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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0:55 AM

七月新番 -【秦吏】《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0:56 AM 編輯

【書名】: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內容簡介】:

  戰國之末,華夏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貴為公子。

  他卻重生成秦國小卒黑夫,雲夢秦簡中的小人物。

  為免死於溝壑,為掌握自己命運,他奮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趕上了一個大時代。

  六王畢,四海一!千年血統,敵不過軍功授爵。六國豪貴,皆被秦吏踩在腳下。黑夫只想笑問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南取百越,北卻匈奴,氐羌西遁,樓船東渡。六合之內,皇帝之土。在他參與下,歷史有何改變?

  秦始皇固有一死,天下將分。身為秦吏,又當如何抉擇,是推波助瀾,還是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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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0:57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0:57 AM 編輯

小亭長

第1章 士伍,請出示身份證!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漣漪陣陣,打得芭蕉七零八落,最後落到客舍屋頂上,才不甘地被瓦片擋住。

  湖邊一家簡陋的客舍內,鬢角發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著楚地歌謠忙裡忙外,卻聽到外邊傳來一陣狗吠,接著是沉重的敲門聲。

  「這麼晚還有人來。」他罵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過去打開門。

  「多謝老丈!」

  來客狼狽地鑽了進來,只見他穿著一件濕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絝,腳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將髮髻固定在頭頂左側,一抬頭,卻見其皮膚黝黑,五官方正,濃眉大眼,頷下無須,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庶民……

  年輕人一抹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可乎?」

  「可有驗、傳?」

  一聽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間從一個普通的鄉下老頭變得精明起來,目光掃向年輕人腰間短劍。

  「有驗傳。」

  年輕人埋頭在褡褳裡掏了掏,將楊木板製成的「驗」,以及柳木條削成的「傳」小心取出,見上面的文字沒被雨水弄濕,這才鬆了口氣,雙手交給舍人,同時介紹起自己來。

  「我是安陸縣雲夢鄉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雲夢鄉有不少熟人,唯獨沒聽過這號人物,他的目光在「驗」和黑夫臉上來回徘徊,這認真勁,讓黑夫有種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證的錯覺,一時間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虛,因為他的身份可以說是真的,也可以說是假的!

  原來,他早就不是原裝的秦國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紀某省警官學院的學生,畢業後考上了縣裡的派出所編制,和朋友到湖邊遊玩慶祝,卻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女孩不幸溺亡。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著古樸的「陌生人」包圍著噓寒問暖,後來才知道,這是他的母親、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小說裡名為「穿越」的爛俗橋段,而且還一口氣回到了兩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國安陸縣青年!

  「黑夫,這不就是那封『中國最早的家書』裡的秦國士兵麼。」

  他看過一些節目報導雲夢秦簡,尤其對「黑夫木牘」印象深刻,卻沒料到,自己會變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來,他便不寒而慄,電視節目裡說,黑夫是在軍營裡寫的信,他們兄弟二人只是秦軍普通小卒,不但要執行作戰任務,還缺衣少食,必須寫信向家裡要錢買衣服,說再不寄錢,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裡要的衣服和錢寄到沒有,後世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考古學家肯定的:在發掘過程中,墓裡只有這封信而沒有黑夫的遺骨,也就是說,黑夫很可能死在秦滅楚的戰爭中,只留下了這封信,被家人作為一個念想帶入墓葬裡……

  「我會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黑夫開始絞盡腦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後戰死的命運,還不等想出個眉目來,當地村長(裡正)就突然找上門來,點名要見他!

  原來,黑夫今年已滿17歲,按照秦國的律法,他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應該「傅籍」,也就是登記戶口名字,並承擔服役的義務。

  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為自己要被拉壯丁上戰場了,雖然前世在警官學院受過一些訓練,實習時也見過血,但單打獨鬥是一回事,在千萬人廝殺的戰場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聽了他的擔憂後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慮。

  秦國在這方面還是考慮很周全的,作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陸縣城當一個月的「更卒」,幫公家修城站崗,或是接受軍事訓練,不會上戰場的,黑夫這才鬆了口氣。

  安陸縣更卒集合的最後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經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裡門外告別時,母親和長兄衷對他千叮嚀萬囑咐,這讓前世年幼喪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絲家的溫暖,開始漸漸認同這個身份……

  到這時,黑夫心裡也踏實了許多,他想:「既來之則安之,反正現在離那場決定我生死的大戰還早,擔心也沒用,不如多看多聽,好好瞭解這個時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於是,黑夫便將焦慮拋在腦後,開始好奇地打量這個被史書稱為「暴秦」的國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一路上,秦國制度之完備,律法之嚴明,都讓黑夫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走錯了片場,這還是古代麼?

  就比如說,他前來投宿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驗」「傳」。

  「驗」就是秦國人的身份證,由巴掌寬的楊木牌製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貫身份:「南郡、安陸縣、雲夢鄉、夕陽裡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國對沒有爵位的平頭老百姓的稱呼。此外,秦國百姓比鄰而居,五戶一伍,十戶一什,平日得好好種地,不許隨意離鄉。若是想出遠門,不但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還得由籍貫地所在的村長(裡正)、派出所長(亭長)給你寫個證明,這便是「傳」,相當於秦國人的介紹信。

  和現代一樣,在秦國,不帶身份證和介紹信不能住店開房,店主敢收留這樣的人,就會被罰款,甚至丟掉飯碗!

  所以舍人才對黑夫仔細盤問,細緻到他家裡有幾口人,都是幹什麼的都要確認,還問他雲夢鄉夕陽裡的幾位老人家名字,身體可還好?以確定他身份真偽。

  黑夫早有準備,一一作答,驗傳也沒問題,舍人這才放過他,說道:「原來是去縣裡服役的士伍,隨我進來吧。」

  「唯。」

  黑夫應諾,心裡一顆大石頭落地暗自慶幸道:「還好,我沒有重蹈商鞅的覆轍。」

  黑夫穿越前就聽說這個故事,秦孝公死後,被新法觸動利益的貴族聯合起來,將商鞅打成叛臣,全國通緝。商鞅逃到一個旅館想要投宿,卻因為無法提供驗傳,而被店主拒之門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創立的制度逼上絕路,真是莫大的諷刺。不過這樣也好,在客舍裡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惡徒,大家都是秦國良民,可以安心睡覺了。

  客捨不大,就是個二進的院落,經過院子時,黑夫看到這裡停了一輛馬車,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隨後,他跟著舍人來到依東牆而建的一間大屋,但在進門前,舍人又突然回頭道:「知道在客舍私鬥是重罪麼?」

  黑夫忙道:「知道,我絕不會生事。」秦國鼓勵公戰,嚴謹私鬥,跟別人動手的人會被剃掉頭髮鬍鬚,這在當時的人看來,是奇恥大辱。

  「明白就好。」舍人還是讓黑夫將所帶兵器交出來,才臭著臉打開大屋的門,一股暖意頓時撲面而來……

  屋內已有四五個人,正圍著地灶烤火,見老舍人又帶來一位客人,便各自擠了擠,其中一個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熱絡地招呼道:「小兄弟,來這坐。」

  「汝等稍等,我去準備熱湯。」

  老舍人年紀大了,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給出差官員提供飯食,至於普通百姓,啃自己懷裡的乾糧就行了,能免費給他們一碗熱湯喝,已是仁至義盡。

  黑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腿坐下,一邊烤著衣服,一邊打量同一屋簷下的幾人。他們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濕漉漉的。這種天氣還出門奔勞的人,都不容易,只一會兒,幾個人便聊起天來,從今日的天氣,聊到秋後的收成……

  黑夫認真聽著,時不時應和幾聲,他話不多,卻很喜歡聽別人交談,可以讓他更真切地感受這個時代的人和事,同時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著聊著,話題慢慢偏轉,從日常生活轉向近來發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聽到傳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邊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嬰」,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黑夫等人道:「我聽關中來的人說,上個月,有個燕國刺客,竟敢在咸陽宮殿裡行刺大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0:58 AM

第2章 天下事與眼前事

  「那燕人極其狡詐,竟借獻地圖為名,暗藏利刃,欲刺殺大王……」

  「噫!」

  旁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仔細地聽季嬰講述這驚心動魄的故事。直到聽說大王沒事,這才鬆了口氣,紛紛詛咒起那刺客和燕國來,同時慶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護,絕不會有事。」

  看得出來,至少現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還是同蒼天等高的存在,極受敬仰。

  只有黑夫對荊軻心生惋惜,不由輕輕吟唱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屋內幾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黑夫連忙閉口,笑著搪塞道:「是我從兄長那裡聽來的一首北方歌謠,他服役時去過趙地。」

  「倒是雄壯異常,令人動容。」季嬰等人不疑有他,也沒當回事,繼續談天說地。

  黑夫卻陷入了沉思。

  他從大哥衷處聽說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韓國被現在的南郡太守騰攻滅;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趙都邯鄲也被秦軍佔領,衷還參加了那場戰役。

  如今,荊軻刺秦王也已發生,這就意味著,燕國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黑夫知道接下來的劇本:作為報復,秦王嬴政派大軍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殺,燕王退保遼東。

  與此同時,秦軍還在猛攻大梁城,魏國也很快會滅亡。

  如此一來,秦國已經橫掃北方,秦王嬴政的劍,即將指向南方的楚國!

  「也就是說,再過兩年,秦楚戰爭便會全面爆發。」

  黑夫掰著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遙遠的天下大事,卻與他息息相關,隨著秦軍的一次次勝利,死亡的腳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滅楚的戰爭持續了好幾年,最劇烈時,秦國大將王剪動用了六十萬人……南郡與楚國臨近,是徵兵重地,黑夫作為本地士伍,肯定無法倖免。

  到時候徵兵令遞到手裡,他該怎麼辦?

  逃走! ?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馬上就被黑夫否決了。

  不行!秦國對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嚴酷,一旦被拿獲,非但本人要刑耐為奴,連家人、鄰居都會牽連受罰,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雖然安陸縣距離楚國不遠,只要小心點,避開關梁摸過去不算難事,但秦國統一是大勢所趨,六國滅亡只是先後問題。

  就算離開中原也沒用,再往後,秦始皇還會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區,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終還是會落入秦的統治。

  再說了,雖然秦國的百姓要繳納沉重的賦稅,要應付密集的勞役兵役,是比富饒的中原苦了點,精神世界也沒有齊國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點是:這裡好歹給下層人民提供了一個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軍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門學問,穿越也是,那些小說裡一睜眼就成為卿族庶子、公子王孫的,真是羨煞黑夫也。若他也有個好出身,當然更適合在其他國家醉生夢死、為所欲為,可作為一個沒有背景,卻滿懷理想的庶民,還是留在秦國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議什麼?若是誰亂說話,誹謗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姦!」

  這時,舍人才慢吞吞地送來熱湯,不忘出言警告。

  眾人連道不敢,他們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話頭,起身接過熱湯。

  那個話多的季嬰剛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這湯也太淡也,淡寡如水啊!」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愛喝湯,便出去喝雨水!」

  季嬰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後小聲嘟囔。

  黑夫心裡好笑,這客舍雖然不大,但修繕得當,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勢的作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誰也不敢觸怒老舍人,被趕到外面淋雨,他們這群人是要嘛是無爵的士伍,要嘛是低級的公士,的確沒法讓人高看一眼。

  在隨便應付完黑夫等人後,老舍人又進了廚房,不一會出來時,身後多了一個妙齡少女,穿著棕色深衣,雙手端著托盤食盒,亦步亦趨地跟在老舍人身後,應是他的女兒。

  此女雖談不上漂亮,但還是立刻吸引了爐邊士伍們的注意,性情跳脫的季嬰想打個呼哨,終究沒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盤上的精細飯食,嚥了下口水問道:「老丈,這是飯食是給誰送去的?」

  舍人依然沒好氣搭理他們,冷笑道:「給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說!」

  大夫,是秦國二十等爵的第5級,已經算中等爵位了。

  季嬰只得又蹲下來,盯著那少女扭動的腰肢看了許久後,直到她消失在視野外,才憤憤不平地說道:「我見那盤中不但有精米白飯、清冽漿水,還有肉食!舍人還帶著女兒親自去送,莫不是想讓那位大夫納其為妾?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來啊!」

  「畢竟是大夫,待遇與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發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嬰一般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從褡褳裡取出母親為他準備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飯曝曬成乾糧,雖然能填飽肚子,但味道實在不敢恭維。

  他只能聞著隔壁傳來的魚、肉噴香吞嚥乾飯。傳到耳邊的,還有老舍人畢恭畢敬的討好話語,對比剛才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

  這件事讓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國就是個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待遇完全由爵位決定。

  不但吃的不一樣,住的地方也不一樣,像黑夫他們這些過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擠擠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當於小科員,可以睡大通鋪。像隔壁的大夫,相當於後世的縣局處級幹部,則有專門的一間屋子歇息,也許還有捨人的女兒幫洗腳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著熱湯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給大屋裡的地爐加柴,火很快熄滅,周圍越來越冷,士伍們只能擠在一起抱團取暖。

  其他人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迅速沉入睡夢中,室內鼾聲四起,但黑夫卻睡不著,他還在思索未來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這些天經歷的事,黑夫捏緊了拳頭,暗暗下決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國過上好日子,若想擺脫填溝壑的命運,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爵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0:59 AM

第3章 爵位難得

  就黑夫所知,商鞅變法後,秦國分二十等爵,從最低級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級關內侯、徹侯。

  按照秦律規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為你幹活的僕從奴隸。每提升一級,待遇就水漲船高,可以從無立錐之地的貧民搖身一變,成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擁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擔任的職務也越高。

  黑夫猜測,歷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會戰死,就是因為擔任了衝鋒陷陣的兵卒。

  可若他被徵召時已有爵位,作為軍官,擁有自己的部屬,就相當於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謹慎,一定有機會活下來!

