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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3:51 PM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8:17 PM 編輯

【書名】:陰陽師

【作者】:夢枕貘

【內容簡介】:

《陰陽師》是夢枕貘最負盛名的作品,以幽暗遙遠的平安時代為背景,虛構了一個神秘典雅的人鬼共處世界。相傳,日本平安時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雜相共處。陰陽師安倍晴明,白衣飄飄,儒雅不羈;武士源博雅腰懸長刀,淳朴耿直。一對摯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陰陽兩界,在談笑之間破解樁樁離奇事件,為人鬼解憂。

《陰陽師》中的很多章節見于經史典籍,書中多數鬼怪生前都是著名的歷史人物,閱讀時,可從中找到許多著名人物生前的若干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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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3:55 PM

1、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像隨風飄動的、浮在夜間虛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飄動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間前后的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它的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狀卻無從把握。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為安倍晴明。

是一個陰陽師。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系。也許不必弄清這類數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了吧。

不妨就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寫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平安時代———

仍然是個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里。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之為幻术師、神漢似無不可,但都不夠准確。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

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术,那種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見的———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

甚至朝中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品下”的官階。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哩。

在《今昔物語集》里面,對這位安倍晴明,記載著好几件趣事。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

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

可歸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輕之時,某夜,師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所謂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道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

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車外出。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為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

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會相好的女人———不妨這樣假設。

晴明也在隨行人員之中。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

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的和提燈照明的,余下的一個,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推測的話,應該就十歲出頭吧。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卻穿著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其才華,臉上該透著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一張這個年齡時隨處可見的娃娃臉。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一類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里,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著他人所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于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還是言歸正傳吧。

牛車平穩地走著,來到了京城邊上。

忠行在車里睡得很踏實。

走在牛車旁的晴明,無意之中往前方一望,發現前方有種怪異的東西。

從對面走過來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

其他隨行的人,似乎對這個情況絲毫沒有覺察。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忠行大人……”

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了所見的情況。

醒過來的忠行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停車。”

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

“躲避到牛車的陰影里,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忠行運用方术,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鬼魅走過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

據說忠行將自己的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今昔物語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甕。”

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甕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轉而倒入安倍晴明這甕里。

忠行死后,據說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上。

若從處于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叡山延歷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結構之所以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后,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里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系。

回到《今昔物語集》吧。

且說———

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后跟著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法師因何事過訪?”

晴明問道。

“我居住在播磨國。”

法師答道。

他名叫智德。

報上自己的名號之后,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而就所聽到的傳聞而言,作為陰陽師,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請無論如何教我陰陽之法,即使一點點也好……

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哈哈。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

“這位法師正是精于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

晴明察覺到老法師的真正目的———陰陽之道頗高的老法師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

也許,老法師帶來的兩個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

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不算是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术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不過,根據陰陽師的功力,被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原來如此。”

晴明邊點頭邊在心里贊嘆:

“並非等閑之輩啊。”

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回去,待稍后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呢?

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就在里面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擇過吉日……”

老法師搓搓手,把手抵住額頭,回去了。

可是,晴明沒有動。

他抱著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

晴明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回來了。老法師邊走邊四下里張望,不放過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之類的地方。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

“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突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呢?”

老法師這樣說道。

“還給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

“我沒干什麼呀。你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里,怎麼能夠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

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

“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實在是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

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你要試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

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著說道。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麼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面跑進來。

兩名童子手中各自托著酒肴。

“就讓他們在外面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回去吧。”

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

書上只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老法師心悅誠服:

“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

他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老法師定要拜晴明為師,他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术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

這樣一來,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個居住在廣澤、名叫寬朝僧正的人的住處。

年輕的貴族公子、僧人們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

大家都聽過關于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麼,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

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這行當里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

說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題的貴族公子。

等這位貴族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

“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

他讓貴族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一句:

“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麼,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

又有一位貴族公子問道。

“哦,沒錯。”

晴明應答之時,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過。

“你能殺死其中的一只嗎?”

這位貴族公子繼續追問。

“可以。不過……”

“有什麼妨礙嗎?”

“殺未嘗不可,但殺了之后,卻無法讓它復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

“試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見識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貴族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對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聞,但能夠親眼目睹究竟如何———這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托、不當場出手的話,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說“這家伙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了。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

“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

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檐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

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剎那,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

恐怕是蛙肉、內髒涂地吧。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

——— 《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這位晴明似乎還在家中沒有其他人時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安倍晴明偶爾好使方术嚇人,在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他自己好像頗以此為樂呢。一方面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很孩子氣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這家伙,恐怕在為朝廷服務的同時,也有不少與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對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膚色白淨、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

當衣著典雅的他漫步走過時,宮中的女人們目睹其風采,一定都竊竊私語起來。

想必也收到過一些來自血統高貴的女人的、寫有含情脈脈的和歌的書信吧。

憑借自己的聰明,處世几乎万無一失,不過他似乎也有無意中出言莽撞的時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對天皇脫口而出:

“哎,哎!”

浮現出典雅微笑的雙唇,有時也會浮現出卑劣的笑。

由于陰陽師這一職業的性質,他既須通曉人性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備相當高的修養才行。

漢詩要很熟,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方面也須有一兩種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麼的。

我想,平安時代是個風流典雅的、黑暗的時代。

以下,我就要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風中浮云一樣,飄然隱身于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慘慘的混沌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3:5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1 PM 編輯



朝臣源博雅登門拜訪安倍晴明,是在水無月之初。

水無月即陰歷六月。

以現在的陽歷而言,大約是在剛過七月十日的樣子。

這期間,梅雨尚未結束。

這天,連續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難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並不算陽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層薄紙般白茫茫的。

時值清晨。

樹葉、草葉濕漉漉的,空氣清涼。

源博雅邊走邊望著晴明宅邸的圍牆。

這是大唐建筑式樣的圍牆。

牆自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這種圍牆令人聯想到寺廟。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氣中懸浮著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

只須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邊腰際掛著長刀。

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的樣子。

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著習武之人的陽剛氣,但相貌倒顯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儿。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顯得心事重重。

看來他心中有事牽掛著。

博雅站在門口。

院門大開。

往里面探望,看得見院子里的情景。

滿院子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這豈非一間破寺廟嗎?

