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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5:51 PM

玄色 -【啞舍·第四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14 08:52 PM 編輯

【書名】:啞舍IV

【作者】:玄色

【內容簡介】:

啞舍第四部的主題,是關于逝去的歷史。

手持著洛書九星羅盤的陸子岡和醫生,為了追尋老板的下落,一次次地穿梭在歷史的幻影之中。

看似毫無主題,事實上是在回顧老板在兩千年之中的歷史片段。

而通過陸子岡和醫生的穿越,來嘗試一下現代思想和歷史事件的碰撞。

讓我們期待這十二個遺漏在歷史長河中的古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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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5:54 PM

第一章 織成裙

李裹儿蹲在后院的花圃里慪氣,十歲的她穿得跟個男孩子一樣,粗布皂衣,頭發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扎成一個結,形如兩個羊角,梳得也像個男孩子一般。若是旁人見了,倒會暗贊一聲這娃娃生得好,像是觀音大士座下的童子一般水靈有福氣。

李重潤尋過來時,見到的就是一個髒兮兮卻又透著几分可愛的小娃娃。他不由得暗笑了一聲,覺得自己這個小妹實在是有趣得緊。他自己今年也不過大李裹儿兩歲多,但已經有了少年人的雛形,身材要遠比李裹儿高上許多,很輕易地便把蹲在地上的小娃娃整個抱了起來。

李裹儿嚇了一跳,隨后發現是自家哥哥,便掙扎了一下,脆聲喚道:“重照哥哥!”

李重潤怕她摔倒,連忙松了手,扶著她在地上站好,皺眉道:“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改名叫李重潤了。以前看你年紀小,也沒太要求你。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十歲了,以后要注意改口才是。”

李裹儿從未見過自家兄長如此嚴肅,李重潤本就是皇子貴胄,一出生就被封為皇太孫,雖然后來和父親一樣被貶為庶人,但天生的皇家氣度,隨著年歲漸大,越發地讓人不敢小覷。

李重潤確實是有些生氣了,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說重話,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妹還會像以前那樣把這話當成耳旁風。但他這臉剛繃住沒多久,就發現小妹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垮了下去。暗叫一聲不好,果然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立刻水氣盈然,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雖然知道十有八九是假哭,但也把他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連忙把這個泥猴一樣的小娃娃摟在懷里輕聲安慰。

“重照哥哥是壞蛋……嗚嗚……”李裹儿今天本來就各種憋屈,這一下就像是找到了發泄的源頭,拽著李重潤的衣服就哭了起來。

李重潤懊悔不已,拍著幼妹細稚的肩膀,嘆氣解釋道:“小妹,你在怪爹爹和娘親今天沒給你過生辰嗎?今天京里來人了,他們沒有心思給你張羅。”何止是沒有心思,李重潤想到剛剛父親李顯一聽聞京中來了使者,連出門迎接的勇氣都沒有,急的在屋中團團轉,几乎連自盡的心都有了。每次京里來人的時候這一出戲都會上演,也虧得他娘親這麼耐心地在旁規勸,否則父親也堅持不了這麼多年。

李裹儿顯然也知道京中來人是什麼意思,哭泣聲立刻小了很多,在自家兄長懷中哭哭啼啼地問道:“問什麼……為什麼不能叫重照哥哥?為什麼要改名字呢?”

李重潤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也許是雙親一直疏于理會他們這些孩子,當初他改名的時候,也只是父親隨口說了一句,他應允,小仙蕙那妮子不明所以但也默默地應了,就小裹儿執拗地不改口,他倒是疏忽了一直不曾告知她原由。李重潤不回答,卻反問道:“小裹儿,為什麼堅持不改口呢?你姐姐很早就改口了哦!”

李裹儿聽到李重潤提起李仙蕙,就更加忿然,想要從自家兄長的懷抱中掙脫開,但后者卻比她力氣大。李裹儿掙扎了几下后,只好乖乖地保持原來的姿勢,悶悶地問道:“不要改名字,改名字就像是哥哥換了一個人一樣。”

李重潤啞然失笑,沒想到小妹的心思如此細膩敏感,雖然心中不以為意,但依舊耐心地解釋道:“為什麼這樣想呢?哥哥還在這里不是嗎?只是換個稱呼而已。”

“不一樣!仙蕙姐說過,名字是父母給孩子的第一個禮物,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李裹儿抬起頭,清脆地駁斥道。她的小臉上滿是淚水斑駁的痕跡,此時瞪著一雙和兔子差不多的紅眼睛,倒是無比的可愛。但旋即她又哭喪著臉情緒低落地說道:“可是仙蕙姐的名字那麼好聽,我就只是喚作裹儿……重照哥哥,我是不是撿來的啊?”

原來重點在這里,李重潤聞言哭笑不得,從懷里掏出手帕,低頭仔仔細細地把李裹儿臉上的淚痕和泥土擦干淨,鄭重地說道:“裹儿,你是母親在到房州的路上出生的,當時我們連一塊襁褓都沒有,父親脫下身上的衣服,親自把你包裹起來,所以才喚你為裹儿,這其實是代表了他對你的喜愛啊!”

聽著自家兄長溫柔的聲音,李裹儿漸漸停止了哭泣,睜著那雙被淚水清洗過分外清澈的美目,什麼都沒有說。

原來她果然是不在被人期待的時候出生的,她和仙蕙姐根本完全不能比……裹儿、裹儿……每次叫她的時候,父親是不是都會想起那段窘迫悲慘的過去?

李裹儿垂下了臉,嚴重的光芒慢慢地暗淡下來。

李重潤並沒有發現小女孩的情緒比之前還要低落,見她終于安靜了下來,便牽著她的手去廚房換衣服。

今天是自家小妹十歲的生辰,怎麼也不可能讓她再穿著男孩子的衣服。而且以后也不能這樣,否則小妹越來越大,這成何体統?

心中如此想著,李重潤口中卻繼續前面的話題道:“我改名並不是因為不尊重爹娘的禮物,而是因為我的名字和皇祖母新取的名字音重了,為了避諱而改的。”他們的皇祖母取名為曌,同音的名字自然是要改掉的。

李裹儿這回沒有再提問,她雖然沒見過那位皇祖母,但通過她父親母親的只言片語,已經深刻体會到那位皇祖母的威懾。李裹儿仔細想了一下,發現自家兄長改名字是在四年前,那麼就是說那位皇祖母在四年前自立為帝了。

原來女子也能當皇帝……李裹儿心中的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年紀尚且幼小的她還沒有辦法想象未來的她會離那個位置如此之近,近得几乎唾手可得。現在的她更關心的是其他事情。

李裹儿乖乖地跟著自家兄長穿過后院,這個后院中的花圃已經改為了菜園子,她娘親也親自下地種些青菜補貼餐食。他們住的地方就更為不堪,勉强算是可以遮風擋雨的几間破屋,再加上兩個子宮中來的仆役。不過此時京中來了人,那兩個仆役都到前面伺候著了,李重潤親自到廚房燒了壺熱水,又找了件干淨的衣服重新回到廂房。

他卻沒料到小妹的反應極大,看到他手中的衣服便迅速一扭頭,冷然道:“我不穿!”

李重潤耐著性子哄道:“裹儿乖,這衣服是干淨的,而且你今天也十歲了,難不成以后都穿著男孩子的衣服?你還要不要嫁人了啊?”

李裹儿咬牙切齒地低聲嚷道:“我不穿別人的舊衣服!”她說完眼圈就紅了,但這回卻說什麼都不讓眼淚再掉下來,倔强地仰著頭,强忍著淚意。

李重潤一怔,他這才反應過來,他手里拿著的是李仙蕙的衣服。他們一家人被貶房州,倒不算是囚禁,也不會讓他們隨便到外面拋頭露面,自然會給他們一些銀兩。但這也僅僅夠糊口罷了,剩余的錢帛自然是被有心人吞沒,他們又哪里買得起新衣服。有時在酷寒的冬天,他們甚至都沒有足夠御寒的衣物。

李重潤倒是不覺得李裹儿無理取鬧,他小時候曾得過万般寵愛,高宗祖父在他滿月那日就大赦天下,他一歲的時候就親自冊封他為皇太孫,開府置官屬。雖然幼時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楚,但李重潤也知道自家的父親是曾經當過皇帝的,若不是皇祖母,他現在應該是當朝最尊貴的皇太子殿下,而他的小妹應該是他最寵愛的公主。

這個念頭只升起了一瞬間,李重潤就强迫自己把它重新壓回了內心最深處。

不能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一家子現在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强。几年前他的六伯父,廢太子李賢就在巴州自盡而死,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李重潤不想知道也完全不敢去想。

伸手撫摸小妹柔軟的發頂,李重潤暗嘆自己粗心。李仙蕙只比李裹儿大一歲,但自然是有新衣服給大的先穿,等不能穿了在給小的穿,但李裹儿卻從來不穿李仙蕙的舊衣服,這兩個小妮子就像是天生不對盤一半,李重潤沒想到她們在這種事情上也較真。

細看了下李裹儿身上的男裝,李重潤陰霾的情緒忽然一掃而空,勾唇笑了一下道:“裹儿,你不穿仙蕙的舊衣服,怎麼就肯穿我的舊衣服啊?”他以前都沒注意過,這時才發覺小妹身上的衣服極為眼熟,應是他几年前的舊衣服。

李裹儿立刻別扭了起來,期期艾艾地吞吐道:“重……哥哥和仙蕙姐不一樣……”她這回倒是記得了要改口,沒把那個字喚出口。

李重潤滿意地笑笑,濕潤了帕子,把小妹的臉和手腳都洗干淨。李仙蕙從小自立,但李裹儿自小卻都是他帶大的,這些活計做得倒是熟稔。

待把李裹儿擦得干干淨淨后,李重潤對她笑了笑道:“裹儿,哥哥想看你換女裝的樣子,穿給哥哥看行不?”

李裹儿抿著粉唇,氣鼓鼓地看著床上的那套青綠色的藕絲衫柳花裙,很久之后才勉强地點了一下頭。

李重潤無聲地在心中嘆了口氣,心想以后定要想辦法,給小裹儿弄一套最最漂亮的衣裙。

公元698年 洛陽

李裹儿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淡黃衫碧紗裙,這身高腰齊胸襦裙是她哥哥李重潤在全家回洛陽之后,特意帶著她們姐妹去洛陽最好的繡坊定制的。在這裙擺上還繡有蓮花圖案,花團錦簇,足足有七八層裙擺,從內到外是從長到短,像是一層層蓮花瓣一般,而且並不顯得布料累贅,反而輕薄得隨著行走步伐而蕩出一片片漣漪,像真的步步生蓮一般。而且她的雙臂之上還挽著一條嫩粉色的披帛,和裙擺上的蓮花顏色交相輝映,今年已經十四歲的李裹儿已經初顯窈窕身姿,這下更顯婀娜聘婷。

她從小到大,都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裙子,而且是新裙子!不是姐姐穿過的舊衣服!

雖然她覺得走在她前面的李仙蕙穿的半臂月青對襟郁金裙也很漂亮,但她已大大地滿足了。偷眼再往前看去,就看到了自家兄長豐神俊朗的背影。李重潤今日身著紫色襕衫,腰束玉帶,佩蹀躞七事,頭戴黑色羅沙襆頭,足踏如意形烏皮六合靴,剛剛十七歲的少年玉樹臨風,即使走在御道之上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凝注。

李裹儿不知道自己全家被皇祖母召喚到東都洛陽是什麼用意,但看自家父親母親皆喜氣洋洋,兄長有穿上了只有皇子才能穿的極品衣衫,可見這是喜事一件。

心情放松的李裹儿開始打量起周圍的宮殿來,她的皇祖母稱帝之后,便把洛陽定位都城,稱之為東都。東都洛陽的宮殿據說和長安的大明宮一樣,也是凹字形宮闕,前為明堂乾元殿,又稱万象神宮。東西兩側如巨鳥羽翼一般飛揚的高大宮闕,高聳入云氣勢磅礡的殿堂,;李裹儿自從進了洛陽城之后就一直仰望著這里,今日終于進得宮來,她的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眨,生怕少看了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一直注意她的李仙蕙秀眉微顰,落后了几步,湊在她耳邊低聲威脅道:“裹儿,少做這等沒出息的樣子,以后我們還要住在這里呢!”言下之意是要看以后可以看得夠。

李裹儿吃驚地一掩唇,微訝道:“啊?以后我們就住這里?”

李仙蕙被李裹儿這蠢樣氣得沒言語,偷偷擰了一下她的腰間軟肉,微嗔道:“你啊!昨晚就知道穿你這碧紗裙了,果然沒把爹爹交代的話聽進去。”

李裹儿極怕癢,連連告饒,兩姐妹雖然從小就不對盤,但畢竟年齡相近,多年下來感情反而好得不得了,只是吵吵鬧鬧也是三天兩頭都免不了上演的事情。李重潤在前面聽到兩姐妹的笑鬧聲,回頭關切地看了兩眼,又無奈地笑著扭回了頭。

李裹儿昨晚倒真的不是沒注意聽,只是沒太放在心上罷了,此時回想起來,立刻牙尖嘴利地反擊道:“仙蕙姐以后可不一定會住在這里哦!我記得爹爹的意思,好像是想要把你嫁給武家的二郎哦!”

李仙蕙聞言羞紅了臉,卻知道這是極可能的事。而那位和她談及定親的武家儿郎武延基,她几日前也偷偷央求自家兄長幫看過,得到評價很高,她也就放了心。李仙蕙卻看不慣李裹儿一臉輕松戲謔的表情,刺了回去道:“裹儿你也別著急,武家的好儿郎可多著呢,爹爹定能幫你選個好的。”

李裹儿撇了撇嘴,並不當回事。她父親與武氏家族聯姻的用意誰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若是她不滿意的,絕對不嫁!相信兄長也會護著她的。

這樣嬉鬧之間,眾人本來嚴肅緊張的心情也稍微輕松了一些,穿過金碧輝煌的宮殿,來到精致的西苑上陽宮。上陽宮引洛水支流,穿宮而過,花圃中開滿了嬌艷名貴的花朵,據說一年四季這花圃中都不會斷了顏色,就算是數九嚴冬時節也會剪采為荷,更別說現在正值盛夏之時。上陽宮內造十六院中有一片人造海,海中還有仙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假山嶙峋,令人嘆為觀止。在回廊頂上有扇輪搖轉,將人工海中的海水送上回廊頂端,注入回廊廊脊,廊脊旁又有孔眼,水流沿廊檐直下,形成細碎滴答的人造水簾,在陽光的映照下璀璨晶瑩。行走在回廊之中,耳聽水滴墜落之音,嗅著沁人心脾的花香,腳踏光滑微涼的青玉石板,隔著水簾望向廊外的上陽宮風光,當真是消暑避夏的風雅之地。

李裹儿這輩子也未見過這樣豪華靡麗的景象,她驚呆了好半晌,才發現李仙蕙也沒好到哪里去,微張著粉唇目不暇接。李裹儿倒是沒工夫取笑她,她這時發現,宮中的女子身穿各色女官服飾,華麗美艷,妝容精致紅丹點頰,發髻繁復云鬢盛美。每當有三三兩兩的女官或衣著華貴的婦人經過時,都會有陣陣香風襲人,熏人欲醉。

從小到大,只穿過粗布住過陋室的李裹儿,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場華美迷離的美夢中,連雙腿都是酥軟的。

穿過水簾回廊之后,上了水上廊橋,到了一處四面通透環水的臨水閣,在緩緩飄蕩而起的帷幔之中,一位尊貴的婦人坐在主位之上。李裹儿還來不及細看對方面目,便被身邊的李仙蕙拉著扑通一聲跪倒在地。

忍著膝蓋的痛楚,耳朵里聽著父親正涕淚橫流地和那位婦人說著什麼,李裹儿便知那定是她的皇祖母。

她倒是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麼,偷偷抬眼,便看到了那婦人腳下穿的鳳頭高翹式錦履,再抬稍微高一些,她就看到了一件無比奢華貴氣的金絲羅衣擺,上用銀線勾勒出層層云霧,織紋和繡紋都針腳細密精美無匹,在微風吹拂之下,那寬大的衣擺就像是旁邊人工海上粼粼的波光,蕩起陣陣漣漪。

那片銀色和金色的粼光,看得李裹儿只覺得眼暈,不知今夕何夕。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須臾,悠揚溫和的女官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

“……李裹儿秀外慧中,封安樂公主……”

啊……她果然是在夢中,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公元701年 洛陽

她果然是在做夢,而且還是一場噩夢。

李裹儿不敢置信地拉著李重潤的袖子,結結巴巴地問道:“哥……你說……你說什麼?”

李重潤愛憐地摸了摸李裹儿尚未梳發髻的頭頂,溫柔道:“以后哥哥不能照顧你了,要好好照顧自己。”被驟然下旨賜死,李重潤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再心有不甘,卻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抗旨的。只能收拾好了心情,央求那些督刑的公公們,給他一些時間與小妹告別。

李裹儿呆呆地看著面前表情苦澀的兄長,想起剛剛府中混亂的情況,確定這並不是開玩笑,不禁如墜冰窖,瑟瑟發抖。她如同瘋魔一般,立刻起身拉著李重潤的手臂道:“哥!哥!我們趕緊離開!我們回房州好不好?我不要這些!不要這些了!”她邊說邊把身上華麗精致的飾品往下扯,叮叮當當地摔在地上。

李重潤紋絲不動,把自家小妹還想扯開衣衫的手攏住。也許是接受了事實,李重潤反而平靜了許多,甚至還扯出了一抹微笑,道:“裹儿,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李裹儿站在那里,渾身冰冷,兄長的手心溫暖,但她卻知道這般溫暖轉瞬即逝。她哆哆嗦嗦地問道:“因為……因為什麼?”

李重潤淡淡道:“皇祖母下的旨意,說是我和延基誹謗朝政,可憐仙蕙了……”

“仙蕙姐……仙蕙姐她也……”李裹儿徹底傻了,武延基是仙蕙姐的夫君。她之前也聽到一些風聲,他們不過就是私下隨口抱怨了一下張易之、張昌宗那兩個皇祖母的男寵……李裹儿渾身發冷,親孫子親孫女和親侄孫,都比不過兩個男寵嗎?

到底他們算什麼?喜歡的時候可以冊封為皇太孫,不喜歡的時候可以被貶到千里之外,想起來時可以召喚而來,厭煩時又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掌控他們的生死。

他們是人!不是螻蟻!

“爹爹呢?他沒說什麼嗎?”李裹儿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攥住了李重潤的袖子,急切地問道。但這樣的期盼,卻在李重潤無奈地搖了搖頭后完全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怎麼會忘記,她那個爹爹,在被貶房州的時候連京中來了一個太監都會嚇得要自殺。現在雖然被封為了皇太子,但骨子里的懦弱是怎麼都改不了的。李裹儿咬了咬下唇,邊說邊要往外走:“那我去和皇祖母說說,她那麼喜歡我……”

這回換李重潤反拉住李裹儿了,他哭笑不得地勸道:“裹儿,你心里也很清楚,她只不過是在做個姿態而已。而且她下旨賜死,也不光是我對張家兄弟不滿,而是容不得我罷了。”李重潤頓了頓,他也非常后悔,不該如此輕率地按耐不住。因為他的優秀,朝中的局勢開始微妙地有了變化,私下有很多臣子尋找各種理由來試探他。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正統的繼承人,便一時有些得意忘形,想來是觸犯了皇祖母的逆鱗。李重潤自知這些事是不能跟李裹儿講的,所以終是忍了忍,嘆了口氣到:“可憐的是仙蕙,她才是最無辜被牽連的一個。所以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攪進來了,還是做無憂無慮的安樂公主,可好?”

李裹儿終于忍不住扑進自家兄長的胸膛嚎啕大哭。

“聽話,我的小裹儿,永遠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過最幸福的生活,做大唐最美的公主……”

……

后來發生的事情,非常的混亂,都像一個個碎片,無論李裹儿怎麼回想,都無法再拼湊出完整的記憶。她就像是一個人偶一樣,被人强制地和自家兄長分開,即使她拼命地不想放手,長長的指甲都把兄長的手臂划破,也都被人一根根掰了下來。

等她重新恢復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她被侍女換上了素白的喪服,重新洗了臉束了發。在她房中的衣架上,赫然掛著兩套衣裙。

一套是她的淡黃衫碧紗裙,一套則是李仙蕙的半臂月青對襟郁金裙。這兩件衣服,都是兩姐妹當年到洛陽時,她們兄長李重潤買給她們的,也是她們第一次穿如此漂亮的衣裙。

只是即使如此漂亮的衣裙,當年從上陽宮中回來后,兩姐妹都不約而同地脫下來,放進了櫃子的最底下鎖了起來。

因為皇祖母賜給了她們更漂亮更加無法想象的衣裙和飾品,精美到這兩套衣裙都黯然失色,甚至于若是堅持繼續穿的話,會有失她們的身份。

轉眼間,三年已經過去,無論是哪套衣裙,李裹儿都無法再穿上了。因為她的身形已經長開,再也不是十四五歲的童稚少女。但她還是珍藏著這條淡黃衫碧紗裙,因為這套衣裙對她意義非凡。

相信李仙蕙也是一樣的。

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李裹儿站在衣架前,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父王那樣的懦弱無助,甚至還打算讓她代替李仙蕙繼續與武家聯姻!可那又有何用?皇祖母連自己的親侄孫也一視同仁視如草芥。

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李裹儿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早就已經不是當年會哭泣會撒嬌的小姑娘了,在洛陽城的三年中,她已經學會了太多太多。

眼淚,是弱者的慰藉,强者的武器,所以她並不打算經常使用。

李裹儿深深地咬緊下唇,李仙蕙臨死前,讓婢女把她的那件半臂月青對襟郁金裙拿了出來交給她,是想說什麼嗎?

李裹儿用手摩挲著衣裙絲滑的觸感,指尖所及一片冰涼。

衣服確實是一個很其妙的存在,《說文》中的釋義,衣,所以蔽体者也。在最初的時候,也不過是為了遮擋身体,掩住羞恥之處而存在的事物。但就如同所有東西一樣,衣服慢慢的就有了等級,分了階層,有些顏色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有些顏色便被禁止平民使用。

其實分等級的,並不是衣服,而是人。

可是她又怎麼甘心呢?

李裹儿絕美蒼白的臉龐上勾勒出一抹令人驚心動魄的笑容,俯身把床上的兩套衣服緊緊地抱在懷中。

她發誓,她一定要穿這世上最奢華最漂亮的衣服,拿回兄長和姐姐應該得到的一切!

其實,她最喜歡的,就是明黃色呢……

“重照哥哥……”一陣壓抑地哭泣聲在房中響起,最終微不可聞……

公元706年 長安

李裹儿扶著女官的手,款款走在大明宮麟德殿的弧形飛橋之上,低頭看著下面殿門外大廣場上正在排練的歌舞。

麟德殿位于大明宮太液池西的一座高地上,是長安最著名的宴會殿堂,這里經常舉行宮廷宴會樂舞表演,或者會見來使的活動。麟德殿其實是一組建筑群,分為三殿和几組裙樓,殿前和廊下可坐三千多人,朝中的官員都以能出席麟德殿宴會為榮。

李裹儿這次特意過來看舞女們排練,倒是聽聞尚服局折騰出來一種特殊的舞服。只見場中的五百舞女們頭戴金色發冠,身著單色畫衣,按樂曲節奏變化,共有十六種變化。李裹儿駐足觀看,發現舞女們身上穿的衣服並不稀奇,甚至還有些單調,但待樂曲奏到第二疊時,樂聲一變,曲調激昂,鼓聲陣陣。舞女們相聚場中,瞬息間便換了衣服,露出衣襟上美艷奪目的大團花。因為是五百人遵照鼓聲一起做出這樣的動作,從拱形飛橋上李裹儿的角度看來,倒是頗為震撼。

“公主,不過是她們身上罩了一層單色的籠衫,飛快地從領上抽去放入懷中罷了。”一旁額前描著綠黛眉的宮女細聲細氣地評價道。

“這倒是比那胡人女子跳的胡旋舞好看多了。”李裹儿微微一笑,卻並沒有興趣繼續看下去了,繼續沿著弧形飛橋往麟德殿的后殿走去。因為尚服局的司衣那邊剛剛傳來的消息,織成裙已經完工了,知曉她就在麟德殿,便已經派人送了過來。

李裹儿美艷絕倫的臉容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這條織成裙話費了一億錢制成,可謂是絕頂奢侈,不能說后無來者,但絕對也是前無古人的。

她發過誓,要穿這世上最奢華最漂亮的衣服。

父皇登基以來,對她百依百順,她知道這是出于她兄姐慘死的愧疚。

父皇把在金城坊賜給了她,她便大興土木,廣建宅第,無論在建筑規模還是精巧程度上都隱隱超過了皇宮。

父皇不給她宮中的昆明池,她就自己在府中建了一個定昆池,池中央仿華山雄起一座石山,從山巔飛下一股瀑布倒瀉在池水里。另辟一條清溪,用玉石砌岸,兩岸種滿奇花異草,芬芳馥郁,溪底全用珊瑚寶石筑成,在月光下分外清澈,几乎讓人以為是天上瑤池。

她自己開府置官,勢傾朝野,把國家官爵分別標定價格,公開兜售,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還是身為奴仆戲子,只要納錢三十万,便立刻授官。她還常常自寫詔書赦令,拿進宮去,一手掩住詔書上的文字,一手卻捉住了父皇的手在詔書上署名。父皇笑著為她簽字畫押,竟連赦文的內容都不看。

甚至有一次她請求父皇將她立為皇太女,父皇雖然沒有照她說的去做,卻也沒有責怪她。

她不停地挑戰著父皇的底線,看他究竟能讓她做到哪一步。

她知道朝中的大臣們私底下都是怎麼說她胡作非為的,但那又如何?

整個天下本來就是應該屬于她皇兄的!現在她皇兄不在了,她又何必給其他人留著!

織成裙又怎麼樣?終有一天她會穿上明黃色的台子袞服!

織成裙又怎麼樣?終有一天她會穿上明黃色的天子袞服!

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即使擁有了好東西,也會想要更好。李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競想要的是什麼,再奢華宏偉的宮殿,在她看來都不如幼時住的寒屋陋室來得溫馨。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寧願去穿從前那些破衣敗絮,也比現在的錦衣玉食好。

又想起往事,李裹儿心情有些槽糕,走進麟德殿左側的郁儀樓時,她隨手揮了揮,讓隨侍在側的宮女們先行退下,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也許那條傳說中價值一億錢的織成裙可以讓她暫時平靜下來。

待她上了郁儀樓的三樓后,卻隱隱聽到內間有人交談的聲音傳來。

李裹儿不悅地皺了皺眉,尚服局的司衣自然知道她更衣不喜人在側的習慣,剛剛就已在郁儀樓門口等候了。這樓上的又會是誰?

但這股被打擾的不悅,在一瞬間之后卻變成了饒有興致,李裹儿用臂間的紅袖披帛包住了腰間會隨著行走而發出聲響的玉帶佩飾,放輕了腳步聲,朝內間走去。越走近就越能分辨出談話的是兩個男子,李裹儿索性也不急著進去,站在門外聽了起來。

“這是那個片場啊?這古代擺設布置得太逼真的!暈!這個金壺難道是真金做的?居然這麼沉?”這個男人有點大呼小叫,李裹儿眯了眯杏目,不知道此人口中的片場又指的是哪里。

“你別上牙咬啊!給我看看。喏,這重量,這雕刻水平,確實像是真品。”另一個男人聲音相比較倒是沉穩些。李裹儿笑了笑。這是大唐的皇宮,每件物事都是極其奢華,又怎麼可能會出現贗品?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你說用這破羅盤,就可以回到過去找老板,但我只想要回到一個月以前啊!我們不會這麼倒霉,回到更過去了吧?”先前那個男人說話還是讓人有聽沒有懂。“這也是有可能的,我們恐是到了唐朝。”

“唐朝?你怎麼這麼肯定的?”

“其實從家具便能看出來。秦漢時代人們都是席地而坐,到南北朝時期,垂足而坐開始流行,所以從桌椅凳便可以看出來這是唐宋時期的擺設。而看百寶閣上的瓷器,宋瓷線條簡潔顏色單一,這渾圓飽滿的瓷器造型便是唐瓷的特點,更別說這三彩了。看這桌上銅鏡,唐朝銅鏡多為圓形,而宋朝多雞心形、盾形、鐘形、鼎形、爐形等等……”那個沉穩的男聲侃侃而談,對屋中擺設逐一評論,李裹儿微微訝異,倒是沒想到此人居然有此學識。不過宋朝又是什麼時代?是南北朝的宋國嗎?

“好好……現在就算是唐朝……我們這算是穿越了?會不會碰到唐朝時期的老板?”

“為了不改變歷史,最好還是不要和他見面。畢競老板是一直有記憶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喏……看這洛書九星羅盤的指針走向速度,我們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喂!不要隨便動人家的東兩!能住得如此豪華,可見非富即貴,可別節外生枝了。對了,架子上的那件裙子也不要碰!”

李裹儿知道那人指的就是尚服局做的織成裙,她本還想在門外多聽一會儿,此刻卻直接推開了內間的雕花大門,就聽里面的爭吵聲戛然而止。

重新披好紅袖披帛,在玉飾的叮當脆響中,李裹儿緩緩繞過云母彩雕屏風,臉上嚴肅的表情,卻在看到室內那兩人時換成了訝異的神情。

因為她從未看過如此剪裁的服飾。這兩個擅自出現在這里的男人一站一坐,都很年輕,估計年紀和她也差不多大,相貌都很英俊,但令她有些看不慣的是都是梳著短發。他們穿著的衣服極其貼身,完美地勾勒出他們修長的四肢,就算是胡服也沒有這樣的款式,簡單卻透著一股爽利。站在屋內的那名男子,他的鼻梁上還帶著一副奇怪的東西,像是水晶鏡片一般透明。

李裹儿感到新奇,也就沒有怪罪他們沒有見禮,而且這樣坦然的目光,她倒是許久沒有遇到過了。而且這回還一次就是兩個人。

坐著的那名男子見她進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不急不躁地站起身,躬身朝她恭敬地施了一禮道:“見過公主。”

李裹儿的下領微微揚了揚,此人行的禮倒是不錯,只是有些生澀,想來應是剛被人教導過。聽聲音,李裹儿便認出來此人便是聲音沉穩的那一個。

陸子岡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淡定,但背后卻已經開始滲出細汗。他是從進來的這位唐朝美女的衣著配飾上推斷出來這是位大唐公主,只是大唐出了名的公主實在是太多了,他又沒法推斷得太細。而且這位公主年紀看上去大概也就剛剛二十歲,但那股囂張和骨子里透出來的傲氣,確實讓人不得不低頭。

一旁的醫生也學著陸子岡的動作,胡亂地行了一個禮。沒有得到公主的回應,兩人都不敢擅自抬頭。

幸好唐朝還並不流行跪禮,只是躬身禮。要是到了元朝以后,他們恐怕不習慣也要習慣了。

偷偷地看了眼手中的洛書九星羅盤,陸子岡欣慰地發現羅盤指針的速度不錯,估計很快就會歸位。一旦指針在天道十字線歸位,他們便可以回到現代了。幸好這回運氣不錯,不用在古代停留太長時間,大唐公主那可是一個比一個凶殘啊!

這麼一走神,陸子岡便發現那位大唐公主竟是朝他身旁的醫生走了過去,而且還直接伸出手去,勾住了他的下領,强迫他抬起了頭。

這一出立刻嚇得陸子岡一身冷汗。

醫生還比較惜懂,不理解這位大唐公主的意思,一臉不解地看著她。他要比這位公主高上一頭,所以直起身子之后,便反而是俯視對方了。擱在他下巴上的手溫香暖玉,但卻讓他各種不自在,若不是知道這不是他熟知的時代,他早就不給面子退后一步了。看那公主居然還把手摸上他的臉了,最后停在了他的眼鏡上,醫生才恍然大悟,估計這大唐公主沒見過眼鏡,好奇了。

只聽這位公主緩緩道:“把這東西摘下來。”

醫生這下猶豫了,万一他這眼鏡摘下來就遺落到這個時代,千年后被考古學家發掘出來,成了什麼出土文物可怎麼辦?可是見這公主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醫生只好乖乖地把眼鏡摘了下來。但卻並沒有遞給那位公主,而是牢牢地攥在手里。

李裹儿怔怔地看著這名男子,一直在心中封存的記憶就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一般瘋狂成長。

太像了……不,並不是武延秀那樣的五官神似,而是那一身溫柔儒雅的氣質……居然和她皇兄如出一轍……

“笑一個。”李裹儿又向前走了一步,這回他們兩几乎是緊密的貼在一起了。

醫生這回各種吐槽無能,他怎麼感覺自己像是在被人調戲中?不過下一秒他就想到了大唐公主的喜好,立刻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紛紛起立。這等艷福他還是無福消受啊,幸好在他朝陸子岡求救地看去時,后者適時地拽了他一下,令他與這位公主拉開了距離。同一時刻,熟悉的眩暈也隨之襲來。

李裹儿皺眉,看著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的內間,視線在四周不停地尋找著,卻再無那兩人一絲一毫的蹤跡,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

若不是指間還殘留著碰觸對方臉頰的溫暖,她几乎要以為自己是大白天的發癔症了。

是皇兄的魂魄來找她了嗎?可是好奇怪啊……

恍恍惚惚地重新走出郁儀樓,身邊的女官立刻迎了上來。殷勤地詢問道:“公主,那織成裙可滿意?”

李裹儿愣了一下,才想起她競沒想起來看那條織成裙一眼。但她又不想對其他人解釋,只是重新整理了心情,淡淡道:“不合本宮心意,尚服局再做一條吧。”她說得極為輕巧,絲毫不把這價值一億錢的裙子放在眼內。

旁邊描著綠黛眉的宮女也不以為意,尚服局的司衣領了命令也在細細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合安樂公主的心意。那描著綠黛眉的宮女小心冀翼地向道:“公主,那這條織成裙如何處理?”

李裹儿現在是連看都不想看,隨意地揮了揮手道:“你拿去處理了吧,我聽聞你與一家古董店老板交好。就掛在他店里展示好了。”

那宮女立刻盈盈謝過,她服侍李裹儿多時,自然看得出她心情不好,便識趣地不再多言。

李裹儿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閉了閉美目,再次睜開時,又重新變回了那盛氣凌人的大唐公主。

公元2013年 啞舍

醫生待那折磨人的眩暈感過去之后,立刻睜開眼睛,安心地發現周圍是熟悉的擺設。他扶著額頭站了起來,對陸子岡沒好氣地抱怨道:“怎麼會回到唐朝去了?這破羅盤還能不能行了啊?不是說要回到一個月以前嗎?”

陸子岡坐在黃花梨躺椅上,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苦笑道:“我不也說了,這洛書九星羅盤上面的太過于深奧,這羅盤上有五十二層,最多的那一層有三百八十四個格子,你說我這個半調子怎麼能看明白這是如何運作的?”

“呼……還好平安回來了。這麼說來,下次我們還是要碰運氣嘍!”醫生趴在櫃台上,覺得找到老板的日子遙遙無期。

“那也要等一個月以后了,這洛書九星羅盤又不是每天都能用,每個月都需要推算特殊的時期才能啟動。”陸子岡剛剛被驚出一身冷汗,深呼吸了好久才終于緩了過來。

醫生卻覺得自己的鼻尖依舊環繞著那大唐公主身上侵襲力極强的熏香,湊在櫃台上的燕金翔龍博山香爐旁邊聞了好久,才消除那種味道。

“話說,那位是大唐的哪位公主啊?太平公主?高陽公主?”

“我總覺得屋里那掛在如意云頭紋衣架上的裙子,那麼眼熟呢……”陸子岡卻陷入了深思。

剛剛頭一次進行了時空旅行的醫生比較亢奮,絲毫沒有差點就被人留下當男寵的危機感,依舊興致勃勃地想要探討一下:“話說唐朝不是崇尚以胖為美嗎?剛剛那位公主一點都不胖啊,身材還很不錯。”

陸子岡瞥了他一眼,鄙視道:“那是楊貴妃的時候才流行以胖為美……而且那是豐腆!不是肥胖!”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起身朝啞舍的內間走去。

醫生好奇地跟了上去,跟著陸子岡穿過啞舍內間長長的走廊,看著他一間間打開里面的屋子,終于在是中一間的門口停了下來。醫生見陸子岡停在了門口,不由得推了推他的后背,也擠了進去。

“你在看什麼啊……這是……”醫生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只能呆呆地看著屋中那件掛在衣架上的衣裙,久久不能言語。

屋子里並未燃燈,只是在屋頂上綴了一枚拳頭大的夜明珠,正散發著熒熒的光芒。而在夜明珠正下方的立式衣架上,便掛著一副絕美的衣裙,几乎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瑰麗。

“資治通鑒記載,安樂有織成裙,值錢一億,花卉鳥獸,皆如粟粒,正視旁視,日中影中。各為一色。”陸子岡幽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我們剛剛見到的,應該是大名鼎鼎的唐朝第一美人,安樂公主。唉,那公主只活到二十五歲就被殺了。”陸子岡說得淡然,因為雖然覺得可惜,但安樂公主在歷史上可謂臭名昭薯,雖然誰都不知道真假,但最后還被扣上了軾父的惡名。

醫生呆看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神志。剛剛在那間極其奢華的房間里,織成裙看起來倒並不是特別起眼,可如今在這樣平凡沒有任何映襯的屋子里。這條織成裙卻完全讓人移不開眼。這條織成裙保存得極為完好,即使過去了千年,也依舊華麗精美。裙面以百鳥羽毛織成,隨著他的視線移動而產生色彩變化,裙上呈現出百鳥的形態,甚至因為這種變化像是被賦予了生命,栩栩如生,真可謂巧奪天工。

“真是敗家啊……這可是價值一億錢的裙子啊!”醫生嘖嘖稱奇。

“更敗家的是,據史書記載,她做了兩條織成裙。”陸子岡也跟著八卦道。

“兩條!”醫生在屋里圍著立式衣架轉了一圈,疑惑道:“這里只有一條。”

“保存下來的只有一條唄!”陸子岡聳了聳肩,“安樂公主的織成裙也被稱之為百鳥裙,在長安引起了上流社會的時尚風暴,所有仕女們都紛紛用禽鳥的羽毛和珍獸的皮毛制衣,結果導致長安城外的鳥獸絕跡。后來唐玄宗不得不在大明宮前焚燒了安樂公主的織成裙。喏,可能燒的就是其中一條吧。”

“太……敗家了……”一億錢就這麼憑空燒了啊!醫生覺得自己的詞彙空前匱乏,只能不斷地嘮叨著敗家這個詞,“話說老板把這件織成裙給弄了個單間,不是這裙子有什麼問題吧?”

陸子岡聳了聳肩,不以為意道:“你當啞舍里每件古董都有異常啊,這不過是件裙子而已,放單間恐怕也是因為它太貴了……”

“也是……”醫生頓時也絕對是自己想多了。

兩人贊嘆鑒賞了一番,但終究也是兩個大男人,對這種奢華的服飾沒有太多的興趣。陸子岡也怕打開房間時間太久,影響屋內的溫度濕度不利于織成裙的保存,便和醫生一起離開了。

屋內重新變得幽暗,只有夜明珠的光芒在靜靜籠罩在織成裙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黑影閃身而入,迅速把衣架上的織成裙卷入囊中,隨后飄然而去。整個過程居然不超過三秒鐘。

屋頂上的夜明珠閃爍了兩下,忽然間永久地暗了下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07 PM

第二章 玉翁仲

公元1057年 開封府大學

開封府內城朱雀門東北角這一帶,是東京最繁華熱鬧的地方,這里因為蔡河流過,形成一道優雅的河灣。

蔡河灣這里非常繁華,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商鋪建筑,而且更加奇特的是,這里同時擁有著貢院,太學,國子監,教坊,醫院,妓院,賭坊,從上九流到下九流,几乎都擠在這一塊區域,獨特的風景讓這里成為東進最富盛名的地方。

剛剛步入及冠之年的王俊民,跟著他的同窗好友初虞世,從蔡河灣南岸森嚴肅穆的學府中緩步走出,借著月色緩緩融入了蔡河灣熱鬧的人群中。

王俊民十七歲就入了太學,成為了這座最高等學府中的一個太學生,當然,若不是十二年前范仲淹范大人推出的慶歷新政,建立錫慶院太學,他現在還指不定在哪里苦讀詩書呢。

太學設有舍齋,只要交足了學費,吃住都在其中。在太學之中煎熬了三年,王俊民尚是首次被人拽出來好好游逛這赫赫有名的蔡河灣,一下子就被面前這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鏡像珍珠了。在人群中還能看得到很多人和他們一樣穿著圓領大袖的白細布襕衫,這是太學生的太學服。王俊民眼尖地看著几個學子穿著太學服就明晃晃地往青樓楚館走去,不由得替他們窘迫起來,恨不得把身上同樣的這套白細布襕衫換了去。

但他也知道世風如此,在市井間每每還會流傳那些纏綿悱惻的才子佳人故事。大多那些不具名的作者,就都是他的同窗們。

“康侯,想什麼呢?”初虞世都走出去好几步了,才發現身邊的人沒有跟上來,不由得回頭去喚。

“哦,和甫,只是想到明日就是上舍考試,我們現在還出來逛,不太好吧?”