  想歸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級的士伍,別說什麼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個1級的公士爵,也不好掙啊。

  在秦國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幾個途徑,最快捷的就是戰場上砍人頭立功!

  秦法規定:「斬一首者爵一級。」大哥衷繼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親在戰場上廝殺數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顆人頭換的,其代價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傷,回來後沒幾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還可以靠勤勉農耕、告姦、捕盜、做小吏積累勞績等得到,問題是農事沒有三年五載是見不到成效的,告姦和捕盜可遇不可求,至於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個剛成年的愣頭青,又無門路功績,誰會任命他做吏?那漢高祖劉邦之所以能當上秦朝的亭長,靠的是早年在鄉中做遊俠留下的名望,這些,初出茅廬的黑夫統統沒有。

  思緒千頭萬緒,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勢,打在瓦上劈啪作響,客舍好像在雲夢澤洪波驚濤中漂浮著的一葉孤舟。

  黑夫感覺自己也是這個巨變時代中的一艘小船,被捲在水流裡,就算知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大勢走向,卻又礙於出身,一時找不到加入進去的法子… …

  就這樣,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後,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那位「大夫」的馬車依然停在院子裡,馬車染著紅黑相間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兩匹馬已經套上了韁繩,隨時準備出發,可憐他卻得一路走去縣城,怕是要磨出滿腳水泡。

  用屋簷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臉後,黑夫離開了客舍,門口已有個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講了「荊軻刺秦」一事的季嬰。巧的是,他說自己是溳水鄉士伍,也要去縣裡服役。

  不待黑夫說什麼,季嬰就十分熱絡地要與他搭伙:「此去縣中還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個照應。」

  黑夫想想也對,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澤了,接下來一個月還得朝夕相處,便與季嬰結伴而行。

  這安陸縣的地勢南低北高,南部是雲夢澤,平疇沃野,被稱之為「雲夢鄉」;中部有溳水流過,匯入雲夢澤,有河谷平原,為「溳水鄉」 ;北部是丘陵崗地,層嵐秀出,也是縣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著雲夢澤畔的道路緩緩北上。

  經過一夜驟雨,雲夢大澤恢復了平靜,魚兒躍出水面,白鷺在淺灘上緩緩踱步,季嬰是本鄉士伍,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加上他是個話多的,便一路都在給黑夫介紹風土景緻。

  「黑夫,汝可知道,這安陸縣,乃至整個南郡,五十多年前還是楚國土地。」

  「自然知曉。」

  黑夫點了點頭,南郡乃是後世湖北省,也是曾經的楚國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幾十年前,秦國大將白起伐楚,鄢郢之戰淹死十多萬楚人,打得楚軍四散。楚頃襄王便棄了國都,逃亡東方,這之後才有屈原悲憤投江之事。算起來,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應知道,這雲夢澤一帶,乃是楚王的獵苑,我祖父曾與我說起當年楚王狩獵盛況,據說是結駟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滿地跑,隨便一抬手一張弓,就能射死一頭麋子……」

  說完,季嬰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談下來,黑夫差不多瞭解這個同齡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機靈、又有些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誰不想?」

  季嬰反問,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嘆氣道:「可惜近來雲夢澤乾涸不少,各類野物遷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漁的小澤,如今也無人敢去。」

  黑夫奇道:「這又是為何?」

  「因為近來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澤中為盜!我聽說不少商賈、漁民途經此地,都被劫了財物,害了性命!縣中屢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卻總讓賊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約你結伴而行。」

  「亡人為盜?」黑夫心中不由一動,看向遠處,這裡水澤連綿,灌木從生,的確是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與楚國江南地區犬牙交錯,這裡山林密佈,江湖縱橫,不管是秦國逃避兵役的亡人,還是楚國那邊的流民,都喜歡往雲夢澤裡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語書》裡,連南郡太守騰也無奈地承認,南郡是秦國諸郡裡,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區。安陸縣更是重災區,岸邊三五成群的小賊不少,這一帶的百姓都不敢單獨出門。

  黑夫卻不怕,他在警官學院沒白待三年,還是學了點格鬥本事的,對付一二盜匪當不在話下,便拍了拍腰間的短劍,笑道:「若是那些盜賊不長眼,劫到你我頭上,那算是彼輩挑錯了人!」

  「壯哉黑夫!」季嬰大笑起來,他也眉飛色舞,拍著胸脯吹牛道:「其實我也有些武藝,在溳水鄉,誰人不知河口裡季嬰的名號……」

  黑夫則看著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語。

  誰料,話音未落,前面被灌木叢遮蔽的小路盡頭,卻有數不清的綠頭野鴨被驚飛,接著,便是聲嘶力竭的呼救:「有賊人!救命!救命!」

  「賊人?」剛才還大言不慚的季嬰,立刻一個激靈趴到了地上。

  黑夫則站直了身子,瞇著眼觀察那邊發生的事,只見遠處有個人從灌木叢裡連滾帶爬地鑽了出來,往道路這邊狂奔,不多時,那邊又跑出來幾個衣衫襤褸、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猙獰地追了過來。

  他們奔逃追趕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嬰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嬰略一計算人數,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賊人,還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對付不了,黑夫,你我還是避一避罷……」

  無人應答,季嬰一回頭,卻驚訝地發現,黑夫已經赫然起身,大步邁了出去!

  「你這是作甚!」

  季嬰大驚,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麼,猶豫了許久,還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邊追一邊罵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頭發現季嬰居然跟了上來,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這裡地廣平闊,吾等躲也躲不開,跑也跑不遠,不如去幫幫那人,三對四,不一定輸。再說了,若見死不救,事後被官府知曉,你我皆要受罰。」

  前世的他,就是個三觀很正的人,朋友們說他有一股俠氣。進入警官學院後,更多了一份責任心。

  如今二世為人,面對賊人攔路劫掠殺人,黑夫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再說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國,見死不救會受罰,若能捕盜,則有賞!

  尋覓已久的機會就在眼前,還猶豫什麼?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間短劍,把它當成格鬥匕首般右手反握,發出了來到這個時代後的,第一聲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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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0 AM

第4章 見義勇為是每個秦人應盡的義務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淺……」

  季嬰手持短劍,小心提防著面前的賊人,心中十分後悔。自己往日是多麼精明的一個人,怎會一時衝動,跟著黑夫站到這四名盜賊面前呢?

  先前那個被追趕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賈,逃命之餘,還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見有人來擋住賊人,他頓時面露喜色,立刻鑽到他們身後,道了聲「多謝」便一溜煙不見了蹤影,只留季嬰和黑夫以二敵四。

  那四名賊人一看就是雲夢澤的盜匪,其中三人衣衫襤褸,面目黝黑,手持簡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綁著的戈頭,或是斧頭、魚叉。唯獨居中那虯髯大漢,竟然披掛著殘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錚亮的鐵劍!

  此人是賊人的頭目,見季嬰和黑夫二人壞了他們的好事,便雙臂一張,讓三名同夥散開,同時用濃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讓開!」

  黑夫沒有懼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實習時沒少跟著執行任務,類似的場面見多了,便笑道:「這話該是我對汝等說。」同時他對季嬰這邊一指道:「你一個,我三個!」

  說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虯髯大漢,作揮刺狀,迫使那賊目往後退了數步……

  事情發生的飛快,等季嬰反應過來,黑夫已經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個賊人則找上了他。

  季嬰雖然吹牛說自己武藝了得,實際上只學了點防身的三拳兩腳,好在與他交手的賊人也沒什麼本事,兩人菜雞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滿身泥土氣喘吁吁外,竟都未受傷。

  但季嬰依然心裡拔涼拔涼,覺得黑夫以一敵三,肯定不是對手,等那三名賊人解決了黑夫,就要來圍攻他了。

  這下倒了血黴了!季嬰簡直欲哭無淚,暗罵道:「我才十九,還未娶妻呢!若就這麼死了,如何對得起父母?」

  正他尋思著如何脫身時,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悶哼,季嬰大驚,還以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檔一瞧,卻是個惡狠狠撲向黑夫的持斧賊人,已經倒在地上,腳踝挨了一劍,同時還捂著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這廝身手不錯。」

  還不等季嬰出口稱讚,眼前的賊人又撲了上來,二人扭打在一起,過了好一會才分開。這時候他又聽到一聲慘叫,連忙回頭,卻見那使短戈的賊人也被黑夫擊倒在地,雙手捂著鮮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劍深深紮了進去,只留劍柄。

  這下季嬰有些吃驚了:「一連擊倒兩人,黑夫真是厲害!」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季嬰根本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但接下來的事,讓他終生難忘。

  此時,黑夫的劍插在第二名倒地賊人腿上,手裡已無武器,可他還需面對那個全副武裝的虯髯大漢,這下該如何是好!

  虯髯大漢也想到了這一點,張狂地哈哈大笑起來,「小豎子,任你身手了得,沒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對手!」

  說罷,他便怒吼一聲「受死!」,單手持刃朝黑夫衝去!這架勢,是要將黑夫捅個對穿!

  季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雙腿岔開,腳下微動,雙拳放在胸前,一對眼睛死死盯著虯髯大漢的動作,確定其攻擊範圍。

  等他快衝到跟前時,才猛地一讓,同時右手手迅速抓住賊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勁一拽,左手變拳向賊人肘部砸去!

  哐當!只一下,就乾淨利落的將虯髯大漢的短劍從手中打落。

  不單是季嬰,連虯髯大漢也一愣,這可是空手奪白刃啊!

  虯髯大漢受驚,連連倒退,他失了武器,卻仍惡向膽邊生,欲揮拳反擊。

  黑夫早有預料,先是一個格擋,抓住他手臂,其後左腳抬起,使勁向賊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懷!

  待大漢吃痛彎腰時,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虯髯大漢整個人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然後就被黑夫撿起武器,頂住了喉嚨……

  整個過程不過瞬息,黑夫以行雲流水的招式,乾淨利落地放倒了三個賊人!

