白了。「她們想探聽什麼?」

  「蘇太哥喜歡哪一型女人?喜歡什麼活動?休閒做什麼?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家裡有哪些人……蘇大哥老實說吧,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一大堆女生排隊等看答案呢。」

  「我有沒有女朋友,是她們想知道?還是你想知道?」他朝她勾勾眉。

  「當然是她們。」她答得半點不猶豫。

  「你不想?」

  「不想。」

  「真的不想還是假的不想?」

  「對我來說,最好蘇大哥一輩子不要交女朋友,心裏面永遠只有姊姊,就算結婚也是奉父母之命、迫不得已。」說完,她斜眼望他。「怎樣,我夠不夠自私?」

  他哈哈大笑,把最後一片蘋果遞給她,自己拿起還有肉的果核啃起來。「我……也是這麼想的。」

  「嗯?」他的回答讓她無法招架。

  她只是在胡扯,她知道她的自私沒有理由,她明白愛情本來就不會天長地久,即使兩人日夜相對,愛情都會變質,何況姊姊已經離開這麼久,但她沒想到他會接下一句這麼……認真的答覆……

  「嚇到了?」他捏捏她的臉。

  「蘇大哥。」她深吸氣,考慮著應該怎麼回答。

  「怎樣?」

  「你這樣不好,人生很長、寂寞很苦,如果有一點點的可能,姊姊何嘗不希望能陪在你身邊,因為她比誰都渴望你能夠幸福。你這樣固執很不好,姊姊會難受的。」

        「和不是葉梓明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很難受,請葉醫生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他回望她,表情無比認真。

  「如果你敞開胸懷試著接受其他人,或許情況會不同。」

  「你真的希望我接受其他人?」

  「為了蘇大哥,是的,我希望。」

  「不覺得自己背叛姊姊?」

  「姊姊會更希望你快樂。」

  「她死的時候,就把我的快樂偷走了,我很憂鬱,我走不出來,我試著離開台灣,試著到一個無法想起她的國度,我以為這樣做傷口會儘快恢復,但事實證明我失敗了。所以我回台灣,試著到能聽得見明明、看得見明明,有我們共同回憶的地方。」

  「蘇大哥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嗎?」

  「是!你呢?你癒合了嗎?」

  葉梓亮定定望著他,無法回答。

  因為她在想起姊姊時,心臟還是會痛得快破掉,她還是會為當年的事陷入無法自拔的罪惡感,她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時不斷地不斷地……祈求事情重新來過。

  葉梓亮沉默,蘇啟然也沉默,半晌他收拾情緒,揚起笑臉,問:「幫個忙好嗎?」

  「什麼忙?」

  「當我的女朋友。」他說了,沒有帶著半點玩笑意味的問。

  感受到他的認真,她被嚇到,直覺回答,「不!」

  她不斷搖頭,本來就有點頭暈,這一搖,暈得更凶。

  「為什麼不?同是天涯淪落人,而且我們在一起,可以互相提醒對方要牢牢記住明明。」他的口氣變了,帶上幾分玩笑意味,因為她被驚嚇的表情,更因為她的直覺反應。即使蘇啟然很清楚,自己的話沒有玩笑成分。

  他決定回台灣,是因為相信明明的話。明明說信不信,亮亮身上有一股光明的正向力量,讓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會覺得充滿希望。

  所以他想依賴亮亮的力量,把自己從痛苦深淵中拉出來。  

       「不當男女朋友,我們也可以互相提醒,就算不提醒,我相信蘇大哥和我都不會忘記明明。」她用百分百篤定的口吻,認真驅逐自己的驚嚇。

  蘇啟然是個好人,他從不逼迫別人,即便他對這樣的結果非常失望。於是,向前跨進的那隻腳,在還沒落地之前又縮回來了。

  他刻意大笑出聲、刻意敲她的額頭,斯文的他,刻意豪邁。

  「你不是說一大堆女生排隊等著當我的女朋友?既然我這麼紅,你聽到我的提議,幹麼嚇成這樣?」

  所以……葉梓亮鬆口氣,蘇大哥真的只是在嚇她?

  她揚起笑眉,回答,「我當然害怕,要是剛剛蘇大哥的話不小心傳出去,別人會以為我監守自盜,說不定會有人往我的點滴裡面注射砒霜,會指控我是詐騙集團,控告我用乾妹妹的假身分詐騙蘋果。你不知道女人的妒忌有多可怕。」

  「有這麼可怕?」

  「對,比你想像的更厲害。」

  「既然如此,你還幫這些恐怖組織牽線,我是你的蘇大哥,還是你的蘇世仇?」

  他說得葉梓亮呵呵笑,勾住蘇啟然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她們當中也有不錯的,依我看姚醫生就擅長傾聽,也許交在以後蘇大哥可以和她談談姊姊,說著說著,也許心裡的結會慢慢打開。蘇大哥,我相信姊姊會希望你一輩子幸福無憂。」

  他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髮,間「你也找姚醫生跟你談明明了?」

  「沒有。」

  「為什麼?」因為和他一樣,希望那個結永遠存在?永遠不褪色?永遠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環?

  「因為……」她坐直身子,笑得滿臉驕傲。「因為我有執照,可以幫自己開百憂解,還不必拿健保卡。」

  他失笑,葉梓亮確實能帶給人快樂的正能量。

  「知道了,如果我需要百憂解,可以找你,不必拿健保卡,如果需要女朋友,也能找你,才不會害你監守自盜。」

  「是啊,我是個百寶袋,蘇大哥想要什麼盡量開口。」

  兩人說說笑笑間,病房門被打開,姚依依走進來,看見她,蘇啟然直覺皺眉,也許下意識裡他將葉梓亮的話聽進去,直把姚依依當成橡皮擦,擔心她擦掉自己心中的葉梓明。

  斯文有禮的一笑,蘇啟然說:「有人來陪你,正好,我去準備下一個手術。」

  看著蘇啟然像逃命似的背影,葉梓亮微蹙雙眉。

  回過神,她皺皺鼻子對姚依依說:「沒有蘋果,來賓止步。」

  可他們都弄錯了,姚依依根本不是來看美男的,她直奔葉梓亮床邊,急道:「張幼琳死了!」

  「怎麼可能,她住在八樓,那裡有鐵窗安全門,進出還要通過保全……」

  姚依依搶下話。「她早上辦出院,是家人堅持的,還簽下保證書,剛剛她被送到急診室。」

  「走,我跟你去看看! 」

  葉梓亮二話不說跳下床,拔掉點滴針頭,穿上外套,跟著姚依依離開病房。

  兩人腳步飛快,穿過走廊、跑進電梯,熟門熟路地往急診室方向跑去。

  她們才進急診室,就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奇怪……傷成那樣,怎麼還能活?」

  葉梓亮拉住一個熟識的護理師問出張幼琳在哪裡後,立刻衝到用簾幕隔起來的病床,猛地拉開隔離簾。

  醫生、護理師和張幼琳的丈夫都圍在床邊,沒有人可以解釋眼前的狀況,葉梓亮和姚依依推開他們,一看……說不出話來……

  張幼琳全身呈現一種不可能出現的狀態,四肢扭曲到讓人懷疑裡面還有沒有接著骨頭。她的臉變形,一顆眼球暴突,那副模樣讓人想起死狀凄慘四個字,只是她還沒有死,儀器還能監測到她的血壓心跳。

  她痛得不斷呻吟呼救,站在病床邊的急診醫生對葉梓亮說道:「她全身三十七處骨折,助骨插進心臟、肺臟和肝臟,有嚴重的內出血,顱骨也有破碎的狀況,但她……」

  但她還在講話,張幼琳不斷對著空氣說道:「我錯了,我不應該殺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急診醫生對葉梓亮說:「她從被送過後,就不斷重複這些話。」

  葉梓亮和姚依依互看一眼,想起昨天的咨商紀錄,寒意一點一點從腳底心竄上,牙齒顫抖著,下意識地縮了肩膀,兩個人交握的掌心,汗水濕透。

  終於,張幼琳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幾乎成了喃喃自語。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即將斷氣的同時,她突然尖叫一聲、奮力坐起!

  這不符合葉梓亮學過的醫學常識,她的肋骨斷了、脊椎骨也有兩處斷裂,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坐得起來,而那一聲尖銳的吶喊讓急診室裡來來回回的醫護人員和家屬嚇著,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下意識往這邊聚集……

  下一刻,她像失去支撐力的麻糬,整個人跌回病床上,她暴張著雙眼,一動不動,三秒鐘過後,黑色的血從她的七竅緩緩流出……

  急診醫生看一眼機器,目視著自己的手錶宣布。「張幼琳,女,三十五歲,死亡時間……」

  葉梓亮傻了,看著張幼琳的臉,無法動彈,說不出的寒意在她的身子竄進竄出,她的手腳冰冷,血液成凍,眼前一陣陣發黑。

*             *             *

  圍觀的人很多,新品發表會相當成功,在每場發表會中間賀鈞棠都會發訊息給侯一燦以及南部負責人,詢問發表會的狀況。

  南部很熱烈、中部也不差,至於北部是賀鈞棠親自坐陣,他半點都不擔心。

  在聯絡侯一燦和阿重的同時,他也會打電話詢問葉梓亮的狀況。但最後那通電話葉梓亮沒接,是睡著?還是有突發狀況?

  不知道為什麼,晩晚不安著,他傳出兩通簡訊,她沒讀更沒回。

  看著在場觀眾,他壓下心中不安,一面幫一位婦人上粉底,一面解釋,「這款粉底不僅僅是化妝品,更是保養品,大家看看……」

  他拿起放大鏡,請顧客靠近看。

  「請大家注意,上妝的右臉和未上妝與的左臉差別在哪裡?這位小姐的皮膚有乾燥脫皮的現象,我並沒有先上化妝水、乳霜,而是直接上粉底,但現在看起來皮膚是不是很光亮?」

  在櫃哥櫃姊的幫忙下,顧客一個個輪流上前觀察。

  沒有電視特效、影片修飾,而是真人真實上演,愛美的女人親眼見證,還能有假?

  中年婦人的皮膚本來就容易乾燥,若沒有事先做好保養程序就直接上妝,很容易造成土石流的妝感,但這款粉底能夠改善問題。

  結束介紹,店長接過麥克風,對顧客說:「今天凡購買新品,可獲兩百元抵用券,可以當場購物做抵扣……」

  這是最後一場了,賀鈞棠回答幾位顧客的問題後,交代了櫃姊便退場。

  拿起手提包,他快步走到停車場,在車子裡拿出手機撥電話給陳阿姨,確定諾諾有乖乖吃飽做功課之後,又叮嚀幾句,再打電話給葉梓亮。

  心更加不安,因為葉梓亮關機了。

  眉頭打結,扭轉鑰匙發動車子,他不是會胡思亂想的男人,但是這一路上他胡思亂想了。

  葉梓亮病情加重了嗎?還是她不安分,又跑回去上班?

  該死,應該留下蘇醫生的電話,免得他這樣擔心。

  擔心兩字跳上心頭,賀鉤棠驀地一驚。他開始把葉梓亮擔在心上了?他已經讓葉梓亮成為自己的責任?怎麼可能,他們才相處短短不到一個月。

  他承認,葉梓亮會帶給人光明的力量,他承認,葉梓亮會讓人覺得有希望,他承認,光是看著她,自己會忍不住相信,未來會無比美好,可是……光是這些承認,他就已經把她當成自己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子開進醫院停車場的,只是一路上,許多畫面跳進腦海。

  諾諾和葉梓亮在床上滾成一團,衣服、包包、書籍……丟滿地。

  他很火大,抓起棉被就把兩個現行犯「蓋布袋」,沒想到兩個在棉被底下的笨蛋不知道反省害怕,還哈哈笑得震天價響。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房子有了家的感覺。

  還有一次音樂聲從客廳傳到廚房,是吵死人的熱門舞曲,震得他腦神經一突一突地跳不停,心臟都快被音樂聲蹦出來。 

  葉梓亮染出幾個不同顏色的大麵糰,兩人樂津津地做著捏麵人,餐桌、流理台、地板……到處灑滿麵粉,連他們的身上頭髮也沒幸免於難。

  最可怕的是兩人的美術天分,孫悟空如果長成那樣,唐三藏一定打死不讓他到西方,因為那會褻瀆佛祖。

  音樂很吵,捏麵人很醜,他應該關掉音樂喝令他們去洗手,沒想到他竟坐下來,接過麵糰捏出美美的豬八戒、捏出活靈活現的小白馬、捏出無比帥氣的孫悟空,然後他贏得諾諾的崇拜。

  他斜眼瞄向葉梓亮,很不禮貌地用目光嘲笑。

  葉梓亮不以為忤,還笑說:「棠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同理心?這就是為什麼你只能當舅舅,我卻能當諾諾的好朋友,你得到諾諾的崇拜,我卻能得到他的真愛!」

  真愛?諾諾對親舅舅沒有真愛的理由,竟是他無法醜化孫梧空?他火冒三丈,立刻從唐三藏變成牛魔王……

  他是個有點冷、有點霸氣,雖然經常出現在螢光幕前,卻不是表情很多的那種表演者,他講究的是專業。

  但說話誇張的葉梓亮讓他的表情變得豐富了,喜怒哀樂輪番上陣。

  停車、下車,他小跑步往病房方向去。

  他的長相本來就會讓女人回眸多看兩眼,再加上今天的服裝打扮,一路上,他得到韓國偶像的對待,但是他心急,對認出自己的觀眾視若無睹。

  病房門是打開的,私人物品還在,但葉梓亮失蹤,她真的跑去看門診?

  不會吧,蘇醫生說過肺炎要完全控制至少要三、四天。

  他看見葉梓亮的手機,快步上前拿起來,是關機狀態。她在搞什麼?

  轉身,他打算到護理站找人,這時候門卻被推開了,臉色不好的姚依依扶著葉梓亮,兩人一起走進來。

  看見賀鈞棠,葉梓亮還沒有開口,腿先發軟,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姚依依無法承擔,她尖叫一聲差點兒摔倒,賀鈞棠箭步上前,在葉梓亮落地之前一把將她抱起來。

  落入賀鈞棠的懷裡,葉梓亮反手抱住他開始放聲大哭,那個哭聲……讓姚依依心驚膽顫。

  她念的不是醫學院嗎?連大體都解剖過的人怎會嚇成這樣?沒錯,張幼琳的死狀確實有點駭人,有些現象也確實難以解釋,就是自己的心情也有點糟,可是,真必要哭成這樣?想起自己還要上班,她低聲對賀鈞棠 說:「葉醫生交給你了,我先去忙。」

  葉梓亮沒有反應,因為她在哭,賀鈞棠也沒回應,因為他被葉梓亮哭得心情大亂。他把她抱上床,但她打死不鬆開手,兩手死命扣在他的脖子上,力氣之大,任他自怎麼都拔不下。

  賀鈞棠嘆氣,只好換個姿勢重新抱起她。

  他抱著她坐到沙發上,再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窩在自己的懷間。愛抱就讓她抱吧,抱到她恢復正常為止。

  他很有耐心地輕拍她的背,很有耐心地提供一張又一張的衛生紙,也很耐心地在她喉嚨燒聲的時候,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她就這樣猛哭、拚命哭、用力哭,哭到全身力氣抽光才漸漸停下。

  在賀鈞棠考慮著要先讓她先睡一下,還是問清楚在哭什麼時,她先開口了。

  「張幼琳在家跳樓死掉了。」她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哽咽。

  明白了,賀鈞棠嘆息。她是被張幼琳的死亡嚇到,還是對自己的話感到畏懼?拍拍她的背,他試著安慰。「你的運氣很好,如果是在醫院,這起醫療糾紛肯定會落在你頭上。」

  「沒有醫療糾紛,她的家人簽下保證書,把人帶回家才會發生慘劇。」她不斷吸著鼻子。

  他說:「我早說過,她活不過十四天!」

     這就是重點,為什麼他知道?為什麼他預測得那樣精準?為什麼……想到姚依依的咨商紀錄,想到張幼琳的死狀……再想到他們初次見面,他說姊姊就在自己身邊……

  眼淚二度湧上,她不知道自己是驚恐害怕還是無法消化,她不確定要不要相信他的話,腦袋很昏、很重,心跳快得讓她無法承受。

  她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只曉得眼淚抑不住,心臟有衰竭時的無力感。

  賀鈞棠被她的第二回合淚水弄到不知所措,不是已經停了嗎?還是說……剛才只是中場休息?輕嘆,再次發揮無比耐心,遞完衛生紙、遞礦泉水,再次不斷地輕拍她的背。

  幸好,這次發作的時間比上一次短,她終於又抽抽噎噎地開口說話了。

  「你為什麼知道她活不過十四天?」

  「我看見黑白無常拿著鐵鏈子站在她身後,還有一個叫做趙緯貞的女子也跟在她身邊。」

  聽到趙緯貞三個字,葉梓亮倒抽氣猛地抬眼望他,他有那麼無聊跑去探聽張幼琳?

  「除了名字,她有跟你說其他事嗎?」

  「有。」

  「她說什麼?通通告訴我,我必須知道,這對我很重要。」

  這麼問,是因為相信了?

  「張幼琳是趙緯貞丈夫的外遇,張幼琳為了得到她的丈夫,經常在半夜打電話騷擾趙緯貞,也會在她和男人上床的時候撥出電話,刻意讓趙緯貞聽見兩人的聲音,趙緯貞本來就有憂鬱症,被她這樣一鬧再鬧,病情變得更嚴重。

  「所有人都以為趙緯貞是憂鬱症發作跳樓自殺,其實並不是,就在她病情嚴重需要人照顧的時侯,張幼琳主動向她丈夫提出願意幫忙照顧。

  「那三個月趙緯貞被「照顧」得生不如死,最後張幼琳給她吞下安眠藥,把她從樓上推下去,趙緯貞的顱骨破裂、身上有三十七處骨折、內臟大量出血,當場身亡。」

  賀鈞棠的話讓葉梓亮顫抖得更厲害,見她抖成這樣,他急問:「怎麼了?」

  「昨天姚醫生和張幼琳咨商,她說了……和你一模一樣的話,可是那個聲音不是張幼琳的,當張幼琳的聲音出現時,她說的話是道歉求饒,求趙緯貞放她一命,當趙緯貞的聲音出現,她說的是事實經過和恐嚇威脅。

  「我正在考慮那是不是思覺失調症,打算等代班的林醫生今天早上巡房之後再找時間和他討論,但張幼琳的親人堅持出院,沒想到才幾個鐘頭,她就在家裡跳樓自殺了。」

  「你剛去看她?」

  「對,她的顱骨破裂、身上有三十七處骨折、內臟大量出血,她的手腳呈現不自然的扭曲狀態,但她沒死……」她慢慢形容張幼琳的狀況,聲音還不停地抖著。

  「你看見的趙緯貞也……像她?」

  賀鈞棠點點頭。「意外死亡的鬼,常會維持死前最後一刻的狀態,但壽終正寢或病死的亡靈往往會變成年輕、健康時期的狀態,我看過比趙緯貞更可怕的,所以,別怕。」

  葉梓亮吸吸鼻子,問:「這算安慰?」

  安慰她,她看的場面只是小case?

  「如果能安慰到你的話,是的。」

  葉梓亮在他胸前蹭了蹭,靠得他更近。「我很害怕,它把我對醫學的認知全數推翻打破,我覺得又慌又憋。」

  這點他能夠理解。「第一次看見鬼的時候,我表現得比你更糟糕。」

  「你也嚇壞了?」

  「何止嚇壞,白人社會根本不信這一套,我告訴繼父、告訴老師,他們的解決的方式是幫我安排精神科醫生。」

  說到這裡,賀鈞棠大笑出聲,他嚴重懷疑如果不是自己反應夠快,在緊急時改口,不知會不會被送進精神療養院?

  「你怎麼會看見鬼的?」

  「十歲左右,我和大哥在住家附近的鹿湖游泳,我溺水了,清醒時已經是三天過後。我在醫院遇到第一個鬼,臉部呈現青綠色,右半張臉已經腐爛見骨,他全身濕透,走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濕腳印,他走到病床邊俯視我時,我聞到它身上濃濃的腐臭昧,當時,我姊姊也聞到了,但她看不見。」

  「你經常看見鬼嗎?」

  「還好。」

  「他們會不會害你?」

  「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為什麼要害我?」

  葉梓亮點點頭,她想問……問問姊姊,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進去。

  賀鈞棠給她一個溫暖笑容,他清楚她想知道什麼,也已經準備好答案,但葉梓亮欲言又止。 

        片刻後,低下頭,她找來一個不重要的問題。「鬼很可怕嗎?」

  「有的可怕,有的可愛。」

  他想告訴她,她身後那個很清秀漂亮,和她有幾分相像,她很心疼葉梓亮、很關心葉梓亮,如果她願意,他可以告訴葉梓亮,她想託自己轉告的事情。

  但葉梓亮的表情……很顯然,她還沒做好面對的準備。

  「醫院裡有很多嗎?」

  「對,不過他們只是暫時不曉得該往哪裡去,弄明白之後就會離開。」

  「那……這間病房裡面有嗎?」她問,身體縮了一下。

  賀鈞棠望向窗邊,「漂亮女生」對著他微微一笑,輕輕搖頭。又心疼了嗎?阿燦沒說錯,明明疼亮亮、亮亮愛明明,她們是無法被分割的。

  他順著葉梓亮的背輕拍,還以為把生活過得這麼粗糙的女孩,事事都無所謂,還以為她很勇敢、很直接,衝破頭也不後退,沒想到她是穿山甲,堅強的部分只有外殼。

  「放心,沒有。」

  「如果有的話,你可不可以跟它們溝通說我只是暫住的,不要來嚇我,好嗎?」

  「好。」他輕輕笑開。反問:「你這麼怕鬼,以後上班怎麼辦?」

  「所以無知者無畏。」

  賀鈞棠忍不住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又不是西瓜,你幹麼敲我?」

  她擺明想轉移話題,於是他順著她的心意往下說:「你的腦袋和西瓜沒兩樣,真懷疑你怎麼能考上醫學院?」

  「是僥倖。」

  「怎麼能順利畢業?」

  「有兩次差點被當了,幸好我長得夠可愛,教授很愛我。」

  「醫生執照呢?」

  「我爸的功勞,為了大考,爸去中醫那裡給我買兩個月的補腦丸,助我的記憶力大幅提升。」

  見她情緒緩和又能說笑,賀鈞棠打電話點餐,他們一面吃飽一面聊天,葉梓亮問很多和鬼有關的事,但最想知道的部分,一句都不問。

  賀鈞棠不勉強,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她準備好。

  他給她削蘋果,削出來的蘋果皮長長的一條,從頭到尾都沒斷掉,像姊姊削的那樣,她看著看著就怔了,不願意他停下動作。

  所以葉梓亮吃掉三顆大蘋果,還想再看看、再吃吃,但這回賀鈞棠打死不給削。

  這天晚上葉梓亮耍賴,不想賀鈞棠睡在沙發上,非要他和自己分享一張病床。

  她靠在他懷裡,睡著之前,迷迷糊糊說:「謝謝你,在你身邊好舒服、好幸福……」

  ……賀鈞棠被電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11:09 PM 編輯

第七章

  葉梓亮開始上班了,可張幼琳的事在她心底留下陰影。

  賀鈞棠明白,於是有機會就找她聊天,話題內容多是那個大部分人無法窺探的靈異世界。

  他說:「你選擇精神科,不就是想知道人死後精神會不會長存?現在知道答案,為什麼還不開心?」

  葉梓亮滿臉沮喪。「我也不曉得。」

  他看著窗邊笑意盎然的女孩,對葉梓亮說:「我可以告訴你,這輩子與自己有緣的人,下輩子定會再聚首,這樣……覺得快樂嗎?」

  所以下輩子還會有一對姊妹,叫做明明與亮亮?這個說法滿足了葉梓亮,是啊,她感到快樂。

  葉梓亮本要來輔導諾諾,卻被賀鈞棠輔導,很奇怪吧,不過這種奇怪現象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成長。

  一開始,她的舊衣服全被賀鈞棠丟光,她覺得很浪費,他卻白眼翻到頭頂心。

  「這是替你的病患著想,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已經夠可憐,你怎麼還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活在第三世界?」他的口氣很諷刺。

  鴨霸!

  一個鴨霸到底的男人,卻有雙細心溫柔的手。

  她喜歡他的服務。他可以在十分鐘內幫她化個似有若無,卻讓顏值提高五十個百分點的美妝;穿上他搭配的衣服,葉梓亮走到哪裡都有人吹捧稱讚,他幫她收拾過的包包,再不會找不到悠遊卡和手機,她洗澡時蟬蛻似的衣服,很久沒見到蹤跡……

  他不著痕跡地處理她的生活瑣事,不著痕跡地讓她心安心適,不著痕跡地讓她過得安心舒服,他既鴨霸又溫柔,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融合成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讓她想要靠近。

  清晨,天色蒙蒙亮起,賀鈞棠睡得不省人事。

  他熬夜了,因為銷售量超過供應量,工廠那邊叫苦連天,他不得不和工廠經理商量對策。

  門板上傳來兩下敲叩聲,兩下、再兩下,他聽見聲音了,他在棉被裡面掙扎半天,用盡所有力氣,終於醒過來。

  「進來。」

  門打開,小小的諾諾抱著被子和故事書進屋,他站在門口,和床上的賀鈞棠對望,賀鈞棠招招手,諾諾猶豫幾秒鐘後走到他床邊。

  「你要舅舅講故事?」

  諾諾小心翼翼地,輕點頭。

  進步!儘管賀鈞棠很累、很想把眼睛閉回去,但諾諾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他高興得想下床跳舞。

  他也做了。下床,抱起諾諾快樂地轉圈圈。因為這是第一次,諾諾主動向自己靠近。

  葉梓亮搬進家裡整整一個月,他知道諾諾正在進步中,即使速度緩慢,但他已經和過去不同,沒想到他竟會……忍不住又抱著諾諾轉幾個圈,忍不住額頭蹭上諾諾的肚子,蹭得他又笑又躲。

  瞌睡蟲被瞬間拍死,精神一下子集中,他把諾諾放到床上,大聲宣佈,「舅舅講故事了,要聽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

  諾諾連忙搖頭,他才不要聽亂七八糟、混淆認知的童話故事,抓起床邊的故事書遞到賀鈞棠手上,他拉開棉被,整個人鑽進去。

  賀鈞棠側過身望著諾諾,葉梓亮常說他們家的基因很好,諾諾是混血兒中的極品。

  媽的第一任丈夫是白人,大哥,大姊也是極品混血兒。

  他問過大姊,高致星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不肯離婚?

  姊姊想很久,告訴他,「我不要像我們的媽媽那樣,她快樂了、她在愛情裡面不枯萎了,但身為她的孩子很可憐。」

  姊姊沒說錯,他們確實可憐,明明白白的不公平,每天在家裡不斷上演,繼父疼愛弟弟、妹妹,卻把他們前面三個孩子當成黃鼠狼,好像他們的存在目的只是為了侵掠。而母親顧及家庭和樂不敢輕易挑起戰爭,所以他們從小到大最重要的學習是忍耐。

  對繼父忍耐,對過弟弟妹妹忍耐,對學校的霸王忍耐,過所有施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公忍耐。

  他外表斯文,骨子裡卻不是個溫和nice的男人,所以他強烈地期待出人頭地,期待把自己的氣焰燒盛,希望有一天夠俯瞰繼父,教他明白自己從來不是壓垮家庭的包袱。

  在他建立起事業後,樂意在各方面給予哥哥、姊姊協助,但他們和自己一樣驕傲不屈。兄妹三人擰成一股繩,他們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互相幫助、彼此支持,他以為他們會一起成功著,沒想到……

  沒關係,姊姊的委屈,他來討!

*             *             *

  賀鈞棠在新品發表會當天邀請林薇棻。

  那天,舞台背景是姊姊的照片,他注意到林薇棻的表情僵硬。

  發表會後,透過宋采青,賀鈞棠認識林薇棻。他和林薇棻打過招呼後,便急著問宋采青,高致星願不願意放手諾諾的監護權?高致星三個字吸引了林薇棻的注意,她不自然的反應讓賀鈞棠明白,林薇棻很清楚姊姊的存在。

  她是小三,無庸置疑。

  賀鈞棠離開,宋采青指指牆壁上的大幅廣告,閒聊八卦似的告訴林薇棻。

  「照片上的女模是鈞棠同母異父的姊姊,姊弟關係相當好,當初他並不同意芸棠姊留在台灣發展,誰知她被愛情沖昏頭決定留下。芸棠姊過世後,孩子被送到鈞棠身邊,他想親自把孩子帶大,但他一個單身男人,工作又忙碌,有實行上的困難,所以打算把外甥送到加拿大交由賀伯母照顧,只是他姊夫不願意放棄孩子監護權,他聘我為代理律師處理這件事……」

  她探聽過林薇棻,知道她凍卵、積極想當母親,這樣的女人自然不會想要留下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林薇棻在商場打滾多年,不是吃素的,反試探問:「他姊夫不願意照顧孩子,卻又抓著監護權不放,聽起來不大合理啊?」  

  宋采青搖搖頭回話,「高致星並非不想帶孩子,只是現在房市買賣狀況很糟,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把所有的力氣全放在工作上。

  「諾諾長得像芸棠姊,看著兒子、想著妻子,諾諾能安慰父親的心靈感情。這個案子很難辦,我能理解高致星身為父親的痛苦,但監護權不在賀伯母手上的話,賀家裉本無法為諾諾申請國籍,難道要讓孩子拿觀光簽證,每半年來回一趟台灣和加拿大?這太辛苦孩子了。

  「更麻煩的還不是這個,諾諾自從芸棠姊過世之後,他的精神狀態發生問題,他不吃不笑不說話,對誰都很冷漠,現在請了個專門的精神科醫生在進行輔導,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進步,所以鈞棠急著想小幫諾諾換個新環境,可是高致星……」

  這番話中對高致星沒有半點埋怨,卻帶出幾個重點。

  其一高致星深愛亡妻和兒子。其二諾諾有精神上疾病,不好照顧。其三賀家想要儘快得到諾諾的監護權。

  林薇棻沒有做任何表態,唯有皺皺眉,轉開話題。

  她和宋采青應酬幾句後離開了,賀鈞棠望著林薇棻微滯的腳步,嘴角揚起。

  熱戀中的女子能容得下男友把亡妻和孩子擺在第一?現在有人想要諾諾,她只有歡欣鼓舞的分,哪有阻止的道理?

  林微棻不缺錢卻缺面子,她想辦一場高調婚禮,就不會讓任何麻煩冒出來,或許再過幾天高致星就會主動聯絡宋采青了。

  兩千萬?他沒讓高致星吐出來就不錯了。等諾諾的監護權到手,他將會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戀情提早曝光。

     聽說林薇棻和前夫鬧得厲害,離婚當時因為前夫有外遇,理虧之下吐出將近三成的股份,如果前夫知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外遇時間比自己更早……不曉得會產生什麼新發展?諾諾拉拉他的衣服,賀鈞棠才發現自己分神了,打開繪本,他逐字念故事。

  「從前從前在一個古老的森林裡……」

  故事進行不到一半,又傳來敲門聲,賀鈞棠放下故事書,兩人互視一眼。

  是葉梓亮?不可能吧,哪次放假她不事先恐嚇大家要讓她睡到自然醒,要不是這樣,諾諾怎麼會退而求其次跑來找舅舅念故事書。

  「進來。」賀鈞棠闔上故事書。

  門打開,葉梓亮兩手抱滿瓶瓶罐罐走進來,匆忙間,她把化妝品往棉被上一丟,用力把賀鈞棠拉坐起來,「棠棠,快幫我化妝,我要遲到了。」

  又叫棠棠?!他抗議過無數次,但抗議無效。

  她身上穿著粉色小洋裝,特地戴上他幫著挑的水晶首飾,頭髮吹過了,雖然吹得不怎樣。

  「你要去哪裡?」搞得這麼隆重?

  「和蘇大哥約會。」

  約會?蘇醫生?那位在葉梓亮住院期間,每天都出現一、兩次的年輕醫生,他在追求葉梓亮嗎?

  年輕男女約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賀鈞棠的眼色微黯,笑容變得勉強。

  「對。」她神經很大條,沒有發現他的勉強,還笑咪咪說:「快點,我已經把化妝水、乳液通通塗上去了,剩下的你來。」

  塗?賀鈞棠橫她一白眼,她把保養當成刷牆壁還是畫廣告牌?

  不理她,重新躺回床上,賀鈞棠把諾諾抱到自己肚子上,手腳一伸,諾諾被舉高高,樂得呵呵大笑。

  「唉呦,你們等一下再玩啦,先把我的臉擺平。」葉梓亮扯著他的衣袖大喊。

  「你的臉關我什麼事?」

  賀鈞棠更嘔了,每天上班都要他提醒,她才會乘乖坐在椅子前讓他擺弄臉蛋工程,今天倒好,不提醒卻自己找上門,蘇醫生很重要嗎?

  「拜託、拜託,真的很重要啦!」她搶過諾諾,把諾諾抱到椅子上,小聲賄賂他。「晚上回來,我給你帶一盒哈根達斯。」

  她比一個OK,諾諾也比出OK代表談判圓滿。

  葉梓亮坐回床邊,二度拉起賀鈞棠,滿臉的巴結討好。「快一點啦,蘇大哥馬上就要到門口了。」

  上門接人?感情這麼好?關係這麼密切?阿燦知不知道這號人物?誰允許她把他家地址洩露出去的?

  葉梓亮把隔離霜蓋子打開,放在他手上,說:「等我回來,給你帶……」

  「你以為我是諾諾?」他沒好氣地接過隔離霜,對著一張笑逐顏開的快樂小臉,很難生氣。

  「不然今天回來,我陪你去看電影?」

  「看卡通片?」賀鈞棠指指諾諾,身為有責任感的大人,可以丟下小孩跑出去看電影?她純粹胡扯。

  「那我、我、我……」我半天,葉梓亮發覺自己對他的貢獻少之又少,嘆氣,她還真的找不出能交換的條件。

  看她抓頭搔腦,把本來就弄得不怎樣的頭髮抓得更亂了,他再看不下去,怎麼有這麼……粗糙的女人?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葉梓亮繼續凌虐自己的頭,他開出交換條件。

  「等你回來,完整交代今天的行蹤?」

  「成交!」

  她同意的速度快到驚人,賀鈞棠還以為有得討價還價,沒想到她一口氣同意,真把他當成男閨蜜?

  條件談妥,他再有不開心,還是乖乖下床幫她化妝。

  十分鐘不到,葉梓亮的顏值迅速往上提高百分之五十,化好妝,老媽子性格發作,他幫她重新吹好頭髮,幫她搭配鞋子、包包。

  看著鏡中的自己,葉梓亮太滿意了,於是她毫不吝嗇她吹捧他、誇獎他,用的語彙誇張到讓他的臉頰微微發紅,翻翹起來的毛都順了。

  只不過在門鈴響起,賀鈞棠看見蘇啟然捧著一大束玫瑰來接葉梓亮時,撫順的毛瞬間又發擰!