王俊民和初虞世的關系最好,兩人不光是同鄉,還是舍友。

“你都學傻了你,出來透透氣有助于明天發揮!”初虞世用手中折扇拍了拍他的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王俊民躊躇了片刻,終是不忍掃好友的興致,舉步跟了上去。

太學之中分三舍,分別是外舍、內舍和上舍。新生入太學便在外舍學習,經過每月一次的私試和每年一次的公試合格,再由學官參考其平日行止,合格者便可升入內舍,成為內舍生。內舍生每兩年考試一次,優秀者會進入上舍。而上舍生每兩年都可以參加憑靠,諸多品評都必須達到優等,就可以成為上等上舍生,釋褐授官。若是有一門評級為平,則為中等上舍生,免禮部試。再次則為下等上舍生,免解試。

可以說,在太學之中,外舍、內舍和上舍,直接就把太學的學生分為了上中下三等。而上舍也不是誰都能進的,上舍生几乎是在太學金字塔的最頂端,他們理所當然的擁有著太學之中最優秀的學官典學指導,最好的舍齋,最好的書房,在太學之中,向來都是鼻孔朝天的。

太學服的白細布襕衫是一種裳下擺接一條橫襕的男士長衫,全身上下都簡簡單單,看上去和一般士子的襕衫沒有什麼區別,但卻在黑色的襕衫之上有著一條不甚清楚的深色滾邊。整個東京城的人都知道,只有太學的學生才能穿這種滾了邊的襕衫,還用不太明顯的顏色,區分了太學生的等級。

王俊民低頭看著下擺上那道靛青色的滾邊。心想他之前是群青色,現在是靛青色,希望在不久之后就能換成看上去低調、但是卻代表著上舍生榮耀的鴉青色。

正胡思亂想著,王俊民也沒注意到路人的目光,他們兩人本就相貌堂堂,身材挺拔,又身著代表內舍的太學服,極為惹眼。太學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官宦子弟,再不然就是被舉薦而來各地數一數二的學子,進了太學內舍,雖然還不是上舍,但也算得上是半只腳已經踏入了朝廷門檻。所以他們兩人走在街上,不時就會有或羨慕或嫉妒的視線投注過來。

王俊民跟著初虞世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小巷胡同,帶她發覺周圍已經冷清下來之時,才注意到他們已經到了一個很偏僻的胡同之中。只是這里分明還在蔡河灣附近,因為那吵吵嚷嚷的加埋生育吆喝聲就在不遠處清晰的傳了過來。

這個互通中道也有著不少鋪子,很多都是賣古董和字畫的,因為這一行有著“燈下不觀色”的鐵律,所以入夜之后就紛紛閉了店,白天的時候應當是很熱鬧。只是這都閉店了還來做什麼?

王俊民正想發問,就見一家古董店門前還點著燈籠,他只來得及借著那燈籠的暈光看到這家古董店的招牌上寫著“啞舍”二字,就被初虞世拽著跨入了店鋪大門。

還未等看清楚店內的擺設,王俊民就已經聞到一股沁人心腑的香氣,甜而不膩,清新高潔,像是把他整個人內心污濁的部分都洗滌了去,令他的心情立刻舒暢了起來。這家古董店真的好奢侈,雖然不知道這熏香是何種香料,但絕對不是廉價之物。

王俊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錢囊,他父親不過是開封府的小小判官,吃俸祿度日,還要上下打點,供他上太學已是極限。更別說他家中還有三個未長大的弟弟,他也要省著點才是。因為鐵了心不想買東西,王俊民倒是靜得下心來鑒賞店內的古董,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

店內的布置典雅宜人,各種古董的擺設都恰到好處,沒有待價而沽的市儈感覺,反而像是進入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廳堂,每一個的古董,看起來都是華麗珍貴,價值連城。

初虞世卻沒王俊民那種閑心,他立刻衝到了放置文房古玩的地方,挑挑揀揀起來。除了一些玉佩扇子,他們太學生大抵都喜歡這些平日中可以用得著的文房之物,更加之古董店中經常會有些問人士子用過的文房清玩,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在考試前可以買來當個好彩頭,保佑科科必過,這在初虞世看來可比考前溫書管用多了。

“掌櫃的!今天下午我看到的那個,李白用過的云紋白玉筆洗還在嗎?”初虞世急吼吼地掏出懷里的銀票,“我這回錢帶夠了!”

王俊民在一旁都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映了,雖然這家店看上去挺不錯的,古香古色,賣的古董也很有年頭,但一個詩仙李白用過的筆洗也太離譜了吧?不過他也知道好友的性子,是勸也勸不住的,反正初虞世家里有錢,倒也不在乎這點花銷。

只是即使這麼想,王俊民也無法對這家古董店的老板產生好感,在對方從內間走出來后,他便移開了視線,不再關注那邊的討價還價,漫不經心地掃過一旁的博古架。

可他的視線去忽然間被角落里的一個玉人所喜迎,他好奇地走了過去,發現那是一個只有大拇指大小的玉翁仲。

玉翁仲是一種驅邪祛魔的佩飾,翁仲原是秦始皇時的一名大力士,名阮翁仲,傳說力大無窮武力過人,秦始皇令阮翁仲兵守臨洮,威震匈奴。阮翁仲死后,秦始皇為其鑄銅像,置于咸陽宮司馬門外。匈奴人來咸陽朝拜,遠遠看到該銅像,還以為是真的阮翁仲,不敢靠近。

于是后人就把翁仲鑄成銅人或者雕刻成石人,立于宮闕廟和陵墓前用以辟邪。漸漸地,石人開始佩戴的玉翁仲來辟邪,玉翁仲與司南佩、剛卯在漢代及其流行,同被稱為辟邪三寶。

子不語怪力亂神,王俊民本是不信這些,但卻覺得這枚白玉翁仲雕刻得極其古朴大方,忍不住伸手拿了起來細細端詳。

這枚玉翁仲采用漢代風格為漢八刀,風格古拙凝練。簡簡單單的几刀就雕琢出來一張青年人面容,玉光瑩潤,有股攝人心魄的蒼勁剛毅。這枚玉翁仲的穿孔為人字形,從頭頂上直到腹部,再分兩路由腰部兩側出來,呈人字狀的紅色穗繩也是從頭部而下至腰的兩側系一結,這樣翁仲懸掛時就可以立著,這種人字形穿孔也是明顯的漢代翁仲的標志。

王俊民愛不釋手的摩挲著,這枚玉翁仲許是年代久遠,穗繩雖是嶄新的,但玉翁仲的身体上面有著數道裂紋,還有著血絲般的沁色,看上去就像是玉翁仲所留的鮮血,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

“哎呦,康侯你怎麼在看這個啊?”初虞世已經買了那個筆洗,抱著個錦盒湊了過來,一看到王俊民手中的玉翁仲,便大呼小叫起來。

“怎麼了?”王俊民皺了皺眉,視線落到了一旁跟過來的老板身上,震驚于對方不似普通人的氣質。這人穿著一襲秦漢時的古服,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的垂在腳邊,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活脫脫就像是古畫中走出來的風雅人物。這樣的儒雅氣質,就算是太學中的太常博士,都比不上,更遑論他並未束發,可見還是弱冠之年。

“這枚玉翁仲傳說是給人帶來厄運啊!”初虞世語氣誇張的說道,“張師正知道不?就是一直和你競爭內舍學諭的那個人,前陣子不信邪地把這玉翁仲買了回去,連連倒霉,連內舍學諭都被你當了。后來只好把這玉翁仲退了回來。”

內舍學諭是選取內舍生之中最優秀者當之,在學官無暇之時代為指導其他內舍生的功課。王俊民是為著內舍學諭會每個月發銀錢補貼才去報名的,從沒在意還有誰在和他競爭。不過張師正他倒是有印象,畢竟內舍生之中極其優秀者也就那麼几人,都是進入傷舍的后備人選,王俊民就算是再不問世事,也知道那几位。

但重點不是這個,王俊民沒理會初虞世的勸阻,直接向一直沒說話的老板揚手道:“這枚玉翁仲怎麼賣?”

那老板淡淡一笑,道:“你朋友都說這枚玉翁仲會給人帶來厄運,你怎麼還要買?”

“是真的會給人帶來厄運?”王俊民擰緊了眉,他本來以為這老板能把一個看起來普通的筆洗都吹成是詩仙用過的,自然會巴不得地把這玉翁仲賣掉,編造各種離奇古怪的來歷。

那老板卻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徐徐道:“玉本為石,聚集天地靈氣而生成玉,經過匠人精心雕琢為飾。而為主人擋過災的玉器,往往會因為靈氣耗盡而有裂痕甚至破碎。玉是有靈性的,但反之就也有邪性,碎玉很容易招惹些不好的東西。”

他沒有說這枚玉翁仲會給人帶來厄運,可每個字都在暗示。

王俊民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翁仲,他知道翁仲上面的那些裂紋不是玉本身自己所帶的石紋,而是真正的裂紋,甚至連沁色都沁入得很深。

可是就是很喜歡怎麼辦?玉器與人也是要看緣分的,在這滿屋子都是名貴古玩的店里,他就這麼視線一掃,就獨獨看中了它。就是想要占為己有,好像天生就該是自己的東西。

“這玉翁仲怎麼賣?”王俊民開始琢磨著自己可以動用的錢財有多少,他當了內舍學諭之后,倒是有了一部分補貼。

老板微微一笑,便隨意道:“既然你想要,就拿走吧。好好待它即可,若真是厭棄了,切不要隨意丟棄。”

王俊民歡喜的道了謝,立刻就把玉翁仲掛在了腰間,覺得今晚當真是出來對了。

初虞世在出了啞舍之后,忍不住埋怨几句,直說那玉翁仲邪門的很,讓他謹慎小心。

但王俊民渾然不以為意,既然喜歡一件東西,自然是要連它的所有都一起喜歡。

不管是優點,還是缺點。

翌日的上舍考試,王俊民感覺不錯,交了卷子,就知道自己定是能進上舍了。倒是一旁的初虞世趴在桌子上唉聲嘆氣,顯然是沒有底氣。

王俊民思考0著自己的人生規划,他今年入太學上舍,一年必是無法結業的,今年的科考必是趕不上了。好在現在是兩年一屆,他可以等兩年后的那一科。

一邊思索著一邊收拾書桌上的文房筆墨,王俊民感覺到有人在他的面前停了下來,一抬頭才發現是張師正。后者正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他腰間,顯然也是認出了那玉翁仲。

兩人雖是競爭關系,但卻從未說過話。王俊民也不知如何與他打招呼,而張師正也沒做多停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轉身離去。

“康侯你沒事吧?今天考試沒發揮失常吧?”初虞世走過來關心的問著,在發現好友如常的臉色后,才放下心道,“沒出什麼意外就好,唉,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看中這玉翁仲了呢?”

“你答得如何?”王俊民知道自己這好友最喜歡嘮叨,若是不轉移話題,恐怕讓他說個一刻鐘都不會停的。

“說不准。”初虞世嘆了口氣,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垂頭喪氣道,“算了,若是進不了上舍,我就回家去學醫。要知道我是最喜歡看醫書的……”

王俊民拍了拍他的肩,也覺得很無奈,人真的是各自有命。

沒過多久,內舍提升至上舍的人選也張榜公布了,王俊民果然是被錄取為上舍生,而初虞世的名字卻沒有在榜上出現。王俊民還注意到,張師正的名字就在他的旁邊,可見學官對他們兩人的評價相差無几。

能搬入上舍,又離自己的計划進了一步,王俊民自是欣喜。但與好友初虞世分開,倒是把這股喜悅衝淡了几分。初虞世卻滿不在乎,說家里又讓他繼續念太學,他學醫的理想又被繼續推遲了下去。

上舍生都有自己獨立一間的舍齋,換了鴉青色勾邊襕衫王俊民少了他人干擾,越發刻苦學習,在上舍這一屆中隱隱有獨占鰲頭之勢。只是他甚少在上舍中交游來往,聲望到還不如張師正。

王俊民也不以為意,他閑暇時頂多被初虞世交出去喝喝茶,回家看望下父母和弟弟們,甚至連上舍學諭都沒和張師正競爭,完完全全投入在經史典籍之中,几乎忘我。一晃一年多就過去了,馬上就要到了兩年一屆的上舍評考。

要知道上舍評考的那些判卷夫子,都是朝中重臣,只要在評考的試卷上發揮出色,給他們留下印象,那麼當他參加即將到來的科舉考試時,會有莫大的幫助。太學中人心中都有著默契,事實上每次在科舉前舉行的太學上舍評考,就相當于小科舉,能取得名次者,只要不發揮市場,在科舉之中定能榜上有名。

王俊民越發努力起來,每晚都在學齋中苦學到最后。

這一晚,他剛作完一篇文,揉了揉干澀的雙目,習慣性地用酸痛的右手摩挲著要見的玉翁仲。

這已經是他的下意識動作,自玉翁仲買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離開過他半步,每當手指碰觸著那潤澤光滑的玉質肌理,都會讓他煩躁疲憊的心情立刻安定平和下來。就像無論他學到多晚,總會有一個人在陪著他一樣。

王俊民閉上了雙目,用手指尖描繪著玉翁仲的刻痕,這麼好的一件玉飾,居然會被人誣陷為會給主人帶來厄運?事實上他自從佩戴起玉翁仲后,順利考入上舍,父親的官職不能說高升,但也足夠一家人花銷了,可以算得上人生一帆風順。

想著想著,几天都未好好休息的王俊民就這樣睡了過去,直到右臂突然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

“啊!咳咳!”王俊民從夢中驚醒,卻驚愕地發現他居然身處火海之中,剛剛讓他醒過來的那種痛楚,正是火舌舔到他右臂袖袍而引起的。他急忙四處拍打著,倒在地上打滾壓滅了身上的火,右臂疼痛和仿佛置身與地獄熔岩的溫度,讓他清醒得認識到這並不是在做夢。他想高聲呼叫,一張口就被濃煙嗆得直咳嗽,很快就有了窒息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他只是睡了一小覺,怎麼醒過來就要被活活燒死了?

該不會他還是在做夢吧?

意識逐漸地遠離,昏昏沉沉間王俊民隱約感覺到有個人正拼命地扯著他往屋外逃但那人的力氣也委實太小了,當真是在如蝸牛般挪動。

會是誰?難道是學齋之中的同窗?但他記得就只有他在學齋熬夜苦讀。

王俊民手腳酸軟,沒有一絲力氣,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他張口想讓那人不用管他先走,可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哎呀,康侯你要看開一點,太學的主簿大人都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你好好養傷。”初虞世心有余悸地看著躺在床上靜養的王俊民,那麼大的火災,自家好友只是傷了右臂,可真是死里逃生。

不過看他如死寂般的表情,初虞世嘆氣安慰道:“你右臂燒傷,雖未傷到筋骨,但上舍評考和下個月的科舉也都參加不了了。別在意,你還年輕,兩年后還有機會嘛!”

“都是我的錯。”王俊民閉了閉眼,他的喉嚨因為吸入了大量濃煙而聲音嘶啞。他倒是不甚在意缺席考試,一個人若是從生死邊緣掙扎了一回,對其他事情自然就會看淡了許多。雖然剛剛來看望他的主簿大人風趣地說他們終于可以借此機會重建舍齋了,但差點釀成大禍的王俊民依舊懊悔不已,他下意識地握住了放在枕邊的玉翁仲。

了解他的初虞世眼珠子一轉,嚴肅的沉聲道:“其實康侯,這事我總覺得有古怪。學齋當時只有你一人,若是你書桌上的那盞油燈所引起的火災,那麼你又怎麼可能只傷到右臂?早就變成焦炭了。”

“只有我一人?”王俊民一怔,連忙追問道:“我記得是有人救我出去的,那人怎麼樣了?”

“啊?你說張師正啊?他沒什麼事,據說他衝進去時是在學齋門口發現你的,只是燎了些發梢袍角罷了。”初虞世的言語間滿是懷疑,“康侯,不怪我多想,上等上舍生就只有一個名額,只有你有才具和張師正競爭。會不會是他下手暗害你?讓你受傷不能參加評考,最少也能讓你受驚擾亂你心神。后來又見火勢嚴重,才衝進去救你的?否則他怎麼就那麼巧大半夜的還在?”

門口?不是桌子旁邊?王俊民愣了愣,才遲一步發現好友正興致勃勃地進行陰謀論,不禁輕斥道:“和甫,你別胡說。這次多虧了張兄,我傷好后也要去拜謝于他。”

初虞世訕訕地笑了笑,視線落在了王俊民左手之上,驚道:“我知道了,定是這枚玉翁仲,你才這麼倒霉的!快點扔了它吧!”

王俊民的左手一震,隨即不自然的笑了笑道:“瞎說什麼呢?我累了,你也快些去溫書吧,內舍考試就在這几天了。”

打發了初虞世離開,王俊民卻並未休息,而是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翁仲。

也許是在火海中他在地上打滾的遠隔,也許是因為靠近了火焰承受不了高溫,玉翁仲上的裂痕更多了。那些像極了鮮血般的沁色,更讓玉翁仲看上去狼狽不堪。

他是真的很喜歡這枚玉翁仲,甚至連上面原本的裂紋有多少條,哪里有,閉著眼睛都能記得起來。指尖在傷痕累累的玉翁仲上划過,王俊民還是把它重新拴回了腰帶上。

這一年的上舍評考,張師正得到上等評價。

王俊民一直想去當面感謝張師正的救命之恩,但又怕影響到他溫書,所以一直等到科考結束之后,才提著謝禮到了他的舍齋登門拜訪。

其實張師正的舍齋,就在他的斜對面,但王俊民卻是頭一次敲門。

張師正開門的時候,王俊民就看到了他正在收拾東西,並不是回家暫住的架勢,而是把書架上的書籍都一摞摞的放進箱子里。

“你這是……要搬走了?”王俊民下意識地問道,隨即回憶了一下張師正的字,揚起了笑容道,“恭喜不疑兄,此次定能金榜高中啊!”這樣仔細地收拾東西,不是考砸了以后不再念年太學了,就是考太好了以后不用念了。王俊民雖然不善言辭,但自然也不會認為張師正考得很差。

開玩笑,上等的上舍生,又怎麼會考得很差?一想到自己連去參加考試都做不到,王俊民就不由得黯下了神色,但還是强打起精神,誠懇道謝:“當日多虧不疑兄相救,前几日怕太過叨擾,所以今日才來致謝。”說罷就把謝禮遞了過去。

張師正自然推辭,婉拒道:“救人乃義不容辭,就是換了其他人在里面,我也是要救的,康侯不必如此。況且我發現康侯的時候,你已經在門口了,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門口?”王俊民一呆,初虞世初虞世之前和他說過這事,他也以為是好友記錯了,沒太在意。但此時這當事人再次提起,讓王俊民不得不信。

難道那個人是他自己在火海中產生了幻覺?主簿大人也沒說還有其他受傷的人,在那樣的火勢之下,若是有其他人救他,肯定也少不得會被火燒傷。

王俊民壓下心中的疑惑,堅持要求張師正收下謝禮。其實他們都是讀書人,送的也不是金銀之物,而是几本王俊民特意淘換來的孤本。說值錢也不太值錢,但卻是有錢也買不來的。

張師正推脫不掉,只好勉强收下。他的眼角余光掃到王俊民腰間的玉翁仲,狀似閑聊地嘆道:“康侯,你別嫌我多言,這玉翁仲我也不信邪戴過一陣,當真是諸事不順。有次在街上差點被受驚的馬車撞上,若不是那馬車正好被石頭所絆,先行摔倒在地,我說不定就會被那匹瘋馬踏斷了脖頸。”

張師正一邊說一邊驚魂未定,顯然也是無比后怕:“如今你雖然勉强撿回來一條命,但終究是誤了這次的科考。以往太祖朝每年一科,到真宗朝兩年一科,往后說不定還會三年一科甚至更長。”

王俊民抿緊了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好這時又有其他同學前來拜會,張師正的人緣在太學中是最好的,王俊民覺得沒有辦法融入到他們的那個圈子里,索性告了辭。

打發了初虞世離開,王俊民卻並未休息,而是低頭看著手里的玉翁仲。

也許是在火海中他在地上打滾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靠近了火焰承受不了的高溫,玉翁仲上的裂痕更多了,那些像極了鮮血般的沁色,更讓玉翁仲看上去狼狽不堪。

他是真的很喜歡這枚玉翁仲,甚至連上面原本的裂紋有多少條,哪里有,閉著眼睛都能記得起來。指尖在上傷痕累累的玉翁仲上划過,王俊民還是把它重新拴回了要帶上。

這一年的上舍評考,張師正得到了上等評價。

王俊民一直想去當面感謝張師正的救民之恩,但又怕影響到他溫書,所以一直等到科考結束之后,才提著謝禮到了他的舍齋登門拜訪。

其實張師正的舍齋,就在他的斜對面,但王俊民卻是頭一次敲門。

張師正開門的時候,王俊民就看到了他正在收拾東西,並不是回家暫住的架勢,而是把書架上的書籍都一摞摞地放進箱子里。

“你這是……要搬走了?”王俊民下意識地問道,隨即回憶了一下張師正的字,揚起了笑容道,“恭喜不疑兄,此次定能金榜高中啊!”這樣仔細地收拾東西,不是考砸了就是以后不再年太學了,就是考太好了以后也不用在念了。王俊民雖然不善于言辭,但自然也不會認為張師正考得很差。

開玩笑,上等的上舍生,又怎麼會考得很差?一想到自己連去參加考試都做不到,王俊民就不由得黯下了神色,但還是强打起精神,誠懇道謝:“當日多虧不疑兄相救,前几日怕太過叨擾,所以今日才來致謝。”說罷就把謝禮遞了過去。

張師正自然推辭,婉拒道:“救人乃義不容辭,就是換了其他人在里面,我也是要救的,康侯不必如此,況且我發現康侯的時候,你已經在門口了,我只是舉手之而已。”

“門口?”王俊民一呆,初虞世之前和他說過這事,他以為好友記錯了,沒大在意。但此時這當事人再次提起,讓王俊民不得不信。

難道那個人是他自己在火海中產生了幻覺?主簿大人也沒說還有其他受傷的人,在那樣的火勢之下,若是有其他人救他,肯定也少不得會被火燒傷。

王俊民壓下心中的疑惑,堅持要求張師正收下謝禮。其實他們都是讀書人,送的也不是金銀之物,而是几本王俊民特意淘換來的孤本,說值錢也不大值錢,但卻是有錢也買不來的。

張師正推脫不辭,只好勉强收下。他的眼角余光掃到王俊民腰間的玉翁仲,狀似閑聊道:“康侯,你別嫌我多言,這玉翁仲我也不信邪戴過一陣,當真是諸事不順。有次在街上差點被受驚的馬車撞上,若不是那馬被石頭所絆,先行摔倒在地,我說不定就會被那匹瘋馬踏斷了脖頸。”

張師正一邊說一邊驚魂未定,顯然也是無比后怕:“如今你雖然僥幸撿回來一條性命,但終究失誤了這次科考,以往太祖朝每年一科,到真宗朝兩年一科,往后說不定還會三年一科甚至更長。”

王俊民抿緊了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好這時又有其他同學前來拜會,張師正的人緣在太學中是最好的,王俊民卻覺得沒有辦法融入到他們的那個圈子里,索性告了辭。

回到自己的舍齋,王俊民摸著腰間的玉翁仲,手指在觸到上面的傷痕時,腦海中卻閃過張師正說的話,心中不免有些郁結。

這玉翁仲傷成這樣了,就不適合每天都帶著了吧。

最后憐惜地摸了一下玉翁仲,王俊民把它放進了一旁的漆盒,渾然沒察覺到那本來玉色瑩潤的玉翁仲瞬間黯淡了下來……

隨后的科考殿試成績公布,張師正擢甲科,賜進士及第,但卻沒當上狀元。他們的學長劉輝摘了魁首。

這位今年才二十七歲的學長,在太學之中也是個傳奇,他行文辭藻靡麗,堆砌典故成風,被世人所追捧,在好几年前就已經成為了京城名士。但上一屆主持進士考試是知貢舉歐陽修對這種浮靡文風深惡痛覺,他要提倡平實朴素的文風。據說在那屆科考中,歐陽修評閱文章,卷紙自然都是糊名的,但他立時就認出了劉輝的文風,拿著朱筆從頭批判到尾。名落孫山的劉輝毅然辭去了太學,回鄉苦讀,体驗民間疾苦,行文日漸誠熟朴實,終于在今年被御試考官歐陽修大加贊許,一舉奪魁。

王俊民得來他人譽抄的狀元文章,反復研讀數遍,也自愧不如。

初虞世參加科考的名詞也不算太理想,他便退了太學,回家去念醫書了。旁人都覺得他太傻,但王俊民其實在心底里微妙地羨慕他。

可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並且堅定地做下去,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王俊民心無旁騖,愈發苦讀。只是這回並不死讀書,而是在溫書之余,盡可能地走訪更多的地方。《荀子 儒效》日:聞之而不見,雖博必謬;見之而不知,雖識必妄;知之而不行,雖敦比困。他漸漸地身体力行地体會了書中所說的那些話語,並不是單單從字面上來理解。

一晃又是兩年,此次的上舍評考自然是王俊民這個唯一上等上舍生,而后嘉佑六年辛丑科舉在眾人期待中到來。

已經二十五歲的王俊民在太學中已經算是年紀頗大的了,若他今年再不中舉,那麼就要從太學退學,當個無關緊要的師爺,或是留在太學中當一名普通的學正或者學錄,領取微博的俸祿。家里的弟弟們已經長大,需要花銷的地方日益增多,他已經不能再給家里增添負擔了。況且他一直借口苦讀詩書,並未娶親,也是因為這彩禮錢家里恐怕都拿不出來。

收拾考場用具時,王俊民翻開了漆盒,看到了那沒被他以往許久的玉翁仲,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終于還是把它拿了出來,放進了文具漆盒之中。

會試如同王俊民所預料的一般一帆風順,答完試卷之時,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榜上有名,至于名次高低,那真的是需要上天安排。

在舍齋狠狠睡了兩天,在殿試名單尚未公布之前,王俊民出門打算回家看看。之時在他出門后卻忽然覺得,每個路過他身邊的人,都隱約對他指指點點。他向來獨來獨往,自然是不會在意他人顏色。可這太學中几乎他遇到的所有學子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也難免疑慮地放慢了腳步,漸漸地議論的聲音也陸續傳到他的耳類。

“據說有人傳言這王俊民就是本科狀元!”

“也許呢,王康侯可是太學上舍的第一人呢!”

“那也不對了吧……這金榜還未出,這等傳言就四散開來,我看是有人八成不想他中舉。”

“也是,若是知貢舉大人為了避嫌,或者會覺得王學長故意為自己造聲勢,當真會把他刷下去啊!”

“可不是?這次辛丑科舉的知貢舉是王安石王介甫大人,最看不慣那等沽名釣譽之人,這回可有人要慘嘍!”

王俊民聽著那一聲聲或羨慕或厭惡或冷嘲熱諷的話語,就像是被人在腦后當空打了一拳,腦海中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差點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咬緊牙根,才沒在他人面前出丑,勉强地一步步轉身踱回自己的房間。

渾身冷冰冰地呆坐在書桌前許久,王俊民才舉手抹了一把臉,發覺手心濕潤,也不知道是臉頰的汗水還是手心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他自然也是懂得這樣的道理。但問題絕對是出在他身上,否則又怎麼會只傳出他的流言,而不去傳其他人的?

兩年前的上一科,張師正和他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可完全沒有人會給張師正下絆子。

所以……一切成空嗎……這樣的情況,正常人都不會讓他中進士吧?

几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巨大壓力徹底爆發,王俊民几乎是在這次科舉孤注一擲。將近二十年的苦讀終究是要白費了嗎?也許是他的錯覺,屋外的議論聲好像更大了些,吵得他頭昏目眩。

精神崩潰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恨,起身拂袖掃落桌上的文房清玩,一時間叮當劈啪的脆生接連不斷地響起,倒是讓屋外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王俊民呼哧呼哧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眼角余光看到一枚熟悉的玉翁仲打著轉滑到了他的面前。

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想要怨天尤人。王俊民一下子就想到了這枚玉翁仲的厄運傳言,又想起了自己這兩年什麼事都沒出,就在科考的時候把它放進了文具漆盒,結果……結果現在就這樣……

雖然知道這種事和玉翁仲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但若是人人都總能保持理智的話,就沒有遷怒這個詞存在了。

王俊民彎腰抓起地上的玉翁仲,就像要泄憤似的往牆上砸,但手心碰觸到潤澤細膩的玉石,那種早已忘記的觸感立刻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審吸了一口氣,緩緩張開五指,低頭看著靜靜躺在他掌心的玉翁仲。

玉翁仲的穗繩已經髒污,還帶著焦黑的燒傷痕跡。自從在火場之后,他都沒有想起更換他的穗繩。王俊民懷念地摩挲著玉翁仲,感覺著那本來冰涼的玉質漸漸與他的体溫變得一致。

也許是剛剛掉在地上的緣故,記憶中的裂紋又多了几道。王俊民微微一嘆,激蕩的心情終于平靜看下來,把文具漆盒撿了起來,顯示把手中的的玉翁仲重新放了進去,又把散落一地的物事收視了一遍。

也罷,他還是離開吧,留在這里去不是丟人現眼?學官們恐怕看到他也會不自在,等金榜公布后再來向他們告辭吧。

真是……可惜了主簿大人的厚望……

灰溜溜地收拾完包袱,王俊民頂著眾人的目光回了家,閉門謝客,蒙頭大睡。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几日,到了發榜那天,他聽著沿街此起彼伏的報喜聲鞭炮聲銅鑼聲,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院門口的鞭炮聲大作,居然有人在衝著他的院門高聲賀喜道:“中了!中了!大少爺中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等王俊民徹底回過神時,他都已經考完殿試,游完街喝完酒,不知道是几天以后了。

“康侯,你可算是醒了?”初虞世取笑道,他倒是覺得好友真是太好玩了。不過換位思考,若是他今日也能這般榮耀,恐怕表現也不會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我真的中了狀元?”王俊民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但隱隱約約的記憶中,卻是是有著在前殿謝恩,以探花使的身份和同榜二位少年在名園探采名花,到杏園參加探花宴。觥籌交錯的情景就如同一副副模糊不清的畫面,讓酒后宿醉的他難以把它們都串聯起來。

“是是是,一甲是第一名,不是狀元能是什麼?王魁首!”初虞世遞過去一碗剛熬好的醒酒湯,笑眯眯地打量著這新科狀元郎。“這次還真多虧了臨川先生,若不是他看中了你寫的文章,一力推薦,恐怕這狀元也危險。”

王俊民一口喝掉那微苦的醒酒湯,頭疼稍微緩解了一些。臨川先生便是王安石王大人,王俊民還是因為考前的那番流言懷有芥蒂,皺眉道:“這豈不是讓臨川先生難做?”

“無妨,康侯你是有真才實學,之前是有人故意傳言害你,這一下到時有了上天注定的意味,倒是能被傳為美談。”初虞世不以為意地說道。他的視線落在了一旁打開的文具漆盒內,正好看到了那枚讓他印象深刻的玉翁仲,不禁不滿道:“康侯,你怎麼還留著這玉翁仲?你差點被燒死,又差點被流言害死,就差一死表清白了。這讀書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聲與性命,你兩個都差點丟了,難道還不是這玉翁仲帶來的厄運?我看,還是忍了為好。”

“……”王俊民捧著腦袋,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好友的聲音他有聽見,但是腦袋轉得比較遲鈍,沒法理解。半響之后,才期期艾艾道:“要不……就還給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吧……”

“還給他干嘛?讓這玉翁仲繼續害人嗎?算了,你舍不得扔,我來替你扔。”初虞世利落地把那枚玉翁仲撈在手中,決心一定要讓好友脫離厄運的陰影。

“這……”王俊民想要叫住好友的話一頓,不禁捫心自問,難道他真的沒有把這枚玉翁仲送走的念頭嗎?承認吧,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厄運纏身,只是不想親手拋棄那枚玉翁仲,不想做惡人罷了。

所以,他靜靜地看著好友走出房門,緩緩的閉上眼睛。

是的,他應經是新科狀元了。

好好睡一覺,再睜開眼時,他的人生,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初虞世其實更想的是把這玉翁仲直接砸碎,但他也怕這邪門的玉飾回纏上他,所以出了王家之后,他便找了個巷子的角落,隨意地把玉翁仲丟掉了。

待初虞世哼著歌走后不久,一個身穿秦漢時黑色繞襟深衣的男子,走到這里停下,彎腰把那枚玉翁仲拾了起來。

他輕輕地用手拂去玉翁仲上面沾染的塵土,看著它身上又多出的裂紋,深深地嘆了口氣。

“痴儿,汝為人擋災,卻被誤認為不祥之物,真是何苦來哉……”那男子似是對著玉翁仲說話,又似是喃喃自語。片刻之后,卻忽然抬頭望巷口某處看去。

空無一人。

果然是他多心了嗎?

公元2013年

“哎呦喂!差一點就被以前的老板發現我們在偷窺了!”醫生大喘著氣,剛剛經過一次空間旅行的他干脆真個個人躺在了啞舍的地板上,整個腦袋都是暈乎乎的。

“幸虧羅盤來得及。”陸子岡是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卻還是站起身撈了兩瓶礦泉水。

醫生起身接過一瓶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這才有了精神,嘿嘿笑道:“古裝的老板啊,這還是頭一次看到,上次我們穿越到唐朝壓根都沒見到老板。”

“以后要注意,老板可是一直都有記憶的,若是對我們有了印象,說不定歷史就會出現分岔路,我們的罪過就大了。”陸子岡不厭其煩地叮囑道。

“知道知道。”醫生隨口答應道,對他來說,失蹤的那個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古代的老板並沒有關于他的記憶,還不算是他的朋友。“對了,剛剛老板拿著的是什麼東西啊?”

陸子岡眼神很好,回憶了一下,便道:“應該是那枚玉翁仲。”

“玉翁仲?”

“是的,我還記得我前世在啞舍時,老板曾經跟我聊起過。那枚玉翁仲本身漢武帝隨身所佩戴的辟邪之物,后來輾轉流傳,雖然裂紋處處,卻不似普通玉飾那般會被邪物所占,依舊可以保護主人免于厄運。”

陸子岡喝了一口水,續而喟然道:“但可惜的是,每個擁有那枚玉翁仲的人,都認為是它帶來的厄運,老板之后每次都會事先說明有裂紋的玉會招來邪物,但每個口中說著不在乎的人,每每都會遺棄它。人都是這樣的,永遠都看不清楚真相。看街上那些人的服飾,應該是北宋中期,玉翁仲那時的主人應該是個狀元。死后還被人誣陷與青樓女子不清不楚始亂終棄,最終怨鬼纏身,丟了性命,聲名盡毀。真是可惜了玉翁仲為他產生的那麼多裂紋。”

當年的陸子岡是天下頂尖的琢玉師,自然對玉器極為喜愛,一回憶起那枚遍体鱗傷的玉翁仲,陸子岡就難免被前世 的怨念所影響,語氣中充滿了不忿。

“啊?那老板怎麼不對客人說實話啊?”醫生表示不解。

陸子岡立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賣塊破玉,還舌燦蓮花地說這玉可以擋災,不把你當奸商?傻子才會信吧?”

醫生表示他信,興奮地站起身四處打量:“在哪儿呢?這玉翁仲這麼好的東西!我也想要啊!”

陸子岡擰緊了瓶蓋,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淡淡道:“誰知道呢!也許是在啞舍的某處……也許它現在還在不同的人手中流浪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10 PM

第三章 天如意

就像八年前,他等著律笛一樣,如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公元1390年 應天府句容縣滴流坡

李定遠被他的大丫鬟琵琶抱在懷里,昏昏沉沉地穿過國公府的花園,來到他爺爺住的宣園。

雖然還未睡醒就去給爺爺請安,失了禮數,但李定遠向來受寵,自是沒人敢挑他半句的。

李定遠今年才十歲,雖不大明事理,但也知道自家爺爺是大大的了不起。明朝的皇帝往下數的第一人,就是他爺爺李善長了,以前官拜左相國,居百官之首。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來形容他爺爺,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朝廷上的事李定遠不清楚,但他卻知道自家爺爺有九個儿子十五個孫子十二個孫女,最喜歡的單單只有他。要不然沒見爺爺寵著誰,就連娶了公主媳婦的二叔,也沒在自家爺爺面前討到什麼特殊待遇,除了二叔一家住在公主府外,其他叔伯堂兄弟姐妹們,都在江西九江的李家主宅,獨獨只有他一個人被養在爺爺身邊。

集万千寵愛于一身,李定遠除了覺得很少見到爹娘有些苦惱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所謂紈绔子弟的腐敗生活。連每天早上給爺爺請安,都半睡半醒地走個過場。

他爺爺住的是正宗的國公府,廳堂的規制是一二品官廳堂,五間九架,氣勢宏大。李定遠微張了下眼睛,立刻就被房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的陽光刺痛了雙目,懶懶地又合上了。

又走了不一會儿,感覺到琵琶的呼吸刻意地放輕了下來,李定遠也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寧神香味道,便知道已是進了爺爺的書房。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和平常一樣跟爺爺撒個嬌,爺爺就會一臉無奈地接過他抱在懷里,甚至連他揪爺爺的胡子,爺爺也會寵溺地任他胡鬧。

只是今天那熟悉的溫暖懷抱卻未如約出現,李定遠懵懂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家爺爺陰沉著一張臉,手扣著釉里紅茶盞,正坐在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上,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看看你這個混賬樣子!成何体統!”

李善長那是從元順帝至正十三今年就開始在朱元璋身邊打天下的元老級人物,雖然所做的事務和漢時劉邦身邊的蕭何一般,都是負責內務軍政統籌之類的。盡管在二十二年前就告老退出了官場明哲保身,但依然威嚴不減當年。平時在自家疼愛的孫子面前,有意地收斂了身上的戾氣,但此時卻無心再做隱藏,那一股迫人的威視就像是海嘯一樣,朝李定遠鋪天蓋地般壓去。

抱著李定遠的琵琶也算是被波及到,駭得渾身發抖,差點連懷里的十三少爺都抱不住,下意識地就跪伏在地。

李定遠因為大丫鬟的這一跪倒,順勢站在了地上。他倒是沒被自家爺爺的變臉嚇到,自顧自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這才上前几步,規規矩矩地跪在李善長面前,口中請著安就拜了下去。

這一套禮數李定遠很熟,每當過年過節他都要見那些叔伯堂兄弟姐妹們,每人每天都做一遍。雖然他還真沒這麼認真地做過,但看過這麼多遍,怎麼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了。李定遠被李善長另眼相看,自然不只是因為他長得特別可愛,李善長更喜歡的是他的玲瓏心眼,覺得這小子最像他。所以連為他定名字的時候,都沒遵循這一草字頭單字的規矩,愣是起了個大氣的名字。

李定遠乖乖地磕完頭,也不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善長面前,仰著頭無辜地看著他。

李善長看著自家孫子水嫩嫩的臉龐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沒一會儿就敗下陣來,本來蓄好的氣勢像決堤的黃河水一樣,呼啦啦地流了個干干淨淨。他嘆了口氣,把小孩儿拉了起來,摸著他的額頭,愛憐道:“遠儿,是爺爺今天心情不好,沒磕到哪里吧?爺爺都聽到‘呯’的一聲了。”李善長那在外人眼中,可當真是說一不二的宣國公,只要他臉一沉,那哆哆嗦嗦跪下來的人一片一片的,若是那些人看到這首席公卿做小伏低的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李定遠的那雙大眼珠子轉了轉,心中唾棄自家爺爺估計又是氣不順了,前几天折騰身邊的護衛們,現在開始折騰起他來了?這可不行,趕明儿要把四哥和六哥也叫過來同甘共苦,反正他們就住在隔壁的公主府。

李善長對這小東西了解得無比透徹,只看他這表情就知道這兔崽子在想什麼,啐道:“又想去禍害小四和小六?”對于其他孫子,李善長向來都是直接叫序齒的,甚至有些孫子的名字他都想不起來。所以對于李定遠,他確實是格外不同。

李定遠的四哥和六哥都是堂兄,叫李芳和李茂,都是他次子李淇和臨安公主的儿子,今年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了,哪里還能跟才十歲的李定遠一般見識。他們的母親臨安公主是朱元璋的長女,李善長之前也因為這個公主媳婦特別安心,覺得朱元璋就算再殘害功臣元老,也絕對不可能對親家下手,所以對那兩個孫子也頗為親近。當然,那親近的程度和李定遠還是有所不同的。

李善長揉了揉小孩儿微紅的額頭,心更軟了,放柔了聲音道:“都是爺爺不對,遠儿想要什麼?爺爺補償給你啊?”他話語之中有著說不出來的疼惜和痛苦,但卻隱藏得極好。

李定遠的內心無語,暗叫果然這樣!爺爺總是賴皮!就喜歡這樣拿東西哄他開心!不過他小心眼一算計,還是決定試試道:“爺爺!我想要那個銅匣!”