  季嬰已經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與他對峙的那個賊人見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虯髯大漢,已是氣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剛才處境很危險,遠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鬆。

  秦國尚武,男子出門都攜帶兵器,他的短劍只有一尺多,和後世武警學院的格鬥匕首等長,而反握匕首格鬥,恰恰是黑夫練習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與一般人不太一樣,防不勝防。

  那兩個貿然衝上來的賊人長期挨餓,身體羸弱瘦小,當然敵不過黑夫,沒兩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煩的是,黑夫的短劍刺入持短戈賊人腿上時,虯髯大漢也在攻擊他,迫使黑夫棄劍而退,手肘也被刺開一道傷口。

  好在,他還有一道殺手鐧,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學院學會的「擒敵拳」!來到這個時代後,他瞅著沒人時,也會練上幾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場。

  擒敵拳有十六式,手腳並用,摔擒合一,根據不同的情況,可力戰四門,絕不是軟綿綿的軍體拳能比的。

  一線民警所面對的往往不是接受過系統訓練的技擊高手,而是空有蠻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敵拳用來對付古代落草為寇的小盜賊,再合適不過。

  至於季嬰眼中神奇的「空手奪白刃」,不過是擒敵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對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後再一個「絆腿掄摔」,一招「側踹下砸」,就制服了虯髯大漢。

  這幾個賊人雖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無寸鐵的商賈漁夫,哪裡見過這麼專業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敵一有些大意,輪番上陣,給了黑夫各個擊破的機會。若他們一擁而上的話,黑夫覺得自己不一定能贏。

  「愣著作甚,快幫我將他們綁起來。」

  這時候,身下的虯髯大漢開始死命掙扎,黑夫連忙制住他,見季嬰還在原地發呆,便喊了幾聲,季嬰這才反應過來,一瘸一拐地過來幫把手,剛才的打鬥中,他扭到了腳。

  「黑夫,原來你武藝竟如此了得,難怪不怕以少敵多。」

  季嬰解下腰帶,找來藤子,幫黑夫將三名賊人綁得嚴嚴實實,開始一個勁讚他的身手。

  「那你又為何隨我站出來?」季嬰的三腳貓功夫,黑夫也看在眼裡,不過他沒有鄙視,沒有馬上轉頭逃跑,已經挺不錯了。

  「我還不是怕事後官吏追究。」

  季嬰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你說的沒錯,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殺人,距離百步以內的路人不加以救援,當貲(zī)二甲!」

  貲,就是罰款的意思。這條規定黑夫知道,這也是他對秦國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後世,見義勇為也僅僅是一種「美德」,可在秦國,見義勇為卻被律法明文保護,變成了一種義務,每個秦人都應盡的義務!

  「若後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還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訛詐的二十一世紀怪現象,實在讓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國,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試試?被人扶起來你敢訛詐試試?

  秦國官吏分分鐘就用法律而非道德,來教你做人!

  「你可知罰二甲值多少錢?」季嬰綁上了最後一個繩結,抬頭問道。

  「這……」黑夫初來此時代,對各種物價還不甚明了。

  還不等他想起來,季嬰便連珠炮似地說道:「在南郡,一甲為1344錢,貲二甲則是2688錢!」

  「真貴!」

  黑夫唏噓,他好歹知道,安陸縣的米價,根據豐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錢不等,就拿今年的米價「石八十」來算,貲二甲,等同於罰33石小米,是黑夫這樣的七尺大漢一年半的口糧,不是一個小數目。

  要說秦律的特點是什麼,一個字:細,老鼠咬了糧倉口袋這種小事也要管。再來一個字:重!從罰款便可見秦律處罰之重。

  這意味著,只是沒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讓一個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經濟損失,難怪後世常說秦律嚴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罰,就必有重賞!

  在綁好三名賊人,找了點草藥葉子幫黑夫處理手上傷口時,季嬰又神秘兮兮地問道:「那你可知,捕獲群盜一人,官府有多少賞賜?」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說罷。」

  「這是我在鄉中聽游徼說的。」

  季嬰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十四,又寫了個三,然後指著它們說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盜一人,相當於斬首二級,官府賞十四金!金一兩,值576半兩錢……「

  還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畢,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十四金,便是8064錢……我的天。「

  」沒錯沒錯,你擒獲三人,當有兩萬四千多錢的賞賜!」

  說到這,季嬰羨慕地拍著黑夫肩膀道:「黑夫,你發大財了,苟富貴,無相忘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1 AM

第5章 沒見過這麼多錢

  「兩萬四千多錢!?」

  黑夫被這個「天文數字」驚住了。

  乖乖,這都能換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換算成穀子,就是三百多石,近兩萬斤!

  不過想想也對,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秦律和它的前輩《法經》一樣,捕盜律位列第一,因為盜賊橫行道路,會給社會治安造成了極大破壞。南郡太守在公文裡對這種狀況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賞鼓勵官吏、百姓捕盜,也在情理之中。

  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嬰所說,他就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士伍,搖身一變,成了秦國萬元戶。

  不過他又發覺季嬰看向那三個盜賊殷切的目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便笑道:「季嬰,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季嬰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盜賊行兇,便一同將其緝拿,這功勞,應該有你一份才對!」

  「我……」季嬰有些說不出話來,他剛才是有些後悔,為何沒拿下那個與自己對峙的盜賊,也對黑夫的好運氣有些眼紅,卻沒好意思提出分功。因為這三個盜賊,都是黑夫憑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邊呆看,什麼忙都沒幫上。

  黑夫卻不這麼認為:「多虧你牽制了一名盜賊,不然四人一擁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當真受不起。」

  季嬰臉紅了,還欲推辭,黑夫卻已打定了注意,拍著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這富貴,當共有!」

  這下可把季嬰感動得不行,幾次張口,都又嚥了回去,半響後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從今日起,我季嬰,便拿你當親兄弟一般對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吩咐!」

  黑夫連忙將他扶了起來,在黑夫看來,這季嬰雖然身手差了點,又多嘴,人倒還不錯,尤其是他遇事時沒有逃跑。所以黑夫覺得,這個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諾,也許未來還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無罪,懷璧其責,黑夫一個人得了這麼大的賞賜,他心裡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個,可沒法同時看住三人,不如多個共謀者,一起押解賊人。反正減去一人,剩下兩人也可以讓他得到一萬六千多錢的賞賜,夠多了。

  有這些錢,就算幾年後到了軍隊裡,黑夫也不用寫信回家跟母親要錢要衣了,他的命運齒輪,也因此被撬動了一點點。

  二人相互推讓的時間裡,三名盜賊中,兩名受傷者在哎喲呼痛,那個被五花大綁的虯髯大漢卻突然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劇烈,口水流到了鬍鬚上,似乎是見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要將肺腑都笑出來。

  季嬰大怒,過去狠狠踹了他一腳,罵道:「賊人,有何好笑的!」

  虯髯大漢抬起頭,咧嘴道:「我笑的是,沒想到我竟如此值錢,為何活了三十多年卻從不知道?「

  黑夫和季嬰一愣,那虯髯大漢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我叫潘,與汝等一樣,也曾是秦國士伍良民,從沒離開過本縣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徵召我入伍,於是便穿著破衣爛衫出發,當時心情迫切,還想著能砍幾顆首級得爵,光耀鄉里,誰料……」

  「誰料,你發現戰場上的滋味一點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這虯髯大漢經歷了什麼,前世時,他家有位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的伯父,曾對他們說過,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戰場,對一些人來說,一點點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們崩潰,當你衝鋒向前時,總有人朝著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國無歲不興兵,理論上每個人只會被徵召兩次,但唯獨這條律令,成了一條空文。實際情況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個士伍都必須年復一年,參加無數次戰爭。在戰場上,弟弟眼看著哥哥死去,父親失去兒子,鄉黨的肚皮被利劍劃開……即使是前十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廝殺中崩潰。

  於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國的法典裡,這種人,已經是死人、奴隸的同義詞了。

  「在秦國,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鄉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連坐服刑。」虯髯大漢聲音低了下來,這就是他被迫落草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這賊人,讓他想到了歷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許一念之差,他們就跟這人一個下場。

  再過十幾年,那漢高祖劉邦恐怕也是類似的處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獄,最後索性反了。

  「汝等說說,做士伍時微如草芥,一文不值,當了盜匪卻身價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嬰撓了撓頭,卻又硬起心腸,再踢了那虯髯大漢一腳,罵道:「但你在雲夢澤為盜,肯定傷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錢財!有今日也是活該!」

  虯髯大漢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漲紅了臉,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顆打鬥中被磕掉的牙,大罵道:」胡說!乃公手上是有幾條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窮鬼,休說十四金,連一金都沒見到過!「

  季嬰不再理會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縣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緊趕慢趕,天黑就能到,直接押著三個盜賊過去罷,早一些交到縣獄裡領賞,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頷首,他雖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關自己未來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軟,只好讓這幾人給自己的富貴做墊腳石了。

  那虯髯大漢被反縛雙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卻還在嚷嚷:「從亡出軍營的時候起,我便知道會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還有一個請求……「

  黑夫看向他:」你說。「

  虯髯大漢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將我押送官府後,若是得了賞,一定要讓我看一眼,摸一下!讓我知道,自己真值那麼多錢!「

  「閉嘴!」季嬰沒來由一陣心酸,又踢了大漢一腳,只是這一下,沒有那麼重了。

  黑夫、季嬰將三名賊人提拎起來,逼迫其上路。誰料,就在這時,道路上卻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過來,他們全副武裝,手持弓箭、戈矛、短劍盾牌,甚至還有個騎馬的。

  遠遠看見黑夫等人,那騎馬者便加速疾馳過來,遠遠便大聲喊道:「賊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數步外,他才一握韁繩讓馬停了下來,馬蹄揚起的灰塵撲了黑夫二人一臉。

  季嬰吐出沙土,大罵道:「你這廝,想要作甚!」

  馬上之人二十餘歲,他頭戴赤幘,身披皮甲,內裡是絳色衣服,腰間帶劍,長了一張瘦長的馬臉。

  見三名賊人被縛,來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馬過去查看,黑夫對他倨傲的態度很不滿,便伸手一攔,止住他去路。

  此人頓時老大不高興,板著臉道:「大膽!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只知盜賊已被我擒獲。」黑夫寸步不讓。

  二人目光相對,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起來!

  「壯士,亭長……誤會,誤會。」

  就在這時,方才那個被賊人追趕逃走的商賈也氣喘吁吁的來到這裡,連忙上前勸架,對黑夫二人行禮道:「多謝二位壯士救命之恩。」

  而後他又介紹起那人來:「這是本地湖陽亭長,是我找來的救兵,亭長,那些盜賊便是在此埋伏襲擊了我……」

  「亭長?」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這時,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陸續過來了,他們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圍住了黑夫二人,將弓箭兵器對準他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3 AM

第6章 搶功的

  亭,是秦國的基層單位,主要設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圓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長」,或稱之為「亭嗇夫」,負責巡查鄉里,稽察非違,捕拿盜賊等,就好比後世的派出所所長。

  亭長之下,還有一些屬員,稱為求盜、亭卒,可以攜帶軍隊制式兵器弓、弩、戟、劍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沒有感覺到這些「派出所民警」絲毫善意,他們咋呼呼地將黑夫、季嬰一圍,兵器湊到了身前數尺處。

  有了幫手後,那湖陽亭長氣勢更盛,他用審訊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許人也?可有驗、傳?」

  平頭老百姓就是比當官的低一等,沒辦法,黑夫和季嬰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證」「介紹信」讓他檢查了一遍。

  湖陽亭長只是隨意一看,便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兩個去縣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與我當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揚起頭道:「這盜賊,真是汝等擒獲的?」

  季嬰回答道:「好叫亭長知曉,是我二人協力擒拿,正要送往縣城交付官府。」

  湖陽亭長眼珠一轉,讓人取來他的二尺板牘和繩索,官氣十足地說道:「我身為一亭之長,逐捕盜賊是我的職責。」

  他指著旁邊那三名被縛盜賊道:「既然此案在本亭發生,理當由我來審訊、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縣城服役麼?且速去,這賊人,交給我便好……」

  黑夫和季嬰面面相覷,對亭長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嬰連忙湊到黑夫耳邊道:「這湖陽亭長莫不是想要搶你我功勞,千萬別答應!若是他自行押解賊人去縣城,那兩萬多錢,就與吾等無關了!」

  黑夫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秦國的重賞制度,使得對首級、功勞的爭奪十分劇烈,在家裡時,他可沒少聽大哥衷說起,在戰場上,有時為了爭搶一個首級,袍澤之間便能拔刃相向!更別說平時了。這亭長肯定在打三名賊人的主意,若從了他,到手的巨賞就要飛了!