  他生著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怒氣。

  送走葉梓亮,打開的大門過了五分鐘才關起來,他兩隻眼睛死命盯住電梯,裡頭有兩簇火苗在跳躍。然而他並未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光是火大著、不滿著,像是被誰狠狠踹了兩腳,卻不知道誰是主凶。

  葉梓亮不在,諾諾很無聊,賀鈞棠更無聊。

  為了提振士氣,他們去逛街,大手牽小手,然而沒有一個大驚小怪對著店家指指點點的葉梓亮,兩個大小男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公園散步,沒有一個鬧著買氣球、吹泡泡,很不要臉地搶坐兒童蹺蹺板的葉梓亮,兩人悶悶地坐在長椅上,一個抓著氣球、一個無奈地吹泡泡,然後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餐廳,點一桌很昂貴的海鮮餐,但是沒有一個誇張形容餐點多好吃、味道多美妙,沒有一個一面吃飯一面對著服務生指指點點,說這個英俊、那個漂亮的葉梓亮,兩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沒有人故意,但是低氣壓持續籠罩。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和葉梓亮做過這麼多的事,她已經成為這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回家好不好?」賀鈞棠問,諾諾亳不猶豫地點頭。

  於是他們回家,兩人坐在客廳裡,一個用電腦工作,一個拿出老師派的功課寫寫畫畫。然後兩人在不經意間,一起抬頭看向對方,一起嘆氣,然後又一起埋首工作。

  沒道理的,只是少一個人,卻全部都不對勁了……

  七點鐘,門鈴響,兩人同時丟下手邊工作,同時跳起來衝向大門,甥舅的默契好到令人無法置信。

  賀鈞棠打開大門,葉梓亮一手捧著炸雞,一手捧著哈根達斯,笑咪咪地看著他們。

  「吃過晚飯沒?」葉梓亮揚聲問。

  「沒。」賀鈞棠回答、諾諾搖頭,兩個人一起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一人一手拉葉梓亮進屋裡,他們迫不及待的動作讓她受寵若驚。他們……很久不見了嗎?怎麼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我去洗個澡,等一下一起吃炸雞。」葉梓亮鬆開他們,往房間方向走。

  諾諾點頭、賀鈞棠應聲,葉梓亮離開後,甥舅互視一眼,先前板著臉、垂頭喪氣的情況瞬間失蹤。

  「你負責客廳,我負責廚房。」賀鈞棠說。

  這是很模糊的指令,但諾諾居然聽懂了,他走到桌邊把自己的書包收拾好,也幫著把舅舅的「書包」收好,來來回回、一趟一趟的把東西往各自的房間送。

  賀鈞棠本來就是效率極高的人,現在有了動力,效率加倍。  

  生活很隨便的葉梓亮,洗澡洗頭只需要十五分鐘,而他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已經煮熟一鍋湯、拌好生菜沙拉,炸雞用漂亮的盤子盛好、微波爐熱好,一盒普通炸雞在他的巧手下變成五星級大餐。

  在這個家裡,他已經習慣讓葉梓亮每一頓都吃到五星級大餐。

  葉梓亮看著把三星級炸雞提升兩顆星的賀鈞棠,又是一通亂七八糟的讚美。「哇,這是我買回來的東西嗎?它不是長這樣的,棠棠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想佩服你、不想對你五體投地,但是你……」

  接下來的話很噁心,為了大家腸胃保健著想,還是別提。

  葉梓亮坐到地板上,東邊抱抱諾諾,西邊抱抱棠棠,跟誰在一起都比不上跟他們生活來得舒服,滿足地嘆一口氣,要是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這會兒,她突然希望建商延遲交屋。

  「吃飯!」賀鈞棠一聲令下,葉梓亮抓起兩根雞腿,左右各遞一根。

  只是小小的炸雞腿,但經過她的手指服務,雞腿立刻變成鳳凰腿,兩個大小男人吃得津津有味,比起中午的海鮮大餐,簡直是無法形容的美味。

  「好吃嗎?在師大路那邊的老店,蘇大哥買的……」

  聽見蘇大哥三個字,鳳凰腿迅速被打成快餐垃圾,賀鈞棠板起臉孔,問:「你們在交往?」

  葉梓亮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啦,你要我們搞亂倫哦。」

  「亂倫?」賀鈞棠不解。「你們是什麼關係?」

  「蘇大哥是姊姊的初戀情人,姊姊念高中的時候,他們兩個就開始偷偷交往,爸媽都不知道,他們約會,我是他們最好的煙幕彈。」那個時候為討好她,蘇大哥給她買一堆漫畫,他們談戀愛,她也和漫畫談戀愛。

  「所以今天……」

  「我陪蘇大哥去看姊姊,你有沒有注意到蘇大哥手上那束超美的玫瑰花?那是姊姊的最愛,蘇大哥曾經承諾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裝飾他們的結婚禮堂,姊姊的結婚禮服上面要綴滿蕾絲做的玫瑰花。」

  葉梓亮嘆氣,把頭靠到賀鈞棠肩膀上。今天,她目睹蘇大哥的哀慟,對蘇大哥而言,姊姊從來不是過去式。

  賀鈞棠沉默了,她沒有說著悲傷的話,他卻能感受她的悲傷。

  「今天我們去他們讀的高中,去吃他們一起吃過的牛肉麵,我加很多酸菜和辣椒油,蘇大哥說姊姊也是這樣,每次都吃到眼淚鼻涕齊飛,可就算是這樣,在他眼裡沒有人比姊姊更漂亮……

  「蘇大哥和姊姊的功課很好,每―次都搶全校第一名,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因為驕傲不願意去探聽對手的一切,本來是王不見王的兩個人,直到有一次朋友開玩笑 說:「你去把葉梓明吧,看看是她被你迷得亂七八糟,成績直直往下掉,還是你被愛情沖昏頭,寧願把第一名拱手相讓。」

  「成績不相上下,兩人便在愛情上較勁,誰曉得他們會一見鍾情、會互許終生、會攜手走向共同的目標。

  「蘇大哥說當年他的生日願望,第一,當我的姊夫,第二,和明明考上同一家醫學院。」

  聽完葉梓亮敘述的故事,賀鈞棠說:「他們的感情很好。」

  「非常好,好到已經十幾年過去仍舊放不下。」

  葉梓亮不知道如何形容心情,這麼多年過去,蘇大哥還惦記著姊姊,讓她感動、感恩也感激,這麼專情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是絕版品。

  「蘇大哥以為離開台灣就能離開痛苦記憶,可是他心中的傷口始終無法痊癒,於是繞了地球一圈又回到台灣。」

  「談談你的姊姊吧。」賀鈞棠凝視葉梓亮。

  事實上,在很多年前他已經從阿燦身上知道亮亮和明明的所有故事,他知道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因為深愛姊姊卻被母親痛恨,知道葉梓亮的喜怒哀樂和隱藏在開朗笑容下的哀愁。他都明白的,但是現在的葉梓亮需要被傾聽,而他願意扮演傾聽者。

  「那個夏天,是我們家最快樂也最痛苦的一段經歷。姊姊順利考上最好的醫學院完成媽媽和自己的夢想,並且可以和蘇大哥繼續當同學,這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可卻也在同一個暑假,姊姊也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

  確診那天下午,她抱著葉梓亮狠狠痛哭一場,第二天在天未亮之際,帶著行李離家出走。那個早上,葉梓亮在姊姊房間裡的落地窗往下望,視線穿過桑樹葉,看著姊姊毅然決然的背影。

  葉梓亮沒有叫醒爸媽,因為她知道,這一趟路會是姊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即使媽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打遍所有同學電話都找不到姊姊,葉梓亮猜出姊姊的下落時,她知道卻不肯說,因為相信在那個時候最能夠安慰姊姊的人,不是爸爸媽媽或自己,而是蘇大哥。

  晚上她打蘇啟然的電話,確定姊姊平安,一個星期後姊姊回家,她對媽媽說要接受治療。

  葉梓亮永遠不會忘記姊姊當時的表倩,那是下定決心,是相信自己會成功,是打算用盡所有心力的決然,所以葉梓亮很高興,她把自己的零用錢買煙火,她要慶祝姊姊即將到來的成功!

  葉梓明消失的那個星期,於他們而言是個謎,沒有人問姊姊到底去了哪裡,今天蘇啟然為她解密了。

  那天清晨,葉梓明去找蘇啟然,拉著他玩遍阿里山、日月潭、杉林溪,他們在不同的度假小屋裡不斷偷嘗禁果,他們假裝是一對夫妻,老公、老婆互喚,葉梓明對蘇啟然 說:「我不要到死掉,連上床是什麼都不知道。」

  蘇啟然回答:「你不知道的事太多,我會一件件帶著你去嘗試。」

  正是這句話,讓葉梓明在每次療程結束養好身子後,就要去「一個人的旅行」,古湘屏強力反對,但葉秉華似乎隱約猜出什麼,阻止了妻子的反對。

  他說:「你已經控制明明十八年,如果這是她人生最後的旅程,難道不能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走?」

  這句話讓他們在葉梓明離開家後,大吵一架。因為古湘屏認定,這不會是女兒最後的旅程。

  蘇啟然帶著葉梓明看遍台灣美景,嘗遍台灣美味,也做了無數次她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冒險。

  葉梓亮說了很多,說了很久,說得諾諾累得睡著了,炸雞掉在地上,嘴角沾滿油。

  葉梓亮幫他把嘴巴擦乾淨,賀鈞棠把他抱回房裡,葉梓亮不愛乾淨,所以不整理桌面,她又跑到廚房從冰箱裡面拿出啤酒打開,等賀鈞棠回來時,她已經喝掉半瓶。

  侯一燦說過,葉梓亮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會變成瘋子。但是今晚……賀鈞棠不打算阻止她,因為他知道她的臉在笑,心卻在哭。

  他坐在她身邊,也打開啤酒輕輕碰上她的瓶子,仰頭喝一大口。「還想說故事嗎?」

  「很想。」

  她沒有辦法對蘇大哥講述姊姊的故事,因為他知道的姊姊比自己多更多,但她需要一個傾聽者,在今晚,在她去看過姊姊之後。

  「那就說吧。」他把她圈進自己懷裡。

  「血癌整整折磨姊姊兩年,剛開始姊姊信誓旦旦說她一定會康復起來,她強忍痛苦,咬牙整理行李和蘇大哥出遊,回到家裡,她會關起門悄悄地和我分享這個新旅程,滿滿的相簿,滿滿的姊姊的笑臉。

  「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感激蘇大哥,看著那些照片時,我真心相信姊姊一定會痊癒。

  「蘇大哥定下一百趟的行程,他告訴姊姊,「等我們把所有的地點通通玩遍,你的病就會痊癒。」姊姊卻說:「等我們走過所有的地方,我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蘇大哥反對,他說:「走完這一百趟旅程,我還要定下一個一百趟。」

  「我無法形容,姊姊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多幸福,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面,可惜最後姊姊並沒有走完,她被疾病折磨得再沒有力氣享受下一段旅程。」

  葉梓亮有點薄醉了,但她仰頭把剩下的酒喝光,像在比賽什麼似的又打開一瓶,噗吱……泡泡冒出來,她咯咯地笑著,想起某次……

  「那次骨髓配對成功,我和姊姊高興得不得了,我們用力搖晃香檳,打開香檳時瓶蓋飛起來,泡泡噴得我們滿身都是,我們身上染了淡淡的酒香,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大醉,因為我很快樂。  

  「爸爸說我醉了會變成瘋子,抓到人就要親親。我說如果我瘋了,姊姊就會健康,我願意發瘋,因為快樂而發瘋是很幸福的事。

  「準備進行移植那幾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邊告訴她,等她好了,我們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蘇大哥也告訴我,他有多愛多愛多愛我,他說:「亮亮,你給我牢牢記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沒有你,我的幸福會灰飛煙滅。」

  「那幾天,我們像瘋子似地快樂著。直到……移植失敗……」

  葉梓亮又開一瓶啤酒,賀鈞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髮,讓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她迷濛的雙眼對著自己,叨叨絮絮說著他早已經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錢,我們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這次的手術中,但是移植失敗了……這個失敗讓我們全家從天堂被打入地獄,我們的計劃變成泡影,姊姊連笑都不會了。」

  「那次的移植,讓我整整在病床上躺兩個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體在抗議,姊姊的狀況也不好。移植手術之後,姊姊的健康像搭雲霄飛車,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斷發燒,她被關進隔離室……每天醒來,我都害怕會聽到姊姊死訊,姊姊是多好強的人啊,可她徹底被擊倒了。

  「媽媽更好強,所以她不肯承認失敗,她要求醫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處籌錢,非要再試一次。

  「姊姊問:『如果還是失敗呢?』媽媽說:『就算傾家蕩產,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葉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著啤酒,然後突地坐起來,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賀鈞棠的臉,瘋了似地問:「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沒有移植骨髓給姊姊?哈哈……答對了,我沒有!我從病房裡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燦家裡,骨髓移植那天媽媽找不到我、醫生找不到我,沒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轉直下,她說不怪我、不是我的錯,她笑著說不管在哪裡,她都會守護我,她說下輩子,我們還要當姊妹……

  「知道嗎?等不到醫生安排下一次的手術,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沒有聽清楚?我是殺人兇手耶,我殺死姊姊,我是最壞、最惡劣、最可怕的壞妹妹……」

  葉梓亮放聲大哭,哭得眼睛紅、鼻子紅,臉頰也一片紅通通。

  她不斷說自己是兇手,不斷說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堅持做完手術……但再多的如果都不會成立了,因為明明死去,而她必須背負殺人兇手的罪惡感走完這輩子。

  擁她入懷,潔癖嚴重的賀鈞棠任由她的眼淚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來的故事,賀鈞棠知道。

  葉梓明過世,葉媽媽狠狠打葉梓亮一巴掌,鮮紅的指印印上她腫了半邊的臉頰。

  那天有颱風過境,風強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會被風刮跑,而她離開醫院,傻傻地坐在醫院門前任由風吹雨打,直到阿燦找到她、帶她回家。

  她的衣服濕透,頭髮黏在臉頰上,她的手腳有好幾處擦傷,她的額頭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現在翻開瀏海還可以看到那道傷疤。

  她看到阿燦時只說一句「我殺人了」,就昏倒在他懷裡。

  她燒得不省人事,阿燦打電話給葉伯伯,葉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暫時收留葉梓亮,因為那時候,葉梓亮瘋了、葉媽媽也瘋了。

  葉梓明出殯那天,阿燦到靈堂祭拜,幾天不見,葉梓亮瘦得只剩下兩顆眼睛,他看見……她的袖子底下累累的傷痕。

  葉媽媽痛恨葉梓亮,一發怒就責打葉梓亮,葉伯伯不得不把她送到奶奶家,在那之前,葉梓亮曾找過阿燦要求當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燦沒有同意。

  之後葉梓亮離開台北,之後她很努力地表現自己沒有改變。

  但阿燦知道她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快樂是真快樂,之後的她,快樂有大部分的演戲成分,之前的開朗是真開朗,而之後的開朗……只是為了安慰其他人。

  阿燦心疼,卻無力改變。

  葉梓亮再沒有回家裡住過,大學聯招她拚了命考上姊姊的醫學院。

  阿燦說,天曉得要考上那個學校,她必須燒掉多少腦漿才辦得到。

  但她考上了、畢業了,她成為醫生,汲汲營營不斷努力,但她做再多都得不到母親的原諒。

  因為殺人兇手的印記,已經烙進她的骨頭裡。

  葉梓亮一面哭、一面喝酒,越來越多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經。

  她不哭了,她開始大笑,她笑著親吻賀鈞棠的臉,笑著強吻他的唇,她整個人跨騎到他的身上,抱著他、不斷在他身上蹭。

  賀鈞棠沒有生氣,只有心疼,再為她開一瓶酒,她仰頭咕嚕咕嚕喝掉了。

  喝光酒後,她醉得更厲害、笑得更開心,只是一面笑一面掉淚,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哀,是樂是慟。

  賀鈞棠沒有喝酒,所以他很清楚,她的心正在碎裂中。今天去看姊姊,被捆得緊緊的罪惡感解套了?還是走過姊姊和蘇啟然記憶裡的每個地點,她越發憎恨自己?不應該這樣的,不是她的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更何況,誰敢保證她做出的決定是錯誤?

  葉梓亮胡鬧一通,把他親得滿臉口水,直到累得趴在他身上還咯咯地笑著。

  她問:「知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看見諾諾,我會跑去坐在他身邊,會跟他講明明和亮亮的故事?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無助、茫然、恐懼和罪惡感。

  「諾諾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認為自己是害死媽媽的兇手,他和我一樣恨自己……」

  「不會的,我姊姊死於子宮頸癌。」他輕輕告訴她。

  但是她沒聽見,依舊繼續往下說:「諾諾很可憐,和我一樣可憐,可是我無權可憐,因為我是大壞蛋……」葉梓亮開始大舌頭、開始語無倫次。

  她推開他,跑到沙發上跳舞,她又笑又跳,不斷扭動身體,唱著沒有人聽得懂的歌曲。

       她一下子對著他招手,笑咪咪說:「不可以愛我哦,我不值得被愛。」一下子哭著問:「為什麼不要愛我,媽媽不愛我、爸爸不愛我、棠棠不愛我、阿燦不愛我……為什麼我這麼不可愛……」

  心痛的感覺越來越盛,誰說她不可愛?誰說他不愛她?誰又允許她這樣日日夜夜地鞭撻自己?

  她的發瘋讓他不捨,可賀鈞棠沒有阻止她,看著她跳舞、看著她發神經、看著她笑著唱著跳著,還拉起他一起跳大腿舞……

  他看著她的涕泗縱橫、看著她哭哭笑笑,直到她體力耗盡癱軟在沙發裡,賀鈞棠才把她抱回房間裡,擰來毛巾把她狼狽的臉孔清理乾淨。

  拂開葉梓亮的瀏海,傷痛還在額頭鮮明著,那天……世界在她眼前崩潰了,是嗎?

  嘆氣,賀鈞棠看向出現在葉梓亮身邊,和自己一樣心疼的女孩,問:「她不問,我不能主動告訴她嗎?」

  漂亮的女孩對他輕搖頭,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撫過葉梓亮的傷疤。兩顆淚水墜落,掉在葉梓亮臉頰。

  「你這種守護對她沒有意義,她必須儘快從葉伯母的恨意中解套。」

  女孩像是沒有聽見賀鈞棠的聲音似的,只是專注地看著葉梓亮,專注地哀傷著。

  「葉梓明,你真的愛葉梓亮嗎?我怎麼覺得你對她很壞,你只想維護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完美的形象,卻任由葉梓亮在痛苦中沉淪。」

  女孩終於反應了,她抬起頭,蹙眉苦苦地看著他,輕聲問:「你愛她嗎?」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賀鈞棠無法回答。

  他愛她嗎?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他卻像認識了她一輩子,過去葉梓亮在他心裡只是一個故事,鮮明生動的故事。

  現在這個故事加入自己的生活,把他的世界變得鮮明活潑,讓他的日子頓時有滋有味,他喜歡她,但是,愛她嗎?

  他定在原地靜靜地望住她,一人一鬼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後,他開始與她對話,他們從葉梓亮的記憶與罪惡感談起,從蘇啟然說到葉家父母,從過去論到規在,越是對話,賀鈞棠的眉心越是緊繃。 
 
     他可以感受到她對葉梓亮的關心與在乎,只是……

  他深吸氣,怒道:「葉梓明,你真自私,你憑什麼替葉梓亮作主,你怎麼知道她和蘇啟然在一起會幸福?承認吧,你不過是希望透過葉梓亮,蘇啟然永遠不會遺忘你!」

  他霸氣、他不給人留餘地,他盯住葉梓明,瞬也不眨的目光讓人備感壓迫。

  她從無懼到無語,她在深思中緩緩垂下頭,然後漸漸霧化、消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2 11:45 PM 編輯

第八章

  露營烤肉計劃因為葉梓亮的生病、賀鈞棠的瘋忙,一路拖,拖到一個月後才成行。

  三個辛苦忙碌的成年人,能湊在一起弄出三天兩夜假期並不容易,所以他們已經興奮很多天。

  昨天晩上,諾諾還熬著不睡,陪葉梓亮去大賣場採買食品。

  葉梓亮和諾諾越來越親密,在超市裡還有人誤以為他們是母子。

  休旅車裡,侯一燦和賀鈞棠坐在前座,他們輪流開車,葉梓亮和諾諾坐在後座。

  當車子開過兩個小時之後,昨晩沒睡好的諾諾睡著了,葉梓亮聽著侯一燦和賀鈞棠討論公司的事也昏昏欲睡,但手機的LINE不斷傳來訊息。

  葉梓亮也不停回對方訊息。

  因為訊息傳送速度密集,賀鈞棠趁著紅燈的時候轉頭,問:「怎麼了,是醫院裡面的事?」

  「不是啦,是「芸芸」的事。」

  葉梓亮已經習慣回芸芸訊息,即使她根本沒有和自己對話,只是拿她當丈夫不斷傳訊。但身為精神科醫生,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提供專業協助……呃,好啦,她承認,自己是過度好奇了。

  「芸芸?」賀鈞棠滿頭霧水。

  侯一燦看一眼忙著回訊息的葉梓亮,向賀鈞棠解釋。「亮亮換手機不久後,就有個署名「芸芸」的女人,經常給亮亮傳LINE。」

  「怎會這樣,沒有封鎖嗎?」

  「封鎖過了,沒用,是亮亮雞婆竟然給她回訊息回上癮。」侯一燦笑道。

  「回上癮?」賀鈞棠皺眉,這種情況

    很怪,她應該到手機店問清楚狀況,而不是回訊息。「你很缺朋友嗎?」

  「什麼啦,我是看她很可憐,一個人又要上班賺錢又要帶小孩,老公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檢到,我才建議她重新檢視婚姻存在的必要性。」

  「你還鼓勵別人離婚?毛病!」賀鈞棠從照後鏡白她一眼。

  「我鼓勵,也要對方肯聽啊,我看芸芸就是打死都要跟她的老公纏在一起。」她不懂,真的是因為愛得太深刻,愛到不能自已,再大的委屈都能吞下去?

  手機不響了,葉梓亮把手機放回包包裡。

  她攀著賀鈞棠的椅背,靠近前座問:「你們男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婚前使盡力氣把女人追到手,婚後就整個大放鬆?是因為有張證書,就覺得女人已經上了鎖、有保障嗎?」

  「講什麼?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搞外遇的也很多。」

  林薇棻就是一個例子,高致星果然找上門了,把兩千萬壓低成一千萬,他不笑不說話,只是淡淡地望著對方,他的目標改了,不只不給錢,還要把諾諾的權益要回來。

  「這是個感情薄弱的時代,一點外力就能打碎一段關係。」侯一燦說。

  「其實也不一定啦,蘇大哥就很好,他喜歡我姊姊,一旦喜歡上了就不放手。」即使面對生死關頭。

  賀鈞棠皺眉頭,反問:「所以你喜歡蘇啟然?」

  「誰不喜歡?痴心絕對!」那是天底下女人都想追求的極品。

  「有意思和他交往嗎?」賀鈞棠的問話讓侯一燦猛然轉頭,緊望著葉梓亮。

  「胡說什麼,和蘇大哥談戀愛?這是亂倫!」像被針扎了似的,她揚聲反駁,蘇大哥的玩笑話讓她心有餘悸。

  「你們又不是親兄妹。」她的反駁刺激了賀鈞棠,他認為那是欲蓋彌彰。

  「可感覺就是親兄妹啊!?」

  「確定?」

  「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葉梓亮咬牙的口氣讓賀鈞棠無法放鬆,他的眉頭依然緊繃,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確定,葉梓明要葉梓亮去找什麼?會不會是一封希望葉梓亮和蘇啟然在一起的遺囑?

  如果是的話,依姊妹倆的交情,葉梓亮她會……聽從姊姊的吧。

  「如果這是你姊姊的希望呢?」他遲疑問。

  「怎麼可能?不要胡說,五百年前才流行姊妹共事一夫,現在有這種事的話肯定會上社會版頭條。」葉梓亮不以為意。

  猶豫片刻,賀鈞棠才說:「葉梓亮,你多久沒回去看父母親了?」

  這個問題,讓車子裡的氣溫頓時飛降。

  很久了,自從上次被媽媽趕出來到現在,快要半年,那個家已經沒有她生活過的痕跡,不過沒關係的,爸生病的時候,媽媽並沒有拒絕自己,這代表……即使她拒絕自己當她的女兒,卻沒有拒絕自己的援手。

  這樣,就夠了!

  侯一燦推賀鈞棠一下,不滿地覷他一眼,氣氛這麼好,幹麼提這種破事,他不曉得葉媽媽是亮亮的心病嗎?

  天曉得,她每次回家都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但是一次次勇氣被掃蕩,就算她是戰神,也不敢再輕易挑起戰爭。

  從照後鏡裡看一眼葉梓亮沉重的表情,賀鈞棠對她的母親越來越不理解,難道毀了一個女兒,就能讓另一個女兒回歸?

  侯一燦轉移話題,他是不願意讓葉梓亮受半點委屈的。「亮亮,我讓你準備的防蚊液,你有沒有帶?」

  葉梓亮順勢下台階。「帶了,我知道你們細皮嫩肉,不能被蚊蟲叮咬。」她呵呵笑起來,好像剛剛他們沒有談論過任何不愉快的話題。

  賀鈞棠沒有接話,因為他矛盾著,不確定是不是要逼葉梓亮去挖出葉梓明的信,不確定這麼做之後,葉梓亮會變得更好或更糟。

  「待會兒,你可不能光顧著玩,要分工合作。」侯一燦說。

  「好吧,煮飯你們負責,搭帳蓬你們負責。」

  「那你負責什麼?」

  她得意揚揚地指指躺在自己大腿上的諾諾,大言不慚。「我負責照顧小孩。」

  「是負責玩小孩吧!」侯一燦輕嗤一聲。

  葉梓亮揚揚雙眉,望向賀鈞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起爸媽,但她猜想和姊姊有關,他是真的看見姊姊了?姊姊向他傳達什麼?希望她回家嗎?

  她不敢問,因為罪惡感,因為知道自己會辜負姊姊的期望,因為對母親的害怕已經在心底烙印……

  葉梓亮不接話、賀鈞棠也不接話,侯一燦用手肘撞賀鈞棠一下,難不成難得的三天兩夜要在這種氣氛中度過?

  賀鈞棠瞄侯一燦一眼,就半點見不得葉梓亮不開心?

  侯一燦的寵,讓賀鈞棠心情怪怪的,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是……略微的悶。即使心悶,他還是選擇配合侯一燦。

  「到山上的時候把手機給我看一下,我看看哪裡不對,為什麼被封鎖的人還可以傳訊息。」

  葉梓亮見賀鈞棠轉開話題,笑著接, 「好啊,你超會說服人的,我每次給『芸芸』傳訊息,她都不理我,只是自說自話。你跟她講講,說不定她會想開一點。」

  問題重點不是說服,而是不在好友名單上的人,為什麼會不斷出視?賀鈞棠撇撇嘴,質疑她擺錯重點。「你又知道我很會說服人?」

  「當然,不然你那個前十大是怎麼生出來的,這麼會騙女人買化妝品,說服力肯定不是普通厲害。」

  「你說……騙?」這是污辱他的專業,賀鈞棠咬牙。

  「啊不然咧,賺錢那麼辛苦,跑去買那種貴鬆鬆的東西塗在臉上,又不是腦袋壞掉。」

  「你說我的顧客是腦袋壞掉?」賀鈞棠切齒,這已經不單單是污辱。

  「應該說是沒自信吧,要不幹麼要頂著一臉的七彩霓紅燈,到處騙人……」

  咻地,緊急把車子停在路邊,賀鈞棠沒等葉梓亮把話說完,怒道:「阿燦,你來開車。」

  而他,要對她曉以大義!

*             *             *

  葉梓亮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是說話算話,她說負責照顧小孩,就什麼都不做,很努力地照顧小孩。

  一下車,她就拉著諾諾到附近探險。有沒有找到寶藏?有啊,他們拍下近百張照片。 

  他們跑到溪邊玩水,溪水淺淺的、沒有暗流,他們一下子互相噴水,一下子在石頭底下找蟹摸蝦,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大男人就辛苦了,剛架好帳蓬就急忙從行李架上把水和小冰箱、食物等一趟趟搬到營帳旁。

  他們擔心那兩個玩得不像話的女人小孩,怕他們餓壞了,忙不迭地升火、煮食,搶著在天黑之前把人餵飽。

  「這一爐也升起來了!」賀鈞棠說。

  這裡是露營勝地,又正逢假日有不少家庭來露營,營區規劃得很好,不管用水、洗澡都很方便。

  「知道了。」

  侯一燦把烤肉架放到火堆上,賀鈞棠把肉一片一片往上擺,瞬間香氣四溢。

  兩個養眼的男人在作飯,有不少人把眼光投注到他們身上,他們早被看慣了,笑嘻嘻地不以為忤。

  這時,葉梓亮和諾諾的笑聲遠遠傳來,不知道哪個帳蓬的年輕男孩滑倒,整個人跌進溪裡,竟乾脆躺在溪水中拚命朝旁邊的人潑水。

  葉梓亮拉著諾諾,一面躲一面笑。

  聽著笑聲,賀鈞棠忍不住勾起嘴角,侯一燦卻埋怨,「她真的半點事都不做,光顧著玩,厚臉皮的傢伙。」

  「是你把她寵壞,卻又埋怨她不乖,矛盾!」

  侯一燦站直身,兩手叉腰,似笑非笑地望著賀鈞棠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嗎?我再寵她,也不會幫她洗衣服。」

  「我受不了她的髒,動手不是為了寵她,是為了寵愛自己的潔癖。」

  「所以幫她化妝、給她買衣服,是受不了她長得太醜?」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葉梓亮勉強能在美女隊伍裡排上號。

  「經濟能力許可,誰不會在家裡擺上兩盆花、掛上一幅畫,這是視覺饗宴。」

  「違心之論!」

  賀鈞棠沒回答,確實,這是他的毛病——違心、違意,沒有一百分的把握,不開口說一分的事。

  看著烤肉片,他的手指下意識在腿上畫圈圈。他很喜歡畫圈圈,總覺得圈圈是圓滿的象徵,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圈,一份份大大小小的圓滿,這是他對自己的期待。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人生中的破損太多、圓滿太少,才會總是在下意識中期待著。

  見他不語,侯一燦打開湯鍋,看一眼裡頭滾得香噴噴的干貝烏骨雞。

  侯一燦沉吟道:「鈞棠,不要否認,順應自己的心,順應自己對亮亮的感覺,寵愛亮亮不是壞事,因為光是寵她,就會讓人感覺幸福。」

  賀鈞棠失笑,感覺幸福?是,多麼明白貼切的形容……寵上她,是不知不覺間的事。

  因為貪看她快意的笑容,因為她在他面前哭得很兇,因為明知道她沒有那麼開朗卻總是假裝開朗,因為她老是企圖把陽光帶給別人,卻把陰暗留給自己……

  「所以你才戒不掉愛她、寵她,即使 拚命想把她推開?」

  侯一燦無法承擔這個問題,反問他:「為什麼在車上問那句話?」

  「哪一句?」

  「明明希望蘇啟然和亮亮在一起。」

  「因為我知道,葉梓明希望他們在一起。」

  「你不可能知道,你連明明都沒見過,怎會知道她的想法。」

  賀鈞棠轉過身,認真望向侯一燦。「我,見過葉梓明。」

  「不可能,在那之前,你住加拿大……」話說到一半,侯一燦驀地睜大雙眼,倒抽口氣。「你是說、你早說……你看得見她?你看見……天!她一直在亮亮身邊。」

  侯一燦知道他能看見鬼,賀鈞棠用這個秘密交換他打死不讓葉梓亮知道的那個秘密,這個世界上,他們是最明白彼此的人。

  「不是一直,是經常。」他見過葉梓明三十六次。「我答應幫她忙。」

  「什麼忙?讓亮亮和蘇啟然在一起?」

  賀鈞棠苦笑。「她確實希望我跟葉梓亮傳達這個訊息,但我反對了,我告訴葉梓明,她沒有資格左右葉梓亮的未來,這不是守護妹妹的好方式。

  「葉梓明說,蘇啟然是個好男人,他會照顧葉梓亮一輩子。我刻薄回答,她不過是希望蘇啟然透過葉梓亮,把她永遠放在心上,我罵她自私,罵她辜負葉梓亮對她的感情。」

  侯一燦垂眉,笑容也跟著轉苦。「也許亮亮願意呢?願意明明永遠被記住。」他比誰都清楚,明明在亮亮心裡佔著什麼樣的位置。

  「這樣做對葉梓亮不公平。她不應該一直當姊姊的小尾巴,不應該背負陰影過―輩子,葉梓亮值得一個專心疼愛她的男人,而蘇啟然己經把全部的感情都給了葉梓明。」

  「可你說答應幫忙了?」

  「我答應的是另一個忙,葉梓亮忘記和姊姊之間的約定,她希望我提醒葉梓亮,但葉梓亮始終不願意正視葉梓明還在的訊息。」

  她不提,他就當葉梓亮還沒做足準備,他不願意勉強她,因為她的生活中已經充滿太多的勉強。

  侯一燦還想再問,但葉梓亮和諾諾已經朝他們跑來,諾諾捧著一個寶特瓶,像獻寶似地拿到舅舅面前。

  賀鈞棠接手。「是蝦子?」

  諾諾點頭,嘴角的弧度是他不曾見過的張揚。

  「諾諾抓的?」

  他搖頭,指指葉梓亮,葉梓亮得意地抱起諾諾,和他額頭蹭額頭,惹得諾諾咯咯笑,才說:「是我們合作抓到的,對不對,諾諾?」

  諾諾用力點頭,小手圈上葉梓亮的脖子,小臉貼在她的臉上。

  葉梓亮搬過來後,諾諾變胖了,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賀鈞棠接過諾諾,親他額頭一下,現在的諾諾已經不會躲開。

  見甥舅感情越來越好,葉梓亮朝侯一燦一仰頭,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的功勞。

  侯一燦回給她一個無聊白眼,葉梓亮吐吐舌頭,一面喊渴一面跑到桌邊拿起裝著半杯水的馬克杯,眼看就要喝下,突地侯一燦放聲大喊,「不能喝,那是我的!」

  這麼大聲幹麼?嚇人啊,葉梓亮鼓起腮幫子!

  知道啦,她知道他有潔癖,阿燦用過的東西她都不能用,水杯、漱口杯、碗筷……不過,喂,看清楚狀況好嗎?諾諾在這邊耶,喊這麼大聲,給不給人面子?

  葉梓亮被惹毛了,她帶著兩分挑釁,把杯子拿起來就要往自己的嘴巴湊去,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馬克杯,再買一個新的給他就行啊!

  沒想到,見她這樣,侯一燦居然像被箭射到的獵豹,瞬間爆發力2300。

  他飛快衝上來,在杯緣即將接觸到葉梓亮嘴唇時,伸手一把拍掉。

  像是慢動作似地,杯子脫手而出飛起,劃出一個不大的孤線後掉落地面,鏗鏘、破了……

  這個動作,不只葉梓亮嚇呆,連諾諾也被嚇到。她無法置信地看向侯一燦,不懂他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大。

  沒有人理解侯一燦的反應,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只能訕訕地調頭走到溪邊。

  賀鈞棠嘆口氣,微皺眉頭,他放下諾諾,在經過侯一燦時叨念一句。「你明知道這種行為並不會……幹麼這麼極端?」

  侯一燦眉頭皺得更凶,是啊,他知道,但是對亮亮……他半點風險都不願意冒。

  賀鈞棠走到葉梓亮身邊,勾住她的肩膀,故作無事似地說道:「你有病啊,又不是不曉得他潔癖,幹麼去碰他的東西?上次在公司,有個女同事碰到他的杯子……」

  「怎樣?被他強暴了?」葉梓亮橫賀鈞棠一眼,遷怒。

  「想被阿燦強暴的女人,可以從公司門口排到一樓警衛室,你講的是懲罰還是嘉獎?」

  噗哧一笑,事情就此揭過,不過葉梓亮還是噘著嘴,擠擠鼻子說道:「他應該到我的門診來掛號。」

  「你會給他VIP特惠價?」

  見葉梓亮再次被逗笑,賀鈞棠揉揉她的頭髮,說:「去跟阿燦道歉,不然今天晚上我們大家都要餓肚子。」

  她覷他一眼,一路走一路念,「知道啦、知道啦,唉……我怎麼這麼沒節操,居然為一斗米就折腰。」

  她朝侯一燦走去,經過諾諾身邊時發現他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她笑著朝他點點頭、眨眨眼,比一個的手勢。「我去搬台階,給潔癖男下。」

  賀鈞棠上前,拉起諾諾的手,說:「我們去烤肉?」  

  諾諾點點頭,還是有點擔心地望著葉梓亮的背影,賀鈞棠看出來了,笑道:「放心,阿燦叔叔很疼亮亮阿姨,她一撒嬌,阿燦叔叔就不會生氣。」

  真的嗎?諾諾抬起頭,望向賀鈞棠。

  他微笑「相信舅舅。」

  諾諾鬆開眉頭,點頭。

  「諾諾,我們找個時間,帶亮亮去看你媽媽,好嗎?」

  諾諾笑了,點頭,沒有發出聲音,但他嘴型做出「好」的發音。

  葉梓亮一邊踢著小石子,慢慢走到侯一燦身後。

  侯一燦聽見腳步聲卻沒回頭,葉梓亮磨磨蹭蹭地蹭到他身邊,先把頭往他的手臂上鑽,像蚯蚓那樣。

  他不理她,她鑽著鑽著鑽進他胸口,然後再拉著拉著把他的手臂拉過來,環住自己的腰。

  侯一燦早就沒脾氣了,卻還是板著臉孔說:「性騷擾哦。」

  「講這麼難聽?明明就是……」

  「是什麼?」

  她圈住他的脖子,把整個身體黏上去。「是相親相愛咩,對不起啦,阿燦不要生氣,以後不會了。」

  「跟你講過幾百次,我的東西你不可以亂碰。」他想拉開她的手,但她不放,連右大腿都湊上去勾住,他翻白眼,大手一拍,拍掉她的腿。

  咯咯笑著,她又把頭往他胸口鑽幾下,侯一燦瞬地臉紅。

  唉……他低頭看她,怎麼辦?分明就沒有變得多漂亮,怎麼會越來越把持不住?他提醒自己要告訴賀鈞棠一聲,沒事別幫她化妝,弄得那麼妖嬈,是要去勾引哪家的無辜男孩?

  「好嘛,不生氣了啦,以後絕對不碰你的東西,可是你在諾諾面前這樣吼我,我很沒有面子吶,你知不知道,我是諾諾的英雄。」

  他瞪她一眼,不說話,只是悠悠地嘆口長氣。

  她笑開,確定沒事了、過關!

  「我餓了,想吃烤香腸……」

  他嘆第二口長氣,把她推開,拉起她的手往回走。「不可以吃太多香腸,多喝一點雞湯。」

  她用力點頭,反握侯一燦的手,兩人一起走回營帳邊。

  她笑著仰頭望他,已經很多年了,很多年來,在她寂寞恐懼的時候,都有一隻這樣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她、牽著她,把她從黑暗裡帶出來。

  稍晚,侯一燦主動要幫諾諾洗澡,原以為諾諾會反對的,沒想到怕生的諾諾竟然點了頭。

  葉梓亮說,這是進步,以後要經常帶諾諾出門,於是賀鈞棠應了。

  賀鈞棠洗碗,葉梓亮蹲在他身邊,啥事不幹,光是看著、指點著,口氣很囂張,但賀鈞棠不介意、她的囂張,侯一燦說得對,他也把她給寵上天了。

  「聽說,你的門診病人又變得更多?」賀鈞棠說道。

  「你怎麼知道?」

  「阿章說的。」他和阿章搭上線了。

  阿章是和葉梓亮配合得最好的門診護理師,她老愛說:「我賺的錢都拿去買麵包和優酪乳,被葉醫生吃光了」。

  於是賀鈞棠給她一本名片簿,說:「以後叫這幾間餐廳送餐,你簽名,他們會到公司會計部結賬。」

  兩個星期後,阿章又碰到賀鈞棠,親熱地說:「再吃下去,我和葉醫生會變成豬,實在太美味。」

  賀鈞棠回答,「再吃兩個月就覺得不怎樣了,說不定葉梓亮又會追著你買麵包。」

  阿章拍胸脯保證。「放心,她是吃豬食長大的,有這種好東西,她吃三十年都不會膩。」

  確實,葉梓亮把生活過得太粗糙。

  牙刷翻了毛繼續用,牙膏永不從底部擠,T恤領口已經鬆開她也沒有感覺,連醫生袍染上褐色污漬也視而不見。

  他很想問她,當醫生、賺大錢,不就是要讓自己過得舒服嗎?

  但他又想起葉梓亮的話,她說,害死姊姊的人,沒有權利得到幸福。

  她說,不可以愛我哦,我不值得被愛。她的醉言醉語,賀鈞棠每句都聽得很仔細。

  「對啊,越來越多,我已經向主任提報要增開門診,不然每天都搞到好晚,再這樣下去,沒有護理師肯跟我的診。」

  「精神科醫生只負責開藥,和病人對話是心理師的工作,不是嗎?」這件事,阿章每見他一次、講一次。

  「話是這麼說,但是當你看到一雙雙信賴的眼睛望著自己……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

  這能怪她嗎?她就是顆小太陽,無時無刻吸引著人朝她靠近,想對她說話,想分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暖。

  「有不少精神科醫生出書,你有這個打算嗎?」

  「你知不知道之前有一個很有名的精神科醫生,專門醫名人的,他出過很多書,最後……」

  「怎樣?」

  「自殺了。」

  「為什麼?」接收太多負面的精神能量?他無法醫治自己?
  葉梓亮聳聳肩。「我也不曉得,也許他本身有這方面的疾病。不過花一整個白天工作,夠了,我想留點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

  「比方?」

  「彈鋼琴。」

  「你很會彈琴嗎?」

  「以前很不錯,後來……我不知道還記得多少,但能做喜歡的事,會讓人心情平安。」

  是「平安」而不是「放鬆」或「幸福」?