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的臉上。

荒野———雖說還不至于這個程度,院子的確未加修整。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噥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這個樣子似乎又太過分了。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說是女子,卻身著狩衣和直貫。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時了。”

她對博雅說道。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在等我?”

“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女子帶他來到房間里。

木板地上,放著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盤腿而坐,兩眼盯著博雅看。

“來啦……”

“你知道我要來嘛。”

博雅一邊說,一邊在同一張席子上坐下來。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過來。”

“酒?”

“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

“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燈光亮了……”

“原來如此。”

“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對。”

“怎麼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

“什麼事?”

“這個嘛……”

晴明撓撓頭,望著博雅。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

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

不僅年輕,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是什麼事呢?”

“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面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

“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

“咒。”

晴明說道。

“咒?!”

“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談了些什麼?”

“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

“‘咒’難道不就是‘咒’嗎?”

“這倒也是。只是關于咒究竟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種答案。”

“你想到了什麼?”

博雅追問。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

“什麼名?”

“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著說。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可酒我卻是來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窸窣之聲,一個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

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

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滿酒。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豐滿的唇和白淨的脖頸,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怎麼啦?”

晴明問注視著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人。”

博雅這麼一說,那女子微笑著行了個禮。

接著,女子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是人嗎?”

博雅直統統地問道。

他問的是,這女人是否晴明所驅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要試一下?”

晴明說道。

“試?”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

“別取笑我啦,無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著她,嘴里嘟嘟噥噥自言自語:

“永遠都弄不清楚。”

博雅嘆口氣。

“什麼事弄不清楚?”

“我還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里的烤魚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河的香魚。”

是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的香魚。

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時,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側面的門打開著,看得見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題。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于咒的問題。”

“你是說……”

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

“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說道:

“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晴明,告訴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對。”

晴明點點頭。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明白。”

“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

“……”

“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了。不妨說是不存在吧。”

“你的話很難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為例,你和我雖然同樣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這咒所束縛的人,我則是受‘晴明’這咒所束縛的人……”

不過,博雅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了名字,就是我這個人不在世上了嗎?”

“不,你還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豈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輕輕搖搖頭,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可用名字來束縛。”

“噢?”

“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一個名字,下了咒的話,就叫做‘相戀’……”

“哦。”

雖然點了頭,但博雅依然是一臉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沒有‘相戀’這個名字,男人還是覺得女人可愛,女人還是覺得男人可愛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晴明隨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還是不明白。”

“那就換個說法吧。”

“嗯。”

“請看院子。”

晴明指指側門外的庭院。

長著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對吧?”

“沒錯。”

“我給它取了一個‘蜜蟲’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給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來了。”

“你說什麼?”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花在等著。”

“這家伙說話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無法理解。

“看來還非得用男人女人來說明不可了。”

晴明說著,看看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

博雅有點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了,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

“怎麼給她?”

“你只須手指著月亮說:‘可愛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給你。’”

“什麼?!”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麼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嗎?”

“是咒最根本的東西。”

“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認為,就當有那麼一句真言,把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絕望地放棄的樣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個月,就跟和尚談這些?”

“哦,是的。實際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舉杯欲飲。

“對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

晴明問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見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個詠‘戀情’的壬生忠見?”

“正是。他是氣息衰竭而死的。”

“還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餓死的。”

博雅嘆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兩人連連點頭嘆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的事。

歌人們分列左右,定題目后吟詠和歌,左右兩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評比優劣,就是這樣一種和歌比賽。

晴明所說的“戀情”,是當時壬生忠見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這是忠見所作的和歌。

當時,與忠見一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認為兩首和歌難分高下,一時難住了。見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詞,回味著詩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實賴宣布兼盛勝的一刻,“慘也!”忠見低低喊叫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此事宮中議論了好一陣子。

從那一天起,忠見就沒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間里。

“據說最后是咬斷舌頭而死的。”

似乎無論多麼想吃東西,食物也無從入口了。

“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骨子里卻是極執著的家伙。”

晴明嘟噥道。

“真是難以置信。賽詩輸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嘆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兩人都是自斟自飲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時,博雅看著晴明說:

“哎,據說出來了。”

“出來?”

“忠見的怨靈跑到清涼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說是已有好几個值夜的人看見了。臉色刷白的忠見嘴里念著‘戀情’,在織絲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絕地由清涼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別當有趣了,晴明。這事有十來天了。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遷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嚴肅起來,對博雅所說的話頻頻點頭,嘴里連連說“對呀對呀”。

“好,你說吧。博雅……”

晴明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說什麼?”

“也該說出來了吧———你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

“你知道了?”

“寫在你臉上啦。因為你是個好人。”

晴明帶几分取笑地說道。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

他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

“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從大唐傳來的。

《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的確傷腦筋。”

晴明嘴上是這麼說,卻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出來的聲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3:5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2 PM 編輯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嘆息。當日万籟俱寂,博雅于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的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和歌比賽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的音色,錯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深感詫異的博雅沒有告訴其他人,只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

來到朱雀門。

但是,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從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里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的聲音依舊從南方傳來。琵琶聲仍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像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著。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只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就吞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

童子懇求道。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聲多麼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艷的音色。

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的盲老法師彈奏的。

是博雅與之交往了三年,才終于得以聽到的曲子。

那時候,在逢坂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里的雜役。

老法師就是蟬丸。

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今天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認為是無所不曉的人,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蟬丸處,對蟬丸說: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麼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麼區別呢?最終不也都得消失無蹤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体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個風雅之人啊。”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就隱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他,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的話,這樣的做法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還難說。

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的、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從拿定這個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

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他的熱情在三年里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裊裊的琴聲終于傳來了。

那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起來:

逢坂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

———《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儿,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唉,今晚實在好興致呢。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呢……”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這樣的人正在這里啊。”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時候的……”

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

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博雅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議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之中傳來的琵琶聲。

過了好一會儿,他開口道: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所吸引,來到這里。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剛說到這里,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突然熄滅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3 PM 編輯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仆兩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去了嗎?”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羅城門?”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准備,于是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對啦。”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

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突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結果我還是放棄了。”

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人語聲。”

“人的聲音?”