那個銅匣,是李定遠心心念念的寶物。以前也撒嬌耍潑嘗試過無數次了,自家爺爺總是只借他看看,完全不松口送他。其他寶物倒是他想要什麼都可以給,久而久之,這個銅匣都成了李定遠的執念,他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喜歡那個銅匣,還是只為了賭一口氣。

“好。”

“爺爺你要是不舍得就算了……咦?爺爺你同意了?”李定遠目瞪口呆。

“箜篌,去給遠儿把那個銅匣拿來。”小孩儿這樣難得吃驚的表情,取悅了李善長。他一抬手,就立刻有人去書房把那個銅匣取了過來,放在李善長的手中。

李定遠盯著自己心心念念的銅匣,移不開眼。這個銅匣並非普通的銅匣,雖然只有一個巴掌大小,但看上面精美的雕刻花紋還有厚重的銅綠,就能知道這東西年份不淺。銅匣的蓋子是用琉璃制成,綠色的半透明琉璃蓋下,能夠隱約地看到銅匣之中固定地放著一柄白玉如意。而李定遠痴迷的,是這個銅匣根本就打不開!銅匣的琉璃蓋是完全封死的,若是想要拿到那柄小如意在手中把玩,就只能摔碎那價值連城的琉璃蓋。

就算是是金錢如糞土的李定遠,也知道絕對不能做出這樣毀壞寶物的舉動。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把一個白玉如意封在銅匣里,難道有什麼機關可以打開這銅匣?但其他地方都嚴絲合縫,李定遠每次把玩都無功而返,更加增添了想要打開的好奇心。

而在爺爺親手把這個銅匣放在他懷里時,李定遠並是不如他的想象般欣喜若狂,而是把目光從銅匣移到了爺爺的臉上,前所未有地認真問道:“爺爺,出了什麼事嗎?”

李善長臉上慈愛地表情僵硬了一下,隨后笑了笑道:“沒事,就是爺爺最近有些忙,遠儿去湯山別墅玩几天可好?這個銅匣這几日就暫放在你那里,等你回來爺爺還是要收回來的。”

李定遠鼓著胖乎乎的臉頰,一臉不甘心地把銅匣抱得死緊。他知道爺爺並沒有跟他說實話,但他也知道爺爺雖然寵他,但絕不會允許他反駁已經決定的事情。

李善長留戀地拍了拍小孩儿的頭,淡淡對旁吩咐道:“律笛,遠儿我就交給你了。”旁邊一個精瘦的青年立時跪伏在地。

李定遠見那青年應聲之后,就起身過來抱他,不禁吃驚地回過頭。他的大丫鬟琵琶不和他一起走嗎?只有律笛陪他?雖然他知道在爺爺身邊,這個律笛的地位極高,但整件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琵琶早就把收拾好的包袱遞給了律笛,然后手腳麻利地把李定遠身上的花卉雜寶紋對襟馬甲等等綾羅綢緞的衣物都扒了下來,換上了普通孩童的灰褐布衣。還把他身上佩戴的各種珍貴飾品也都擼了下來,只留他腰間不起眼的白玉子辰佩。

李定遠瞠目結舌,等他反應過來想要呵斥琵琶的時候,就已經被律笛重新抱在懷里,飛速地從后院離開了。琵琶也朝李善長恭敬行了一禮,拿著李定遠身上的衣服轉身而去。

李善長閉了閉雙目,深深地嘆了口氣:“洞簫,你說如果老夫早就死了,還能保全一家人的安全麼。”

“國公爺……”一名中年男子自屏風后轉出,悲愴地跪倒在地。

“人果然是貪心的,誰不想好好地活著呢?”李善長喟嘆道,“遠儿出生的時候,我就想再多活几年,看到他長大。但一年又一年,越看著他就越舍不得離開。唉,老夫並不怕死,但老夫現在死,皇上也會覺得老夫是畏罪自殺。淇儿那一家可能會被留下,但遠儿……老夫真的是舍不得啊……”

“國公爺,您還有御賜的丹書鐵契,可免您兩死,子免一死啊……”洞簫不甘心地提醒道。

“丹書鐵契?是何人賜予老夫?他既然可賜,自然也可收回。”李善長一點僥幸之心都沒有。他太了解坐在龍椅之上的那位老朋友了,就像對方一樣了解他一般。

洞簫正要勸說一二之時,就聽前院一陣騷動,隱隱還有齊整的腳步聲傳來。

“居然還出動了御林軍,真是看得起老夫啊。”李善長輕蔑一笑,淡然整束衣冠。而洞簫也長身而起,卓立在他身后,褪去了剛剛惶急的神色,恢復了的面無表情。

李定遠被律笛抱在懷中,從角門剛出了宣國公府,就看到了一隊一隊的御林軍疾步而來。成片的盔甲和鐵槍,散發著肅殺的煞氣,讓李定遠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從心中升起了難以抑制的恐懼。

因為他發現,這些御林軍前去的方向,正是宣國公府。

“別看。”律笛按著李定遠的小腦袋低聲吩咐道。

“不看反而會被人懷疑。”李定遠理直氣壯地反駁道。爺爺身邊的這些護衛丫鬟們,他都無比熟悉,自是不會對他們客氣。

律笛一怔,這樣大的陣勢,雖然路過的百姓們都低頭噤若寒蟬,但也都好奇不已地偷偷窺探。畢竟出的是國公府,是那個看起來會一直屹立不倒的國公府。

李定遠卻在下一秒差點驚呼出聲,因為他看到了琵琶從角門躲躲閃閃地跑了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那衣物分明就是剛剛從他身上扒下來的,乍一看就像是他一般。琵琶驚恐地看著不遠處的御林軍,立刻抱著孩子朝反方向跑去,而御林軍此時也發現了琵琶,很快就分出了一小隊追了過去。

這時就算是李定遠再傻,也明白了定是爺爺出事了,否則又怎麼肯讓琵琶做這種魚目混珠之事?

“我要回去!”李定遠咬著牙掙扎著。但律笛卻死死地抱緊了他,盡量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離開了這一帶,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穿梭著。

“十三少爺,這是國公爺的意思。”律笛一邊走,一邊低聲勸著,“國公爺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定遠的手指摳著懷里的銅匣,力度大得几乎要拗斷他的指甲。他希望這一切只不過是爺爺的多慮,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御林軍,和不時經過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都讓李定遠的小臉越來越蒼白。那些錦衣衛在應天府是可以止小儿夜哭的魔鬼。雖然三年前已廢除了錦衣衛,可事實上,那不過是皇帝為了安撫大臣們做的表面文章。台面下衛依舊穿著錦衣夜行,暗中收集著各種情報。

李定遠咬了咬牙,費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强開口說道:“你也不要再喚我十三少爺了,直接叫……節儿吧。”李節,本來是他父親按照草字輩的規矩,給他起的名字。但后來爺爺發話,用李定遠這個名字入了族譜,所以這個名字也就沒人知道。

律笛點了點頭,心內暗贊一聲不愧是國公爺最喜愛的十三少爺,這麼快就調整了心情,還指出了紕漏之處。律笛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又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輛馬車,把李定遠放了進去。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年幼的李定遠更是驚慌不已,但依舊克制住不吵不鬧。律笛最后如此在城中繞到了天黑,才到了一處破敗的宅院。

據律笛說這里是他爺爺早年就置備下來的民宅,多年都未修整,也是怕人懷疑。在李定遠胡亂吃了點東西后,律笛便說要出去打探下國公府的消息,李定遠也心焦得很,便說自己一人也無妨,讓他快去。律笛雖是不放心,但也知道若是隨意再找來一人照顧十三少爺,那就有暴露的危險。他也知道此時守在李定遠身邊才是他的職責,但對國公爺多年的忠誠,讓他坐立不安。

最終律笛還是去了,而李定遠在漆黑的破屋之中,抱著那個銅匣瑟瑟發抖。

他不敢點燈,因為這種時候,多年都沒有人住的屋子忽然有了人影,絕對會讓那些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察覺到異樣的。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黑暗中,想著爺爺想著父母想著叔伯想著那些兄弟姐妹想著以前幸福的日子,心一點點地變冷。

看著太陽重新升起又再次落下,如此這般几次,李定遠便知道,律笛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他呢喃著,終于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懷中銅匣跌落床下,價值連城的琉璃蓋磕到了青石板上,脆聲摔碎成若干瓣。銅匣里面的白玉如意滾落了出來,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李善長以胡黨獲罪,謂其元勛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心懷兩端,大逆不道,連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一律處死。皇帝手詔條列其罪,傳著獄辭,為《昭示奸黨三錄》布告天下……”

清脆的女聲回蕩在破屋之中,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十歲女童,正歪著頭一字一頓地念著手中的布告。在她旁邊的床上,一個憔悴的男童正蓋著破舊的被子,靠著牆上坐著,千涸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李定遠在短短的几天內就已經瘦脫了形,圓潤的臉頰干癟了下去,下巴也變得尖了,完完全全變了個模樣,就算是家人恐怕也一下子認不出來這是國公爺最寵愛的十三少爺。

他的爺爺據說當日便被皇上賜了白帛自縊,他的家人們被從江西九江抓捕過來,在三日前已經被斬首示眾,他强撐著去看了全過程,看著那些舒適的家人一個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七十余人?何止七十余人?和他們家有牽連瓜葛的眾位大臣和侯爵也都被株連,據說皇上借題發揮,一共被殺的功臣及其家屬搭三万余人。應天府就像被籠罩在一層血色的陰霾之中,整個京城都彌散著一股令人喘不過氣的血腥味,許久都不曾散去。

“節儿,你是不是又餓了?我這里有饃饃哦!”女童放下手中的布告,伸出小手擔憂地摸著李定遠的小肚子。

“如意,我不餓。”李定遠對著女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森冷的眼中浮起星星點點的溫暖。為了等律笛,他在這個宅子里昏迷了好几天,一醒過來就見到了如意。她長得玉雪可愛,身上卻穿著平常的男孩子衣服,舉止言談卻頗有大家風范。李定遠認定如意應該是和他一樣,是逃出來的哪家受牽連的世家后裔,否則一個平常人家的十歲女童,又怎麼可能識字?而且問她姓什麼,卻怎麼都不回答,也許她的姓氏並不像他姓李這麼普通。

他病著的這些時日,也多虧了如意細心照料,一想到她的家人,是被他家所牽連才家破人亡的,李定遠就越發地愧疚起來。但這股愧疚之情,很快就轉變成了仇恨。

是的,他爺爺沒有做錯任何事!錯的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節儿,你不高興,是不是因為銅匣破掉了?”如意把銅匣捧到了李定遠面前,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是。”李定遠掃了一眼那個他從家里帶出來的銅匣,卻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喜愛之情了。銅匣的琉璃蓋已經破碎,里面的白玉如意也不知所蹤,也不知道是不是滾到哪里去了,還是他們不在的時候被闖空門的人偷走了。他隱約記得是他病得嚴重時,銅匣被他摔在了地上,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如意,再給我念念布告吧。”

如意點了點頭,把那個銅匣偷偷地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小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李定遠並沒有注意到如意的小動作,因為對方那清脆的聲音又重新響了起來。

“李善長以胡黨獲罪,謂其元勛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心懷兩端,大逆不道……”

李定遠捏緊了拳頭,雙目赤紅。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居然說他爺爺大逆不道!那他就大逆不道給他看看!

公元1398年

李定遠確定已經甩掉了跟在后面的錦衣衛,又特意繞了好几圈,這才翻牆進入了一個清幽的宅院。

這早就已經不是律笛當初安置他的那個破宅子了,八年前一開始他和如意兩人過得非常辛苦,他們兩個小孩子都沒有銀錢,連吃食衣物都沒有。他身上留著的那個白玉子辰佩拿去換了一些銀兩,也很快就被用光了。后來還是如意在那個破宅子的后院挖出來一個箱子,里面裝滿了銀票和金葉子,這才有所好轉。這八年間,他們兩人裝成來應天府投奔親戚卻沒有結果的孩童,輾轉換了好几個地方。雖然知道京城已經是一個殺戮場,但李定遠卻沒有半點想要離開的念頭。

在八年前,他就已經知道家人並未全部處死,他的二伯和兩位堂兄因著臨安公主的面子,被皇帝網開一面,但他們卻不能留在京城,只能去應天府郊外的江浦居住。沒多久,就被遷居到江西南昌縣。臨安公主也隨行,但李定遠知道二伯和公主二嬸肯定會同床異夢,整個小家庭也會貌合神離。遷怒這種事情,盡管知道是不理智的,情感上也會忍不住。

他沒敢去和二伯一家相認,因為他知道那邊肯定會有錦衣衛盯梢,縱使他的相貌已經和往日圓潤的模樣不同,孩童也變成了少年,但只要二伯他們對他的態度稍有異樣,終會招來殺身之禍。

況且,他還要留在這應天府,給他的家人們報仇!

想起今晚夭折的刺殺行動,李定遠便殺氣橫生。不要緊,這一次已經比上一次進步了一些,下一次會更努力的。他捂著腰間的傷口,踏著月光閃身走到了樹影下,只聽“吱呀”一聲,點著燈火的窗戶便被人推開,一個冰冷的女聲淡淡道:“進來。”

李定遠縮了縮脖子,如意這是生氣了吧,這時候要是和她啰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恐怕如意下一刻就會發飆的吧……一少年身上的殺氣消褪得一干二淨,沒骨氣地低著頭彎著腰推門進了屋。

這是一個極為簡單的閨房,房間里沒有太多擺設和布置,唯一的亮點就是坐在桌前單手托腮的少女。她眉目如畫,五官秀美,雖是荊釵布裙,卻絲毫不掩其娟麗之色,尤其那皮膚如白玉般細嫩潤澤,在昏黃的油燈下更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直到少女瞪著那雙美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定遠這才發現自己又看如意看呆了,立刻掩飾地低下了頭,正好看到了少女在桌下露出來的一雙腳。

那是天足,少女這些年和他東奔西跑,並沒有纏足。但這也是李定遠最為滿意的一點,因為如意沒有纏足,所以盡管如意長得這麼漂亮,也很少有人來提親。若是有糾纏不休的,他們就祭出最后一招搬家。當然他是絕對不會嫌棄如意的,偶爾也曾不小心窺到過一次如意的天足,那完美的玉足,簡直美得動人心魄。

李定遠也不知道出于什麼心理,從八年前開始,從和外人介紹如意的那一刻,就一點都沒想過對外偽裝成兄妹。

他們也不是兄妹嘛!

他看過她的腳,那麼他就要負責的吧?等他們的仇恨報了,他一定會鄭重其事地提親的!

如意眯著雙眼看著李定遠在她面前慢慢變紅的臉,忽然覺得這小子根本就沒有在反省。她站起身,在少年驚愕的目光中,直接扒開了他身上的夜行衣,撕掉繃帶,待看到那猙獰的傷口時,不禁怔了怔神。

“我自己已經上過傷藥處理過了。”李定遠知道如意是在擔心他,不由得小小聲地解釋道。如果還在流血的話,肯定避不過錦衣衛的那幫家伙。

如意慢慢地把他的衣服合攏,低垂眼簾緩緩道:“為什麼總是這樣呢?他都已經七十歲了,活不了太久了。你還年輕,他總是活不過你的。”

李定遠的雙目變得森冷,握緊了拳頭:“那不一樣。”

“報仇……就那麼重要嗎?”如意抬起了頭,少女花一般的臉容上,全是迷茫的神色。

“很重要。”李定遠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每個音都說得很慢很重,像是在說服如意,也像是在說服他自己,“我沒辦法科舉,因為所有中舉的士子都要查祖宗三代的戶籍,甚至我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想要進宮當侍衛也一樣不行。參軍倒是個法子,但我從軍隊熬出頭就要許多年。我本想觀察一下應天府的

局勢,攛掇其他大臣起異心,但三年前連開國六公爵最后一位僅存者馮勝也被殺了,朝廷上下都是無比懦弱,我看他們連在朝儀上放個屁都不敢。”_

如意皺了皺秀眉,也不知道是因為李定遠粗俗的比喻,還是因為他這麼多年絲毫沒有改變的決心。

燈光下的少女微蹙秀眉,正一臉擔憂不安的神色,更是讓李定遠的心柔軟不已。他和如意一起長大,雖然並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但也能猜得出來她的出身定然顯赫。在十一歲那年,他發覺讀書考科舉這條路並不現實,便到處想要找尋高人拜師學武。如意知道他的願望后,直接交給他一部武功秘籍,並且在他困惑的時候一一解答,更在隨后給他找來一柄鋒利無比的青冥劍。隨著朱元璋征戰南北的將領其中也不乏武林高手,李定遠見如意不想說,也就沒有細問她的身世。

“你的願望,還是要報仇嗎?具体要到什麼程度呢?那個人親手被你殺死?還是……大明徹底被推翻?”如意微張朱唇,語氣淡然,吐出的話語卻是足以讓她身負極刑。

雖然李定遠確定屋子周圍並沒有人,但依然緊張地打了個激靈。他想象了一下,喃喃自語道:“親手殺死他還太便宜他了,他害了我全家,我更想讓他的后代子孫自相殘殺……顛覆這個王朝,我有自知之明,是絕對做不到的,但若是可以讓他的統治出些棘手的亂子……呵呵,果然是妄想。”

“雖然說是妄想,但實際上心中還是很想的吧?”如意沒好氣地揶揄道。

李定遠鄭重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他的願望。

他的爺爺、父母雙親、叔伯兄弟姐妹……都在一夜之間充滿冤屈地死去,他這八年來,几乎沒有睡過一次安穩的覺,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了那些親人們的冤魂在朝他吶喊,每次都會在無邊血海的噩夢中醒來。他還活著,但卻在痛苦地煎熬,仇恨就像是蝕骨的毒蟲,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的靈魂,永遠都不得安寧。

這八年間他也無數次想過,若是爺爺沒有在最后一刻讓律笛把他抱走,讓他一起和家人們死去,說不定還更幸福一些。

但他不能這樣軟弱地死去,爺爺護著他逃走,雖然並不是想讓他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想讓他能活下去,可他卻不能粉飾太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就算以后的日子,都沉浸在仇恨的淤泥中無法自拔,他也要咬著牙堅持下去。

想到這里,李定遠像是如墜冰窖般背脊生寒,他剛剛還在想等他們的仇報了,他就要向如意提親。但那仇恨,是那麼容易就能報得了的嗎?他的如意,又能等他几年呢?他又怎麼舍得,怎麼忍心將她也一起拉入到那污穢的泥沼之中呢……

李定遠的心像是有一把鋒利的鋸子,在來回地拉鋸著,痛徹心扉。

為什麼如意今晚會問他問得那麼清楚,是不是她厭煩了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她已經考慮徹底拋棄他,去尋找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李定遠心亂如麻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如意正深深地看著他。

少女的唇邊綻放出一抹眷戀的微笑,抬手輕柔地撫著他的臉頰,淺淺笑道:“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李定遠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不舍。

她說這句話,是徹底對他絕望了吧……

李定遠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並沒有睡,而是坐在黑暗中,看著斜對面如意的那間屋子里的燈火,痴痴地發著呆。

她也沒有睡……

李定遠不敢多想,生怕自己會受不了這種折磨,做出什麼令他懊悔終生的事。不管如意如何決定,他都應該接受才是。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直到兩條腿傳來了酸麻感,李定遠才發覺自己居然枯坐了一夜,站起來活動了下僵硬的身体,剛把身上的夜行衣換成普通的衣服,准備出去打水梳洗下再做早點,就看到如意推門而出,隨后竟從后院門離開了。

李定遠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如意的安全,雖然天已經蒙蒙亮,但街道上依舊人煙稀少,他們住的地方也是魚龍混雜,當下便絲毫沒有猶豫就跟了上去。

如意可能是小時候耳濡目染,所以會認穴位了解一些武學知識,但並未親身練過武,因此李定遠跟得十分容易。

遠遠地看著如意窈窕的身影在清晨的霧氣中若隱若現,李定遠也不禁心中疑惑。

如意是每天早上都會趁他還沒醒過來的時候出門嗎?持續了多久呢?去做什麼?還是……去見誰?

李定遠的疑問並未持續多久就得到了答案,他面色蒼白地看著如意走向街角的一個男人。

他離得比較遠,聽不清如意走過去和那個男人說了什麼,但卻能看那人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

居然是錦衣衛!

李定遠几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絕望地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錦衣衛……他連站出去競爭或者質問或者考驗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李定遠本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那名錦衣衛會對如意不利,但在看到他們兩人很熟穩地交談著,便知道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心如死灰地跌跌撞撞離開,李定遠並沒有注意到,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那名錦衣衛准確地朝著他的方向看來,眼中若有所思。

“你決定了嗎?”錦衣衛收回目光,淡淡地問道。

如意虛弱地笑了笑,苦澀道:“沒辦法啊……那是他的願望……”

“還真是個痴儿啊……”

李定遠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連屋子都沒有進。他要等如意回來,親自問個清楚。

但他從清晨一直站到日落,都未聽到門扉再響一下。院外吵吵嚷嚷的市井喧鬧聲,再次隨著太陽的落下而重新歸于平靜后,李定遠忽然有種預感。

就像八年前,他等著律笛一樣,如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一陣徹骨的夜風吹過,一整天都滴水未進的李定遠几乎被吹得搖搖欲墜,但也讓他清醒了几分。

不對,如意一定是出意外了,否則她不可能這樣不跟他說一聲就消失。

李定遠懊悔清晨自己居然就那麼走了,若是如意出了什麼事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飛快地閃進了屋中換了一身夜行衣,剛拿起了青冥劍,李定遠就聽到院門一陣響動。他以為是如意回來了,立刻飛身而出,卻在看到來人時警惕地亮劍出鞘。

來人正是今天清晨李定遠看到的那個錦衣衛,飛魚服在月光下更顯得無比尊貴華麗,但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之前並未看清他的面貌,此時李定遠帶著成見看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的男子面容俊秀,一點都不像心狠手辣的錦衣衛,反而更像是個翩翩公子哥。

“如意呢?”那人身后並沒有人,李定遠的心沉了下去。但又覺得這人不像是來逮捕他的,否則又怎會孤身前來?

“我是來拿那個銅匣的。”那人並沒有回答,而是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的來意。

“銅匣?”李定遠一怔,遲疑了片刻才想起來他所說的銅匣是什麼,就是他當年從李家帶出來的那個銅匣。他早就不喜歡了,但如意卻每次搬家的時候都帶著,而且還寶貝得很,但很少讓他看到。“你要那個東西做什麼?”又是一陣夜風刮過,對方的飛魚服下擺一陣翻飛,李定遠瞥見了對方在飛魚服下穿的是黑色衣袍,隱約居然還能看得到些許赤色龍身,那上面的鱗片都粼粼發光……

肯定是他眼花了,否則有誰居然敢穿龍袍啊?就算是錦衣衛也不行啊!

那人冷冷一笑,隨后長嘆一聲道:“你居然不知道……居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李定遠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追問道。

“秦朝始皇帝時,有傳言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始皇帝游至金陵,觀此地乃龍脈地勢,虎踞龍蟠,地形險峻,王氣極旺,便開鑿了秦淮河以泄龍氣,這就是應天府秦淮河的‘秦’字由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李定遠不知道這人忽然提起這些有什麼用意,但他自小備受寵愛,他爺爺也不指望他能出人頭地,所以也沒有太逼迫他習字讀書。家破人亡之后,就更沒有學習的條件,他的生活中都被習武報仇所填滿。這人寥寥几句,便勾起了他的興趣,雖然覺得這和如意沒有半點關系,但也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年輕的錦衣衛瞥了他一眼,繼續侃侃而談道:“其實當年始皇帝所做的並不止開鑿秦淮河,他還削了天印山,在山腳下埋了一個寶物。

“寶物?”李定遠擰緊了眉,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妥。

“三國時孫權在金陵掘地,偶得一銅匣,長二尺七寸,以琉璃為蓋。其中有一白玉如意,所執處皆刻龍虎及蟬形,莫能識其由。使人問綜,綜曰:“昔秦皇以金陵有天子氣,平諸山阜,輒埋寶物,以當王氣,此蓋是乎?”

“銅匣! ”李定遠震驚,難道他的那個銅匣居然如此來歷?他手中舉著的劍已經無力落下,劍尖點著地面,支撐著他還能站在那里。

年輕的錦衣衛勾唇一笑,輕嘲道:“如意……你可知何為如意?如意,梵名阿那律,秦時言如意。柄可長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但王氣所凝成的天如意,可當真能如人之意,這麼多年來,你向她許的願,可有一條沒有如願的?”

李定遠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向后踉蹌了几步,差點摔倒在地。

久遠的記憶從他的腦海中浮起。

八年前在那間破屋之中,一個小男孩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一眼,是從他懷里跌落破碎的銅匣琉璃蓋。對著那個泛著瑩潤光芒的白玉如意,小男孩喃喃說不要丟下他一個人……而再醒過來,就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畫面一轉,還是在那間破屋中,小女孩憐惜地摸著小男孩的頭:“節儿,你想要什麼?”

小男孩摸著癟癟的小肚子,苦著一張臉道:“我想不要餓肚子……”

“我知道哪里有銀兩哦!”小女孩露出了笑容,帶著小男孩從那個破宅子里挖到了爺爺留給他的錢箱,兩個小孩子對著一疊銀票和一大把金葉子痴痴地發呆。

又是畫面一轉,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年紀稍微大了一歲,小男孩正發脾氣地撕毀著手中的四書五經,小女孩站在一旁縱容地看著他的舉動,等他平靜下來之后,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問道:“節儿,你想要什麼?”

小男孩揉了揉臉,悶悶地說道:“讀書不行,我沒有正當戶籍,連報考童生試都不行。可是習武的話,我又找不到好師父,那些武館教的不過是强身健体的虛把式。”

小女孩微笑著道:“我這里有武功秘籍哦!還可以給你找一把稱心如意的劍……”小女孩帶著小男孩,去了一座山林之中,在一個山洞中挖出了一本絕世武功秘籍和一把削鐵如泥的青冥劍。

……

回憶的畫面一幀幀地閃過腦海,大到銀錢或者武功秘籍,小到新衣袍或者美味吃食,他們相處的這八年,只要是李定遠開了口的事情,如意都會掛著那張淡然的微笑,輕輕松松地就把他所要求的事情給他辦好。

以前他總是覺得如意實在是太賢惠了太聰明了,但現在……居然這人說如意是那柄白玉如意?所以才能完成他所有的願望?

這簡直太胡扯了!

但……他難道真的一點懷疑都沒有嗎?

如意從來都不說她自己的事情,從來也沒有對他有任何怨言或者要求,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讓他失望過……

難道……這都是真的?

李定遠忽然想到昨晚,如意那抹眷戀的微笑,不由得心膽俱裂。

他又向她許了什麼願望?

對了,他堅持想要報仇……這麼多年來,不管她追問了几次,他都一口咬定自己要報仇……

李定遠扔下手里的青冥劍,毫不介意那柄他無比喜愛的鐵劍跌落在泥土之中。他發了狂般抓住那人的衣襟,心急如焚地追問道:“如意呢?她在哪里?你要銅匣做什麼?”

那人並不在意被他挾持,只是淡淡道:“她看到你受傷,再也無法忍耐下去。昨晚有我暗中替你掩護,你都如此笨拙,她怕你下次就再也回不來了。她一直被銅匣封印,被你誤打誤撞地摔碎琉璃蓋解開封印后,就一邊恢復王氣一邊隨著你慢慢長大。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一柄天如意。”

“你是說……”李定遠如遭雷擊。

“這副表情,你又是在做給誰看?”那人的話語無比譏誚,肆意嘲諷道,“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就算是如意告訴你實情,估計你也不會改變你的選擇。說不定會向她提出更難辦的願望。嗯?難道我說得不對?”

李定遠攥緊對方的衣襟,胳膊上都因為用力而顯現了青筋,但他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他又有什麼資格生氣?

李定遠的心中升起一股恐慌,難不成自己真是如此人所言,知道如意的真實身份后,反而會利用她嗎?

仇恨……如意……到底哪邊更重要……

一杆秤在他的心中搖擺不定,慘死的家人們和低眉淺笑的如意不斷交換出現在腦海之中,李定遠驚懼地發現,他竟然真的不知道如何取舍。

他的內心,如意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嗎?

所以她才那樣決定的嗎……

“如意她……”李定遠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只說了三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來拿銅匣,是想給她一個安眠的地方。”年輕的錦衣衛揮手推開呆若木雞的李定遠,皺著眉整理好身上的飛魚服,確定里面的內袍不會露出來之后,才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淡道,“你許了什麼願望我不知道,但她自願斷其身,金陵應天府的龍氣徹底斷絕。雖然這大明朝也許還會延續,但這里應該過几年就會不再是京都了。”他掃視了一下周遭,最終定在了某處,口中續道,“而且以后,也不會再是都城了。”

說罷,他再也不管跌坐在地的李定遠,徑直走向如意的房間,拿出那個破了蓋子的銅匣,翩然離去。

渾然不再理會,那個小院中傳來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原來,南京不能做首都,是這麼回事啊?”醫生看著宅院中痛不欲生的少年,小小聲地和身邊的陸子岡交流著。他們來得不早,但該旁聽的也都聽得差不多了。不禁為那個命苦的少年和執著的天如意唏噓不已。誰對誰錯根本無法評判,畢竟滅門之仇,並不是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抹去的。天如意的性格也如斯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拼了命地完成少年的願望,也不願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屢次冒險。

“從科學角度是不能這麼認為,但很邪門的。南京從公元3世紀以來,先后有東吳、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南唐、明、太平天國、中華民國十個朝代或者政權在南京建都立國,但沒有一個長久的。我們現在就在明朝朱元璋時代,沒過多久他儿子朱棣就會遷都北京了。”陸子岡摸了摸下巴,感慨道,“也許真是秦始皇泄了龍氣斷了龍脈,否則這麼一個虎踞龍盤之地,沒道理像被詛咒了一樣,每個定都于此的朝代都很短命。當然明朝除外,不過若是朱棣不遷都說不定也危險。”

醫生被陸子岡說得后背寒氣直冒,催促地推著他道:“羅盤又弄錯時間了,我們趕緊回去吧。話說老板怎麼還當過錦衣衛啊?那身飛魚服夠帥氣!不過我怎麼感覺老板剛剛好像發現我們了?”

“應該是沒發現吧……否則他應該會過來查看一下的。”陸子岡說得也沒什麼自信,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羅盤,發現那指針轉動得並不快,還要一會儿才能歸位。

“還有多久啊?我可不想在這里繼續扒窗戶了,万一那小子進屋來了我們可怎麼解釋……啊!”

醫生忽然低聲地驚呼,讓陸子岡抬起了頭,正看到那少年正橫起了手中的利劍,打算自刎。醫生最見不得這樣輕賤人命的場面,立刻就要衝出去阻止,而陸子岡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沉聲肅容道:“你忘記了嗎?出發前我都是怎麼告訴你的?不許干擾已經發生的歷史!”

“可是……”醫生急得臉都漲紅了,他立時就想高聲阻止那少年的自殺行為,但他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見那少年揮在半空中的劍一滯,隨即發足狂奔,出了院門。醫生一愣,不解道:“他這是怎麼了?”

“追過去問個清楚唄。他也許覺得老板在忽悠他,但以我的經驗來判斷,老板說的確實是實話。”陸子岡聳了聳肩,輕松了下來。不管這少年最后有沒有自盡,但至少不是發生在他們面前的。而且老實說,這個少年人已經是作古的歷史了,他們只是旁觀者。

陸子岡看著醫生憂心忡忡的表情,心中埋下些許隱憂。

他完全可以把這一次次的時空之旅當成全息電影來看待,但醫生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你說,那個少年以后會怎麼樣?”醫生糾結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羅盤上的白光乍起,陸子岡平靜地說道:“反正對于我們來說,他早就已經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11 PM

第四章 無背錢

公元1066年 汴京開封

旭日還未完全升起,東邊的天空只是染上了微微的紅霞,嘹亮的雞鳴聲就已經穿透清晨的薄霧,在汴京城的上空回蕩。各大寺院的晨鐘也此起彼伏地敲響,轉眼間寂靜的街道上嘈雜了起來,陸陸續續地出現了晨起的百姓們。

侯方杰揉了揉眼睛,靠在宮牆上和魚貫而出的同僚們告別,他在等著同是值夜的好友狄詠出來。他們值夜的地點不同,他只是乾元門眾多侍衛中的一個,而狄詠卻是在皇帝聽政的垂拱殿當值,可謂前途無量。

不過這也不奇怪,人家狄詠有個好爹,大宋的武曲星狄青狄漢臣。雖說狄青已經過世多年,但人家可是做過樞密副使的,那個職位是大宋武將所能達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眾所周知大宋重文抑武,最終也是因為滿朝文官合力打壓,狄青郁郁而終。

侯方杰心下嘆了口氣,每個漢子心中都有個血戰沙場建功立業的英雄夢,而狄青正是他少年時的榜樣,只是名將還未白頭就已經扛不住世人猜忌,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正胡思亂想中,宮門吱呀一聲再次開啟,一個俊帥無匹的年輕男子推門而出,第一縷陽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身周都形成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讓人望而屏息。

真是不給其他人活路了。

侯方杰又羨又妒地暗暗咬牙。

狄青就是名揚四海的宋朝第一帥哥,但他少時因為替兄長頂罪,臉上有刺字,才被人稱之為面涅將軍。每當在戰場衝鋒陷陣之時,狄青都學四百多年前的蘭陵王一般帶著鬼面具,並不是為了遮擋臉上的黥文,而是因為他長得實在是太俊美了。

說起來,狄青還是自古以來第二位帥到要戴上面具才能上戰場的美男子,由此可見這面涅將軍當年風采如何。而這武襄公就算是官至樞密副使,也沒有用藥物除掉臉上的刺字,即使是皇帝親自勸誘也絲毫不為所動,這也是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的一大遺憾。

所以侯方杰也完全理解為何狄詠會被分到皇帝跟前的垂拱殿當值了,畢竟這是一個活脫脫的狄漢臣再世。

此時狄詠已經在清冽的春風中緩步走來,他眉如 遠山,目若寒星,即便是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來他五官有任何瑕疵。他身上穿著的是和其他侍衛毫無二致的甲衣,相帛為面,鴉青麻布為里,甲衣用青綠的顏料畫成甲葉圖案,紅錦邊,紅皮絡帶,腿系行纏,腰佩環刀。這身禮儀性大于實用性的緊身窄袖裝束,竟然硬生生地讓他穿出一種凌厲迫人的氣勢。更顯得

他身材修長英俊勇武。

侯方杰第無數次地唾棄自己為何要跟這小子做朋友,和這樣的美男子走在一起,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啊!估計這也是為什麼狄詠從小到大都被人孤立的原因,實在是一般心志不堅定的人根本承受不起。

不過天生沒心沒肺的侯方杰也只是照例腹誹了一下,就拋開了怨念,打了個哈欠道:“斯陶,今儿個早上去吃什麼?孝仁坊的澄沙團子?觀橋大街的豆儿糕?太平坊的四色兜子?廟巷口的腸血粉羹?還是眾安橋的豬胰胡餅……”

其實大內侍衛在宮內當值之后都有管飯的,但像他們這樣的官宦子弟,自然是不願去吃那一成不變的飯食。汴京開封無比繁華,只要兜里有錢,想吃什麼根本不成問題。侯方杰毫無停頓地報出一大串小吃,一時間磕睡蟲都飛走了,口水無比泛濫。

狄詠看著好友垂涎欲滴的表情,冷硬的唇角微勾了一下,輕嘆道:“去清風樓吧,今天我請客,難為你跟我一起調值了。”

清風樓是汴京很有名的一家酒樓,不單單是夜里營業,早點時還會彙聚汴京城各種小吃,應有盡有。侯方杰摸了摸空空的肚子,笑了笑道:“切,再說這些就見外了。你我兄弟一場,我哪能看著你每天遭受那樣的折磨。”他言語間雖然很正經,但卻透著一股調侃的味道。

提起這件事,縱使是性格冷峻的狄詠,也難得郁卒地吐出一口濁氣。

事實上,他原來是白天在垂拱殿當值,在皇帝面前几乎天天露面,還能在殿外旁聽朝臣們參政議政,簡直是平步青云的一個差事。但實在架不住他每次下值回家的時候,都被街上的人圍觀,那種瘋狂的場面,越演越烈,最后他只能硬著頭皮申請調班,這下果然清靜了。

“噗!誰讓寶安公主指明想要你這樣的人當她的駙馬爺,皇上還稱你為‘人樣子’,誰不想親眼瞻仰一下這御口親封聞名遐邇的‘人樣子’啊?”侯方杰各種幸災樂禍。

狄詠都懶得搭理這喜歡嘲諷他的小子,因為他知道即使他不搭腔,侯方杰一個人也可以說得很開心。

侯方杰也了解狄詠的性子,壓根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手搭上他的肩嘿嘿笑道:“怎麼樣?被公主垂青的感覺如何?”