  賀鈞棠微斂雙眉,看一眼笑得燦爛的葉梓亮,相處幾個月,他越來越容易辨別她的笑是愜意或刻意。

  諾諾畫圖時,她也會拿著蠟筆、圖畫紙慢慢塗,慢慢畫,沒有人懂她在畫什麼,她的解釋是,這叫抽象畫。

  她的抽象畫是由很多圈圈架構起來的,然後在裡面塗上五彩繽紛的顏色。

  第一次看到她的畫,他滿心震驚,因為她也畫圈圈,和他一樣。她也期待圓滿嗎?也期待五彩繽紛的人生?

  他轉過頭,認真地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心情就會平安。」

  他沒有把話說得透徹,但她是個精神科醫生,她很清楚,如果不放過自己,她就永遠無法真正平安。

  低頭,話在舌尖繞圈圈。

  她想問……問初次見面時,是不是真的有個「女孩」站在自己後面?想問的心蠢蠢欲動,但下一秒又把話給吞回去。

  因為侯一燦牽著諾諾回來了,葉梓亮跳起來,說:「浴室在哪裡,我去洗澡。」

  看著她的背影,賀鈞棠淡淡一笑,她會的,她的人生將會圓滿繽紛。

  「她幹麼?被螞蟻咬了哦。」

  「怕我叫她洗碗吧。」賀鈞棠隨口搪塞。

  「你會叫她做事才怪。」侯一燦似真似假地抱怨著。

  賀鈞棠沒有回話,只是低頭清洗他的碗盤。

  在接手諾諾之前,他的生活只有工作,與其說那個一百多坪的公寓是家,不如說它是個很舒適的房子,很適合睡覺的地方。

  他很會做菜,但他不做菜,他很會打掃,但他不打掃,他有專門的人替自己做這種事。諾諾來了,雖然陳阿姨和過去一樣依舊天天過來幫忙,但是她做的菜諾諾不吃,逼得他不得不親自下廚,試圖用精緻餐點替換掉諾諾的小熊餅乾。

  但他並沒有成功,直到葉梓亮加入,她的好胃口、她誇張的讚美詞,慢慢改掉諾諾的飲食習慣。

  陳阿姨還是負責整潔工作,過去他從不會把房子丟亂,但一個把生活過得很粗糙的葉梓亮加入……

  很多時候,他以為她的專職是製造髒亂而不是醫生,她走到哪裡,東西丟到哪裡,他永遠要跟在她屁股後面收拾喝了一半的水杯、沒吃完的零食、隨手亂丟的衛生紙、衣服……他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但他打掃、他做飯、他叨念、他改變,然後他的房子,出現家的感覺。

  葉梓亮說過,不管是對什麼東西用心,都會產生感情。對人、對動物、對植物都一樣。

  他想補充一句——對房子,也是。

  當然,葉梓亮之所以說出這句話,是她想到家裡那棵桑樹。

  她告訴他,「姊姊說,等她當醫生賺很多錢就要買一塊大大的地、蓋大大的房子,庭院裡要種很多棵、很多棵桑樹。」

  講這件事時,她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只是眼底有薄薄的水氣。而坐在沙發另一邊的葉梓明,兩顆淚珠……晶瑩。

  不知道是感動還是衝動,為了兩個女孩的淚水,隔幾天他找時間到花市,買下一棵用大盆景栽種的桑樹放在陽台上,他不知道在那麼小的空間裡它會不會活得很好。  

     但他親眼看見了,看見兩個女孩的開心大笑。

  葉梓亮衝過來緊緊抱住他,他的胸口憑添幾分溫暖,葉梓明也飄過來緊緊攀著他,他的背涼涼的,但她們的快樂濡染了他。

  因為她們的快樂,賀鈞棠加碼了,他讓仲介幫忙找一塊地或一間有院子的透天暦,他要在裡面種下幾棵大桑樹。

  侯一燦說得對,寵她,會讓自己感到幸福。

  洗過澡,三張小椅子,他們坐在帳蓬前看星星。

  侯一燦和賀鈞棠又在討論公事,葉梓亮覺得無趣,她把諾諾抱在膝蓋上,手臂圈住他的腰,臉貼在諾諾的臉頰邊低聲說故事。

  諾諾最喜歡故事排行榜的第一名是明明與亮亮,第二名是賀鈞棠的白雪公主灰姑娘彼得潘混合版,第三名是武俠小說改變的童話版楚留香。

  至於正常孩子喜歡的桃太郎、糖果屋……都不在他的排行榜上。

  諾諾還是不肯開口說話,所以葉梓亮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性格早熟,對小孩子的故事不感興趣,還是正常版的床邊故事聽太多,聽得乏味。不過沒關係,她很喜歡說明明與亮亮的故事。

  「……你知道的,明明最喜歡玫瑰花,有一年啊,情人節玫瑰花超貴的,一朵小小的花要一百塊,可是明明在病房裡,心情很鬱悶,亮亮想讓她開心,就狠下心剪開塑料小豬湊出五百塊錢,用塑料袋裝好,跑到花店買下五朵玫瑰,還特地拜託花店阿姨把花包得很漂亮,她高高興興地帶到病房裡,可是亮亮的媽媽看見玫瑰花卻大發脾氣。知不知道亮亮媽媽為什麼生氣?」

  諾諾搖頭。

  「因為玫瑰花裡面有細菌,那時候明明的身體很虛弱,一點點的細菌都很可能讓她感染、發燒、生病!可是亮亮不懂,她眼睜睜看著花被丟進垃圾桶裡,覺得自己的心臟和花瓣一樣,一起被捏碎了……」

  回神,葉梓亮發現諾諾輕輕撫著自己。是安慰嗎?

  她笑問:「明明喜歡玫瑰花,猜猜看,亮亮喜歡什麼?」

  諾諾又搖頭。

  葉梓亮說:「答案揭曉,是滿天星。你知道這種花嗎?」

  諾諾又搖頭。

  「那是一種小小的白色花朵,你看……」葉梓亮指著天上的星星。「很多的小白花開滿枝頭,就像滿天的星星一樣,所以名字叫做滿天星,很多賣花的阿姨會在綁花束的時候,用滿天星來點綴玫瑰花,讓玫瑰花看起來更漂亮。

  「就像亮亮,天生就是用來點綴明明的,亮亮不嫉妒,能夠點綴明明是她最快樂的事。」說完,她輕輕地笑開,圈著諾諾的腰,輕輕揺晃、輕輕唱歌。

  乘著風遊盪在藍天邊

  一片雲掉落在我面前

  捏成你的形狀,隨風跟著我

  一口一口吃掉憂愁

  載著你彷彿載著陽光

  不管到哪裡都是晴天

  蝴蝶自在飛,花也布滿天

  一朵一朵因你而香

  試圖讓夕陽飛翔

  帶領你我環繞大自然

  迎著風,開始共度每一天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

  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背對背默默許下心願

  看遠方的星是否聽得見……

  她唱著、搖晃著,這首「星晴」是明明、亮亮最喜歡的歌,她們躺在外婆家的天台上,一遍遍跟著周董唱,一遍遍數著滿空星斗……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葉梓亮愣住,是諾諾嗎?是諾諾在唱歌?輕輕的歌聲在夜空中散播。

  心狂跳起來,可她假裝沒發現,再唱一次,然後拉長耳朵細細傾聽……

  沒錯,是她懷抱中的諾諾在唱歌,很小聲,但確實是他。

  葉梓亮被點亮了,她在他耳邊說:「這是明明和亮亮最喜歡的歌。」

  她加大音量,唱得更快樂,諾諾受到她的影響,也跟著拉開嗓子,正在談天的侯一燦和賀鈞棠,被葉梓亮突然放大歌聲吸引,轉過頭,然後……

  明白了……明白葉梓亮要給他們什麼驚喜。

  葉梓亮勝利!葉梓亮大成功!

  諾諾終於開口,他們看著對方,激昂的快樂在彼此眼底喧囂。

  他們不敢打斷這一幕,只是聽著、樂著、開心著。

  侯一燦輕嘆,在賀鈞棠耳邊低語,「我早就說過,亮亮身上有股魔力。」

  賀鈞棠用力點頭,他從來沒有反對過這件事,葉梓亮總是點亮周遭的人、周遭的心,她總是用笑容感染每個人的快樂,只是……

  賀鈞棠心疼地望著葉梓亮,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看葉梓亮的眼光裡多少帶著說不清的憐惜。

  葉梓亮停下歌聲,說:「諾諾,想不想放煙火?」

  諾諾點頭。

  「那你去跟舅舅要打火機,行不行?」

  諾諾鄭重點頭,接下葉梓亮交代的任務,跳下她的懷抱。

  「我們分頭行動,我去車上拿煙火,你去要打火機。」

  葉梓亮跑掉了,諾諾轉頭看著舅舅,像出征的小將軍似的,他深吸氣,走到賀鈞棠面前伸出手。

  侯一燦笑問:「諾諾你是不是……」

  賀鈞棠及時阻下侯一燦,問:「諾諾要什麼?」

  甥舅兩人目光相對,諾諾知道舅舅聽見了,賀鈞棠也知道諾諾在等自己讓步,但誰也不肯先開口。

  半晌,諾諾在賀鈞棠眼底讀到堅持,他敗下陣來,說:「諾諾要打火機。」

  YES!諾諾會說話了……不,是諾諾終於肯說話了!如果人的心裡有無數個窗口,那麼諾諾已經打開一扇窗,讓他的愛和光芒照射。

  賀鈞棠再也忍不住,高高地把諾諾舉起來,舉著他大笑,舉著他轉圈圈。一個圈、兩個圈,不管是他或葉梓亮的人生,他們將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圓圈圈,越來越多的圓滿,越來越多的五彩繽紛。

  在半空中,諾諾笑個不停。

  遠遠地,抱著煙火的葉梓亮看著這一幕,眼底染上鹹鹹的濕氣。什麼叫做幸福?就是為家人而努力,就是看見家人進步,就是家人因為你而開心……

  仙女棒點燃,七彩煙火像火樹一樣,照亮了一家人的臉龐。

  歌聲、笑聲不止的夜晚,在四個人心裡都留下光亮。

  這天晚上,侯一燦更確定,他的亮亮能帶給賀鈞棠幸福,而賀鈞棠會護著他的亮亮,一輩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12:24 AM 編輯

第九章

  露營過後,賀鈞棠又開始忙碌起來,在新品活動之後繼續策劃下一波宣傳。

  葉梓亮也忙,但再忙,她都會把晩上的時間留給諾諾。

  諾諾開口了,但他不是個多話的孩子,葉梓亮必須很耐心地聽他說話,陪他說話。

  葉梓亮給諾諾買很多畫具,水彩、油彩、蠟筆……所有能想到的美術用具,通通搬回家,等東西把諾諾的櫃子塞爆,把家裡弄出一團亂時,葉梓亮才尷尬笑道:「我發現,要停止寵愛諾諾是件很困難的事。」

  賀鈞棠有潔癖,無法容忍髒亂,無法容忍每樣東西找不到地方擺,但是……他無法指責葉梓亮,因為同樣的事也發生在他身上。

  他給葉梓亮買很多衣服、包包、鞋子、配件,當這些東西塞滿她的衣櫃時,他也恍然大悟,原來要停止寵愛葉梓亮是件困難的事。

  亮亮寵諾諾,棠棠寵亮亮,看起來棠棠最虧,沒人疼、沒人寵,但他卻是最快活最得意最驕傲的一個,因為他喜歡當牆,喜歡被倚靠。

  葉梓亮和諾諾正在畫畫,葉梓亮還是畫一堆圓圈,圓圈裡面塗滿各種瑰麗色彩,而諾諾還是畫人,高高的人、壯壯的人、小小的人,三個形狀不同的人,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全身上下都塗滿黑顏色。

  她和諾諾的美術細胞都不怎樣。

  這時候門鈴響起,宋采青來了,賀鈞棠正在洗碗,是葉梓亮開的門。

  打開門,宋采青看見葉梓亮,笑了笑,說:「你就是諾諾的家教老師葉梓亮對吧?你好,我是宋采青。」

  家教老師,賀鈞棠是這樣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嗎?

  這樣介紹沒什麼錯,伯……不知道是宋采青的目光讓人不舒服,還是葉梓亮過度敏感,總之,心酸酸的、卡卡的,像是哪條通道被堵了。

  葉梓亮客氣問:「你要找棠棠嗎?」她是隨口喊的,這段時間叫得太順,葉梓亮並沒有刻意表現兩人之間的親密。

        她的隨口引發宋采青的危機意識,臉微僵,她回答,「對啊,我找鈞棠,他在嗎?」

  「他在洗碗。我去叫他。」

  洗碗?家裡不是有請阿姨嗎?為什麼……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鈞棠做飯了嗎,為諾諾和葉梓亮?

  諾諾趴在地板上畫圖,側過頭看見宋采青,他把畫紙畫筆推開,站起身回自己房間,態度相當冷漠,但宋采青不介意,她知道諾諾精神有問題。

  視線在諾諾離開的地方定位,然後慢慢向四周掃瞄,滿地的畫紙蠟筆,沙發上散放著一誰書本、玩具和髒衣服,還有兩個散開的包包,一個是幼兒園書包,一個是女用包。

  她沒走錯地方,這裡確實是賀鈞堂的家,只是那個潔癖男怎麼能夠容忍這種……狀況?這段時間,諾諾和葉梓亮的加入,改變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這是她最近總是無法約他出門的原因嗎?心臟跳得有幾分狂躁,宋采青的眉毛打了結。

  賀鈞棠和葉梓亮從廚房裡一前一後走出來,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賀鈞棠頻頻回頭,還親暱地戳了葉梓亮的額頭,他滿臉滿眼的笑,笑得宋采青心慌。

  因為那一下不只戳上葉梓亮額頭,也戳上宋采青胸口,她慢了一步嗎?不對,她從來沒有慢過,她一直待在他身旁,為什麼……

  在賀鈞棠看見宋采青時,他下意識問:「怎麼是你?」他以為是鍾秘書。

      「不然呢?還有哪家的狐狸精會在這時間拜訪你?」

  賀鈞棠輕笑,問:「怎麼來了?」

  「時間越來越迫近,你還不快點打定主意,我們的婚禮到底是要安排在秋天還是冬天?後續還有很多事還要忙呢。」她帶著玩笑口吻說。

  這不是她第一次開這樣的玩笑,賀鈞棠已經應付得駕輕就熟,他點點頭說:「你作主就好。」

  賀鈞棠駕輕就熟,但葉梓亮並沒有,幾句玩笑話,她卻在瞬間感覺自己被拖進地獄裡霸凌。

  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和棠棠又不是男女朋友,她和他只是和阿燦一樣,單純的朋友,單純的親人,單純的……相互依靠,就能感到幸福的夥伴。

  可是,怎麼會一轉身她就掉進地獄裡?見鬼了,什麼爆爛感覺啊!心在烤、在結凍,又冷又熱的感覺壓迫著她的呼吸,讓她的生理機能無法正常運作。腦袋轟地一聲,思緒跑進另一個空間裡。

  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她不懂自己,更不懂得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

  宋采青道:「讓我作主,哈哈,那你完蛋了,我要一個世紀婚禮,有教堂、有花牆、有白馬和花童的那種婚禮。」

  「我以為你是女強人,怎麼會喜歡那麼幼稚的東西?」

  「什麼幼稚?再強的女人,心裡也住著一個夢幻小公主。對不對啊,葉梓亮?」

  兩人的對話像鎚子一樣一下一下地敲上來,敲得她措手不及,直到宋采青喊她的名字,她才抬起頭,勉為其難地笑笑。

  她尷尬地指指身後,「諾諾要睡了,我進去跟他講故事。」

  「好。」目送葉梓亮進房間。

  賀鈞棠看著滿客廳的髒亂,沒有生氣發火,只有認命。他彎下腰,開始收拾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先把沙發清乾淨,笑說:「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就好。」

  宋采青眉心更緊了,她認識的賀鈞棠,一點點的髒亂就會讓他情緒不穩定,她親眼看過一個新秘書把他桌面弄亂,他雖然沒有狂飆怒罵,但是三十分鐘之後,秘書含著兩泡眼淚離職走人。

  現在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他沒讓髒亂製造者在三十分鐘內離開他的生活?誰有這麼大的能耐改變他?他甚至……

  那是女孩的外套和襪子嗎?

  在賀鈞棠毫無芥蒂地拿起那兩樣東西時,她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親手把它們裝進洗衣袋、放進洗衣機;這還不夠,他走到書房對面把地上蟬蛻似的衣物撿起來,放進洗衣機裡面……一起洗?一起洗?和他的衣服?陪在他身邊三十幾年的潔癖,跑去哪裡了?

  再忍不住了,宋采青出聲,「你現在……變成老媽子?」

  「形象破壞了?你還覺得我是白馬王子?」他轉過身,眼角帶著幸福微笑。

  「這個問題,我要認真想想。」她試著不讓口氣出現太大變化,但她心中已經驚濤駭浪、狂風陣陣。

  終於他把客廳收拾乾淨,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優酪乳,遞給宋采青一瓶。「對不起,家裡有小孩,不能有酒。」

  賀鈞棠說得不完全正確,更正確的說法是他不在家,要是葉梓亮發酒瘋,諾諾控制不了她。

  「你現在完全像個居家男人。」

  「嗯。」他認真想想,笑開。「好像是,這樣不好嗎?」

  「沒有不好,現在的你讓我更想嫁了。」

  他輕淺一笑。「以後別再開這種玩笑,要是讓愛慕者卻步,得不償失。」

  「沒關係啊,反正有你當後補。」

  賀鈞棠搖搖頭,說:「別心存不實想像。」

  這是第二次正式拒絕了,雖然委婉,卻是半點空間都不留。她和他真的沒有半分可能?他們這麼熟、這麼親密,多年來,他身邊沒有過其他女人,是葉梓亮改變他?

  笑容卡在頰邊,透不出來,她不確定該不該繼續試探。

  賀鈞棠搶一步轉開話題,問:「今晩勞駕大律師親自過來,說吧,有什麼事?」

  她收斂心情,擺出慣有的自信,說:「三點報告。第一,林薇棻和高致星的婚期已經確定在今年的聖誕節。第二,高致星找我了,願意讓出諾諾的監護權。第三,根據遺產繼承法,諾諾有權利分到芸棠姊的一半財產,我正在和他討價還價中,目前的進度是……他願意把芸棠姊名下的公寓過戶給諾諾,但絕口不提芸棠姊的存款。」

  從一開始,兩千萬才肯願意放棄監護權,直到現在得把吞進去的房子吐出來,高致星嘔得很。

  「他想吞掉那些錢?」就賀鈞棠所知姊姊的存款不少,她曾提議入股他的公司。

  若高致星堅持不放手,賀鈞棠也找不出任何證據證明姊姊留下多少存款。

  「可惜,他吞不掉。」宋采青撥開額頭瀏海,露出描畫得很細緻的眉毛,滿臉的篤定。

  「什麼意思?」

  「芸棠姊曾經問過張東信立遺喔的事,我猜,在她生病時已經著手處理財產問題,可惜她最後沒有讓張東信處理,現在我只要找到芸棠姊託付的律師,就能逼他把錢吐出來,我已經在律師界放出消息了。」張東信是她的大學同學,擅長處理離婚事件。

  賀鈞棠沒有她那麼樂觀。「大姊去世的消息已經傳開,如果她真的曾經託付過律師,不至於到現在沒有任何消息。」

  會不會是來不及處理,便……他搖搖頭,說道:「不管怎樣,確定他和林薇棻的婚期,對我們是一件好事。」

  「對,他不儘快解決諾諾,林薇棻那裡可不好說話。」

  「謝謝你,諾諾的事還是要麻煩你。」

  「我倒是不怕麻煩,不過……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看在我這麼辛勞的分上,請我喝一杯?」宋采青勾起他的手,順勢把頭靠到他肩膀。

  這是宋采青早就做慣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他不習慣了。

  不是宋采青的錯,是他的問題。賀鈞棠椎開宋采青,滿臉抱歉說:「對不起,我還有一些公事要處理,下次好了,下次請你吃飯。」

  宋采青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女子,他已經表現得這樣明顯,如果她再裝傻,會不會到最後連朋友都當不成?很失望、很難受,有一種錯失機會的心痛,但在社會闖蕩多年,如果還不懂得該在什麼地方止血,未免太蠢。

  偏著頭笑望他,半晌,宋采青問:「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促使你的改變?」

  「改變?我?」

  「以前的你可不會樂意待在家裡。」更無法容忍旁人在他身邊製造髒亂。

  「現在情況不同,我有諾諾了,孩子需要大人陪伴。」

  「藉口,你已經幫他請了醫生當家教。」這不是普通孩子能得到的待遇。

  賀鈞棠笑而不答,確實是藉口,但他不想告訴宋采青,他喜歡和諾諾相處,更喜歡和「家教」相處。  

  過去老愛往外跑,是因為不願意承擔一屋子的孤寂,不願意讓自己感到窒息,而現在新成員的加入讓這裡不再是用昂貴的金錢換來的美好空間,而是完完整整的家,累了厭了疲累了,可以安心停靠的家。

  即使他們很麻煩,老是把房子丟得骯髒凌亂,即使他變成老媽子,老是跟在兩個懶散傢伙的屁股後面收拾一團混亂,但沙發有人分享了,空氣裡有人的氣息了,冰箱裡的飲料食物不再經常出現未開封狀態,陽台的衣架上紅紅綠綠、大大小小的衣服掛一整排……這些情況,讓有潔癖的他感到安心。

  所以他願意待在家裡,所以他向侯一燦發出通知,在露營回來的那個深夜裡。

  他對侯一燦說我想要追求葉梓亮,讓她成為我的家人。

  侯一燦在電話那頭停頓好幾分鐘,賀鈞棠知道他難過,知道他心澀痛,把視若珍寶的女人拱手讓出去,他心如刀割。

  賀鈞棠不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等待,等他開口祝福,或者……掛掉電話。

  五分鐘,或者更久後,侯一燦說:「這是我想要的。」

  這些年,阿燦經常告訴他明明和亮亮的故事,經常向他描述亮亮是個多麼溫暖光亮的女子,更不只一次想介紹兩人認識,是他堅決反對。

  君子不奪人所好,阿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願意自己的幸福建構在好友的痛苦上。因此再心動,再清楚葉梓亮的美好,他始終不願意向前跨一步,直到……諾諾讓他束手無策。

  葉梓亮加入了,她像阿燦形容的那樣光明溫暖,她果然是個發光體,會吸引人們向她靠近,即使他不是她的病人,卻也無法控制自己。他還在否認、還在猶豫,還在處處顧慮阿燦的心情時,葉梓亮已經敲開他的心,教他無從抗拒。

  他說:「阿燦,我要你知道,你也是我的家人。」

  侯一燦輕輕一笑,說:「好好愛亮亮,她值得最好的對待。」

  賀鈞棠同意,葉梓亮不值得,還有誰值得?

  宋采青見他眼底散發出濃濃的幸福感,他好看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但她卻看得心酸心驚。

  她很確定自己再無機會在他心底盤踞,只是……怎麼甘心?

  一個這麼好的男人……

*             *             *

  輕輕拍著諾諾,他睡著了。

  今天晚上,他告訴葉梓亮,「我不喜歡采青阿姨。」

  葉梓亮問:「為什麼?」

  諾諾想了很久,才說:「她不喜歡我。」

  葉梓亮不知道諾諾為什麼會這麼想,但她也能感覺對方並不喜歡自己。

  如果宋采青是和棠棠論及婚嫁的女人,如果諾諾的感覺敏銳,那麼以後,諾諾要怎麼辦?

  一時間,她找不到話回答諾諾。

  諾諾停了幾分鐘,問:「我可以跟亮亮住嗎?」

  所以諾諾曉得,宋采青即將成為他的舅媽?莫名的心悸心抽再度襲上,胸口的壓迫感讓她忍不住用力喘幾口氣。

  抱緊諾諾,她試著微笑,回答,「如果我把諾諾搶走,棠棠會找我打架。」

  諾諾不說話了,他靠進葉梓亮懷裡,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想著想著,諾諾睡著了,但是葉梓亮無法入眠。

  宋采青問棠棠,婚禮要在秋天還是冬天舉行?所以他們的婚事已經緊鑼密鼓?那麼到時候……

  她罵自己一聲傻瓜,就是傻瓜啊,到不到時候關她什麼事?她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諾諾有需要的話,她繼續說,諾諾有舅媽可以照顧的話,她離開。

  這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好考慮?擔心?有病啊她,擔心什麼?

  新屋差不多接近完工,頂多別裝潢,買幾件簡單傢具擺進去,反正她從來不追求精緻生活,反正她就是個粗糙女人,再難的環境也能如魚得水。

  是棠棠把她給養壞,是棠棠供她吃好、穿好、住好,茶杯亂放有人收、鞋子包包亂丟有人歸位、衣服亂成一團有人洗,她的無腦症因為他的細心和潔癖,癥狀加劇。

  她承認自己太貪心,承認離開後會有一段時間難以適應,承認她愛死了他的照頤,愛死了他為她作主,愛死了他用霸道方式表達溫柔……在他身邊,她可以放任腦筋結凍,可以過得自在愜意,她就是個大懶人,樂意接受棠棠無條件對自己好。

  所以,她被寵壞了!

  時候有姊姊寵著,之後阿燦接手,現在棠棠把她高高捧著。她放任自己懶惰,縱容自己任性,允許自己不正視事實,她是個又懶又壞又嬌的笨女人。

  有一點點討厭自己。

  親親諾諾的額頭,她柔聲說:「讓我珍惜所剩不多的時間吧!」

  門打開,賀鈞棠走進來,他看一眼兩個人,心瞬間漲滿。他走到床邊,壓低嗓子說:「諾諾睡了?」

  「嗯,他很期待明天的小提琴課。」

  幼兒園裡有位老師很會拉小提琴,他看得眼睛都直了卻從不要求,直到葉梓亮去幼兒園接他時發現這件事,才套出他的盼望。

  她上網找到口碑不錯的老師,明天是第一堂課,而賀鈞棠託人買了把十幾萬的小提琴,新手上路原本用不上這麼好的琴,但舅舅疼外甥,再貴也捨得。

  葉梓亮望向賀鈞棠,她想問你會一直疼愛諾諾嗎?即使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但突然間覺得這樣問似乎交淺言深,她不過是個家庭教師。

  「明天陳阿姨會送諾諾去上課。」賀鈞棠說。

  「我知道,下班後我會去接他。」

  不知不覺間,他們培養出良好默契,誰接誰送,誰有空就多陪諾諾幾分鐘……一句多的話都不必說。

  「不然,明天我們一起去接,吃點東西,再帶諾諾去看電影。」聽說最近有出很紅的動畫片上映。

  葉梓亮笑著回答,「好啊。」她沒忘記、要珍惜……珍惜所剩不多的時間。心又酸了,明知道這種酸澀很無理。她不過是個家庭教師,第無數次,葉梓亮提醒自己。

  「你的手機叫不停,大概有人急著找你。」賀鈞棠提醒。

  「好。」她輕輕下床,賀鈞棠動作溫柔地幫諾諾把被子蓋好,關好電打,兩人一起走出諾諾房間。

  門一關上,葉梓亮立刻加快腳步奔回房間,看著她的背影,賀鈞棠失笑,這個胡塗蟲……

  他從客廳桌上拿起葉梓亮的手機往她房間方向走,滿臉無奈地說:「手機在這裡。」

  「怎麼會在客廳?」

  「你放在外套口袋。」

  「外套呢?」

  「洗了,衣擺沾了一塊紅紅的,是什麼東西?」

  葉梓亮不好意思地一笑,回答:「是番茄醬,我舔乾淨了。」

  舔乾淨?賀鈞棠苦笑,像她這樣的女生,沒有人好生照顧怎麼能活得下去?

  葉梓亮打開手機,飛快讀過一遍,驚嚇!

  她跑到賀鈞棠身邊,急急說:「怎麼辦,芸芸的老公要殺她,你有沒有辦法査到對方的電話號碼、住址?還是……我可以拿手機報警嗎?」

  賀鈞棠飛快接過手機看一眼。

  芸芸:你真的想殺我,是嗎?

  芸芸:你以為殺死我,林薇棻就能順利嫁給你?

  芸芸:警告你,你敢動手的話,我會讓你的惡行公諸天下、無所遁形!

  芸芸:就算我死,我也要把你拉下地獄!

  芸芸:等著吧,有無數的眼睛在盯著你、記錄你。

  芸芸:善有善終、惡有惡果,你不會一路幸運……

  接下來,詛咒的話一串一串,賀鈞棠的目光停在林薇棻三個字上面,再也轉不開。

  咬牙,他滑開前面的留言,一則則、一句句,越看越心驚,他倏地轉身,用力握住葉梓亮的肩膀,凝聲道:「你待在家裡幫我看著諾諾,我一個小時之內回來。」

  「好……」

  她應下,接過手機,望著他急切的背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猜和芸芸有關。

  四十五分鐘後,賀鈞堂回來,葉梓亮剛洗完澡,頭髮還是濕的。

  賀鈞棠進屋,葉梓亮急忙湊上前,只見他飛快進書房打開手上的牛皮紙袋,從裡面拿起手機、找出充電器幫手機接上電。

  他一面做這些事,一面說:「亮亮,把你的手機拿過來好嗎?」

  「哦,好。」

  隱約的不安,葉梓亮回房間拿來手機,看一眼剛充電的手機,那不是賀鈞棠的。

  「怎麼回事?」葉梓亮問。  

  他握住葉梓亮的手臂,手微微顫抖。「我猜,那些LINE……如果不是惡作劇的話,是我姊姊發的。」

  「你姊姊?諾諾的母親?怎麼可能?」賀芸棠已經死亡,否則諾諾不會身心受創……猛地,她想起什麼似的,反手握住賀鈞棠。「你的意思是……」

  腦子亂掉,葉梓亮雙手也跟著發抖。那些不想知道、不願意面對的事又來到她眼前。

  賀鈞棠知道她害怕,他沉重地點點頭,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收進懷裡。

  不安的氣氛在周遭圍繞,她靠進他胸膛,清清楚楚聽見他微促的心跳,沉穩若定的他也會恐慌?

  他心亂,但依舊表現鎮定,他拍著她的背試圖安慰葉梓亮,可她明白,此時此刻更需要安慰的是他。

  她環住他的腰,仰起頭咬牙說道:「芸棠姊需要我們的幫忙,我們不可以慌,先確定事實,再尋找解決途徑。」她拿出精神科醫生的專業口氣。

  賀鈞棠笑了,還以為她會驚惶失措、尖叫哀號,像多數女孩遇到鬼那樣,沒想到……亮亮果然很勇敢。

  「好。」賀鈞棠點頭附和。

  「說不定,這是老天爺賦與你通靈能力,最主要的目的。」

  「是。」他再度附和。

  賀鈞棠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她對他說——「你覺得我很像精神病患嗎?你弄錯了,我是精神科醫生」的模樣。

  「如果高致星真的對不起芸棠姊,我們要想辦法讓他得到懲罰。」

  「好。」

  賀鈞棠一句句同意、附和,他很高興,她不再懷疑他的能力。

  手機終於有足夠電源,他打開手機接連試過幾個密碼。

  「試試諾諾的生日。」

  「好。」他飛快按下幾個數字,打開了!

  賀鈞棠點出LINE打開,裡頭……滿滿都是從這隻手機發出,以及葉梓亮手機回復的訊息。所以不是網路問題,不是手機有毛病,而是……

  抬起頭,他的視線對上葉梓亮的。

  「不是惡作劇。」他說。

  「確定?」

  「第一,這隻手機沒有電,你也看到了。第二,它被鎖在我辦公室的櫃子里,只有我有鑰匙和密碼。第三,這隻手機已經停止繳費,無法連接網際網路。」

  「會不會是……芸棠姊的手機號碼也換了新主人,是新主人發給我的訊息?」

  賀鈞棠搖頭。「如果是的話,你們的對話LINE不會出現在這隻手機裡。」

  沒錯,現在是斷網狀態。

  葉梓亮不死心,點開FB,早就不能用了,再點開奇摩新聞,一樣不能看,為什麼只有LINE的功能還能使用?

  矛盾不已,她既怕它是惡作劇,又害怕它不是惡作劇。

  許久,賀鈞棠補上一句話。「更何況,我知道林薇棻。」

  「她是誰?」

  「沒有意外的話,她將和高致星在今年聖誕節步入禮堂。」

  葉梓亮不死心,在自己的LINE裡輸入一行字。

  亮亮:我是亮亮,棠棠的好朋友,你是芸棠姊嗎?

  沒有響應,和過去一樣,她永遠在自說自話,無法確定對方有沒有把她的話看進去。

  但是,這行字明明白白地出現在賀芸棠的手機裡。

  亮亮: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告訴我們,你不說,我們猜不到。

  還是沒有回應。

  賀鈞棠拿起自己的手機,也從LINE裡發訊息給姊姊。

  阿棠:姊,我知道是你。

  阿棠:你必須把話說清楚,我才知道怎麼辦。

  阿棠:你知道我看得見,為什麼不出現?現身給我看啊!

  阿棠:姊,你不幫我,我怎麼把諾諾留下來,怎麼將高致星繩之以法?

  他們等了幾分鐘,還是沒有反應。

  兩人互視對方,賀鈞棠沮喪地坐進書桌後的真皮沙發上,葉梓亮走到他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眼睛還盯著手機裡的LINE,試圖抽絲剝繭找到可以成為證據的蛛絲馬跡。

  突然……是某種氛圍,葉梓亮感覺賀鈞棠的肌肉變得緊繃,感覺周遭的空氣變得微冷,是冷氣開得太強?她抬頭,發現賀鈞棠坐直身子,眼睛定在門口處。

  視線跟著過去,但是她看不見。

  「芸棠姊來了嗎?」她扯著他的衣袖問。

  賀鈞棠站起身,葉梓亮握住他的手,緊張、害怕,但堅定地跟在他身側。

  就算無法提供任何的幫助,她都要讓賀鈞棠明白,他擁有自己的全力支持。

  克服恐懼,她問:「芸棠姊怎麼說?」

  他無法回答,兩顆淚水順著臉頰往下墜落。

  賀芸棠沒辦法開口,她既無奈又無助,驕傲的她不敢在弟弟跟前現身,她痛恨把事情搞砸的自己。

  「姊,你還好嗎?」

  賀芸棠對他微笑,她漂亮得像個仙女,她穿的是賀鈞棠今年送她的生日禮物,珍珠白、有很多蕾絲,旗袍式的貼身長禮服,高高的領口完美地包覆她優美的頸項。

  她翻開領子,讓賀鈞棠看見自己頸間的勒痕。

  姊是被勒死的!所以她無法說話只能傳LINE?從頭到尾,母親沒有說錯,姊確實不是死於子宮頸癌,而是死於非命?是高致星那個禽獸下的毒手?!

  賀鈞棠深深後悔,如果不是他挑選這套禮服,入棺時他就會發現姊姊喉嚨上的傷,不至於讓姊姊沉冤難雪。

  恍然大悟,賀鈞棠明白了,他凝聲問:「姊,你這麼好勝,是不是覺得太憋屈,不想讓我看見你的悲慘?」

  賀芸棠搖搖頭,又點點頭。

  「傻瓜,姊不知道嗎,驕傲好勝是用來裝點門面、給外人看的,在家人面前不需要這樣的偽裝。」

  賀芸棠走近他,撫上弟弟的臉,她很想說:「辛苦了,謝謝你為諾諾盡心盡力。」她想說:「我感激上蒼送給我這麼好的弟弟。」

  她想說的話很多,無奈枉死的她在冤屈尚未申張之前,無法改變死亡那刻的痛苦,所以她不能喘息、不能說話、不能告訴弟弟為我報仇。她必須一再一再地承受相同的痛苦,直至冤屈彰明。

  賀鈞棠用手背抹去眼淚,問:「告訴我,我怎麼才能讓兇手繩之以法?給我線索……」

  她微微點頭,手指向手機。

  下一刻,葉梓亮的手機亮了,LINE的頁面打開,一行字停留在頁面中央。

  公諸天下、無所遁形。

  什麼意思?怎麼公諸天下?用什麼公諸天下?他也想讓高致星無所遁形,但靈魂之說不能當證據。

  他想問請楚,但是賀芸棠的身影漸漸消失。

  賀鈞棠鬆開葉梓亮的手,衝上前,他不斷揮動雙手,對著空氣問:「姊,你說清楚,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證據可以公諸天下?」

  望著他古怪的動作,葉梓亮雖然看不見賀芸棠,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看著他的哀傷,彷彿她也能看見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

  走了嗎?所以他驚慌失措、無所適從?

  葉梓亮低頭,重複念著前後幾個訊息……

  賀鈞棠終於停止尋找,頹然轉身,發現凝神注的葉梓亮。

  「無所遁形、公諸天下、無數眼睛看著你、記錄你……」這句話,她翻來覆去不斷念著,突然靈光一閃,她抬起頭,發現賀鈞棠也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

  下一刻,兩人同時開口,「針孔攝影機!」

  賀鈞棠撥出電話,鈴響兩聲,電話那邊傳來宋采青的輕快笑聲。「這麼想我?才分開一個多鐘頭,需要我飛奔過去嗎?」

  賀鈞棠正色道:「采青,你馬上聯絡高致星,告訴他,他開的條件我都同意,我唯一的要求是,明天之前我要拿到房子的鑰匙。」

  「急什麼,多給一點時間談判,我會談出最好的條件,要是能找到幫芸棠姊立遺矚的律師,我保證高致星半毛錢都拿不到。」

  「不必,你告訴他,房子過戶文件可以慢慢辦,但明天下午我要出國,讓他先把鑰匙交出來、簽下監護權讓渡書,我要帶諾諾到加拿大。」

  宋采青頓了一下,到加拿大?

  她不懂賀鈞棠為什麼臨時變卦?更不懂拿走鑰匙又怎樣,高致星大可換掉整組鑰匙,這種要求沒意義……但賀鈞棠的口氣卻那麼急切、篤定。

  也好,諾諾離開台灣後,葉梓亮再沒理由留在賀鈞棠家,到時她也許有機會可以見縫插針,也許能夠力挽狂瀾,她不年輕了,比起愛情,她更相信手段。  

       「好,如果我拿到鑰匙……」

  「打電話給我,我過去拿。」

  「可以,等我通知。」

  宋采青掛掉電話,賀鈞棠向葉梓亮看去,她低頭啃咬著手指,來來回回在書房裡繞圈圈,賀鈞棠走到她面前站定。「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告訴過我的話。」

  「哪一句?」

  「你說,芸棠姊住院那段日子,諾諾沒上學,一直在醫院陪伴母親?」

  「對,是保姆告訴我的,白天管家會到醫院裡照顧姊姊和諾諾,晩上諾諾直接睡在醫院裡。」

  「有問題嗎?」

  「我本來以為,諾諾不能接受母親去世的惡耗,遲遲無法開口,但……如果芸棠姊不是因病去世,有沒有可能……諾諾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話出口的同時,她聯想到諾諾畫的小黑人,同樣的畫,她看過好幾幅……

  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如果是的話,那麼……太殘忍!