“類似人的聲音吧。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一種很恐怖的聲音。”

博雅接著說道:

“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什麼東西?”

“下樓之后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吧。”

博雅說,于是就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那麼,你要求我干什麼呢?”

晴明饒有只趣地問道。

酒、香魚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還去?”

“去。”

“聖上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還都悶在我的肚子里。還囑咐了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總之,不是人的話,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是什麼?”

“帶上酒去。”

“帶酒?”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5 PM 編輯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雖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燈。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戰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邊腰際掛著長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著箭矢。

“哎。”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

“嗯。”

博雅身邊站著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一個小個子男人。

他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

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里聽說過了。”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

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的樣子。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表示一定要聽聽。”

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于這麼鄭重。”

博雅說到這里時,從清涼殿那邊傳過來低低的男聲:

“戀情未露……”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

聲音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小的雨滴,像霧水般彌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蒼白的臉,對一切視而不見。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

晴明低聲問。

“晴明!”

博雅望著晴明說道:

“他這麼出現在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他的陰陽之法去做些什麼。

“本欲獨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凄涼的聲音啊。”

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

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琴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所謂的十二單衣。

拖曳著華衣,她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輕柔的紫藤色華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

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

博雅不解。

“怎麼……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見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而已。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嗎?”

博雅這麼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

“是咒。”

博雅打量著晴明。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

博雅邊說邊嘆氣。

他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

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里提燈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

蟬丸輕聲說道。

蜜蟲轉過身著紫藤色華衣的身体,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

琤琤———

琤琤———

琵琶聲起。

“走吧。”

晴明說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5 PM



晴明提著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他不時將瓶子送到唇邊,飲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你也喝嗎?”

晴明問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標”之后,也開始喝起來。

琵琶聲婉轉凄切。

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著琵琶聲,一邊默默地走路。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

蟬丸小聲說。

“胸口好憋悶!”

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

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琤琤縱縱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

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儿。

曲子不時變換著。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

“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麼?!”

博雅望著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

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

琤琤———

蟬丸和著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

但是,也許是蟬丸的琵琶聲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地重復彈奏起那支樂曲。反復几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几番來回,几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体。

絕妙的音樂。

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

琤琤縱縱的、美得令人戰栗的琵琶聲。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仿佛正追尋著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

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

“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夠耳聞如此琵琶仙樂……”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說話了。

低低的、野獸似的聲音。

這聲音開始時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里,慢慢變大起來。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

原來是羅城門上彈琵琶者在邊彈奏邊哭泣。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仿佛追尋著大氣中殘留的琵琶余韻,蟬丸將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哭聲中開始夾雜著說話聲。

是外國的語言。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

晴明說道。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語言……”

天竺即印度。

“你聽得懂嗎?”

博雅問道。

“一點點吧。”

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說的是什麼?”

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

“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印度的梵語。佛教經典原是用這種語言寫成,中國翻譯的佛典多是用漢字對原典進行音譯。

在平安時代,也有几個人能說梵語,實際上,平安時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麼?”

“說是悉尼亞。”

“悉尼亞?”

“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

晴明若無其事地抬頭望望羅城門。

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哭泣聲戛然而止。

“你說了什麼?”

“我說:‘琵琶彈得真好。’”

不一會儿,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麼人?”

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本語。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聲音又問。

“源博雅。”

博雅說道。

“源博雅,是你連續兩晚來這里吧?”

那聲音問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蟬丸。”

蟬丸說道。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

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琤———”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這麼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

……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達著這樣的意思。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著羅城門。

“還有一位……”

那聲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聲音似是喃喃自語。

“沒錯。”

晴明說道。

“是精靈嗎?”

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來樓上是俯視著城門下面。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晴明問道。

“漢多太———”

回答的聲音很小。

“是外國名字嗎?”

“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之為天竺的地方。”

“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

“對。”

漢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麼?”

“我是游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于戰爭,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于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懷舊之情。

“我就抱著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里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制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

“那為什麼你又會像現在這樣?”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確如此。”

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問道:

“不過,漢多太啊……”

“請講。”

那聲音回答。

“你為什麼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制作的。”

聲調低沉而平靜。

晴明長嘆一聲。

“原來如此。”

“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

那聲音說道。

用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聲音又說話了。

博雅看著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著昏暗的城門。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

博雅瞪視著上方說道。

“歸還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

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儿,才說道:

“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

“什麼事?”

“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

“竟有這種事?”

“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

“說來我是為那女官而夜夜潛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借鬼神力量將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著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

“那麼……”

“請向那女子道此隱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願,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里……”

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將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准,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

“在下不勝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膚色白淨,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聖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將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准,則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勞大人代奏。”

那聲音答道。

“對了。你———”

突然向城門上搭話的,是剛才一直沒有做聲的晴明。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

“彈琵琶?”

“對。”

“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了。”

那聲音這樣說著。

琤琤———

琵琶聲響起。

琵琶聲不絕如縷,仿佛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

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佇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淨的手臂輕輕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著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曼舞和琴聲結束了。

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吧。為了以防万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干出傻事。”

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來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啟。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著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諸位了。”

頭頂上留下這麼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之后,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万籟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著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

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7 PM



第二天晚上。

羅城門下站著四個人。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

他腰掛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著几支箭。他本領高强,大約兩年前,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稱美人。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

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琴聲悠揚地奏響在四人的頭頂上。

四人默默地傾聽著。

不一會儿,琵琶聲止住了。

“已恭候多時了。”

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

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們如約前來。”

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換了一個男人嘛。”

“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

“是這樣嗎?”

“那麼,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

“女子先過來。”

那聲音說著,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

“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確認沒錯之后,就把琵琶放下來。”

那聲音又說。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讓女子抓住帶子。

她剛抓住帶子,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

“悉尼亞啊!”

歡喜若狂的顫音。

“就是她!”

不一會儿,帶子綁著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來。

博雅解開帶子。

“是玄象!”

博雅拿著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將玄象給晴明看。

就在此時———

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

是那種咬牙切齒的、充滿痛苦的野獸吼叫。

“你們騙我啊!”