狄詠面無表情,因為他知道這純粹就是不可能的事。_

寶安公主是高皇后的長女,無比尊貴,又怎麼會嫁給才是五品東上閣門使的自己?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想過,前陣子皇帝親自召見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打算把他賜婚郡主,讓他當個郡馬。

這已經是無上的榮耀了,他沒有什麼異議。只是婚姻大事並非他所求,他寧願和父親一樣,投身沙場,戍邊血戰。

侯方杰一邊和狄詠往城西的西角樓大街走去,一邊回憶著狄詠出街時的盛況,不禁扑哧一聲取笑道:“你要慶幸那些姑娘們往你身上投的都是簪花,而不是瓜果,否則遲早又會是個看死衛玠的人間慘劇。”

狄詠的俊臉黑了几分,心里琢磨著要不要也像父親一般弄個銅面具,但這在汴京城委實太過誇張了,反而會落人話柄。

侯方杰湊了過去,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知道嗎?坊間傳聞,狄大帥哥從不簪花,是在等心上人送的那一朵。”

本朝男人喜好簪花,這已經是上流社會的一種風俗習慣。每逢重大節慶,皇帝都要賜花給大臣們,這種御賜的簪花還根據品階而有所不同。而且不同場合、不同季節、不同服飾如何搭配都有嚴格的要求,例如光帛花就有數十種顏色品種之多,什麼見外使時不得佩戴縷金花,甚至有時候連花瓣的多寡都有這樣那樣的說法。

狄詠向來唾棄這種脂粉氣濃重的習俗,不管什麼時候都堅決不會簪花,同僚中有人看不慣者,私下諷刺他父親出身貧寒。家教粗鄙,不識禮數。

不過狄詠也知道自己是太過于出挑。這些風言風語他也從來不在意。況且他父親確實是出身不好,還服過刑被刺過字,更不是什麼梁國公狄仁杰的后人,有什麼不能讓別人說道的?所以侯方杰此時之言,他也是當成說笑,繃緊的俊顏松動了几分,倒是有些旁人難得一見的柔和之意。

侯方杰更是牟足了勁八卦,兩人就這樣並肩穿過右掖門,來到西角樓大街的西南,沿著相對寬闊的踴路街,路過臨街的開封府、殿前司、尚書省。這些庄嚴肅穆的衙門門前,都已經零零落落地出現了早來的官員們,有認識的便和他們兩人打著招呼,寒暄兩句。狄詠本身就不善言辭,而且交友並不廣泛,大部分都是侯方杰在笑著聊天。他們一路走到龍津橋盡頭,就看到了一棟雅致華麗的高樓。

清風樓在汴京頗有盛名,又臨著諸多官府衙門,許多官員都喜歡在此處歇息攀談,進了那扇彩繪雕欄的大門,右手邊大堂廳壁上就掛著一幅司馬光所著的《和孫器這清風樓》一詩。雖是朝陽初升,但這清風樓已是熙熙攘攘,侯方杰知道狄詠不喜被人圍觀,如果坐在大堂內恐怕會人人側目,所以索性上了三樓包廂。

候方杰隨意地點了几份想吃的早點,還未等早點上桌,伙計就又走了進來,告知說有一人想要叨擾。侯方杰琢磨著也許是哪個熟人看到了他們上來,過來拼桌的,見狄詠也不置可否,便點了點頭。

不大會儿,一人便敲門而入,這人穿著一襲秦漢時的寬袖緊身繞襟深衣,黑色衣袍更襯得他面如冠玉,長發並未束起,只是松散地垂在耳后,活脫脫就像是古畫中走出來的風雅人物。此等人物,就算是俊帥不如狄詠,也是會讓人見之難忘的。侯方杰立時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遂起身迎之。

“喲!今天是吹什麼風啊?居然能遇見您,真是巧了!”侯方杰自來熟地拉著對方走到桌邊坐下,然后跟狄詠介紹道:“這是一家古董店的店主,在蔡河灣那邊,以前我曾在他家買過東西。”

狄詠頷了頷首,就算是打過了招呼。他這人生來就性子冷,委實也是因為他若是太表達善意,就會招惹得他身周更不得清淨,所以他寧願孤僻一些。

只是這店主和侯方杰寒暄了兩句后,卻是衝著狄詠這邊看來,緩緩道:“在下馬上要離開汴京了,店里前陣子收到了一件物事,在下便想著即使不能物歸原主,也要還給應該繼承它的人。”

“啊?啞舍要關了?”侯方杰吃了一驚,頓時覺得有些不舍。算了算,這家店已經開了好几年了,不過這店主好像一直就是如此年輕……

“啊,是時候回老家了。”店主淡淡地笑了笑,也不多解釋,從懷里掏出一方錦帕,放在了桌子上慢慢打開。

在錦帕上,一枚銅錢靜靜地躺在那里。

狄詠在看到的那一剎那,瞳孔微縮,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這是……”侯方杰詫異地端詳了片刻,摸著下巴遲疑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皇宋九疊篆?”

皇宋九疊篆是宋仁宗皇佑年間時發行的皇宋通寶中最珍貴的一種銅錢,雖然僅僅是十多年前發行的銅錢,但因為稀少,已經在市面上是有價無市,根本買不到了。所謂九疊篆,是以小篆為基礎,筆畫反復折疊,盤旋屈曲。每一個字的折疊多少,則視筆畫繁簡而定,之所以稱之為九疊,並不是因為其只疊了九次,而是以九為數之終,形容折疊筆畫之多。

侯方杰搓了搓手,嘿嘿笑道:“店主,你巴巴地把這枚皇宋九疊篆送過來做什麼?雖然這枚九疊篆很值錢,但我兄弟也不差這點錢啊!”

他瞅了眼狄詠,言下之意,是想要橫刀奪愛,自己收藏。反正他又不是白拿,肯定是要付錢的。

那年輕的店家眼角微眯,整張面容立刻生動詭異了起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伸出了手,把這枚皇宋九疊篆翻了過來。

侯方杰倒抽一口涼氣,指著那枚皇宋九疊篆咬牙切齒道:“贗品!這絕對是贗品!哪有銅錢兩面都是字都是正面的?這分明就是贗品!”

那店家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確定?你確定從未有過錢幣是沒有背面的無背錢?”

“我確……”侯方杰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里,因為他突然想起來,還真有,而且他對那件事情記得非常深刻,几乎倒背如流。

皇佑年間,面涅將軍狄青狄漢臣領軍平兩廣叛亂,因形勢不好,在一座廟前與佛主起誓,以一百枚錢幣擲地,若全為面朝上,背朝下,則必能保佑全軍大勝。他走出廟門后,當眾一揮手,百錢應聲而落,居然真的是所有錢幣全部正面朝上,眾皆嘩然。

狄青命左右取來一百枚鐵釘,將百枚銅錢隨地釘牢,宣布待凱旋,自當取錢謝神,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于是全軍士氣高昂,大敗叛軍。凱旋之后,眾人再看這百枚銅錢,原來都是有面無背的雙面錢。

這件事跡已經在坊間流傳許久,無人不佩服武襄公的機智籌謀,侯方態也是一時忘了這個典故,再回想到之前店家說要歸還這枚錢幣給它的繼承者,便立時雙目放光。

“這就是傳說中的無背錢?怎麼就只有一枚了?不是說當時有一百枚嗎?”

“這銅錢不僅僅能算命。還可以買命。”年輕的店主聲音低沉優雅,讓人聞之不禁渾身戰栗。

“這算命我懂,很多人占卜就直接擲銅錢,武襄公也是利用了這一點。但……買命?”侯方杰疑惑地問道,他從沒聽過這一說法啊。

”你沒收過壓歲錢嗎?‘歲’與‘祟’同音,所以相傳壓歲錢是可以壓住邪祟的。得到長輩壓歲錢的晚輩,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一歲。世間認為把壓歲錢給孩子,當污穢的妖魔鬼怪去傷害孩子時,就可以用壓歲錢去賄賂它們。”年輕的店主唇角勾起一個弧度,笑得意味深長,“這就是所謂的買命。”

“呃……我小時候的壓歲錢每年一拿到就會被我立刻花光……我能平安長這麼大還真是謝謝佛主了……”侯方杰聽得毛骨悚然,他從不知道壓歲錢居然還有這種用途。

“這無背錢是武襄公特制的,據說后來他把那一百枚無背錢分給了臣僚下屬,可以擋災買命。”

店主緩緩地站了起來,對著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的狄詠淡淡道:“在下偶然之間得此枚無背錢,就歸還與狄公子,這枚無背錢,還是貼身佩帶得好。”說罷,也不顧侯方杰的殷勤挽留,施施然推門而去。

清風樓的伙計因為知道他們之間有話要說,所以除了最開始上的一壺茶外,一直都沒有上早點。等人走了之后,才進包廂把他們點的東西用最快的速度擺了一桌子。

侯方杰見狄詠一直面無表情,也沒太在意,待伙計們都退下后,便把那枚無背錢用錦帕包住,塞進了狄詠手里,念念叨叨地叮囑道:“既然人家都說了要貼身佩帶,等下找個繩子穿好掛在脖子上吧。”

狄詠把錦帕接了過來,自嘲地笑了笑,平靜道:“我每日在大內執勤,又怎麼會有危及性命的時候?”

雖說伴君如伴虎,但大宋朝向來不枉殺無辜,不光是文臣不會被斬首,武官雖然易遭猜忌,但也不會沒有体面,就是一般的百姓都不會輕易蒙冤。皇帝官家謙和有禮,狄詠還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有用到這枚無背錢的時候。

但他想得雖清楚,但話語間還是透著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味道。侯方杰又豈會聽不出來,只得好言相勸。其實說起來,狄青狄漢臣和蘭陵王一樣都是帥得要戴面具上戰場,最后也都是遭了帝王的猜忌,歷史總是重復若令人無奈的巧合。

侯方杰正一邊思緒跑得沒邊地腹誹著,一邊搜腸刮肚地挑著安慰人的話。狄詠卻比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噤聲,侯方杰正在疑惑時,就聽到隔壁包廂內傳來了交談聲。

清風樓的隔音並不太好,但也不會有哪個人會在此處商量什麼機密的事情,隔壁包廂的兩個人說話聲也並不算大,但對于習武而耳目聰穎的狄侯兩人來說,聽得一清二楚。

前面這兩個人都說了什麼,狄詠一開始都渾然不在意,但他們居然都說到了强唐弱宋。

這個論點在坊間也多為流傳,宋朝言論自由,倒也一直有人抓住這點不放。只是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后,武將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這也是狄詠的父親狄青被瘋狂打壓、導致郁郁而終的主要原因。

很多人都認為,當今宋朝自是不能與唐朝兵强馬壯相比。今日正好那古董店店主歸還父親所制的無背錢,狄詠難得有些說不出的郁悶感觸,想聽聽他人都是怎麼評判的。

只聽其中一個聲音頗為不忿地拍桌道:“大宋積弱已久,打仗勝不了,即使勝了也要賠款,簡直就是民族屈辱的一段歷史!爐子,你怎麼又把羅盤調到這個時代了?看著就憋氣啊!”

狄詠捏著茶杯的手青筋暴起。這句話雖然並不是當著他的面說的,但他卻感覺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樣,臉頰生疼。

此時隔壁又傳來另外一個冷靜沉穩的聲音,淡淡道:“打仗?主要是看為什麼而打仗。那些外族人拼命一場,也不過是為了得到中原的瓷器絲綢茶葉,開放互市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不死人,還能交換瓷器絲綢茶葉,那麼誰還會打仗?就像商家開店會有小流氓來收保護費,你是給錢呢,還是等小流氓們把你的店砸得干干淨淨再給錢呢?你又不能把那些小流氓完全殺掉,所以只要不是想要魚死網破的,就知道怎樣做出選擇。”

狄詠聞言一怔,他倒是完全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但從大局來考量,確實也是如此。

漢武帝時期也是因為文景之治而國庫富余,大征匈奴的軍費是一筆極大開支,連年征戰賦稅會讓百姓勞民傷財民不聊生,就連漢武帝到晚年時期也曾有頗多懊悔。

而且游牧民族確實難以圍剿干淨,就像此人所說,商家根本沒有絕對的實力可以讓小流氓消失。而且更可怕的是。即使解決了這一批小流氓,還會有下一批。

那個沉穩的聲音繼續說道:“其實各個朝代最重要的是經濟問題,大体上只要百姓能吃飽喝足,就不會有動亂迭起。例如秦始皇修長城,我估計是因為他算了一筆帳,修長城的成本要比養軍隊所出的軍費還要節省,而且還沒有了手下擁兵自重的隱患,何樂而不為呢?但宋朝君臣們發現還有更省錢的法子,不用修長城,交保護費就夠了。”

“真宗時期締結的澶淵之盟,宋朝每年給契丹三十万貫歲幣。聽起來像是很多,你知道宋朝的的國庫,收入是多少麼?這時候的宋朝年收入輕輕松松地就破億貫,三十万貫歲幣只相當于年財政收入的0.3%,真真就是手指頭縫里漏下點零錢就打發了叫花子,那誰還不花錢買個平安呢?咱又不差錢!”

“而且宋朝賠款只願意給白銀和絹,從來不拿銅錢當賠款,甚至限制銅錢流通出去。因為宋朝缺銅,銅錢面值都趕不上銅原料的價值,最后濫發銀票,引起了通貨膨脹,其實宋朝后來是被經濟危機給拖垮的。所以經濟學真的很重要啊……”

狄詠聽得入神,這些說法,即使是天天在垂拱殿聽政的他也覺得新奇,更別說里面還有些他根本聽不懂的新鮮詞彙。只是……拖垮?宋朝現在一片大好河山,這人在胡亂說些什麼?

狄詠鎖緊了俊眉,長身而起。雖然他覺得對方說得很有道理,但卻有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感覺,他一時還抓不住這種念頭,只想若這位仁兄可以結交一下。他們或許可以聊聊,例如財政收入的具体數據這種機密他又是怎麼知道的。例如什麼叫通貨膨脹,什麼叫經濟危機。什麼叫宋朝會被拖垮……

候方杰也是一起旁聽了那位仁兄的高論,新奇不已,見狄詠黑沉著一張俊臉大步而去,便連忙追了上去。自己這兄弟一副尋仇的架勢,可別話不投機直接打了。

只是侯方杰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狄詠讓伙計敲門進去之后,便聽到伙計的一聲哀號。

包廂內的方桌上擺著吃得七七八八的几盤早點,余下的那半碗豆漿還冒著熱氣,可是桌邊卻不見半個人影。

狄詠皺了皺眉,這就是他們隔壁的包廂,他走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聽到有人離開的腳步聲,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包廂的窗戶都關得好好的,若是他們從這三樓往下跳,下面街上肯定也早就有人大呼小叫了。

這時耳邊傳來伙計可憐兮兮地哀求聲:“侯少爺,您是不是認識這兩人啊?他們還沒給錢啊!”

一桌早點倒沒多錢,侯方杰與這伙計還有些相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乖乖地伸手入懷,一邊掏錢袋一邊嘀嘀咕咕地說道:“少爺我可沒這種吃霸王餐的朋友,罷了罷了,為了之前那番言論,這點錢倒也不算什麼。少爺我當打發叫花子了!爺又不差錢!”

在帝都,官宦家庭的子弟如果不是不求上進的紈绔,那麼不外乎文武兩種出路選擇。如果選擇文官,沒有學識的就去托關系捐個官,有真才實學的那就是入太學,考科舉,進翰林這樣的途徑。如果是選擇武將,就是殿前侍衛、到軍中歷練,封官,大概都是這樣的路線。狄詠蒙父親武襄公的余蔭,本就是在皇帝面前掛上號的,在御前站崗了几年,本來可以調入禁軍再歷練一下,妥妥地鍍一圈金就可以尚郡主了。

但狄詠申請要去西北的最前線。

既然他敢請命,皇帝就沒有不敢應允的。更何況雖然武襄公狄青死得有些窩囊,但對于當今聖上來說,那也是少年時崇拜的對象,早就已經下旨讓武襄公在皇帝逝去后遷墳陪葬永厚陵。此等厚愛,自然也對其子狄詠另眼相看。

所以狄詠在汴京上下各種無法理解的眼神中,順順利利地來到了環州城。

環慶路統領慶州、環州、邠州、寧州、乾州,以慶州為中心,環州就是在慶州的西北方向,可以說環州這里就是直面西夏的最前線。環慶路之前歷經種世衡、范仲淹等人精心布置,大大小小有十數個堡壘和山寨交相照應,看上去像是牢固不破。但狄詠到此細心察訪,越了解就越心驚。

澶淵之盟已經讓宋遼一百余年未起戰亂,但遼國這大流氓被如此安撫住了,后來崛起的西夏自然不甘人后。在范文正公范仲淹任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之前,宋軍與西夏軍先后發生了三川口、好水川几次戰斗,宋軍都被西夏打得丟盔棄甲,死傷慘重。雖然現在比起以前已經好上太多了,但范文正公去后,誰也不能挽救這散漫的宋軍。

是啊,誰還想打仗呢?大不了就賠點錢嘛!

狄詠站在清平關的城牆上,看著天邊卷起的黃沙,几乎遮蔽了天日,但卻無法掩埋城外那些族旗招展的西夏雄兵。

此時此刻,狄詠忽然想起年前在清風樓上旁聽到的那段言論,頓覺無比諷刺。

是的,沒錯,從指縫之間流出點零錢確實是可以打發叫花子,但長此以往,這叫花子被喂得油光水滑,膽子也肥了,想要更多的錢怎麼辦?

狄詠閉了閉雙眼,扶住城牆的手堅定有力。

直至今日,他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他現在在清平關戍邊,這里東至鬼通岩二十五里,西至安邊城四十里,南至興平城三十里,北至陷道口哺二十七里,是環州城的一處堡壘要塞。但此時,西夏大將仁多瀚帶領三万人馬殺到此處,而清平關僅僅只有三千人守關。

在一刻鐘前,他帶領士兵剛剛殺退了對方第一波的攻擊,但狄詠知道,那僅僅是試探而已。下一次,敵人就會亮出他鋒利的撩牙,再也不會那麼輕易地退卻。

侯方杰按劍急匆匆地走了上來,拽著狄詠的胳膊就往后拉,口中憂慮至極地嘮叨道:“斯陶,這城牆壓根就不高,你還站在這里,若是來支冷箭,立刻就把你結果在這里了。”說這里是城牆那還是誇張了,照侯方杰來說這里就是一小土包,連清風樓都比這儿高。

想到這里侯方杰就直窩火,不到邊疆不知道,到了這里才知道這里落后到什麼程度。他也不是沒后悔過自己憑啥一時激動就跟著狄詠來了,但他在家族中是個毫不起眼的庶子,想要出人頭地的話,委實也沒有比戰場更快能建功立業的地方了。

一切都有風險,想要更大的回報,就要有賠進去一切的心理准備。

所以侯方杰看得很開,在死之前多殺几個西夏人陪葬,這輩子也不算白來了。只是他瞥了眼身邊面無表情的狄詠,暗叫一聲可惜。這個大宋朝都聞名的狄小帥哥,正似一柄長槍般站得筆直,因為之前的那場殺戮,渾身的肅殺之氣繚繞,半邊鎧甲都被敵人的鮮血染紅,就連俊顏上都沾了几滴血漬。甚至還有一滴血漬濺在了他的眼角,更添一股說不出的妖異殺氣。

若是讓那些擲簪花的少女們知道狄小帥哥會折損在這里,恐怕汴京城都會被淚水給淹了吧?

侯方杰的心很大,就算在危急存亡之時,腦袋里也浮想聯翩。這時卻聽狄詠喚了自己一聲“介盛”,侯方杰立刻嚴肅了起來,狄詠甚少喚自己的字,因為平日里一般都是他在說話,狄詠壓根就不答腔。

只見狄詠從胸甲間翻出早就已經寫好的奏折,沉聲道:“介盛,你拿著我的奏折去慶州城求援。”

“你去!我來守城!”侯方杰連想都不想地說道。

“你守城?你能熬得到我領援軍回來嗎?再說哪有主將臨陣離開的?”狄詠那雙俊逸的眉眼中難得透出一抹笑意,“環慶路慶州與環州毗鄰,若是環州失守,慶州危矣。清平關此時遭圍,恐怕安邊城、羅溝堡、阿原堡、朱台堡等處已經淪陷,所以你務必要直奔慶州城,懂否?”

真是難得聽見這小子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侯方杰皺眉,並未接過奏折,反而分辯道:“不若我去通歸堡、惠丁堡等處求援?總要比慶州城近多了。”

“那几處又能有多少士兵?豈會舍了自己的堡壘來救援此處?”狄詠把目光投往遠處的西夏大軍,此時正值兩軍停戰的間歇,雙方士兵都極有默契地互不攻擊,收斂戰場上屬于己方的戰士屍体。

狄詠繼承自家父親的練兵傳統,精心練出來的軍卒自然要比普通軍隊强上許多,只是他來環州城時間尚短,這批軍卒也絕對不能以一當十。狄詠目光堅毅,語氣嚴厲道:“侯副將,不要浪費時間,去選二十人,直接快馬去慶州城。”

聽到好友對他換了稱呼,侯方杰抿了抿唇,知道這任務他是非接不可了。軍令如山,他是狄詠的副官,自然不能違抗軍令。

狄詠見侯方杰接過奏折,又從腰間扯下一塊欽州坭興陶的陶虎手把件,淡淡道:“這個你先幫我拿著,我怕守城戰時被碰碎了。”

侯方杰渾不在意地接過,他早就知道自家兄弟離開京城的時候腰間就多了這塊看起來喜氣洋洋的陶虎,還以為是哪家姑娘送的呢,沒少因為這個打趣。此時見狄詠在這等時刻還顧念著這個,侯方杰就更斷定此物絕對是別人送的。不過他這時也沒心情調侃,隨意地往護心鏡里一揣,不放心地問道:“那枚無背錢呢?你有沒有好好戴在身上?”

這絕是有前科的,面涅將軍狄青就是把無背錢都分給了下屬,侯方杰就怕狄詠死腦筋,把那寶貝隨意送人了。雖說真假不論,但到底是求個心安。

狄詠從脖頸中扯出一條紅線,線的盡頭就掛著一個銅錢。侯方杰眼瞅著是皇宋九疊篆,便放下了心。戰機轉瞬即逝,他也不再廢話,上前狠狠地抱了一下狄詠,兩人的盔甲叮咣一陣相撞,便一咬牙扭頭便走,去挑選士兵突圍,准備一切事宜。

雖說兩人為了誰留下守城還爭論了一下,但突圍的活儿也是危險至極。二十人的小隊,在戰場上那根本就是一隊小螻蟻,端看對方肯不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狄詠站在城牆上也就是恍惚了片刻,便從容招來屬下,安排如何抵擋西夏下一輪的進攻,並且最主要的就是掩護侯方杰等人的突圍。兵貴神速,很快就商定好了一切后,眾人候在城門內,侯方杰在馬背上帶好頭上的兜鍪,隨手遞給了狄詠一張青銅鬼而具。

“嘿嘿,我從你行李里翻出來的。這是武襄公的面具吧?戴上吧,武襄公的威名在西夏人之中也流傳甚廣,多少也是個依仗。”

侯方杰笑眯眯的,一點都沒有即將直面生死的緊張,就像是在汴京城和狄詠討論今天去哪早吃飯一樣隨意。他相信生死自有天定,過分擔憂和糾結都是多余的情緒,盡自己的一切努力,無怨無悔就值得了。

就算是狄詠,也不得不佩服好友此時的淡定大氣,他沉默地把面具接了過來,蒙在了臉上,也把臉上的表情藏在了面具后。

城牆外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

“殺!”伴隨著一聲厲喝,城門半開,狄詠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

黃沙中夾雜著焚燒的黑煙,口鼻之中呼吸著的都是帶著血沫的空氣,耳朵里回響著的都是喊殺聲與臨死前的慘呼聲,這就像是一場永遠都無法醒過來的噩夢。

“呼……”狄詠只覺得肺部像是快要爆炸了一般,他有多久沒有喝過水了?有三個時辰?還是五個時辰?

太陽被烏云遮住又重新露了出來,狄詠被刀刃反射的刺目陽光晃了一下,無法克制地眯了一下雙目,頓覺耳邊刺骨的刀風襲來,下意識地向側閃去,右手握刀用力一揮。伴隨著利刃刺入人体的感覺,對方一聲悶哼,狄詠伸出腳猛力一踹,便把對方從城牆上踹了下去。

“呼……”真不想睜開眼睛,就想這樣墜入黑暗,他有多久沒有睡過覺了?一天?還是兩天?

一支羽箭帶著破風聲從牆下襲來,狄詠微一側頭,便讓過了那支羽箭,艱難地睜開了雙目。那支羽箭刺入了他身后的草垛,立刻就有士兵把那支羽箭拔了出來,拉弓上弦,狠狠地射了回去。

他們的武器已經告罄,只有用這樣的方法來堅持戰斗。用西夏人的刀西夏人的箭,只要還能戰斗,就不肯輕易倒下。

清平關的城牆已經殘破不堪,還能有力氣站起來的士兵們,都在與攀登上來的西夏人血戰。狄詠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几次擋住西夏軍的進攻了,這些西夏軍就像是永遠都殺不盡的蝗蟲,殺死一批之后還有另外一批源源不絕地頂上來。

原來戴在臉上的面具,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敵人砍飛,對方甚至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一道刀傷。

看來自己當真是墜了父親的聲名,連一個面具都保護不好。

不過,為什麼要用血具呢?

在戰場上,其實都來不及在意對手長什麼樣。

不知道自己殺了誰,又或者,誰會殺了自己。

“呼……”狄詠再次砍翻一名西夏人,自己卻差點被對方一起帶著跌下城牆。他只覺得雙臂都已經酸麻得不屬于自己,渾身上下刀傷處處,全憑一口氣在支撐。手上的刀已經卷刃,他彎腰拾起一把西夏軍的彎刀,抬頭看了眼周圍的情況。

手下的三千士兵,現在能站立在牆頭的,不過百余人。

狄詠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早就知道戰事會發展至此,所以也並沒有太多感觸。好在之前侯方杰已經突圍成功,他也放下了心。若是好友再聰慧一些,他都沒法把對方騙得如此順利。

慶州離環州二百多里,侯方杰走時每人帶了兩匹馬更換,順利的話半日就可以到達慶州城。但難就難在,慶州城會不會派援軍。

面且環州諸多堡壘山寨相繼失陷,小批援軍那純粹就是送死。但若是派了大批援軍,万一反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和邊境的環州不同,慶州城乃邊境重鎮,一旦失守,西夏軍便可以沿著環慶路直取汴京,大宋堪憂。

所以,狄詠從發現西夏軍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一場死戰。

他令侯方杰一開始就突圍,也並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保住好友性命。更重要的,是要給屬下將士們一種期冀的信念。他們求援了,也許在下一刻,就會有援軍來營救他們,所以只要他們再堅持下去,再堅持一下下……

每個人都抱著這樣美好的期冀,狄詠卻並沒有半點欺瞞屬下的愧疚。

左右都是一個死字,那麼是選擇死戰到最后一刻?還是低下頭跪倒求饒地去死?

為何不死得其所?

為什麼沒有人意識到他們大宋是在一個多麼危險的境地?

為什麼沒有人察覺到周邊的虎狼們都在虎視耽耽地包圍著他們?

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他們現在正坐在一條危險而又滿是漏洞的畫舫上,正在緩慢地沉入海中,而那些人還可以在上面無憂無慮地飲酒作樂?

胸中盈滿怒火,狄詠再次橫刀劈翻一名翻上牆頭的西夏兵,他此時再也沒有往日大宋第一美男的風采,渾身血污的他,更像是從陰間爬出來的厲鬼。

身体在遵循著本能,一刀一刀地劈砍著,腦海里卻又浮現了那段令他在意已久的言論。

花錢買平安……

他並不是不贊同那人的觀點,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也許那人是在太平盛世里呆了太長的時間,都已經遺忘了平靜的湖面下暗藏的波濤洶涌。不光是那個人,汴京的許多人都以為這世間歌舞升平,國泰民安。

天上的鳥儿婉轉和鳴,在林間肆意嬉戲,又怎麼會知道,它們腳下樹林中的狼群們,為了這片樹林的地盤而世代爭斗。

樹林易主,良禽尚且能擇木而棲,但失去自己家園的孤狼,只要是有血性的,都不會苟延殘喘于世!

他必須要守衛大宋疆土!否則長此以往,大宋的版圖將越來越小,最終滅亡……

……

啊……佛主啊……我向您獻祭我的生命……如果您聽到了我的祈禱……希望那一天不會那麼快的到來……

……

紅線乍斷,狄詠脖頸間的皇宋九疊篆在空中划過一條優美的弧線,從城牆上跌落到了泥土之上,彈跳了兩下,最終靜靜地躺在了血泊之中。

正午的陽光照射在銅錢之上,沒有任何篆字。

是背面。

風起,帶著漫天的黃沙襲來,最終一點一點地把這枚銅錢掩蓋、埋葬……

治平三年,九月,壬午,西夏大將仁多瀚率三万精兵進犯環州城,久攻不下。武襄公之子狄詠血戰三日,三千人殺敵万余人,終因城牆崩塌而敗。三千人無一人退降,盡殉國。如此一百多年來前所未有的血戰,舉國為之震驚。

狄詠遺折傳至汴京,上以血書九字。雖是引用漢武帝時名言,但依舊擲地有聲!

“犯我大宋者,其遠必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13 PM

第五章 菩提子

1932年 北平

魏長旭蹲在琉璃廠的中華書局里面,一邊翻著手里的書,一邊支楞著耳朵聽那些老店主們聊天。

琉璃廠這邊大早上的一般都沒有什麼生意,所以那些店主們吃過了早餐,就都拎著個鳥籠子,到中華書局門外坐著嘮嗑。有時候談談這緊張的時局,有時候聊聊這北京居然被民國政府取消了首都資格,名字也改成了北平,再時不時憤慨下那些金發紅毛的洋鬼子們,差不多日頭偏移了些許,就都會被自家的伙計們都喚回去了。

是的,琉璃廠這里是北京城最繁華的古董街,從清初順治年間,這里就是漢族官員的聚集地,到后來全國各地的會館也都建在附近,官員、趕考的舉子也常聚集于此逛書市,集市慢慢地變成街坊,連前門和城隆廟的書局古董店鋪也都轉移了過來。

都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眼看著清末亂世將起,來琉璃廠當古董換黃金的人也絡繹不絕。魏長旭一天天地這麼看著,發現清晨來這里聊天遇鳥的店主們一天比一天少,大家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現下時局艱難,眼看著小日本占了東三省,逼近關內,很多人都悄悄地收了鋪子,南下避難去了。

今天這些老店主們的聊天,情緒也不高,胡亂聊了几句,就都各自散了。魏長旭見聽不到什麼消息,便扔下了几個硬幣,抓著手中的報紙往琉璃廠的西南方向走去。街上的人並不多,往日熱鬧的街巷變得冷清蕭條,每個行人臉上的表情都透著一股惶恐不安。不遠處的北京城里還能聽得到琴星的几聲槍晌,也不知道是士兵們的衝突,還是百姓私藏的槍械。也許這几聲槍響又帶走了几個人的性命,但沒有人會因此而動容,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頭,加快了腳步。

熟練地穿過几個街巷,魏長旭推開了啞舍的大門,剛往里面邁了一步,就有一個小孩子撞進了他的懷里,摸走了他手里的《北平日報》。

“蘇堯,你能認識几個字啊?還不是要我給你念?”魏長旭撇了撇嘴,沒跟對方計較。

魏長旭今年九歲,小時候家里也是頗有資產。但亂世之中,越是富庶家族,就越是破落得厲害。在魏長旭六歲的時候,家破人亡,他流落街頭當了個乞儿,差點就被餓死,幸虧這家古董店的老板大發善心救了他,后來見他對古物還有些興趣和見識,便留他當了個學徒。

而蘇堯小他三歲,當年魏長旭剛來啞舍時,他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老板說這孩子也是亂世之中他撿的,但魏長旭私下里卻覺得這孩子八成就是老板的私生子。因為老板他也太偏心了,就算蘇堯年紀小,但各種寵愛備至啊簡直要閃瞎他的眼!看!這小孩儿從小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長命鎖,一看就價值連城啊喂!他都沒有這麼好的東西戴!

魏長旭一邊看著才六歲的小孩儿趴在黃花梨炕桌上識字看報紙,一邊各種腹誹。他把出去買的早餐也放在了蘇堯旁邊,這時云母屏風后便轉出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正是這啞舍的老板。

這人常年都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那上面用紅線繡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老老實實地趴在他的右肩上,端得是無比霸氣。魏長旭無論看多少回,都覺得移不開目光。他這麼多年就沒見老板穿過其他衣服,頂多秋冬時期在外面罩上一層外套而已。

見老板浸濕了毛巾,体貼地給蘇堯擦干淨了小手之后,把餡餅放在祭紅瓷盤中,用小銀刀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几六塊,又把豆漿從罐子里倒出來,用青花瓷碗盛好放在蘇堯手邊。那一整套動作做得是無比熟練自如,讓魏長旭看得各種眼紅。

好吧,他也不應該跟小他三歲的小破孩爭寵,更何況這個雪團子一樣的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魏長旭老老實實地洗過手,抓過一張餡餅,一邊吃一邊活躍氣氛似的說道:“今天那些人聊天聊到了之前皇宮里的那場大火,老板,你有印象沒?”

老板正在紅泥小炭爐上燒了壺水,聞言微一沉吟,便緩緩道:“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吧,最開始是從神武門開始燒的,由南向北。后來不知道為什麼中正殿后面的大佛殿也起了火。那火足足燒了一晚上,據說總共燒毀宮中殿閣一百多間,燒掉了許多珍奇古玩。”老板的聲音總是那麼平和淡然,但說到最后一句,顯然也掩不住話語間的遺憾和憤怒,丹鳳眼都罕見地眯了起來。

魏長旭卻興致勃勃地接話下去道:“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娘被火驚了胎,我提前出來的呢!聽說當時有人救火的時候,看到中正殿的火場之中,有或俊美或妖艷的許多人從火場竄出,都說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古董修煉成精,化形而出呢!”

這個說法坊間自有流傳,但蘇堯卻是頭一次聽到,立刻就把小腦袋從報紙上抬了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魏長旭,希望他再多講一些。

老板卻低垂眉眼,彎膜用火鉗撥弄著小炭爐里的麩炭,不甚在意地說道:“都是那些監守自盜的宮人們特意傳出來的謠言,你當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那些年宮中寶貝外流,來琉璃廠的客人們甚至可以預定宮里面的寶貝,連皇后鳳冠上的珍珠、壽皇殿的百斤金鐘都可以弄到手,肆無忌憚。最后鬧得大發了,宮中要查,這才索性放了一把火,推說那些遺失的古董都被火燒得干干淨淨,當真是無法查證。”

魏長旭撇了撇嘴,其實這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連皇上都帶頭倒賣古董,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人不還學得有模有樣嗎?

蘇堯見沒故事聽了,便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報紙上,不一會儿又抬起了頭,吭吭唧唧地問道:“旭哥,拍賣?拍賣是什麼啊?”

魏長旭湊過去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一拍桌子怒道:“那些癟犢子!居然想拍賣皇宮里的那些古董!好籌錢買飛機?這是哪個混賬東西想出來的?真是豈有此理!”連九歲的他都知道,這雖說是公開拍賣,但其實是想把那些國寶賣給外國人。

真是可笑!連自己老祖宗的東西都守不住,還能期望守住國土?

“老板!你說這可怎麼辦”魏長旭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板,在七年前皇宮改成了故宮之后,就對公眾開放展覽,他也去看過好几次的。那些精美貴重的國寶,在他看來一個都不能少!更何況現在那些國寶根本都不屬于皇室了,而是屬于整個國家的!

老板依舊淡然地看著紅泥小炭爐上的小水壺,等到水燒開之后,穩穩地拿了下來,沏了一杯三紅七青的大紅袍。嗅著茶香,老板抬起頭,迎上一大一小兩個期盼的目光,不禁勾唇一笑道:“放心,這拍賣拍不成的。沒看報紙都大肆宣揚了嗎?要是敢拍賣國寶,首先學生們就不會同意。我估摸著,接下來就是游行抗議了吧。”

魏長旭放下几分心,這北京城的大學生都是熱血澎湃的,動不動就會有游行活動,再加上報紙的輿論渲染,恐怕這事成不了。

老板抿了一口澄黃的茶湯,嘆了口氣道:“只是這戰火遲早會燒到這里,那些東西若是不想毀在這里,大概很快就會遷到南方了吧。”

魏長旭和蘇堯對視一眼。不同于蘇堯懵懂的目光,魏長旭卻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自家老板和其他人一樣,八成也是在考慮南下避難了。

在魏長旭的心中,老板總是料事如神的。

拍賣果然因為學生們的强烈反對和游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風波又掀了起來。風聞故宮的古董要南遷,一派人認為此舉勢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卻覺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董南遷空擾民心,乃是棄國土于不顧的喪家行為。

魏長旭看著報紙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說什麼“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遷”的話語,他只恨自己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否則真想操起筆來跟其對罵。不作為的是那些軍閥士兵!那些古董們根本沒有錯!憑什麼要在這里陪著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

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

估計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但魏長旭雖然小,卻也知道故宮里的那些文物古董,並不能以常理來論。

那是中華民族几千年傳承下來的遺產。

是這個民族的文化。

絕對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銷毀!

“老板,我想去當兵。”魏長旭糾結了許多天,終于握著拳堅定地說道。

蘇堯歪著頭懵懂地看著他,小孩子的概念里,還沒有意識到當兵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老板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蓋碗,摸著魏長旭的頭,笑了笑道:“你才九歲,人家不收你的。”

“可是……”魏長旭也知道這是實話,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

“別急,我知道你的心思。會讓你心願達成的。”老板高深莫測地小小,奇跡地撫平了魏長旭心中的騷動和不甘。

過了沒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老板帶著他們去了一趟故宮。

因為時局日益惡劣,也少有人來故宮參觀。本來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皇宮,在硝煙戰火的籠罩下,看起來無比的冷清蕭索。穿梭于神武門的,就只有絡繹不絕地運送木箱和棉花的車輛。魏長旭這時親眼所見,才知國寶南遷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悅。

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彎彎道道,也不管這南遷究竟是出于什麼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奪天工的國寶們可以保存下來免于戰火,他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文物古董南遷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級强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繼位的儿孫們,也紛紛效仿,甚至變本加厲。所以故宮的寶貝當真是數不勝數。古董南遷也不可能全部都帶走,只能選擇最珍貴的。古董粗略就分為瓷器、玉器、銅器、字畫、印章、如意、煙壺、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樂器、盔甲、儀仗等等若干種類。書籍文檔也很多,例如文淵閣存的四庫全書、攡藻堂存的四庫薈要、善本方志、還有各種藏經佛經、軍機處檔案、奏折履歷、起居注、玉牒、地圖等等各種繁雜書籍,數不勝數。

魏長旭帶著蘇堯一邊走,一邊聽著老板如數家珍,覺得腦仁都開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時侯,他就看到故宮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門別類的裝箱了。

至于老板為何來這里,也是因為裝箱的時候需要行內人的經驗,琉璃廠的古董商被請來了好几位,細致地為工作人員介紹什麼材質的古董需要什麼樣的箱子,中間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麼合理利用每一處縫隙等等。而作為回報,這几家被請來的古董商,都是要隨故宮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單獨上路安全穩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車票或者船票了。

魏長旭和蘇堯是兩個小孩子。老板是不放心他們單獨留在店里才帶來的,只要他們乖乖地坐在一邊不添亂就沒人理會。魏長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樣傻坐著,帶著蘇堯這個跟屁蟲也幫幫遞繩子搬搬棉花谷殼送送剪刀什麼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貴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壞了,賣了他們都賠不起。

魏長旭嘴甜勤快,蘇堯靦腆乖巧,兩個孩子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喜愛,而魏長旭也在几天后得到了允許,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裝箱的古董。當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隨意帶走,但只是看看也沒有什麼。

這一天,他翻出來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几個去問老板,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

“菩提子?是英華殿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樹結的果子嗎?”魏長旭想起那棵郁郁蔥蔥的菩提樹,在盛夏的時候,就像一柄綠色的大傘亭亭如蓋。經常聽古董店掌櫃們聊天的他其實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頓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語中,是覺悟的意思。

“不是,菩提子是一種川谷草結的果子,產于雪山。菩提子有許多種類,最適合做念珠。”老板伸手拈起一顆菩提子,細細端詳道,“你看這念珠表面布有均勻的黑點,中間有一個凹的圓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顆菩提子成周天星斗眾星捧月之勢,故名星月菩提子。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

“啊?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裝箱一起帶走啊?”魏長旭一聽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于這樣的心理,總覺得要帶走所有的東西不扔下一個才更好。

老板撥弄著魏長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過,應是這麼多年宮中的收藏,還未編成串的散珠。這是銀線菩提、佛眼菩提、鳳眼菩提、天意菩提……喏,雖然種類很多,也很難得,也許也被高僧加持過,但菩提子乃是一種植物的果實,只要川谷這種草不滅絕,就會有更多的菩提子結出來,並不那麼珍貴。”老板神色淡然,語氣中卻透著說不出的蕭索意味,他直起身,望著那些陸續被裝箱的文物古董,嘆了口氣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燒制的秘法已經失傳,那些玉件擺設,琢玉的師傅已經過世。那些都是真正的傳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

“這……”魏長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說這一路不會出問題的,但也知道這是自欺欺人。這些天里,在故宮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

老板只是偶發感慨,很快就回過了神。他摸著魏長旭的頭,知道這個孩子喜愛古物到了一種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開解道:“佛家講有六道輪回,人是終將要死去的,器物也是會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盡心盡力了就好。”

魏長旭聽得出這句話里飽含滄桑,他抬起頭,發現老板正定定地看著不遠處正在捧著古籍翻開的蘇堯。

這一刻,老板的眼中,有些他看不出來的復雜意味,直到他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這一幕,都參悟不透。

雖然被冷酷地告知這一大箱菩提子不能被帶走,魏長旭也並不放棄,他執意找到了院長,得到了允許之后,便和蘇堯開始了一項任務。他們倆用紙疊了方包,在里面放上一顆菩提子,在每封一箱文物的時候,都往里面虔誠地放上這個紙包,祈禱這些菩提子可以保佑這些古董不會遭受意外。他們還抽空把菩提子串成手釧,給每個工作人員都發了一串,祈禱可以保佑他們一路平安。

魏長旭自己戴了一串棕色的太陽菩提,蘇堯是一串白色的雪禪菩提,老板則戴了一串金鐘菩提。

然后,在1933年2月6日,故宮第一批文物古董開始正式裝車起運。

盡管在最開始,魏長旭就知道這一路並不好走,但他也沒能想到,居然會一路坎坷至此。

他們險些連北京城都沒出去,裝載古董的車輛一出故宮大門,就被一直守在門口的學生們包圍了。好不容易一路艱難地挪移到了火車站,氣氛也就越來越失控。有激進的學生甚至直接躺在鐵軌上,用臥軌來阻止國寶離京,館長好說歹說發表了一陣演講才把他們勸走。又因為之前報紙上把國寶南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火車途經徐州之時,居然還有匪眾出沒想要搶劫國寶,結果這些亡命之徒真槍實彈地和當地軍隊打了一仗,發覺沒有油水可以沾,才不甘心地離去。

裝載文物的兩列火車一直到第四天,才好不容易到達了南京下關,之后又有命令下來說古董要轉運洛陽和西安。一起隨著火車南下的其他古董店主,都紛紛帶著自己的東西離去。魏長旭知道老板估計也會如此,但他卻一點都不想走。

他還沒看到這些國寶安定下來。又怎麼肯輕易離開?