  賀鈞棠點點頭,他想到了,想到諾諾看見醫院時尖叫大喊,像野獸般狠狠咬住他的手臂……他的恐懼源自於……心猛地一抽!該死!

  「要是能夠知道芸棠姊過世的確切原因……」

  賀鈞棠冷冷咬牙。「她是被勒斃的。」

  「芸棠姊告訴你的嗎?那她有沒有告訴你過程?」

  「她無法說話,但她給我看了脖子上的勒痕。」想起姊姊脖子上那道紫黑色的傷,他心痛難當,高致星這個禽獸,他會讓他付出代價!

  被勒死的?所以氣管斷裂、聲帶破損、不能講話,只能傳LINE?

  望著悲傷的賀鈞棠,她上前給他一個擁抱,葉梓亮說:「你還記得芸棠姊的病房號碼嗎?」

  「你的意思……」

  「錄到最緊要的關鍵才能無所遁形,如果高致星是在醫院動的手,如果諾諾確實看到什麼,那麼……」

  葉梓亮沒有繼續往下說,但賀鈞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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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03:40 PM 編輯

第十章

     星期日,陳阿姨到家裡陪諾諾後,賀鈞棠和葉梓亮直接到醫院。

  賀芸棠住過的病房裡,現在住著一位老太太,家人剛下樓吃早餐。

  葉梓亮的醫生袍派上用場,葉梓亮幫老太太檢査過血壓心跳之後,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賀鈞棠快速檢査每個角落,直到葉梓亮扶老太太進浴室上廁所時,他才拿出探測器到處探測。

  很遺憾地,並沒有找到攝影機。

  「阿桑,你要放寬心,病才會好得快。」

  「我也想啊,可是傷口好痛,稍微動一下都痛得快死掉。」阿桑皺眉。

  「有這麼嚴重?我幫你看看傷口。」

  葉梓亮撩起阿桑的衣服幫忙檢査,賀鈞棠看著葉梓亮的舉動,又好氣又好笑,他們是來當小偷的,她還真當自己是在巡房。

  葉梓亮打開紗布,在傷口周圍輕探。

  阿桑是子宮腫瘤開刀,她說光為了等開刀,短短一個月就瘦十幾公斤,心理壓力超大。

  這個年紀的太太,腹部周圍多少會有一圈肉,因為暴瘦,她的肚子平坦,肌肉強性較差,多餘的皮膚隨著她平躺往兩邊垂下。

  這樣一看,就發現明顯的不對勁了。

  她的子宮瘤已經摘除,照理說肚子不該還有突起,傷口並沒有發炎,表示恢復沒有問題,但子宮位置的突起處,葉梓亮輕輕一碰,病人就痛苦難當。

  葉梓亮探向病人的額頭,有微微的發燒。

  距離開刀已經五天,多數人都可以出院了,沒道理老太太還痛得這麼厲害,是裡面的傷口沒處理好、發炎化膿,還是……留了不應該留的東西在裡面?

  她猶豫著,考慮要不要以家屬身分去找主治大夫問清楚。

  走到床頭,她査看病人和主治大夫的姓名。

  這時,主治大夫阮醫生走進病房,看見穿著醫生袍的葉梓亮,問:「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完蛋,露餡了!

  她還來不及回答對方問話,只見賀鈞棠臉色鐵青,搶快一步擋在葉梓亮前面,他盯著對方的臉,口氣陰森。

  「上次,是你告訴我,ZOE死於子宮頸癌擴散。」

  賀鈞棠不相信新聞報導還親自跑一趟醫院,沒想到從醫生口中得到的依舊是謊言。

  氣氛頓時變得詭譎,阮醫生的臉色透出不自然的蒼白。

  如果對方說賀芸棠,他不見得會記得這號病人,但他說ZOE……

  阮醫生雖然不看電視,但ZOE相當有名,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廣告廣告牌,所以他知道她,也記得她。

  賀鈞棠的話也讓葉梓亮大吃一驚,諾諾的母親竟然是ZOE?是阿章最崇拜的媽媽名模?

  阮醫生倒抽口氣,定眼望著氣勢高漲的男人。

  賀鈞棠抓住他的衣襟,怒道:「說!為什麼說謊?你企圖包庇兇手?」

  「我沒有!」阮醫生用力扯開賀鈞棠的手。

  「你敢發誓?說吧!高致星給了你多少錢?」賀鈞棠冷笑,一雙眼睛卻凌厲無比。

  「你在講什麼?我根本不認識你,根本沒和你說過話,你不要胡說八道,不然……我告你妨害名譽。」阮醫生更氣,想要推開賀鈞棠,但對方站得筆直,一下子竟推不倒他。

  葉梓亮從賀鈞棠背後站出來,看一眼醫生袍上面的名字,阮欽雄,沒錯,她沒找錯人,是幫阿桑開刀的醫生。

  葉梓亮冷下臉,壓低聲音恐嚇。「你可以不說實話,但你留了東西在病人的肚子裡,要不要我大聲嚷嚷,讓家屬以醫療疏失告上法庭?」

  「你不要胡說八道!」

  「又是胡說八道?沒有別的話好講了嗎?ZOE的事時隔已久,我們苦無證據確實不能拿你怎樣,不過這位老太太可是活生生的證據。」

  她粗魯地拉起阮欽雄走到病床邊,對老太太說:「阿桑,主治醫生來了,我們給他看看傷口好不好?」

  老太太皺眉輕聲抱怨。「又要看,很痛。」

  「我知道很痛,對不起啦,要是傷口復原得不好,裡面化膿了,一定要及早處理才能早點痊癒。」

  在老太太咬牙忍痛,心不甘情不願地讓葉梓亮再次打開紗布。

  阮欽雄是個經驗老道的醫生,一眼就看出怎麼回事,他恨不得去踹住院醫生的頭,他太忙了,讓住院醫生幫忙檢査病患傷口,沒想到竟會出這麼大的紕漏。

  葉梓亮對賀鈞棠眼神示意,他點點頭,先走出病房。葉梓亮把傷口重新包好後,陪阮欽雄一起走到病房門口。

  葉梓亮說:「現在,阮醫生可以選擇說實話,還是讓我去和阿桑談談,聽說她的孩子在樓下餐廳吃飯很快就會上來,我認為他們一定會對阮醫生的疏忽感到興趣。」

  「你到底要什麼?」阮欽雄咬牙切齒。

  「真相!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對ZOE的死因說謊?」

  阮欽雄騎虎難下了,當時,確實有拿到一個大紅包。

  他說:「是ZOE丈夫要求的,她是演藝圈的人,自殺身亡會傷害她健康正面的形象。高先生告訴我,經紀公司也同意用這種說法發佈。」

  那時,有不少媒體記者包圍自己,看見媒體那刻他就後悔了,不應該收下紅包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說謊。

  「她是自殺身亡?」

  「對,她在半夜用絲襪纏在脖子,窒息而亡。」

  「如何判定自殺?」

  「那天晚上,病房裡只有她和五歲的兒子,難道你認為五歲小孩會弒母?」

  「謝謝你的合作,你快去處理阿桑的傷口吧。」丟下話,葉梓亮走出病房,與賀鈞棠並肩,她低聲問:「都錄下來了?」

  「嗯。」錄得清清楚楚。

  「接下來我們……」

  「去院長室。」賀鈞棠說道。

  「去院長室做什麼?」

  「想調閱監視錄像器,得讓院長幫我們一把。」

  「院長肯幫?」她可不認為院長天生善良,這種事一個弄不好會把醫院名聲搞臭。

  「有阮醫生的錄音,再加上醫療疏失的麻煩案子,院長能夠不對我們伸出援手?」賀鈞棠冷笑,他可是談判桌上的高手。

  「已經過了這麼久,不曉得監視錄像的帶子還有沒有保留?」

  「先試試再說。」

*             *             *

  中午,葉梓亮和賀鈞棠伸著懶腰,從醫院的監視中心走出來。

  他們終於找到那天晚上的監視帶子,確定賀芸棠的病房在凌晨一點十七分的時候有訪客進入,一點三十一分的時候離開。  
        可惜這段影片只記錄到病房外面的情況,並沒有拍到病房內部的狀況,而且訪客戴著鴨舌帽,穿著黑衣黑褲,他們並不確定經過解析之後能不看清楚訪客的五官。

  這段影片證實了葉梓亮的猜想。

  難怪諾諾害怕醫院,難怪諾諾總是畫小黑人,她幾乎能確定在高致星進行那件事時,諾諾是醒的。

  高致星怎麼可以那樣殘忍,諾諾和芸棠姊是他的妻兒啊,他怎能如此喪盡天良、泯滅人性!

  賀鈞棠握緊葉梓亮的手,像是對自己立誓似地說:「一定會水落石出的。」

  葉梓亮目光充滿堅定,用力點頭回答,「沒錯,芸棠姊會幫助我們。」

  手機響起,賀鈞棠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宋采青的電話。

  賀鈞棠說:「我馬上過去。」

  拿到了鑰匙,葉梓亮和賀鈞棠沒在律師事務所多作停留,直接殺到賀芸棠的公寓裡。

  二十幾年的公寓,地點有些偏僻,房子關了好一段時間,空氣不流通,地板沾上一層薄灰,但東西擺放得還算整齊。

  「高致星不敢留在這裡,也許出事隔天,他就迫不及待搬離。」

  「你怎麼知道?」

  「姊的喪禮是我辦的,他很少出現,我以為他忙著安撫諾諾,沒和他計較,但頭七那天他沒到,我很生氣,親自開車過來,當時警衛說他已經很多天沒回家了。」

  是心虛吧!葉梓亮打開鞋櫃,看一眼,裡面有二十幾雙鞋,男人、女人、小孩的都有,她逐一看過去……這時,賀鈞棠笑了。

  「你笑什麼?」葉梓亮滿頭霧水。

  「等我一下。」

  他走到廚房找出一個垃圾袋,再次打開鞋櫃把一雙鞋面用真皮編成格紋狀,鞋底有瑩光,鞋跟處印著一個箭形標記的休閒鞋拿出來。

  「這是……證據嗎?」

  「對,凱瑟琳出版的限量鞋,全台灣不到兩百雙,監視器裡面的男子穿的就是這雙。」

  高致星沒發現這雙鞋的鞋底是熒光的,而腳跟處紅色的箭形標記……那抹紅,是這雙鞋子唯一的顏色。

  「一雙鞋,無法證明高致星是殺人兇手。」再限量,台灣還是有人可以拿到。

  「對,不過這雙鞋代表,那天晚上他回來過……」

  「也代表,我們可以找到更多證據?」葉梓亮接話。

  「我們分頭找。我還要找監視器,你找找姊的存款簿、土地所有權狀……那些重要文件在不在。」他知道不容易,高致星肯定在這裡翻過很多遍。

  「那些東西不在高致星那裡?」

  「聽說過戶、領錢,他都是以遺失為藉口,重新申請謄本。」換言之,他並沒有找到那些文件,他想知道當中還有多少證據可以證明高致星背叛這段婚姻。

  有外遇為動機,有錄像帶為證據,再加上那雙鞋,高致星脫不了嫌疑。

  「好,我們分頭找。」

  葉梓亮從主臥室開始找,衣櫃、書櫃,大大小小的櫃子、抽屜都翻遍了,每本書、每迭文件、每個牛皮紙袋……她都不放過。

  兩個小時過後,她沒找到任何重要文件,卻找到幾件疑似兇手作案的黑衣服、黑褲子。她對廠牌這種東西相對陌生,便把衣服聚在床上等賀鈞棠過來分辨。她還找到兩本日記和照片,暫時放在一旁。

  比起葉梓亮,賀鈞棠運氣好得多。

  他有探測器,很快就在房子裡找到十幾個針孔攝影機,他不知道裡面會不會錄下重要畫面,但這讓他滿懷希望,因為代表姊姊不是在全然無知的狀態下,毫無準備。

  把攝影機一一拆卸後,他跟著葉梓亮一起找文件,只是又兩個小時過去,連諾諾的玩具櫃都找遍了,仍然一無所獲。

  「芸棠姊會不會真的託了律師?」

  「采青是這麼說的,但姊姊過世的消息上了新聞媒體,如果姊姊請託律師,應該會有律師出現。」

  「律師出現的話,芸棠姊的財產就不會被高致星據為己有,就算他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收財產,存款簿和權狀也不會以遺失的方式申請補發。」葉梓亮分析。

  沒錯,所以姊姊會把東西放在哪裡?

  葉梓亮嘆氣,揉揉發酸的腰,坐在諾諾的小床上,賀鈞棠跟著坐在她身旁。

  一個人坐時,沒有感覺,但兩個人一起坐下……葉梓亮和賀鈞棠對視,下一秒,兩人極有默契地跳起來,一把掀開床罩。

  找到了!葉梓亮彎了眉毛。

  彈簧床被割開一道,只用膠帶簡單貼合起來,那道口子是很整齊的切割,不是床墊老舊的破壞。

  葉梓亮拉開膠帶,賀鈞棠伸手朝裡頭探,葉梓亮細細盯著賀鈞棠的表情……他笑了。

  「找到了嗎?」葉梓亮急問,還用力幫著把切割口拉得更大。

  須臾,他從裡面拿出一個牛皮紙袋。

  「快打開看看。」葉梓亮催促。

  賀鈞棠把紙袋裡面的東西往床上倒去,姊姊的存款簿、所有權狀,保險箱的鑰匙……當中,最重要的是賀鈞棠想找的遺囑。

*             *             *

  「亮亮,打開電視。」賀鈞棠的聲音輕快飛揚。

  葉梓亮哀叫一聲,「你直接告訴我吧,我還在門診中。」

  快兩點了,早上的門診還沒結束,每個病患進到診間,阿章都在背後偷偷畫圈圈,像電視製作人那樣逼著主持人控管時間以便進廣告。

  「證據確鑿,高致星被收押了。」那些針孔攝影機裡,拍到太多精彩內容。

  有高致星和林薇棻的通姦,有他家暴賀芸棠,逼迫妻子離婚的畫面,有他信誓日日向林薇棻保證,再過幾天賀芸棠就會徹底消失的鏡頭,最重要的是,拍到他換上衣服、鞋子,備下絲襪,準備出門犯案的畫面。

  他出門的時間,與醫院監視錄像的畫面剛好對上。

  再加上芸棠姊的日記,巨細靡遺地記載了許多夫妻間的大小事,裡面不只一次提到高致星的暴力記錄,以及威脅殺妻的事情。他想脫罪?沒那麼容易。

  諾諾拿回母親留給他的財產,也得到父親留給他的房子和基金存款。詭異嗎?高致星不是沒錢、沒工作?

  他是沒有,但林薇棻有啊,如果不是給他好吃好穿、好多利益,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有什麼道理願意和四十好幾的老女人交往?

  林薇棻登記在高致星名下的動產、不動產,諾諾是唯一合法繼承人。

  至於高致星的父母,媒體正集中火力想盡辦法尋找他們呢,躲都來不及,哪有心力管理財產分配這種事情。

  高致星盤算過,如果那些東西再度回到林薇棻口袋裡,他就白忙一場了,而登記在諾諾名下,終歸是親生兒子,出獄後,他能不理自己?

        他有他的盤算,只不過賀鈞棠的盤算比他更縝密。

  在宋采青的幫忙下,不動產迅速換成現金,存款也挪了窩。而高致星放棄監護權的同意書,讓諾諾順利成為賀鈞棠的兒子,賀鈞棠能幫姊姊做的,全做了。

  一位名模之死,在幾個月前媒體版面只出現短短幾行字,現在卻登上社會頭條頭版。賀芸棠的照片、影片,不斷出現在雜誌、報紙和電視媒體上。這件事鬧得太大,林薇棻何止是沒臉,檢警甚至主動調査她有沒有教唆殺人的嫌疑。

  高致星倒了,賀鈞棠和葉梓亮盡全力維護諾諾,不讓他受到影響。

  「真好,芸棠姊一定很開心。」葉梓亮說。

  「她很高興,昨晚陪諾諾一夜之後,姊放心離開了。」賀鈞棠聲音裡有淡淡的哀傷落寞。

  「下輩子,芸棠姊會碰到好男人。」葉梓亮說得篤定。

  「晚上我們帶諾諾去吃飽?」他在電話那頭,瞇起眼睛、勾起嘴角。

  「可以,我門診結束後去巡房,可能要到六點。」

  「沒問題,我先去接諾諾,再到醫院附近等你。」

  「到的時候,給我傳簡訊。」

  「知道了。」

  掛掉電話,阿章笑著睨她一眼,問:「是賀鈞棠?」

  「對。」葉梓亮大方承認。

  「呴呴,出雙入對?快說,什麼時候請喝喜酒?」阿章眼裡閃出幾顆粉紅色愛心。

  「你在胡扯什麼啦。」

  「我胡扯?你的妝、你的包、你的衣服,還有……」她指指剛外送過來的壽司。「如果他不是在追你?就是在設計你的器官?他要換腎?還是需要捐肝?」

  「沒禮貌,他只是感激我把諾諾治好。」葉梓亮搖搖頭,棠棠本來就是體貼細心,會令人如沐春風的男人。

  「既然病治好了,功成身退,你可以搬出賀家啦,為什麼還留你?」

  葉梓亮翻白眼。「快要搬了,他的婚禮不是在秋天就是在冬天,想喝喜酒嗎?記得叫他給你送一張帖子。」

  不會吧,她的眼光出現病變?還是她已經和愛情脫節?他們的關係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寫著情人啊!阿章懷疑地盯著葉梓亮。

  「你確定沒弄錯?」

  「確定、確定,拜託啦,快點請下一位病患進來,還剩下兩個,快點忙完就可以吃飯了。」壽司是她和阿章的最愛,尤其是他們家的蒸蛋,簡直是美味極了。

  阿章轉身打開診間大門,葉梓亮迅速翻閱病歷。

  「葉醫生。」

  葉梓亮抬頭,發現站在眼前的不是病歷上的病人,而是阿亞的經紀人胡小姐。她還是穿著高雅端麗的緊身套裝,胸口依舊戴著價值不菲的鑽石胸針。

  「怎麼是你?阿亞沒事吧?」葉梓亮吃驚,再翻出下一份病歷,確定阿亞今天沒有掛號。

  「她很好,一個月後阿亞要在小巨蛋辦演唱會,讓我給葉醫生送門票。」她從名牌包裡拿出信封放在桌面上。

  「謝謝,阿亞最近狀況還好嗎?」

  葉梓亮雖然沒有同意私底下幫她做心理咨商,但是給了阿亞自己的手機號碼,每次阿亞有怪異念頭冒出來就會打電話給葉梓亮,她總是輕鬆幾句話就能撫平阿亞的不安。

  「她現在沒有吃安眠藥也能睡得不錯,對自己的要求沒有那麼苛刻,和同團的成員相處得很好。」

  「那就好。」葉梓亮點點頭。

  「其實除了是經紀人之外,我還是……」

  胡小姐的話沒說完,葉梓亮笑著接下她的話。「還是阿亞的母親。」

  微訝,胡小姐問:「葉醫生怎麼知道?」

  「只有母親看著生病的女兒才會露出那種心焦心慌,但願能夠替女兒生病的心疼表情,而且你對阿亞小時候的狀況描述得太仔細,再敬業的經紀人都無法做到你這樣,更何況,如果阿亞願意和經紀人談得這麼深,又怎麼會搞自閉?」

  胡小姐失笑,回答:「所以葉醫生在分析阿亞的狀況時,也不斷提醒讓阿亞和母親分開一段時間,重新建立關係?」

  阿亞太害怕又太崇拜母親,在她心裡母親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她想成為像母親那樣的女人,卻發現自己辦不到,於是時刻自卑、自鄙、自厭。

  「如果胡小姐不介意,也許可以換上牛仔褲襯衫,試著當阿亞的朋友,透過溝通讓她了解,其實媽媽並沒有她想像中那樣完美,一個不夠完美的母親會讓孩子減少許多壓力。」

  「我明白了。」

  胡小姐偏過頭認真想想,下一秒卻取下胸口的鑽石別針放在葉梓亮的桌面,這是她每次出現時都會別在領口上的裝飾品。

  她說:「母親在去世之前把這個別針送給我,她希望我能夠自律自戒,像鑽石一樣堅硬並且光燦耀眼,她盼望我成為和她一樣傑出優秀的女人。母親的盼望讓我有一段很辛苦的成長歲月,而我在不知不覺間把母親加諸在我身上的期望,套到阿亞身上……」

  深吸氣,她接著說:「葉醫生,這個別針送給你,我不想要了。」

  她也很累,很多時候有想逃的衝動,只是拿下別針這個小小的動作,她突然發覺連呼吸都變得輕鬆。

  葉梓亮搖頭。「對不起,我不能收。」

  「對葉醫生而言,它是鑽石別針,對我而言卻是枷鎖,我希望透過葉醫生的手幫我除去難解的桎梏。」她連同別針和門票一起往前推到葉梓亮面前,說道:「如果葉醫生能來,阿亞一定會很高興。」

  葉梓亮想了想,笑說:「醫院正在舉辦貧童醫療計劃,我會用阿亞的名字把鑽石別針捐出去義賣。」

  「謝謝你。」胡小姐感激的道。

  阿章打開門送走胡小姐,眼底閃著感動,葉梓亮確實是個好醫生。

  看完最後的病患,葉梓亮快累癱了,阿章拿著筷子,兩個餓慘了的醫護人員對坐在辦公桌前,拚命搶食。

  「好吃!賀先生建議的這幾間店都很贊。」阿章往嘴裡塞進一塊魚卵壽司。最贊的是不必花錢!不管點再多,只要瀟灑地簽下章詠詠三個字就可以直接收下可口美味的食物。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嗎?除了這一攤,沒啦。

  「再吃下去會更胖哦。」葉梓亮恐嚇她。

  「胖就胖嘍,想想ZOE……」想起ZOE,阿章心底有些惆悵。她從不追星的,直到曉得自己和ZOE與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就對ZOE分外關注。

  一個光鮮亮麗的模特兒跟小護理師,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但奇異地,ZOE的存在成了她對未來的想像與期盼。

  可是ZOE生病、死亡,她的下場讓人很悲傷。

  「我不想要身材了,只想要老公、小孩平平安安,保有生活的小確幸就好。在醫院工作,每天看著進進出出的病人,有時候想想什麼都是假的,過得舒服最重要。」

  葉梓亮同意阿章,只是那個讓她過得舒服的男人,很快就要名花有主。

  心又卡上了,想哭的感覺又在心中蕩漾,那種感覺很得糕,但她阻止不了。身為成熟的現代女性,她很清楚生活中不可能事事如意、無法隨心所欲,在感情的世界裡,更是撲朔迷離。

  你喜歡的,不喜歡你,你不愛的,非要黏著你,在男女交往頻繁的時代裡,例子多到不勝枚舉。也許棠棠喜歡她,只是更喜歡宋采青,雖然交往年限不能保證愛情質量,但宋采青捷足先登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問題不在要不要拱手相讓,而在何時退場。

  想起離開諾諾和棠棠,胸口像是誰拿了根竹竿在那裡翻攪,痛著、扯著、苦著、酸著……所有不舒服的感覺一起湧上。她試著吞口水,卻發現喉嚨腫脹,她想撫平心臟的狂奔疾跳,卻發現生理機制已經亂掉,退場只是想像,但泛濫的知覺已經讓她無法阻止。

  轉頭,葉梓亮發現阿章探究的目光,連忙吸一口氣露出燦爛笑顏,她朝阿章勾勾眼角,一臉曖昧。「很蘇胡呴?」

  「對啊,尤其在某人長夜漫漫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有老公的女人,嗯……特別蘇……胡……」

  「呴、呴、呴,很跩喔!驕傲!」

  「啊不然老公是用來做什麼的,除了蘇胡以外,不就是炫耀?」

  「哼哼……哼。」鼻子哼出第三口氣後,她倒吸一口長氣,猛地抱住阿章拚命揉捏說:「我要嫁人啦,老天爺,快賜給我一個好男人……」

  「你是要把我身上的肥肉榨成油嗎?」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這時診間的門板敲兩下,阿章趕快整理狼藉的桌面。

  「請進。」葉梓亮正襟危坐。

  進來的是蘇啟然,老樣子,手裡拿著大蘋果,口袋裝著瑞士刀,聽說那把白色瑞士刀只有在瑞士當地才買得到,上面還刻著蘇啟然的英文名字。

  阿章看他一眼,加快動作把桌面收拾乾淨,離開前在葉梓亮耳邊說:「你這個俗辣女,既然破壞不了秋冬婚禮,就牢牢抓住蘇金手吧!」

  葉梓亮來不及反應,阿章已經離開診間,葉梓亮把椅子讓給蘇啟然,自己一屁股坐到桌面上。

  「桌子還是濕的。」蘇啟然提醒。

  葉梓亮笑了。記得有一次她也是一屁股坐上濕濕的流理台,棠棠的反應是抓著她的腰把她抱下來,把流理台擦乾淨後,再用餐巾紙把上面的水分吸乾,然後把她抱回去,那一到,她覺得自己很像神壇上的媽祖娘娘。

  在棠棠身邊,她總是被高高供起,什麼事都不必做,恣意地享受蘇胡感覺。

  「沒關係啦,等一下就乾了。」終歸,她是個粗糙女人。

  「明明常說你懶得令人髮指。」他當時曾反駁她,亮亮的懶是她寵出來的,然後明明告訴他那我要寵她一輩子,你不可以吃亮亮的醋。

  他吃醋極了,但明明愛的,他會用全力維護。

  「對啊,我前輩子一定是礦物。」  

        他笑了,拿出刀子慢慢削蘋果,他的技術遠遠比不上賀鈞棠,但是贏在持之以恆——一有空,他就會拿著蘋果和刀子走到她身邊。他是像水一樣的男人,不熱烈,卻會慢慢浸潤你的世界,讓人在發覺之前,已經適應他的入侵。

  她伸手,他給她一片蘋果,喀滋喀滋咬著,咬得滿嘴甜。

  「蘇大哥,最近和姚醫生發展得怎麼樣啦?」

  姚依依?難怪最近老是碰到她。姚依依是個清秀漂棄的女生,擅長傾聽聊天,不過他並不想成為她的病人。

  「想改行當媒人?」曠男怨女滿街跑,人人嘴裡都喊著寂寞無聊,如果月老殷勤一點,哪需要她來助力?

  「是啊,最近缺錢缺得凶,想賺大紅包。」她順口說。

  「為什麼缺錢?主治醫生的薪水並不差。」

  「我的房子快完工了,要找人進場裝潢。」

  「需要介紹嗎?」

  「不必啦,棠棠會處理。」

  葉梓亮一推二五六,近期來好像有什麼事,她的直覺回答都是「棠棠會處理」。糟糕,要不得的壞習慣,再這樣下去她要怎麼脫離?

  「棠棠?上次你生病,來照顧你的……其中之一?」

  「對,高高瘦瘦的是阿燦,帥帥美美的是棠棠。」

  「他這麼好,什麼事都幫你處理?」

  「對啊,他超厲害的,有什麼事交給他准沒錯。」葉梓亮理直氣壯說完後,才想起超厲害的棠棠,自己有什麼資格賴上人家。

  「所以他是你的男朋友?」

  笑,她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怎麼可能?怎麼有這等福分?幸運從來不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葉梓亮捧著肚子,分明在笑,卻心酸心碎得快要死掉。

  葉梓亮急需百憂解,來解愁解悶解痛苦,但她是小太陽,只會散播歡樂散播愛,不會吹冷冽北風,更不會把哀愁顯露。

  所以她扳動手指頭,笑說:「看見沒,摩拳擦掌中……等我準備好了,就把他從未婚妻身邊搶走。」

  笑得虛偽又油條,想起明明說的——那傢伙是屬貓的,受了傷只會躲起來舔舐傷口,主人靠近,她非但不訴苦,還要喵喵兩聲假裝自己很快活。

  現在,屬貓的葉梓亮重現江湖了嗎?

  「棠棠有未婚妻?」

  「嗯嗯。」她用力點兩下頭,刻意笑得張揚。「是當律師的。蘇大哥,你說棠棠是不是沒眼光,怎麼看醫生都比律師好用,他又沒打算天天跑法院,幹麼和律師交在?」

  「照你的邏輯,他也沒打算天天發神經,幹麼和精神科醫生交往?」

  她搶過他手上最後一片蘋果,洩很似地咬起來。「蘇大哥是哪一國的,怎麼樣也要站在我這邊,幫我揺旗吶喊才對啊!」

  「愛情這種東西,也不是喊得大聲的那一邊完勝。」

  葉梓亮歪歪嘴、吐長氣,垂下頭說:「也對,愛情這種東西神秘得很,捉摸不定,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能等律師小姐拋棄我再去把他撿回來用。」

  「他有那麼好,值得你改行做資源回收?」

  「他……」想起他,葉梓亮不自覺露出溫柔神色。「有,他是個會讓人感覺舒服的男生,為他改行算什麼?變性都可以。」

  「那我呢?」

  「蘇大哥怎樣?」

  「我能讓你舒服嗎?如果不差太多,可以考慮我嗎?」他臉上沒有玩笑意味,眼底凈是認真。

  葉梓亮想起前往露營區的路上,與賀鈞棠的那段對話——「胡說什麼,和蘇大哥談戀愛?這是亂倫!」

  「你們又不是親兄妹。」

  「可感覺就是親兄妹啊!」

  「確定?」

  「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如果這是妹姊姊的希望呢?」

  如果真的是姊姊的希望呢?

  她不是想替姊姊完成所有來不及完成的願望?蘇大哥是姊姊期待中的男人,她是不是該替姊姊完成?他們可以在一起想念姊姊、討論姊姊,那麼就能想像姊姊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

  只是……搖搖頭,她無法……無法在愛情當中轉彎,無法不喜歡棠棠,無法因為即將到來的婚禮,就阻止自己的幻想。

  對,這是不健康的,但……或許所有的女人都必須為愛情大病一場,才能成長茁壯。她靜靜地望著蘇啟然,回答,「這樣不對、不好、不可以。」

  「哪裡不對、不好、不可以?」

  「人生會有許多段經歷,不管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凡是該走的都會走過一遭。錯過就是錯過,從頭來過的機會太少,多數時候,人只能帶著舊傷,前往下一個目標。

  「蘇大哥,姊姊過世了,你們之間最美好的那一段已經結束,你不能停留在原點遲遲不往前走,那麼你將會錯失更多、更美好的經驗。」

  「你要我把明明放下?」

  「不是放下,而是放在心底,帶著和姊姊的美好回憶,讓這些回憶變成你前進的動力。你要記得,是姊姊讓你變成更好的男人,是姊姊讓你的生命更豐富,是姊姊陪著你前進,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果然是精神科醫生,說的每句話都讓人信服,淡淡一笑,輕喚,「亮亮。」

  「嗯?」

  「你長大了,學會用最委婉的口氣拒絕男人。」

  「哪來的學會,蘇大哥是我拒絕的第一個男人呢。」長這麼大,邋遢的自己還沒有被男人追的經驗。

  「我應該感到榮幸?」

  葉梓亮咯咯笑出聲,說道:「是我該感到榮幸,蘇大哥可是我們醫院裡最受矚目的黃金單身漢。」

  蘇啟然不再堅持,他對亮亮從來不是愛情,只是捨不下對明明的掛念牽繫,也許她說的對,自己是該繼續往前。

  揉揉她的頭髮,蘇啟然說:「知道了,我會試著不讓自己錯失更多、更美好的經驗。」

  葉梓亮送他離開診間,打開門時,她調皮問:「那……明天還有蘋果可以吃嗎?」

  他故意板起臉孔,說:「去找你的棠棠。」

  「他有未婚妻了。」

  「不是還有一個,叫……阿燦對嗎?」他挑挑眉,走進長廊。

  葉梓亮明媚地笑著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笑容迅速墜落。

  阿燦啊,她喜歡過阿燦,在很早很早的年輕歲月裡,但他一次兩次、無數次的拒絕,讓她的愛倩還沒有發展就已經滅絕。他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

  現在有了「棠棠經驗」,她才知道原來喜歡還能夠分類。對阿燦,她有很多的依賴信任。對棠棠,除了依賴信任還有很多的、無法遏抑的……衝動和慾望。

  她想無時無刻黏著他,想隨時隨地牽著他、抱著他、靠著他,她喜歡他的氣味、他的聲音、他的潔癖,她喜歡他所有的優點和缺點,她甚至開始害怕起……有一天,自己必須離開他身邊。

  她害怕惶恐、心酸心澀,一堆身為精神科醫生也無法合理解釋的情緒在胸口衝撞著,這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無法控制,也是第一次發現竟然有人可以這樣影響自己。

  可是又如何……再多的喜歡,也無法阻止他和宋采青攜手人生的決定。對棠棠,她終究只能退很多步,只能把多餘的感情剔除,留下最純粹的友誼。只能是友情呵,可是……怎麼辦?她對棠棠……有很多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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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04:02 PM 編輯

第十一章

     賀鈞棠的潔癖讓秘書受不了,一個換過一個,直到換到和自己一樣潔癖的男秘書,他是貨真價實的同性戀,並且不介意向眾人公開自己出櫃。

  他不介意公開,但一個正常的男性老闆僱用娘娘腔秘書,這不免讓人浮想連篇,因此董事長和總經理之間好到讓人難以理解的交情,也籠上一層粉紅色泡泡。

  沒錯,葉梓亮不是第一個誤會賀鈞棠和侯一燦有一腿的人。

  不過,傳言很快就會消失了——在今晩過後。

  打開盒子,看一眼裡面的項鏈,這是賀鈞棠親手設計的,造型精緻細膩,頂鏈上的鐫刻銀蓋打開可以放入照片。這款項鏈預計在年終特賣會時推出,滿兩萬送銀製項鏈。

  到時候專櫃會幫顧客們把和媽媽、奶奶或女兒、姊妹合拍的影像,放到項鏈裡。公司產品在定調為親情、懷舊後,銷售業績增長得很快,未來公司決定繼續走這個路線。

  而賀鈞棠手上這一條和送給顧客的不同,是用18K金底座、鑲上碎鑽製成的,而裡面的照片……  

  「鈞棠,你怎麼還在這裡?」侯一燦推開門,皺眉質問。

  「和亮亮約好八點,還早。」

  侯一燦不放心地說:「都準備好了?餐廳那邊……」

  「我做事情,你還不放心?」

  侯一燦失笑,對啊,賀鈞棠做事的態度,他說第二,沒人敢講自己是第一,他的成功絕對不只是偶然或運氣。

  賀鈞棠拍上他的肩膀,眉心皺出川字。

  「對不起。」

  他知道賀鈞棠的意思,搖搖頭,反道:「你說這三個字,才是對不起我。」

  「亮亮是你埋在心底多年的珍寶。」

  「所以你必須承諾,一輩子對她好。」

  「我承諾,只是……真的不後悔嗎?」目光鎖在侯一燦臉上,賀鈞棠深怕他後悔,他怕自己必須在葉梓亮和侯一燦中間做選擇。

  「如果我說後悔,你願意退場?」侯一燦抬起眼,滿心滿眼都是矛盾,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答案。

  兩個男人對視,目光灼烈,半晌,賀鈞棠揺頭,艱難道:「阿燦,對不起,我不想退,更無法退。」

  賀鈞棠的話敲中他的肋骨,讓他隱隱作痛,讓他心臟鼓噪、血液喧騰,但他……連揮拳的權利都沒有。硬擠出笑容,他說:「對,這是我要的。堅定愛她、永遠不退,如果你敢退,我就……」哽咽,他說不出話。

  明白侯一燦的痛苦掙扎,握緊他的雙臂,賀鈞棠鄭重說:「我不會給你機會修理我,我會珍惜亮亮,一如你珍惜她。」

  侯一燦嘆氣,既點頭又搖頭,半晌終於擠出話。「我做不到的,請你幫我做到。我無法給她的,請你給足。請用你一輩子最大的努力,彌補她人生所有的委屈。」

        「我會!我會比你想的,做更多。」賀鈞棠起誓。

  他點點頭,咬住一口酸牙,說:「我把亮亮託付給你了。」

  「我接受你的託付,我會把兩個人的愛,通通給她。」

  「我相信你。」侯一燦回握他的手。侯一燦性格多疑,很少相信別人,但是第一眼看見賀鈞棠時,侯一燦便信任他。

  他相信賀鈞棠的人格、能力,相信他的性格、承諾,所以賀鈞棠說想開一間化妝品公司,他立刻相信他會成功。賀鈞棠說他需要侯一燦一起奮鬥,侯一燦便放下學業投進職場,誰的反對都沒用。

  他們在一起很多很多年,侯一燦從沒有一天懷疑過賀鈞棠的決定,即使多數人認為賀鈞棠是錯的,他也不曾改變過對賀鈞棠的信念。

  所以很久以前,他就想把葉梓亮交給賀鈞棠,他知道自己的決定不會錯,他知道葉梓亮終將得到幸福。

  就在兩人深情款款互望著對方時,鍾秘書走進來看見這一幕,小心肝怦怦跳個不停。他們要接吻了嗎?他們要進行下一步了嗎?總經理真是好運,可以交到董事長這麼優秀的男朋友……鍾秘書迅速腦補出纏綿緋惻、激情甜蜜的畫面。

  侯一燦發現鍾秘書,迅速鬆開手,假裝沒有剛剛那一幕。

  鍾秘書先生翹起蓮花指,笑瞇眼地走到辦公桌邊,把牛皮紙袋齊桌線、離桌沿五公分處擺放好,然後往後退三步,說:「我只是送個文件,沒事,你們繼續。」

  說完話,好意地走到兩扇面對員工辦公室的玻璃窗前,拉下羅馬簾,打開門,退出去時,再笑一次、再說一次,「沒人會看見的,我就守在外面!」

  侯一燦和賀鈞棠同時翻白眼。

  「你說……」侯一燦說。

  「你說……」賀鈞棠開口,發現侯一燦有話,擺擺手。「你先說。」

  「我們到底哪裡像同性戀?」為什麼他們是情人的傳言不斷?