野獸的嚎聲。

隱約聽見一聲鈍響。

緊接著,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慘叫聲。

女人的叫聲突然中斷。

自地面傳來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

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冬!”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連著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貴次大聲叫道。

“怎麼了?”

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玉草失敗了!”

“什麼失敗了?!”

“我讓她用帶有比叡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

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是這樣!”

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准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隨著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赤裸的、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里。

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見。兩只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体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

確實是一只鬼。

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

充滿憎惡、哀怨的雙眼望著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

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

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喉部。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著其余兩人。

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

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

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著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

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傷心啊,傷心……”

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蕩到黑夜里。

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著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

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了我,正成!”

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發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

晴明說道。

毛發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

鮮血涌出。

晴明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是一個活著的狗頭。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語。

“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只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

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著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

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

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著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体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

牙齒發出聲響,狗頭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間,他松開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兩只眼睛。

但是,啃咬著晴明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著的手冒出鮮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

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

“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輕輕移開了。

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將左手從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

晴明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頭蓋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9 PM

2、梔子女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門小路的家,是農歷五月過半之后的事。

太陰歷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這里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現成的一塊荒地。

圍起宅子的,是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嘆一口氣。

午后陽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仿佛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話,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吧。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干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禮服。

褲裙下擺“刷刷”地擦過野草葉尖。

懸掛于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話,這時已進入梅雨季節了,但現在卻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

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

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回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門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轉動著,仰望著博雅。

就在和博雅視線相遇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里頭嗎?”

順著外廊走到屋后,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

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酒杯。

是兩只杯子。

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干。

“你這是在干什麼?”

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

晴明答道。

還是照樣躺著。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歸橋,對不對?”

“噢,是從那儿經過的。”

“那時候,你嘴里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好像說過。你怎麼知道的?”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歸橋的下面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就算有那麼回事———請坐吧,博雅。”

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淨。臉龐秀麗,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

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青年人的樣子。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聲音可是你的聲音啊。”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干,撕開,丟向院子。

“吱!”

站在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干,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

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我是根本摸不著頭腦。”

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到過的香氣。

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哩。”

聽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笑起來。

“好新鮮嘛。”

“新鮮?什麼事好新鮮?”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你真會說。”

“這酒更好。”

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來吧。”

“喝。”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這回輪到博雅給兩只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于兼盛所詠的這首: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賽落敗,是宮中背地里的一個傳言。

這位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

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后消失無蹤。

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對了,博雅。”

“什麼事?”

“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嗎?”

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淨是些有關靈的事情。”

“是嗎?”

晴明望著博雅,嘴巴里嚼著魚干。

“是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晉謁聖上之后回家,由大宮大道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

“哦?”

“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候,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

“然后呢?”

“但是,門關著,進不去。這時候,瓶子開始跳向鑰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終于插住了,然后從那鑰匙孔‘嗖’地鑽進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實次對此不能釋懷。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

“結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麼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里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臥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來如此。”

“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

“會有吧。”

“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

“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

“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

“油瓶上也行?”

“對啦。”

“難以置信。”

“不僅僅是油瓶哩,就連擱在那里的石頭也有靈。”

“為什麼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麼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呢?”

“呵呵。那麼,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

“那倒是順理成章的。”

“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

“用不著問為什麼嘛。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麼?”

“因為……”

博雅又張口結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變得不明白了。”

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

“嗯。”

“好吧,博雅。所謂靈,它原本是什麼?”

“別難為我,晴明。”

“靈和咒是同樣的。”

“又是咒?”

“把靈和咒看成不同的東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東西,肯定也可以。關鍵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滿臉疑惑地點著頭。

“假定這里有一塊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作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帶有‘石頭’的咒。”

“噢。”

“好。假定我這個人,拿那石頭去砸死了某個人。”

“噢。”

“那麼,這塊石頭是石頭,還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說道:

“既是石頭,又是武器吧。”

“對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著臉點點頭。

“我所說的靈與咒是同樣的東西,就是這個意思。”

“是嗎?”

“也就是說,我對石頭這東西施了‘武器’這個咒。”

“說起來,之前你倒是說過這個意思,所謂名,就是最簡單的咒。”

“咒也是多種多樣的。名也好,把石頭當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這件事情上是一樣的。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誰都可以的……”

“噢。”

“從前有所謂‘形似則靈附’,那可不是亂說的。”

“……”

“外形也是一種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這里有一塊人形的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它是被下了‘人’這個咒的石頭。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頭的靈便帶有人的靈性,雖然很微弱。這麼一點靈性並不能夠起什麼作用,但是,如果人們因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話,對這塊石頭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帶的靈性就變得更强了。”

“原來如此啊!”

“時有怪事發生的石頭,就是這種被人膜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石頭!”

“原來是這樣。”

“所以嘛,原本是單純的泥土,被人揉捏、燒制成瓶子的話,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燒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這樣的瓶子之中,有個別的鬧鬧鬼、出點禍害,也就不難理解了……”

“實次的油瓶事件,也屬其中之一嗎?”

“也有可能是沒有具体模樣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樣吧。”

“但是,鬼為什麼要變成油瓶的模樣呢?”

“連這個都知道就不可能了,畢竟我也沒有親眼看見。”

“這就放心了。”

“為什麼?”

“我原以為你無所不曉嘛。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別人也太沒勁了……”

“呵呵。”

晴明微笑著,又往嘴里丟魚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著博雅。

晴明頗有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

“實在是不可思議啊。”

“什麼事不可思議?”

“比如,你在這里,石頭在那里之類的事。”

“又來了!晴明……”

“所謂‘在’,是最不可思議的……”

“你說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議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說得太復雜好不好?”

“很復雜嗎?”

“你的話不要太難懂才好。石頭歸石頭,我歸我,不是挺好的嗎?這樣一來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邊喝酒,一邊跟你扯皮,那才開心呢!”

“我可不開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飲而盡的博雅斟上酒,看著他。

“博雅,今天為什麼事登門?”

他輕聲問道。

“哦,有這麼件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

“噢?”