  於是黑夫抱拳道:「此去縣城也不遠,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勞亭長費心了。」

  季嬰也嚷嚷起來:「沒錯,亭長請回罷!讓那商賈隨吾等去一趟縣城作證即可。」

  」此事豈由爾等說了算?「

  湖陽亭長臉色一板,正要動怒,他的副手,那個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盜卻眼珠一轉,在他耳邊低語一番。亭長這才壓住火氣,繞著那三名賊人走了一圈後,不屑地說道:「盜賊狡猾,武藝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將其制服?我不信!」

  同時,那求盜又朝那商賈使了個眼色,商賈是湖陽亭人,與亭長、求盜熟識,頓時瞭然。

  他便將黑夫、季嬰拉到一邊,對他們說道:「二位壯士,做人勿要太貪,湖陽亭長聽聞有盜,便帶著亭中求盜、亭卒大老遠趕來,沒有功勞,亦有苦勞,豈能讓他們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當如何?」

  商人露出笑臉:「反正賊有三人,不如便與亭中眾人分了!就說是共同擒獲的,何如?」

  他話才說完,季嬰便低聲罵道:「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卻想來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鬥,靠本事擒拿的賊人,憑什麼分給別人?想都別想!」

  被季嬰噴了一臉口水,那商賈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陽亭長也露出了凶惡的面目,一揮手,他手下的求盜、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來,嚇了季嬰一跳:「君欲何為?」

  湖陽亭長冷冷道:「將賊人交予我!汝等自行離開,不然……」說著揚起了手中板牘、繩索,這是要武力搶奪了。

  季嬰有些怕了,他回頭看了看黑夫,想讓他拿個主意。

  黑夫沒動聲色,他一直在思索該怎麼辦。

  離家前,老實巴交的大哥衷對他一再囑咐,出門在外,凡事要忍讓,休要與人口角私鬥,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這湖陽亭長雖然只是斗食小吏,畢竟是個官,按照秦律,平民與官吏動手,不管佔理不佔理,都要論罪,一旦服刑,這輩子就算完了。

  可湖陽亭長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又讓黑夫氣不打一出來。不管是將賊人拱手相送,還是與亭長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該怎麼辦?黑夫陷入了兩難。

  恰在此時,他卻看到道路上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上染著黑紅相間的漆,兩匹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與他們同在一個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車駕麼?

  黑夫頓時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辦法,就是報官!」這是大哥反覆交待他的話,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這個辦法了。

  他立刻瞅了個空子,猛地撞開了求盜、亭卒們的包圍圈,往外一竄,跑到路中央張開雙臂,攔下了馬車!

  亭長、商賈、季嬰等人被這變故驚呆,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那車伕也沒料到會有人攔路,連忙拉住韁繩,馬車在黑夫面前數尺外勉強停下,車伕破口大罵道:「哪裡來的豎子,竟敢當涂攔道,你可知這是誰的車?」

  「自然知道!」

  黑夫這會也不講究,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中央行禮,高聲大喊道:「小人有冤情,還望大夫做主!」

  過了一會,馬車的竹簾緩緩掀開,裡面露出了一隻手持竹卷的手,還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須,腳穿錦履,的確是位文質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緩緩問道:「汝有何冤情?且道來。」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縣城服役士伍,昨夜與大夫同宿於客舍。今早與同袍結伴而行,路遇盜賊劫殺商賈,便上前阻止,擒獲三名賊人,正想送去縣城交付官府,誰料……」

  這時候那亭長等人也來到路心,黑夫便指著他道:「誰料當地湖陽亭長欲奪取賊人,將功勞佔為己有!」

  說完這話,黑夫心裡砰砰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沒有賭錯,眼前的這位文吏大夫,是個能明斷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陽亭長十分慌亂,眼前這位大夫他是認得的,連忙下拜連連頓首:「下吏只是按照慣例詢問一番,並無奪功騙賞之意!這士伍,他是誣告!」

  雙方爭執不下,那馬車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著竹卷,一手摸著唇上鬍鬚,目光在黑夫、亭長二人中間來迴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綁的盜賊,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隨本吏去縣裡走一趟,便知曉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職權之內,我乃安陸縣獄掾,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6 AM

第7章 喜

  這天日暮時分,安陸縣官寺,縣獄正堂內,安陸縣丞終於結束一天的辦公,將頭從堆積如山的簡牘中抬起來,就在他拍打痠痛的脖頸時,便聽門口小吏來報,說是獄掾喜回來了。

  「這麼快就回來了?」

  縣丞頓時大喜過望,連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親自出門相迎。

  秦國制度,縣以縣令為長官,治於縣寺,銅印黑綬、秩六百石。縣丞為次官,治於縣獄,銅印黃綬、秩四百石。

  縣丞的職責是輔佐縣令管理政務,相當於後世的副縣長兼法院院長。而獄掾,只是縣丞之下分管訴訟刑獄的屬吏,相當於法庭庭長,作為上司,實在沒必要親自出迎。

  但安陸縣丞卻很清楚,這位「喜」非一般下屬可比,此人在安陸縣當了許多年的文書、令吏,素有幹練之稱,後來又調任鄰近的鄢縣做獄掾,負責法律解答和法律執行,秉公執法的名聲甚至傳回安陸來。

  秦王政十五年時,喜又投筆從戎,參加了秦國攻趙國之役,戍守平陽,立下功勞,從不更升為第五級的「大夫」,當然,此大夫與春秋時的大夫不是一個概念,只是一個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罷了。隨後,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調回治安極差的安陸縣任獄掾,希望他能約束不法。

  幾年來,雖然喜工作兢兢業業,手裡沒有一起冤案發生,但也沒什麼亮眼的事蹟,所以安陸縣丞一開始也把他當作尋常下屬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親病逝,喜回鄉安葬服喪。兩個多月裡,沒了喜的協助,縣丞愕然發現,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屬吏治獄、封診、爰書,也沒有喜辦的妥帖,還出了不少紕漏。

  想想也對,放眼整個安陸縣,上哪去找像喜這樣,能將整部秦律一筆一劃抄寫下來,並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陸縣丞醒悟過來,原來,喜才是他治理安陸刑獄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門後,縣丞大老遠看見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總算將君盼來了!」

  「下吏豈敢讓縣丞親迎,真是折殺我也。」

  喜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歲,頭髮黝黑束冠,唇上兩撇矢狀胡,身穿窄袖深衣,標準的文吏打扮,見縣丞親迎,他連忙作揖,口稱不敢。

  縣丞將喜扶起,發現他還是老樣子,衣服裡常常放著一卷竹簡,好方便吃飯、乘車時翻閱,手指上永遠沾著墨汁,誰知道他一天要抄寫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點沒變啊。」縣丞心中感慨。

  二人攜手返回堂上,縣丞對喜家裡的喪事唏噓了一番,喜卻早就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了。這個工作狂沒有與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單刀直入,談及了今天途徑湖陽亭時遇到的案子,同時問縣丞,當由誰來負責?

  縣丞皺起眉來,此事涉及一個亭長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這兩個月他忙於案牘,巴不得喜回來分擔點工作,便捋著鬍鬚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來審理,如何?」

  「喜決不推辭!」

  喜這個人沒什麼愛好,就是對審案、抄秦律情有獨鍾,任何疑難案件都能迎刃而解。兩個多月沒有接觸刑獄,喜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鏽的鋼刀,急需一場案件來磨礪一番。

  不過,刨除那亭長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這場案子並不複雜,對於如何審理,喜早有方略,便向縣丞請示道:

  「在我看來,此案可以一分為二。第一,是商賈鮑自告盜賊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嬰自告湖陽亭長、求盜等欲奪功騙賞案……只有確定前案盜賊罪行、被執經過,後案才能審理。」

  和後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國的訴訟、審訊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進入這個流程,首先必須有人告發,才能作為一場審訊的開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發,則為「自告」,相當於後世的「原告」。

  喜又說,如今三名盜賊已被繫於縣獄,並安排了醫者為受傷的賊人療傷止血。兩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統統被他帶了回來,很快就可以正式開案!

  「喜君真是雷厲風行,君辦事,我放心。」縣丞十分滿意,便安心地當起了甩手掌櫃,讓喜自行抉擇……

  ……

  喜告別縣丞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自己辦公的屋子,他的兩名下屬,令吏「怒」和獄吏「樂」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他的下屬取名也是湊巧,樂常對怒說,再找個叫「哀」的人來做文書,他們這個小官署就湊齊「喜怒哀樂」四種情感了。

  喜卻沒工夫說笑,他一邊在案上寫著「封診式」,也就是此案的審訊原則、程序,一邊說道:「汝等當知,訊獄開始前,先要確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貫。」

  二人點頭:「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兇聲厲,讓人膽寒,便負責去詢問三名盜賊,稍稍威嚇一番。」

  「樂,你面善聲悅,便負責去詢問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驚慌,安心等待訊獄。」

  怒和樂連忙稱是,從知道上司回來起,他們便明白,自己加班加點的苦日子又來了,好在這位獄掾喜辦案經驗豐富,對付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法子,統統了然於胸。

  「至於那湖陽亭長和求盜等人……」

  喜停下了筆,抬起頭,冷冷說道:「身為亭長,卻知法犯法,可見是個膽大妄為之人,聽說他家中還有些背景,汝等恐怕應付不來,就讓我去親自會會他。「

  怒、樂二人唯唯應諾,說自己明日一早就去辦這些事。

  「明早?」

  喜卻搖了搖頭道:「看來本官不在這兩月裡,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開始訓導二人:「早在商君變法之時,便要求官府必須處置完當日公務,不可拖延過夜!」

  怒、樂二人頭皮發麻,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歡效仿,言必稱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話。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強,以宿治者削!」

  當天能把政務都處理完的國家,就能在天下稱王;拖到當夜處理完,國家也能強大;但如果拖過了夜,明天再辦,這樣的國家就削弱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地方區區小吏,雖不敢說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說能使秦國強盛。但至少,不能因為吾等的懈怠,致使國家削弱……「

  怒和樂面面相覷,不就是加班麼,怎麼扯到國家大事上去了?

  其實還有一句話,喜沒有明說。

  他已經聽說了,這犯案的湖陽亭長,竟是縣左尉(公安局副局長)的侄兒!

  秦國制度,大縣置右、左二尉,主輯盜、兵役。左尉是安陸縣裡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縣丞之所以將此案交由喜來審理,就是怕與左尉結仇啊。

  左尉一家在安陸縣很有背景,廣結賓客,倘若喜不能迅速辦理此案,恐怕夜長夢多,給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間!

  如此想著,喜便抄起案上的筆、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樂,汝等立刻隨我出門,連夜審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7 AM

第8章 咱們法庭上見

  另一邊,黑夫和季嬰自打來到安陸縣城後,就被獄吏帶到縣獄安置,不過不是牢房,而是縣獄的客舍,據說這是專門給他們這類「自告」準備的。房間不大,卻還算乾淨,地上是兩床稻草墊,可以讓他們歇息,不過不能隨意走動,上溷軒(廁所)都得有人盯著,一日兩餐都有供應——當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糲米。

  季嬰很不安,黑夫閉目養神時,他一直在來回踱步,擔心這擔心那,過了一會突然問道:

  「黑夫兄弟,你說那位喜大夫,能秉公辦案麼?」

  「應該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墊上漫不經心地回答。

  聽到「喜」自報名號時,他也是微微一驚,記得前世電視節目裡說,雲夢秦簡最大的發現,還不是「黑夫」寫給家裡那封信,而是名為「喜」的安陸縣官吏棺材裡滿滿當當的秦律摘抄,這為考古學家打開了通向秦代的大門……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親手抄錄的簡牘外,棺槨內竟再無其他值錢的陪葬品,可見,這是一位多麼熱愛自己的工作的公務員啊。

  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枉法吧?

  說來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秦律的公平正義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料,外面卻忽然有人推門而入!