雖然他一個字都沒說,但老板還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把他和蘇堯留了下來。

“老板怎麼自己走了?”蘇堯拽著魏長旭的衣服,特別的不高興,小嘴撅得都能掛醬油瓶了。

“乖,老板他去處置啞舍的古董,他會回來的。”魏長旭卻很高興,他還可以留下來。他細心地把蘇堯脖頸上的白玉長命鎖放進他的衣襟里,財不外露,尤其是在這樣混亂的年代。

故宮的古董一直停放在南京下關火車站,直到兩個多星期后,才用船轉運到上海。期間北京故宮的文物前后五次分批運到,包括頤和園和園子監等處的古董。魏長旭因為取得了工作人員的信任,已經可以幫得上忙,和蘇堯兩個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到最后文物古董最終的數字統計出來,所有人都默然無語。

一共19557箱,上万件文物古董。

魏長旭被這個數字狠狠地震撼了一下,這還是大家挑揀過的,無一不是極其珍貴的寶貝。

但他現在完全沒有辦法看到那些琳琅滿目的珍品,在偌大的倉庫中,堆滿的是整整齊齊的木箱,空氣中盈滿的是令人難受的灰塵和棉花味道,但魏長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到底一個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種地步,才會被迫做這樣聲勢浩大的文化遷徙?

而到底要到什麼時候,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塵,重新擦拭一新地擺在展館中供人觀賞膜拜?

他……還能有看到那個景象的一天嗎……他能保證這些珍品都一個不漏地繼續存在于世間麼……

“旭哥?”蘇堯敏感地察覺到魏長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經換成粗布麻衫的蘇堯,雖然還是白白淨淨,但由于這些時日的顛沛流離,已經瘦了許多,本來圓潤的鵝蛋臉已經瘦成了尖下巴。

“不怕,我們會贏的。”魏長旭把蘇堯摟在懷里,喃喃自語地說道。

像是在說服對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但現實永遠比人想象的還要殘酷。

有人開始別有用心地散布謠言,說院長易培基先生監守自盜,從北京城運出這些古董是要賣給外國人的。三人市虎。曾參殺人。還真有人信以為人。事情也就傳得越發有鼻子有眼,連南京政府郁發了傳票,要法院擇日開庭審理。期間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連累下了大獄,無處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釋放。

老板在几個月后到上海尋到了他們,就在沒有提出出離開,而是留下來參與了文物保管工作。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終于把朝天宮庫房整理了出來,故宮的文物古董也從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長旭此時已經是少年人了,瘦長的身材還在不停地拔高,蘇堯也已經快要滿十歲,越發的靦腆內向。他們和文物古董一起順利到達南京后,陸續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當所有人都以為可以安定下來,已經十四歲的魏長旭甚至動了念頭想要離開參軍了,可1937年卻並不平靜。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

隨后的8月13日,上海爆發八一三事變,上海淪陷。

戰火已經燒到了南京附近,有時候仰頭看天,都能看得到天邊那抹像是隨時都能壓下來的厚重烏云,壓抑的讓人無法喘息。

傷害八一三事變的第二天,故宮博物館院就做出決定,繼續遷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轉往長沙。老板當時就想讓魏長旭和蘇堯跟著第一批的文物離開南京,但魏長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來。文物陸續轉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漢口轉運長沙最終到安順,中路去往宜昌轉運重慶最終到達樂山,北路是經徐州、鄭州到達西安。魏長旭他們最終選擇了坐火車北上,據說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滯留到12月8日,才終于搭上了黃浦號輪船,離開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淪陷,日軍做下了舉世皆驚的南京大屠殺慘案。

究竟還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來黎明呢?

魏長旭和蘇堯擠在卡車貨廂的縫隙間,隨著車廂的晃動而身体無意識地顛簸著。現在已經是1939年的春天,他們一路歷經千辛万苦,兩年前裝載文物的火車從南京開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軍的轟炸襲擊,幸好火車停靠在了廢棄的軌道上,才逃過一劫。過鄭州的時候也經歷了轟炸,幸好也是有驚無險,沒有一點損傷。過了鄭州之后又轉往西安,后來又轉去了寶雞,又因為日軍轟炸得厲害,又被迫轉移。結果從寶雞到漢中僅僅一百多公里的秦嶺路程,他們走了快三個月。在翻越秦嶺的途中,他們遇到過土匪和野狼,几經歷險,魏長旭覺得就算是當兵也不過如此了。

據說其他兩路的文物古董也並不是風平浪靜,水路去往重慶的那一路,在三峽時差點翻船入江。幸虧在最后時刻有經驗的船夫力挽狂瀾。轉往長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難重重,險些遭受日軍轟炸,最終都決定把文物轉往峨眉樂山一帶。

魏長旭他們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們是從陸路入川。

李白曾有詩曰:“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魏長旭本來以為翻越秦嶺的山路就已經夠艱險的了,結果到了入川的棧道,他才知道什麼叫做蜀道難。

所謂蜀道實際上就是棧道,是在懸崖峭壁間開鑿一個個孔洞,在孔洞內插上石樁或木樁,上面再橫鋪木板或石板。這種狄窄的棧道承重有限,一輛車最多也只能載三四個箱子,還必須有人在前面領著卡車走,在峭壁上轉彎時還要鳴笛示意,車隊前進得出奇的緩慢。一段才二里的棧道,一個往返就要走上兩三日,魏長旭問了一下帶路的鄉親,他們若是要這樣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計至少也要走六七個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點沒?”已經十三歲的蘇堯完全已經是個少年人的模樣,穿著的軍大衣已經在路上磨損得破舊不堪,但他的臉邊依舊白皙,此時正滿臉擔憂關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長旭的額頭。

整個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嶺的山林間煎熬,魏長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頂不住。蘇堯有些焦急起來,甚至還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長旭把衣服執意都塞給他穿,又怎麼能把身体凍成如此破敗?想到這里,蘇堯便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了下來。不顧魏長旭的抗議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著,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還能不能弄來藥。”

魏長旭想要抓住他不讓他亂走,他們能蹭卡車坐著,就已經是別人多加照顧了,沒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腳走路的嗎?但他終歸是病著,蘇堯的行動又快,他手伸出去,什麼都沒有抓住。

這臭小子……魏長旭無奈地又閉上了眼睛,高熱的身体讓他的腦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間,他仿佛聽到了有人高聲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車喇叭鳴笛聲,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動起來,愕然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坐著的長車衝出了棧道,一頭朝山下的深澗跌去!

幸虧蘇堯早就下車了。

魏長旭在那一瞬間,腦海中居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也許是人在生死關頭的潛能迸發,魏長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斷,若他此時立刻朝下跳去,說不定還能僥幸抓到棧道下面的木條。但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車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記得上車時他曾經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箱子上的編號開頭,是“經”字,那就是《四庫全書》的經部。既然是書,就不怕摔,但就怕掉進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書很沉,但在下落的過程中,魏長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絕境之中的力氣倍增,還是上天趕巧,在卡車跌入江中之前,三個箱子都被他扔到了灘涂之上。也沒工夫去看卡車司機是不是來得及跳車,他看准了一處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個方向摔了過去。

魏長旭眼中最后的畫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樹枝掛斷,漫天的佛珠飄散,在烏藍的天空下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氛圍,他心神一松,之后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為什麼不讓我救人?這孩子他還活著啊!”

“你這樣,就改變歷史了啊!如果你沒有通過羅盤來到這個時間,這個人說不定就會這樣死去。你若是救了他,產生了蝴蝶效應,以后一連串的事情發生變化,導致歷史發生偏差,這個責任,你來負嗎?”

“我是個醫生!責任就是救死扶傷!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袖手旁觀?”

“你要考慮大局,如果每次都這樣,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擅動洛書九星羅盤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而是實話實說。”

“你!”

這兩人是誰啊?怎麼在吵架?洛書九星羅盤?這名字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啊?

魏長旭只是意識清醒了這麼一瞬間,就又頭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他才重新感覺到自己身体各處傳來的疼痛。

還痛著,就說明自己還活著。

魏長旭咬著牙堅持著感覺自己身体各處,他的腿應該是摔斷了,幸好蘇堯最后給他裹上的一層軍大衣讓他的胸腹上身沒有遭受更大的創傷。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書有沒有損壞。

魏長旭迷迷糊糊之間,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搬來搬去,也喂了一些藥片和打了針。等他可以睜開眼睛時,立刻就看到了蘇堯哭紅的小臉。

同樣守在一旁的老板知道魏長旭還說不出話,但從他的目光中領會到他最想要知道什麼。便拍了拍他的頭欣慰地說道:“那三箱書一本都沒丟也沒浸水,真是多虧你了。你的腿也沒什麼事,不過要好好休養。有人救了你,是誰你還有印象嗎?我們沒找到人,可要好好謝謝人家。”

腦海中閃過一些爭吵的片段,魏長旭不解地搖了搖頭,事實上那些話他根本有聽沒有懂。

老板皺了皺眉,懸崖峭壁危險至極,他們繞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后才下到懸崖底上的灘涂。當時司機已經墜亡,但魏長旭卻已經好好地躺在了灘涂上,斷腿處被綁好了,還接骨接得極好,包扎得非常細致沒有導致失血過多。灘涂上散落的書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順序。若不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的。而且甚至連書箱里蘇堯塞的三顆菩提子還有掉落的太陽菩提子手訓也一個不少地都找了出來。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板也沒太深思,看著魏長旭勉强地撐著眼皮,便囑咐他好好休息。

路還長著呢。

是的,路確實很長,一直到這一年的秋天,他們才到了高聳雄踞的劍門關。之后又輾轉從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后一呆就是七年。

“我們的正義必然戰勝過强權的真理,終于得到它最后的證明……日本天皇已經宣布無條件投降……”

嘶拉嘶拉的電波中,傳出令人振奮的消息,一時間屋子里面歡呼聲和喜極而泣的聲音不絕于耳,魏長旭使勁地閉了閉眼睛,還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

在黑暗中呆了太長的時間,對于光明的驟然降臨,有著本能地顫栗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們可以回去了!”蘇堯欣喜地扑向魏長旭。他已經十九歲,是個成年人了,魏長旭禁不住對方一扑,從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嗯,我們可以回去了。”魏長旭壓下心頭狂喜,反而回頭看著在寺院中堆積的木箱,理智地說道:“不會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兩年,等國內形勢平穩的。”他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完全是個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勢利弊。

蘇堯卻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因為在棧道上的那場事故,魏長旭的身体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沒法休養好,更是日漸消瘦。蘇堯這些年來,簡直就是把他當易碎的寶物來對待,況且在老板離開之后,他們更是相依為命。

“老板他……應該不會跟我們回去了吧?”想起老板,蘇堯低垂下頭,抿緊了唇。

魏長旭捏了捏他的肩膀,並沒有說話。

七年前他們在峨眉山落腳之后,老板就離開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來他們一眼。魏長旭此時回想起來,才發覺老板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沒有任何區別,現在若是和他們在一起,感覺倒像是比他們還要年輕。

“別想了,我們還是好好慶祝一下吧!”魏長旭起身推開窗戶,讓久違的陽光照在臉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很快,很快他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

事實上回去的路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走。

日本天皇雖然簽署條約宣布無條件投降,但國內的日本軍閥並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國內形勢遽變,國共兩黨又起爭端,局勢一下子又扑朔迷離起來。

文物古董整理有條不紊,因為沒有了空襲轟炸的隱憂,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慶集中,到了兩年后才啟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斷,好在他們隊中沒有傷亡,順著長江而下,直達南京。北平故宮博物院在民國十四年雙十節成立,終于在二十二年零兩個月后,所有遷徙的文物古董又歸于了一處。

國內的戰爭依舊沒有結束,但魏長旭卻並沒有太擔心了。畢竟都是國內爭端,也絕不會危機到老祖宗的遺產。他每日埋頭整理那些價值連城的文物,每每在閑暇之余,都感嘆這十五年的顛沛流離。無論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過了一万兩千多公里。而這上百万件古董,經歷了万里長征,居然沒有一件遺失或者破損的,當真是難能可貴,算得上是一場奇跡。

由于日夜辛勞,他的身体日趨衰敗,但每日都沒有休息地工作著,每每蘇堯勸他多休息,他也無暇注意。

1948年底,開始陸續有文物分批轉往台灣。魏長旭沒有攔阻,也沒有辦法攔阻,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管理員。而且分開又能如何?他知道這些文物會受到很好的對待,即使分隔海峽兩岸。

也有人勸他一起離開大陸去台灣,他卻沒有應允,依舊留在南京的朝天宮,整理著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蘇堯也一直默默地陪著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楓葉再次紅了,但他卻變成了孤單一個人。

老板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依舊是那樣的年輕。

魏長旭抖著唇,把那個白玉長命鎖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麼走的?”老板的話語很平靜,像是早就知道蘇堯會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來的……”魏長旭閉了閉眼睛,仿佛還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倉庫很暗……為了怕有火災……所以並沒有點煤油燈……他……他一腳踩空……

“嗯,又是沒到二十四歲。他應該沒有經歷什麼痛苦就去了,還好。”老板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悵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長命鎖,抬起頭盯著魏長旭看了半晌,喟然嘆道:“謝謝你照顧他,雖然只是順便的。現在戰爭已經平息了,你的心願……應該已經達成了吧?”

魏長旭恍恍惚惚,並不能理解老板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齊齊的倉庫,像是若有所悟,放松地閉上了眼睛。

老板的面前,只剩下一攤衣物,他彎腰從衣服里面撿起一顆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顆金剛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貴的品種。

金剛,為堅硬無比無堅不摧之意,有可摧毀一切邪惡之力。而金剛菩提子還有分瓣的等級,一般常見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貴。老板手中的這一顆,是只有傳說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剛菩提子。紅棕色的表面還有著火燒火燎的痕跡,現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后的大佛殿起火,你拼盡最后願力轉世投胎,化為人形……”

“此間保護古物的心願已了,我定會選個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願力……”

至此,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名叫魏長旭的小管理員,熟知的人都以為他由于弟弟的意外,傷心離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15 PM

第六章 司南杓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麼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觸碰的存在了。

公元前219年 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剛剛十一歲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后,低頭看著案上擺著的一個木勺子,在這個木勺之下,還有一塊中間光滑的木板,周圍還刻著許多方位。

胡亥嘗試著撥動木勺,不管勺子轉動了几圈,勺子柄總是固定停在一個方位。胡亥感興趣地問道:“夫子,此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里,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對方的臉龐隱藏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和表情。只聽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為杓,杓內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胡亥卻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拿腔拿調,他只覺得透過窗欞射入偏殿中的陽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雙目喃喃自語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擔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東面……夫子,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這個不怎麼搭理他的夫子,主動送到他面前的東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雖然這土黃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無奇,只是非常光亮潤澤,包漿锃亮,一看就是年頭久遠。

“《周易·說卦》曰:‘聖人南面而聽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為尊位,故天子諸侯見群臣,或卿大夫見僚屬,皆面南而坐。”

趙高說到這里頓了頓,隱藏在黑暗中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閃了閃,才平淡地續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稱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趙國王宮收繳而來,旁人皆以為此物失靈,但臣則認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無怪乎勺柄指向東方!”胡亥合掌大笑,因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禪東巡,正是東方。胡亥愛不釋手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天真無邪地仰頭問道:“夫子,此物為何不進獻給父皇?”

趙高的唇角在陰影中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舊是毫無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長生不老藥,豈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將如何?”

胡亥撥動著司南杓的手一滯,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轉了几圈,依舊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東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測此司南杓怕是商紂王所有。也正因為此物當日所指西方,商紂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殺其長子伯邑考。只是商紂王依舊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發滅商,史稱周武王。”趙高這番話說得極慢,但每個字都說得極清晰,確保一字不漏地傳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里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卻又像是著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撥動著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還可……”

胡亥從夢境中驚醒,呆呆地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許久都沒有回過神。

到底夫子后面說的是什麼呢?不管夢到這樣的場景几次,后面的話一直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好像是遺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樣……

看來,他確是聞久了可以影響人夢境的月麒香,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那些記憶中非常久遠的歲月了。

因為他,真的不想清醒過來。

胡亥撐著身体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內環顧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拋棄。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盡管已經過了半年,但他依舊不肯認清這個事實,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鳴鴻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閉著眼睛睡覺,怕也是因為這室中濃郁的月麒香,也不知這小東西能夢到什麼。

胡亥側著頭發呆了許久,這才起身熄滅了點燃的香篆,打開空調換氣。當室內濃郁的香氣轉淡時,小赤鳥便動了動腦袋清醒了過來,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覺得無可挑剔了,再扑棱著翅膀飛起,落到了自家少爺的左肩上站好,主動蹭臉求撫摸。

胡亥抬手給它順了几下毛,順滑柔軟的羽毛在指尖划過,略略撫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還在我身邊……”胡亥低語道,銀白色的眼睫毛蓋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鳥歪著頭一副呆萌樣,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邊,便搶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撥動著桌上的那個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斷轉動著,像是永遠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從第一次開始做之前那個夢境的時候,就把這個司南杓從一個古墓之中翻了出來。可是司南杓根本沒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棄了稱帝的念頭。

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嗎?

胡亥捏緊了雙拳,他已經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現在家門口,這半年來極少離開過,生怕就這樣錯過。

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小赤鳥正興致勃勃地撥動著司南杓,卻忽然發現自家少爺抓起一旁的黑傘,大步地朝門外走去。它連忙張開翅膀,趁著門關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鳥沒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轉著的司南杓,忽然間速度變慢,緩緩地停了下來……

公元前218年 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樣的胡亥一手撐著下頜,一手隨意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百無聊賴地看著木勺每次都停在西邊的方向。

父皇東巡回來了,此時定是在暖閣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會在書房讀書,也會跟著去旁聽。就連夫子恐怕也會隨侍在父皇身側,就像上次東巡。

也許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帶他一起去東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轉著,形成了一道圓形的殘影,旁邊伺候的孫朔看他心情不錯,低聲輕笑道:“公子是最喜歡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陣。”

胡亥卻刷地坐直了身体,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聲問道:“有那麼明顯嗎?”他雖然現在年紀還小,但卻已經有了公子的派頭,小臉蛋嚴肅起來,倒是有几分威嚴的架勢。

孫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對自家小公子的脾氣性情那是無比了解,雖不知這司南有何深一層次的用途,但依舊恭敬地垂頭稟報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隨意進出,除臣外,無人能知。”

胡亥靜靜地看著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邊的方向,卻再沒有伸出手去撥動它。

他是父皇最喜愛的小公子,不光是因為他出生的當月,父皇便吞並了韓國開始統一大業,也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俊秀可愛,而是他知道怎麼討好父皇,知道自己應該去扮演對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陸續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戰事和內政的父皇,連一眼都懶得去看,更別說給他們排序齒了。所以咸陽宮中名正言順最受寵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別指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個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麼完全可以換另外一個,畢竟他還有二十多位兄弟當候選者。

所以他只能竭盡所能地努力著,父皇不讓他看書習字,不讓他習武騎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書房外偷聽,在皇兄的習武場外旁觀。這些小動作都是父皇能夠容忍的,他也一直試探著父皇的底線。

但他已經太過于依賴這個司南杓了,因為他可以通過這個司南杓,准確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當場。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這個司南構的深層用途,他只是單純地對父皇有著孺慕之情,每天撥動司南杓几下,確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宮室或者在宮外哪里出巡,在勤政為民還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離得近的話,他就會很恰巧地出現在父皇的必經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戲。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舊是他最受父皇寵愛的原因。

而這次父皇東巡歸來,他曾經聽孫朔傳回消息說,在博浪沙曾有韓國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鐵錘刺殺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備,所有車駕都是一模一樣。刺客無法分辨哪輛車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車,虛驚一場。

但若是那個叫張良的韓國后裔,擁有這個司南杓又該如何?父皇的行蹤豈不是暴露得徹徹底底?

父皇豈能容忍這世間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是年幼,但卻並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處思索,他的夫子趙高,為何會把這樣一件若是被父皇發現、就會帶來滅頂之災的東西送給他?

趙國皇宮收繳而來……趙高……

胡亥回憶著趙高把司南杓交給他時所說的話,那趙高並不是武將,卻戴著趙武靈王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

一個近臣可以戴得起趙王的武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那就完全可以推測出,這司南杓本來就是屬于趙高的,而趙高應該就是趙國的王室子弟,因為很早就通過司南杓認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歸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從。

但為什麼他現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給了他?

一旁的孫朔憂慮地看著胡亥,不理解為什麼自家小公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陰晴不定。

“孫朔。”許久之后,胡亥才開口打破了偏殿內的寂靜,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嘶啞,“把這個司南杓收起來吧,不要再讓我看見。”

“……諾。”

胡亥睜開雙眼,入目的再也不是熏香繚繞帷慢飄動的殿室,而是車水馬龍嘈雜喧鬧的現代。

熾熱的太陽光被頭頂上的大黑傘遮擋住了大部分,但依舊讓他的身体有些難熬。

身后刺耳的喇叭聲不斷,胡亥才意識到他居然正在馬路中央發呆,連忙快走了几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樓的陰影處。周圍路過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鳥,和他藏在風帽中露出的些許銀色長發,頻頻回頭,但也僅限于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視,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間,他們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對待陌生人頂多就是多看兩眼罷了。

但這樣的社會令胡亥異常的不適應,分外讓他体會到什麼叫格格不入。

若不是皇兄醒來后非要堅持住在這座城市繼續那個醫生的職業,他一定會勸皇兄搬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

胡亥閉了閉赤色的雙瞳,想起剛剛回憶的片段,但事實上,他連孫朔的面目長得是什麼樣子都不大記得了。他父皇的、趙高的臉容,也都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不清,就連皇兄原本的樣子,他也記不太清了。

歲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會把世間所有的物事都變得面目全非。

他這樣的堅持,究競到底值不值得呢?

皇兄拋棄了他,就說明不再需要他……

那他苟活在這個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呢?

胡亥舉著黑傘,慢慢地沿著商業街往里面走去。

他決定最后再努力爭取一次。

陸子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懷疑面前這個大大方方推門而入的家伙,其實是一個幻影。

胡亥平靜地收起黑傘,對櫃台里那個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啞舍代理掌櫃,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要借用洛書九星羅盤。”

“你怎麼知道……啊!不對!我這里根本沒你說的這個什麼羅盤!”陸子岡摸了摸鼻子,拙劣地撒著謊。

胡亥瞥了眼牆壁上依舊掛著的黃金面,覺得老板把啞舍丟給陸子岡和醫生這兩個不靠譜的家伙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他雖然這半年來足不出戶,但依舊可以用黃金面偷窺得到這里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當然,他也沒必要把這事交代出來。

陸子岡看著銀發赤瞳的胡亥緩緩地在櫃台前坐下,一舉手一投足都詮釋著什麼叫完美的貴公子,沒由來地感覺到一種扑面而來的壓迫氣勢。這種連呼吸都覺得局促的感覺,讓陸子岡覺得非常不自在。偷瞄了一眼仿佛知道一切的胡亥,陸子岡只好老老實實地說道:“確實有這個羅盤,你借去做什麼?是想找你的皇兄?”

說到這里,陸子岡停頓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詞語,小心翼翼地說道:“醫生已經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也許你皇兄他……”陸子岡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發現胡亥的表情難看至極,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容白得像一張紙。

“我知道。”胡亥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他獨自煎熬了半年,什麼最壞的情況都想得無比透徹了。之前的日子他沒有皇兄一樣也可以過,所以他只是想要知道事實真相,斷了自己的念想。

陸子岡攤了攤雙手,無奈道:“雖然我們目標一致,都是找人。但洛書九星羅盤一個月只能啟動一次,而且還是要碰運氣,不一定就能穿越回半年前。這個月算好的日子正巧醫生有緊急手术,錯過了,要是下個月你還沒有改變主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結伴。”

胡亥緩緩地點了點頭。

“所以,留個聯系方式?等我算好下個月可以啟動的良辰吉日,才好聯系你啊?”陸子岡已經沒有最開始時的局促了,目光掃過胡亥全身上下,覺得這個胡少爺恐怕根本沒有手機。

“不用,我會來找你的。”胡亥從口袋里掏出兩塊東西,放在櫃台上,淡淡道,“這是謝禮。”

陸子岡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許久之后才伸出手去,把那兩塊物事拼在一起。

這是那塊碎掉的白玉長命鎖。

“師傅!你確定就是在這里嗎?”

在啞舍店鋪的對面,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蹲在牆根底下竊竊私語。小的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就像是個小乞丐一般,商業街的人流量很大,路過的行人時不時還會在他面前扔下几塊硬幣。但若是有人稍微把注意力轉到這孩子旁邊同樣衣衫檻褸微低著頭的長發青年人身上,反而會更加同情心大發,說不定會掏包再扔下几塊錢。

唉,一個被拐賣儿童和一個瞎眼破相的青年,要不要發微博來個救助活動呢?喏,這個青年還在玩蛇?果然是街頭藝人嗎?那條小白蛇看起來好可愛啊!

“師父!師父!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湯遠毫無師徒尊卑的概念,扯著自家師父的耳朵不滿地嘮叨著。

那青年從身前蛇簍里抽出手,隨意地抬了下頭,就這樣一剎那,旁邊就已經有路人看清楚了他的臉,瞬間倒抽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不同于身上衣衫髒污,這名年輕男子的臉容極為干淨,豐神俊朗,長眉白膚,就如同是一幅清麗淡雅的水墨畫般雋秀無雙。只是他的眉心之處,有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疤痕,完全破壞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噓惋惜,而且他雙目之上蒙著一塊黑布條,顯然是眼睛有礙,已然瞎了。

但這樣的男子,即便是隨意地箕坐在牆角,滿身塵土,長發曳地,也絕對遮不住渾身卓爾不群的氣質光彩。還有人注意到這青年身上破爛的衣衫,竟是一件奇怪的道服,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湖紗道袍,交領大袖,還繡有周易的八種卦象,用一種神秘的方法排列著。

“你二師兄不在。”這名年輕的道人微微地嘆了口氣,難掩面上的失望,“我就說我們下山的日子不是黃道吉日,要再算算卦象你又等不及了,唉。”

“什麼?!居然不在?你確定?”湯遠頓時暴跳如雷,他們師徒倆容易嗎?從大山里足足走了半年多才到了這大城市,費盡千辛万苦,經歷都可以媲美唐僧去西天取經了!結果居然告訴他想找的人不在?

湯遠急吼吼地追問道:“你看清楚了嗎?那店里不是有兩個人嗎?都不是我二師兄?”湯遠知道這便宜師父雖然沒有睜眼,但確確實實是能看得到的。喏,換句時髦的話,應該是用什麼靈識感應到的。

“都不是啊。”撫摸著蛇簍中爬出來纏繞在他指尖的小白蛇,年輕的道人也很悵然。他感到封印趙高的封神陣被破了之后,第一反應不是前去了解情況,而是想要找其他人推卸責任。畢竟他生性懶惰,早已經不復年輕時的熱血了。不用多想他就決定,能接手這爛攤子的自然是他的二弟子。

沒錯,他一直都知道他二弟子還活著,但卻沒讓對方知曉過自己的存在。

湯遠焦躁地扒拉了兩下許久沒剪的頭發,脾氣不好地嘟嚷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切,還以為見到二師兄。能蹭頓大餐吃呢!”

“只好回去吧,這半年都沒出過什麼亂子,應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天道自有其運轉的規則。”年輕的道人輕咳了一聲,很不負責任地表示他什麼都不管了。

“你是說……我們……原路……返回?”

湯遠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逼出來,整個人都不好了。本來他就不應該對這個便宜師父抱什麼太大希望,來找這個素未謀面的二師兄,恐怕也是想把那個什麼燙手山芋丟出去。現在丟不出去了,干脆就拍拍手當沒這一回事?任憑這山芋啪嘰一聲掉在地上也無所謂?

而且這一路他們,基本上就是一段一段路坐大巴或者直接走過來的!更悲催的是這個吃貨師父還走一路吃一路,而且居然還不帶足夠的錢,當真是兩袖清風!他們連旅館都沒去住過!睡得最多的就是天橋底下!現在竟然還告訴他要這樣原路返回?!

湯遠覺得自己當真是誤上賊船,他這個年紀應該是每天無憂無慮地背著書包上學校!而不是跟著這精神有毛病的師父四處流浪啊喂!

年輕的道人無辜地眨了兩下眼睛,用一種很無奈的語氣喟然道:“沒辦法啊小湯圓,誰讓最近几十年,到哪里做什麼事都需要一個什麼叫身份證的東西,無證寸步難行啊!你以為我想在山中隱居嗎?什麼都吃不到……”最后抱怨的話語在小徒弟怒其不爭地目光下慢慢變低,化為口水吞咽下肚。

“你不是早八百年就辟谷了嗎!還惦記什麼吃啊!”湯遠憤怒地咆哮著。

小湯遠的咆哮聲讓剛剛邁出啞舍店鋪的胡亥下意識地朝這邊看了一眼,但隨后也沒太在意地打起黑傘離開。

只是剛走了兩步,他忽然想起來那個被小孩子拽著領子一臉無奈的年輕人,好像有些面熟。

胡亥回過頭去,原本那個有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的牆角已經空無一人,連地上的硬幣也被拿走了,消失得一干二淨。

公元前210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

已經及冠的胡亥獨坐在車駕之中,他的面前有個沒有打開的錦盒,在錦盒之內放著的,就是那個司南杓。

自從孫朔死后,胡亥換了好几任的內侍,每一任都被他喚作孫朔,可惜再沒有一個人能像最開始的那個孫朔一樣,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個司南杓當初是讓孫朔收了起來的,但在這回隨父皇出巡前,他現在的內侍清理私庫的時候發現了,他也就隨手帶了出來。

只是帶了出來,他還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因為他逐漸已經認識到,自己和皇兄的差距有多麼大。即使父皇駕崩,也肯定是皇兄繼承帝位,雖然后者現在被趕到邊疆上郡去修長城了,但朝野上下的大臣們都不是瞎子,除了沒有正式頒布詔書冊立大皇兄為太子,扶蘇一直都是作為繼承人來培養的。

胡亥越來越了解自家父皇了,年幼時期的仰慕欽佩,逐漸也轉化成了不屑、輕蔑。雖然表面上他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他知道父皇已經慢慢地老去。不立皇兄為太子,那是父皇他依舊覺得自己可以求得長生不老藥,掌控著大秦江山千万年。發配皇兄去邊疆修長城,說得好聽是讓皇兄去軍中歷練。事實上還不是怕他自己出巡的時候,皇兄在咸陽收攏人心提前登基?

父皇他在怕死,怕被儿子奪權。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麼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碰觸的存在了。

胡亥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並不是不想坐上那個位置,也不是不想把那塊象征著皇權的和氏璧握在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皇兄比他更適合。

這些年來,他暗地里不斷地刺探比試,本來就不太强烈的自信心更是被打擊得体無完膚,想要登上那個寶座已經成為了他畢生的執念,但他也知道這單純是想贏過皇兄罷了。

不一會儿,車隊停了下來,他起身去父皇的車駕前請安,卻被內侍恭敬地駁回了。帶著疑惑,胡亥重新回到自己的車廂中,鎖緊了兩道俊眉。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已經是兩天沒有看到過父皇露面了,而且據說父皇就在他前面的那個辒涼車中,由親信內侍做陪乘,每走到休憩的地方,就獻上飯食,隨行的百官像平常一樣在車外向皇上奏事,辒涼車中照常降詔批簽。

他曾經看過字跡,確實是父皇的親筆,但這一連兩日都沒有見到過父皇,而且連聲音都未聽到過,這讓胡亥有些憂心。畢竟在這之前,父皇一直都病著。

是啊,父皇再强大,也是一個普通的人,會生病,會衰老,會死去……

胡亥摩挲著錦盒的邊緣,下意識地打開來,而其中司南杓的指向,卻讓他大吃一驚。

那是西北的方向。

他們這一列車隊,都是由東向西的方向平直行進的,就算父皇又故布疑陣,那也應該不會脫離車隊的范疇才對。

應該是這司南杓很久不用,壞了吧?胡亥不信邪地反復撥動了几次,每次司南杓停下來的時候,都指向西北。

上郡!皇兄被發配的上郡不就是西北方向?

胡亥的胸中一片冰涼,皇兄已經隱隱成為帝君,那麼父皇呢?

一連兩日都沒有聲息,難道……已經駕鶴歸西?

這個想法剛剛浮現在腦海,胡亥就覺得腦袋嗡地一聲,猛然間甚至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見了。他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到來,卻完全沒料到居然這麼快。

他甚至連走下馬車,去父皇御攆中求證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那里,大口大口起喘著氣。

那是他的父皇,雖然他心中隱隱地有著怨氣,但那是從小一直寵著他的父皇,一直庇護著他長大……

渾渾噩噩間,他身下的馬車又開始顛簸地前進起來,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過了不長時間,胡亥一直抱著錦盒目光渙散地發著呆,直到一個毫無起伏的平板聲音響起。

“看來,你這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胡亥的雙瞳慢慢對上了焦距,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趙高上了他的車駕。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車廂中也被點燃了燈火。趙高依舊穿著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著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即便這些年已經成了父皇身邊的大紅人,也完全沒有露出半點頤指氣使囂張跋啟,反而越發地面無表情,令旁人一見就噤若寒蟬。

這時,胡亥才意識到趙高剛剛在跟他說什麼,頓時冷汗就下來了。他張了張唇,卻發覺喉嚨干渴得發癢,居然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趙高也不以為意,繼續操著他那標志性的平板聲音,平鋪直敘地淡淡說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經寫過一封手書給大公子,但這封手書一直在吾手中,並未發出。”

胡亥打了個寒戰,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卻完全不懷疑他說的是假話。因為趙高現今是中東府令兼掌印璽事務,所有文書都要經過他的手蓋印璽,做一些手腳是完全可以的。

趙高的面容在跳動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他看著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屬意大公子繼位。”

胡亥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嗎?他心中雖然悵然若失,但卻不可否認地松了口氣。大亂之后,最適合休養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學說的皇兄治理下,一定會更加國泰民安。

趙高低下頭把玩著自己保養得完美的雙手,不咸不淡地續道:“現無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權盡在吾手中,吾想讓哪個公子當皇帝,哪個公子就可以當。制人與受制于人,怎可同日而語?”

胡亥嚇了一大跳,連手中的錦盒都沒能拿穩,跌到了他的膝蓋上。司南杓從錦盒中彈了出來,在竹席上翻滾了几圈,正好滾到了趙高的身邊。

腦海中剛剛形成的大秦未來立刻碎為齏粉,胡亥極為聰明,自然知道趙高的言下之意,隨父皇巡游的公子,就只有他一個。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

他已經無法克制地開始想象若是他登墓……但他完全想象不出來,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稱臣的畫面,這完全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胡亥抿了抿唇,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喃喃道:“廢兄長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詔命,是不孝;己身才識淺薄,勉强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輩,豈能不知其中另有內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向列祖列宗交代?”

趙高妖冶的雙目精光閃閃,神態從容自信道:“亥儿,汝會如吾所願。”

“夫子就算逼孤也無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絕得無比艱難,他確實知道趙高所說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須要想到,若是這樣做了,他以后又該如何去面對自家皇兄。或者再見面的時候,就是兵戎相見,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趙高這次沒有說話,他直接撿起了掉在他身邊那個司南杓,從錦盒里撈起了那塊木板,重新擺在了案几上,然后伸手撥動了一下。

司南杓滴溜溜地轉著,胡亥木然地看著那一道道殘影,卻在司南構停下來的那一刻猛然睜大雙目,滿臉的不可置信。

因為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

胡亥不信邢,不斷地重新撥動木勺,而不管他怎樣撥動,不管他怎麼換位置,司南杓依舊是隨著他的身形變換而轉動。

“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漿涌。他已經猜測到了趙高做了什麼,恐怕在父皇給扶蘇寫手書遺詔的時候,夫子就做了什麼手腳。他的皇兄……不會真的就這麼死了吧?胡亥依舊抱著一絲希望,希冀地抬起頭看著他的夫子。

“吾做了何事?”趙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体前傾,靠近了他這個最疼愛的弟子,一字一字陰森森地緩緩說道:“吾來並非征求汝之意願,而是告知矣。”

胡亥緊緊地盯著趙高,只覺得此時在這個陰暗的車廂中,夫子就如同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

在巨大的恐慌和懼怕的情緒把他淹沒之時,胡亥卻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這麼多年以來,他的這個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沒有變過……

太陽已經西移,繁華的商業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

胡亥已經收起了黑傘,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鳥早就已經等不及先飛走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里的窗戶開著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過,他怎麼又想起來了那一幕呢?那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拒絕回想起來的噩夢。

以至于他現在對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張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宛若惡鬼的臉孔。

胡亥低頭咬著左手的大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瘋了。

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沒有回憶起來多少與皇兄相處的點滴,反而每次都會回想到那個夫子的事情。

是的,已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個人,早已經化為塵埃。

胡亥繼續埋著頭往前走著,卻發現在他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雙锃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

胡亥皺了皺眉,他就討厭這樣混亂的世界,肯定又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小流氓攔街找茬了。他連頭都沒有抬,直接想要往旁邊繞過去。

但那人也換了方向,依舊堵在他面前不肯讓路。

胡亥冷冷地抬起頭,卻在那一剎那僵直在了當場。

他早就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臉容,但乍然之間相見,存封的記憶就像是被驟然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間就席卷了他的腦海。

那個人依舊擁有著妖冶的雙目,說話依舊也是那樣的毫無起伏無比平板。

“呦,找到你了。”他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23 PM

第七章 犀角印

—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黃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貴無比。雖然姬青這一脈並不是純正的周朝王室嫡系,但現今卻也是戰國七雄之一燕國的王族。

真正的燕國王族直系一脈,按照習俗,以國為姓,而旁支則繼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們是堂兄弟,被燕王喜親自賜丹與青是朱紅色和青色,乃是繪畫常用的兩種色彩,更因為分別是中丹砂青穫礦石顏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冊多記功勛,青史多記事,故丹青意同史冊。

由此可見燕王喜對于他的長子與侄子,寄予了多大厚望。

姬青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因為難產而死,燕王后垂憐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宮中照顧。不久之后,他的父親又娶了一名繼母,那婦人視姬青若己出,又給姬青添了几個弟妹,倒也一家和樂。

因為姬青與燕丹自小一起長大,兩人本來就是年紀相仿,又是堂兄弟,隨著年歲增長,言談舉止越發相像。唯一的區別就是燕丹的眉毛過于柔和,想燕皇后一樣是兩道黃薄眉。而姬青則是兩道劍眉,像是兩把小飛劍一般直飛鬢角,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柄初露鋒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親在姬青五歲之時,托人尋來了一對罕見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實后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實心,后面的都是空心的。姬青父親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對名貴的犀角杯,而剩下的兩塊實心的犀角尖,則尋大師為這對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這兩枚犀角印是古紅色的,據說這種犀角已經越來越少見,怕是這種只生長古紅色犀角的犀牛,在過若干年就要絕種了。犀角聞之有股清香,能為佩戴之人鎮驚解乏。除了尖端用圓雕之法分別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鈕外,印身沒有任何多余的雕刻,顯得這兩枚犀角印通体潤澤透亮,像是兩塊血玉。饒是見多了珍稀異寶的燕丹也愛不釋手,經常隨身攜帶,時時刻刻在指尖摩娑。

姬青年幼之時也如燕丹一般,極喜歡屬于自己的這枚犀角印,但隨著年歲漸長,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這兩枚除了印鑒不同外看起來几乎沒有任何差別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為燕國皇族,姬青從小就不缺吃穿,習慣于被人奉迎,而跟隨在太子燕丹身邊,同樣習字練武,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姬青曾經以為,他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堅定不移的認為,燕丹就是燕國下一任的王。

但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在燕丹與姬青出生之前,剛繼位的燕王喜以為趙國自長平之戰后,國力空虛兵力銳減,遂不顧屬下的反對,出兵伐趙,結果被廉頗率兵圍城。至此燕王喜便縮手縮腳,不敢隨意出戰。

燕國地處東北,民風彪悍,但可惜土地沒有中原地區富饒,國力向來積弱。而隨著秦國這些年征伐不斷,連奪魏趙數城,即使是離秦國最偏遠的燕國也人心浮動,惶恐不安。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國咸陽為質。

在最早的時候,人們為了能履行誓約,就會互相交換珍貴的事物做抵押,而后來發展到國家之間為了確保萌約能夠締結,就要交換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國有絕對的優勢面前,那麼就不是交換,而是單方面的了。

燕丹還有兩個弟弟可年歲都還小。他退脫不了這個巨大的責任。

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卻不能理解燕丹提出的要求。

燕丹同意去秦國,但唯一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

`為何非要吾去?`姬青抿著唇,皺著那對好看的劍眉,小臉上凝滿了不甘願。

秦人如狼虎般,可止他國小儿夜哭,而秦國的都城咸陽離燕國薊城千里之遙,更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存在。

燕丹端坐在姬青面前,看著那張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容,勾起唇角刻薄的說道‘燕國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國子民所奉。燕國子民肯血戰沙場,汝只是以身為質,又有何顏面再三退脫?’