“這事非你這位陰陽博士不可。”

陰陽博士———隸屬于大內的陰陽寮,負責天文、歷數、占卜的陰陽師被人們這樣稱呼。

陰陽師負責看方位、占卜算卦,連幻术、方术之類也管。在從事這一職業的陰陽師里面,晴明是獨樹一幟的。

即使在行陰陽秘事時,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猶豫地舍棄煩瑣、虛飾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進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公事公辦時,也能夠根據具体情況,無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來。

他不僅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某個角落賣身的女子是誰都心知肚明,他還能夠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揮毫作詩,博得貴介公子們的滿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這麼一個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不可思議地投緣,把酒言歡的友誼一直保持著。

“是什麼事要我幫忙?”

晴明這一問,博雅便說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09 PM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個叫梶原資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開講了。

“嗯。”

晴明邊小口地抿著酒,邊凝神聽著。

“這位資之今年該有三十九歲了。他直到前不久還一直管著圖書寮,但現在已辭職,當了和尚。”

“他為什麼要做和尚?”

“將近一年前,他的父母親同時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別的念頭,就落發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說的事———資之所去的寺廟是妙安寺。”

“西邊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過了中御門小路,再往西一點的地方。”

“那麼……”

“他法名壽水。這位壽水法師立意超度父母親,抄寫《心經》。”

“哦。”

“一天十次,持續一千天。”

“好厲害。”

“至今天為止,終于百日出頭了。但大約八天前起,壽水這家伙正為一件怪事所煩擾。”

“怪事?”

“對。”

“什麼怪事?”

“無非就是與女人有關的怪事嘛。”

“女人?”

“一個頗為妖艷的女人。”

“你見過了?”

“不,沒有見過。”

“那你怎麼知道的?”

“資之———也就是壽水,是他這麼說的。”

“好啦好啦,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怪法。”

“這個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說話。

“一天夜晚……”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壽水在戌刻過后才去睡。

他睡在單獨的僧房里。

每晚總是獨處。

這是一所小寺廟。和尚的人數說是總共不到十人,實際連壽水在內也只有八個。

在這里修行的人,並不一定要成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里就很合適,而實際上,它就是被用于這樣的目的。

無須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樣作嚴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適時地向寺里捐點錢,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樣謹守戒律,不時還可以到吟風詠月的雅集上露露面。還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單獨的僧房。

那天晚上,壽水突然醒了。

開始,壽水還不明白自己已經醒了過來。

他以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睜著,盯著藍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

側過臉,只見庭院的糊紙拉門映照著藍色的月光,楓樹的葉影投落其上。

拉門小窗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

看來風很小,楓葉的影子僅微微搖動。

糊紙拉門的月輝几乎有點眩目。

映照在拉門上的月光,將房間內的昏暗變得青藍、澄澈。

大概是拉門的月光照在臉上,自己便醒過來了———壽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樣的呢?

壽水來了興致,他起身打開拉門。

夜間沁涼的空氣鑽進房內。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天空,楓樹的樹梢上方掛著美麗的上弦月。

楓樹微微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起了到外面去的念頭。

于是他便拉開門,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與外面無法分辨開來。

木紋凸現、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層青藍色的月光,看上去簡直像一塊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磚。

夜間空氣中充滿了庭院的草木氣息。

光腳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內,壽水終于注意到“那個東西”。

所謂“那個東西”,是一個人。

前方的外廊內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時出現的?

記得自己剛走出屋門時,那里應該沒有那個東西。

不,也許是自己的感覺不對,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壽水停下腳步。

那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著頭。

身上穿著紗羅的單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頭發上,黑亮黑亮的。

這時候,女子抬起了頭。

說是抬起,其實僅僅是微微揚起臉而已。

從正面看,她仍是低著頭的樣子。

因為壽水是俯視,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張臉。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著嘴角。從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擋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著壽水。

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視著壽水,似在傾訴著什麼。

一種哀痛的眼神。

“你是誰?”

壽水問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楓樹葉子微微作響。

“你是誰?”

壽水又問道。

女子仍舊不答。

“有什麼事嗎?”

壽水再問。

但是,女子依然沒有回答。

雖然她沒有吭聲,但她的眸子越發顯得哀痛欲絕。

壽水向前邁出一步。

女子的模樣如此虛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陰魂嗎?”

壽水再問時,女子輕輕移開了掩住嘴巴的手。

壽水大喊一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10 PM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開手之后會怎麼樣?”

博雅問晴明。

“你直接說出來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說。

“哼。”

博雅嘖嘖有聲,望著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壓低聲音。

“噢?”

“她沒有嘴巴!”

博雅望著晴明,仿佛在說:

“沒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隨即問道。

“你不吃驚?”

“吃驚呀。所以你接著說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這就完了?”

“不,還沒完。還有下文。”

“哦。”

“又出現了。”

“那女子嗎?”

“是第二天晚上……”

據說第二天晚上,壽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還是不明白自己醒過來的原因。皎潔的月光也同樣落在拉門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頭向外廊內張望。

“這一來,又發現那女子在那里。”

“怎麼辦呢?”

“跟前一晚一樣。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這樣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夢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還是會醒過來呀。”

據說當壽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時就會坐在壽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視著他。

“其他和尚知道這件事嗎?”

“好像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沒有跟別人說。”

“明白了。也就是說,此事持續了七天。”

“不,我估計昨晚也是一樣,所以應該是持續八天了。”

“你跟壽水什麼時候見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說是可以的話,希望在這事還沒鬧開之前請你幫幫忙。”

“但是,我行不行還不知道呢。”

“嘿,難道還有你晴明辦不成的事嗎?”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謝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臉。”

“對啦,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個晚上與平時有些不同。”

“怎麼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張紙片。

“請看這個。”

說著,把紙片遞給晴明。

紙片上有字。

“咦,這不是和歌嗎?”

晴明的目光落在紙片上。

無耳山得無口花,心事初來無人識。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帶醉意地說。

“一點不錯。好厲害呀,晴明!實在是高。”

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作過一兩首和歌的人,這點東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這樣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說著,博雅將最后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麼關系?”

“哦,是第七個晚上的事吧。壽水這家伙,把燈放在枕邊,躺著讀《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盡量挺著不入睡,挺不過才睡。這樣就不會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還是不成。半夜還是醒了。一留神,發現那女子就坐在枕邊,《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說是那女子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沒有了。壽水望向和歌時,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饒有興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這還挺危險吧?”