  黑夫連忙起身,微弱的光從外面撒入,卻見是一個面色和藹的皂衣小吏,手持筆、削,其裝束打扮,簡直是兵馬俑裡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見季嬰、黑夫向他行禮,小吏便笑呵呵地說道:「不必多禮,我只是一區區斗食小吏,不算個官,汝等坐下說話。」

  於是黑夫與季嬰便跪坐在稻草墊上,這位自稱「樂」的獄吏坐於他們對面,在案上放好一個固定竹簡的小木架,點亮膏油燈,打了個哈欠後,開始了例行的詢問。

  詢問的事情,無非是黑夫和季嬰的姓名、身份、籍貫,最重要是,他們之前有沒有犯罪前科!

  「沒有,絕沒有!」季嬰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黑夫也說,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沒有做過任何不法之事。

  「沒有便好。」樂臉上笑嘻嘻,可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隱瞞,等縣丞知會鄉、裡得知後,對爾等可大為不利啊!」

  二人依然說自己沒犯過法,樂才帶過不提。

  過了一會,黑夫沒忍住,問道:「上吏,我二人是來縣裡服役的,最後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誤了役期……」

  樂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縣丞已向縣尉那邊發去文書,說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審案即可。」

  樂又告訴他們,今日詢問的信息被記錄下來後,會發往他們的原籍進行核查,並要求鄉、裡以書面形式進行答覆,就叫做「爰書」。不僅原告如此,被告那邊也是這個流程,等他們身份都確認無誤後,就會開始正式的審訊了。

  黑夫道:「敢問上吏,大概何日能審訊?」

  樂笑道:「盜賊供認的籍貫並不遠,就在鄰縣,爰書來回只需兩日,不出意外的話,三日後便能開始訊獄。到時候,汝等作為自告,要與所告之人對薄公堂,說明案發經過,列舉人證、物證,再相互詰問……」

  黑夫一愣,哈?感情這秦國審案,是讓被告原告互懟,法院默默旁聽,再做出決斷。

  到時候,打官司的雙方還得扮演自己的律師,唇槍舌劍一番?

  這倒是黑夫沒想到的,他對古代審案的印象,就是各種古裝電視劇裡的青天大老爺驚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樂離開時,還撂下了一句話。

  「屆時,汝等只需據實陳述,萬萬不可說謊!切記,切記!」

  等房門再度閉上後,季嬰開始發愁,因為他雖然聽鄉中小吏科普過一些律法,尤其對犯了什麼事要罰款多少記得很清楚,但卻從未與人訴訟,對薄公堂。

  「怎麼辦?」他看向黑夫,問道。

  「涼拌!」

  黑夫卻倒頭便睡。

  由此看來,這秦國不愧是以法家聞名於世,審起案來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規矩,而不是按照官吏個人喜好胡來。

  且不說這件事己方佔理,就說他前世在警官學院時,可是上過刑訊課的,還去法院旁聽過許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對質麼,怕個鳥!

  一時間,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後的「訊獄」來。

  ……

  在一般人想像中,古代的審案,大概是這樣的:

  縣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寫有」明鏡高懸「四個字的匾額高掛正中,下面端坐著縣令老爺,頭戴烏紗帽,堂下襬著龍虎狗三把鍘刀。當人犯被押上來時,兩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爺便「啪」地一拍驚堂木,指著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殺威棒!」……

  然而到了「訊獄」,也就是法庭上見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卻是這樣的:

  這場審訊並沒有放在縣寺衙門,而是安排在一牆之隔的縣獄,縣獄內裡是牢獄,外面是正堂。從外表來看,就是個狹小的庭院,一點沒有官府應有的氣派,只是那些石子鋪成的路面,連落葉都清掃得乾乾淨淨。

  進入正堂後,黑夫發現這裡也沒有可以讓人擊鼓鳴冤的地方,更不對外開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製的屏風擋在人口處,上面塗成白色,又用墨寫著幾行秦國篆字。

  黑夫本來就識字,不然哪能到軍營裡還可以給家裡寫信?卻見上面寫的是篇名為《為吏之道》的文章。

  「凡為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

  然後就是什麼「五善」「五失」……這是秦國對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要廉潔奉公,忠於職守,禁止假公濟私,要親近百姓,做官要為百姓除害興利之類的,應該和《中共領導幹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裡的內容差不多。

  總之,看得黑夫發愣,這還是傳說中的「暴秦?」

  「希望今日審案的官吏真能做到這幾點。」

  黑夫、季嬰在獄吏「樂」的指引下繞過屏風步入正堂,才發現堂上就坐的審判者非是安陸縣令、縣丞,而是獄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頭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風。

  見到此人,黑夫心裡一顆大石頭頓時落地,聽那個獄吏樂說,這位喜大夫在安陸縣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又極得縣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會交給他代辦,由他審案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這時候,喜已經在審理」盜劫商賈鮑」一案了,黑夫他們被帶入堂內時,正好那名商賈「鮑」在交待那天他前往鄉市,在距離湖陽亭九里的道旁遇盜賊搶掠,驚懼而逃的經過。

  隨後,就輪到三名戴著枷鎖的盜賊,跪在堂下陳述自己的犯罪事實。

  那名和黑夫搏鬥過的虯髯大漢首先招供道:「我名為潘,是竟陵縣士伍,住在某裡,去年二月被徵召入伍,前往北方趙國作戰,因天大雨,畏懼遠行而逃亡,後遁入雲夢澤為盜,與其他三人結識,罪行一如商賈潘所說,沒有犯過其他罪過。」

  竟陵縣,是南郡18縣之一,和安陸縣隔著雲夢澤相望。這大漢在陳述時,堂上左右坐著的吏員們,都持筆在木牘竹簡上沙沙地記著。那認真勁,好似後世法庭上的筆錄員,他們要將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記錄,再作為檔案封存入庫,後世出土的秦簡,大多是類似的東西。

  主法官喜在潘陳述時沒有打斷他,只是不停在簡牘上寫著東西,直到他說完之後,才又問道:「除此次劫掠商賈鮑之外,沒有其他罪行?」

  潘遲疑了一下,說道:「沒有!」

  這時,季嬰卻偏過頭來,對黑夫嘀咕道:「我記得那一日,他不是說手上有好幾條人命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08 AM

第9章 法家都是處女座強迫症

  「訊獄喧嘩,當笞(chī)!」

  還不待黑夫回答,那個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嬰,隨即堂上待命的兩名武吏便走了過來,將季嬰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嬰大喊冤枉,但一碼歸一碼,怒親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無奈地閉上了眼,一直聽著竹板響了十下,季嬰也嚷嚷了十聲,這場臨時刑罰才算結束。

  好傢伙,被告沒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這只能怪季嬰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輕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會造成大的損傷,等板子打完了,喜才問季嬰,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給官府。

  季嬰這下老實了,將那日盜賊潘所說的話,一五一十陳述出來。

  喜聽完後點了點頭,看向盜賊:「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時胡說。」潘卻仍舊心存僥倖,斷然否認!因為他知道殺人是什麼後果。

  「好,既然你不承認有其他罪行,那且聽聽這是什麼。」

  喜攤開面前的一封竹簡,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縣丞,敢告安陸縣丞……」

  這是竟陵縣回復的爰書,接下來,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輕時數次應徵入伍,參與戰爭,卻因作戰不積極被斥責,回鄉後又散播消極言論,被鄰居舉報,於是罰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卻在北上途中擊傷了押送人員,搶奪了甲衣和武器,逃入雲夢澤。

  這之後,潘還試圖潛回籍貫所在地,攜帶他的妻兒一起出逃,卻被他的鄰居們制止,潘再次傷人遁走。

  「你如今還敢說,沒有其他罪過?」喜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潘見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頭沮喪地垂下,承認了這些罪過。

  喜的聲音又柔和下來,似乎已對潘的一切瞭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無一不知,無一不曉,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認罪之心……比如說,半年前在竟陵縣小河裡那起入室殺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參與了?竟陵縣的爰書裡說,那起案件倖存者口述的兇犯容貌身材,與你完全相同!」

  喜的臉說變就變,嚇唬道:「若是不從實招來,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後世腦補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國的審訊,以收集證據、加以詰問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實在冥頑不靈,才會對其用刑,但在官吏們眼中,這已經是下乘做法了。

  潘剛才只是沮喪,現在卻是大驚失色了,他連連稽首,如倒豆子般,將自己犯過的一切罪過統統說出。

  原來,他手裡真背了兩條人命,還參與過大小五六次搶劫,只是搶掠的錢財不多。

  可惜秦國判案,可不管你搶了多少錢,看的是你那顆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錢,就算是不值一文錢的繩索、桑葉,也算盜!更別說殺人了。

  不過,殺人還不是最極端的犯罪,秦國刑律裡最嚴重的罪行,除了謀反外,當數群盜罪。

  接下來,喜又讓潘的兩名同夥一一陳述自己的姓名籍貫、罪行。結果讓人大吃一驚,他們居然是從楚國江南地(湖南)逃入雲夢澤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這下就有些麻煩了,喜雖然早知曉此事,但還是皺起了眉。

  秦國的律法只適用於秦的郡縣,可管不到楚國去,如此一來,這兩名楚國盜賊的籍貫、罪行就無法核實,只能按慣例判決。

  到這時,就輪到黑夫、季嬰二人出場了,一如剛才那樣,先陳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貫。

  喜則反覆向他們確認,當時看到的盜賊,僅有四人?

  「的確只有四人。」黑夫現在對喜十分佩服,整個縣獄正堂,儼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銳、幹練,絕不亞於後世任何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於五人,那便構不成群盜罪。」

  喜摸了摸鬍鬚,對眾吏員說道:「記下來,潘等人,不算群盜,只能以普通的盜殺罪論處。」

  這樣一來,這場案件的經過、犯罪的性質已一清二楚,但還不算結束,喜的目光又轉向了黑夫二人,詢問起擒拿盜賊的經過。

  季嬰似乎忘了剛才挨打的事,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尤其對黑夫一人擊三賊,空手奪白刃的事蹟好好吹噓了一番。他自從認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彷彿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與有榮焉。

  季嬰別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說到精彩處時,那些一直在記錄審訊經過的小吏,竟紛紛停下了筆墨,凝神細聽。

  喜依然沒有打斷季嬰,等他口乾舌燥地說完後,才偏頭問黑夫:「是這樣麼?」

  黑夫只得硬著頭皮道:「言語雖有些誇大,但大體不差,小人的確是以一敵三,不過季嬰也與另一賊人搏鬥許久,若不是他協助,我恐怕已是道邊死屍。」

  喜點了點頭,沒有貿然相信,又問了三名盜賊一遍,見他們沒有異議,才將諮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來怒的職責,不僅是維護公堂秩序,還包括屍體檢驗和現場勘驗工作,相當於後世的法醫。秦以法家思想治國,凡事力求精準,前日被派去問詢三名賊人時,怒已經將賊人的傷口情況一一記錄,並提交檢驗報告書「爰書」。

  「楚盜甲左腳踝外側有一刃傷,橫向,長9吋,是短劍劃傷的痕跡,腹部有淤傷,是被重拳擊打的痕跡;楚盜乙的右腿外側有一處刃傷,縱向,長4吋,寬1吋,創口平滑,是短劍刺入的痕跡,其餘部位無傷……」

  在看完傷檢爰書後,喜便能知道,黑夫並沒有說謊,擊中賊人的部位,傷口深淺都一一吻合,這才面露詫異道:「看你年紀不大,竟有如此膽魄、身手。」

  黑夫還在那震驚於秦國勘驗制度之先進,都能和後世法醫媲美了,卻聽喜問他:「你的武藝,又是跟誰人學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敵拳可不是這時代的東西,眼看喜如同處女座強迫症般,瑕疵必較,當然不敢胡說,只能找個死人來做擋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傳授,他曾在軍中服役,斬首立功,拜爵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與野豬搏鬥,領悟了一套拳術,因為在三個兒子裡最偏愛我,便只傳給了我……」

  騙鬼哩!沒記錯的話,便宜老爹最疼愛的,明明是小兒子「驚」,也就是歷史上跟黑夫一起去軍營裡的弟弟。不過黑夫現在已經練得說謊不露破綻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幾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還能問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皺了皺眉,雖然直覺告訴自己,黑夫沒有如實相告,但也未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便不再追究,只對堂上的文書小吏們道:

  「記下來,三名盜賊應是黑夫與季嬰擒獲無誤,接下來,便是湖陽亭長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陽亭長、求盜等欲搶功騙賞,如今可還堅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勵告奸,小人也堅持自告。」

  喜板起臉道:「湖陽亭長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誣告官吏,若被坐實,可是要坐誣反告,受重罰的!」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陳述冤情,不敢隱瞞。」

  「好。」喜點了點頭,朝怒和樂示意道:「將湖陽亭長等人帶上來!今日之內,定要將兩案一併審理完畢!」

  伴隨著一陣腳步,湖陽亭眾人被分別從堂下帶上,有那瘦小的求盜,還有三名亭卒,他們來到堂上後,都死死瞪著黑夫,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長了一張馬臉的湖陽亭長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處張望,找到了作為證人站到一旁的商賈鮑,用目光逼視他,在鮑畏縮地點了點頭後,湖陽亭長這才鬆了口氣。

  他轉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來:「小豎子,待會對質詰問之時,保管讓你瞠目結舌,難以自清!」

  ……

  PS:本章審訊過程、問答經過、法官最後的解辭,參考《封診式》訊獄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10 AM

第10章 哪隻手打的你?