姬青被燕丹的一番言論說的小臉通紅,雖然覺得好像是哪里不對,但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上來。

‘琅軒,汝可憂心家人否?隨孤來’燕丹拂袖而起,帶著姬青出宮直奔姬家宅院。

姬青默然的站在窗外,看著父親和繼母還有几個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和樂之景,竟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外人。

‘琅軒,汝應長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身后,幽幽的說道。

‘何為長大成人?’姬青閉了閉眼睛,總覺得屋內那幅畫面非常刺眼。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事理。其一,應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日月也東升西落,流水也從高到低,無一改變。’

‘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

‘隨孤去咸陽,孤日后自當再與汝分說’

‘……諾。’

離開薊城的那一天,姬青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不舍。

也許是那日看到的畫面,也許是燕丹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姬青知道即使自己離去甚至死去,家人在悲傷之后也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就如他的父親在他母親死后,又有了他的繼母出現。

坐在馬車上,姬青從車窗簾飄動的縫隙中,看著薊城的城牆慢慢遠去,前來送行的家人也漸漸變成了天邊的几顆砂礫,再也看不見了。他五味陳雜的轉過頭,卻驚愕的發現燕丹竟然在款款的解開頭上的委貌冠。

因為這一去不知經年,所以他們堂兄弟兩人雖然未到及冠的年歲,卻也提前行了冠禮。但姬青發現他這位堂兄居然並不是不習慣頭上頂著發冠,而是繼續脫著身上的衣袍。

他們離去之時,燕王喜為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送行儀式,所以燕丹身上穿著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禮服,而姬青則身份有別,不能穿尊貴的黑色,穿得是次一級的青色黃裳禮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陽,姬青是以侍從的身份隨侍在側,所以雖然還有些不適應,但是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禮服脫掉,只剩內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問孤,為何非要汝同行之?”

“為何?”姬青抬起頭,這是他心中一直留存的疑問。

燕丹申出手,越過他們兩人之間的案几,拂上自家堂弟的劍眉,定定的凝視他說道:“從今天起,汝乃燕丹,孤為姬青。”

姬青呆若木雞,直到感覺眉尖有冰涼的利刃貼近,才回過了神。他不敢動,只能愣愣的看著他的那兩道劍眉,被燕丹用匕首細致的割去,細碎的眉毛灑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飛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適應的閉上了雙目。

姬青呆若木雞,直到感覺眉尖有冰涼的利刃貼近,才回過了神。他不敢動,只能愣愣的看著他的那兩道劍眉,被燕丹用匕首細致的割去,細碎的眉毛灑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飛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適應的閉上了雙目。

“抬頭。。。。伸手。。。。”

馬車箱內,只有燕丹冷靜的聲音一次次響起,姬青從小就沒有辦法反抗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閉著眼睛一一遵從。隱約能感覺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脫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驚訝自家這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子堂兄,居然還會服侍人

在這樣舒緩的氣氛里,姬青也在腦海中細細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質子一向是戰國時期最悲慘的一類人。從小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卻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讓他同行,為的就是更換身份。而質子也是歷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類人了,若是能熬過質子的這段時日,順利歸國,那麼登基為王必然不在話下,例如越王勾踐,例如現今那年輕秦王的父親,秦庄襄王。

所以,他這個聰明的太子堂兄,並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隨侍在側。是想讓他來承受屈辱?讓他來當他的擋箭牌嗎?

質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后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國,重新繼續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里的眉毛細屑微微刺痛,讓他有種先要流淚的感覺。

腰間袍帶上的玉佩叮咚作響,燕丹低沉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琅軒,可知孤所言其二呼?”

姬青的睫毛抖動了几下,調整了心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知。”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這是在暗示他嗎?姬青咬緊了下唇,許久之后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道:“。。。諾”

眼角那滴淚被姬青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他睜開了依舊刺痛的雙目,頭頂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壓著他低頭看著身上那原本燕丹穿著的黑色玄端素裳禮服,看了很久。

姬青抬起頭,看向對面已經換好侍從紺袍的燕丹,發現他渾身的氣勢已經收斂,低眉順目地像普通侍從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間的犀角印,心中浮現一抹難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換,那犀角印是否要換?”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換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隨身攜帶著的那枚。

燕丹把腰間的犀角印收入懷中,淡淡道:“無妨,汝應稱吾為什麼?”

“······明璣。”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來燕丹的字。丹明璣、青琅軒······他們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現在,姬青無比痛恨這種相似。

“善。”

姬青沒有再說一句話,麻木地坐在車箱內,聽著外面的馬蹄聲,知道這駕馬車,正不停地向著咸陽方向奔跑著,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預見的、悲慘的未來。

而他,無能為力,也無可奈何。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歲的那一年,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他成了燕國的太子,並且去咸陽為質,回歸故土的日子遙遙無期。

咸陽要比薊城大上數倍,而聞名遐邇的咸陽宮,更是氣勢磅礡威武宏偉,讓人站在那巍峨的城牆之下,就有種自感其身渺小的錯覺。當姬青看到了年輕的秦王政時,更覺得此人有股君臨天下的迫人威勢。

姬青低著頭,下意識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現在已是一名侍從,連咸陽宮的正殿都不得入內。而他,現在才是燕太子。

因為從小和燕丹一起長大,姬青模仿起對方的言談舉止都十分熟練,這一路上其他侍從也許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卻無一人說破。也就說,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件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事情。

燕丹不想為質,那麼就只有他來代替,誰讓他是最適合的人選呢?

姬青深吸了一口氣摒除雜念,以下臣之禮見過秦王政。

事實上,這位幽禁自己母后、殺掉自己兩個異父弟弟、逼仲父呂不韋自盡、外界傳聞殘暴不堪的秦王政,對姬青並沒有太多刁難。只是隨意地問候了兩句,便讓人帶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掃了一下秦王政案几上那一摞摞的書簡,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万機的秦王政,又怎麼會在乎他這個燕國質子?

燕國是戰國七雄中離秦國最遠的國家,范睢曾跟秦王進諫,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這著名的遠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沒有提到他們燕國,根本就是不把燕國放在眼內。

而送他這個質子遠來咸陽,說起來應該更多的是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陽民風淳朴,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帶刀劍武器,武風之盛,簡直是他國所不能比擬。極少能看到身穿華服者,人人都步伐飛快,絕無漫步街頭閑散之人。姬青只隨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簾,渾渾噩噩地來到質子府。他以后的人生,就只在這方寸之地徘徊流連了。

事實上他還是可以自由出入質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門都會有秦國的衛兵在后面跟著,看起來像是在保護他的安危,實際上是在監視他的所作所為。這樣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如芒在背,姬青實在是很難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歲,秦王政卻不可能給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導學習,甚至想要看書也需要自己派人去買,而且每卷書簡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經過層層檢查。

這樣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沼,簡直讓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來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卻几乎隔几日就會溜出質子府,在咸陽的大街小巷逍遙度日,很快地學會了咸陽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著如魚得水的燕丹,姬青總是忍不住陰暗晦澀地想,若是他沒有變成質子,是不是也會如此無憂無慮?又或者,依舊在薊城過著世子的富貴悠閑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說的那樣,人生總會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姬青已經習慣于每個月都會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點一點地用各種草汁逐漸改變著自己的容貌,有

時候姬青看見那張不起眼的黃瘦的臉容,都不禁有些發呆。

在時間的流逝過程中,他們再也不相似,不管是從面容身材還是性格舉止。

姬青變得陰沉冷漠,他越來越習慣于質子的身份,以至于多年前那些在薊城的日子,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般。

他覺得他就是燕國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燈下,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著印鑒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軒……

一轉眼,在咸陽已度過數年,姬青也長大了。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斷不會短了他的吃食,姬青已經是個豐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對著銅鏡修眉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那雙劍眉若是在的話,肯定會為他增色不少。

這些年中,先是秦國大將內史騰攻韓,俘虜了韓王安,秦國在韓地建置穎川郡,韓國滅亡。之后秦國的反間計奏效,趙王遷自斷其臂,一代名將李牧慘死在自己輔佐的王劍下,王剪大破趙軍,俘虜了趙王遷,秦國把趙國收歸版圖,建立邯鄲郡,趙國滅亡。

形勢日趨嚴峻,秦國將要天下一統的鋒芒無人可擋。咸陽上下一派戰意盎然,捷報頻傳。

因為在咸陽呆了這麼多年,姬青也偶爾被邀請參加一些秦國上層舉辦的活動。只是秦國不像楚國那樣多宴會,更多的是春狩秋獵。燕趙之地因為經常會與北方的胡人交戰,都善于騎射。姬青之前貴為世子,雖然沒有親上過戰場,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擁有著出眾的身手。但他畢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獵的成績並不理想,更何況很多人不會讓他順順當當地狩獵。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讓那些秦國的王公貴族子弟取笑嘲諷的。

一開始姬青也會憤怒反抗,但他也發現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興奮,他會遭到更多欺凌侮辱。所以他漸漸地也學會了漠然麻木,果然這樣無趣的反應讓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漸地轉移了目標,讓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陽生存下去。

但即使强迫自己盡量減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線的情報,今日秋獵之時,他耳聽那些軍勛世家的子弟們高聲談論趙國覆滅,那刺耳的喧笑聲讓他黯然失色。

韓國與趙國都已經滅亡了,趙國與燕國接壤,邯鄲往東北方向去不遠就是燕國王都薊城,若秦軍凶猛,那燕國豈能留存?

應該承擔這一切,應該思考這一切的燕丹呢?那個真正的燕國太子這些年都行蹤隱秘,若不是每個月發月例錢的時候能見到他一面,姬青几乎以為這人早就逃出咸陽了。

越想心情就越發煩躁,索性連質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陽街頭胡亂走著。許是因為他這些年比較安分,跟在他后面盯梢的衛兵也減少了大半,現在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像他現在這樣隨便逛逛,顯然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所以並沒有人上來阻止他。

姬青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麼,其實記憶里家人的面孔都有些變得模糊不清了,也許他現在出現在家人面前,他們也認不出他來,畢竟他一走這麼多年……

不知道晃蕩了多久,直到夜色朦朧,姬青才漸漸回過神,而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停在了一處叫林記的粥鋪前面。

看著那招牌上彎彎扭扭的小篆,咸陽只有一家賣燕地吃食的,姬青才想起來燕丹也曾提起過這里,而且在几年前還經常帶這家的甘豆羹給他。只是那時他已經開始疏遠燕丹,對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都視而不見,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現了。

懷著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這間粥鋪外,正恍惚間,就看到一抹倩影挑簾而出,此時月色皎潔,更襯得佳人雪膚烏發,亭亭玉立。就那麼一瞬間,周遭的喧囂都仿若抽離開來,姬青的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幼時聽過的一首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紹兮,勞心慘兮!……”

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為何喜歡總往這家粥鋪跑,這位女子恐怕比他們的年紀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雖然只是猜測,但姬青卻無比篤定。因為他們兩個堂兄弟從小到大,不管是長相舉止還是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他父親,給他們東西的時候都是一起給一對儿的,例如那對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鋪,自然地和那位小老板娘攀談,很容易就套出了對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秦國的士兵,而母親是燕國女子,母親早亡而父親依舊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著學自母親的手藝,開了這家粥鋪。因為只有貴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這樣沒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襲父親的姓,旁人都稱她為林女。

林女一邊笑著聊著天,一邊呈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甘豆羹。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純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紅了。

這是燕國上下最主要的吃食,雖然他貴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為年幼貪戀這份甘甜,經常要求下人做給他吃。

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味道了。

香醇糯軟的甘豆充盈在唇齒間,姬青强迫自己遺忘的回憶瞬間閃現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林女顯然是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体貼地進了內間,過了一會儿,又端出來一盤剛出爐的蒸餅。

姬青已經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頗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時的他才有了几分少年郎的羞澀不安,連看都不敢抬頭看林女一眼,風卷殘云般地把蒸餅就著甘豆羹吃了個干干淨淨。

放下碗,姬青還想跟林女攀談几句,眼角卻掃見跟著他的那兩個侍衛站在了粥鋪外面,是在提醒他應該回去了。

“公子如何稱呼?”林女看姬青穿著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喚他一聲公子,也絕不會辱沒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間有種奇異的情緒在胸中彌散開來。

當年,燕丹是否也是有過這樣的情況?

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真正叫什麼。

姬青垂下了眼,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低聲緩緩地說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從吃過林女鋪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每天都不再陰沉著臉,几乎每晚都會准時地出現在林記粥鋪,就為了吃那麼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說几句話。

他早就在交談之中,了解到了燕丹果然與她熟識,但也僅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並沒有告訴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沒有用自己的字來代替。姬青知道的時候,表面上微笑,但內心卻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願用假名來糊弄林女,可見他的那個太子堂兄對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記粥鋪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沒有遇到過燕丹,漸漸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視為威脅。

就憑現在燕丹那副黃瘦的模樣,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后燕丹恢復燕太子的身份,也斷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為王后。

而他回到燕國之后,便可以恢復自由,雖然可能世子的身份會被弟弟得到,因為頂替過燕丹的身份,在薊城可能也不會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隱居,甚至去其他國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兩個人,相依為命。

姬青只要想到這個未來,就會激動得在屋里來回踱步。

在他看來,什麼錦衣玉食什麼華服豪宅,都是一座奢華的囚籠罷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麼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現在還是被囚禁的質子身份,根本不能給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開始活絡了起來,他輾轉反側了數夜,終于給秦王政寫下了請求歸燕的上書,反復修改了數遍后,才鄭重其事地托人遞到了咸陽宮。

而之后的几日,姬青都流連在林記粥鋪,想要找機會和林女說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歸。只是每次在袖筒里摩挲著那犀角印的印鑒,看著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顏,都覺得難以開日。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獲准歸國的時候,他會跟林女全盤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從林記粥鋪走出,緩步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回質子府。他以為這一夜會像之前無數夜晚一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但他卻在看到質子府大門的時候,發現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飛了。

怎麼會這樣?明明走出林記粥鋪的時候還在的!

姬青很是著急地翻找著袖筒,后面監視他的兩名侍衛見狀走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姬青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到這枚犀角印,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為何他會拿著刻有別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國的存在並不難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覺到其中的問題。

裝成若無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實上心急如焚。他一邊焦急地查看著走過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邊在腦海中瘋狂地思考著丟失犀角印的后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隨身攜帶著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頂的行為,但那至少也是為了留得日后表明身份的憑證。他的這枚犀角印除了會帶給他無窮的后患外,根本就毫無用處!他早就應該把這犀角印磨平印鑒,徹底銷毀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總覺得這是最后能夠證明自己還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隨時隨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誰。若是毀去了,就好像是連自己的本心都摧毀了一般。

姬青轉過一個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卓立在牆角下,來回觀看著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著誰。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著什麼東西,而指縫外垂下的赤色絲絛的結式,正是他無比眼熟的祥云結。

身体先于大腦的反應,姬青快步地走了過去,卻那少年轉回頭看向他的那一剎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長相,立刻如墜冰窖。

這少年只穿著一襲看起來不起眼的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眉目如畫,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后雋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見過他,那時還是孩童的他就已經為秦國立下大功被奉為上卿。在万眾矚目之下侃侃而談。而之后的他,甘願成為大公子扶蘇的伴讀,低調地成為了扶蘇的影子,卻依舊讓人不能小覷。

這時兩人已經對上了視線,姬青此時想要掉頭就走,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對方行了一禮,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跡匆匆,可是丟了東西?”

那少年也同樣施了一禮,勾唇高深莫測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時已經緩過神來,淡定地點頭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確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與堂弟的關系真令人羨燕。”綠袍少年攤開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紅色的犀角印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話語說得眉頭一跳,但還是保持了鎮定,畢竟沒有人見過第二枚這樣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說道:“孤離薊城之時堂弟尚幼,不忍分離,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許下諾言,歸薊之日,便是歸還此物之時。”

他不知道當年他隨燕丹離去時,燕丹是如何做手腳掩蓋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對方謀划多時,定會處理好其中破綻。只是姬青說到尚幼之時,想起自己和燕丹離開薊城的年齡,大概就和眼前這少年被奉為上卿的歲數差不多。

果然人與人就是不同的。

內心苦笑連連,姬青從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著多說多錯,便鄭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謝,就轉身離去。

綠袍少年看著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腳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內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

正思索間,綠袍少年卻感覺到有兩道視線落到了他身上,還有討論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咦咦咦?那個……不會是少年時的老板啊!我的天!長得好正太!”

“你小點聲!被發現就不好了!話說,那枚犀角印是亞犀種群的古紅色犀角吧!天!亞犀犀牛據說在漢代就已經在中原絕跡了,之后在地球上徹底滅絕。連乾隆皇帝都沒看到過真正的亞犀犀牛。明清時代的犀角制品儿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來的顏色!天啊……”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比我的還要大?”

少年皺了皺眉,覺得兩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國人士,而且說的話胡言亂語。待他回過頭看去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找到說話之人。

少年暗暗握拳,看來咸陽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質子府,把失而復得的那枚犀角印鎖在了床頭的櫃子里,不再隨身攜帶。

不久,秦王政有關于他請求歸燕的回復也下來了,其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

姬青臉色鐵青,秦王政壓根就沒打算答應他的請求,說什麼如果偏西的太陽再回到正中來,天上降下谷子,烏鴉變白頭,馬生出角,廚門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腳,才讓他歸燕。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也就是說他此生再無可能回歸故土。

巨大的打擊讓姬青一連許多天都沒有提起精神出門,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過林記粥鋪了。

心里想著他既然永遠回不了燕地,那麼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這樣被圈養在咸陽,他也總不可能不成親吧?他選不起眼的林女為妻,說不定秦王政還會安心不少。

只是這樣聊以安慰的想法,連姬青自己都有點受不了自己的胸無大志。

不過,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只是個被囚禁的質子,不是嗎?

姬青情緒非常低落,但卻完全沒料到,他只不過是五日沒有來林記粥鋪,迎接他的卻是門板上的一張封條。

這是怎麼回事?姬青慌忙詢問著左右的鄰居,卻被告知林記是兩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敵叛國,而林女則是被當成燕國間諜抓走,不管是否屬實,也肯定是再也回不來了。

姬青如遭雷擊,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刑罰一向以嚴苛殘忍著稱,就連商鞅自己也被車裂而死,更遑論是叛國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著他的那兩名侍衛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衛卻對他高深莫測地笑笑,暗示他別攪合這趟渾水。

這是……秦王政在對他上書請求歸燕的不滿嗎?

一種刻骨的無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質子府的。

獨自在院中呆立了許久,他想遍了各種可以能夠求到的門路,都覺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誰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過像是捏死一只螞蟻一般簡單。

姬青在空蕩蕩的質子府漫無目的地游逛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們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間很想見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歡林女,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去死,他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是滿腔的興奮,卻在他推開木門的時候,變得冰涼一片。

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許久不見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著一柄鋒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沒能爬到榻上,更沒有力氣自己處理傷口。他也不知道在這里躺了多久,居然還消醒著,他聽見姬青推門而入,甚至還睜開了雙目,眼中清楚地寫滿了驚喜。

“天……怎麼不喊人?”姬青慌忙扑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想要幫他止血。

“莫……聲張。”燕丹輕咳了几下,唇邊溢出一道鮮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傷之事並不簡單,否則他早就叫人來救命了。

這人怎麼能這樣?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來潮地來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里無聲無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傷口實在是太過于駭人,再加上已經過了最佳施救時間,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這柄匕首,那麼燕丹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事實上,他此時還能清醒地睜開眼晴,就已經算是個奇跡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壺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頭抬了起來,喂了他几口水。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了燕丹的臉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鮮血,用衣袖沾了剩余的水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血漬。

燕丹臉上一直以來用來掩飾的草汁也隨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張和姬青很相似、卻又無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臉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聲低問道:“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强地笑了笑,嘆氣道:“是吾連累了林女……”

“明磯!汝是間諜?”姬青震驚!同時一直以來發生的事情瞬間融會貫通。怪不得燕丹自甘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學會咸陽口音,怪不得他鮮少出現,怪不得他要改變自己的容貌……原來他交換身份,不是為了讓自己為他抵擋屈辱,而是侍從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

“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點忙都幫不上。

燕丹扯出一個笑容,低語道:“琅軒,讓汝離薊,就已是……對汝不住。況且汝頂替吾身份……咳咳……秦國上下都著眼于汝,万不可……有一絲一毫錯處。”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這些時日做的一些傻事。流連于林記粥鋪、擅自上書請求歸燕、丟了犀角印還被少年上卿所撿到……

姬青摟著燕丹的雙手都在顫抖,泣聲道:“都是吾的錯……都是吾的錯……”

“莫哭……琅軒,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汝歸燕后,可尋一勇士,當朝刺秦王政,此乃絕佳時機……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無主……燕國之圍立解……”

燕丹斷斷續續地把自己查到的情報結合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可惜不能親自送秦王政歸西,燕丹表示遺憾之至。

“可……可吾如何歸燕?”姬青六神無主。

燕丹無聲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確是把自家堂弟保護得太過于無微不至,平日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顯然也是錯誤的。這時也沒有其他辦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托給姬青,告訴他如何假扮奴仆出咸陽,走哪條路線,去找何人接應等等。

言罷,又指揮姬青把他懷里一直隨身攜帶的那犀角印摸了出來,沉默了片刻,才吐氣緩緩道:“琅軒,其實汝還有一種選擇。”

“何種?”

“恢復汝原來身份,逃離咸陽,就說燕太子丹在咸陽已逝矣。”燕丹的雙目迷離,呼吸困難,已是彌留之際。

“明璣!”姬青雙目垂淚,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做夢都想著要恢復自己原來的身份,但此時此刻,卻覺得這並不重要了。可是要讓他去密謀刺殺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麼的普通,每天只會怨天尤人,又怎麼能承擔得了這麼大的重擔。

“琅軒……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曉有些事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盡最大努力……去斗上一斗……”燕丹的話語凄厲,之后,驟然斷絕。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著一身滿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從床頭的櫃子里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來,同時把那枚沾滿血潰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這一對犀角印多年以來,頭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著那兩枚犀角印,目不轉睛。

他究竟是誰?他是姬青?還是燕丹?

這回,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別人幫他選擇。

許久許久之后,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6:28 PM

第八章 獬豸冠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公元前1年 長安

初夏剛剛來臨,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蕪的庭院之中鳥鳴蟲唱,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

王嬿輕手輕腳地拎著食盒,走過庭院的回廊時,發現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網上,正拼命地垂死掙扎著。雖然有一些蛛絲被它掙斷,但它還有一半的翅膀沒有掙脫出來。

輕呼了一聲,王嬿左右看了看,撿起草叢里的一截斷枝,把那只可憐的蝴蝶從蜘蛛網上救了出來。

目送著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遠,王嬿才想起自己還要去給父親送飯,不禁撩起裙擺,加快了腳步。

王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到旁人無法想象,這一切也僅僅是因為當朝太皇太后姓王。

當年漢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陽平侯的伯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可是比丞相還要厲害的官職,真可謂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快,漢成帝又在一天之內封了王家五位叔伯為侯。王家頓時成為長安新貴,權傾朝野,無人能敵。最后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權柄。漸漸地,長安的官都不夠分了,連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為當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長安城內層樓疊榭連綿數里,后院姬妾成群奴仆千万。王氏兄弟們視宮中為自家宅院,隨意出入留宿。還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長安城牆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內,只為了給庭院蓄個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還有人在庭院內建造的殿閣,與未央宮內白虎殿一模一樣,嚴重僭越,最后也不了了之,漢成帝也沒有做出任何處罰。這長安城內的達官貴族們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劉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為劉姓王侯都分封諸地不在長安,但姓王的卻都拐彎抹角地與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這樣奢華無度聲色犬馬的王氏家族,王嬿覺得她父親活得就像是一個異類。

因為她的爺爺去世得很早,沒有趕上分封諸侯,所以王嬿的父親是過得最清貧的一個,從小就在叔父們的家里輪流生活。也許是因為寄人籬下,她父親為人謙恭嚴謹,生活簡朴一絲不苟,在分家之后奉養母親和寡嫂,對待兄長的遺子比自己的儿子還要好。再加上他堅韌好學,尊長愛幼,謙卑有禮,在王家一群紈绔子弟的映襯下,很快就成為了楷模,聲名遠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稱贊她的父親,但她也能看得出來有些人稱贊得真心實意,有些人卻透露著諷刺嘲笑。但她家中確實清苦,即使父親之前官至大司馬,但俸祿和賞賜都接濟了下屬或者平民。王嬿現在已經九歲,全身上下連一件飾品都沒有,她娘親之前還被來家中拜會父親的下官認為是王家的婢女,可見她娘親穿得是有多朴素。

右手拎著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撩著裙擺。她這身墨綠色的襦裙為了省些銀錢,是算著她身量會長,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擺就拖著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給父親送吃食的都是娘親,但自從她二哥逝去,父親和娘親徹底鬧翻,娘親再也沒給過父親好臉色。

想起那疼愛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臉上也浮現出凄楚。即使過了半年多,他們家也從封國新都搬回了長安,但王嬿永遠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漢成帝駕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復制王氏家族的輝煌,當然首要就先處理王氏家族的几個出頭人。王嬿的父親黯然卸職,到了封國新都隱居。雖然離開了長安的繁華,但他們一家早就習慣了這種清靜低調的生活,但有人卻並不習慣。

連狗都會仗勢欺人,更別說人了。

娘親向來脾性柔弱,父親后院簡單,她和四位兄長都是娘親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麼手段就能管家。但父親身邊的家奴,在父親面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態度,轉身又是一張猙獰凶殘的嘴臉。甚至到了封國新都,因為遠離長安,周圍都是平民百姓,便越發肆意囂張跋扈起來。她二哥王獲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壓百姓差點逼死無辜女子的場面,積怨已久的憤怒當場爆發,一拳揮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頭部磕到了磚石,竟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漢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財產。家里有多少奴牌,也是作為和馬牛羊一樣的財產登記在戶籍中,都要征稅的。這就和家里有一個碗一樣,碎了就碎了,誰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還是故意摔碎的。更何況那家奴本就死有余辜,王嬿在聽到這事時,也只是怔了一下,並不當回事。

但在她父親眼里,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責罵王獲,並不是用難聽的詞語,而是用各種王嬿所聽不懂的聖人言論。罵得本就因為失手殺人而愧疚万分的王獲,當天晚上就飲恨自盡了。

王嬿至今都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的父親寧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堅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懲惡揚善。

可是,何為善惡?不殺生就是善了嗎?漠然旁觀就是善了嗎?大義滅親就是善了嗎?

結果反而因為二哥為家奴償命的這件事,她的父親得到了長安城那幫達官貴族的關注,紛紛提議讓他復出。不久之后他們便返回了長安,但王嬿一點都不開心,這是用二哥的命換回來的,她寧肯不要。

因為二哥的事情,娘親閉門不出,二位兄長與父親離心離德,王府的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敢接近他們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長遷怒。所以現在給父親送飯,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過蕭索的庭院,來到父親的書房,輕車熟路地敲了門,得到應允后推門而入,彎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正拿著一頂發冠端詳著。

那是一頂獬豸冠。

王嬿和父親的關系一向親密,她也知道這獬豸冠是父親的夫子贈予他的。傳說獬豸是一種神獸,在堯做皇帝的時候,把獬豸飼養在宮里,它能分辨人的善惡好壞,在發現奸邪的官員,就會用頭上的獨角把他頂倒,然后吃下肚子。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楚文王也曾經有一只獬豸,之后照它的樣子制成了發冠戴于頭上,于是獬豸冠在楚國成為時尚。后來秦朝執法御史帶著獬豸冠,漢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間稱其為法冠,是執法者所帶的發冠。

王嬿的父親並不是御史,所以這頂獬豸冠他一直沒有戴過,僅在書房內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懲惡揚善。王嬿以前看到這頂獬豸冠的時候,還會心生崇敬,但自從二哥去世后,她便覺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來。

“嬿儿。”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愛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須,頗有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而且因為性格溫和謙恭,整個人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親身邊,揚起臉嫻靜地淺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嘆氣道:“教養得很好,若非當今聖上不愛女色,否則老夫定要考慮送汝進宮。”

王嬿垂下眼簾。盯著自己裙擺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跡,心內不以為然。她父親當真是糊涂了,她今年才九歲,還遠遠未到及笄的年紀。而當今聖上都已經二十有五,別說聖上不好女色專寵現任大司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這個小丫頭啊!

自從二儿子自盡后,妻與子都與他疏離。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儿說說話,也不指望女儿聽不聽得懂。

王嬿百無聊賴,垂著的眼眸亂瞄之下,發現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王嬿几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耳邊父親絮絮叨叨的聲音不斷傳來,而心里卻明明聽得到另外一種聲音。

【丫頭,爾能見本尊否?】

王嬿震驚地看著案几忽然出現的小羊,准確來說,這也並不是小羊。

“嬿儿,怎麼了?”女儿異常的表情讓王莽警覺,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女儿正看著的是他手邊的獬豸冠。

“沒……沒什麼……”王嬿發覺自家父親根本看不到那只忽然出現的小羊,便好奇地問道,“父親,獬豸……是何模樣?”

“獬豸,神羊也,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王莽難得見女儿詢問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著羊的身体,頭長得和麒麟一樣,額前有一枚獨角……王嬿一邊聽父親在說,一邊比對著那頭小羊的模樣,越看越心驚。這明明就是一頭獬豸!

“嬿儿可識‘善’字否?善字乃羊字頭,獬豸能分辨善惡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經記不起來以前曾給王嬿講過獬豸冠的來歷了,于是又詳盡地講了一遍,並沒有注意到自家女儿聽得心不在焉。

【他說的沒錯,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從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卻覺得毛骨悚然,她並不覺得自己能看到神獸會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為何她以前從沒看到過,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麼至善之人。

可是,為什麼父親會看不到獬豸?連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嗎?

【爾父乃偽善之人,自是視本尊為無物。】

見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駭然,但轉念一想,對方是神獸,這點神通又算得了什麼?但聽到對方說自己父親是偽善,當下便有些不太高興。

那獬豸嘿嘿一笑,續道:【爾父幼時對長輩稍有謙恭,便會得到贊譽。他醉心于贊譽,壓抑自身天性。此等為贊譽而做出的善,並非真善,而是偽善。】

王嬿呆若木雞,她並不想相信獬豸的話,但它說的每個字都直刺她的內心。

為何父親一直獨守清貧,為何父親要潔身自好,為何父親寧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要這世間人人稱頌。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釣譽嗎……

【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之前本尊觀爾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織網的蜘蛛,豈非因爾而餓死,同為世間生靈,蜘蛛丑而蝴蝶美,爾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瀕死,而是蚊蟲落網,爾又當如何?是救還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心神俱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親道別離開的。

她只記得,在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回廊時,不經意地瞥見那破碎的蛛網,只剩下凌亂的蛛絲在風中四散飛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獸獬豸,成為了王嬿的夢魘。

它經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周,雖然不會再跟她溝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總會讓她不寒而栗。讓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還是惡。

但這樣的折磨過了沒多久,王嬿就釋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聖人,又怎麼可能盡善盡美?她盡量把無時無刻存在的獬豸當成不存在,但由于對方說的一番話,她心中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卻已經削減了不少。

這一年的盛夏,漢哀帝英年早逝,並未留下子嗣,被漢哀帝專寵的大司馬董賢也與帝共赴黃泉。王嬿的父親重任大司馬,立年幼的中山王為帝,新帝與她同歲。

君弱臣强,王嬿即使並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親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親向來注重聲譽,這個一手遮天,自是不會落下他人話柄。據說她父親上至推恩賞賜王公貴族,下至贍養鰥寡孤獨的平民百姓,遇災害便帶頭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贊聲一片,均稱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誰不會做?更何況在父親的那個位置,有時候他只需要做個姿態,自然會有人前仆后繼地為他做事。

王嬿默默地在依舊簡陋破舊的宅院中,陪著母親做女紅,偶爾也會對著神出鬼沒的獬豸發發呆。時間很快就如流水般,從指間飛逝而去。

新帝轉眼間已經十二歲了,到了《周禮》中可以結婚成親的年紀。王嬿聽說父親發布了詔書,選天下名門女子六冊,選拔皇后。而且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當眾划掉了。結果此舉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議,很多官員都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擠在大殿門口或者王府門口上書。

王嬿本覺得這是父親做得對,她本就不想入宮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團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她猛然一驚。

這又是父親的手段嗎?

當她聽到院外人群高聲疾呼“願得公女為天下母”時,便知道,自己這個皇后,還真是做定了。

王嬿其實並不想嫁,她也曾經對自己的夫君有過幻想,但卻從沒想象過那會是皇帝。但她卻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親的大哥王宇,覺得父親一意孤行定會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幫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風聲走漏,她大哥被父親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獄親手送了一杯毒酒。並且還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將其一網打盡。朝中對于此事的態度,卻是父親大義滅親奉公忘私。

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為這定是父親的期望。

父親已經得到了和帝王一樣的權力,那麼,即使不能坐上那個位置,也想讓擁有自己血脈的子孫坐上去。

可是,當王嬿這輩子第一次從頭到腳帶著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裝扮坐在未央宮中時,她就知道,她生不出來皇帝的孩子。

因為,他根本不讓她靠近。

看來父親的想法,對方也同樣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漢武帝劉徹,也有個劉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間一樣,乳名都會起得比較粗鄙,希望可以好養活。

劉衎在被王莽取名為劉衎之前,是叫劉箕子。並不是星宿的那個箕宿之意,而是裝稻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過好在有漢武帝的劉野豬之名在前,劉衎其實對自己的這個乳名還是比較滿意的。

但他現在叫劉衎。這個名字還是他最嫉恨的人給他取的。劉衎劉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麼快樂安定之意!看他現在從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樂安定得起來嗎?

劉衎在宮中過得憋悶,自然就不會給王嬿好臉色看。王嬿自從嫁進宮中之后第二日起,就洗盡了鉛華,脫掉了厚重的禮服,重新穿起朴素的舊衣服。宮女們也曾提醒她這樣不會得皇帝歡心,但王嬿卻很淡定。皇帝討厭她,是因為她的父親。她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還是不好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又何必讓自己過得不舒服?

況且有她父親在,后宮的這些宮女們,有哪個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了。就連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納美人。

而且,王嬿看這小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劉衎與她同歲,身体卻並不好,時時有痛心、胸痹、逆氣等等症狀,據說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大抵,這也是她父親從不計其數的劉氏宗族中選擇劉衎的原因,年紀小,体弱多病,根本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威脅。

看著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實則虛弱的模樣,甚至跟她吵架的時候也會吵到一半捂著胸口各種喘不上來氣,這仿佛風一吹就會倒的模樣,讓王嬿忍不住從 心底里泛起同情,也不顧對方冷著一張臉,總是溫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為從小都習慣了獨立,王嬿從不讓宮女們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盡量自己做。順帶著,劉衎也被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王嬿是有弟弟的,自從她二哥死后,父親和母親就從未說過話,父親也很快就納了侍妾,但王嬿從不承認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從不假以辭色。她把劉衎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照顧,不管對方多麼冷嘲熱諷多麼嗤之以鼻,她都盡心盡力。

“不勞皇后動手。”這是劉衎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但王嬿卻全當沒聽見,親力親為地照顧著劉衎的衣食住行。劉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雖然年歲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虛氣短,但卻已經頗有風姿。有時王嬿為他系著袍帶,都會忍不住看著他發呆。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軀根本無法撐起厚重的皇帝袞服,只顯得出一兩分皇族的威嚴,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憐惜的情緒。

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嬿越發盡心盡力了起來,雖然知道父親應該不可能這麼快就對年輕的皇帝動手,但所有要入口的東西,她都親自檢查,先嘗過之后才會送到劉衎的面前。

劉衎也不是鐵石心腸,在一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年輕的帝后就像是剛剛認識的兩個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嬿嫁入宮中的三年里,劉衎的身体越來越差。太醫令和多位太醫丞的診斷是痛心症,這病症盡管是錦衣玉食地奉養著,也終究是難以根治。王嬿捧著裝滿藥膳的碗,按照慣例先嘗了一口,再遞至臥病在床的劉衎唇邊,而后者卻直接一揮手,把那藥膳打碎在地。

王嬿面不改色地招來宮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藥膳來。

【切,此子定是疑爾下毒,爾不解釋?】獬豸懶洋洋地在華美舒適的軟榻上打了個滾,照樣對王嬿和劉衎的相處大肆諷刺。在它看來,王嬿對劉衎這麼好心簡直就是多余,她明顯可以過得更快活,不去管劉衎死活,更何況這劉衎還居然這麼不領情。

王嬿卻知道自己解釋也沒有用,劉衎本來就處在一個艱難的環境之中,沒辦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來越重,脾氣也越發暴躁。坐在床前,看著劉衎撕心裂肺地咳嗽著,王嬿只好悄悄地點了一爐安息香。看著在繚繞的香氣中,劉衎漸漸地安靜下來沉入夢鄉,王嬿才輕舒了一口氣。

【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細了嗓子模仿著小黃門的語氣,說完自己還覺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來。

王嬿瞥了它一眼,知道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麼能分辨善惡奸邪的神獸,而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否則還不一定怎麼翻天呢。不過這種幸運,她也寧可不想要。一邊無奈地想著,一邊走到床榻前,為劉衎蓋好了被子,王嬿忽然聽到殿外有人喧嘩。

不想好不容易睡著的劉衎被吵醒,王嬿皺著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宮女和小黃門的騷亂。她雖然才不到十六歲,但卻已經當了三年的皇后,盡管身上沒有穿任何的綾羅綢緞,頭上也只是隨便插了一支鳳凰珊瑚簪,但當她站在那里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氣度就讓人不敢小覷。王嬿見宮女們安靜了下來,便不悅地低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稟皇后,有刺客!”宮女們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把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出來。

王嬿的秀眉擰得更緊了。准確來說闖入宮中的並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賊人混入太皇太后的宮中,把寢殿翻得亂七八糟。可王嬿的姑祖母一直帶頭節儉,那賊人既然有能為混入宮中,又為何非要往最沒有油水的宮殿里跑?難道說那賊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后身邊特定的寶物?王嬿忽然想到那傳國玉璽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邊,特意詢問了一下可有物品丟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地點了點頭。

吩咐侍衛們打起十二分精神守衛,王嬿一邊沉吟著一邊往殿內走回,只是才剛轉過層層的帷幔,就聽到殿內傳來了說話聲。殿內只有沉睡的劉衎,還能有誰在?一驚之下,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個賊人,差點失聲驚呼。但她又怕那賊人已經劫持了劉衎,只好强迫自己凝神細細聽去。

只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道:“……你是說這麼現在是在漢朝?喏,也對,這里連個桌椅都沒有。這里也沒有老板啊……咦?臥槽!這軟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頭真麼長得像麒麟?而且額頭上還有角!尼瑪!這是什麼神獸?也是山海經里面跑出來的嗎?”