  「我才要問你,什麼藉口不好找,居然告訴亮亮你喜歡男人?」他更不爽的是葉梓亮的誤認。

  「不然你能找到更好的藉口,拒絕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苦笑,他也是千百個不得已。

  賀鈞棠閉嘴了,眼底升起同情,他知道侯一燦有多難受。再度摟上他的肩,再次鄭重地告訴侯一燦,「我不是別人、我是你的家人,你沒有必要在我面前假裝堅強。」

  侯一燦鼻酸了,他這輩子多倒霉,愛上一個女人卻不能愛她,他這輩子又多幸運,沒有親兄弟,卻有一個比親兄弟更親的兄弟。他拍掉賀鈞棠的爪子,說:「再有人闖進來,我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放心,有鍾秘書在外面守著。」

  說完,兩人齊聲大笑。

*             *             *

  車子停在醫院附近,賀鈞棠給葉梓亮

  發訊息,他看一眼後座的諾諾,問:「禮物準備好了嗎?」

  諾諾點點頭,拍拍書包說:「有。」

  「可不可以偷偷告訴舅舅,你準備什麼?」

  諾諾搖頭,表情凝重。「不行。」

  這小子,年紀輕輕就一板一眼,都說外甥像舅,實在看不出他們哪一點像。

  「我也準備好了。」他朝諾諾挑挑眉,滿臉得意。

  「在哪裡?」諾諾跪到椅子上往前探頭,沒有啊,除了公文包之外,什麼都沒有。

  「不告訴你。」賀鈞棠學他,一臉的凝重。

  諾諾不樂意,別過頭、雙手橫胸,哼一聲,把臉轉向窗外。

  臉很臭,但在短短的一瞬間,臭臭的臉彎了眉、彎了眼,彎彎的嘴巴彎出一張可愛笑臉,他對著窗戶猛揮手。

  遠遠地,葉梓亮看見諾諾,也笑彎眉頭、笑彎嘴,也朝著他揮手,像多年不見的男女主角。

  兩張笑臉亮了賀鈞棠的眼,天天見面,天天思念,很怪的邏輯,卻發生在他們這樣的家裡。

  葉梓亮跑過來,她奔到車子邊,人還沒到,諾諾已經迫不及待把手伸出窗外。「亮亮、亮亮、亮亮、亮亮……」

  諾諾不停喊亮亮,喊得賀鈞棠牙有點酸。這就是當小孩的好處,可以肆無忌憚地表現自己的愛。看著兩人四隻手打來打去、玩來鬧去,他不禁輕嘆,年輕真好……

  「諾諾不要鬧,亮亮上車。」

  賀鈞棠像教官,一開口,兩個習慣被照顧的,乖乖服從指令。

  諾諾縮回籠子裡,葉梓亮坐進籠子裡,一個不大的籠子裝進諾諾、亮亮和棠棠,突然變得溫暖舒適。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葉梓亮得意地從包包拿出信封。

  「什麼好消息?」賀鉤棠不開口,諾諾當發言人。他們都認為諾諾應該更活潑、更多話一點。

  「我有阿亞演唱會的門票,最前面的位置哦!」葉梓亮用力搖搖信封。
 
     「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諾諾用力拍手,他最喜歡阿亞了。

  「有四張,我們邀阿燦一起去好不好?」她問賀鈞棠。

  票是她的,她想邀誰就邀誰,但是葉梓亮問他了,是尊重?看重?是把他擺在正中位?

  不自禁地,賀鈞棠揚起笑意,說:「把日期時間給我,我明天告訴阿燦。」

  「一定要記得哦,這個票很貴的。」

  阿亞越來越紅,有胡小姐這等超強經紀人的操作,進軍好萊塢都不是問題。

  「不必擔心這種事。」

  葉梓亮點頭同意。也是,有哪件事是棠棠辦不好的?他簡直是天界神人,大到事業工作,小到家事帶孩子,他的頭腦和電腦沒有兩樣,只要輸入,就可以完整呈現。

  葉梓亮勾住他的手臂,衝著他笑,滿足地嘆口氣,說:「唉,沒有棠棠的話,日子要怎麼過?」她依賴他,依賴上癮了。

  賀鈞棠暗暗得意,心道那就認真、仔細、努力地巴上來吧!

  轉頭,葉梓亮問後座的諾諾。「今天上學好玩嗎?」

  他想了想,認真回答,「不好玩。」

  「怎麼不好玩?」

  「鯊魚叔叔的課不好玩。」

  之前,諾諾狀況不好,賀鈞棠擔心他剛換新家又換學校無法適應,決定讓諾諾留在原來的幼兒園上課。

  但這樣一來,接送是個大麻煩。

  每天為了送諾諾上學又要趕著上班,他們必須提早起床,賀鈞棠還好,諾諾沒睡飽,有時會脾氣暴躁。

  直到高致星殺妻的消息曝光,媒體找到諾諾的學校,賀鈞棠這才下定決心幫他轉學。新學校離家近,環境優美、地方寬闊,最重要的是課很豐富,中文、英文、數學、體能、美術、音樂、溜冰……不同科有不同老師帶,導師只負責做保育和複習的工作。 

  唯一缺點是——貴到嚇人,每個月的學費將近兩萬五,不是普通人可以念得起。

  諾諾剛到新環境,不認識新同學,本就不是活潑個性,適應上難免困難,再加上諾諾不喜歡動,所以體能、鯊魚叔叔,成了他最抗拒的課程。

  這件事賀鈞棠和葉梓亮討論過,結論是,每個周末帶諾諾到戶外打球、跑步、做運動。

  「鯊魚叔叔教小朋友做什麼?」

  「跳圈圈。」

  「怎麼跳?回去後,諾諾教我好不好?」

  「好。」

  「今天認識的小朋友叫什麼名字?」這是葉梓亮給諾諾的功課——每天認識一位新同學,並且描述給家人認識。

  「張沅蓁,她的頭髮長長的,眼睛小小的,她最喜歡吃糖果,有點胖,同學喜歡笑她是豬,她今天哭了,因為……」聽諾諾一句句不斷說著,賀鈞棠滿心安慰。

  不說話的孩子開了口,在葉梓亮的引導下,話一天說得比一天多,笑容一天比一天開朗,這個家教老師,是全世界最優秀的。

  三個人各自點了餐,葉梓亮看著盤子裡面的肉,壓低聲音問:「這家是減肥餐廳嗎?量這麼少?」會餓死的說,葉梓亮想到中午那一大盒將近三十顆壽司,那才夠吃啊,知不知道醫生是體力活啊?

  如果只是量少就算了,了不起待會兒到夜市再補一碗藥膳排骨,可是……超貴的耶,他們這餐飯,三個人加一加至少要五千塊,CP值超低。

  「質精、自然量少,試試鵝肝,是主廚的拿手名菜。」說完,他吃一口鵝肝,閉上眼睛,細細品嚐鵝肝在唇齒間翻攪的美妙滋味。

  葉梓亮和諾諾很聽話,跟著吃一口鵝肝,嗯……用力嚼幾下、吞進去……啊……就、就這樣啊,和豬肝有什麼差別?

  而且豬肝炒炒一大盤,鵝肝就少少的兩、三片,這種小家子氣的東西,拿什麼和豬肝比?此刻,葉梓亮無比懷念陳阿姨的麻油豬肝。

  賀鈞棠張開眼睛,發現諾諾和葉梓亮一臉的茫然無感,再看看他們的盤子……轉眼全吃光了?有沒有細細品嚐咀嚼啊?賀鈞棠感嘆,真是牛嚼牡丹,浪費!

  下次帶他們去吃炸雞披薩就好,不必浪費這種錢。

  「試試你們的鴨子和牛排,這鴨是櫻挑……」他還沒介紹完出處,葉梓亮已經插起一塊鴨肉丟進嘴裡,用力嚼幾下,又、又、又吞進去了?

  「你幹麼吃這麼快?又沒人跟你搶。」

  「我這樣快嗎?你沒看見我當住院醫生的時候咧,我們不是在吃便當,都是在吞便當,如果不是怕血糖過低,幾顆維他命吞下去,便當都可以省略的。」

  聽葉梓亮這樣講,他的不滿化為心疼。

  以後,他絕對不讓諾諾當醫生,太辛苦了,那……如果他非要當呢?那就……就打斷他的腿!賀鈞棠下定決心。

  「住院醫生是什麼?」諾諾問。

  「就是我們念完書、實習完後,開始當醫生的第一、二年,那個時候什麼髒的、忙的、累的全都要我們做。每三到四天要值一次夜班,連續上班三十二個鐘頭。知不知道我最倒霉的一次,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

  「那個晚上有三次突發狀況,我不斷在急救,救完這個救那個,插管、CPR、電擊……我的醫生袍上面都是血、體液、嘔吐物……天亮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從地獄裡面爬出來了,同事說我一定沒有定時到廟裡拜拜,晩班生活才會過得這麼精采。」

  諾諾聽得很仔細,半晌,點頭做出決定。「聽起來很好玩,我決定了,以後也要當醫生……」

  諾諾的話出口,賀鈞棠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他……真的要打斷諾諾的腿嗎?

  不行!葉梓亮的感染力太強,她講什麼,諾諾都會心生嚮往,回家後他要列幾條新家規,第一條就是在諾諾面前,絕對不討論醫院生活。

  賀鈞棠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同時,一個漂亮的身影在桌邊站定。

  她驚訝地看著賀鈞棠,控制不住滿臉笑意,她勾起賀鈞棠的手,親昵地說:「太好了,你在這裡,快來幫我的忙!」

  三個人同時轉頭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下一秒,諾諾皺眉頭,而葉梓亮黯然了神色。

  「采青,你怎麼在這裡?」賀鈞棠訝異。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拜託、拜託,幫我一把!」她指指後面的長桌。

  不由分說地,宋采青把賀鈞棠拉走,看著兩人背影,葉梓亮舔舔乾涸的嘴唇,試圖抑制心痛。

  郎才女貌啊,無比登對啊,幸福滿滿啊,錦繡人生等待他們合力開創!

  每酸一句,心扯一下,都想明白的事,來到眼前還是忍不住發痛。她應該怪棠棠的,是他讓她變得無法自控。

  「亮亮,我不能和你住嗎?」諾諾靠到葉梓亮手臂上。

  葉梓亮嘆氣、諾諾也嘆氣,兩個人才共同生活不久,表情反應居然一模一樣,有了高度的一致性。

  葉梓亮回想剛才宋采青眼裡只看得見賀鈞棠,完全無視諾諾的存在,更別說她這個閒雜人等,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身為繼子的諾諾,在他們的新婚家庭中,心理會受多少傷?

  輕輕撫上諾諾柔軟的褐色捲髮,她保證。「如果你被趕出來的話,我收留你。」

  諾諾認真思考,亮亮的意思是……只要壞到宋采青受不了,他就可以……用力點頭,他撲進葉梓亮懷裡。

  看見諾諾的感動,葉梓亮笑開細眉。瞧,她很有人性的,和阿燦那個死沒良心的傢伙完全不同。

  宋采青勾著賀鈞棠的手臂快走,一面走一面說:「今天我們聚會,有個沒長腦子的邀我前男友參加,人家還帶女伴來,太不給我面子,拜託你假裝我的男朋友,一下下就好。」

  賀鈞棠來不及響應她的話,已經被拉到長桌前。

  他環現在座的八個人。宋采青不曉得,他認人的能力很強,凡是見過一面,在短期之內不會輕易忘記。

  他看清楚了,參加餐敘的全是律師事務所的員工,而她曾經交往的男友……她信誓旦旦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她絕對不和律師交往。

  他可以像過去一樣裝傻充愣,滿足宋采青無聊的虛榮。過去他沒有女朋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只要宋采青能擺平身邊的人,身為朋友,助她一把又如何?

  可是現在……不行!他已經下定決心想要一個女人,一份真切的愛情,他對阿燦承諾過,會認真相待,不輕忽。

  宋采青親密地勾住他的腰,把頭貼在他的手臂上,表現出戀人姿態。她笑說:「大家好,跟你們介紹,他叫賀鈞棠,是我的男朋友。」

  為了諾諾的監護權和賀芸堂的官司,賀鈞棠進出過事務所幾次,每次她都刻意表現出兩人之間關係匪淺。慢慢地,開始有人問那個帥哥是她男朋友嗎?她不否認,她笑得曖昧,任由謠言發酵。

  當律師的都明白,謊話講久了,自己相信,說服別人相信,謊話就會變成事實,所以,她樂於造就事實。

  而她最近變得更加積極,那是因為嗅到危機。

  賀鈞棠輕輕推開她,說:「大家好,之前的事麻煩大家費心了,采青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公司裡有不少法律事務經常麻煩她,她是個相當傑出優秀的律師,能夠和這位美女律師共事,大家肯定覺得很幸運吧。」

  他帶著玩笑口氣卻點明兩人的關係,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怎麼會聽不懂。賀鈞棠端起兩個空酒杯,各倒入紅酒,將一杯交給宋采青,輕輕碰杯,說道:「今天很巧,我帶著家人和女朋友在這裡用餐,剛好碰上采青,藉這杯酒我要向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幫我爭取到諾諾的監護權,以後公司的事還是要繼續麻煩你。」說完,他俐落地把酒喝掉,端起酒杯離開。

  這番話不軟不硬,但態度立場清楚分明,聽得宋采青被定住了,看著賀鈞棠離去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像在高空跳傘,從飛機上一躍,腳卻踩空了。她的心機手段已經失去揮灑空間?

  場面有些尷尬,好心的同事見狀,連忙說:「采青快坐下來,你已經遲到了,要罰三杯。」

     也有同事想救場,說道:「對啊對啊,我們等著你告訴我們,林總的官司那麼硬,你是怎麼打贏的?」

  宋采青深吸氣,強吞下滿腹忿忿不平,換上一張笑臉,她告訴自己,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玩得開的女人,賀鈞棠……沒有那麼重要。她優雅入座,抿一口手中紅酒,慢條斯理開口。「那個林總啊……」

  賀鈞棠回到座位,葉梓亮和諾諾很訝異,這麼快?還以為他的下半場要在那邊完成了,不過……這樣很好。

  兩人相對眼,奸奸笑開。

  「笑得這麼醜,有陰謀?」賀鈞棠問。

  「什麼話,我們只是很高興你沒有重色輕友。」葉梓亮說。

  「對,很高興舅舅沒有被搶走。」諾諾說。

  葉梓亮在桌下踢諾諾一下,什麼搶走?棠棠是宋采青的所有物,他們只是好運,撿到人家願意讓出的小屑屑。

  「胡說什麼,快吃。」

  他一下子幫忙葉梓亮切肉,一下子幫諾諾擦嘴,從頭到尾忙得很,可他的姿勢優雅、動作流暢,雖然做的是老媽子的工作,卻讓人覺得他是無與倫比的紳士,於是葉梓亮、諾諾吃得快樂無比。

  這是人類的劣根性,享用搶來的比平白得來的,幸福百倍。

  送上最後的甜點時,賀鈞棠對服務生點頭示意,服務生瞭然,笑著退下。

  突地,一陣悠揚的樂曲響起,是莫扎特的圓舞曲。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小提琴手,穿著漂亮的燕尾服,從四面八方向賀鈞棠這桌圍攏。

  餐廳顧客們紛紛轉頭看著他們,就連宋采青同事那桌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諾諾和葉梓亮訝異地看著身旁的小提琴手,眼睛發亮,笑得嘴巴闔不攏。就在此時,音樂更換,變成生日快樂歌,一部銀色餐車推著蛋糕從廚房過來。

  蛋糕的造型很囂張,上面的圖案是立體的,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兩邊站著兩個大帥哥,旁邊無數的百合環繞。

  葉梓亮終於想起來今天是她生日,自從姊姊不在,再沒人幫她過生日了。

  眼睛紅紅的,她看著推餐車的侯一燦,看著把自己每個細微表情都收在眼底的賀鈞棠,第一次了解原來幸福可以用這樣的方法呈現。

  蛋糕被放在桌邊,一旁的客人湊過來,人手一枝純白百合,他們走到葉梓亮面前輪流說:「亮亮,十五歲生日快樂!」、「亮亮,十六歲生日快樂。」一個接著一個……「亮亮,二十六歲生日快樂。」

  她捧著十二枝百合,淚水在眼底凝聚,微微的濕意照映著燈光,閃閃發亮。

  諾諾拉拉她的衣角,葉梓亮低下頭,他高舉一束金莎巧克力做的花,大聲說:「亮亮,二十七歲生日快樂。」

  葉梓亮把他抱起來狠狠親兩下,把頭埋在他頸間,再也忍不住了,忍不住感動的淚水奔流。

  侯一燦把諾諾接過來,賀鈞棠走到她面前,手裡抱著一束香水百合,用大大的掌心抹去她哭得亂七八糟的眼淚,鄭重說:「亮亮,祝你二十八歲生日快樂!」

  這時,旁邊的人開始拍手鼓噪。「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哭得亂七八糟的葉梓亮,這下笑得亂七八糟了,姊姊喜歡玫瑰,她喜歡的是純白的滿天星或百合,只是每次心血來潮經過花店,她只會買下玫瑰。

  因為姊姊的喜歡比她的喜歡更重要。

  但現在,有人看重她的喜歡、在意她的喜歡,把她的喜歡擴大製造,讓今晩凌駕了過去所有的幸福美妙。

  葉梓亮幸福得快要死掉,於是精神錯亂、語無倫次,勇氣在瞬間膨脹破表。她說:「我想親你,可是怕你的未婚妻衝出來把我大卸八塊。而且她會用律師的三寸不爛之舌,把自己的行為解釋成正當防衛。」為一場驚心動魄的幸福死掉,值不值得?

  幾句話,賀鈞棠知道她誤解了什麼。他湊近她,親密的動作引得其他人一陣叫好。他在她耳畔說:「放心,丟掉這層考慮,我沒有未婚妻。」

  她直覺退後兩步。沒有未婚妻?怎麼可能?秋天、冬天的婚禮取消了嗎?分手了嗎?還是兩人之間有矛盾,拿她來增加戲劇高潮?不傻的葉梓亮一眨也不眨地盯住賀鈞棠,看起來卻笨得厲害。

  賀鈞棠失笑,真不知道她在顧慮什麼,算了,身為男人,主動一點並不虧。

  握住她的肩膀,扳回她的臉,賀鈞棠俯下身親吻她的唇。

     她的唇很軟很甜,微微的溫度迅速滲透他的唇,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女人,技術不佳,卻也令她沉淪。

  眨眼間,葉梓亮腦袋出現很多的恍然大悟,原來接吻是這種感覺哦,期待、興奮、愉悅,全身的血液直衝腦門,所有的知覺全聚集在接觸的那一個小小的點,她終於明白荷爾蒙泛濫是什麼感覺。

  賀鈞棠鬆開她,害得她差點軟腳。

  葉梓亮傻氣的可愛模樣讓侯一燦心酸、心痛也心疼,走上前,揉揉她的頭髮說:「這麼笨,不知道眼光犀利的鈞棠怎麼會看上眼。」

  阿燦說什麼?看上眼?棠棠看上笨笨的亮亮?等等,她混亂了,正牌未婚妻不是在那裡嗎?怎麼會……

  「沒關係,女人笨一點的好,我喜歡。」賀鈞棠願意包容她所有缺點。

  換句話說,她是因為太笨才擠掉宋采青,登上衛冕者寶座?葉梓亮的話說不出口,只能持續不斷地發傻中。

  「早晚你會後悔的,你還不知道被一個笨蛋賴上的感覺,有多痛不欲生。」侯一燦嘴裡說著反話,心裡的醋意卻漸深漸濃,天曉得,他有多喜歡被葉梓亮依賴的這些年。

  賀鈞棠失笑,輕輕摟住她,柔聲問:「亮亮,你願意賴上我嗎?」

  這種話還用問?連幼兒園小孩都知道的答案啊!她呆呆的、霧霧的雙眼,終於恢復兩分精神。「早就賴上了。」

  有事?交給棠棠就好啦。不會化妝?跑到棠棠面前就好啦。肚子餓?喊一聲棠棠就好啦。

  她早在幾百年前就賴上,賴得理直氣壯、賴得渾然天成,賴得好像……好像從出生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待這樣一個男人,順理成章的依賴上。

  「原來我早就被賴上?感覺不錯嘛,哪會痛不欲生。」他捧她的臉,笑著、認真地對她說:「從現在起,盡量賴、用力賴、無止無盡的賴,知道嗎?」

  彷彿弄通了什麼,葉梓亮笑開懷,她不是笨蛋啊,只是有點小迷糊、有點懶,有點不太喜歡把事情看得太清楚,而現在,明白清楚透澈了……

  宋采青和他不是那層關係,她只是被女人的爭奪手法給蒙蔽眼睛,宋采青刻意讓自己誤會、刻意逼她後退,而她……果然傻氣,竟也照單全收。

  葉梓亮踮起腳尖,狠狠地在賀鈞棠臉上印下一吻。很重,像親諾諾那樣,如果連牙齒也用上,她就可以主演暮光之城。

  葉梓亮推開賀鈞棠,轉身也要親吻媒人侯一燦,如果不是他的強力逼迫,她不會找到一個願意讓她「盡量賴、用力賴、無止無盡賴」的好男人。

  葉梓亮的動作讓侯一燦嚇得東藏西躲,一面避開一面大喊,「不要,快點救救我!」這時候英勇的鐘秘書比著蓮花指跳上前,搶救斯文儒雅的總經理。

  「做人不可以太貪心,你有董事長就夠了,把總經理留給我!」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擠進兩人中問,他面向侯一燦,緊抱住他的腰。

  天哪!侯一燦臉色蒼白,舉止無措,轉頭看著十幾個假扮顧客的員工,滿臉苦笑。

  很好,現在賀鈞棠和自己是同性戀人的謠言打破了,賀鈞棠是直男,而自己這個歪男,找到新對象。侯一燦花了一番力氣,終於擺脫鍾秘書,大聲說:「好了好了,謝謝大家!請繼續用餐!」員工回到餐桌前,繼續享用意外的員工福利。

  賀鈞棠滿意極了,從明天開始,再不會有人說自己是同性戀。

  這時候,人事部一位神經很粗的汪小姐,看看董事長再望望總經理,不大不小的聲音飄進眾人耳裡。「哦,原來董事長是雙性戀?這樣也好,不然這麼大的公司,以後誰來繼承?」

  瞬地,一排烏鴉從賀鈞棠額前列隊飛過,而剛被吃完豆腐的侯一燦樂了。  

    他拍拍賀鈞棠的肩膀,依序指指自己、賀鈞棠和葉梓亮,得意道:「這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個同性戀、一個雙性戀、一個活動子宮,我們是最佳組合。」抬高下巴,他領著小提琴手往廚房方向走,發錢嘍!

  葉梓亮抱著滿懷的百合花回到位置上,眼底濃濃的滿是幸福。「阿燦說什麼?」

  賀鈞棠搖頭,能說嗎?說阿燦封你為「活動子宮」?看來同性戀這個印象,這輩子都無法洗清。

  「沒事,唱完生日快樂歌,你該許願了,三個願望。」

  「好。」合掌,她閉起眼睛。

  諾諾拉住她的手,甜甜軟軟的聲音說:「分一個願望給諾諾?」

  「好!諾諾先許願。」

  諾諾可愛的小手掌裡住葉梓亮的,揚聲說:「我希望永遠和亮亮在一起。」

  「沒問題,你的願望實現了。現在換我!」

  「我也要分一個願望。」賀鈞棠說。

  「可以,分一個給你。」葉梓亮既慷慨又大方。

  賀鈞棠合掌,說出類似的願望。「希望我們一家三口,永不分離。」

  如果剛才那篇「無止無盡的賴」還不夠清楚,那麼這一句,再明白不過。

  他希望他們永不分離,他說他們是一家三口,他已經認定她,再無轉圜!所以,他對她的喜歡和愛沾上邊了,對不對?所以,他已經願意在她身上投資「永遠」了,對不對?所以,不管是宋采青、張采青還是王采青,都無法搶走她的舒適圈了,對不對?看著蛋糕上的棠棠、諾諾和亮亮,她笑得很開心。

  已經很久、很久,她不曾這樣快樂過,不知道還有人在乎自己開心,不知道還有人願意接納全部的自己,並且為了她的快樂,用盡心力。

  「第三個願望,你可以不必說出來。」賀鈞棠說。

  葉梓亮點點頭,握緊雙拳,對著蠟燭許願。她希望,諾諾、棠棠、亮亮,一起平安、一起幸福、一起快樂,永永遠遠。

  三個相似的願望,說明了三個人的心情,他們都不願意分開,他們都盼望起共同的未來。

  「送禮物!」諾諾從包包裡拿出一張卡片,上面畫著三朵玫瑰花。「我們老師說,三朵玫瑰代表我愛你,亮亮,我愛你!」諾諾說得很大聲,好像這話是再自然、再正確不過的真理。

  又有烏鴉集體從賀鈞棠額頭飛過,他來不及講的話,居然被這小子搶了先。

  「舅舅,你的禮物呢?」諾諾驕傲地抬起下巴,一臉「我不信你的禮物會比我棒」的表情。

  突然間,賀鈞棠覺得過去那個不說話、面無表情的諾諾也不錯。

  他從口袋拿出首飾盒,一見到那個,葉梓亮心臟狂跳飛奔。

  是戒指嗎?他要向她求婚嗎?唉呦,沒有人這麼快的啦,至少要先談談戀愛、調調情,也許同居三、五個月,再來討論這種事。但是,同居……緋紅飛上臉龐,葉梓亮舔舔唇,其實也不算快啦,他們已經有了同居期。

  看著她莫名其妙地傻笑、害羞,賀鈞棠搖頭,她腦袋裡在想什麼?

  他打開首飾盒,裡面的鑽石項鏈閃花了葉梓亮的眼,哇咧,比亮亮還閃亮的禮物!

  「打開看看。」賀鈞棠取出項鏈交到她手上。

  葉梓亮打開,裡面的照片是棠棠亮亮加諾諾,阿燦拍的,三張笑得張揚的快樂臉龐。頓時,葉梓亮又覺鼻酸……

  這時候,葉梓亮還不曉得,自己的手機裡又收到一則來自「芸芸」的LINE,LINE上寫著——亮亮,謝謝你,生日快樂。這是最後一封,也是唯——封「芸芸」發訊的對象是葉梓亮。

*             *             *

  宋采青被同事帶回位置上,她恨恨地把杯子裡的紅酒喝光。

  她看得夠清楚了,從不為女人動腦,覺得浪漫只是某種商業行為的賀鈞棠,為葉梓亮費盡心思安排這一場……這代表什麼?

  代表他真的愛上了。

        三十二歲的他,愛上一個女人,身為好友,她該為他祝福,但是……很難。

  曾經,她以為他是歪男,以為他和侯一燦有一腿;曾經,她為無數男人傷心落淚,打電話給他,總能得到安慰,她以為他是自己最好的男閨蜜,他們可以一輩子持續這樣的友情。

  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從那天下午,他們為討論諾諾的監護權去喝下午茶時,他說:「我要幫諾諾找一個家教。」

  這句話讓她很高興,因為自從諾諾出視,他晚上很少出門了。以前可以約著看電影、喝酒的夥伴,被一個五歲孩子搶走,說不吃醋是假的,所以她討厭諾諾,即使基於專業,她必須為賀鈞棠搶回監護權。

  一個家教意謂著,他們可以繼續享受過去的生活。

  那天晚上,她打電話問他找家教順不順利,後來聊到侯一燦,他不開心,習慣默認和侯一燦之間關係非比尋常的他,認真解釋了,他鄭重說我不是同性戀,我和侯一燦不是那種關係。

  是賀鈞棠鄭重的表明,還是男友的突然離去,讓她覺得賀鈞棠可以?

  對啊,他斯文溫柔又多金,雖然有點潔癖,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毛病。他擅長傾聽、擅長分析,他總能理智地分析出——其實,你不愛對方,你只是喜歡對方的付出,讓你覺得自信。

  他說,這是她的毛病,她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男人,只想要享受身為女王,高高在上的快感。

  一個這麼了解自己的男人,為什麼不可以?當同性戀的理由被刪除,世上哪還有男人比賀鈞棠更適合自己?

  於是她用心了,她第一次學習付出,她以為手到擒來、輕而易舉,終究他們之間有著多年交情。

  可是今晚……天曉得,她竟然失敗了。不敗女王居然成為葉梓亮的手下敗將,她真的……不甘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05:0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醫院派葉梓亮去日本出差,參加一場國際醫學會議。

  三天兩夜,時間不算長,她並不是資深醫生,照理說這等機會輪不到她,但……是鴻運當頭吧!

  自從生日過後,她就開始鴻運當頭了,愛情事業兩得意,做什麼都順風順水,她想,賀鈞棠送的項鏈其實叫做幸運符。

  葉梓亮提著大包小包回家,她不是購物狂,但是今天……看一眼袋子,她笑得眼睛變成彎月亮。

  陳阿姨打開門,看見葉梓亮,笑說:「諾諾在房間裡面畫圖。」

  「哦,好,等一下我去看他。」

  「賀先生說他會帶晚餐回來。」

  「好。」

  「我先下班,可以嗎?」

  「當然可以,陳阿姨謝謝你。」

  送走陳阿姨,葉梓亮把紙袋放在沙發上,走進諾諾的房間。諾諾正在畫圖,畫得很認真,連葉梓亮進門都不曉得。

  葉梓亮朝他走近,發現了……發現他正在畫小黑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諾諾畫這個,所以心裡的陰影始終存在?

  走近,她沒有打擾,坐在床邊耐心地等他結束。

  終於諾諾放下畫筆,轉過頭,臉上有幾分鬱色,葉梓亮朝他伸出雙臂,諾諾想也不想地朝她奔去。

  葉梓亮抱起他往陽台方向走,順手抽走一個自己帶回來的紙袋。

  打開落地窗,抱著諾諾,兩人盤腿坐在木製地板上,陽台上的桑樹長得很好,葉子綠得耀眼。

  「諾諾,我給你買了禮物。」她打開紙袋,裡面有個漂亮的小紙盒,盒蓋上面密密麻麻的戳了許多個小洞。「打開看看。」

  打開紙盒,裡面有兩片被啃得只剩下一半的桑葉,還有四隻……

  「毛毛蟲!」諾諾驚呼。

  「它們的名字叫蠶寶寶,想養嗎?」

  「想,哪隻是公的?」

  「現在還小看不太出來,等它再長大一點,身體變大了,我們就可以找找它靠近尾巴,第二、三環節之間有沒有一個凸出來的小圓點,有的話就是公的,沒有的話就是母的,那個小圓點叫做海洛爾特氏腺。」

  「好,等它們長大,我們一起找。」

  「嗯,蠶寶寶最喜歡吃桑葉,等一下我們拔幾片桑葉洗乾淨,記住一定要晾乾、擦乾,絕對不能有一點點水,不然蠶寶寶會拉肚子。」

  「我會把它們照顧得很好。」  

  「諾諾最細心了。」葉梓亮抱緊他,臉頰貼著他的小臉,說:「小時候我很喜歡養蠶寶寶,常跑到別人家偷拔桑葉,有一次主人剛好回來,我嚇一大跳,飛快衝回家,結果腳上的夾腳拖鞋壞掉,我狠狠摔了一跤,膝蓋磨破皮,痛得哀哀叫。我姊姊看見了很心疼,那天下午爸爸就到花市,買一棵這麼高、這麼高的桑樹種在院子裡。」

  葉梓亮是老二,習慣用姊姊的舊物,家裡的東西幾乎都是為姊姊準備的,只有那棵桑樹是爸爸特地為她種下的,她分外珍惜。

  「比我們家的還高嗎?」

  「當然,那是種在泥土裡,不是花盆裡,自然會長得又高又好。我超喜歡那棵桑樹,冬天的時候葉子會掉光光,在春天小接近的時候,枝椏間會爭先恐後冒出小小的、綠綠的桑椹,慢慢果實越長越大,綠果子變成紅果子,再變成紫黑色桑椹。

  「每當桑椹成熟,我就會拿梯子爬上去採,這是每年三、四月我最喜歡的戶外活動。桑椹酸酸甜甜的,但是一不小心,嘴巴、手指頭還有紫色,我常因為這個被媽媽罵到臭頭,有時沾到衣服還會被媽媽狠狠修理一頓,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姊姊常說我寧可肉痛,也不放過桑椹。」

  諾諾咯咯笑問:「那棵樹還在嗎?」他也想去亮亮家採桑椹。

  「不在,被砍掉了。樹砍掉那天我很傷心,姊姊說沒關係,等她長大當醫生就買一塊很大的地,蓋很漂亮的房子,種很多很多棵桑樹給我。」

  諾諾皺起眉頭,他知道亮亮的姊姊死了,沒有辦法當醫生、蓋漂亮房子、種桑樹。他把蠶寶寶放在地上,轉過身抱住葉梓亮的脖子,親親她的頭髮、拍拍她的背,試著用自己的方法安慰她。

  「媽媽死了,諾諾和亮亮一樣傷心,對不對?」

  「對。」

  「桑樹會讓亮亮想起明明,小熊餅乾會讓諾諾想到媽媽,對不對?」

  「對。」

  「諾諾想不想和亮亮說說,媽媽死去那天,你看見什麼?」這句話,葉梓亮問得小心而慎重,這件事她本想忽略的,只要諾諾恢復正常,能玩能笑能鬧,她不願意揭開舊瘡皰。 但十幾年過去,連自己都無法讓傷口癒合,小小的諾諾又怎麼有能力恢復?

  諾諾身體瞬間變得緊繃,一語不發。

  葉梓亮不逼迫他,只是輕輕拍他的背、親親他的頭髮,像他對她做的那樣。

  暮色游入,兩人在漸漸轉黑的空間里裡,靜靜依偎、靜靜地彼此安慰。就在葉梓亮準備放棄時,諾諾開口了。

  「我睡到一半,聽見媽媽的床在動,我看見一個全身黑色的人,用長長的東西綁住媽媽的脖子,我想大叫,可是叫不出來,我想動,可是動不了,如果我衝出去叫護士阿姨,媽媽就不會死了,對不對?是我害死媽媽的,對不對?」

  諾諾突然放聲大哭,葉梓亮被他哭得心好酸,忍不住地淚流滿面。

  他果然看見高致星殺死芸棠姊,難怪他那麼害怕,難怪他處罰自己,罪惡感讓他恐懼,更讓他怨恨自己,那種感覺……她感同身受。

  「不對,諾諾錯了。黑衣人那麼高,如果諾諾跳下床一定會被黑衣人抓住,你不但沒辦法找到護士阿姨,還會被黑衣人用長長的東西綁住,那麼亮亮就看不到諾諾了,所以我要謝謝諾諾不叫、謝謝諾諾不動,媽媽一定很高興,她的諾諾這麼聰明,知道在危險的時候保護自己。」

  「媽媽不會怪我嗎?」

  「當然不會啊!她會很慶幸,因為諾諾平安無事,她會很幸福,因為諾諾可以健康長大,她一定希望諾諾變成很厲害、很偉大的人。如果諾諾沒有保護自己,也被黑衣人害死,諾諾就不能成為媽媽的驕傲。」

  「是這樣的嗎?」慢慢地,他停止哭泣,揚起臉,夜色更黑了,他看不清葉梓亮的臉,但她亮晶晶的眼睛安慰了他的心。

  「是。」葉梓亮給他斬釘截鐵的答案。

  「媽媽說,我長大以後要賺很多錢,幫助可憐的人……」慢慢地,他開始說起和媽媽之間的事,葉梓亮沒有起身開燈,她安靜傾聽,不多話的諾諾在這個晚上說了很多話。

  有時候說著說著哭了,有時候說著說著笑了,透過語言,他滿肚子的情緒慢慢宣洩。

  葉梓亮心底明白,諾諾已經走過最辛苦的一關。

  把燈打開,回過頭,他們才發現賀鈞棠坐在沙發裡,不知道已經回來多久。

  看著葉梓亮和諾諾,兩人的眼睛紅通通的,可見得哭得很慘。賀鈞棠心疼輕嘆,他向他們伸手,兩個人快步朝他跑去,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賀鈞棠將他們緊緊摟在懷裡。

  從諾諾回來到現在他不敢提到姊姊半句,如今心結打開,以後姊姊再也不會是禁忌話題。

  這點,他必須感激葉梓亮。

  獻寶似的,諾諾把盒子遞到賀鈞棠眼前。「舅舅你看,亮亮給我的禮物。」

  葉梓亮想起來了,拿起桌上一堆紙袋說:「還有很多禮物哦。」

  三雙一模一樣的黑色鞋子,三件一模一樣的藍色牛仔褲,三件一模一樣的白色T恤,而且T恤上面印著三個人的合照。

  只不過衣服鞋子的質料和顏色……賀鈞棠搖頭,葉梓亮的品味真的很糟糕,以後買衣服的工作還是交給他。

  「好漂亮。」諾諾熱烈捧場。

  「漂亮呴?喜歡呴?試穿看看好不好?以後出門我們都穿這一套,好不好?」

  「好啊!」諾諾抱起自己的衣服鞋子,跑進自己房間。

  葉梓亮也拿起自己的衣服準備回房間換,卻發現賀鈞棠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為什麼不換?你不喜歡哦?不開心哦?對啦對啦,我不太會買衣服,但是……讓諾諾開心一下,好不好?拜託拜託。」她又拉又扯,把人從沙發裡拉起來。

  賀鈞棠一臉的為難,他已經很久很久不穿這種平價衣服,可是她拜託的表情很哈巴狗,她無辜的眼神很哈巴狗,而她噘起的紅唇,讓他……蠢蠢欲動……某個地方一緊,為著掩飾,他趁勢起身往她的唇輕沾一下。

  只是輕輕一下,她卻像被高壓電電到,整個人呈現木人樁狀態,傻傻的模樣看得賀鈞棠想笑。這麼嫩啊?好吧,得多訓練才行。

  拉過她的手把她收進懷裡,勾起她的下巴,再一次蜻蜓點水,再一次、再一次……葉梓亮整個人都傻了,電一次,僥倖的話還能存活,電那麼多次,還讓不讓人活了?葉梓亮想推開他,但是手沒力氣、腳沒力氣,全身一點一點癱軟在人家懷裡。

  最無良的是……電人的還問被電的……「喜歡嗎?」賀鈞棠的話充滿磁性。

  「喜歡……」聲音發出來,她趕緊憋回去。太不矜持、太隨便、太太太……太誠實了啦!她推開他,接連退三步,又驚又喜的眼睛寫著欲罷不能,她控制不住自己,只好轉身拿衣服,一面跑一面說:「快點去換,諾諾快換好了。」

  像逃難似地,她跑得飛快。

  看著她的背影,賀鈞棠笑得像吃到葡萄的大狐狸。

  只不過是三天兩夜的行程,賀鈞棠弄得像大風吹。

  如果是葉梓亮自己打包,一個背包就足夠了,可是他……葉梓亮試著阻止過,但老媽子的霸氣再現江湖,她只好乖乖閉嘴。

  「諾諾,你去廚房打開最右邊的櫃子,裡面有沖泡式的紅豆湯,拿兩包過來。」

  「好。」諾諾邁著小短腿去了。

  「亮亮,兩套睡衣、兩套外出服,我多幫你準備一套洋裝,如果有晚宴可以穿,這雙高跟鞋是搭配洋裝的。」

  「好。」她盤起兩條腿,看著兩個忙碌的男人。

  「你的生理期還有五天,但旅遊時有些人的生理時鐘會紊亂,所以42公分棉墊我幫你準備兩片,28、24、15公分的多準備五片。記得,我在你隨身包裡面擺了三片15公分的。」

  「好。」

  「這件外套,記得帶上飛機,飛機上會冷。」

  「好。其實我不必帶保養品,沐浴乳,毛巾……這些飯店都有提供。」

  「這麼喜歡用劣質品?你知不知道那些手巾是別人用過的。」橫她一眼,日子過得這麼粗糙,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個毛巾有消毒過。」

  「你相信?」他又白她一眼,然後繼續把瓶瓶耀罐往行李箱塞。

  「你應該試著相信別人,這個世界上……」她越說越小聲,在他抬起臉那刻,聲音戛然終止。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你這種笨蛋,才會有那麼多的傳染病。」

  喂,她是當醫生的好嗎?傳染病部分,她才是專業!