  湖陽亭長名貞,年紀二十餘歲,家住縣城,據說是縣左尉的的親戚,繼承父爵,為第3級的「簪裊」(zān niǎo)。他靠著自己的武藝本領通過了秦國的官吏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年少得志,素來輕狂。

  或許是因為貞擁有爵位、官銜,便由他先講述事情經過……

  「好叫上吏知曉。」

  貞似乎很熟悉訊獄程序,先畢恭畢敬地朝主審官行了一禮,緩緩說道:

  「當日我正在湖陽亭內,與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賈鮑來求救,說有一夥賊人在亭南九里外襲擊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盜、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後,見三名賊人已被縛住,但擒獲他們的二人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不知在商量什麼。」

  「我心中生疑,上前盤問,按慣例查驗二人驗、傳,同時詢問他們如何以二敵四擒下賊人?不料名為黑夫的士伍卻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與我動起手來,還打了我!後來又見上吏車馬,他便撞倒了求盜、亭卒,跑到路中誣告我搶功騙賞……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說謊!」

  季嬰急了,但好歹記住自己剛才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陽亭長說完,才忙不迭地反駁他。

  「湖陽亭長,我與你之前又不認識,無冤無仇,為何要誣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當著湖陽亭眾人的面打你一個亭長?」黑夫沒忍住,開始詰問他。

  湖陽亭長翻了翻白眼:「或許是你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或許是你仗著武藝高強,目無長吏。」

  這時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陳述了,於是黑夫便將湖陽亭長貪圖那三名賊人的賞賜,先勸誘他們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強奪的事複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邊向上吏喊冤時太過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盜和亭卒,僅此而已。至於亭長所說我武力反抗,還出手打了他,絕無此事,不知他為何要這樣說……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國法庭的運作規律了,強調程序公正,法官擁有很強的縝密性、邏輯性,人證物證並舉,真的和後世庭審十分相似。

  在這種情況下,湖陽亭長還敢信口雌黃,究竟是心存僥倖呢?還是早有準備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個深秋裡還熱得滿頭大汗的商賈鮑,隱隱猜到了緣由……

  堂上,主審官喜一邊聽著二人陳述,一邊在簡牘上記下他們說法矛盾的兩處地方,並提出了疑問。

  「其一,湖陽亭長貞,是否曾勸誘黑夫二人,分功騙賞?」

  黑夫、季嬰當然說有!

  亭長、求盜、亭卒等人則斷然否認,說沒有!

  再問三名盜賊,他們則說,當時被縛於一旁,距離較遠,未能聽清。

  於是,那名商賈鮑作為證人,就成了關鍵的點,喜以諮詢的目光看向他,卻見鮑遲疑良久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並不知有此事……」

  「不好!這傢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裡一沉,季嬰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夥同彼輩詐偽!」

  「我又不曾與他們關在一起,如何串供詐偽?」

  商賈鮑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勢,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從盜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這堂上,當著獄掾,我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就讓丘鬼造訪我家!」

  丘鬼,是當地迷信的諸多鬼神的一種,居說它拜訪誰家,誰家就會窮困潦倒,身為商賈說出這樣的毒誓來,也是夠拼的。

  季嬰氣得想要跳過去打商賈,黑夫卻拉住了他,對喜說道:」獄掾,這商賈乃是湖陽亭人,與亭長等人熟識,當日他便為其做說客,想讓吾等與湖陽亭分功勞,他的證詞,不可信! 「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獄掾明察!」

  湖陽亭長見形勢反轉,開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卻沒有偏聽任何一方的說辭,而是將此頁翻過,問起了下一個問題。

  「其二,黑夫當真對湖陽亭長動手了?」

  黑夫知道湖陽亭長等人為何要這麼抹黑他,秦律規定,士伍與人打鬥,便是犯了「私鬥」罪。因為對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賊傷人」論處。應當剃光頭髮,罰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築城牆之類的苦活。

  所以湖陽亭長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動了手,實在用心險惡。

  黑夫和季嬰當然是矢口否認,說自己知道這是律法不允許的,沒有膽量與官吏動武。

  湖陽亭眾人卻言之鑿鑿,都說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目無官吏。

  至於三名盜賊,則說當時他們的視線被亭卒遮擋,沒看清。

  雙方說法相反,於是那名商賈鮑,又成了關鍵證人……

  「我親眼看到,黑夫揮拳打了亭長!」

  鮑到這時候也不在乎什麼良心不安了,開始拚命往黑夫身上潑髒水,將黑夫如何與亭長口角,如何惱羞成怒,如何仗著自己武藝高強,舉拳就打……描述得繪聲繪色。

  鮑陳述的時候,黑夫抿著嘴不說話,季嬰聽著這一切,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吾等危矣,危矣!」

  季嬰知道,事情已經大為不妙了,獄掾提出的兩個問題,最後的證詞都對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實的話,他和黑夫可是要面臨重罰的!

  且不說毆打官吏的「賊傷人罪」,若是他們倆狀告湖陽亭長奪功騙賞不成立,還要面臨「誣告罪!」依秦律,將對誣告者處以與所誣罪名相應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兩罪並​​處,他和黑夫非但撈不到賞錢,還會受到嚴重的懲處,或許明天就會被臉上黥字,​​淪為官奴,發配邊疆做戍卒,甚至會牽連家人。

  另一邊,湖陽亭長貞似乎看到,勝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頓時得意洋洋。

  看來外面傳來的消息沒錯,那些暗地裡運作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商賈鮑素來膽小,略一嚇唬,便站到他們這邊來了。

  他已經尋思著,等這場案子勝訴後,自己要如何慶祝了,或許可以去城裡的女閭樂呵樂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這時,商賈鮑已經陳述完畢。

  喜在寫下的關鍵證詞後,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自我辯護的機會,不然,就得將命運寄託在喜的判決上了。

  但季嬰別無他法,嘟囔著自己冤枉,頭卻越垂越低……

  這時候,黑夫卻站了出來,他請示喜道:「上吏,我可否問商賈鮑等人一個問題?」

  喜對黑夫在絕境下,還能如此冷靜略微詫異,頷首道:「但問無妨。」

  黑夫踱步到商賈鮑面前:「你說你親眼看到我揮拳打向湖陽亭長?」

  鮑努力挺直身子:「看見了。」

  「打了幾拳?」

  「一……一拳。」

  為了不讓證詞太過失實,他只敢編造黑夫打了亭長一拳,就被眾人攔下。

  「那我問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黑夫舉起雙手,他家世代農耕,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掌心有繭,臂膀粗壯有力,彷彿往前輕輕一遞,就能將獐頭鼠目的商賈鮑掐死……

  鮑心虛地後退半步,兩隻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後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識,篤定地說道:「應當是右手!沒錯,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語,又回過身,問湖陽亭眾人:「汝等也聲稱看到我揮拳打人,用的是哪隻手?」

  求盜、亭卒們面面相覷,最後都選擇附和商賈鮑的說法:「是右手。」

  最後,黑夫站到了湖陽亭長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對,都已將對方當成了仇敵,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長,你自己捱的打,不會不記得了吧?」

  湖陽亭長感覺此事或許有詐,但事到如今,他若說出不同的答案,定會讓獄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煩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說著,他還掀起上衣,腹部的確有一個淺淺的瘀傷——這是湖陽亭長讓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話音未落,堂上的角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眾人定睛一看,卻是那個戴著枷鎖的虯髯盜賊」潘」,正笑得渾身發顫。

  「案犯,你為何發笑?」喜止住了要去懲處潘的獄吏。

  潘抬起頭道:「我笑這亭長、商賈愚笨,我記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劍,之後也一直是左手持刃,這才讓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計。」

  「與我赤手相搏時,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擊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長、商賈不知,反誣其用右手傷人,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賈鮑、湖陽亭長等人頓時目瞪口呆,而堂內更響起了文吏們飛速記錄證詞的悉悉聲。

  「沒錯,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遞到令吏怒的面前,卻見他右手肘上有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賊時受傷,至今仍活動不便,如何傷人?」

  「大夫,的確如此。」怒仔細查驗後,回頭稟報。

  喜面露驚奇,曉有興致地聽著黑夫的陳述,而那湖陽亭長、商賈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時此刻,他已經成了這場訊獄當之無愧的主角。

  「更何況,就像潘證實的一樣,哪怕不受傷,我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左手先出拳,至於為什麼……」

  黑夫朝他們一笑,齜出一口大白牙,然後舉起自己的左手,高過頭頂,像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宣佈勝利的運動員:

  「因為,我是左利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11 AM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稱之「左利手」,西方視之為不祥,中國雖然也覺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對左利手也沒有過分歧視。

  現如今,黑夫是左利手這一事實,使得湖陽亭長、商賈鮑等人的供詞不攻自破。

  主審官喜當然沒有輕易相信,他還特地讓黑夫上前,在一塊木牘上寫下自己的名。

  說來你可能不信,一直以來被說成」愚民「的秦國,卻是戰國七雄裡識字率最高的國度。雖然商君把詩、書之類的東西都燒了個乾淨,卻設置了「學室」培訓專門的法律從業者,這相當於是高等教育。

  此外,鄉里小吏也被要求識字,若是亭長、里民不識字、數,如何為國家統計戶口,編排徭役?在此基礎上,又有「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商鞅曾說:「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須向民眾普法。眼前的喜,年輕時就是做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來上訪問法的人。百姓問完以後,法官還得把所問之事寫在木板上,剖成兩半,一半存檔為《法律答問》,一半讓百姓作為憑證帶回去。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聰明點的人,也有了渠道認字。

  黑夫認識的篆字不算多,會寫的只有幾百,他左手持筆跪坐在地上,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寫下「黑夫無罪」四個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處去了。

  剛才還信口雌黃的商賈鮑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灘爛泥。

  之後,在喜尖銳反覆的詰問下,商賈鮑連連稽首,承認了和湖陽亭長串供做偽證的事實。

  在他這裡打開缺口後,喜又連續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們都招供,說自己只是受亭長、求盜所逼,才說謊的。

  最後,求盜買也供認不諱,只剩下湖陽亭長一個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輸在左手、右手這簡單的區別上。

  這時候再翻供,已經晚了。

  至此,這兩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屬吏們略一合計後,便開始當堂「讀鞫(jū)」,也就是宣讀判決書。

  這一下,黑夫再次見識到了秦律的縝密,幾乎每一種罪名,都有對應的刑罰。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盜賊。

  虯髯盜賊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搶劫殺人的「盜殺人罪」,單憑後者,他就是板上釘釘的死刑。二罪並罰,潘將被處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貫所在的竟陵縣確認所有罪行後,再當眾處死,分裂屍體後砍頭,懸首張屍示眾……光想一想那場景,黑夫就頭皮發麻。

  其餘兩名楚盜則運氣較好,他們剛好不滿足五人及以上為盜的「群盜罪」,又因為不是秦人,官府無法確定他們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說自己從未殺過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盜罪」論處,黥為城旦。可以想見,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兩個刑徒,而且贖買為庶民的機會不大。

  這之後,就輪到給湖陽亭眾人論罪了。

  「湖陽亭長貞,身為官府斗食之吏,本該持二尺木牘,向治下百姓宣揚律令,卻知法犯法,欲奪盜騙賞,並誣告士伍黑夫傷人。三罪並處,當髡、黥,戍邊!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級爵位抵罪,改為髡、贖黥,服鬼薪之刑。」

  湖陽亭長貞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自己的判決書。

  他剛成年就繼承父親的爵位,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簪裊」,可依舊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級,到達第4級「不更」,那樣的話,就可以永遠免除每年一個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陽亭大肆訓練亭卒,外出緝拿盜賊,卻總是沒有成果。直到那天,聽聞商賈鮑來報案後,他大喜過望,不想卻被兩個小士伍捷足先登,讓他很不甘心。

  也是貞急功近利,一時糊塗,聽了求盜的慫恿,便打算奪功騙賞。不想卻給自己挖了個大坑,捲入了官司,審案的還是鐵面無私的喜。

  事發後,家裡也悄悄替他打點張羅,但在秦國,至少在明面上,無人敢公然收受賄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寫著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無數位從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著呢!