王嬿怔了怔,懸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安定了下來。雖然那獬豸總是不著調,但它說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這個說法她還是信的。

此時另一個沉穩點的男聲升口道:“小點聲,沒看到這床榻上有人睡著了嗎?還想吵醒了對方讓侍衛抓我們啊,還有,什麼小羊啊?我怎麼沒看到?”

“……你看不到嗎?好吧。也許是從山海經里跑出來的什麼奇怪的神獸,不用理它……咦?話說穿上這人有先天性心髒病啊!喏,看他這樣子,口唇、鼻尖、頰部都已經有紫紺了,肯定時不時會有呼吸困難或者暈厥的症狀。”

“你還想治他不成?”

“沒法治,這要是在現代,只需要一個小手术就能解決,在這時代……”

王嬿用手揪著胸口的衣襟,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后面那兩個人都說了什麼,她也沒聽清。她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其中一個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聽得出來,劉衎的病並不是那麼樂觀。

靜靜地擦干淚水,等王嬿緩過神后,才發現寢殿內已經重新恢復了寧靜。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果然發現除了沉睡的劉衎,殿內並沒有任何一個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軟榻上,面對著王嬿充滿疑問的目光,緩緩地打了個哈欠。

未央宮進賊的事情轟動一時,最后也還是不了了之。

天氣越來越冷了,劉衎的身体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氣色也迅速地灰敗了下去。到了這一年歲末之時,宮中宴會不斷,劉衎缺席了几次,在某天終于起得來床的時候,不顧王嬿勸阻。强撐病体出現在了宴會之上。

王嬿可以理解劉衎的好强之心。畢竟他是一國之君,現在連上朝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連宮中的宴會都是她父親在幫他主持。身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宮中任何的宴會,而傅太后因為爭權失敗,也長居后宮閉門不出。而王嬿自己也經常照顧劉衎,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實際上在漢朝,女人是有很大的權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綱,上朝聽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況是參加這樣一個宴會。王嬿最終依舊是不放心,同樣換了一身禮服后,跟著劉衎出席了宴會。

父親依舊是那樣溫文爾雅,謙恭有禮,甚至還主動站起來朝劉衎敬酒,態度懇切真摯……

殿內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處的少年皇帝身上,卻沒有人站起來說一句,皇帝的身体根本不適合喝酒。

王嬿坐在劉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袞服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壓塌,看著他虛弱的手握著酒盅在不停地顫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個夏日的午后,看到的那只在蛛網上垂死掙扎的美麗蝴蝶。

王嬿款款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劉衎的身邊,迎著滿朝文武驚訝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劉衎手中的酒盅拿了過來,恬靜微笑道:“父親,皇帝身体欠佳,此杯哀家代之。”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酒盅放在案几上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王嬿本來就清麗的面容被酒氣一激,兩頰泛起紅暈,就像是上了一層上好的胭脂。她看著台階下不動聲色的父親,又看了看身旁雙眼進發出難以形容的愉悅的劉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沒有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親若是想要劉衎死,也絕不會用這樣一種會落人話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親應該只是想要給妄想掙扎的劉衎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讓身体不好的劉衍痛苦輾轉反側几天,但他還必須要捏著鼻子忍著屈辱喝下去。得到了這次教訓,劉衎應該就會乖乖地躺在寢殿里,不會再想著要出現在百官面前。

可是她幫他解了圍,即使是冒著項撞她父親的危險。她頭一次表明了立場,在滿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夫啊,她又怎麼可能拋棄他?

宴會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寢殿的王嬿一邊坐在銅鏡前卸下頭發上的發簪,一邊思索著是不是應該貼告示尋天下名醫?畢競這宮中的太醫令都保不准是父親的手下,万一劉衎的病都是被誤診了……

關心則亂。

王嬿看著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頭一次感覺到了仿徨的滋味。

【忤逆父親,爾真不孝矣。】獬豸調侃的聲音從軟榻上傳來,它分明沒有出這寢殿半步,卻像是什麼都親眼所見一般。

既是不孝,那豈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為何還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經習慣把獬豸當成不存在,但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駁了一下。

【善惡並非那麼容易區分。】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續道,【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

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來,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后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逼死,連自己的儿子都能鐵石心腸……

就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獬豸的話語剛剛落下,就聽到正殿那邊傳來了宮女們的驚呼。這種騷亂在未央宮已經是很常見了,定是劉衎又暈倒了。

只是,這回的聲勢看起來有些大,並且隱隱地傳來宮女們的哭泣聲。

仿佛已經有了某種預感,王嬿彎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几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劉衎因病復發,卒于未央宮,時年十五歲,謐號孝平皇帝。

王嬿心中的那朵名為愛情的花,在剛剛開了個花苞的時候,就無情地被命運所摧毀,迅速地破敗化為灰燼。

她才十五歲就成為了太后,只是這次登上皇位的,並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父親從劉姓宗室中選的一個兩歲的孩童。

王嬿覺得自己應該慶幸,若是父親之前便選擇了少不更事的孩童當皇帝,那她也沒有辦法嫁給劉衎。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但她卻覺得那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三年。

盡管身份已經至高無上,但王嬿沒有選擇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確實是有善心,但卻也有自知之明。有時候有善心,並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對別人來說也是善事。獬豸那家伙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並不是無的放矢。她冷眼看著自家父親在隱忍了三年后,終于忍不住廢掉了那個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親封為黃皇室主,她緊閉了殿門,只留下几名宮女伺候,不再見任何人,過著幽閉的生活。

其實她過得也並不是太無聊,獬豸在閑得發慌的時候,也會跟她說說閑話講講故事。傳說漢高祖劉邦斬白蟒起義,那白蟒也是一頭靈物,竟口吐人言,說劉邦終會有報應的,斬了它的頭,它就篡漢的頭,斬它的尾,它就篡漢的尾。結果劉邦一劍把白蟒從正中間斬為兩段,所以漢朝定是中期出現問題。

王嬿並沒有把獬豸的這段閑話當成隨便說說,她也知道自家父親篡漢的根基不穩,遲早會被劉氏子弟重新奪回權柄。

事實上,王嬿知道她父親雖然有野心,但不管是偽善成了習慣,她父親是確確實實地想要做善事。她父親企圖通過復古西周時代的周禮制度,期望恢復禮樂崩壞的禮制國家。于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禮制已經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漢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統天下,她父親真是偽善到了極點,卻絲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禮制,會給朝野 上下和平民百姓帶來多大的傷害。就像是放生陸龜,卻把它放生到水里一樣,本是好心,卻做了惡事。

王嬿冷眼看著父親走上絕路,卻知道自己是無論說什麼都勸不回來。

時間也並沒有持續太長,當起義軍推翻了新朝,闖入未央宮,放火燒宮的時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銅鶴頭頂,看著王嬿頭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爾可后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著熊熊火焰,此時的王嬿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她一生中的前十几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過,而隨后的十几年雖然是在最奢華的宮殿之中,卻依舊孤苦伶仃。

王嬿的腳下並沒有停歇,后悔嗎?

也許她早一點選擇站到劉衎身邊,會給劉衎帶來更早的災禍,但她依舊不后悔當年的選擇。

雖然她無法分辨這世上何為善何為惡,但若是讓她回到當年夏日的那個午后,即使再讓她做一次選擇,她還是會救蝴蝶。因為它瀕死的掙扎讓她無法無動于衷,即使她應該站在蜘蛛這一邊。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個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嬿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沒,獬豸盯著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長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從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王嬿這樣,竟是讓它目送她離開的。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這個女人,竟是從生到死,都保持著至善之心嗎?

獬豸輕巧地從高高的銅鶴上跳落下來,這世間,又少了一個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輕松地便找到了在庫房角落里落灰的獬豸冠,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重新滾進冠中,陷入了長眠……

公元2013年

“咦?這麼說,我們剛剛看到的少年,是漢平帝劉衎?”醫生躺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拿著手機刷著網頁查資料,“王莽篡漢,還有人說王莽是劉邦斬的那條白蟒轉世,所以名為莽。劉邦斬白蟒起義的時候把白蟒正中間斬為兩段,而西漢和東漢正好各兩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會跟白露有親戚關系吧……”

陸子岡並沒有注意醫生的嘮嘮叨叨,他也在查資料。

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那是獬豸?!而且為何他分明什麼都沒有看到,醫生卻看得到?難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傳言,是真的?

陸子岡笑了笑,什麼至善,應該說的就是心地純潔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醫生的性格。而且獨角獸的傳言,東西方都有,並且出奇的一致,獨角獸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惡,喜歡身心純潔的少女。

不過,這世上只有傻瓜才會真正純善沒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陸子岡捏緊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醫生朝他這邊看來的話,就會覺得万分熟悉。

因為那正是他佩戴過二十四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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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8:18 PM

第九章 屈盧矛

陸子岡把玩著左手掌心的玉料,沉吟了片刻后,便拿起筆在玉料上畫出一片片枯葉,那一片片葉子正好畫在了黃褐色的和田玉籽料留皮上,雖然只是寥寥几筆,但秋風蕭索的意味立刻就盈滿整塊玉料。

畫完枯葉之后,陸子岡停頓了片刻,几次抬筆又几次落下,終究沒有落筆。

他下意識地拿起了手邊的铻刀,對准手中的玉料,微一用力,刀尖就如同切豆腐一般把玉料破開來。

從几千年前開始,琢玉師的工具,就是一種俗稱水凳的砣機。砣是一種圓片狀物,旋轉起來之后,就用這種均勻的摩擦力開始琢玉。雖然數千年來,驅動砣機的方式從人工改進到了電能,但琢玉師依舊用各個尺寸的砣機來琢玉,只除了陸子岡。

他的铻刀,因為缺少了解石的錕刀,所以只能雕刻一些小件的玉器,但卻更為精細。

這一世的他沒有學過任何雕刻的技巧,但自從前世的記憶回來了之后,只要握住铻刀,整個身体就像是有自主意識一般,一開始還有些生疏,但琢磨了數十塊玉料之后,他的手感越來越好,甚至于每時每刻不拿著一塊玉料在手心拿捏,就會全身都不舒服。

枯黃卷曲的枯葉在铻刀的雕琢下一片片地出現,陸子岡接下來連草稿都沒有打,完全靠感覺繼續雕琢了下去。

啞舍內的長信宮燈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卻異常的明亮,一點都不妨礙陸子岡琢玉的視線,很快,在蕭蕭而落的枯葉之下,出現了一個古式建筑的一角,一襲珠簾長長地垂下,珠簾下方露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正無限悵然地撫摸著欄杆,珠簾之上還仿佛掛著几抹清幽的霜華。

雖然只是一只手的剪影,但依舊能讓人目不轉睛地把視線聚焦在那里,恨不得想要挑開珠簾,看下藏在后面的美人究竟是何等傾城之色。

陸子岡抹去玉料之上的碎屑,定定地看了許久,才把玉料翻轉過來,刻下了王昌齡的一首《長信秋詞》:“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铻刀極其鋒利,但這二十八個字陸子岡卻寫得婉轉清麗,繾綣綿長,隨后習慣性地在后面落了一個子岡款。

陸子岡呆怔地看了這塊新鮮出爐的玉件半晌,玉件雕琢之后並未拋光,卻在黃色的燈火下映出一種滄桑晦澀的質感。

自嘲地笑了笑,陸子岡把這塊玉料丟進了櫃台下面的竹筐里,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玉器擊撞的聲響。那個竹筐里已經積攢了大半框未拋光的半成品玉件,都是陸子岡這些天拿來練手的習作,若是有人看到的話,不禁會眼前一亮,說不定還會評價這個琢玉師仿子岡款仿得非常不錯呢。

清洗了雙手,又清理擦拭了櫃台抹掉玉屑,把铻刀擦淨放進懷里,陸子岡這才拿起錦布之上的長命鎖,閉著眼睛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向后靠在椅子上假寐。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醫生帶著晚餐推門而入,那小籠包的香氣混合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夾雜在微涼的秋風中,就那麼穿透了啞舍店內的熏香迎面襲來。

“這個月是今天吧?還有點時間,我們趕緊吃完就上路。”

醫生動作麻利地打開飯盒,熟練地從啞舍櫃台里找到他常用的筷子,拈起小籠包就開吃。

上路什麼的,用在這里真的好嗎?陸子岡的額角抽搐了兩下,也沒挑剔醫生言辭無忌,把手中的長命鎖掛在脖子上戴好后,就悶頭把屬于他的那盒小籠包吃了個干千淨淨。

兩人動作都很快,醫生把飯盒拿出去丟掉之后,便抬手看著手表道:“是不是還要等一會儿才能走?我還能睡一會儿不?今天這場手术站了八個多小時,真是累死了。”

陸子岡看著醫生一邊說一邊毫無形象地癱在黃花梨躺椅上,沉聲道:“不能睡了,我們這回去要換衣服。”說罷便起身朝啞舍的內間走去,不一會儿就拿出來兩套衣服和兩頂假發。

“喲呵!玩cosplay嗎?不用了吧?我們每次穿越也都只停留一小會儿,還換什麼裝啊?再說,我們目標不是回到几個月前嗎?你怎麼這麼篤定我們這次又回到几百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啊?”

醫生嘟嘟囔囔著,但卻沒拒絕換裝的提議,反而興致勃勃地脫下休閑裝,在陸子岡的指點下把青布直身的寬大長衣穿在了身上。

“就算是很短的時間,也要做到完美,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被別人當瘋子怪物一樣看了。”陸子岡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醫生卻完全沒察覺到為何陸子岡這回這麼精確地預計到他們會穿越到什麼年代,畢竟每個時代的服飾並不相同,而陸子岡拿給他的分明是明朝中期的服飾。醫生只是隱約感覺有些奇怪,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啞舍的內間里傳來一陣陣熟悉的鳥鳴和撕打聲。

“三青和鳴鴻又鬧起來了?”醫生心疼地直咧嘴,但卻半點要衝進去給自家三青撐場面的意思都沒有。開什麼玩笑,那是兩只神鳥級別的戰斗,他一個凡人衝進去豈不是要完蛋?“那胡亥哪里去了?都不過來領自家鳥回去?”

“我也不知道。”陸子岡徑自往頭上戴著假發,自從上次胡亥說下次要來一起用洛書九星羅盤后,就再也沒出現過。

鳴鴻是一個月前失魂落魄地飛到啞舍的,一看就是與自家主人走丟了。陸子岡也不是神仙,沒有胡亥的聯系方式,只好就養著鳴鴻,至于它願意和三青干架,他也專門給它們倆騰出了一個單間,屋里什麼都沒放,隨便它們打個天翻地覆。

醫生一開始也是擔心不已,但后來發現三青和鳴鴻勢均力敵,頂多就是各掉几根毛,也就見怪不怪了,甚至還有閑心收集了它們的毛,用啞舍里的銅錢做了几個鳥毛毽子。

醫生在陸子岡的幫助下戴好了假發,在頭上戴了四方平定巾,摘了眼鏡,對著鏡子照了照,倒是真有種書生感覺。拿著手機自一拍 了几下,還發到了朋友圈炫耀,醫生這時才發現陸子岡正拿著羅盤發呆:“怎麼了?羅盤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沒什麼。”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把羅盤微調了几格。

醫生不疑有他,把手機丟到一旁放好,因為科技用品穿越之后就會因為磁場緣故,完全不能用了。否則他真想帶著手機去古代拍几張照片,留作紀念也好。像以往一樣,醫生一邊默默吐槽一邊把手和陸子岡一起按在了羅盤之上。

一陣熟悉的眩暈之后,醫生首先聞到了一股清新得無法言語的草木味道,讓在城市霧霾中已經污染的肺立刻重生了。

只是他還未等睜開眼睛確認自己到了哪里的時候,就感到一股大力襲向了雙膝,他一下子就站立不穩摔倒在草叢中,后背還被人粗暴地用刀刃抵住,剛剛帶好的假發也被人揪了下來,露出了他們寸長的短發。

醫生艱難地在草叢中睜開雙目,不意外地發現陸子岡的下場也和他差不多,都被几名全副武裝的古代士兵擒祝而陸子岡手中的羅盤卻跌落在地,被一個士兵收繳了去。醫生六神無主,他們万一再拿不到羅盤,豈不是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醫生聽到押著自己的那名士兵高聲稟報道:“報告夫人!抓到倭寇奸細兩名!”

隨著這句吼聲話音剛落,醫生就感覺到有一個黑影遮住了太陽,籠罩在了他的頭上。

他拼命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名英姿颯爽的戎裝女子,手持一柄系著紅纓的戰矛,正眼神銳利地低頭看著他們。

醫生揉著被磕出一塊淤青的膝蓋,聽著陸子岡在跟那名戎裝女子解釋他們的來歷。陸子岡說話的語調和語氣與現代的普通話有些差別,像是帶了一種奇怪的口音,但醫生多少還是能聽得懂的,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說得這麼溜。

他們出現的地方並不像前几次那樣,在繁華的城鎮中,而是在一處荒郊野外,遠遠的還看得到旌旗招展,能聞得到些許的海風咸腥味道。

醫生看不出來自己究竟是到了什麼年代,便把目光落到了和陸子岡交談的年輕女子身上。

那女子看起來也就是二十歲剛出頭的模樣,杏目白膚,五官秀麗,個子能有一米七往上,一身黑色的戎裝更是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若是放到現代,那絕對是個受人追捧的模特明星,現在即使不涂脂抹粉,也遮蓋不住她的容姿。

醫生平日里倒也不是見不到長得好看的女孩子,但這麼個年輕女子居然還是一隊士兵的領頭,就忍不住多瞄了兩眼。

周圍的士兵們立刻對醫生怒目而視,瞬間就有人用身体擋住了他的視線,醫生連忙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王瑛也聽到了那邊的騷動,卻只掀了掀眼皮,並沒在意。

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若是按照慣例,應該扔到大牢里嚴刑拷打的,但她看他們雙手細白無力,這人又是一口京畿地區的官話,說起京中風物都侃侃道來,又說自己是蘇州人士,換了蘇浙一帶的吳儂軟語也說得無比熟練,便卸下了几分戒備。

只是王瑛也並不因此信了他們。現在近海的倭寇,也並不都是日本人,自從朝廷取消了朝貢貿易,執行海禁之后,竟有許多中國人心甘情願地冒充倭寇,進行海上貿易,擁兵自重。說白了就是山賊土匪的另一種形式,換了地盤,成為了海盜。就是朝廷喜歡自欺欺人,依舊用倭寇來籠統稱呼。

但王瑛看到這人頭上的短發,倒是撇了撇嘴,沒聽說過哪個倭寇還有剃發的習慣。

就在此時,又有一隊士兵小跑了過來,對王瑛恭敬行禮道:“夫人,將軍有請。”

王瑛柳眉一斂,卻並不多言,揮手指著陸子岡和醫生兩人道:“帶走。”

雖然並未解除他們兩人是奸細的嫌疑,但待遇倒是比之前好多了,陸子岡推說那羅盤是他們尋找風水寶地所用,倒也沒人為難他,把羅盤塞了回來。

醫生見狀趕緊低聲問道:“怎麼樣?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

陸子岡邊走邊低頭看著羅盤,半晌苦笑道:“可能是剛剛摔了一下,羅盤的指針往回走的速度有點慢,我們可能要在這里呆上一陣了。”

“要呆上一陣啊?那這里是哪個朝代,哪里啊?怎麼是女人帶兵啊?看起來也不像是花木蘭還是楊門女將啊!”

醫生一聽羅盤還有用,只不過是需要多呆上一陣,也就沒太擔心,轉而好奇起來他們所處的年代了。

“看這些士兵的穿著,長齊膝,窄袖,內實以棉花,顏色為紅,所以又稱紅胖襖。這是典型的明朝士兵服飾。況且他們懷疑我們是倭寇,那就多半就是明朝嘉靖年間,而且聽他們的口音,此處應是山東一帶。”陸子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倒是把他們所處的時間地點猜了個七七/\八,讓醫生各種崇拜側目。

“那你再猜猜,那女子究競是誰啊?”

醫生用下巴指了指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名戎裝女子,他就不信陸子岡這麼神。

“其實很好猜。”陸子岡勾起唇角笑了笑,“戚繼光戚元敬正是出自山東一帶,他十七歲就秉承父命,襲職了登州衛指揮僉事,這可是正四品的官職,算得上是高千子弟。而他的夫人在歷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父親是總兵大人,將門虎女。據傳戚王氏自小習武,舞槍弄棒,發起火來,連戚元敬都不是她的對手。”

因為在人背后評論,陸子岡的聲音也盡量壓到最低,但他分明還是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王瑛步子慢了少許。

“這麼厲害?你確定是她?”

那可是抗倭英雄戚繼光啊!就算是戚大將軍讓著老婆,那也挺恐怖的了……醫生吞了吞口水,覺得自己現在還全須全尾地活著簡直就是老天開眼。

“我剛剛問了下,現下是嘉靖三十三年,戚元敬二十六歲,應該已經是山東都指揮僉事,正三品的武官,可謂封疆大吏埃一會儿要是見到了人,你可別扑上去求簽名什麼的,太丟人了。”陸子岡不放心地叮囑著,主要是醫生這人很不靠譜。

“看你說的……”醫生悻悻然,不過他忽然一怔道,“嘉靖年間,爐子啊,那個陸子岡不也是嘉靖年間的嗎?”

陸子岡拿著羅盤的手顫了一下,隨后平靜地說道:“啊,前世的我,應該兩年前就處斬了。”

“真是巧礙…”

醫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向來都不認為自己的前世跟自己有什麼關系,也不會認為扶蘇就是自己,所以分得很清楚,即使那次穿越到戰國時期,也沒半點不適應,或者想要再去見見那時候的扶蘇什麼的。但陸子岡的情形和他好像有些不同,只是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說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醫生和陸子岡兩人太過于沒有威脅,走著走著,押著他們的這些士兵們就已經開始閑聊了起來。

他們是在戚夫人的手下做事,自然是偏向著她,說著什麼自家將軍和夫人斗氣,又打不過夫人,一怒之下搬到了軍營中去住,一連几天都沒有消息,這次請夫人去軍營,恐怕是要給夫人一個下馬威。

醫生聽著這些八卦,感覺自己整個世界觀都碎了,歷史書里描畫的那個威武强悍的戚繼光,竟然怕老婆?還被趕出了家門?還要靠下屬撐腰?

也許是不把他們兩人放在眼里,或者急著去湊熱鬧干脆就把他們給忘記了,走了半個時辰之后,醫生和陸子岡居然就跟在他們身后進了軍營,甚至進了中軍大帳。

只見中軍大帳中烏泱泱的一片片甲胄銀光,在王瑛走進去的那一剎那,眾將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那經歷過沙場的氣勢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甲胄和兵器磕碰的肅殺聲音几乎要震裂醫生的耳膜。

他拼命地從人群的縫隙中往中軍大帳的正中央看去,果然看到一位身高足有一米八几的年輕男子站在那里,全身穿戴了銀光锃亮的盔甲,看起來威武霸氣,甚至朝王瑛舉起了鋒利的腰刀。

“叫我來做什麼?”王瑛從容不迫的清冷聲音在大帳之中響起,沒有半分怯懦,甚至,還有股迫人的殺氣。

醫生瞪大了雙目,這是要上演家暴的節奏嗎?

中軍大帳內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名年輕的將軍身上。

只聽那人沉默了一會儿,中氣十足地吼道:“請……請夫人閱兵!”

醫生:“……”

戚少將軍和夫人的軼事,再次成為軍營的笑談,因為這兩位的相處模式已經被他們看在眼里七八年了,倒也沒人嘲笑戚少將軍怕老婆,都紛紛揣摩下次兩夫妻交鋒是什麼時候,又或者戚少將軍什麼時候才能搬回去跟夫人祝

醫生一開始也完全無法適應這種輕松調侃的氛圍,這是禮教森嚴的封建時代嗎?怎麼感覺跟現代沒什麼兩樣啊?不過不管他適不適應都需要留下一陣子了。

和陸子岡確認了他們即使在古代呆了很長時間,回到現代也不過是一瞬間而已,醫生便心安理得地在軍營住下了。反正他們也不用出操,只是幫忙做一些雜事,對于醫生來說有種在電一影 片場的感覺。

陸子岡化名為夏子陸,因為“陸子岡”這個名字在此時還是比較出名的、而醫生卻對自己的化名頗有異議。

“為什麼擅自就說我叫醫生啊?姓醫名生?你敢不敢直接報我的名字啊!”醫生放下給馬匹洗澡的刷子,按了按酸痛的肩膀,低聲跟陸子岡抗議道。

“我這是為你著想,万一你要在歷史上留名了怎麼辦?你父母還敢不敢給你起和歷史名人一樣的名字啊?你以為都像我爸那麼强悍啊?”

陸子岡義正言辭,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父親也算是厲害了,他又不是銜玉而生,身上也沒留有子岡款,他爹怎麼就給他起了個陸子岡的名字?

醫生想了想,倒也覺得陸子岡說得很有道理,只好悶頭繼續干活。

他們兩人雖然只是做雜事,但事實上還是有人監視的,陸子岡說過看羅盤的指針移動速度,他們至少也要在這里呆上几天。只是在半天之后,醫生就已經開始懷念起現代的空調和手機了……

一聲凄厲的號角聲划破平和的軍營上空,本來昏昏欲睡的醫生立刻驚醒了過來,看著軍營內忙亂跑動卻又不慌亂的士兵們,隨手抓到一個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有倭寇上岸了唄!”那小兵指著遠處衝天的烽火顯然是已經習以為常,但隨后號角聲几長几短地陸續傳來,他也隨之變色道,“這回倭寇的規模龐大,你快松手,我要去列隊了!”

醫生看著那小兵跑向即將出征的隊伍,驚愕非常,頭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和平年代。在這里,那個看起來只有十几歲的小兵,也需要拿起沉重的刀劍,保衛家園不受侵擾。

因為身份敏感,醫生和陸子岡被勒令不許四處亂走,還派了四名士兵看守。一半士兵出擊的軍營顯然冷清肅穆了許多,再也沒有人有心情去閑聊戚少將軍的八卦,而戚少夫人也全副武裝,手持戰矛,卓立在中軍大帳之中,靜候戰果。

這樣的場景,顯然已經在這些年中不斷發生,士兵們雖然心中擔憂,但表面上依舊神色平靜。醫生卻推了推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陸子岡,按捺不住地問道:“不會出什麼事吧?”

陸子岡笑了笑道:“不會,戚家軍戰無不勝,這麼點日常騷擾,不在話下。況且抗倭的重點在江浙一帶,這几年戚家軍只是在山東練兵,明年就會調任浙江台州了。”

陸子岡說得聲音很低,但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因為他明顯察覺到監視他們的一個士兵皺了下眉毛。此后不管醫生再纏著他問些歷史上的問題,陸子岡也都咬緊牙關,一句話都不再透露了。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捷報才傳來,隨著捷報而回的,就是數百名傷兵,除了護送傷兵而回的几隊士兵外,其余將士都隨著戚少將軍繼續清剿倭寇,而戚少夫人則主持大局,安排隨軍醫官救治傷兵。

陸子岡一個沒有留意到,就發現醫生已經消失了,而他也沒太意外地,就在傷兵營發現了忙得不亦樂乎的醫生。

“你在做什麼?”陸子岡臉色陰沉地擒住了醫生的手臂。

“救人埃”醫生抹了把臉上濺到的血水,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們到這里來,並不是為了救人。”陸子岡沉一聲道。

醫生定定地看著陸子岡,難得地收起了笑容:“你是對我上次在民國年間救了那個人的事情耿耿于懷,是不是?”

陸子岡沉默了片刻,便誠實地點了點頭道:“沒錯。你不應該救他的。”

“那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若是在現代,也不過是初中生而已!你看看這些士兵,他們也同樣不過是十几二十歲,你捫心自問,是不是真的能硬下心腸?”

也許也是因為想起了當時慘烈的情況,也許也是因為身處滿是傷患的傷兵營導致的心緒煩躁,醫生的語氣尖銳了許多。

陸子岡鎖緊了眉,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是的,我的確沒辦法硬下心腸,所以當時也就沒有攔下你袖手旁觀。但如果我們不去找老板,就不會出現在那里。我們確實干擾了歷史,這是事實。還好看起來這個小插曲對現世影響並不大,因為我們上次救的可能是一個無名小卒。但這次呢?万一你救了一個本該歷史上鐵定會死去的重要人物,歷史出現了拐點,這個責任誰來負?”

他后面的話隱去沒說,上次他們在漢朝就直接在漢平帝劉衎的寢宮里,也是上天保佑,劉衎得的是先天性心髒病,否則被醫生一救,豈不就是完全改變歷史了?

醫生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倭寇們殺人是想要搶奪百姓的財物,士兵們殺人是要保護家園,殺人是需要動機的,但救人從來都不需要理由。”

陸子岡束手無策地看著醫生繼續埋頭給一名小兵接骨,周圍刺向他的目光令他坐立難安。其他人聽不太懂他們在爭執什麼,但卻都能領會到他是想阻止醫生救治他們。

隨軍的醫官都只是會簡單粗暴的外傷治療,又怎麼能跟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現代外科醫生相提並論。即使醫生只是心胸外科而不是創傷外科,可那醫术也是甩隨軍醫官几條街去了。

傷病營帳中的目光讓陸子岡無地自容,更像是全部都看透了他心中藏有的隱私一般,讓他慌忙離開。

等他出得帳后,便看到一身黑色戎裝的王瑛站在帳外,正靜靜地等著他。

“我不知道你們二人是何來歷,也不知道你們二“我不知道你們二人是何來歷,也不知道你們二人之間有何矛盾。”王瑛淡淡說道,右手戰矛上的紅纓隨著晚風徐徐飄揚,“人生存在這世間,就有矛盾,無法避免。但在軍營,請你尊重士兵為守護家園而做出的犧牲。”

陸子岡怔怔地站在傷兵營帳前,許久都回不過神。王瑛早就離開了,來來去去許多士兵都忙碌得沒工夫在意他,直到太陽移到正午,軍營前傳來陣陣人聲,正是戚少將軍凱旋歸來。

軍營上下一片歡聲,火頭兵早就准備了慶賀的伙食,軍營飄散著一股濃郁的肉香。陸子岡這時才覺得肚子有些餓了,正想尋地方去領吃的,順便幫醫生也領一點。雖然他還是無法贊同對方的行動,但顯然他也無法阻止。

就在這時,他卻被人在背叫住了。

“子岡……陸子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陸子岡反射性地回過了頭,卻立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前世的自己長得像不像,因為畢竟前世記憶中的銅鏡看起來比較模糊,但看那人驚愕万分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

“你是陸子岡?”

那人滿身血污,卻不掩那英俊神武的身姿,正是大名鼎鼎的戚少將軍。他一回到軍營就趕到傷兵營來看受傷的屬下,結果發現了那名疑似倭寇奸細的人正在全力救治傷兵,難免就對和他同行的另一個人感興趣起來,卻不曾想竟是個認識的。

戚少將軍忽然收住臉上的驚疑不定,拉著陸子岡走到一旁稍微僻靜點的營帳里,盯著他疑惑地問道:“子岡,你不是……不是被處決了嗎?”

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從塵封的久遠前世記憶中,找到了與戚少將軍的交集,勾唇苦笑道:“想來……是陛下不忍我的技藝失傳吧。”

地方官難當,如今的世道,每次上京述職的時候,都要上繳京官很多年禮,想當初戚少將軍上京的時候,也曾在啞舍變賣過戚少夫人的首飾,當時陸子岡雖然名滿天下,但仍在啞舍幫忙,一來二去,倒是熟識了。那王瑛手中的屈盧矛,就是當年陸子岡在啞舍之中翻找出來,戚少將軍買來送夫人的禮物。

雖然陸子岡給的理由有點離譜,但今上的性子本就難以琢磨,十多年都未曾上過朝,一心求仙問道,當時要處決陸子岡的理由更為離譜,所以戚少將軍也沒太細想就相信了。

他看著陸子岡寸許的短發,心情頗好地取笑道:“怎麼?一時沒想開,剃度出家了?”

陸子岡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短發,沒好氣地反擊道:“剃度出家也比請夫人閱兵的好。”

戚少將軍沒想到自己窘迫的一幕都被故人看到了,若是下屬還好,反正他官職比他們大,倒也不怕他們私下嘲笑,但換了旁人,他就忍不住解釋兩句道:“夫人為我吃了太多的苦,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疼老婆。”

陸子岡熟讀歷史,知道這戚少將軍雖然算得上是明朝嘉靖年間的高干子弟,但卻算不上真正的高帥富。因為他要自己養兵練兵,還要四處打點京官,戚少夫人把嫁妝都拿出來給他,還要操持家務,甚至在几年后的台州,還要以女子之身上戰場守護整個城池的百姓,真所謂是歷史上少有的奇女子。

想到那個手持戰矛在晨光中堅强而立的女子,陸子岡忍不住說道:“少將軍,對夫人再好一些吧……”他不知道醫生是否能救得別人的性命,因為在他的眼中,那些傷兵都已經是作古的人了。但他真的不忍心那名敢愛敢恨的女子受到傷害,即使他知道自己多說一句話,也不可能改變分毫。

戚少將軍聞言立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夫人,你可別有什麼歪念頭!”

陸子岡徹底無語,他能有什麼歪念頭啊?王瑛明顯已經是全体戚家軍士兵心中的女神,戚少將軍要防的人海了去了!

“哦,對了,都忘記了,你都剃度出家了。”戚少將軍看到了陸子岡頸間從衣襟處滑出來的長命鎖,想起他的往事,拍了拍他的肩,嘆氣道,“人死不能復生,子岡,看開些吧。”

陸子岡還以為自己藏著的心思被人看穿,瞬間就僵硬在原地,還好他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借著低頭看長命鎖的姿勢,掩飾了眼中的失態。

戚少將軍身負重職,剛剛打完一場剿倭戰,需要做的事情狂多,自然不能站在這里陪陸子岡閑聊。但經過他確認了陸子岡的身份,至少能擺脫被監視的待遇了,還專門給他和醫生整理了一間營帳休憩。

陸子岡給醫生領了飯食,兩人在傷兵營中草草吃了一頓之后,稍微休息了一會儿,醫生就又被叫起來查看傷兵的情況。好在他也不用每個傷兵都照顧,只是需要救治一些隨軍醫官束手無策的重傷兵。陸子岡也沒有再攔阻他,甚至還伸手幫忙,畢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看過醫務劇的陸子岡總比其他古代人適合當助手。

“怎麼想通了?”醫生嘿嘿直笑,顯然很高興陸子岡能回心轉意,不過也還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雖然我們是在歷史之中,但命運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們既然已經來到了這里,万一歷史上這些人就是命不該絕呢?”

“沒有人說不能改變什麼,對于我來說,我回到的是過去,但現在遇到的人都是活著的。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陸子岡系著繃帶的手一緊,見他手下的傷兵無力地悶哼了一聲抗議,醫生便連忙接過手去重新幫他綁繃帶。陸子岡站在一旁,苦澀地抹了把臉。

並不是上天的安排,而是他想要來到這個時代,只是……時間上還是差了那麼些許……

“對了,為什麼這回沒有看到老板啊?”醫生忽然想起了他們穿越的重點,“老板一般都是在城市里開古董店的礙…所以我們以前穿越才那麼安全,這回也太危險了。”

“……也許是羅盤出現了問題。”陸子岡回答得有些沒底氣。

醫生很輕易地就相信了,再次專注于救治傷員中。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但也無法做到百分百地從死神手中搶人,再加上古代的急救設施簡陋,還是有一部分重傷兵遺憾地逝去。醫生也並不太難過,只是感到些許遺憾,畢竟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外科醫生是見慣了人的生死的,但並不是因為見得多了而感到麻木,反而會因為知道每個生命背后所牽掛的親人家屬們,才會全力以赴。

陸子岡再也沒多說一句話,因為他本身就沒有立場阻止,若不是他對羅盤動了手腳,他們壓根就不會遭遇到這樣的情況。

重傷兵安置好了之后,還有一些其他傷兵來陸續排隊給醫生查看,一切都看起來是那麼的正常,直到醫生再抬起頭時,才發現坐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個黑衣戎裝女子,一想到那個大名鼎鼎的戚少將軍在她面前都唯唯諾諾,醫生就忍不住畏縮,小心翼翼地問道:“夫人,您也受傷了?”

他們現在身處傷兵營,王瑛卻一點都不在意投一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遞了過去:“幫我把把脈。”

醫生看著遞到他面前的那只修長優美的手,很想跟她解釋中醫和西醫的區別,他雖然學過些許中醫藥學,但完全不會把脈好不好?

王瑛也沒催促,因為她的夫君是在山東本地服役,親眷也是可以隨軍的。但她平時並不住在軍營,而是住在附近的城鎮中,若不是昨日她夫君來了那麼一出“請夫人閱兵”,她壓根不會留在這里。但昨晚倭寇進犯得蹊蹺,她也不能現在就冒著危險離開,索性就住下了。

醫生端詳著王瑛的臉色,忽然福至心靈,開口問了几句對方的身体狀況,沉吟了半晌,才不確定地說道:“夫人這種情況,很像是喜脈埃可惜我學的是外科技术,對把脈實在是不在行。”

一旁的隨軍醫官立刻請纓,雖然他醫术不高,但分辨是不是喜脈還是會的。一時傷兵營內人人緊張,戚少將軍和少夫人伉儷情深,但一直沒有子息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只見那名留著山羊胡子的隨軍醫官診了又診,終于面露微笑地宣布道少夫人是有了喜脈,已有兩月有余。

就算王瑛再性格堅毅不似一般女子,此時也忍不住霞飛雙頰,低頭抿唇而笑。

當即就有人呼喝著要去給戚少將軍報喜,可那几人還未跑出傷兵營,急促的號角就又在軍營上空響起來。

王瑛聽著不同尋常的號角臉色一變,還未說話時,就聽到有人衝進營帳,疾聲享報道:“少夫人!倭寇于牟平縣、蓬萊縣、文登縣三處登岸!少將軍和同知大人已經分別帶兵迎擊,請少夫人回登州城暫

避!”

“不用憑空浪費兵力。”王瑛淡然道,“我就在此,元敬還能如此無用,連老巢都被那幫倭寇端了不成?”

傷兵營內眾人轟然應允,許多自認為輕傷的士兵,只要是能爬起來的都重新站了起來,穿戴好盔甲,准備隨時上戰場,士氣昂揚。

這是一場硬戰,不遠處不斷有烽火衝天而起。

倭寇登陸是有規律的,他們多來于海上,船在海上行駛必須依靠風力。一定的季節就刮一定的風,倭寇什麼時候在沿海登陸,大致會在哪里登陸,基本上戚家軍都已經摸得很透徹了。

北風多時南侵廣東,東風多時,西擾福建,東北風或者正東風多時,分犯浙江和江蘇,只有當東南風多時,才直扑山東的登州和萊州。現在分明已經是重陽節之后,早就已經不再刮東南風,可倭寇卻連連登岸,可見這次侵擾不同導常。

醫生再也沒有了休息的時間,傷兵源源不斷地從前線運送過來,有些人甚至等不及救治,在送過來的路上就已經死去,醫生從未經受過如此艱難的搶救過程,到后來整個人都已經麻木。

陸子岡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是怕羅盤指針恢復的時候他們不在一起。他並沒有醫生那麼忙,所以有閑暇地注意到,醫生其實搶救回來的傷員,大部分都因為再上戰場或者傷口感染惡化的原因,一個接一個地踏上了黃泉路。

所以說,命運終歸是命運,就算他們已經做出了微小的改變,但依舊會被歷史無情地修正過來嗎?