  但葉梓亮選擇安靜,眼睜睜看他神奇地把兩包沖泡式紅豆湯塞進可憐的行李箱。

  「如果生理期來,記得把紅豆湯喝掉。」

  「好。」

  整理好鈞棠把行李搬到客廳門口,諾諾和葉梓亮像兩條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後。

  擺好行李箱,賀鈞棠低頭,問諾諾,「我還有事情要交代葉梓亮,諾諾今天晚上可以自己睡嗎?」

  「可以。」諾諾抬頭挺胸應下,最近他正在努力長大、努力保護亮亮,努力變成男子漢。

  「你早點睡,明天早上我們……」他哽了一下,硬吞下滿肚子不情願後,說:「我們穿亮亮送的衣服,一起送亮亮去機場。」

  「好!」諾諾拍手,自己跑回房間。

        賀鈞棠暗自決定,趁葉梓亮不在家,他要去弄幾套親子裝、親子鞋回來,然後把葉梓亮買的……毀屍滅跡掉。他走到沙發坐下,朝葉梓亮招手。「過來。」

  驀地,她瞠大眼睛。過去做什麼?複習他最近很喜歡的……活動?這次會不會加入新進度?呴,他真的是很努力,他讓他們的戀愛一天一天增溫,他讓浪漫不斷更新,他想盡辦法當一個好情人。喜歡上賀鈞棠真的很不錯,強力推薦中。

  「在想什麼?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什麼事?」她扭扭捏捏、嬌情怯怯,蹭啊蹭啊蹭到他身邊,腦袋裡幻想著他即將加入的新進度。

  看她那副表情,賀鈞棠哭笑不得,在想什麼啊!

  「對諾諾,你做得很好。」解開心中死結,諾諾的社交有明顯改善,這是幼兒園老師說的。

  要談諾諾?不是……唉,她有一點點的小失望。

  「當然,要講幾百次才曉得,我是專業的,僱用我是你最正確的選擇!」

  他沒回應她的臭屁,緊接著問:「你鼓勵諾諾面對陰影,為什麼自己不願意面對?」一句話,他把她的專業驕傲迅速拍掉,定眼望他,片刻她垂眉,窩進他懷裡。

  賀鈞棠圈住她的身子,不再往下說,他耐心地等待她的反應,大大的掌心輕輕地在她的手臂上撫過。

  她舔舔嘴唇,片刻後說:「其實,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

  「怕姊姊恨我。」

  「為什麼她會恨你?」

  「因為我在決定移植骨髓的前一天,逃跑了。」

  他知道,她逃到阿燦家裡哭一整夜,她不敢面對父母辛也不敢回家,整整在阿燦床邊窩上十天,到最後是阿燦到醫院幫她看明明的狀況。

  明明迴光返照,阿燦趕緊打電話給她,亮亮哭著衝進醫院裡,但還是來不及見姊姊最後一面。

  「為什麼逃跑?」

  「姊姊說,她不想移植了,她已經准備好面對死亡,她被病魔折磨得太痛苦,想要解脫。」姊姊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她是最乖巧聽話的妹妹,即使心裡很痛。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恨你?」

  「媽媽說的,說姊姊恨死我,恨我剝奪她生存的機會,我猜……姊姊後悔了。」緊咬唇,這是她的惡夢,如果姊姊後悔,那麼她確實是兇手。

  她恨自己為什麼不躲在家裡,為什麼要躲到阿燦家,如果在緊要關頭爸媽能夠找得到她,也許結局會變得不一樣。

  她怨恨自己,她但願時間能夠倒流把錯誤掰正。淚水滴落,這些年,她不敢想、不願面對,罪惡感謀殺過她幾百遍。

  「亮亮,明明說那些話不是她講的,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賀鮮棠喟然,知道他看得見明明卻始終不願意問……原因是這個?這些年,她是怎樣責備自己的?

  「說謊,你只是想安慰我!」

  「我沒騙你,是你還不夠相信我。」他抬起頭,看著沙發對面的葉梓明,她把長髮塞在耳後,恬淡一笑。優雅的她,優雅得像個仙子。他說:「明明穿著一套鵝黃色洋裝和白色皮鞋,頭上帶著髮箍,她要我問你『姊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什麼時候做事反悔過?』。」

  葉梓亮微訝,這是姊姊經常說的……「姊姊在這裡嗎?」

  「對,在這裡。」他指指對面。「她要我告訴你,她很感激你躲得這麼仔細,她不願意再受苦兩個月,不願意死掉之前還得不到尊嚴,那些插在身上的管子讓她厭惡極了,她對你很抱歉,讓你被爸爸、媽媽誤會。她現在很漂亮、很健康、很自在,只是放不下你。」

  葉梓亮看著空無一物的沙發,胸口有說不出的激動,她坐到對面,望著空氣急急問:「姊姊,你好嗎?快樂嗎?天堂有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好?我當醫生了,我會努力存錢、買地、買房、種很多桑椹,我會當個好醫生,我會照顧爸爸媽媽,我答應你的每件事都會儘力做到……」她轉頭,求助地穿向賀鈞棠。

  莞爾一笑,他為她翻譯,「明明說:『我一直在你身邊,你做得很我都看到了,我很驕傲有這樣的妹妹。』。」

  「真的驕傲嗎?」

  「是真的!你只差0.5分就進不了醫學院時,我嚇出一身冷汗,你被解剖學的變態教授嘲笑的時候,我猛朝他臉上揮拳,我捨不得你受委屈,但是看到你一轉身又能開朗大笑,我驕傲極了,我的亮亮依舊是那顆溫暖的小太陽。」賀鈞棠將明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

  是真的!棠棠說的都是真的,解剖學教授超討厭她,她差0.5分就上不了醫學院,如果不是姊姊在,他不會知道。

  葉梓亮快樂極了、開心極了,也激動極了!

  葉梓明伸手輕觸葉梓亮的臉,溫柔地為她順過頭髮,柔聲對賀鈞棠說:「謝謝你幫我傳話,可不可以請你告訴亮亮,啟然很好,他可以代替我照顧亮亮……」

  「不,我不會轉達這句話,如果亮亮期待的是被照顧,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賀鈞棠的態度立場從未改變。

  葉梓亮看看賀鈞棠,又望望空無一人的正前方,她心急地拉著他的手問,「姊姊要你轉達什麼?」

  賀鈞棠不回答,繼續和葉梓明對峙。

  「亮亮已經是大人,你不能替她作主,選擇權應該在她手上。」葉梓明堅持。

  「同樣的話還給你,亮亮已經是大人,你不能替她作主,選擇權在她手上,而現在,你應該很清楚她已經做出選擇。」賀鈞棠堅定捍衛自己的愛情。

  「我沒有替她作主,我只是給她更多的機會,我認為啟然是最好的選擇。」看著賀鈞棠的堅定,葉梓明心裡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驕傲。

  「亮亮不需要選擇最好的,她只需要選擇想要的。她為你當醫生、為你上進、為你改變當演奏家的夢想、為你被所有人誤會、為了你承受母親施加的壓力……她為你做的這一切,難道還不夠?」

  聽賀鈞棠這樣說話,葉梓亮急忙搖晃他,急忙否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心甘情願這樣做,是我心甘情願接續姊姊的夢想,所有的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看一眼葉梓亮,她就是這樣,又可憐,又讓人心疼,才讓人無法放手。

  葉梓明揚起下巴,得意的笑說:「聽到沒?亮亮是心甘情願的,我相信她也會心甘情願愛啟然,只要是我想要的,怎樣?敢不敢傳達我的話?」她笑得那樣美麗,可是講出來的話讓人噴血。

  「你是我見過,最自私的姊姊。」賀鈞棠聲音變得冷酷。

  葉梓亮聽見賀鈞棠的批評,氣急敗壞的猛跺腳。「不是的,姊姊不自私,她最愛我,不管為她做什麼,我都很樂意。」

  「聽見了嗎?為我做任何事,她都很樂意。」

  葉梓明飄到葉梓亮身邊抱住她的腰,動作依舊優雅美麗,可是看在賀鈞棠眼裡卻是可恨不已。

  「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利用她對你的愛、利用她對你的信任,逼著她做任何事?」賀鈞棠冷笑。

  葉梓亮更心急了,氣得推他一把,斜眼瞪人。  

        「你要我怎麼說才懂?姊姊從沒逼我做什麼,所有的事都是我願意、樂意、快意想做的。你告訴我,姊姊希望我做什麼?」

  「呵呵。」葉梓明輕輕一笑,歪著頭,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挑釁地對賀鈞棠說:「你說一堆似是而非的話,終究只是害怕而已,你害怕自己輸給我、輸給啟然,甚至輸給我和啟然早已不存在的愛情。你是嚴重缺乏自信,還是看不起你和亮亮之間的感情?」

  「葉梓明!」他的聲音出現恐嚇,但葉梓明依舊優雅地靠在葉梓亮身上,依舊對他笑得燦爛張揚。

  賀鈞棠憤怒,葉梓亮更嘔,她緊握雙拳往他胸口一捶。「我生氣了,你幹麼凶我姊,要是把她嚇走怎麼辦?你不想幫姊姊傳話,為什麼要告訴我,姊姊就在旁邊?」

  看她不辨是非、不分好壞,賀鈞棠真想從她後腦巴下去!

  見兩人之間情勢緊張,葉梓明看好戲似的在他們身邊飄來飄去。「看清楚了嗎?誰在亮亮心裡才是第一名?」

  葉梓明的諷笑讓賀鈞棠抓狂。

  葉梓亮偏又拉著他的手急問:「你快說嘛,姊姊到底要你告訴我什麼?」

  鈞棠用力甩開她,怒道:「你這麼想知道嗎?好!我告訴你,明明希望你和蘇啟然交往,希望你和他湊成一對,她認為蘇啟然才能好好照顧你。」

  撂下話,兩個人、四顆眼睛對望,賀鈞棠眼底在冒火,葉梓亮震驚得無法反應,兩個人都在喘息,卻都不先開口說話。 賀鈞棠見她不語,以為她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他氣得一咬牙,冷冷說:「如果你決定當個聽話的妹妹,我可以幫你把剩下的行李打包好,等你從日本回來,直接帶走就行。」傲氣轉身,賀鈞棠往書房方向走去。

  轟地一聲,葉梓亮的腦袋被炸成漿糊。

  怎麼辦?棠棠生氣了,他要趕她走,他不要當她的家人,可是……不行啊,她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啊……倏地,她眼眶紅了。

  她在客廳裡來來回迴繞圈圈,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淌下兩行淚。

  「姊,你在嗎?姊姊,我是亮亮,你可不可以讓我看見你?可不可以和我說說話?」她走過客廳每個角落,她努力瞠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楚哪裡有姊姊的身影,可是,她都找不到……

  葉梓明見她這樣,心疼了,輕輕觸著她的臉試著為她拭去淚水,但陰陽兩隔,她無法,葉梓亮的眼淚還是穿透她的掌心,墜入地面。

  但是一陣涼意在葉梓亮頰邊滑過,她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定身,彷彿真的看見姊姊就站在自己身前。

  「姊姊,對不起,亮亮很想聽你的話,可是我愛上棠棠了,很愛、超愛,我想當他一輩子的家人,永遠不想分開,姊姊,怎麼辦?

  「我知道蘇大哥很好,知道我留在他身邊,也許可以幫助他復原傷口,我知道他是姊姊珍愛的男人,可是離開棠棠,我的心會無法承受。

  「姊姊,對不起,我真的想聽你的話,可是、可是……」在「可是」之後,她泣不成聲。

  聽著葉梓亮的話,葉梓明笑了,輕輕柔柔地把妹妹擁在懷裡,像小時候那樣,只是她的小亮亮都跟姊姊一樣高了。

  捧著她的臉,葉梓明眼底淚光晶瑩。 她說:「我的亮亮長大了呢,這樣才對啊,你不是姊姊的影子,你有自己的人生,你應該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你不需要完成姊姊的願望,你可以大大方方走自己想走的路,懂嗎?」

  賀鈞棠被葉梓亮氣得甩頭就走。

  走進書房,他想打開電腦轉移注意力,但是無法,他做不出捶牆壁、砸東西那種幼稚行為,如果他是鍾秘書,他會比小蓮花指用力跺腳,可惜他也不是。所以再氣、再火,他還是……被打敗了!

  怒氣沖沖地,他雙手橫胸轉回客廳,卻看見葉梓明對著葉梓亮說話。

  「……我看見了,看見賀鈞棠有多疼你、多在乎你,他可以取代姊姊悉心照顧你,姊姊很開心呢,我的亮亮碰到一個好男人。但姊姊更開心中,我的亮亮會為喜歡的男人反對姊姊了呢。」

  「真好,我的亮亮長大了,不再當姊姊的小尾巴,不再是姊姊怎麼說都全盤接收的小傻瓜。這樣才對啊,明明是明明、亮亮是亮亮,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人。

  「亮亮,承諾姊姊,你要過得幸福自在,你要勇於爭取自己想要,快快樂樂過完這輩子,等到下輩子我們再當一次姊妹,到時我保證一定會把賀鈞棠踢掉,全力守護你……」葉梓明笑著、快樂著,身影漸漸淡去。

  葉梓亮看不見,卻依稀彷彿……聽到、知道了,她哽咽。「一定一定,我們一定還要再當姊妹。」

  賀鈞棠苦笑,自己被耍了,這個明明啊……難怪亮亮總說她是天才,才幾句話他就被她撩撥出火氣,他輸了!

  葉梓亮倏地轉身想到書房找人,卻一回頭就看見賀鈞棠,她激動地衝進他懷裡,激動地緊抱他的脖子,激動地仰頭對他說:「我好像聽見姊姊說話了,她叫我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叫我當自己,她說我不需要完成姊姊的願望……」

  心疼地環住她,親親她的額頭,賀鈞棠對她說:「我也聽見了,明明誇獎亮亮長大了,不再當個全盤接收的小傻瓜。亮亮,等你從日本出差回來,我們找個時間,去看你爸爸媽媽,好嗎?」

  「回家?」葉梓亮猶豫皺眉,她想要退卻。但賀鈞棠不允許,這次,他要把她的心結徹底解開。

  「你忘記和姊姊之間有個約定。」

  「什麼約定?」她不記得。

  「真的忘記時空膠囊?」

  倒抽氣,她想起來了。「姊姊要我十年後把它挖出來。」已經超過十年了!

  「後來明明告訴過你想挖就挖,不必等十年,可你卻堅持守十年。」

  亮亮並不知道,明明又在裡面放進幾封信,她以為亮亮會忍耐不住,很快把它們挖出來,沒想到亮亮比想像中更聽話。 是啊,亮亮乖,沒去挖時空膠囊;亮亮乖,始終沒有透露姊妹間的秘密;亮亮乖,寧可忍受委屈,也不願意破壞姊姊在父母親心中的形象。可是這麼乖的她,卻把自己給憋壞了。

  點頭,她皺眉同意。「好吧,找個時間回家。」

  「別害怕,我會陪著你。」是的,他會陪她、照顧她,比明明做得更好、更周到。

*             *             *

  他們穿著「親人制服」、「親人鞋子」,一起去機場。

  諾諾巴在葉梓亮身上,打死不肯下來,而賀鈞棠的老媽子性格發作,不斷地重複再重複同樣的叮嚀。

  「……重要的事,我都列在單子上了,一到飯店就把單子放在桌子上,照著上面寫的一件件做好。

  「記住,不要亂買東西,台灣什麼都買得到,在外面吃東西要小心一點,日本的衛生情況不錯,但我還是幫你準備腸胃藥……」

  被嘮叨了,但被嘮叨的人很幸福,葉梓亮一把抱住賀鉤棠,因此諾諾被來在兩個大人中央。

  兩份溫曖、兩份關心、兩份寵愛,諾諾喜歡偶數勝於奇數。

  諾諾分出一隻手勾住賀鈞棠的脖子,轉頭問:「亮亮,有沒有記住舅舅的話?」

  「有。」葉梓亮點頭,很高興諾諾一天比一天活潑。

  他把頭轉到另一邊,「舅舅,亮亮是大人,話講一次就好。」

  噗,葉梓亮大笑,連孩子都嫌他囉唆,不過……這樣很好。

  「知道了。」賀鈞棠回答。

  但諾諾取代舅舅,自己嘮叨起來。「亮亮,每天晚上都要和我們視訊,知不知道?」

  「知道,一到飯店,立刻視訊。」

  她的答案滿足了諾諾的控制欲,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她越來越相信遺傳某因。

  諾諾先親親左邊的葉梓亮,再親親右邊的舅舅,兩手一鬆,順利滑到地面上。安全只達地面後,他拍拍手,發布下一個指令,「好了,你們可以親親說再見。」

  ……親親說再見?

  葉梓亮和賀鈞棠互視對方,諾諾他竟然……不過,既然是孩子的要求,賀鈞棠笑了,俯下身親吻她的唇。

  本來想淺嘗即止的,可是她的唇像毒品,一旦沾上就無法停止,他加深這個吻,加快兩人的心跳血壓和生理機能。

  經驗越來越豐富的葉梓亮,對「加快」這種事情接受度很高,她貼緊他,踮起腳尖攀上他的肩,她想再進一步……他們都忘記兩個人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男生。

  幸好有個小男生,幸好小男生還保有理智。他用力推開兩人,抱怨,「你們快把我夾扁了。」

  重要時刻喊暫停,賀鈞棠及應迅速地鬆開葉梓亮,他看著臉色爆紅、欲求不滿的葉梓亮,再看看噘嘴不爽被忽略的諾諾,忍不住呵呵大笑。

  葉梓亮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手指在他胸口連戳十下,不滿道:「笑屁啊!」

  葉梓亮下飛機後,來不及進飯店,只好拉著行李直接往會議中心飛奔。

  一整天的會議下來,回到飯店已經十點多,她餓得全身乏力,但別的可以先不做,視訊這件事一定要立刻進行。拿出筆電、連上網路、打開視訊。

  賀鈞棠看到她的臉,皺眉。「你沒吃飯嗎?我就知道,行李箱裡面我放了你最喜歡的核桃堅果饅頭,先去拿出來!」

  「啊,有吃的!棠棠最好了。」她朝鏡頭丟出飛吻,轉身翻行李。

  她的動作全在鏡頭裡,賀鈞棠看著她亂七八糟的翻法,猛嘆氣。才三兩下功夫,她就把井然有序的行李丟得天翻地覆,他敢保證,他花半個小時打的注意單子,肯定是白打了。

  她絕不會把衣服一件件掛在衣櫃裡、不會把鞋子擺好、不會把保養品一瓶瓶放在桌面上,但是……算了,她這麼累,吃飽睡好比較重要。 兩分鐘不到,她拿著饅頭重新回到鏡頭前。

  「諾諾呢?」

  「他睡著了,今天我帶他和阿燦去吃飯。」

  「你有沒有幫我罵阿燦?他居然沒送我到機場。」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出國。

  「你是出國比賽嗎?還要一堆人歡送。」賀鈞棠瞪她一眼,她樂得呵呵笑。

  「告訴你哦,飛機餐很好吃。」她少見多怪,帶著炫耀口吻說。

  胡扯,多飛幾趟,她就會告訴他飛機餐很噁心。「還有呢?」

  「空中小姐很溫柔、很漂亮。」

  賀鈞棠呵呵笑著。「有沒有自慚形穢?」

  「幹麼要自慚形穢,我比她們更強。」

  「哪裡強?」

  她咬一口饅頭,比出食指,笑說:「第一,我可以天天和男朋友膩在一起。」再比出中指。「第二,我的男朋友化妝的技術比她們強。」

  再勾出無名指。「第三,我男朋友會給我打包行李。第四……第五……總之,有一個好的男朋友,就算女人再邋遢、再無能、再愚蠢,都比別人強。」

  她在誇他,誇得他每個毛細孔在瞬間張揚,他笑得很暢心,而她,因為他的暢心而暢心。

  「今天的會議還好嗎?」

  「不錯,有人告訴我明天那場更精彩。」她拉過包包,從裡面翻出一本精裝的筆記本,說:「你看,今天發的耶,漂不漂亮?封面是皮的,連送的筆都很厲害!」她把東西一件件攤出來,在他面前顯擺。

  只是塑料皮,值得那麼高興?而且,他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枝筆有多厲害,他提醒自己,這兩天去幫葉梓亮找幾本真正漂亮的筆記本,和幾枝真正厲害的筆。

  「有晚宴嗎?」

  「聽說明天晚上有。」

  「別的就算了,睡覺前要記得敷面膜,洋裝記得掛起來,不然衣服發皺,明天穿出去會很丟臉。」

  「知道啦!」她揮揮手,回答得很敷衍,突地,她湊到鏡頭前,低聲問:「棠棠,你幫我一個忙,看看這個房間有沒有阿飄?」

  賀鈞棠很想翻白眼,她以為他是某某老師嗎?

  葉梓亮才不管他的白眼,拿著筆電把房間繞過一大圈,最後回到桌前,再問:「怎樣?有沒有?」

  他竟也認真了,壓低聲音對她說:「亮亮,現在不動聲色走到外面,然後請櫃檯服務生進來幫你收行李,讓他們幫你換房間,記得,千萬不要打電話。」

  葉梓亮的臉色倏地慘白,手指發顫,推開椅子,真的要去找服務人員。

  「我、我馬上回來……」她連聲音都抖了。

  「亮亮!」他大喝一聲。

  葉梓亮立刻停住動作,盯著螢幕上的賀鈞棠,顫聲問:「它趴在我身上了?抱住我的腿了?它、它、它……」要吸她的精髓了?

  他哈哈大笑,指著葉梓亮,「沒事,我鬧你的。」

  腦筋轉三圈才繞回來,重新坐回椅子上,葉梓亮生氣。「喂!人嚇人會嚇死人耶!」

  賀鈞棠在電腦這邊笑得很誇張,他想起那個說:「我是精神料醫生不是精神病患」的女生,想起一臉無奈、拍上他肩膀,對他說:「相信我的專業,同性戀真的不是精神疾病」的女生。現在,那個女生變成他的女朋友,並且以男朋友的特殊能力為榮。

  「亮亮。」他軟下音調。

  「怎樣?又要嚇我?」

  「如果有時間,在日本買一份禮物吧。」

  「老年痴呆症發作了嗎?早上才叫我不要亂買東西……」

  他截下她的話。「今天是阿燦的生日。」

  葉梓亮這才想起來,對哦……她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謝謝提醒,我知道了。」

  視線轉過,猶豫半晌,賀鈞棠凝聲問:「亮亮,告訴我實話,你愛過阿燦嗎?」

  葉梓亮頓住,他這是要翻老帳嗎?但棠棠哪是這種人啊?輕咬唇,認真思考半天,她緩慢回答。「在很多年以前,我以為他會是我的初戀,但他老把我推開,還告訴我只喜歡男人,於是慢慢地,我把他當成另一個姊姊,因為明白勉強別人的感情是不對的。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我更相信愛情需要悉心經營,接收到你的愛情,然後回饋我的心,愛情於是一點一點增生、一步一步走入圓滿。

  「對於阿燦,我的愛情才剛冒出頭就被蹂躪掐斃,我來不及愛他就被他推拒,所以對他,我只能停留在喜歡階段,喜歡他像一個哥哥、―個姊姊、一個好朋友,這輩子我都不會放棄和他之間的關係,但是我們絕無可成當情人夫妻。棠棠,這樣說,你會生氣嗎?」

  「不會。我很高興你願意對我說實話,以後我們都這樣對彼此坦誠,好嗎?」

  「好。」

  「不早了,先去睡覺吧,明天還要忙。」

  「好,如果可以,明天晚上,我早點兒視訊。」

  「沒問題。」

  葉梓亮蓋上筆電,賀鈞棠也闔上電腦,他看一眼坐在對面的侯一燦,問:「這樣的答案……你後悔嗎?」

  侯一燦搖頭,他憑什麼後悔?他連後悔的資格都沒有。他們之間,不是亮亮的錯、不是他的錯,他們之間從交叉變成並行線,是老天爺不肯給他們機會。

  「為什麼要提醒她,我的生日?」

  「如果她知道自己錯過你的生日,肯定會懊惱。」

  「這麼在乎她的喜怒哀樂?」

  「愛一個人,不就是處處替她著想?像你這樣。」而他,和阿燦一樣。

  侯一燦深吸氣。真的放心了,可以徹底把亮亮交給鈞棠。「認真愛她,你會發現她的回饋值回票價。」

  「不管是不是值回票價,我都會認真對她。」談戀愛不是做生意,他不計較得失營利,只希望對方快樂。

  下一秒,侯一燦的手機響起,是葉梓亮傳來的訊息。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長命百歲,祝你千秋萬代,祝你風華正盛,祝你……」

  看著看著,侯一燦失笑,把手機遞給賀鈞棠,問:「你說,她哪裡來這麼多的阿諛之詞?」

  賀鈞棠也笑。「你不知道嗎?她那麼懶,肯定是從網路上抄下來的。」

  兩個男人呵呵呵,捧腹笑不停,他們決定今天晚上好好喝幾杯,為他們共同喜歡的那個女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07:48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戰戰兢兢的,回到老家。

  回家用戰戰兢兢形容很奇怪,但葉梓亮就是有這種感覺。也許是被拒絕太多次,也許是罪惡感已經根深蒂固,但是和姊姊的約定,她要遵守到底。

  葉梓亮下車,站在庭院門口,她聽見從裡面傳來的鋼琴聲,是媽媽在彈布爾格彌勒的鋼琴曲,上次爸爸打電話來說他鼓小勵媽媽學鋼琴,媽媽同意了。

  她側過頭對賀鈞棠說:「那是我的媽媽,我媽媽很聰明,但小時候家裡太窮只能供舅舅念書,媽媽念完高職後就開始上班了。」 

  所以好勝的媽媽不平衡,把注意力全放在她們姊妹的功課上面,姊姊是良木,從小到大都能滿足媽媽的虛榮,她卻是塊朽木,不拿棍子、不肯動一步。

  賀鈞棠點點頭,笑了。

  原來她不只崇拜姊姊,也崇拜母親,這樣的她卻在少年時期被迫離開家裡,當時肯定很傷心。

  「按門鈴。」賀鈞棠說。

  葉梓亮點點頭,但手指靠近門鈴時,賀鈞棠看見她在發抖。

  心疼,他摟摟她的肩,柔聲說:「不要怕,有我在。」

  她深吸氣衝著他笑,「我為什麼要害怕?這是我的家。」

  賀鈞棠心更疼了,真好強!

  門鈴聲響,她的額頭透出青筋,緊張從腳底竄上,賀鈞棠握緊她的手。

  不多久,古湘屏出來開門,看見葉梓亮,她有些錯愕。

  母女四目相對,誰也不先開口說話,賀鈞棠打破沉默,說:「亮亮有一些東西要轉交給你們。」

  像是沒聽到賀鈞棠的聲音似地,古湘屏走到門後,冷冷問:「誰讓你來的?誰說你可以來的?誰允許你出現的?」

  幾個問句,賀鈞棠明白了葉梓亮受到的待遇。

  難怪阿燦說:「你多疼亮亮一點,她嚴重缺乏被愛經驗。」

  難怪阿燦說:「你無法想像,做為母親,怎麼能夠這麼殘忍。」

  難怪阿燦說:「如果不是怕亮亮為難,我早就報警讓警察介入家暴問題。」

  阿燦說,你無法想像一個母親可以用這麼刻薄、惡毒的言行來對待女兒。那時候,亮亮身上天天帶著新傷,逼得葉伯父不得不把亮亮送回奶奶家。

  賀鈞棠也同意葉秉華的決定,幸好葉梓亮在奶奶家長大,幸好她沒有被家暴長大,否則溫暖的小太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聽見妻子的聲音,葉秉華從屋裡走出來,看見女兒,忍不住的笑容染上眉梢。

  他不理會妻子的反對,把門打開,熱切說:「亮亮,快進來,吃飯了沒?爸爸有滷花生豬腳。」

  「爸,我要說幾次,你不可以吃這麼油的東西。」

  「我知道,要控制血壓嘛,我已經很久沒有滷豬腳了,今天是你媽的生日,本大廚才破例的。」他摸摸女兒的頭,柔聲問:「上次爸住院讓亮亮嚇壞了,對不對?」

  「對,我嚇壞了,以後不要再讓我害怕。」葉梓亮撒嬌。

  「好,約定,如果老爸再嚇人,你就不要幫我喬病房。」

  葉梓亮笑彎眉,葉秉華展開雙臂把女兒抱進懷裡。

  看見丈夫這個樣子,古湘屏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她不想看見亮亮,不想那年的事不斷在心中重複上演。這樣的話,她會痛、會恨,而她根本不想怨恨唯一的女兒啊……心中矛盾無數,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苛刻。

  她寒聲問:「你確定要讓亮亮進門?」

  「她是我的女兒,為什麼不能進門。」被親生父母拋棄十幾年,這樣孩子哪能不怨恨?可是他善良的女兒不恨,她一心想著家裡,一心想要負擔自己。

  天曉得他的運氣有多好,才能擁有明明、亮亮這兩顆掌上明珠。

  葉秉華深愛妻子,卻無法不心生埋怨,他知道妻子心中有多大、多深的傷口,可難道亮亮就沒有?難道多年過去了,還不能放下?難道非要踩進棺材那天,女兒才能夠回到自己身邊?

  「很好,你們進去吧,我出去,行了吧!」古湘屏說。

  氣氛頓時凝結,賀鈞棠再看不下去,他揚聲道:「是明明讓亮亮回來的。」

  聽見女兒的名字,古湘屏然抬頭。「你說什麼?」

  「明明要我告訴伯母,你說要把那串珍珠項鏈送給她,卻忘記幫她戴上,是不是捨不得?」說完,賀鈞棠直視著她。

  倒抽氣,古湘屏目不轉睛和賀鈞棠對視。

  他是誰?連亮亮和秉華都不知道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那是母女之間的玩笑話。

  明明說:「媽,我想要你的珍珠項鏈當生日禮物。」

  她說:「珍珠項鏈太老氣,你不適合。」

  明明皺鼻子,「才怪,是媽媽太小氣,捨不得送。」

  母女倆鬧半天,最後她妥協,「只要明明喜歡,媽媽什麼都捨得送。」

  明明死去那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

  古湘屏沉默。

  賀鈞棠為了證明自己,繼續往下說:「明明問,伯母記不記得小時候亮亮考試不及格,你拿著棒子追打她,明明攔住你,讓亮亮到巷口等葉伯父,那時家裡只有你們母女在,明明是怎麼對伯母說的,記得嗎?

  「她說:「如果亮亮考不好,是像媽媽說的腦筋不夠好,那也是媽媽的錯,誰讓媽媽把聰明通通生給我?」伯母聽完,大笑出來,滿肚子氣都沒了。」

  如果一件事不夠證明,兩件事加起來,足夠了。

  古湘屏問:「你是明明的初戀男人,對嗎?你是在明明做完療程後,帶著明明到處遊山玩水的男人,對嗎?」

  「不,那個男人叫做蘇啟然,而我是賀鈞棠,我和明明素昧平生。」

  「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

  「現在,她站在你身邊,抱著你說她很幸運,擁有一個全世界最疼愛女兒的母親。」

  賀鈞棠說完,古湘屏呆住,她沒有害怕,只是怔怔地淌下淚水。

  這是明明每次想討好自己時,都會說的話——我很幸運,擁有一個全世界最疼愛女兒的母親。「她還沒有離開嗎?她不能投胎嗎?是我們哪裡做得不好不對,讓她無法安心,對嗎?」

  賀鈞棠沒有回答,只對葉梓亮說:「去把你們的時空膠囊挖出來。」

  葉梓亮點點頭,她找到鏟子,朝牆邊角落挖下。

  葉秉華見狀趕過去幫忙,古湘屏卻不管不顧地抓住賀鈞棠,要求他問葉梓明過得好不好。

  賀鈞棠幫著問了,開始扮演葉梓明的代言人。

  古湘屏問許多過去的事,賀鈞棠每句話都能對得到,一句兩句,她再也無法質疑賀鈞棠的通靈能力。

  「葉伯母,你為什麼這樣對待亮亮?明明的病,和亮亮無關。」

  古湘屏苦笑,他是第一個敢當面指控她的,所有人都體諒她、同情她,對亮亮的苦選擇視而不見,所以這個男人……很喜歡亮亮,是嗎?

  「是我的錯,我沒把孩子生好,把錯誤的遺傳基因留在明明的血液裡,是我的貪婪自私,才會讓可愛優秀的女兒生病受苦。」

  「這件事,也怪不到伯母頭上。」賀鈞棠不理解她的邏輯。

  「當然要怪我,我的姊姊和奶奶都死於血癌,我這種人根本不應該結婚、生小孩,如果不是我抱著僥倖心態,女兒怎會受這樣的苦?」

  正在挖時空膠囊的葉梓亮停下手邊動作,與父親對望,媽媽怪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葉秉華對她點點頭。是這樣沒錯,所以他份外同情妻子,所以他送走亮亮。

  他知道妻子害怕自己把對明明的愛轉嫁到亮亮身上後,亮亮也會跟著生病,她荒謬地相信,如果母女不親近,血緣關係就會淡薄。

  沒有道理、缺乏科學根據,但是古湘屏認真地相信,她相信人的幸運與不幸是有定數、是平衡的,亮亮在她身上得到越多的不幸,就會從別的地方得到彌補。

  所以,亮亮考上醫學院,她說:「看吧,離我遠一點,亮亮就不會不幸。」

  所以,亮亮當上醫生,她說:「看吧,如果我疼她像疼明明一樣,她就不會順利健康。」

  偏執、愚蠢,但它們卻能讓妻子的哀慟得到平衡。更何況妻子的心傷需要時間恢復,他不願意讓女兒成為治療妻子的傷藥。

  葉秉華拍拍葉梓亮的肩,沒有說話,葉梓亮卻像是理解什麼似地不再發問。

  父女合力把時空膠囊挖出來了。

  「裡面是什麼?」葉秉華問。

  「是我和姊姊寫給對方的信。」那時姊姊剛病發,所有人都相信姊姊會好,包括蘇大哥,於是她們約定十年後打開時空膠囊。

  當時,她深信姊姊能撐過一個十年,兩個十年……很多個十年。

  葉梓亮打開鐵製餅乾盒,為保護她們的信,她塞進很多泡棉。她從當中挖出夾鍊袋,打開……「咦?怎麼多一封信?」

  裡面有三封信,亮亮寫給姊姊的,明明給爸爸媽媽的,以及明明寫給妹妹的。

  葉秉華拿走前兩封,先打開葉梓明寫的,和妻子一起看: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過得好嗎?

  我不知道亮亮會不會忍不住提早打開時空膠囊,但不管你們在什麼時候看見這封信,我都不在了!

  最近我常想到「天妒英才」這四個字。

  很想問,是因為我太聰明優秀,還是因為我得到的愛比別人多好多倍,才會被老天爺嫉妒得想早點把我收回去?

  但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代表我活在世上的二十年過得比別人幸福快樂,比別人豐富多彩。

  爸媽總是心疼我受苦,可我辛苦,卻不難過。

  一個用愛養大的孩子,不懂得傷心是什麼,所以即使飽受病魔折磨,我也很快樂,因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媽媽和妹妹。

  爸媽,有一件事我很抱歉,我沒有和你們商量就自己做出決定。

  那件事是——我累了,我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了,我想要重頭來過,重啟新的人生,所以不願意再做一次骨髓移植。

  我知道你們不會同意,所以我求亮亮,求她逃跑、求她不要被你們找到,求她讓我順利走向死亡。

  我求亮亮那天,她哭得好傷心。

  我們家只會笑、不會哭的小太陽,被我惹出很多眼淚,衛生紙一張一張擦,擦得連皮膚都破皮了。

  我的口才好,她說不過我,她又是個聽話的乖妹妹,只曉得姊姊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不懂得反抗。

  我猜,就算我想暗殺人,她也會拿槍帶刀站在門口替我把風。

  這就是我的妹妹,一個心裡只有姊姊,裝不下別人的好妹妹。

  她不想要姊姊死,可是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於是我知道,就算她冒著被爸媽責備的風險,她還是會為我辦成這件事。

  爸爸、媽媽,對不起,是我太懦弱。

  我怕看見你們的失望,所以不敢告訴你們我不想活了,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亮亮身上,我不確定等我死後,亮亮會不會告訴你們,她不捐贈骨髓的真相,但我猜肯定不會,我們家的妹妹心裡只有姊姊,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讓爸媽對姊姊生小氣。所以,這個委屈她受定了!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無法形容自己有多幸運,能夠擁有你們的專心疼愛。但我想懇求你們,在我死後把這份愛放到亮亮身上,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陽光、最美好的小女孩。

  這輩子我們的緣分不夠深,我無法護她一輩子,但願來世再次當她的姊姊。

  爸、媽,幫我寵她、幫我愛她吧,幫我把來不及給她的關懷照顧通通補上,好嗎?最後還是是說一句對不起。

  爸爸媽媽的恩情,我無法還了,享盡你們給予的疼愛,卻來不及對你們孝順盡心。下輩子,我會求玉皇大帝讓我再當你們的女兒,到時我一定會當個可愛懂事,孝順的好女兒。

  愛你們的明明

  真相竟是這樣?不是亮亮不願意救明明,而是明明不願意活?古湘屏無法置信,多少年來她拿這個當藉口,不斷不斷地指責亮亮自私自利,事實卻是……

  是啊,亮亮怎麼可能不願意救明明,第一次捐贈骨髓時,亮亮受到感染、發燒不退,她不喊痛、不哭訴,每次張開眼睛問的第一句話都是姊姊好了嗎?她打敗病魔了嗎?這樣的亮亮怎會因為害怕,不救明明?