  但最後,還是被他們覓到了一絲縫隙:買通送飯小吏,傳遞信息,對商賈鮑威逼利誘,讓他配合著翻供作偽。只要矢口否認自己有奪功騙賞的行為,再坐實黑夫有毆打官吏之罪,這場審判就能贏!

  但誰曾想,還不等喜細細嚴查,他們這群人編造的謊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詰問中敗下陣來。

  一向自傲的貞,居然在一個低賤士伍黔首手裡翻了船!

  如今,喜宣讀的每一個字,聽在貞耳朵裡,都像是末日喪鐘!

  髡,就是剃光頭髮,黥是面上刺字,贖黥則是可以用錢贖買此罪。鬼薪,則是進山打柴,也是一種苦役……

  對於才二十多歲,人生本來一片坦途的亭長貞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結果!

  「我不服!」

  剛聽完宣判,貞就臉紅脖子粗地嚷嚷起來。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國特有的覆審制度,當事人不服判決,可以在法定時間內請求覆審,縣裡便會將此案通報郡丞,若對郡丞的審判依然不服,可以繼續乞鞫,上達咸陽廷尉,由最高法院進行終審,期限為三個月。這樣一來,郡縣一時疏忽判的冤假錯案,便有機會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時,有個叫講的樂人被誣陷偷牛,他不服之下連連乞鞫,最後發現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縣級法官統統受到了處罰。

  「你確定要乞鞫?」喜問道。

  貞硬著脖子道:「不錯!」

  喜合上筆跡未乾的竹簡,居高臨下看著貞。

  「你覺得,本官的判決有誤?」

  「你覺得,自己還是被冤枉的?」

  「你覺得,郡丞、廷尉會對你法外開恩?」

  喜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驚雷在貞的耳邊炸開,他嘴唇慘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這刑罰,太重了……」

  「嫌罰得重?」

  喜嘆了口氣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罰得還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敗,按照秦律,你將被罪加一等!屆時刑罰更重,或許就是劓刑、斬趾了!」

  貞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實確鑿,證詞漏洞百出,還被當堂拆穿,記錄在爰書裡。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裡、告到咸陽,也沒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認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陽亭長認罪後,剩下的人就好辦了。

  作為主犯之一的求盜買,以「誣告反坐罪」加「騙賞罪」,髡往戍邊。依然要剃光頭,因為此人只是一個公士,沒辦法抵罪,所以發配戍邊,可能要許久之後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陽亭長還慘。

  亭卒三名,因為是從犯,髡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離開故里,等頭髮完全長出來,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連忙頓首感激,覺得這已經是天大的寬容了。

  商賈鮑也差不多,他以「誣告反坐」和「詐偽罪」同時論處,被判髡為城旦五年,這商賈被帶下去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幫亭長等人作偽證的。

  總之,讀完宣判書後,堂下眾人,認罪的認罪,驚駭的驚駭。

  黑夫則看著這群人的狼狽相,感到無比的舒爽。

  他現在覺得,「誣告反坐」這個罪名當真不錯,誰誣告你被坐實,就要承擔與誣告罪名相同的處罰。比如別人誣告你殺人,卻沒有證據,最終導致敗訴,那就等著被砍頭吧,所以在秦國,雖然告奸有賞,但在告狀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這條律令,黑夫彷彿穿上了一件反傷甲,在勝訴之後,一切罪責都反彈到誣告者頭上,於是那六人,雖然處罰不盡相同,但都要遭受剃頭、徒刑。

  什麼叫自食其果?什麼叫作繭自縛?什麼叫害人者,終將害己?

  這就是!

  但這暢快感,很快就被嚴酷的現實沖淡了。

  黑夫在攔路告狀時的確沒想到,這些人會被判這麼重,喜的冷面無情,讓他再一次見識到了秦律的嚴苛。

  「這就是踩紅線的下場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一時不慎違反法律,這一生就全毀了。」秦律規定,不得任命犯過罪的人當官,那湖陽亭長雖然靠著爵位免了一點刑罰,但此生基本跟官場無緣了。

  黑夫唏噓之時,喜又喚他和季嬰上前,二人連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書,從令吏手中拿過另一封簡牘,淡淡地說道:「本官做完處罰,該說賞功了。」

  一聽此言,黑夫便和季嬰對視了一下,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悅!

  打了這麼多天的官司,終於等到這一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13 AM

第12章 拜爵為公士

  卻聽喜說道:「士伍黑夫擒獲秦國殺人盜賊潘,以及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9兩。季嬰擒獲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2兩。」

  季嬰一聽發現不對,急忙詢問:「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麼?」

  「不然。」喜搖頭道:「律令言,捕群盜一人,賞金14兩,是沒錯。但潘等人數不足五人,不構成群盜罪,此事之前已說過。律令又規定,擒獲本國殺人盜賊一人,賞7金。至於外國盜賊,不論死活,只賞2金……」

  「原來是這樣!」黑夫恍然大悟,看來秦律不但在懲罰上很精細,在賞賜上也錙銖必較啊,果然,賞錢不是那麼好拿的,而且這意思不就是:外國人不值錢麼。

  只是這樣一來,他們得到的賞賜就無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僅有些肉疼,這些盜賊好死不死,為何偏偏是四個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盜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個楚人和4個秦人一起為盜,也構不成群盜罪……

  這時候,喜又問:「汝等可還有疑慮?」

  「我有!」

  還不等黑夫、季嬰應答,堂下便響起一聲猛喝,原本已經認罪的虯髯盜賊潘從地上掙扎起來,扛著他的枷鎖抗議道:「說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麼減半了!」

  這就讓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無奈地看著潘,喜則見慣了這類犯人,一揮手,獄吏就將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鄉示眾、殘酷處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遠,潘的聲音還迴蕩在縣獄裡:「黑夫,你說好讓我看看那些金子!說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將死,最後惦記著的,竟然是這件事,真不知是該哀呢,還是嘆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沒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聲咳嗽,讓黑夫回過神來。

  「汝等的賞金,待我奏明縣令、縣丞後,今日便可領取,不過……」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裡說過,但凡審訊案件,必須先聽完口供並加以記錄,儘量讓受訊者自動陳述,雖明知有謊言,也不要馬上詰問,先將疑點記錄下來。待到雙方都沒有話說,法官再按照疑點逐一詰問。

  這麼多年來,喜都是按照這「聽言--詰問--解辭」的程序審案的。

  但今日卻不太一樣,他雖然知道湖陽亭長、商賈潘的供詞有很大問題,卻沒有點破,打算到最後再一股腦拆穿。誰料,黑夫居然用靈活的詰問,讓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綻,也就不必他費事了……

  倘若黑夫是個在學室中修習過法律的弟子,或從事審訊工作多年的官吏,喜還不感到驚奇,但黑夫只是一個識點字的士伍,家裡也沒有為官者,這就讓人感到詫異了。

  「此子是個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讓他入學室學律了。」

  於是,喜便語重心長地說道:「黑夫,本官見你你武藝不俗,會寫會讀,詰問時也言辭得當,卻僅僅是個士伍,可惜了。」

  「多謝上吏謬讚!」黑夫聽出了喜對他的欣賞,忙道:「小人也希望為國出力,只是苦於沒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並不難得,眼下便是個機會。」

  黑夫一愣:「是何機會?」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著他,解釋道:「生擒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金7兩,或拜爵一級。」

  「是這樣?」黑夫看向季嬰,那日是季嬰告訴他,捕盜可得多少賞金的,卻沒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聽鄉中小吏提及,但只記住了賞金。」季嬰撓了撓頭,其實這也說得通,雖然秦國倡導官吏向民眾科普法律,可再怎麼科普,民間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點他道:「你若肯放棄那7兩黃金,便能將爵位升為公士,你可願意?」

  此言一出,本來還對少了大半賞賜有些失望的黑夫,頓時大喜過望。

  他萬萬沒想到,夢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這筆帳不難算,錢雖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載就會花完。爵位卻是鐵飯碗,雖然短時間內沒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給的田地,種出的糧食日積月累下來,可不止七金了--雖然和後世一樣,那些土地所有權仍是國家的,本人不得買賣,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稅。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謝上吏提點,黑夫願得爵位!」

  ……

  從縣獄正堂中走出時,季嬰嘴都快笑歪了。

  雖然因為他對律法理解有誤,導致想像中14金的賞賜到最後只有2金,但換成一千多枚半兩錢,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錢用線串成串,在他走動時叮噹作響,聽上去無比悅耳……

  「這麼多錢,換成糧食,夠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廳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嬰,你這是作甚?」

  黑夫同樣是褡褳裡多了一千多錢的賞賜,他連忙去扶季嬰,季嬰卻不起,而是動容地說道:「我季嬰知道自己的本事,多虧黑夫兄弟提攜,我才能沾光,與你一同捕盜立功,獲得這些賞錢。」

  「再則,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長和奸商的偽證,我恐怕已被剃光頭髮,淪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無情、涉案人員遭到的重判,季嬰就不寒而慄,後怕不已。

  「如此想來,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說著,他便朝黑夫重重頓首!

  黑夫心中暗嘆,這季嬰雖然多嘴好言,可其實心眼並不多。當時之所以分功與他,還是考慮到一個人無法押送三名盜賊。這之後發生的事,更證明黑夫的抉擇是正確的,倘若當時沒有給季嬰分功,難說他也會被湖陽亭長威逼利誘,在訊獄時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

  人性是惡的,自私的,這是商鞅創立秦國法術的根本立足點,也是事實。黑夫再世為人,又活在律令細緻、嚴苛的秦國,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個心眼?

  不過現在,季嬰是徹底視他為恩人了,也是一樁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將季嬰拽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之後一個月,你我還要在縣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沒錯……」

  季嬰這才想起什麼,看著黑夫頭頂笑道:「我還沒有恭喜你,拜爵為公士,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後,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樂了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那塊裹在髮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經被取下,換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剛才,黑夫又見識到了秦國官府辦事的雷厲風行。他前腳才說自己有意成為公士,後腳,喜便讓人將今日審判結果、賞賜情況送往縣寺,交給縣令、縣尉過目。

  原來,公士、上造,是由籍貫所在地的縣政府論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報郡;大夫以上者,則要上報到咸陽。

  論爵的工作,必須在三日內完成,不然,負責此事的縣尉就要被撤去職務。

  因為前兩天,官府才發文書確定過黑夫的身份,手續齊全,於是,僅僅花了一個時辰,縣尉的批覆就下來了:

  「士伍黑夫擒獲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16 AM

第13章 十月份就過年?