“我不是說過,危險不危險還不知道嗎?總之,先得讀懂這首和歌,因為那女子指著它。”

“唉,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紙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無口花(梔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則無耳無口,自己的戀情既不會被人聽見、也不會生出流言飛語……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問題在于,那女子為何要指著它呢?

這首和歌作者不詳。

“女子沒有嘴巴,和這里的無口花(梔子花)應該有關聯。”

博雅說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麼頭緒嗎,晴明?”

“好像摸到一點門道了……”

“哦?”

“總之,還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點點頭。

“行啊。”

“好。”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10 PM



夜間寒氣侵人。

庭院的花木叢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靜靜地等待著。

夜半三更,該是那女子出現的時候了。

空中懸掛著一輪滿月。滿月的光輝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內,即兩人藏身的花木叢的正對面。

“是時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聲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掃視一遍月暉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濕的風吹動庭院的樹木。

“噢……”

晴明探頭去嗅吹過的風,叫出聲來。

“怎麼啦?”

“這風……”

晴明小聲說。

“風怎麼了?”

“馬上要進入梅雨季節了啊。”

晴明輕聲回答。

此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突然緊張起來。

“門開了。”

“嗯。”

晴明點點頭。

僧房的房門開了,壽水從里面走出來。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內出現了一個蹲著的影子。

晴明說的沒錯,那正是他們聽說過的、身上穿著紗羅單衣的女子。

壽水和她相對無言。

“出去吧。”

晴明低聲對博雅道,然后從草眾中現身,穿過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緊隨其后。

穿過庭院來到外廊邊上,晴明止住腳步。

女子發覺晴明,抬起了頭。

果然還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視著晴明,那是一雙攝魂奪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見紙片上寫有一個字。

女子望向紙片。歡喜之色浮現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開袖子。

臉上沒有嘴巴。

女子望著晴明,深深地點頭。

“你想要什麼?”

聽晴明問她,女子平靜地向后轉過臉去。

然后,“倏”地消失無蹤了。

“她不見了,晴明!”

博雅聲音里透出興奮。

“我知道。”

“給她看的紙上有什麼?”

博雅一邊窺探晴明手里的紙片。

紙上只有一個字:“如”。

“她不見啦。”

壽水說道。

晴明用手示意剛才女子臉朝著的方位,問壽水道:

“那邊有什麼?”

“那是我白天寫經的房間……”

壽水答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11 PM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壽水三人站在寫經室里。

房間正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冊《心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可以看看嗎?”

晴明問道。

“當然可以。”

壽水點頭。

晴明持經在手,翻閱起來。

手、眼同時停在一頁上。

他盯著書頁上的某一處。

“就是這里了……”

晴明說道。

“是什麼?”

博雅隔著晴明的肩頭去望那經書。

書頁上有字,其中一個字被涂污得很厲害。

“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讀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來的句子里有個“女”字:

受想行識亦復女是

正確的句子本應是“亦復如是”。

“它為什麼會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壽水上前問道。

“就是這里啦———她是從《心經》里的一個字變身出來的。”

晴明對他說道。

“這是你涂污的嗎?”

晴明問壽水。

他指著“女”字旁涂污之處。

“是的。寫經時不小心滴下墨點,弄髒了。”

“這樣就好辦了。可以替我准備筆、墨、紙和糨糊嗎?”

晴明對壽水說道。

壽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備就緒。

晴明裁下一片小紙條,貼在“女”字旁的髒污之處。然后拿筆飽蘸墨汁,在剛貼的紙條上寫了一個“口”。

于是成了一個“如”字。

“真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來。

“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子沒嘴巴啦!”

博雅心悅誠服地望著晴明。

“這下子,那女子應該不會再出現啦。”

晴明說道。

“這正是你說過的:万物有靈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晴明轉臉向著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對。”

“梅雨開始啦。”

晴明又說。

博雅向外望去,綠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飄著比針還細、比絲還柔的雨,無聲地濕潤著綠葉。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12 PM

3、黑川主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蟲儿在鳴。

邯鄲。金鐘儿。瘠螽。

這些蟲儿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際。

此時,月光正好在嵐山頂上吧。

月亮旁邊飄著一兩朵銀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東流動,因此看著月亮時,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度向西移動。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

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著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淨。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開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樣,神情里卻透著那麼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勁儿。他的那種可愛,倒並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連他的可愛也是粗線條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實實在在、直統統的。

“多好的夜晚啊”,並非捧場或附庸風雅的說辭。正因為是有感而言,所以聽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邊有一條狗,就直說“有條狗哩”———近乎這樣的說法而已。

晴明對此只是“哦”了一聲,仰望著月亮。

對于博雅的話,他似聽非聽。

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膚色白淨,鼻梁挺直,黑眼睛帶著淺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擱在膝頭。

右手握著剛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對面,是盤腿而坐的博雅。

兩人之間放著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鹽的烤香魚。

碟子旁有一盞燈,一朵火焰在搖曳。

博雅造訪位于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時分。

與往常一樣,他連隨從也不帶,在門口說聲“在家嗎,晴明?”便走進大開著的宅門。

他右手拎著一個有水的提桶。

這碟子里的魚,剛才還在桶里游動呢。

博雅特地親自帶香魚上門。

宮中武士不帶隨從,手拎盛有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罕見的。這位博雅看來頗有點不羈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嗎?”

博雅對走出來的晴明說。

“如假包換。”

盡管晴明說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著他。

因為到晴明家來,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諸如精靈、老鼠之類的東西。

“好魚好魚。”

晴明探看著博雅手中的提桶,連聲說道。

桶里的大香魚游動著,不時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魚。

這些香魚都成了盤中餐。

此刻,碟子里還剩有兩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兩條。

說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魚上面,遲疑起來。

“真不可思議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邊,對晴明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

晴明問道。

“哦,是說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麼不可思議?”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跡呀。”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沒有人在,卻把魚烤好了。”

博雅認為不可思議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剛才,晴明把博雅帶到外廊之后,說:

“那就把香魚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魚的提桶拿進屋子,消失在里面。

當他返回時,他手里沒有了裝魚的提桶,而是端著放有酒瓶和兩只杯子的托盤。

“魚呢?”