  她何其殘忍,就算想把亮亮推開,也不能把對死亡的痛恨加諸在亮亮身上!像被雷劈上,心裂成兩半,無限悔很、無限哀傷,她對亮亮做了什麼?

  「亮亮……」滿懷歉意,她望向女兒。

  葉梓亮心臟像打鼓,撞個不停。多年過去,這是媽媽第一次正視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原諒她了嗎?

  鼻子發酸,眼睛灼熱,她回望母親,有些怯怯地想撲向母親,緊抱住她,可是多年隔閡,心想卻不敢。

  葉秉華知道葉梓亮的想望,拉過女兒抱在懷裡,另一手摟住妻子,在一家之主的懷抱中,古湘屏滿懷歉意地握上女兒的手。

  「媽媽。」葉梓亮輕喚。

  「對不起。」她低喊。

  看著母女和解,葉秉華忍不住心情激蕩,賀鈞棠卻是滿臉滿眼的欣賞。

  就這樣,一句呼喚便心無芥蒂?明明說得對,亮亮是最善良、最美好、最陽光的女孩。

  「媽,是我做錯,是我不應該……」

  古湘屏再也抑不住滿腔罪惡,明明要她加倍疼愛亮亮,可她做了什麼?「你沒錯,是媽媽的錯,我不該誤會你,更不該推開你,對不起,亮亮,對不起。」

  葉秉華心疼地望著葉梓亮。「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是明明要你逃跑,是她不願意再做一次骨髓移植?」這樣的秘密她竟一個人死守多年,如果不是這封信,她是不是要守上一輩子,被冤枉一輩子?

  「姊姊在爸媽心目中,很勇敢、很懂事。」而她不願意破壞姊姊的偉大形象?傻瓜,真把姊姊看得比自己更重?

  母女倆看著彼此哭不停,對不起的話也說不停,賀鈞棠與葉梓明相視一笑,她指指另一封信。

  賀鈞棠點點頭,說:「明明想看亮亮的信,她正站在葉伯父、葉伯母中間。」

  葉秉華立刻打開信:

  姊,姊,姊,姊,姊……

  我想這輩子每天早上都這樣喊你,然後賴到你懷裡,賴夠了才起床。

  不喜歡生病,更不喜歡姊姊生病,我每天都作惡夢,夢到魔鬼在追姊姊,惡魔想要姊姊當他的新娘,可是我不想,我想要姊姊每天都在我身旁。

  姊姊,求求你的病快點好起來,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不跟我說話,不陪我念書,我害怕一個人長大,老天爺、阿彌陀佛,求求禰們救救我的姊姊,如果我們中間一定要有一個人生病,可不可以讓我當病人?

  我知道姊姊一定會好起來,我相信姊姊一定會變成很了不起的大醫生,我姊姊很厲害,一定會救活很多人,所以親愛的老天爺,可不可以賜給我一個黑傑克醫生,讓他把姊姊的病治好?

  我的姊姊是最聰明,最了不起的人,我的姊姊一定會好好的。

  十年後,我會和姊姊一起看這封信,然後姊姊會笑我漫畫看太多,笑我文章寫得很爛,可是沒關係,只要姊姊和我在一起就好。

  亮亮

  葉梓明淡淡一笑。亮亮文筆真的很爛,漫畫也的確看太多,不過,她哪還能找到比這封更貼心的信呢?

  古湘屏望著女兒搖頭苦嘆,多糟糕的藉口,多麼壞的指控,她是寧願替姊姊生病的妹妹,怎麼會躲起來?而自己又怎麼能想也不想,硬是把亮亮誣賴上?抹掉臉上的淚水,她說:「賀先生,麻煩你轉告明明,明天我就把那串珍珠送過去。」

  「明明就在你身邊,你說什麼,她都聽得見。」

  是嗎?當然是,她對賀鈞棠再沒有質疑。

  古湘屏轉過身,對著空氣說:「明明,對不起,媽媽勉強你做這麼多事,你不但不抱怨,還把媽要你做的做到淋漓盡致,你是媽媽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得意,我常捫心自問,前輩子是種下多少善因,才能生下你?我很抱歉母女的緣分這麼淺,但是我從未後悔,儘管你的離去造成我莫大的痛楚,但是,從來沒有過一次,我後悔生下你。 現在我明白了,是我對亮亮太糟糕讓你無法安心離開,媽媽知道錯了,你放心去吧,找個最好的人家投胎,如果有緣,下輩子再回來當我的女兒,好不好了?」

  葉梓明猛笑、猛點頭,她伸開手臂環住媽媽和妹妹,她們是她最親密的家人。

  鬆開手,她又去抱抱父親,最後葉梓明走到賀鈞棠面前對他彎身鞠躬。「謝謝你幫我這麼太的忙,以後請好好疼愛我的小太陽,她會為你帶來溫暖明亮。」

  賀鈞棠點點頭,沒有回答,這種事不需要葉梓明說,他比誰都明了。「我會的,你放心。」

  漸漸地,葉梓明的身影淡去,直到消失不見。

  賀鈞棠看著眼前的母女,心想她們肯定有許多事想和對方說,於是開口。「明明離開了,今天是葉伯母的生日,我去買蛋糕回來。」

  葉梓亮說:「記得買……」

  「芒果慕思。」賀鈞棠接話。

  葉梓亮和古湘屏同時張大嘴巴、無比驚訝。

        賀鈞棠見狀,笑了。「是明明告訴我的。」她讓他討好未來的岳母,還說這招很有效。  

  「不必啦,賀先生別客氣……」葉秉華急道。

  他搖搖頭,笑道:「這附近我不太熟,不如葉伯父和我一起去買?」

  賀鈞棠的建議讓葉秉華微詫,看一眼女兒和妻子,他想給她們空間說私房話?

  葉秉華笑了,賀鈞棠的體貼細心讓他很滿意,這麼為女兒著想的男人啊……他盤問清楚,到底有多喜歡他家亮亮。

  親愛的亮亮

  這封信並不是兩年前,我們一起寫下的。

  那時候我信心滿滿,相信只要我積極,什麼事都可以成功,但是兩年下來,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力不從心,這場病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挫敗,讓我重頭再來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我求你躲起來,不要把骨髓捐給我,你不願意、可是妥協了,因為你始終是我最聽話的好妹妹,看著你哭得紅腫的雙眼,我心裡有一千一萬個抱歉。

  我很懦弱,不敢承受母親的失望,卻讓你來承擔母親的憤怒;我不肯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一點點的不聽話,卻讓你扮演叛逆小丫頭,我是個很糟糕的姊姊,對不對?

  亮亮,所有人都誇獎我,認為我很厲害,我是爸媽的榮耀,可是你知道嗎?我認為,你比姊姊更厲害。

  我羨幕你的勇敢,即使被媽媽責備,你依舊堅持把時間拿來做喜歡的事,即使被媽媽修理,你仍然勇往直前照著目標走。

  你的毅力與堅定,我遠遠不及,所以姊姊深信,哪一天你突然下定決心想考醫學院,絕對可以考得上,因為你卯起勁來激發出的力量,會讓人震驚。

  我羨慕你的積極向上,羨慕你再難、再委屈、再受打擊都能像小草一樣,雨過,重新挺脖。

  每次看到你前一秒被罵得淚眼汪汪,下一刻又賴著媽媽要東西吃的模樣,我都好想笑。如果換成我,我大概會關在房裡和媽媽賭幾天的氣。

  所以亮亮,你總會讓我聯想疾風知勁草這句古話。

  啟然說,那是因為我總是被成功環繞,不知道失敗是什麼,而你卻在不斷的挫折中成長,所以對挫折游刃有餘。

  也許是吧!所以人生中的第一個失敗,我就無法承受了,於是選擇逃避。

  如果失敗為成功之母這句話是真理,那麼姊姊相信,你將來一定會是個成功非凡的人物。

  到時候,不管姊姊在哪裡,我都要告訴你,亮亮,你是姊姊的驕傲,也是爸爸媽媽的驕傲。

  親愛的亮亮,姊姊很快就要離開了,再不能當姊姊小尾巴的亮亮一定會慌亂無措,但你必須學著長大,懂嗎?不要哭、不要傷心,不要讓你的淚水羈絆姊姊的腳步,好嗎?

  讓姊姊再看一次,受過風雨洗禮的亮亮,抽出脆綠色的嫩芽,重新昂然挺立,讓姊姊知道,你能把生活過得幸福甜蜜,創造自己的人生,好嗎?

  明明

*             *             *

  「和母親恢復關係,亮亮很開心吧?」侯一燦問。

  所有人都說賀鈞棠親切溫和親切、對人和善,但在侯一燦眼裡,賀鈞棠不過是合宜地掛上一副商人面具,他對誰都笑,但笑容裡帶著淡淡疏離。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的快樂、他的熱情、他的親和……都不是假的,他分享了葉梓亮的燦爛陽光。

  「還說呢,諾諾嫉妒到不行,亮亮一回家就抱著電話講不停,短短一星期內,葉伯父和葉伯母已經過來兩次,每次都誇獎亮亮說她把房間整理得很好,懂得照顧自己了。」

  天曉得,她的房間是誰在整理?她只要走進房間,不超過三十分鐘那裡就會立刻變成戰後現場。

  幸好陳阿姨從不抱怨,而自己的收拾功力尚未退化。

  「我以為亮亮和葉伯母之間的關係,這輩子無解,是你的功勞。」侯一燦笑道。

  賀鈞棠搖頭,不願意居功。「就算沒有我,我相信早晚亮亮都會重回那個家。」他深信葉梓亮有足夠的能量照亮那個家,只是時間早晚。

  「鈞棠……」侯一燦沉吟片刻。「下星期的飛機,我要回加拿大。」

  「為什麼這樣突然?是伯父伯母讓你……」話說到一半,賀鈞棠想起什麼似的,俯身往前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你在發燒?」

  「對,我的CD4小於200。」

  CD4免疫細胞小於200?賀鈞棠心中一涼,怎麼會?

  這些年,他盯著阿燦吃得健康、睡得健康,還時不時拉他上健身房,他照顧阿燦,把他當成親弟弟照料。

  醫生不是說過,即使得到愛滋病,壽命和正常人也只差0.1到1.4年,自從雞尾酒療法被發現之後,自從藥物越來越進步之後,愛滋病可以把它視為一種慢性疾病,為什麼會突然病發?

  「你沒有持續服藥?」

  才多久以前,阿燦告訴自己服用Baktar的效果很好,副作用也很小,阿燦開朗的笑容讓他相信,他們兄弟可以繼續一起奮鬥三十年,把這間公司做得更大、更好。

  可是……他的CD4小於200?難怪最近他總是跑廁所,他疲憊倦怠,連亮亮的電話都懶得接。

  侯一燦不肯回答,垂眉看著自己的膝蓋,手指在桌面上輕畫,好半天他才開口。「今天晚上,和你們看完阿亞的演唱會後,明天開始打包行李就不進公司了。」

  今晚的演唱會,葉梓亮想穿親人裝,卻想到侯一燦沒有,沮喪地放棄這個想法。

  為了葉梓亮的沮喪,短短兩天賀鈞棠弄出四個人的親人裝,胸前的照片中有諾諾、亮亮、棠棠和阿燦。

  他把葉梓亮寵得連基本底線都沒了,有這樣的賀鈞棠在葉梓亮身邊,侯一燦太放心了。

  伸手,賀鈞棠把侯一燦的手指壓在桌面上,逼他抬頭面對自己。「不要躲避我的問題。你沒有按時服藥對不對?」

  侯一燦勾起嘴角,衝著賀鈞棠一笑。「爸媽有姊姊和妹妹照顧,我不擔心,我只煩惱亮亮那個迷糊鬼,現在她有你……」

  「所以可以卸責了?所以不想活了?所以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愛上亮亮,不應該跟她在一起,不應該承擔起亮亮,因為承擔她,是你活下來的動力?」

  「我沒有這樣說。」侯一燦怒目望向賀鈞棠,他戳到自己的痛腳。

  「你正在這樣做!」賀鈞棠也回他一個怒目,他知道自己說對了,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侯一燦。

  可惡,最好的兄弟竟要他在愛情和友誼當中做選擇!

  他要怎麼選?放手亮亮嗎?他正在架構他們的未來,正在替明天畫藍圖,可是阿燦他……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去死?

  「鈞棠,你不懂嗎?我再喜歡都不可能娶她,不可能和她成為真正的夫妻。」侯一燦也激動了,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我知道你有多辛苦,我也知道和亮亮在一起會多傷你的心,我不是沒有猶豫後悔過,只是……」

  「只是我一再的鼓勵,一再說沒關係,一再一再地對你說,我就是想要這樣的結局,所以你放心去愛了?」沒錯,全是他說的,只是……全是違心之論,知不知道?

  「對,因為亮亮加入我的生活,因為她讓我無法不被吸引,因為我沒辦法不愛上亮亮,就像你說的,她就是會讓人輕易愛上,她就是有無法言喻的魔力,可是你現在卻……後悔,卻要拿自己的性命逼我撤退,阿燦,你對我真殘忍!」賀鈞棠痛心疾首。

  他猛然搖頭,「不是這樣的,我真心希望你們在一起,希望你能保護亮亮,知不知道最近每次看到亮亮容光煥發的模樣,讓我多高興。」

        卻也……多嫉妒……因為亮亮的轉變原因,是鈞棠,不是阿燦……他承認,自己既變態又可惡,但他阻止不了。

  「你是真的高興?」賀鈞棠挑起眉尾。

  「對,我高興、我祝福,我要亮亮快樂。」

  「亮亮快樂了,然後你就要去死?這是你祝福她的方式?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老實一點吧,你根本不想要我們在一起。」賀鈞棠氣得口不擇言、咄咄逼人。

  「你不可以冤枉我,我沒有這麼想。」侯一燦氣急敗壞。

  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訴他這是最正確的做法,於是再難受、再心痛,他都強力鎮壓了,為什麼還要冤枉他!  

 「沒有?那為什麼停藥?為什麼找死?你的目的是什麼?你要我怎麼告訴亮亮?說:「阿燦是愛你的,只是無法和你在一起,不得不安排我們相見相愛,但我們水到渠成了,他卻打算功成身退,打算去死」?」

  賀鈞棠一句句越說越激動,他無法放任侯一燦糟蹋自己。

  「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然是怎樣?給我一個停止用藥的理由!」

  侯一燦怔住,理由?理由是……他沒有想像中那麼偉大,他無法忍受鈞棠和亮亮肆無忌憚的幸福著,比起成全,他更想成為亮亮的新郎,他再沒有辦法扮演一個純粹的賜福天使。為了保全自己的心,為了不讓自己變成惡魘、成為亮亮的苦難,只能遠離。

  可……這和鈞棠說的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換了好聽的形容詞。侯一燦用力抓起馬克杯,一口氣把水喝光,他試著讓自己平靜。

  賀鈞棠沒有催促他,耐心等他開口。

  五分鐘後,侯一燦說話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我知道。」所以他比過去更盡心、更努力地把他當成家中的一分子。

  亮亮無法給阿燦的愛,他來彌補,他不要阿燦失落。「如果你無法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件事,我可以等,也能說服亮亮等。你不需要壓抑、不需要痛苦,我願意用更多的時間和耐心,得到你真正的認同。」

  「不急?如果我一輩子都無法心平呢,你們一輩子都不結婚?」

  「如果這是你要的。」他不在乎一紙證書,而亮亮為了阿燦,肯定也不會在乎。

  「哈,你可不可以別把自己弄得這麼了不起?賀鈞棠,我不是你的弟弟,你不需要這樣對我。」

  「我早就把你當成弟弟,自從……」

  「自從我為你和別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染上愛滋病開始?」

  「我要講幾千遍,你才能記得住,那場架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你早就提醒我叫我不要惹事,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才去招惹對方、是我咎由自取,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懂嗎?事實上,他不只霸凌你、也霸凌我。」

  「我不要討論過去的事,我在乎的是未來和現在,走!我們去醫院。」阿燦必須馬上住院,也許他已經出現帶狀皰疹,也許他又染上隱球性腦膜炎,不……不要待在這裡想像,他必須馬上行動。

  「晩上的演唱會……」

  「我會打電話告訴亮亮,取消。」

  「諾諾和亮亮期盼那麼久,你說取消就取消?」侯一燦似笑非笑地回望他。

  賀鈞棠看不慣他這號表情,十年前,侯一燦就是這樣用輕慢的態度對待生命,他花了大把大把的力氣才把他拉出來,他不允許侯一燦再陷進去。

  「我讓亮亮帶諾諾去看。」他伸手去拉侯一燦,但侯一燦飛快把手縮開。

  「阿燦,不要讓我威脅你。」

  侯一燦定眼望他,很久很久……忍不住苦笑出來。

  「鈞棠,你知不知道,不管是不是亮亮,我都很想愛上一個女孩,和她結婚、生一堆小孩,我和你一樣嚮往家庭,可是愛滋病患者沒有這種權利。

  「我已經堅持十五年,我很清楚,如果願意,可以藉由先進的藥物再堅持五十年,但是我不願意再過這種充滿遺憾的生活了,懂嗎?死亡不可怕,絕望才可怕,我無法想像未來的幾十年必須一個人生活。」

  「你可以搬到我家。」

  侯一燦失笑。「如果我願意早就可以這麼做,但我要的更多,我想要自己的家,不想依附你。」

  「除了性和愛情,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還很多,你有很好的工作、讓人羨慕的生活,你可以保持良好健康,可以到全世界去觀光……」

  侯一燦想笑,鈞棠照顧他多年,真把他當成小孩子了?

  他很清楚,按照正常程序,自己根本無法當到總經理,但鈞棠是老闆,他想用誰,誰就擁有特權。

  他給自己驚人的薪水,支持他所有的旅遊和保險,過去幾年他過得比任何人都糊彩,但……他很貪心,他想要一個完整的侯一燦。

  「鈞棠,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麼?」賀鈞棠被他搞得很無助。

  「我想要重來。」

  「什麼?」

  「我要重來!你比誰都清楚,靈魂不滅,我的身體死了,我的精神會投入另一個空間,這個染上愛滋病的身體我不想要,我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讓我全心全意愛一個女子,像你這樣。鈞棠,我確實嫉妒你,卻不怨恨你,你和亮亮在一起真是我要的,我並沒有說謊,但我不要這樣的人生……你看得見明明,你和她對過話,她從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對不對?我也想要重新選擇我的人生,我知道你對我付出過多少,我充滿感激,但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有決定權,你能阻止我追求一段全新的開始,你不能逼我在這副令我自己憎恨的軀殼裡再活五十年……」他叨叨不斷地說著,說對未來的渴望,說自己對現狀的不滿。

  賀鈞棠靜靜望著侯一燦,心亂了,他不應被說服,他該強勢認定阿燦只是一時沒想清楚,可是……

*             *             *

  諾諾竟是阿亞的忠實粉絲,他會唱阿亞的每一首歌,還唱得有模有樣。

  葉梓亮笑著湊近諾諾,問:「為什麼喜歡阿亞?」

  「媽媽帶我去電視台錄節目,在後台阿亞跟我玩,還送我CD。」

  簡短的對話,葉梓亮懂了,一個沒有童年的女孩,看見一個正值童年的漂亮小孩,諾諾接受阿亞的好意,而阿亞分享他童年的樂趣。

  下一首曲子是熱舞快歌,諾諾跟著阿亞的歌聲不斷搖晃手臂和身體,葉梓亮也跟著搖、跟著唱,雖然她根本不懂時下流行曲。

  葉梓亮推推侯一燦的手肘,湊近他說:「你看,諾諾這麼開心。」

  侯一燦轉頭望見她的笑臉,問:「你呢?你也開心嗎?」

  「當然開心!」

  自從姊姊過世之後,她再沒有這麼開心過,每天她都打電話給爸媽,把過去幾年不能說的話全告訴爸媽,媽媽也親口說了,她是她的驕傲。

  知道嗎?媽媽的標準很高,只有姊姊那種天才才可以當媽媽的驕傲,而現在……她也上了驕傲排行榜。

  「答應我,要一直開心下去,好不好?」他湊近她耳邊說。

  葉梓亮看著表情怪異的侯一燦,擠擠鼻子笑道:「你吃錯藥嘍?不然怎麼會用這種深情款款的眼光看我?」通常,她的深情款款只有被拒絕的份。「說吧,有沒有看醫生?」

  「你就是醫生,我看什麼醫生。」

  「也對。」葉梓亮點點頭,笑著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卻被他躲掉了。

  「你把這裡當成診間哦?」侯一燦問。

  她拍胸脯保證,「放心,有葉醫生在,保證藥到病除。」

  侯一燦笑眼望她,沒錯,她就是他的心藥。

  多年下來,都是她的笑臉支持自己堅定地跨出每一步,現在她擁有自己的幸福了,他應該放手。

  看著她的笑,看著她的快樂,胸口的那顆心臟蠢蠢欲動,好像頓時又鮮活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下輩子會不會有一個亮亮,但他用眼睛細細描繪她的五官,他要把她烙進記憶中,他會在下輩子細細尋覓他的小太陽。

  侯一燦的目光太灼熱,讓葉梓亮無法不回頭,臉上帶著不解的笑,問:「我今天突然變成環球小姐了嗎?先生,你的目光很侵略哦。」

  侯一燦哈哈大笑,轉開頭用力鼓掌,陸著音樂節奏,一下又一下。

  賀鈞棠望著侯一燦和葉梓亮,卻心情沉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3 10:3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侯一燦說謊,演唱會隔天他就失蹤了,賀鈞棠以為自己還有時間勸他進醫院治療,沒想到隔天竟會從鍾秘書那裡收到一個牛皮紙袋。

  紙袋裡面有信,以及侯一燦的手機。

  鍾秘書說,侯一燦搭上當天清晨飛往加拿大的班機。

  信裡面,侯一燦交代,葉梓亮會不時給他傳簡訊,請賀鈞棠幫忙回。

  侯一燦還讓他說謊,說等葉梓亮發現他不在台灣時,轉告她侯一燦出國旅行了,三、五個月或者更久一點,再告訴葉梓亮,他在一個好地方偶見喜歡的女生,決定長期定居。 

  很爛的謊言,葉梓亮不再是十五歲的無知少女,她獨立、有足夠的經濟條件,到時她想參加侯一燦的婚禮,他要怎麼導演一場假婚禮?

  他不願意幫這種忙,所以葉梓亮每封LINE得到的都是已讀不回。

  為了找到侯一燦,賀鈞棠打過無數通越洋電話。

  但侯一燦的父母說他沒有回家;侯一燦的朋友說他沒和自己聯絡。侯一燦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被賀鈞棠騷擾過一通,還是找不到他的下落。

  賀鈞棠急,家人更急,他們打遍加拿大醫院的電話,想查出侯一燦有沒有就醫的紀錄,結論是並沒有。

  侯一燦打定主意,結束生命了,對嗎?

  賀鈞棠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十幾年都安然度過了,只要控制得當,侯一燦可以繼續這樣的生活。

  但……如果亮亮是他自我放棄的理由,那麼……退出嗎?放手嗎?亮亮和阿燦,他只能選擇一個?非要熄了身後的燈,才能看見前方的光,非要封了身後的路,才能找到前方的路?

  可是,怎麼放手?他又不是博愛的男人能夠輕易心動,他在人生道路上獨行三十幾年才遇見一方明亮,現在……必須失去了嗎?必須放手他的小太陽,讓她去為阿燦照亮前方?

  像是有人拿刀戳著他的心臟,像是有人伸手扭攪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痛得厲害,卻不敢出聲大喊。他既彷徨又憤怒,他既心慌又無助,滿肚子的情緒無處發洩,事事計劃、樣樣篤定的賀鈞棠,成了無頭蒼蠅。

  環視侯一燦的房子,裡面的東西都沒動過,也許衣櫥裡少了幾件衣服吧,葉梓亮要是進門,大概會真的相信他只是去旅行,相信不久的未來,他會回到台灣和他們相聚。

  但認識侯一燦多年,賀鈞棠確定侯一燦是玩真的,他再不會回來了。

  走到牆邊的大地圖前方,上面釘了很多圖釘,這些年侯一燦的足跡走遍全世界,亞洲、美洲、歐洲、非洲、南極、北極……每到過一個地方,他會在上面釘上拍照。

  這張地圖,贏得葉梓亮滿滿的羨慕,卻也掩蓋了他幾次不告而別的失蹤事實。

  手指輕點侯一燦到過的每個地方,目前他只能確定,侯一燦的機票確實是飛往加拿大,但是加拿大的哪裡?不回家、不找朋友,他能去哪裡?

  侯一燦的手機鈴響,是葉梓亮的來電,賀鈞棠深吸了三口氣才按下通話鍵。

  「哈,我就知道你在家,快開門吧,我在外面!」

  電話那頭的聲音是天清氣朗、萬里無雲,幾句話就把電話這頭的陰霾驅逐殆盡,這就是亮亮魔法,誰也無法抵抗的魔力。

  目光轉向大門,眉心緊蹙,他沒想到這麼快就必須面對……唉,說什麼謊言?怎麼說謊呢?

  走到門邊、打開大門,葉梓亮抬眼,發現……「你怎麼在這裡?」

  他沒回答,伸手把她拉進屋裡,在門叩一聲關上時,賀鈞棠將她抱進懷裡。賀鈞棠抱得很緊,他把頭埋在葉梓亮頸間,身子微微地抖著,突兀的動作讓葉梓亮詫異。

  她沒急著追問發生什麼事,只是任由他圈住自己,她伸手撫著他的背,一下順過一下。

  心頭微嗆,她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事情不小,否則篤定自若、宛如天神的男人,不會變成這樣。

  他抱著她很久,不願意放手,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放……就真的……要放了。他捨不得,他不甘心,他不樂意,千萬個掙扎在心底,可到最後,他只能怨恨自己。

  他終於鬆手,在放開她那刻,葉梓亮心頭微微抽痛,原因不明,就是……痛著。

  葉梓亮沒有說話,賀鈞棠卻感到被人看穿似的狼狽,他欲蓋彌彰地一連串問:「你渴嗎?熱嗎?諾諾呢?諾諾在哪裡?有人陪他嗎?怎麼突然來了?」

  於是葉梓亮明白,賀鈞棠亂了方寸。

  抬起頭,對上他低垂的雙眼,葉梓亮給他一個耀眼笑容,一個一個問題慢慢回答。「我不渴、不熱,諾諾在家裡,有陳阿姨陪他。我把姊姊和蘇大哥旅遊的照片藏在阿燦這裡,我答應爸爸,下次回家帶給他們看。」

  她耐心的回答和反應,讓賀鈞棠明白,自己表現得太過。

  葉梓亮也明白了他的明白,把手塞進他的掌心,她的口氣無比溫暖。「別擔心,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

  點點頭,深吸氣,苦笑,他是真的亂了。

  牽起葉梓亮走到沙發邊,他說:「坐下吧,我有事告訴你。」

        葉梓亮坐定,側過臉望著他,但手心不願意從他的掌中離開。是預感?不知道,她就是覺得他要講的事不會好聽,收攏五指,她握得他更緊。

  「亮亮,接下來我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你有關。」

  也和……阿燦有關,對吧?望著神情凝重的賀鈞棠,這一刻,她有想逃的慾望。

  「阿燦的爸爸媽媽在十歲那年,舉家移民加拿大。」

  「我知道,阿燦自願留下來照顧祖母,所以他沒去。」

  傻瓜,他不是自願留下來照顧祖母,而是捨不得一起長大的小太陽,捨不得需要他悉心維護的亮亮。

  阿燦常說,那段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光陰,他以為快樂會綿綿不絕,幸福會接在快樂後面,最後他將牽著亮亮的手走過紅毯,成為一輩子相守的兩個人。

  「對,侯爺爺不在了,阿燦的爸媽不放心侯奶奶一個人在台灣。」賀鈞棠說。

  「我記得那時候放學,阿燦常請我們吃香腸、喝波霸奶茶,芬多精常偷偷告訴我,長大後她要嫁給阿燦。」

  葉梓亮笑開眉,不只芬多精、阿玫,連她都想嫁給阿燦,他又高又帥、又會打籃球,是學校裡的白馬王子,和他一比,小謝根本排不上號,誰曉得長大後小謝的女人緣是阿燦的幾百倍。

  賀鈞棠微微一笑,繼續說:「每年暑假,阿燦會飛到加拿大和家人度假。」

  葉梓亮點點頭,阿燦厲害,十歲就會自己搭飛機、過海關,而他們這群朋友最期待阿燦從加拿大給他們帶很多禮物回來。

  「我和阿燦不同,我是在加拿大出生的,我的父親是母親的第二任丈夫,他是台灣人,父親堅持教我華語,哥哥、姊姊也跟著我學。我們住的地方華人很少,所以我很快就和阿燦變成好朋友,我教他英文、他教我下棋,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學會很多老人家的東西,比方做饅頭,我的廚藝有一大半是他教的。」

  「對,阿燦告訴過我,他在加拿大的暑假都跟著你混。」

  他們去爬山、划船、游泳,整個下午都泡在圖書館裡,聽得她羨慕不已,阿燦說等她長大能自己出國了,就帶她一起去。

  她一直記得這個約定。

  有一年,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阿燦卻去了加拿大,奇怪的是他竟在那裡停留了大半年。

        再度出現時,阿燦暴瘦得嚇人。

  那天,在學校教室頂樓她追問原因,阿燦什麼都不說,只是抱著她痛哭。

  賀鈞棠說:「我們住的小區裡有個小霸王,人人都躲著他,但阿燦血氣方剛,每次看見他都要起爭執。我在學校的功課很好,經常參加各種比賽,還算出風頭,後來,聽說小霸王喜歡的女生喜歡我……總之,為這件事,他老是來挑釁我。我不理他,因為冷漠才是最大的懲罰,但阿燦常會為這種事惱火。有一次,他和阿燦又遇上了,兩人一言不合居然在半路上打架,兩個人滿身是血,連警察都引來了。兩個孩子都帶傷又未成年,訓斥一頓後,警察不再為難他們,只是……五個月後,阿燦病發了,醫生檢查出來是愛滋病,一路追蹤才曉得小霸王是愛滋病帶原者。」

  阿燦竟然得到愛滋病?!那麼健康的一個人,他上健身房、他打籃球,他是陽光美少男……

  突然間,所有的事情全都串起來了……

  第一次投奔,她好玩地拿起他的刮鬍刀,阿燦氣得不許她進自己的廁所,之後每次投靠,他把私人物品全鎖進房間,他不許她用他的杯子、手巾、牙刷,他防她防得像賊一般,她卻神經大條地以為他有嚴重潔癖。

  原來……他只是想剷除所有傳染途徑。  

  「那次發病的原因是隱球性腦膜炎,阿燦在醫院裡足足躺四個月,病情控制住後他堅持回台灣,侯爸、侯媽不同意,他經過一陣激烈的抗爭才讓他們低頭。沒有人知道阿燦為什麼非要回台灣不可,但是我知道……」

  「因為侯奶奶。」葉梓亮接話。

  賀鈞棠失笑,這麼迷糊啊,要是沒人照顧,她真會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他搭上葉梓亮的肩膀,認真問:「對,阿燦和侯奶奶的感情很好,但侯奶奶在十六歲那年就過世了,為什麼他不回到有親人的地方?」

  賀鈞棠認真的眼睛讓答案隱約浮上,「因為……」

  「因為他愛你。阿燦非常愛亮亮,從很小的時候就愛上,我記得十二歲的時候,他告訴我長大後他要娶亮亮,要養一個像亮亮那麼可愛的女兒。」

  少年的初戀,單純、美好,他靦腆地吐露心聲,他不斷在自己面前形容心目中的亮亮……

  於是,在很多年以前,他就認識台灣這顆溫暖的小太陽。

  葉梓亮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猜測的答案成真,她連反應都變得困難。

  「你說過,在很多年以前,你以為他會是你的初戀,但他老把你推開,還告訴你,他只喜歡男人,對不對?」

  「對。」她明白阿燦推開自己的理由了。

  「明明過世那天,你哭著告訴他,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是死亡。所以他發病,不敢讓你知道。但是他其名其妙的消失也讓你深感恐懼,他不和你聯絡,連一封mail都不給,你以為他出意外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你哭得不能自己,阿燦說他永遠不會忘記你臉上的驚惶,阿燦說喜歡人的方式有很多種,讓你免於恐懼,是他喜歡你的方式。他不確定自己可以活多久,他深信早晚會從你的生命中消失,所以他愛你,卻要拒絕你。那年,風強雨大,颱風肆虐北台灣,你冒著風雨跑到阿燦家裡,你哭著告訴阿燦,要當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燦卻告訴你,他有了喜歡的男人,你哭得凄慘無比,覺得全世界都不要你,連對你最好的阿燦也被男人掠奪。他送你回家後打電話給我,他喝了一夜的酒,不斷重複說著他想不顧一切和你同居,想自私自利當你的男朋友,你哭慘了,阿燦也哭慘了。二十歲那年,侯一燦第三次發病,這次他很謹慎,一發現不對立刻飛回加重大,但對你而言,他還是無故失蹤三個月。」

  「回到台灣,你們幾個好友聚餐,你不顧一切向他告白說你喜歡他,不想和他分開,就算他是同性戀也沒關係,你害怕他突然消失,可不可以請他下次帶著你一起消失,那天晚上,他又喝了一晚上的酒,只不過這次我在他身旁。」

  「那時他大學還沒畢業,我就拉著他一起創業,從那之後他就是我不能卸下的責任。三次發病,阿燦對自己病況不樂觀。他對我說你只是把他當成另一個明明,你太依賴他,無法失去被關愛照顧的感覺,他說你並不真正懂得愛情,他找很多的藉口,逼著自己對你心硬,他心硬卻也心痛,這一路上,是我陪著他,磕磕撞撞走過來的。」

  「從那年之後,他每年都出國兩到三趟、走遍五大洲,公司裡的人都以為他熱愛旅行,但……知道嗎?亮亮,阿燦只是想讓你習慣他的失蹤。」

  描述著過往,賀鈞棠比誰都心痛,對著心愛女子說著另一個男人對她的愛情,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曉得……痛!痛到連呼救都沒有力氣。

  葉梓亮大哭,眼淚像不要錢似的摔個不停。「你說的……是真的?」

  「我為什麼要騙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深愛的女人,有另一個男人愛她十幾年?亮亮,我不是傻子。如果不是阿燦第四次發病,如果不是阿燦不願意治療,如果不是……」

  賀鈞棠說了,把那天他與候一燦在辦公室裡的對話,講給葉梓亮知道。

  他一面說著一面心痛著,他把侯一燦留給自己的牛皮紙袋交給葉梓亮,裡面有預備用來安撫葉梓亮的謊言,也有他想死的心意。

  失去葉梓亮,侯一燦失去生存鬥志。

  賀鈞棠輕喟,繞了一大圈終究還是回到原點,枉他自詡聰明能幹,卻在愛情上頭當個徹徹底底的傻蛋。真是,笨得厲害……

  更愚蠢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明白阿燦的居心與算計——他的亮亮長大了,需要一個好男人牽著她的手,護她走完未來旅程。

  他的亮亮對婚姻有憧憬,她想生一對姊妹花、想要家庭和樂。他無法完成她的夢想,於是讓路,於是為她物色男人。

  自己就是阿燦物色的對象。

  多年相處,阿燦太了解他,了解清泠疏離的他一定會被小太陽吸引,會愛上她,把她捧在掌心珍惜。而自我意識比誰都強的他,為什麼要照著阿燦的意思去做?為什麼要把局面變得這樣複雜?賀鈞棠苦笑,那是因為……身不由己……

  在他聽完亮亮所有的故事,在亮亮這個名字不斷出現在兩人的對話中間,在阿燦嚮往的表情中,他——已深受吸引。

  是的,深受吸引。

  一個那麼小、受盡委屈,還要活得陽光堅強的女孩;一個腦袋不好,為完成目標,連走路都要背英文單字,即使撞上牆也只會傻笑的女孩;一個分明怕得要死,卻在眼淚擦乾的同時,馬上用笑臉告訴大家「我沒事」的勇敢女孩……他,深受吸引。

  但他小心翼翼控制心情,小心翼翼地壓縮「深受吸引」,他很清楚亮亮在阿燦心底佔著怎樣的重量,所以他不讓自己越雷池一步,不允許自己破壞和阿燦的友誼。

  直到諾諾出現,亮亮涉足他的生命。

  他的深受吸引一發不可收拾,果真如阿燦預期的,他們相遇、相知、相惜、相愛,他們決定攜手共度風雨。

  是他的錯,他錯估了亮亮對阿燦的重要性,他以為阿燦說好就是好,說祝福便是祝福,他相信阿燦可以把愛情變成親情、友情,他們可以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生活在一起……所以,後悔嗎?不,他無法後悔愛上亮亮,可卻也……無法不放手亮亮。

  他了解亮亮,他知道她有多善良,因為姊姊的愛,她寧願被母親厭恨也要堅守秘密。

  而今,知道阿燦愛她,知道他正受著怎樣的折磨,亮亮絕不會坐視不管,在被阿燦悉心守護多年之後,她必定會義無反顧地用自己未來的幾十年去守護阿燦。

  他相信亮亮也了解他,所以能預見自己的寂寞哀傷——他的未來再也沒有一顆溫暖的小太陽。

  很長的一段沉默,兩人對視,心中波濤洶湧。

  賀鈞棠終於明白心碎是什麼感覺,第一次他覺得未來黯淡無光,他疼痛、他窒息,他深深地恐懼著即將到來的分離。

  葉梓亮也不好受,那種失去的痛她曾經歷過,不管願意或不願意,命運終是會推著她去面對,偏偏她無法怨恨,只能承受。

  他們都在被此眼底看見無奈掙扎,他們也都明白必須做出什麼選擇。

  葉梓亮逼迫自己不許淚水潰堤,仰著下巴,她說:「棠棠,對不起。」

  她承擔不起再一次的死亡,她必須到阿燦身邊,必須勸他就醫,必須陪著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沒關係。」賀鈞棠的聲音帶著破碎的哽咽,他很清楚,如果她不做這樣的選擇,她就不是他的亮亮。