  秦國是一個爵本位的國度,為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身份高低,每個爵位,都有獨特的標識。

  士伍又被稱之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髮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級的爵位,髮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標誌。

  當然,區區公士其實並沒有什麼授予儀式,只是換了塊頭頂的布而已,也沒法讓人另眼相待,因為大街上頭頂褐布的公士多著呢,頂多能換來季嬰等士伍羨慕的目光。

  黑夫本來還想再去謝謝喜,沒有喜的提點,也許他這個秦國法盲就稀里糊塗地揣著賞錢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屬吏樂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並同他們攀談了幾句。

  樂告訴黑夫,縣上會立刻下發文書,讓他籍貫所在的鄉、裡更改他的身份記錄。縣裡還將黑夫的驗、傳統統更換,現在新頒發的身份證上,他已經是」公士黑夫「了。

  同時,官府會授予他一頃田、一處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畝地和30步見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過這些東西手續更麻煩些,沒有十天半個月是辦不下來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鄉里,便可以見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許官府還會分配一名僕役去幫你耕田。」

  樂交待完這些事後,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會在初一這天還堅持審案,不讓吾等休沐,不說了,我得趕緊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罵我了。 「

  說著,他便匆匆離去,只是走之前,猶豫再三,拍著黑夫的肩膀,收斂笑容說道:「到了更卒那邊,要小心……」

  對他這句話,黑夫一時間沒能理解。

  離開縣獄後,黑夫站在大門口處,閉上眼,感受著和曦的陽光,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頭看著縣獄裡面森嚴的秩序,再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熱鬧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這裡時,他還是一個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現如今,卻已經邁出了在這時代的第一步,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卻不因此滿足,區區公士,仍然不夠!

  黑夫之所以這麼想,還是因為今日訊獄時,僅僅因為湖陽亭長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邊,改為鬼薪,這給了他啟迪。

  通過這場官司,黑夫意識到了,秦律如此嚴苛,在秦國生活,說不準哪天就一個不小心,觸碰紅線犯了法。

  若是平頭老百姓或者公士,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減輕罪責。

  「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險些。」

  如此想著,黑夫便招呼著季嬰,想同他一起去縣城南門校場報到--今天就是他們服更役的日子。

  「現在就過去?」

  季嬰卻一臉不樂意,說道:「黑夫兄弟,雖說役期不可耽誤,但方才獄吏不是說,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麼。你我剛得了這麼多賞錢,豈能不先去吃一頓好的,慶祝一番?再說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過年啊!」

  「過年?」

  黑夫一臉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剛剛入冬,過什麼年?」

  ……

  「黑夫兄弟,你在縣獄裡能說會道,十分精明,可一出來怎麼像是被誘鬼迷住,連哪天過年都不知道了?」

  半響後,季嬰上下打量著黑夫,像是在看一個從遙遠蠻夷國度回來的人,活了十七八年,連哪天過年都不清楚,這日子也過的太糊塗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專門迷惑人的誘鬼把魂兒給勾跑了?

  「在裡面呆久了,一時口誤,一時口誤……」

  黑夫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只好搪塞過去,同時腹誹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曆法的,頂多知道點歷史大事,怎麼會知道在秦國,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來,秦國曆法,不但與後世的公曆大相逕庭,與夏曆(農曆)也不盡相同,而是獨特的「顓頊歷」。這一曆法最大的特點,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陰曆十月一日為歲首,所以這一天,的確是大年初一……

  再看縣獄、縣寺裡進進出出的各級官吏、有爵者,相互見了面,都會笑著作揖,道一聲:「正旦安好。」權當是拜年了。

  在離開縣獄時,獄吏樂對他們說,考慮到二人為配合審案,在縣獄耽擱許久,所以被允許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們明天才用過去,還給他們一人發了一枚竹簡,上面寫著前因後果,權當是證明……

  於是黑夫便放下心來,帶著一絲好奇,在這「大年初一」的安陸縣城裡逛了起來。

  安陸縣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據說是三百年前春秋時期吳師入郢,楚昭王避難時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國統治那幾百年裡,這裡就是江漢地區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此地被秦國佔據後繼續發展,如今城周長五六里,有戶三​​千,人口近兩萬,是當之無愧的大縣。

  縣城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城區,西城瀕臨溠水,有個小小的渡口,是閭里(居民區)和集市所在地。東城瀕臨曲陽湖,據說以前是楚王的行宮,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們滯留多日的縣獄就在這裡。

  今日下午,大小官員都可以休沐,官寺區較為冷清,等離開東城,進入裡閭區後,過年的氛圍才更加濃烈。

  只見居住在城內的有爵者們,紛紛走在路上,或穿著新縫製的冬衣,或手擒雞鴨、拎著狗腿、鮮魚,這相當於是置辦的年貨。

  遠處那些錯落交替的裡閭,能看到有人在為裡門更換桃符,就是長方形的桃木板,板上書「神荼」、「鬱壘」二神,用來驅鬼,秦國人很信這一套。

  「在中國,不論哪朝哪代,過年就是過年啊……」

  看著這一幕幕年節景象,黑夫心裡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落寞。

  是啊,過年的時候,應該在家團聚一堂才對,但不管是前世的家,還是秦國的家,他現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嬰也氣得跺腳:「真是晦氣,竟輪到這年節當口出來直更!我哪裡得罪里正了?」

  而後他便問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當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來服役。」

  原來,在秦國,所有滿足身高、年齡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記名字,每年在郡縣服一個月更役,至於誰哪個月去服役,是由里正決定的。里正會將裡中所有適齡者排好序號,大家按次序輪流服徭役,這叫「為役先後」。至於序號順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編制來,但也不排除人為操作插隊的可能。

  季嬰這麼一問,黑夫才想起這茬:「我家大兄同當地里正,好像還真有些過節,母親在我離家時,也曾抱怨過幾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3 11:18 AM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結怨,得從七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兒子看中的鄰村女子時說起……

  不過,現在可不是操心家裡的時候,二人早上沒吃飯,餓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飢腸轆轆,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後,季嬰眼前一亮,指著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來行人吃飯歇腳的地方,安陸縣是南北交通要道,車船往來頻繁,雖然城外有驛站、客舍,但在城裡,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這家食肆略顯簡陋,茅頂白牆,只一面寫著「食」的布旗在桿子上沒精打采地垂落著,店內擺放著幾張木案,甚至都沒塗漆,案邊是粗糙的草蓆,裡面也冷冷清清,吃飯的人只有五六個。

  「大過年的,眾人都歸家團聚去了,只有實在沒辦法的役卒、行商,才會在此處湊合……」

  季嬰仍是氣呼呼的,他來過安陸縣服役兩次,對這裡比較熟悉,便邀約黑夫鑽進食肆內,跪坐在靠門的案几草蓆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這食肆的店家是個面色薑黃的中年人,聽到呼喊,才慢吞吞地過來。

  因為秦國國情特殊,不管是逆旅,還是食肆,這吃住兩大產業都是官府包辦,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積極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時期的公營飯店,你見過哪個服務員會滿臉堆笑地替公家掙錢?

  見季嬰只是一個小士伍,黑夫也不過是個區區公士,店家頓時面露輕視之色,冷冷地說道:「黍臛倒是有,只是這價錢……」

  他將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著他們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錢人,別是來騙吃騙喝的。

  季嬰就等他這一問呢!當即笑了起來:「怎麼,還怕吾等吃完不給錢?」他說著便將手裡的褡褳打開,將一大捧成串的半兩錢往案上一拍!劈啪作響!

  店主人見那些錢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驚,更面露疑色道:「這些錢,你從何處得來?」若是季嬰支支吾吾,他已經打算去報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這錢來得正當!」

  季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吾等擒獲盜賊,剛在官寺領了賞!」

  他故意嚷嚷出來,彷彿想讓店裡的食客都聽見一般。

  果然,店內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聞言都看向了這邊,開始對二人指指點點。

  店主略顯驚奇,將瘦猴一般的季嬰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個以一敵三,力擒賊人的黑夫?」

  這件事都傳到外面來了?

  季嬰連忙搖頭,指著黑夫道:「我哪有這本事,黑夫是這一位公士!」

  店主嘖嘖稱奇,對黑夫作揖道:「這幾日,安陸縣裡裡外外都在流傳此事,說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盜賊,如擒三歲嬰孩,不想今日能見到壯士,果然體格雄壯,相貌不俗!」

  「好壯士!」

  食肆內的幾名食客也紛紛拊掌叫起好來,黑夫只得尷尬一笑,朝他們行禮道謝。

  「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話不能這麼說。」店主忽然一下變得熱絡起來,笑著說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這便親自下廚,將黍臛做出來,並多加肉,以饗勇士!」

  店主人這前倨後恭讓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樣子,絕不是因為他新得的公士頭銜,而是對他發自內心的敬佩。

  不過想想也對,這時代的人,對勇士極為敬佩,且不說豫讓、聶政等世人崇敬的俠士刺客,就說在安陸縣,年輕人最崇拜的,就是雲夢鄉的一位「打虎英雄」,因為在山林裡射殺了一頭老虎而聞名全縣。

  這麼想來,他一人擒三盜,空手奪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確可以讓縣裡的人議論上好久了。

  季嬰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無非是,怎麼樣兄弟,我幫你揚名了……

  黑夫無奈地搖搖頭,其實他也理解,這時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無非二樣,一個是富貴,一個是功名。在季嬰這類鄉下農人看來,有了功名,就得說出來,享受被人高看稱讚的感覺。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這小小縣城裡是可以吹噓一番,可放在整個「六王畢,四海一」的大時代背景下,算個屁?

  他與季嬰等人眼界不一樣,想法自然不一樣。

  等待食物的間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麼,他不好意思問,生怕再鬧不知道十月初一是過年的笑話,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後北方人稱黃米子,或稱軟米子;臛,則是肉羹。黍臛,應該是黃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東西端上來後,果然是這樣,店主沒有食言,熱氣騰騰的肉粥裡還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塊,讓季嬰食慾大增,可黑夫嘗了一口就搖搖頭。

  吃慣了後世各種美味佳餚的他,這個時代做工粗糙的食物,總覺得淡寡無味。而且這肉粥裡面,那不知是豬肉還是狗肉的可疑肉塊,還有一股子腥味,讓他幾欲作嘔。只是為了果腹,也為了不讓一旁殷切看著他們的店主人難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嚥,還得稱讚好吃……

  回到這時代後,黑夫最難適應的除了語言文字外,還有三點。

  一是襠下沒有內褲風吹屁屁涼,叉開腿坐時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別提多尷尬了,不然你以為,這時代的人為何要雙腿併攏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兩件,沒辦法經常換洗,時間久了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都有一股難聞的臭汗味。要知道,這年頭生產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時候,甚至會把好點的衣服當做不動產寫進遺書裡……

  第三嘛,就是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麵條,或者餃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著,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這只是痴人說夢,雖然這時代磨已經在北方出現,但好像沒傳到南郡來,這就尷尬了。目前秦國去除穀殼的主要方式是舂,還有一種專門給犯罪女子設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見這活計多麼勞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錢又有閒了,非要嘗試張羅點能滿足口舌之慾的東西出來。」黑夫不圖別的,只為了自己的五臟廟。

  季嬰倒是很滿足,狼吞虎嚥地端著陶碗,大口大口喝著黍臛,嚼著那些油膩膩的肥肉。在這時代,貧窮限制了大家的想像力,在普通人眼裡,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來,黑夫回頭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雖是屌絲,可放在戰國秦代,已經是個「膏粱子弟」了。

  當然了,有了肉,豈能少得了酒?

  季嬰一邊吃,一邊嘆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裡不許聚眾飲酒,往年只盼著正旦、臘祭,可以和鄉黨們喝一點,可如今……」

  秦人過年所飲之酒,也是用黍米釀造的,稱黍酒。但據黑夫所知,平日裡百姓根本沒機會喝到,因為秦國禁酒之嚴,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從商鞅時起,因為釀酒浪費糧食,百姓喝酒後也容易膽大鬧事,於是秦國就故意把酒價提到了十倍!相當於後世對菸酒征重稅。這樣一來,在安陸縣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連飯店裡也不讓賣酒,不然你以為,在其他國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國為何就變成了「食肆」?很簡單,這地方不賣酒啊!

  你也許會說,不就是米酒麼?農家自己釀造有什麼難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秦國在《田律》裡明文規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嗇夫、部佐謹禁御之,有不從者令其有罪!」

  於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發,至於大堂廣眾下群飲,只有十月初一和臘祭這兩天被允許,過年嘛,總得讓人樂呵樂呵。

  黑夫倒是對淡如飲料的小米酒沒什麼興趣,笑了笑不以為意。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後面一對看似商賈的人在談論事情。

  「關中那邊來的人說,大王已發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聽到這幾個關鍵詞,黑夫的耳朵不由得豎了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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