聽博雅問,晴明只是不經意地說:

“拿去烤啦。”

兩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時,晴明說聲:

“該烤好了吧。”

他站起來,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現時,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

就因為有過這麼回事儿。

當時,晴明隱身于房子何處,博雅並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沒有傳出燒烤香魚的動靜。

燒烤香魚也好什麼也好,總之,這個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沒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跡象。

來訪之時,也曾見過其他人,而人數則每次不一。有時几個,有時只有一個。別無他人的情況也有過。雖不至于讓人聯想到這麼一所大房子里僅僅住著一個晴明,但要說究竟有几個人,實在是無從猜測。

可能只是根據需要驅使著式神,其實並沒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確有一兩個真人,而博雅無從判斷。

即使問晴明,他也總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著香魚的由頭,又問起屋子里的事。

“香魚嘛,並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說道。

“什麼?”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嗎?”

“啊———哈哈。”

“告訴我吧,晴明!”

“剛才說的‘不必是人也行’,當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說,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說道。

晴明第一次將視線由天空轉移到博雅的臉上。

他仿佛薄施胭紅的唇邊帶著微笑。

“那就談一談咒?”

晴明說道。

“又是咒?晴明……”

“對。”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見博雅這麼說,晴明微笑起來。

晴明談咒的話題,已經有過好几次了,什麼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麼路邊石頭也被施了咒之類。

越聽越不明白。

聽晴明說的時候,感覺好像明白了,但當他解釋完,反問一句“如何”的瞬間,立刻就又糊涂了。

“驅使式神當然是通過咒,不過,指使人也得通過咒。”

“……”

“用錢驅使或者用咒驅使,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和“名”一樣,咒的本質,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說,在于被驅使者一方是否願意接受咒的束縛……”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發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們說剛才的話題吧。”

“說剛才的話題?”

“嗯。我剛才提到,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動靜,香魚卻烤好了,實在不可思議。”

“哦。”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式神,都是咒讓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博雅直率得可愛。

“我說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樣。”

“什麼一樣?”

“這麼說吧,博雅,如果是我讓人烤了香魚,就不難理解了,對吧?”

“當然。”

“那麼,我讓式神烤了香魚,也完全不難理解,對吧?”

“沒錯……”

“真正費解的不是這里。如果沒下命令———也就是說,假如沒施咒也沒做別的,香魚卻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哦……”

博雅抱著胳膊點頭。

“不不,我不上當,晴明……”

“我沒騙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沒辦法。”

“一點不用為難,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魚的是人還是式神。你說出這個就行。”

博雅直截了當地問。

“回答這個就行了?”

“對。”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釋重負。

“能接受了嗎?”

“噢,接受了,不過……”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遺憾的樣子。

“怎麼啦?”

“特沒勁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沒勁?不好玩?”

“嗯。”

博雅說著,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這老實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轉向庭院。他的右手捏著烤香魚。雪白的牙齒嚼著烤魚。

雜草叢生的庭院,几乎從不修整。

整個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圍牆,圍起一塊荒地而已。

鴨跖草,絲柏,魚腥草。

山野里隨處可見的雜草生長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櫸下面,紫陽花開著暗紫色的花,粗壯的樟樹上纏繞著藤蘿。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銀線草。

芒草已長得很高了。

野草靜默于夜色之中。

對博雅而言,這里只是夜晚時分的庭院,雜草瘋長;而對晴明來說,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對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現的星光,也並非無動于衷。

草木的葉子,和著吹拂庭院的柔風,在昏暗中刷刷作響,讓博雅覺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陰歷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現在的陽歷,是將到八月或剛入八月的時候。

時節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樹陰里不做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晚上,坐在鋪木板的外廊內,倒很涼爽。

整個庭院因為樹葉、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溫,使空氣變涼了。

喝著酒,草尖的露珠似乎變得越發飽滿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顆顆降落在庭院里的草葉上。

晴明把吃剩的魚頭魚骨拋到草叢中。

“嘩啦!”

草叢中發出一聲響,雜草晃動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昏暗的遠方。

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草叢中有一雙綠瑩瑩的光點注視著博雅。

是野獸的眼睛。

好像是什麼動物銜著晴明扔的魚骨,跑進了草叢中。

“作為烤魚的回報吧……”

發覺博雅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自己,晴明便解釋道。

“噢。”

博雅坦誠地點著頭。

一陣沉默。

微風吹過,雜草晃動,黑暗中有點點星光搖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點泛青的黃色光,幽幽地畫出一道弧線,浮現出來。

這黃色光像呼吸著黑暗似的,時强時弱重復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螢火蟲吧?”

“應該是螢火蟲。”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

螢火蟲又飛過兩次。

“該是時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聲說道。他依舊眼望著庭院。

“什麼是時候了?”

“你不是來請我辦事的嗎?”

晴明這麼一逼,博雅便撓著頭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為我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說出這句話之前,先自說了出來。

“是什麼要緊事?”

晴明問。依舊背靠著柱子,望著博雅。

燈盞里的燈火搖晃著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臉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腦袋向前探過來。

“怎麼回事?”

“剛才那香魚,味道怎麼樣?”

“哦,確是好魚。”

“就是這香魚。”

“香魚怎麼了?”

“其實這些魚是別人送的。”

“哦。”

“是飼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送的……”

“是千手忠輔嗎?”

“對,就是那個忠輔。”

“應該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鴨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養魚鷹過日子。”

“他碰到了什麼問題?”

“出了怪事。”

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他點點頭繼續說:

“忠輔是我母親那邊的遠親……”

“呵,他身上流著武士的血啊。”

“不,准確說來不是。有武士血脈的,是養魚鷹的忠輔的孫女……”

“哈哈。”

“也就是說,與我母親血脈相關的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女儿,正是那位忠輔的孫女。”

“噢。”

“那個男人是個好色之徒。有一陣子,他往忠輔女儿處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輔的孫女,名叫綾子。”

“原來如此。”

“忠輔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辭世了。但生下的這個女儿,倒還平安無事。今年有十九歲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這個綾子。”

“怎麼個怪法?”