  伸開手臂,他的笑容慘淡,葉梓亮想也不想地撲進他的懷裡,享受最後的溫情。

  她說不哭的,但他的襯衫胸口染上點點濕意,她說不哭的,但是她的肩膀一聳一聳地,洩露心情。

  她說:「這是你要的嗎?」他也想把她讓出去嗎?因為她對他,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

  賀鈞棠沉痛回答,「這不是我要的,但不選擇阿燦,你會愧疚一輩子,這樣的亮亮不會快樂、不會閃亮,就算我用盡心力也無法剔除你的遺憾。」

  他的回答讓葉梓亮哭慘了。

  原來她對他不是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而是比想像中更重要,重要到他寧願自己難受,也不要她遺憾。

  緊緊圈住他的腰,她無法說話,只能用淚水來沖刷開不了口的心痛。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眼睛很熱、喉嚨很痛,充血的鼻子讓她呼吸因難。

  葉梓亮終於抬頭道:「你知道阿燦在哪裡嗎?」  

  他摸摸她的頭,把她帶到侯一燦的旅遊地圖前面。「亮亮,你可以幫我找出阿燦在哪裡嗎?我只曉得他搭上前往加拿大的直飛班機,但他沒回家。」

  葉梓亮看著侯一燦釘在北美上面的照片,每張都看得很仔細,最後她取下一張莊園的照片,照片的地點在離溫哥華不遠的維多利亞島上,木造的房子像童話小屋,偌大的院子裡種滿黑莓,紅紅的、紫紫的、黑黑的……是豐收季節。

  兩人對視一眼,賀鈞棠拿起話筒撥了越洋電話,鈐聲將近十響才被接起。

  「是伯父嗎?我是鈞棠,你們知不知道阿燦在Chemainus買了一座莊園……」

  賀鈞棠每天都學會一種新感覺,今天,他知道何謂心如刀割。

*             *             *

  確定侯一燦在Chemainus之後,賀鈞棠託侯大哥帶信給侯一燦,信裡,他保證自己不會去打擾他,讓他好好照顧身體,他寫了許多關於葉梓亮的事,還附上很多照片。

  賀鈞棠想,侯一燦會需要的。

  果然,侯一燦給他回信了,信裡沒有太多的灰色。

  葉梓亮向醫院辭職,但不能說走就走,賀鈞棠也盡量安排公司的事,他打算帶著諾諾陪葉梓亮去一趟加拿大,諾諾該見見外祖母,而葉梓亮……他不放心她自己遠飛。

  心裡再明白不過,這趟旅程結束後她就不再是自己該擔心的人,趁現在他還有資格擔心的時候,他要高高的、牢牢的把她擔在心上。

  他們絕口不提分手的事,但兩人都曉得愛情已經快走到盡頭。都不捨得、都不願放手,但人生就是這樣,有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

  葉梓亮老是偷偷地看著賀鈞棠,而在他回眸時,發現她的眼眶泛紅,然後……

  他心疼心澀。

  葉梓亮總是強忍慾望,直到憋不住,一個衝動奔進賀鈞棠懷裡尋求溫曖,然後……他心痛不捨。他抱緊她,讓她窩著,讓她汲取溫暖,讓她在自己的氣息中安心。

  她說:「棠棠,我愛你。」

  這句話一天要說很多遍,她知道現在不講,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講,她下定決心要把未來幾十年份的「我愛你」全部說完。看著她的糾結,他滿腹哀愁卻只能親著她、哄著她,告訴她我也愛你,這份愛永遠不會丟。

  每天回到家,她只想坐在他膝上,只想聽他的心跳聲,只想圈住他的腰,把兩個人變成連體人,她的要求很任性,但他無法、也不想拒絕。

  常常,他在做菜時,她就從身後抱住他的腰,化身成無尾熊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常常,他工作時,她握住他的手、靠著他的肩,她看不懂電腦螢幕上的數字卻假裝看得津津有味。

  她會突如其來發問:「以後,我們還見面嗎?」

  他回望她,眼底充滿哀憐,回答,「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然後她撲進他懷裡,又把他鎖住了,因為她知道戀人和好朋友的差別。

  她老愛親他的眉、親他的眼、親他的臉頰、親他的唇,在他還是自己的情人時,她要享盡所有情人的權利。

  她說:「以後你娶一個不討厭我的女生,好嗎?」

  他回答:「好,人選由你決定。」他給她身為朋友親人,最大的權利。

  她笑了、也哭了,她這才曉得光是幫前男友決定人選,也會讓人心痛得想跳樓。

  那天晚上,她跑進他房間、鑽進他的被窩,身體與他相貼合,她紅著臉在他耳邊說:「我們做愛,好不好?」

  苦笑,他想做,但是他不能。

  他給了她一個熱烈的法式親吻,然後在她耳邊說很多話,有甜言蜜語,有故事,而那些故事多數和他有關,他的童年、他的成長、他的創業。

  他說:「我以為愛情和友情差不多,來來去去、一段接過一段,我從不認為關去愛情有什麼了不起,因為生命很長,總會有新的感情到來。但是……亮亮,我難受了,因為我知道生命很長,卻再不會有一個新的女人、一段新的感情可以像你這般,把我的生命填滿。」

  最後,他把她抱回她的房間裡,他說:「永遠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知道嗎?」

  那刻,葉梓亮想扯開喉嚨大聲喊,「我後悔了,我不想分手,我想要自私自利,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但,她無法……短短的時間,她養出很多壞習慣,她習慣把自己埋在棉被裡,像毛毛蟲似地蜷成一團,在棉被裡偷偷哭泣。

  賀鈞棠知道的,因為隔天她的眼睛會紅腫,再多的眼影也遮蓋不住。

  她養成發呆的壞習慣,只要賀鈞棠背過她,她就開始幻想他們不可能實現的婚姻生活。她養成喝糖水的壞習慣,因為總是覺得唇舌間很苦;她養成瘋狂大叫的壞習慣,因為悶得緊了,需要吼一吼……

  但無論養出多少壞習慣,無論她怎樣對賀鈞棠痴纏,光陰總是照著自己的速率不斷向前推。

  他們還是離開家了,他們上飛機了,他們來到Chemainus的莊園。

  以莊園的規模來講,這裡不算大卻相當漂亮,裡頭種了很多蘋果樹、西洋梨,而矮牆上爬滿桑椹。屋簷下掛著一盆盆開滿各色小花的盆栽,這是葉梓亮夢想中的童話小屋。

  賀鈞棠沒有送她進去,只在門前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說:「你是精神科醫生,你很清楚要說服一心求死的男人有多辛苦,如果太累了、承受不住了,記得給我打一個電話。」他會給她精神支持,會想盡辦法幫她長過,因為褪去情人光環,他依舊是她最好的朋友。

  葉梓亮點點頭,她在笑,卻笑得讓他心酸。「我會做得很好。」

  「我相信。」她就像一盞明燈能帶給身邊的人光亮,她在,一定能點燃阿燦對生命的希望。「去吧!」

  她又點點頭,又笑了,可是他不知道她惶恐無措,她的心在流淚,點點的鹹水淹沒她的知覺。

  朝小木屋走去,葉梓亮很清楚,即使這個方向不是她的預期目標,即使她不願意錯過另一條道路上的好風景,但,她必須前往。

  抬頭挺胸,深吸幾口氣,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雄糾糾、氣昂昂。

  望著她的背影,數著她的步伐,賀鈞棠握緊拳頭,這一刻他再清楚不過,他失去她了,寒意瞬地從胸口往四肢百骸鑽去,刺骨的冷、刺骨的痛不斷向他侵襲。

  在他的生命中失去過很多東西,失去對他而言並不陌生,但這次的失去讓他痛不欲生。他想衝上前,把她抱進懷裡、把她搶回來。但……

  怎麼可以?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如果亮亮留下,如果阿燦死去,這件事將會成為他們之間的裂痕,而這道裂痕會一天天擴大,大到足以吞噬他們。他們無法帶著濃濃的罪惡感笑著、幸福著,罪惡感將會逐步謀殺他們的愛情,他們會遺憾、埋怨,他們不會原諒自己,最終,依舊得走上同樣的路。

  所以,這是最好的選擇。

  再見了,他的亮亮,他曾經擁有的亮亮……

  客廳沒有人,葉梓亮一間房、一間房找,走到最後那間時,終於看見熟悉了十幾年的背影,他坐在電動輪椅上,對著後院的窗口。

  後院也種了樹,樹下有幾隻揀食球果的小松鼠,它們的臉頰鼓鼓的,還不停地啃咬著,貪心的可愛模樣很療愈。

  葉梓亮撫著胸口,深吸幾口氣後向前走,她走到輪椅後面站定,再吸兩口氣,才把雙手放在侯一燦肩膀上,這一放,眼睛發漲,他瘦得肩膀只剩下磕人的骨頭。

  「你說話不算話。」葉梓亮指控。

  突如其來的聲音和掌溫讓侯一燦身子一震,他不敢回頭,深怕這是幻覺。

  「你說要送我松鼠,可是沒送。」她很蠢,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竟丟出沒頭沒尾的一句,可,她不管。

  呼……緩緩吐氣,侯一燦垂下頭、明白了,這不是幻覺。

  是,他曾經想過從加拿大帶兩隻回去給她,但海關不會讓他過,他想在台灣買,可是她連鬥魚都能養死,把生活過得這麼粗糙的女生不適合養寵物。

  侯一燦不開口,她悶了,好不容易找出來的話題他都能掐死,葉梓亮用力站到他面前,像潑婦罵街似地指著他的鼻子大聲開罵。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到哪裡都要告訴我,不再偷偷溜走,你沒做到。」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不會再無故失蹤,可是你讓我找不到。」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每次旅行都要給我帶禮物,但是這次……你根本不打算帶禮物給我了……」

  明明罵人的是她,可是她罵著罵著,眼眶泛紅。

  他怎麼可以這樣,她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她跟他分享最多的心事,她以為他們的友誼會天長地久,可是他根本就不看重朋友。

  看她哭得這麼慘,侯一燦搖頭苦嘆,都是這樣的,她一鬧、一耍賴,他就拿她沒輒。

  「對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冰冰涼涼的,讓她的心再度抽痛。

  「不原諒你。」她任性地別過臉。

  「我要怎麼做,你才不生氣?」他耐心問。

  「自己想。」她雙手橫胸,抬高下巴。

  「要不要吃牛排?」他試著投其所好。

  「不要!我搭十六個小時的飛機,光為了吃你一頓牛排?我有這麼餓?」

  侯一燦燦失笑,她是真的很餓啊,每次鈞棠做的菜都讓她吃得像餓死鬼投胎。

  「要不要看看我的小莊園?」

  「不要。」

  「為什麼不要,我的莊園很漂亮。」

  「我穿高跟鞋。」

  他們同時朝她的腳看去,那是賀鈞棠送的鞋子。

  葉梓亮說要美美的走到侯一燦面前,賀鈞棠點點頭,然後給她買衣服、挑鞋子、化美妝,還讓造型師給她弄一個優雅的髮型。

  賀鈞棠看著完妝後的葉梓亮,臉上帶著驕傲的說她漂亮得像白雪公主。

  然後,葉梓亮發現自己真笨!

  因為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是愛漂亮,不是喜歡當白雪公主,而是樂意看著他為自己而忙碌,樂意他為自己的成果欣賞讚嘆,她真正喜歡的是……他的快樂滿足。看著鞋子,想起賀鈞棠,她既幸福又心酸,這是無法形容的味道。

  侯一燦把她的表情全看在眼底,笨蛋!既然捨不得,又何必逼迫自己。

  他說:「那就不要走路,坐上來。」他拍拍自己的大腿。

  葉梓亮猶豫三秒鐘,坐上去了,靠在他胸口,她閉著眼睛不斷告訴自己,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侯一燦啟動開關,輪椅換過方向,帶著兩個人走向戶外。

  加拿大的天空很藍、空氣很清新,側坐在侯一燦的腿上,葉梓亮看著遠方天空,笑了。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旅行。」

  「說說看?」

  「因為不一樣的天空會讓人心情開闊,再大的傷心都會遠離。」

  「你傷心了?」

  「對。」

  「為什麼?」

  「因為阿燦是個世紀大騙子,因為阿燦看不起我,因為阿燦以為我知道他生病了就會逃得不見影蹤,因為阿燦認定了,我只可以受寵卻不能寵人,認定我是膚淺自私的女生,只想獲得不願付出。」

  所以……通通知道了?鈞棠和盤託出了?

  最終,鈞棠還是選擇退讓,選擇把亮亮送回他身邊?

  鈞棠……侯一燦眉心緊蹙,心頭埋怨,他可不可以別這麼偉大?可不可以別這麼神聖?可不可以別老是讓自己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搖頭,他緩聲說:「你弄錯了,阿燦就是知道你不但不逃,還會自投羅網,才選擇騙你;就是知道你一天到晚想要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才選擇騙你;就是知道你是最善良美好的女孩,所以才不願意你傷心……對不起,欺騙你,是阿燦所能夠想到的最好辦法。」

  「我不認同。」

  「你很固執。」

  「對,我就是固執,我固執地喜歡阿燦,固執地想跟阿燦一輩子,所以……你看醫生吧,你吃藥吧,快點好起來吧。」一口氣,葉梓亮把憋在心裡多日的話吐出來。

  侯一燦望著懷裡的葉梓亮,她緊咬下唇,表情像在宣誓似地。苦笑,他再清楚不過亮亮正在逼迫自己跟阿燦一輩子。是真的固執呢,分明傷心,不願意離開鈞棠,卻偏偏要……  唉,他能說什麼呢?他又不是不認識,這就是亮亮啊!

  他不願意接下她的話,反問:「你怎麼來的?是鈞棠送你?」

  咬唇,葉梓亮說謊。「不是,我自己來的。」

  胡扯,第一次到加拿大,她能自己搭飛機、搭船、乘車,一路順風順水到達Chemainus?這話說給誰聽,誰都不相信。

  就算她有本事……鈞棠怕也不能放心吧!連一趟日本行都能折騰的賀鈞棠,定是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到莊園外頭,定是親眼看著她走進屋裡才捨得轉頭離開的吧。

  唉,他從沒有這麼後悔過,後悔當年和小霸王的那一場架。

  他打壞了自己的人生,也把鈞棠的罪惡感打得又深又濃,鈞棠始終認為自己是始作俑者,因此一味地對自己好,一味地小把所有好東西全捧到他面前求他笑納。

  現在連亮亮……也為他雙手奉上?攤到這樣一個兄長,他該怎麼說才好?

  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亮亮和鈞棠這兩個不懂得自私的笨蛋了。

  「我是身體生病,不是腦子生病,我會相信你的話?說吧!鈞棠在哪裡?賀媽媽家裡?還是在Chemainus?」

  她打死不談賀鈞棠,因為……害怕。害怕定力不足,害怕自己反悔,害怕幫不了阿燦,反倒害了阿燦。

  所以她刻意忽略後面那句,只挑前面的回答。「不管是身體生病,還是腦子生病,都要去看醫生。阿燦,我陪你一起,好嗎?」

  他不接她的話。「喜歡我的輪椅嗎?」

  「不喜歡!」她氣他轉開話題。

  「這麼豪華的輪椅誰不愛?」

  「再豪華,它會變成遊輪嗎?有什麼好愛的。」她更喜歡他站起來。

  他明知道她的意思,卻刻意錯解。「嫌棄它的速度?好!讓你看看厲害的!」

  話說完,他控制按鈕,瞬地輪椅狂飆起來,葉梓亮尖叫一聲,把頭埋進侯一燦懷裡,她的尖叫讓侯一燦呵呵大笑,胸膛一震一震地動個不停,他的笑聲在風裡徜徉愜意,聽得葉梓亮也彎起眉毛。

  侯一燦規避著葉梓亮的問話,絕口不提病況,而葉梓亮也閃躲賀鈞棠的話題,愛滋病和賀鈞棠是兩人心中的痛。

  接下來三天,他們每天都很瘋,生病中的侯一燦突然變得精力充沛。

  他帶葉梓亮玩遍維多利亞島,在Chemainus壁畫小鎮,侯一燦和她坐著馬車看遍每一幅畫作,他們還跑去北京女孩開的麵包店裡,買一大袋超甜的麵包。

  他們在布查特花園裡,看到只有教科書上才有的蜂鳥,他們去鄧肯,在每一個圖騰柱下拍照,他們在Goldstream Provincial Park看見鞋魚寶寶,在哥倫比亞議會大夏附近排很長的隊伍買一大盤的炸魚片,吃得嘴角流油。

  侯一燦絕口不提禁忌話題,他只想打屁說笑,只想留下最美麗的回憶。

  第四天,他們一整天都待在莊園裡,葉梓亮爬到蘋果樹上,拔著尚未成熟的蘋果,咬一口,澀到讓人皺眉頭。

  侯一燦坐在輪椅裡,仰頭朝著樹上問話,「亮亮,你是真心的嗎?真想和我過一輩子?」

  這句話像一根針,在猝不及防間插入她胸口,痛得她呼吸一滯。

  片刻,她緩過氣,暗罵自己,早已經做好的決定怎麼還可以心痛猶豫?她再吸一口氣,大聲朝樹下喊,「是真的,我要和你過一輩子。」

  只是短短的停頓,侯一燦已經明白她的心,可憐的亮亮,真是委屈她了。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侯一燦又問。

  這次她不再猶豫,大聲說:「嫁啊,為什麼不嫁,但是婚禮後你必須就醫。」

  幸好她坐在樹上,否則阿燦會看見她眼睛泛紅,眼淚順勢淌下。

  望著葉梓亮的堅持,侯一燦苦笑回答,「好,婚禮結束後,我去看醫生。」

  這天晚上,侯一燦關起房門打了一個電話,這通電話時間很長,因為對話的那個人不好矇騙,更難說服。

  這天晩上,侯一燦躺在床上,虛弱的他卻沒有疲倦的感覺。

  恍然間,那個老人又來到他床邊,問:「決定好了嗎?」

  侯一燦問:「我還有多久時間?」

  老人回答,「五天。」

  五天……夠了,侯一燦鬆一口氣,沉沉地墜入夢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5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4 08:59 AM 編輯

【尾聲】

  葉梓亮的胸口處是一大片的蕾絲,蕾絲上頭勾勒出無數枝百合,七分袖的袖子也是用相同的蕾絲縫成。

  上衣很貼身,大大的蝴蝶結收在後腰處,下面是蓬鬆紗裙,一層又一層像波浪似的,最外層的薄紗上頭綴著一朵朵手工製的緞帶小花。

  葉梓亮的婚紗相當保守傳統,但她很喜歡。

  她的捧花是一大把的百合,深深淺淺的紫色緞帶把花束裝點得熱鬧非凡。

  今天是她和侯一燦的婚禮。

  婚禮棚子昨天已經搭起來了,鮮紅的地毯、悠揚的樂聲、五彩繽紛的氣球、隨風揚起的輕紗,這是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浪漫婚禮。

  來慶賀的客人很多,她猜,侯一燦把Chemainus的居民全請來了,幾十張桌子在後院棑開,食物的香氣遠遠地傳送過來。

  孩的笑鬧聲、大人們的對話聲,明明彼此不甚熟悉,卻還是共同營造出熱鬧氣氛。

  坐在梳妝台前,葉梓亮細撫著裙擺上的緞帶花。

  那天,侯一燦從木櫃裡取出這襲婚紗時,說:「這件婚紗,我已經準備很多年了,但我沒想過能夠美夢成真。」

  葉梓亮也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嫁給侯一燦。

  那句話是真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誰曉得明天天亮,自己又將面對什麼?

  爸爸、媽媽從台灣飛來了,是鍾秘書陪著來的。

  侯一燦的姊姊妹妹、父母親也都到場。

  賀鈞棠和諾諾……葉梓亮不敢問,連一句都不敢問,因為她不能動搖,不能在喜慶的日子裡哀傷,所以只能假裝不知道、不在意、沒有想到。

  葉梓亮不停地告訴自己,今天過後她將與侯一燦成為夫妻,她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回顧過去,她必須認真地讓自己愛上侯一燦。

  侯一燦的身體狀況更糟了,反覆的發燒,越來越明顯的蒼白虛弱,她是醫生,她知道情況不對,雖然婚禮的籌備讓侯一燦顯得精神奕奕,但葉梓亮很清楚那只是意志力在支撐。

  婚禮結束後,立刻直奔醫院吧!

  她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接下來的路將會漫長,她不能愁眉苦臉,她需要更多的笑容讓未來更容易些。「亮亮,你能辦到的!沒有想像中那麼辛苦,你、一定、可以!」她握緊拳頭,對自己信心喊話。

  這一幕被門外的侯一燦看見,他鼻子微酸,別開臉。

  他知道放棄鈞棠對亮亮而言有多難、多痛、多哀傷,因為她的笑臉虛偽到讓人看不下去,因為她從來不需要用精神喊話來鼓舞自己,這一天……對她太困難。

  這麼辛苦,為什麼不放棄?

  這五天,他問過她幾十次真的想嫁給他嗎?她每次的回答都帶著無比堅定,讓他差點兒信以為真,但原來……原來為了讓他活下去,亮亮什麼謊言都可以扯,什麼犧牲都願意做,她和鈞棠是同一個等級的。

  敲兩下木門,葉梓亮側身,飛快擠出一張笑臉。「時間到了嗎?」她問得輕快,心卻無比沉重。

  「對,五分鐘後婚禮就要進行。」侯一燦望著葉梓亮,一眨也不眨。

  陽光從背後照進來,她的身子染上一層淡淡金黃光暈,像天使下凡似的,美得令人心驚。

  能被這樣的女孩喜歡,是他最大的幸運。

  侯一燦揚起笑意,他就知道,這套婚紗再適合她不過。那年,在法國的櫥窗裡看見它,他就曉得它屬於亮亮,只不過……亮亮不該屬於他……

  「那你還不快到紅毯那邊等我?」葉梓亮催促。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低聲道。

  「什麼機會?」

  「後悔的機會。我在院子裡放了一匹白馬,你可以騎著它逃離這場婚禮。」

  「你以為我是逃跑新娘的女主角?我才不要。」她朝他皺皺鼻子。

  侯一燦按下鈕,輪椅把他帶到葉梓亮面前,握起她的手,他說:「你太固執了,這不是好事。」

  「如果你肯看醫生,我又何必固執。」葉梓亮聳聳肩,誰更固執還不好說呢。

  「為什麼這麼在意我的生死?」他問得認真。

  葉梓亮深吸氣,回答得誠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也許我不是去死,而是去穿越。」他依舊認真,卻換來葉梓亮一個白眼。

  「提醒您,我是精神科醫生,不是精神科病患,OK?」怎麼一個兩個都來糊弄她?

  侯一燦還想再說些什麼,結婚進行曲卻在此刻響起。

  葉梓亮推著他說:「快去吧,我馬上走到你面前,到時候你允諾我的事,必須遵守。」

  侯一燦搖搖頭,說:「不,我要親自帶著我的新娘走紅毯。」

  他拍拍自己的腿,這兩天葉梓亮坐在他腿上逛大街,已經很習慣了。

  葉梓亮笑問:「客人很多耶,你確定?」

  「怕丟臉?」

  「哼哈,這裡是你的地盤,你都不怕丟臉,我有什麼好怕?」

  葉梓亮撩起裙擺坐上他的腿,他滿意地勾住她的腰,把她納入懷中,按下鈕,熟門熟路地操作著。

  於是一部豪華輪椅,把這對男女送到紅毯的開端。

  停在紅毯前,侯一燦刻意放慢速度,這是他能夠陪著葉梓亮走過的最後一段路。勾起她的臉,侯一燦堅持她眼睛只能看著自己,葉梓亮沒有反對,靜靜地與他對視。

  他鄭重道:「亮亮,我要你記住,不管我做什麼,都是因為喜歡你。」

  「我知道。」

  「我相信我們結下的是善緣,也相信這份善緣會陪著我們走過生生世世。」

  「是的,證嚴法師,弟子受教。」葉梓亮笑說。

  「你要答應,不管我能夠為你做多少,你都要幸福地過每一天。」

  「我答應。」只要他健康活著,她就會努力讓自己幸福,即使……她的幸福中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如果我無法比你活得更久,你要時常想起我。」

  「這點恐怕很難,你老說我的記憶力和魚一樣短暫,如果你真的在意這個,就請活得比我更老、更久。」

  固執,葉梓亮的固執真是令人髮指。

  他一路說著、叮嚀著,但不管速度放得再慢,他們還是走到紅毯這一端。

  「下來吧。」侯一燦說。

  葉梓亮點點頭,有人走到她跟前遞出手,葉梓亮順著那隻手往上看……

  怎麼辦?她要崩潰了……

  她知道不能哭,這是她和侯一燦的好日子,但強抑的憂鬱、強壓的慾望迫得她無法呼吸,而她的思念、她的愛情又早已經泛濫成災,她的理智是克制這一切的最後一道牆。但她撐得那麼辛苦,他怎麼可以在這個關頭出現?

  他不知道她會後悔動搖嗎?他不知道她真的很想當逃跑新娘?他不知道她的理智圍牆已經岌岌可危?

  他怎麼可以站到她面前!

  怎麼辦?她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下一秒,閘開、淚水一發不可收拾,控制不了眼淚、控制不了身體、控制不了潛意識衝動,葉梓亮奔上前投入賀鈞棠懷裡。

  是的,她不想哭、不想抱他、不想和他靠近、不想讓事情再起變數……可是……棠棠來了啊……他就這樣站在她面前,摧毀她所有的自制力。

  葉梓亮的激動讓侯一燦心中又苦又澀,卻也明白自己做對了。

  他揚起笑,大聲說:「哭成這樣?看來新娘子很不想出嫁,怎麼辦?要不要換一個新郎試試看?」

  侯一燦是用英文說的,在場的客人紛紛大笑,還有人舉手毛遂自薦,氣氛頓時熱鬧極了。

  這樣嘲笑她?賀鈞棠瞪侯一燦一眼,不怕她秋後算賬?

  賀鈞棠抹去她的眼淚,柔聲問:「是真的嗎?真的這麼不想嫁給我?」

  如果侯一燦剛剛的話她沒聽明白,那麼賀鈞棠的話,葉梓亮清楚了。

  嫁給他?是棠棠、不是阿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一頭霧水,猛地轉頭望向侯一燦。

  侯一燦笑逐顏開,回答,「只准你和鈞棠為我退讓,不允許我為你們妥協?」

  「意思是……」阿燦妥協了?

  賀鈞棠握住她的手說:「對,阿燦已經同意,我們結婚後他就去醫院。」

  阿燦有這麼好說話?

  「是真的嗎?」葉梓亮問。

  「是真的。」

  「如果他說話不算話?」

  「我派了五個人盯住他,婚禮一結束就直接送往醫院。」說著,賀鈞棠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他現在很弱,打不過我。」

  他的話讓葉梓亮笑了。「那還等什麼?」

  話一丟,她拉住賀鈞棠的手飛快往神父跟前跑去。

  侯一燦又說:「剛剛哭著不想嫁,現在又迫不及待成這個樣兒,女人心果然難以捉摸。」

  他說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葉梓亮才不理會侯一燦的調侃,反正沒面子的事情她做過太多,被取笑又怎樣?

  於是在新娘的催促下,神父的證詞用簡短版完成了,接在婚禮之後是舞會。

  椅子撤掉,樂手奏起輕快的舞曲,賀鈞棠很有紳士風度地把葉梓亮讓給侯一燦,讓他們開舞。

  葉梓亮坐在侯一燦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控制輪椅。

  他們隨著音樂不斷地轉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像在坐遊樂園裡的咖啡杯。

  葉梓亮喜歡畫圈圈,賀鈞棠喜歡畫圈圈,現在連侯一燦也熱愛起圈圈了。圈圈代表圓滿、和善、幸福……於是,今天在場的所有賓客都在他們身上看見幸福。

  賀鈞棠抱起諾諾,臉頰貼著臉頻,也跳起圈圈舞。

  葉梓亮的父母親摟著彼此,緩慢地轉著圈圈,多年過去,他們終於又回到起初,那段沒有哀傷、憤怒、恐懼的夫妻關係。

  侯一燦的父母看著輪椅上的兒子,既心疼又高興,心疼兒子的病情,卻也高興他有這樣的朋友,願意為他的快樂而犧牲愛情。

  舞會持續進行著,葉梓亮窩在侯一燦懷裡叨叨地說著話,「阿燦,你不只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親人。回台灣後,跟我們住在一起吧,當我的哥哥、當諾諾的舅舅,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也要陪我一輩子。

  「我們好好控制病情,你知道的,現在愛滋病已經不是剛發現時的黑死病,它只是一種慢性疾病,想想哦,現在的醫學科技這麼厲害,也許再過幾年,新藥被發現,你就會徹底痊癒,到時我們幫你找一個比我漂亮一百倍、比我可愛一千倍的女孩……」

  葉梓亮在侯一燦懷裡不斷畫大餅,不斷想像美好的未來,而侯一燦一面控制著輪椅,一面笑著回應她的想像能力。

  風在耳邊吹過,他的圈圈越畫越完整,侯一燦臉上的笑容不曾褪,他知道,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抬起頭,看著藍得像圖畫似的天空,他無聲說道:「來吧,我準備好了……」

  葉梓亮沒有發現他的動作,伹賀鈞棠發現了。

  更正確的說法是,他看見天空中若隱若現的身影,那個很老的老人家,留著滿臉鬍鬚,但臉色紅得發亮,他笑盈盈地從空中飄下來握住侯一燦的手。

  然後……侯一燦被他從身體裡拉走了。

  賀鈞棠放下諾諾,快步跑到侯一燦身前,一把拉住他控制輪椅的那隻手,大喊,「不許走!」

  他這一拉,輪椅失去控制停了下來,

  葉梓亮滿頭霧水地望向賀鈞棠,她來不及發問,順著賀鈞棠的視線轉到侯一燦臉上。

  他的呼吸變慢了,他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而他的頭正緩慢地垂向一邊。

  葉梓亮跳下他的腿,拉住他的手,放聲大喊,「阿燦、阿燦,你怎麼了?」

  賀鈞棠還在對侯一燦說話,「不許走,你答應過我,你說婚禮一結束就要去看醫生,你會好起來,我們會快樂地一起生活……」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中出現哽咽。

  侯一燦的靈魂已經被抽出一大半,他轉頭對賀鈞棠說:「放心,我不是死去,我是去穿越,在那個時代有我的亮亮在等待,我不能讓她失望。」

  「不要跟我說那些鬼話,我才不相信什麼穿越。」賀鈞棠不肯鬆手。

  老人一臉無奈,問賀鈞棠,「你看得見我嗎?」

  「你是誰?」

  「真的能看見?很好,你不肯相信他講的,那我來說,我是月老,侯一燦必須到另一個空間尋找他的姻緣,你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強行留下他,讓那個女孩孤獨一生,對吧?」眼看快要來不及了,月老的口氣有幾分不耐。

  「那個女孩在哪裡?眼見為憑!」賀鈞棠不想放手,也無法放手。

  這麼盧?老人家火氣大,二話不說諷刺起他。「全天下就你沒資格講這種話,如果眼見才能為憑,在場的人還有誰看得見鬼神?既然沒有人看看得見,是不是代表天底下根本沒有鬼神?」

  賀鈞棠壓根不理月老,直接遊說侯一燦。「阿燦,那只是他想拐走你的藉口。」

  因為他知道侯一燦渴求一份感情歸依。

  「拐他?我是神耶,就算位階不大也比人高級得多,我要他走,讓牛頭馬面一勾,他的魂魄還能留在人間?何必費勁兒說謊,壞了自己的道行?」月者老滿臉不屑地瞪著賀鈞棠。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侯一燦連忙跳出來當和事佬。「鈞棠,放手吧,你已經得到幸福,我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啊,求求你,不要阻止。」

  「可是……如果他騙你呢?」

  月老氣得翻白眼,穿越這種事要當事人心甘情願才能辦得成,要是侯一燦又被遊說留下,這些天的功夫豈不是白費?更何況……他看一眼懷錶,真的快來不及了。

  誰想得到,好好的差事會碰到一個陰陽眼?真麻煩!

  「行了、行了,別再囉唆,如果他在那一世追愛成功,半個小時後他桌上會出現證據,這樣行了嗎?」

  月下老人當機立斷,這裡晚個一分鐘,那裡就會晚上一年,影響深遠啊。

  「賀鈞棠,請你成全。」侯一燦道。

  一句成全,賀鈞棠怎還能拉得住?是侯一燦先成全他的愛情,他怎能不成全他?

  賀鈞棠鬆開手,下一瞬,侯一燦的靈魂完全抽離。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脈搏失去了,他的身子漸漸變涼,葉梓亮知道侯一燦已經不在了。

  在賀鈞棠和侯一燦對話的同時,已經有不少人向他靠攏,發現侯一燦死了,葉梓亮發愣,親人放聲大哭,現場頓時亂成一團。

  賀鈞棠立刻下決定,他對母親和葉梓亮的爸媽說:「爸、媽,麻煩你們招待客人去後院吃喜酒,我先處理阿燦的事。」

  「你快去,這裡有我們。」葉秉華說。他知道賀鈞棠能看得見鬼魂,剛才那一段對話他必定是知道了什麼。

  古湘屏彎下脖抱起諾諾,也跟著說:「你們去忙吧,別擔心這邊。」

  賀鈞棠一點頭,從輪椅上把侯一燦抱起來往他的房間走去,葉梓亮和侯家親人也快步跟上前。

  房門關上後,賀鈞棠用最簡短的話把剛剛的情況說過一遍,然後走到書桌前翻開每個抽屜,大家分工合作確定裡面有沒有任何和老人所言相關的書信。

  屋子裡異常沉默,雖然葉梓亮相信賀鈞棠,但這件事太詭異,侯一燦的家人完全無法理解,只是……賀鈞棠有什麼道理欺騙他們?

  於是,所有人都盯著已經被翻空的桌子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突然間,葉梓亮倒抽口氣,同時間侯一燦的姊妹也驚呼出聲,因為……誰也無法解釋眼前的事情——

  桌面上,一個一個毛筆字慢慢浮上來,像變魔術似地,動手擦掉,它又以極快的速長重現。

  慢慢地,文字彙聚成一封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爸、媽,姊姊、阿妹,鈞棠、亮亮,我是阿燦。

  月老沒有騙鈞棠,我是真的穿越了,我在這裡過得很好,身世好、地位高,哥哥還是個英勇的大將軍,不過吃一塹長一智,這輩子無論如何我都不和人動手,所以……戰場上立功的事兒,我沒份!

  不過我頭好壯壯,身體強健,可以放心追求我喜歡的女孩。

  明天,我就要成親了,上輩子得不到的愛情,我將在這裡圓滿。

  你們別為我擔心,你們要快快樂樂地過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哪個空間裡再聚。

  鈞棠,你說得對,靈魂不滅,我已經得到最佳證明。

  好好對待亮亮,說不定,她依舊是你下輩子的緣分。

  來來回回地,他們重複讀著書桌上的信,讀著讀著漸漸釋懷了,讀著讀著哀傷漸漸淡了。

  侯父回神,拍拍賀鈞棠的肩膀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先忙吧,我們把阿燦帶回去。」

  賀鈞棠明白的,就算知道侯一燦過得很好,就算心靈獲得安慰,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兒子,終究是遺憾。

  拉著葉梓亮的手,他們一起送走侯家人,直到車子遠離了視線,葉梓亮轉頭看向賀鈞棠。

  「阿燦是真的得到幸福了,對嗎?」她想再確認一遍。

  「對。」賀鈞棠篤定。

  「在別的時空,我們還有機會碰面,對嗎?」

  「對。」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為阿燦的幸福舉杯?」

  「對。」

  不論阿燦在哪個空間,他都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家人,他們該為他的幸福慶賀。

  握住葉梓亮的手走往後院,喜宴還在進行中,賀鈞棠一面走著,一面在心底默默對阿燦說我們,都要幸福著……

  *編註:欲知侯一燦穿越后找到真愛的愛情故事,請看《高門遺珠》。  



【後記 放不下】

  大家好,我是千尋。感謝在閱讀網閱讀我的作品。

  我相信世界上有鬼,有神,有一些我們看不見,卻能影響我們的……介質?靈力?或者……其他東西。

  但是我認為鬼是人變的,當我們出生後、成為人類,就不會去想念自己還在靈魂狀態時期的事情,會認認真真地在這個空間裡長大、學習,且享受生命。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鬼會停留在我們的空間裡,徘徊不去。

  我想,那是因為它們保有人類時期記憶,因為記憶在、想望在、遺憾在、留戀在,所以徘徊不去,有一個說法是,陽間的人心裡想著念著,教已逝的人無法瀟灑轉身,我想也許是吧!

  在我想像中的「鬼」,和人差不多,有七情六慾,有善有惡,它們有它們的歸宿,卻不願意前往,理由是——放不下。

  我很難想像鬼只懂得暴力、破壞、蠻不講理地害人……雖然那樣的鬼比較刺激,會吸引更多的觀眾……我想,這就是我無法寫鬼故事的原因吧!

  「放不下」,成就了明明亮亮這個故事。

  想念姊姊、充滿罪惡的妹妹,加上放不下、心疼妹妹的姊姊。我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歡這個故事,但、我喜歡這樣的說法。

  兒子小時候,我曾問過他「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他想了想,回答:「我沒看見過鬼,但我希望有鬼。」

  「為什麼?」

  「這樣人世間許多無法申張的正義,才能得到申張。」

  那時兒子還很小,應該沒有碰到太多不公義的事,為何他就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突然覺得,遺傳大概是真的有幾分道理。

  在這本書裡,我特別喜歡因為少年暴力得到愛滋病的侯一燦,因此把這本書的尾聲給了他,並且為他寫下《高門遺珠》,在那本書裡,深愛亮亮的侯一燦穿越了,那一世裡,侯一燦到處尋找他的亮亮,卻看不見身邊的女子。

  我想,多教人都有這個毛病,對親人大呼小叫,卻對外人溫柔親切,對丈夫/妻子予取予求,卻對朋友竭盡地配合所求。

  寫成文字,看起來很不合邏輯,可是同樣的事,每天都在我們身上上演,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

  侯一燦便是如此,傾盡全力追逐著天邊的月亮,無視身邊的燭光,可恰恰是這個燭光陪伴他度過每個漫漫長夜,許他一份溫曖光亮,直到他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走到月亮身邊,方才明白……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明明亮亮是現代故事,侯一燦是古代故事,我不知道你喜歡哪個故事,但我想告訴你,不管是葉梓亮還是侯一燦,我都很喜歡。

  奇怪,當初怎麼就沒把他們配成一對呢?

  註:相關書籍推薦:
  1、無敵密愛之一《桃花原來在身邊》;
  2、無敵密愛之二《戒不掉寵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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