“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央求我。聽他說的情況,應該和你有關,就帶上香魚過來了。”

“說說具体情況。”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敘述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7-12-19 04:1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13 PM 編輯



忠輔一家世代以養魚鷹為業。

忠輔是第四代。論歲數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遠的鴨川河西邊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孫女綾子相依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過世了。

忠輔只有一個獨生女,有男子找上門來,忠輔的女儿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孫女綾子。

忠輔的女儿———即綾子的母親,在五年前綾子十四歲上,患傳染病去世了,年僅三十六歲。

那相好的男子說要帶綾子走,但這事正在商談中的時候,他也得傳染病死了。

于是,忠輔和綾子一起過日子,已經五年了。

忠輔是養魚鷹的能手。

他能夠一次就指揮二十多只魚鷹,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稱之為“千手忠輔”。

他獲允進出宮中,在公卿們泛舟游湖的時候,經常來表演捕魚。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輔為屬下的養魚鷹人,但被他拒絕了。忠輔繼續獨來獨往地養著他的魚鷹。

忠輔的孫女綾子好像有戀人了,這是約兩個月前忠輔發覺的。

似乎有男子經常來串門。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

綾子十四歲之前,一直和忠輔同睡在一個房間,但綾子的母親去世后約半年,綾子就單獨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察覺綾子的房間里晚上無人,是在約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

那天晚上,忠輔突然半夜醒來。

外面下著雨。

柔細的雨絲落在屋頂,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入睡前並沒有下雨,應該是下半夜才開始的。

大約剛過子時吧。

———為什麼突然醒過來了呢?

忠輔這麼想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濺水聲。

“就是因為它了!”

忠輔想起來了。睡眠中聽見過完全一樣的聲音。

是這水聲打擾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庭院的溝渠里跳躍。

忠輔從鴨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溝蓄水,在里面放養香魚、鯽魚、鯉魚等。

所以,他認為是鯉魚什麼的在蹦跳。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淺睡狀態,這時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說不定是水獺什麼的來打魚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獺,就是有一只魚鷹逃出來,跳進了溝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點起了燈火。

穿上簡單的衣服,就要出門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孫女綾子。

因為家里實在太靜了。

“綾子……”

他呼喚著,拉開門。

房間里卻沒有本應在那里睡覺的綾子。

晦暗、狹窄的房間里,只有忠輔手中的燈火在晃動。

心想,她也許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覺。

他打開門走出去。

在門外,忠輔和綾子打了個照面。

綾子用濡濕般的眸子看看忠輔,不作一聲進了家門。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頭發、身上穿的小袖濕漉漉的,仿佛掉進了水里似的。

“綾子……”

忠輔喊她,但她沒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綾子聽見忠輔問她,卻沒有轉身,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那天晚上的事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輔追問昨晚的事,綾子也只是搖頭,似乎全無記憶。

綾子的神態一如往常,甚至讓忠輔懷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夢。

后來忠輔也忘掉了這件事。

忠輔又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是自那件事過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個晚上一樣,夜半突然醒來,聽見水聲。

仍是來自外面的溝渠。

“嘩啦嘩啦!”聲音響起。

不是魚在水中跳躍的聲音。

是一件不小的東西叩擊水面的聲音。側耳細聽,又有一聲“嘩啦!”

忠輔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輕輕起床。

沒有穿戴整齊,也沒有點燈,他悄然來到綾子的房間。

門開著。

從窗戶射進來幽幽的月光,房間里朦朧可辨。

房間內空無一人。

一股異臭扑鼻而來。

是野獸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濕漉漉的。

“嘩啦!”

外面傳來響聲。

忠輔躡足悄悄來到門口,手放在拉門上。他想拉開門,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擔心弄出聲音的話,會讓在水溝里弄出響聲的家伙察覺。

忠輔從屋后悄悄繞出去。

貓著腰,悄悄繞到水溝那邊。

從房子的陰暗處探頭窺視。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東西在水溝里游動。

白色的———

是一個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齊腰深的水里,神情嚴肅地俯視水中。

“綾子……”

忠輔驚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孫女綾子。

綾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水中。

月光滿地。

月亮清輝灑在綾子白淨、濡濕的肌膚上,亮晃晃的。

一種美麗卻不同尋常的境況。

綾子嘴里竟然銜著一條大香魚。

眼看著綾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將香魚自頭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驚駭的景象。

吃畢,綾子用舌頭舔去唇邊的血跡。

那舌頭比平時長一倍以上。

“嘩啦!”

水花濺起,綾子的頭部沉入水中。

當綾子的臉露出水面時,這回她嘴里叼著一條鯉魚。

突然,從另一方向響起了“啪啪”的聲音。

是拍手的聲音。

忠輔轉眼望著那邊的人影。

水溝邊上站著一名男子。他中等個頭,臉龐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褲。

因為他的這身打扮,忠輔剛才沒有發覺那里還有一個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綾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並無特別之處。他的臉予人扁平的感覺,眼睛特別大。

嘴巴一咧,不出聲地微笑著。

“吃吧。”

男子低聲說道。綾子便連魚鱗也不去掉就從魚腦袋啃起,開始大嚼銜在嘴里的大鯉魚。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綾子就在忠輔的注視之下,將整條鯉魚吞食了。

然后,她又潛入水里。

“嘩啦”一聲,綾子的頭露出水面。

她銜著一條香魚,一條很大的香魚。

“綾子!”

忠輔喊了一聲,從房子的暗處走了出來。

綾子看見了忠輔。

就在那一瞬間,被抓住的香魚猛地一掙扎,從綾子嘴里掙脫了。

在水溝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編的板子擋著。

這樣做是為了讓水流走而水中的魚逃脫不了。

掙脫了的香魚越過竹編的擋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過去。

“真可惜!”

綾子齜牙咧嘴地嘟囔著。“嘶”地呼出一口氣,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聲。

她揚起頭,看著忠輔。

“你在干什麼?”

忠輔這麼一問,綾子“嘎吱嘎吱”地磨著牙,神情凄楚。

“原來是祖父大人光臨了……”

說話的是溝邊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來吧!”

他說畢,縱身一躍,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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