陸子岡無法不讓自己多想,但還是想到了某件讓他膽寒的事情。

所以當他踏入中軍大帳時,絲毫沒有意外地看到那已經穿戴起盔甲的王瑛,正坐在椅子上鄭重其事地擦拭著手中的戰矛。

“《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有云,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下。”陸子岡緩緩說道,“屈盧之勁矛,干將之雄戟。屈盧乃是古代善造弓矛的良匠,能與干將並稱,可見其名望。少夫人手中這支屈盧矛乃是令夫君當年在啞舍所買,我當時還在好奇,何樣女子才會喜歡此物。”

王瑛並未說話,而是在擦拭好鋒利的戰矛之后,几近肅穆地開始整理戰矛上系著的紅纓。

戰矛上所系的纓其實也是實戰的需要,並不是裝飾用的。因為當矛刺進或是抽出敵人的肉体時,都會有鮮血噴濺而出。為了防止在戰斗中被血污濺得滿身,導致槍杆濕滑,所以纓是必不可少的存在,而且纓的長短多少也是需要調整的。而纓是紅色的,也是因為被血浸染了太多次,不管是什麼顏色最終也都會變成暗紅色。

“元敬曾跟我說過,這是一柄無堅不摧的戰矛,可以刺穿任何阻擋在它面前的事物,不管是敵人還是命運。”王瑛重新系好紅纓之后,抬起頭,目光直視著擅闖中軍大帳的陸子岡,“我很喜歡它,自從元敬把它送給了我,我就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想要做什麼。”

陸子岡無語,原來戚少將軍怕老婆是因為這屈盧矛嗎?看來罪魁禍首還是他來著……前世的他怎麼就想不開,把這個惹禍的屈盧矛賣出去了?

“人生存在這世間,就有矛盾,無法避免。”王瑛緩緩地重復著她不久前說過的那句話,“我雖擁有這世間最鋒利的矛,卻也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一面盾是我永遠都刺不透的。”

她堅毅地揚起下巴,毫不猶豫地站起身,鐵質的盔甲隨著她的動作發出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元敬練兵,他知道跟京官低頭與他們同流合污,在歷史上會對他的評價留下怎樣的污點,但他依舊如此。我也知道和夫君相處,應該和顏悅色舉案齊眉,但我也依舊如此。”

“我知道此去有可能失去孩子,我應該聽元敬的話好好退回登州,但我依舊如此。”

“所以不用來勸我,作為鋒利的矛,一生的命運,就只能是一直向前!”

身著盔甲的女子手持戰矛,目光堅定地向前走著,渾身都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

“元敬若是死了,我亦不會獨活。”

陸子岡聽得有些悵然,待王瑛即將走出中軍大帳之時,不由得出聲問道:“你們上戰抄…就不怕死嗎?”

王瑛沒有回頭,她帶著淡笑的聲音卻隨著晚風緩緩飄來。

“不管上不上戰場,人不都是一樣會死的嗎?”

陸子岡並不知道王瑛有沒有凱旋歸來,因為他很快就發現羅盤的指針快要復位,急忙跑回了傷兵營,拽著醫生到了僻靜處,兩人經過了一陣熟悉的眩暈,終于順利地重新回到了啞舍之中。

啞舍的店鋪內還飄散著小籠包的油膩味道,他們看起來只離開了一瞬間,但事實上他們卻已經在明朝的軍營里呆上了好几天。

兩人不管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各自找了椅子癱坐了下去,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對了,那個戚少夫人,后來沒出事吧?”醫生揉了揉眼睛,找到自己丟在一邊的眼鏡戴起來,忽然想起他剛要離開的時候,好像隱約聽到有人說戚少夫人要親自帶兵出征。

“沒事……歷史上,她和戚將軍都活了很久。”

“哦,那就好,他們這一對真讓人羨慕,他們的孩子一定也很牛叉。”

“不……事實上,戚少夫人一輩子都沒有生下孩子……她懷上的這一個,定是流產了……”

“啊?不會吧?”

“而且因為她沒有生下孩子,戚元敬在十年后納妾,本是神仙眷侶的兩人就此貌合神離,最終戚少夫人憤然和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啞舍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兩人同時想到了那個身穿黑色戎裝手持戰矛的剛烈女子。明明已經是歷史上逝去几百年的人了,但卻仿佛之前還活在他們的視線中,一伸手,就能碰觸得到。

陸子岡低頭隔著衣服按了按頸間的長命鎖,端詳著手中的羅盤,面上露出了躊躇不決的神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8:3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14 08:34 PM 編輯

第十章 跳脫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過去。

陸子岡坐在啞舍的櫃台前,借著長信宮燈的光線,看著手中那對新鮮出爐的鏤空纏枝雕花鐲。

這對玉鐲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細看其實是兩層,玉鐲的表面用極細致的刀工,調出了一條蔓藤連理枝,連葉片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還有些許露珠。而第二層則是光滑圓潤的鐲体,兩層之間巧妙地用連理枝相連,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連理枝纏繞在手上,簡直可稱得上巧奪天空。而在手鐲的內側,則刻著聞名遐邇的子岡款。

把這對手鐲輕輕地放在了錦布之上,陸子岡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用了大批的玉料鍛煉自己的琢玉技巧,終于在雕壞了几塊玉料之后,雕出了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對玉鐲。

陸子岡盯著這對玉鐲,像是在想一個猶豫不決的問題,他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臉藏在長信宮燈照不到的地方,一動不動。

啞舍內只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安靜的吞吐著熏香煙霧,那絲絲縷縷的煙霧在空氣中寂靜無聲的蜿蜒而升。

沉默的坐在黑暗中許久,陸子岡終于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方過了很久才接通。因為啞舍實在太靜了,所以當電話接通的時候,面對那嘈雜的聲音也在啞舍里隨著對方的聲音響起。

“爐子啊!怎麼?不是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時間嗎?”醫生一向是那麼的大嗓門。

陸子岡把拿開了少許,才不自然的說道:“上次羅盤不是出了毛病,我們滯留明朝好几天才回來嗎?為了以防万一,還是暫時別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羅盤上的地盤方位."

"那行,等能用記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診這邊帶班還走不開。”醫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時空這種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事情,當然要万無一失才可以進行,否則万一穿不回來了,醫生可不想離開手機電腦空調。而且除了前几個月因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現在也逐漸看開了。他有時間,耗得起,甚至他都考慮請掉今年的年假,去國內的名山大川走走,說不定還真能找到什麼線索。

陸子岡面無表情的掛掉電話,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靜止了數秒之后,便開始行動起來。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寬大長衣套在身上,又對著鏡子戴好假發把錦布上的對鐲小心翼翼的裝進錦盒中揣入懷里。做好一切准備之后,他才拿起了洛書九星羅盤,仔仔細細地撥動這上面的指針。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記于心,在腦海里想了千百遍,怎麼都不會撥錯,但他還是摒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的確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洛書九星羅盤上有五十二層,最多的那一層有三百八十四個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會雙眼發暈,陸子岡一開始拿到手的時候也極為棘手。

但經過几次穿越,他記錄下撥動的角度和相應穿越的朝代,已經掌握了規律所在。所以,他其實在几個月前,就能帶醫生穿越回几個月前,找到老板到底去哪里了。

可是他並不想就這樣做,老板回來的話,他就不能再擅動洛書九星羅盤了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過去。

一開始,他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抱著多試几次才會更保險的念頭,放任自己帶著醫生穿梭在各個朝代之間。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過去,也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當個旁觀者,不能改變歷史。但在醫生救治了那名民國少年,他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后,雖然口中還是反對的,心中的想法逐漸也慢慢變了。

所以在上個月穿到戚少將軍的兵營里,陸子岡也抱著這樣的心理,沒有强硬地阻止醫生救人。

而回到現在一個月了,什麼意外都沒有發生,也許他們救的都是歷史上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不會影響大的歷史走向。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抱著一絲希望呢?

陸子岡的手離開指針,羅盤發出了一陣白光,帶著期望和忐忑,陸子岡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 京城

夏澤蘭按了按腰間微鼓的荷包,秀麗的臉上不禁露出些許笑容來。本來答應李公公做一桌子蘇州菜的,但碾玉作司正想請的那名琢玉師因為她的緣故,提前離開了,她反而不用做菜了。

不用忙一下午,就能直接得到不菲的酬勞,任是誰都會覺得是天上掉餡餅吧。

想起那個有點傻乎乎的琢玉師,夏澤蘭唇邊的笑意又深了些許。可以免費請一個記憶高超的琢玉師雕琢她的玉料,她今天的收獲真是不小呢!

只是脖子上少了那塊玉料的重量,真是有些不太習慣。夏澤蘭挎著包著錕刀的小包袱,從碾玉作司正的小院轉出來,雖然這次沒有人給她帶路,但她依舊憑著記憶從迷宮一樣的碾玉作走了出來。在經過隔壁御用監燈作的時候,看到工匠們在准備各種鱉山燈、花燈和滾燈的前期制作。每年京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來的正月十七日,都是燈節,整個皇宮京城的御用燈籠都是御用監燈作負責的,雖然現在還有兩個月才到十二月底,但這些工匠們就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

只要看著那些紅色的燈紙和絹布,就會讓人從心底里愉悅起來。夏澤蘭放縱自己停步觀看了一會,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既然晚上無事,那就回尚膳監當值吧,夏澤蘭一邊走一邊想著。皇宮內的各個宮苑中,都有著小廚房,尚膳監的人也會輪流去小廚房內幫忙,今晚她應該是去端妃娘娘那里輪值,為了接李公公的這個活,她可是跟玉梅特意換了班,現在這個點回去,說不定都不用麻煩玉梅。

盤算著荷包里多出來的銀兩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多置備几套冬裝,夏澤蘭快步地往御用監的大門走去,她的腰間還帶著尚膳監的腰牌,所以御用監的守衛並沒有為難她。夏澤蘭剛一邁出御用監大門的門檻,就看到街對面遙遙的站著一個人,對方目光爍爍地看著她,就算是她想要忽略都不行。

居然就是剛剛走掉的那個琢玉師,而且顯然就是在等她。

夏澤蘭馬上就走了過去,好奇地仰起頭問道:“陸大師,你怎麼在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夏澤蘭覺得對方的表情很奇怪,她也察覺到他身上穿的衣服並不是剛剛那件,只是顏色很相近罷了,細看完全不一樣。難道是已經回去換了套衣服?

“不用叫我陸大師,叫我陸大哥就可以了。呃…我…”年輕的琢玉師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俊臉上居然泛出些許微紅。

夏澤蘭愣了一下,剛剛兩人在廚房私下相處的時候,也沒見這人這樣容易害羞啊!不過旋即夏澤蘭就發現自己的思維有問題,什麼叫私下相處,孤男寡女的,幸好沒有人看見,否則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她又想到剛才是她主動走過來找他說話的,頓時也霞飛雙頰。在大庭廣眾之下,就算夏澤蘭再大大咧咧,也發覺了不妥。

誰叫尚膳監一般不是女子就是大叔們,她能接觸的年輕一點的男子,更多的就是太監,所以她壓根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

這兩人在御用監大門口相看臉紅也不是個事啊!夏澤蘭垂下頭想要趕緊行個禮掉頭就走,卻不想這琢玉師首先開了口。

“他鄉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姑娘可否容在下回請一頓?為了…十年前的那頓蛋炒飯?”

夏澤蘭一怔,看著面前英俊的琢玉師,越看越覺得面熟,想起他剛剛提起的啞舍,啊地一聲輕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個小哥哥!”

年輕的琢玉師緩緩地點了點頭,清澈的目光中蘊含著夏澤蘭看不透的復雜含義。

“天啊,沒想到真的這麼巧!”確認了兩人的身份,夏澤蘭也不由得驚嘆緣分的奇妙,也明白了之前為何這名琢玉師看到她脖頸間的玉料會那麼激動,還主動討要過去琢磨,原來他們是舊識啊!

互相表明了身份,剛剛的尷尬便一掃而空,夏澤蘭想了想,覺得機會難得,她反正都已經和玉梅換班了,還不如直接輕松一下,反正下次也會替玉梅一次的。

可是當她點頭應允的時候,年輕的琢玉師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看著他著急地在身上摸了摸,夏澤蘭便了然了,他必是換衣服換的急,沒帶錢袋。

夏澤蘭哭笑不得,就這樣還想請客呢?她翻了個白眼,拍了拍腰間的荷包,大方地說道:“這頓我請吧!”

碾玉作所在的御用監衙址是在西華門外西南一里地,這一帶在五百多年后,是陸子岡在國家博物館實習期間經常逛的地方,北京城的西單。御用監占地非常廣闊,從復興門北京二環外的真武廟,到前門一帶,都是屬于御用監的范圍,東邊是外庫和大庫,西邊時花房庫,南邊是冰窨庫,左右有木漆作、碾玉作、燈作、佛作這四作。

陸子岡記得五百多年后他曾經去過的前門東路的關帝廟,都是御用監的南庫舊址,便覺得世事變遷,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他現在眼中接觸到的,都是明朝嘉靖年精巧奪目的古建筑,身邊經過的,都是已經作古的人。按理說他已經穿越了多次。應該不會有任何不適感,但卻沒有一次想這樣悠閑自在地走在古代的街道上,而且還可以同自己心中未來的北京城對上號,這種感覺,實在是無法對人言。

這時候陸子岡甚至開始覺得如果醫生和自己一起來就好了,這樣還能有個互相吐槽的對象。

想到這里,陸子岡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了腳步刻意落后他半步的少女身上。

是的,是少女,雖然十八九歲對于古代人來說都可以當孩子娘了,但對于陸子岡來說,她也就是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孩子。事實上,陸子岡對這個少女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畢竟他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曾經用生命在苦戀著她,但對于他來說,也只是發生在上一世的事情,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一樣。

但他也深深地為這個故事而唏噓,從始至終,前世的她都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而少女也不知道曾經有個人把她視為生命中唯一的光。這也直接導致他這一年多來,不斷地在睡夢中重復著前世的景象,連一些細節都回憶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前世的琢玉技巧也在几個月之前練成了。這簡直…像是被硬生生的承受了另一段人生。

正好辭職接手了啞舍,他特意去找大師看過,明明醫生找回前世記憶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為什麼他會如此?

大師摸著他那個光溜溜的禿頭,解釋說醫生因為是魂魄不全轉世,所以不光是每次轉世活不過12歲,有長命鎖守護也只能活到24歲,每次投胎也都是厄運連連,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命不久矣,照著時髦的說法那就是天煞孤星轉世。這樣的情況自也不會被前世的怨念所糾纏,看過前世的景象,也只是過眼云煙而已。

而陸子岡這樣想起了前世,實乃是前世的怨念極强,很難擺脫。陸子岡深以為然,因為他見過許多例子,例如那個依舊每天來啞舍畫一筆的畫師,那個在街角開花店的種田宅男,那對偶爾會來啞舍坐一坐的大學生情侶…他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給那個畫師穿越回去的機會,他必定會直接禪位給合適的人,再也不會貪戀那個孤高冰冷的龍椅。

但他自己的情況又和別人不一樣,身后的這少女其實是扶蘇的其中一次轉世,因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會再有轉世記憶。也就是說,前世的他只能擁有這一世,若不能圓滿,那就只能怨恨終身。不能像街頭那花店的宅男一樣在這一世找回自己的戀人。

因此在有了洛書九星羅盤的時候,一個壓制不住的念頭就在他心間滋生著。

他的前世只是一個玉匠,暗戀的人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廚娘,兩人的生存或死亡,根本無法撼動歷史車輪的軌跡。為什麼他就不能做點什麼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為她胸前的那塊玉料認出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便討要了那塊玉料去雕琢。也許是巧合,玉料一離体,少女便在當晚遭遇了壬寅宮變,被牽連問斬了。

若是他把脖子上的長命鎖還給這少女?會不會保佑她能平安度過几年?

但兩個相同的東西存在于同一時間段,若只是須臾間還不會擾亂什麼,時間長了万一出了什麼亂子可怎麼辦?陸子岡不敢輕舉妄動。他只是想阻止少女卷入那場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之中,如果能順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豈不是能讓那一直纏繞在他腦海的怨念驅散一些?

畢竟他們只是歷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嗎?

所以他雕了那對玉鐲,想找機會送給少女。

玉鐲在古代,是等同于戒指在現代的意義的。漢朝就有《定情詩》云:“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其中的契闊就是出自《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跳脫便是古時手鐲的意思,是戀人定情時所贈。

前世的他只要看到這雕工和這落款,就知道是誰雕的。估計雖然會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會有第二個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啞舍看店,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沒關系沒見過,自然也會猜得到。陸子岡按了按懷中的錦盒,心情頗好,他已經阻止了少女回宮當值,那麼現在只需要找個機會把這對玉跳脫送給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緒起伏間,陸子岡發覺他們已經在胡同中穿梭許久了。京城向來有著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皇城的東邊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貴遮天。而百官為了應召方便,一般都是云集在西城一帶。南貧說的是前門外的天橋一直到永定門都是三教九流貧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鐘鼓樓往北到德勝門的地方,都是宮女和太監的家眷所住,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賤之稱。陸子岡知道他們現在就在西城一帶,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處處深院大宅,就算有個別酒樓,看起來也是非常高檔,估計他們連個給店小二的賞錢都出不起。

夏澤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陸子岡至少知道她的姓氏,但閨名不好問的太詳細。古代在訂婚之前的三書六禮時,才會有問名這個環節,他一個偶然相逢的外男,對方肯請他吃飯,就已經是于禮不合了。

好在明朝對于女子的管制很嚴,也僅限于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家也是會迫于生計拋頭露面的。所以陸子岡和夏澤蘭一路上几乎並肩而行,也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澤蘭等褪去了初時的羞澀,便開始沿路介紹京城的風貌,因為她知道身邊的這位年輕的琢玉師是剛剛進京不久的。

有人當導游,陸子岡自是求之不得,但他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哎呀,那家天福齋的醬肘子做得太膩而且很咸,肯定不會和我們南方人的口味。”

“這家糖火燒倒是不錯,但早上來吃比較好,晚上吃太隨便了一點。”

“鴻豐樓的烤鴨好吃,可是都要提前一天預約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還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適應不了。”

陸子岡一路走,一路聽著夏澤蘭絮絮叨叨地點評著路過的飯館,最后終于聽明白了,這絕對就是同行相輕啊…夏澤蘭一邊說,一邊也在心里思量著。她偶爾偷瞄著年輕琢玉師俊朗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里聽到的八卦。據說這位新來的蘇州琢玉師,雖然已是二十余歲,但卻沒有家眷隨行安置。

沒有家眷,就是沒有娶妻的意思嗎?

夏澤蘭想要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摸摸脖頸間的玉料,手上卻摸了個空,才醒悟到自己已經將把玉料交給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夏澤蘭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陸大哥,為表誠意,我還是請你去我家吃吧!”

陸子岡受寵若驚,簡直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走的,直到他站在一家興旺的小餐館外面,又看了看左右。

呃…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多年以后,這里開的應該是一家肯德基…

夏澤蘭十年前隨父母進京,當時她家的境況還不錯,父母又繼續在前門附近開了家小餐館,主營蘇州菜和淮揚菜。因為手藝地道,菜肴物美價廉,小有名氣。可惜好景不長,夏父因為積勞成疾早早過世,母親也因為悲傷過度撒手人寰,獨留夏澤蘭一人。

夏澤蘭本應遵循父母遺命,扶棺回鄉后留在蘇州,但因親戚多已疏遠,夏澤蘭也不願在他們的指手畫腳下被安排盲婚啞嫁,便在安葬父母之后重新回了京城。她一個人支撐不了一家餐館,便把鋪面租了出去,自己又因為手藝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監當廚娘。因雙親早逝,無人管她婚嫁,獨自一人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

當然,經常有那左鄰右舍的熱心姑婆來攀談介紹,夏澤蘭總是婉言謝絕,畢竟她一個人孤身在京,無親無故,那些三姑六婆又能給她介紹什麼好人家。寧缺毋濫,就算一輩子不嫁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是夏澤蘭早就定下的決心。

只是,現在這個決心,微微地有些動搖了。

夏澤蘭面不改色地帶著陸子岡踏入自家那個租出去的小餐館,因為已經快到晚飯時分,客流量已經增多,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陸子岡跟著她輕車路熟地穿過廳堂繞過后廚,之后便進到了一間狹窄的小院里。這間小院里已經堆滿了許多晾曬的干菜,那穿好的山蘑菇、蘿卜條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還有房檐下那一串串垂下來的金黃色玉米,更是令人感到一股扑面而來的溫馨氣息。

夏澤蘭見陸子岡的目光流連在玉米上,便連忙解釋道:“這是玉蜀黍,從海外傳進來的,據說好保存,很多海上討生活的人都喜歡吃。又好種產量又高,最近京城也很風靡,我閑時正研究些玉蜀黍的新菜肴。”

陸子岡聞言一怔,才想起這種原產于中美洲、是印第安人主要糧食作物的玉米,正是因為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在嘉靖年間才傳入中國。但大范圍種植卻在清朝時期。正因為玉米的生長期和冬小麥交錯,在黃河流域附近的北方地區,可以和冬小麥輪流耕作,達到作物一年兩熟,成為下層人口的主要糧食,這也是18世紀后中國人口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玉米還被世人稱之為五谷之外的又一種谷的六谷,可見其重要程度。

想到這里,陸子岡不禁道:“玉米直接煮熟吃或者烤著吃就很不錯,燉湯或者搓成玉米面,剝粒炒菜,或者加點油和面做成玉米烙也更好吃。”

“啊?”夏澤蘭請陸子岡回來給他做飯,也有讓他吃吃這種稀奇的玉蜀黍顯擺的意思,結果對方居然看起來比她更了解。夏澤蘭泄氣后也重新振作,問清楚了如何做玉米烙之后,便選了兩根玉蜀黍一頭扎進院子里的小廚房中。

陸子岡也沒有進屋,而是陪在外面,按照夏澤蘭的指示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挑水、擇菜等等。夏澤蘭的小廚房雖然比起碾玉作司正的廚房小了許多,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其中壇壇罐罐甚多,顯然都是夏澤蘭的私家珍藏。

陸子岡從來不知道做菜還有如此多繁瑣的工序,因為現在廚房都是全自動或半自動的機器,此時目睹了古法廚藝,覺得無比神奇。連煮飯時添加柴火的多少都有講究,那個在廚房中忙碌的妙曼身影,更像是在制作藝术品一般,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令人意不開目光的魅力,更令人永生難忘。

兩人直接在院子里支起了圓桌,等天色稍暗下來的時候,圓桌上的已經是一席頗為豐富的菜肴。

蒸得紅通通的四只河蟹、辣赤焦香的五香排骨、金黃香脆的玉米烙、醬褐色的爆蟮片,還有一砂鍋的清燉蟹粉獅子頭。色香味俱全,令人口齒生津,食指大動。陸子岡幫忙擺好碗筷之后,就端坐在桌前忍受煎熬,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因為穿越前的緊張,今天就沒吃過飯。

夏澤蘭洗淨了手,進屋把滿是油煙的衣服換下,再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襲青綠色的襦裙,又套了緗色的寬袖背子,只在衣襟上以粉色桃花花邊做裝飾,且領子一直通到下擺,更襯的她容姿清麗奪人,未施半點脂粉的肌膚艷若桃李,陸子岡一時之間竟是看呆了。

有那麼一瞬,陸子岡居然有些嫉妒前世的自己了。

漂亮、溫柔、爽利、做菜又好…這樣的女朋友誰不想要啊!當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宜室宜家。

夏澤蘭也注意到了年輕的琢玉師熾熱的目光,她腳步微滯了片刻,隨后低垂著眼簾,把懷里的一小壇酒放在了圓桌上。再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恢復了往日的微笑,只是臉頰微帶些許紅暈。“這是一小壇從御茶房那邊要來的桂花醞釀,正好配這時候的蟹子吃。這京城中的人不那麼喜吃蟹子,這是前面餐館剩下的四只公蟹,這時候正是膏肥之時,倒是便宜你了。”

陸子剛知道這只是夏澤蘭客氣話,十月份的河蟹,正是一年之中最貴的時候,這四只螃蟹,看起來個頭都比成年男人的拳頭還大,一只就比這桌上的其他菜都貴重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拿過那壇酒,拍開壇口的封泥,一股沁人心扉的濃醇酒香迅速在小院中散開。

倒入瓷白酒盅中的酒液呈琥珀顏色,入口清新醇和,綿甜純淨,帶著桂花的香氣,令人唇齒生香。雖然釀酒都是良醞署所制,但御茶房都是管著御賜的茶酒,這一小壇桂花醞釀也是夏澤蘭機緣巧合之際存下來的。她倒是不喜歡杯中之物,所以才留存至今。

看著年輕的琢玉師毫不掩飾的贊嘆表情,和舉筷如飛的動作,已經完全取悅了夏澤蘭一顆廚師的心。她這頓晚餐雖然看似簡單,但所使用的香油、甜醬、豆豉、醬油、醋等等都是她巧手秘制的,不必宮中掌醢署御制的差,所做的菜肴也非平日能吃到的。就拿那盤蒸蟹來說,她之前就一直用浸了些許黃酒的濕布罩著,將養了几天,讓蟹子排干淨了肚內污濁,本想著這几天一天吃一只的,結果正巧碰上這個冤家,只好一起料理了。蒸籠里都鋪著荷葉和紫蘇葉,蟹肚臍都塞了几粒花椒去腥,又放了几朵白線菊花一起上蒸籠,這一盤菊花蟹在宏鴻樓可要買上三兩銀子。

“居然那麼貴啊,那還真是令姑娘破費了。”

夏澤蘭一呆,隨后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桌子底下,沒想到她竟然不知不覺把自己想的說出來了。她連忙補救道:“陸大哥你別介意,你幫我雕琢那玉料,我給不起你工錢,只好做這頓飯聊表心意。”

明朝初期的時候銀子的購買力還强一些,到明中期,一兩銀子大概能抵現代的人民幣六百多塊。三兩銀子就是將近兩千塊人民幣了,當真是貴。不過古時交通不便,在長江一帶的河蟹運到京城,確實是不易。陸子岡一邊咋舌一邊覺得自己今天真的是有口福了,他用手拿起一只螃蟹放在夏澤蘭盤里,笑著道:“本就說好替姑娘你雕琢那玉料就是為了還十年前的那頓蛋炒飯的,這頓又是在下先提出來相請,實在不好意思讓姑娘忙碌多時。”

夏澤蘭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股期待,是不是之后還會請她去吃一頓?這樣有來有往的…可是她卻見年輕的琢玉師用手邊的方巾擦了擦手,珍而重之地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到了她的面前。

“夏姑娘,這是在下這頓飯的謝禮。但,請等我走以后再打開如何?”陸子岡說得極為認真。

夏澤蘭迎著他深沉的目光,一顆心砰砰直跳,只能點頭應允。

這一番說笑,兩人間的隔閡便冰雪般融化,很快就打破食不語的慣例,一邊吃喝一邊聊起天來。夏澤蘭離開蘇州多年,自是希望知道一些蘇州的事情。而陸子岡雖然並不是原裝貨,但他對前世的記憶爛熟于心,對夏澤蘭的問題回答得滴水不漏,又因為他實際上博學多才,言辭談吐都異于普通人,更像是夏澤蘭頗為仰慕的讀書人,更令后者美目連連停駐。

等到天色已然全黑,夏澤蘭點燃了圓桌上的燈油,院牆外人聲鼎沸的餐館更顯得小院內的寂靜,陸子岡忽然想到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之前他就偷看過羅盤指針的移動速度,估計等到指針歸位天道十字線至少要等到凌晨了,那他今天晚上要睡哪儿啊!
身無分文,他連客棧都去不了,又舍不拉下來臉管夏澤蘭借銀子。在吃了一頓頂級菜肴之后,他就更不想去睡大街了。陸子岡思考了半晌,終于決定不要臉一次,喝酒裝醉。

夏澤蘭哭笑不得地看著陸子岡接連不斷地喝著桂花醞釀,最終不勝酒力趴在桌子上昏睡了過去。她怎麼就忘記告訴他這桂花醞釀的后勁十足呢?她只好把一片狼藉的桌子都收拾干淨,之后口中喚著陸大哥,夏澤蘭試著伸手推了推對方,卻毫無動靜。

目光落在了桌子上僅剩的那個錦盒上面,夏澤蘭咬著唇躊躇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拿了過來。

再打開錦盒的那一剎那,夏澤蘭倒抽了一口涼氣。即使是燈光昏暗,她也能看出來這對手鐲那巧奪天工的雕琢,而且一對鏤空玉鐲並排放在一起,還有著在地願為連理枝之意。即使是個傻的,也能明白對方巧妙蘊含其中的情意。

不禁拿起一枚玉鐲在手中把玩,夏澤蘭看清楚手鐲內的子岡款,不由自主地暈紅了雙頰喃喃自語道:“子岡…陸子岡…”
陸子岡是被嘈雜聲吵醒的,他迷糊了片刻,才發現自己本來是裝醉的,結果后來真趴在圓桌上在院子里睡著了。隨著他坐起身,肩上披著的厚厚毯子變滑落而下,夜晚的秋風立刻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過來。

天色暗沉,連星光都不見一分,只有桌上閃爍的油燈在秋風中不安地跳動著。陸子岡聽到外院街道上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心下忐忑起來。算起來應該是后半夜了,壬寅宮變應該已經結束,那些刺殺嘉靖皇帝的宮女們肯定都已經被拿下,難道還會波及無辜嗎?

陸子岡突然想起,前世的他雖然不知道夏澤蘭真正的名字,但老板曾經告訴過他,那張皇城門口張貼著的名單上,有少女的名字。

面色慘白地回憶著前世的畫面,盡管那張黃紙並不經常出現在回憶中,但陸子岡還是把它從記憶深處找了出來。

確實是有一個名字姓夏。

夏澤蘭摸著錦盒中精致的手鐲,一夜未睡。她知道自己留下那年輕的琢玉師過夜,肯定會被看到的人戳脊梁骨的。

可是那又怎樣?他送了她這雙跳脫,她也心悅與他,守不守禮,只在他們兩人之間,與他人何干?

只是她確實不能不知廉恥地扶著他進屋歇息,只能給他蓋上一層厚厚的毛毯,一直坐在黑暗中細細思量。此時聽到院中的動靜,便披著衣服走了出來,羞澀地低頭想要解釋自己沒叫醒他。

可在她開口之前,那人就已經衝到了她面前,按住了她的雙肩,急切地問道:“夏姑娘,你是不是叫夏澤蘭?”

夏澤蘭以為陸子岡是從啞舍老板那處得知了她的閨名,一時間羞意更甚,心中小鹿亂撞,只能胡亂點頭應是。沒想到,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對方拽住,拉著她就往院外衝去。夏澤蘭把驚呼憋在喉嚨里,她此時也察覺出來些許不對勁,京城的夜晚一向都是安靜死寂的,只有在出大事的時候才會馬蹄聲陣陣,而當他們出了后院的門時,就聽到有人高呼“錦衣衛辦事,閑人避退!”的聲音從前面的餐館處傳來。

夏澤蘭聽到那聲音的時候,遍体生寒,錦衣衛在民間那就是地獄的代名詞,而且她看到陸子岡如臨大敵的態度,便知道那些錦衣衛應該是衝著她來的。她抖著唇不敢置信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子岡一邊艱難地在黑暗中辨認方向道路,一邊低咒。壬寅宮變是几個宮女不堪嘉靖皇帝的淫威,奮起反抗,結果沒把嘉靖帝勒死,還鬧大發了。現在宮變事發,嘉靖帝肯定大發雷霆,自然也會徹查端妃宮中上下一切人員,本來應該當值的夏澤蘭不在,被人代職,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疑神疑鬼的嘉靖帝肯定會下令捉拿。

怎麼辦?京城守衛森嚴,錦衣衛無孔不入,就算他領著夏澤蘭去啞舍找老板,后者恐怕也無法把她保下。且老板估計已經習慣了每一世的扶蘇轉世,都會死于各種無妄之災,像夏澤蘭這樣只是幼時給了她一塊玉料便撒手不管的情況,現在肯定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几乎聽得到身后的腳步聲,錦衣衛只要闖進那間小院,就會知道他們剛跑沒多久,他之前披的那條毯子還留有余溫。陸子岡茫然地看著五百多年前的世界,一股無力感從心頭彌散開來,令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陸大哥…你先走吧…”夏澤蘭氣喘吁吁地低聲說道。她冰雪聰明,知道定是宮中出事了,錦衣衛來找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才剛剛進京的陸子岡。夏澤蘭覺得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不禁凄然。

也罷,它們今生本就是有緣無分。

夏澤蘭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懷里的錦盒遞還過去。幸虧她今晚一直抱著它沒松過手,所以才會一起帶出來。“陸大哥,這對手鐲…還是還給你吧…”她的聲音中帶著極度的不舍,她無比喜歡這對雕琢精致的玉鐲,更喜歡這雙玉條脫中所蘊含的情意。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可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讓自己硬下心腸,只能暗嘆一聲造化弄人了。

感到錦盒被人接了過去,夏澤蘭垂下頭,不想被對方看到自己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可是她卻在下一秒發現自己要收回的雙手被人死死握住了。

陸子岡從今個中把那對玉手鐲拿了出來,動作迅速地往她的兩只手腕上一套,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那對鏤空連理枝玉鐲,更是襯得她那雙並不算柔嫩的手如同珍寶般嬌貴。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看著夏澤蘭驚愕的雙眼朝他看來,陸子岡伸手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滴,低聲詢問道:“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離開這里?”

他不想讓歷史重新上演,他要賭一次。

夏澤蘭不知道陸子岡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明明已經知道錦衣衛的馬蹄聲如迅雷般疾馳而來,她的心卻平靜了下來,不管結果如何,這雙玉條脫已經撫平了她心中的不甘。

她靜靜地看著年輕的琢玉師從懷里掏出一個羅盤,拉著她的手按在羅盤上,然后羅盤便發出了奪目的白光。

三青和鳴鴻在啞舍的店鋪中大打出手,鳴鴻不想悶在那狹窄的黑屋子里,便把鎖打開了從啞舍的內間飛了出來,而三青自是勃然大怒。它自從鳴鴻來了之后,自覺得自己就擁有了一項看管鳴鴻這小子的艱巨使命,此時見它要逃走,自然是緊追不舍。

兩只鳥又掐成一團,好在它們都有靈智,知道啞舍內的古董價值連城又不好惹,所以非常克制,倒沒碰壞什麼東西,但是看起來倒是驚險非常。

“砰!”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讓兩只鳥都嚇了一跳,趕緊分開,卻見突然出現在啞舍店內的陸子岡單膝跪地,正是他剛剛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三青落在陸子岡的肩膀上,小腦袋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臉。

陸子岡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看著三清柔軟的翎羽,平復著心中的怮痛,許久都沒辦法冷靜下來。

羅盤根本無法帶著夏澤蘭一起回現代。

他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眼睜睜看著他消失的,他的身体變得半透明,她雖然訝異,但依舊歡喜地看著他,為他可以逃脫而高興著。而他毫無辦法,無論他怎麼去抓她的手,最終也只是從她的腕間交錯而過,別說那溫暖的手,就連那冰涼的手鐲都沒有碰觸到。

陸子剛就那麼默默地呆坐了許久,一直到天色光亮,隔壁報刊亭的老大爺擰開了廣播,字正腔圓的播報員在念著清晨的新聞。

“昨日北京燕郊發現一座明朝古墓,出土了若干件珍品,其中有一對鏤空連理枝玉手鐲,其內側有清晰可見的子岡款,被專家初步認定是嘉靖年間著名琢玉師陸子岡難得一見的玉鐲雕品…”

陸子岡從迷茫中驚醒,連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從櫃台里翻出手機,上網調出這一則新聞。當他看到那對玉手鐲的照片時,不僅跌坐在了椅子里。除了因為埋在土中而產生的沁色,那款式紋路大小,無一不和他昨日送出去的那對玉跳脫一模一樣。

他抱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沒有管三青在他身邊關心地跳來跳去。

他沒有改變歷史嗎?

不,某種程度上,還是改變了。

只是…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8:43 PM

第十一章 蘅蕪香

窗外漫天飛雪,古朴的丹房內卻溫暖如春。

老板坐在一座半人高的丹爐前,聚精會神地盯著丹爐下的火。他靠得極近,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頰,若是換了旁人早就熱得受不了了,但他的臉上卻一滴汗一都沒有流下。

一只白皙的手從他的背后探了出來,攬著他的脖頸往后拽了拽。一個略帶憂心的聲音傳來道:“不要靠得太近,万一燒傷了如何是好?”

老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那只攀在他肩上的手安慰道:“無妨,又不會感覺到痛。”

“就是因為你感覺不到痛才有問題。”一張戴著半截銀質面具的臉從陰影中顯露出來,雖然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但依舊可以看得出來對方那直挺的鼻梁、兩片薄厚適中的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

對方的聲音也悅耳動聽:“為什麼人會感覺到痛呢?就是因為感受到痛,才會保護好自己,下次不會再做傷害到自己的事情。例如被刀劍傷害到,下次再遇到刀劍及体的時候,就會提前躲開。曾經被火灼痛過,就會在用火的時候離得遠一些。你這樣都感覺不到疼痛,等被火燒焦了你手指頭的時候就晚了。”

老板無奈地用手按了按兩眼之間的睛明穴,隨著扶蘇拋掉了給大秦復辟的包袱,越來越適應這個社會,他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了起來。然后隨之而來的就是越來越會教育人了,而且也越來越話嘮了。

一年前離開啞舍的時候,他確實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換給扶蘇,但后者又怎麼可能同意。最后商量了一下,扶蘇便把身体還給了醫生,魂魄依附在水蒼玉之上,由他帶著去尋找合適的身体。當然,這種過程中,有七成的几率是魂飛魄散。

也許真的是機緣,沒過多久就讓他找到了一個死于交通意外的年輕男子,可惜臉部被燒傷了一部分,並不算得完美無缺。不過扶蘇也並不是拘泥于皮相之人,平日里只是戴著半截面具,生怕嚇到其他人。

只是扶蘇成功地借屍還魂之后,因為這具身体並不像附身醫生那樣合適,還時不時會有靈魂和身体的排異反應,所以這大半年來,老板一直在給扶蘇煉制丹藥,期待可以順利地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是師父還在就好了。”被强迫著往后移動了半米,老板看著煙火繚繞的丹爐,不禁喃喃自語。他自幼和師父學的並不是煉丹,更多的是諸子百家,若是師父在這里,說不定還能煉出長生不老藥來…老板想到這里自嘲地一笑,就算是師父仍在,估計也煉不出來了。如今天地之間靈氣稀薄,那些遠古時代的靈草靈藥早已絕跡,又上哪里去湊齊丹方上的那些藥材?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也就找到了几種勉强可以入藥的,還失敗了好几爐。

“無妨,這一爐若是再失敗的話,你就陪我去各地走走,我這個身体至少還能撐個三五年的,我已經很滿足了。”扶蘇盤膝坐在老板身旁,伸手撫平了他眉間蹙起的褶皺,語氣溫和。

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是以前他完全不能想象的,他故意語氣輕松地說道:“之前為了不讓那臭小子的工作丟掉,我忙活了一年,實在是太累人了。這具身体的家世好像不錯,而且也不用工作,你可以出國吧?陪我去世界各地轉轉吧。”

“況且我看那歷史書記載的,后來明朝清朝實在是太不像話,那姓朱的居然讓外族入主了中原,而那滿族更是離譜,最后居然還被那彈丸之地的蠻族入侵。許多寶貝都被搶走了,我們去世界各地的時候,也要想辦法把它們都弄回來。”

老板這回倒是沒有嫌棄扶蘇的話嘮,他看著丹爐下面跳躍的火光,一時間默然無語。

扶蘇也沒有再言語,他攏起雙手,靜靜地陪在老板身邊。他只是從歷史書中看到了那些片段,而他身邊的這個人卻實實在在地經歷過那些動蕩的年代,扶蘇簡直不敢去細想,這人究竟是怎麼熬過這兩千多年的。

丹房內一直寂靜無聲,直到丹爐內發出一聲爆響,老板才跳了起來,不顧爐蓋火燙地掀開來,面帶失望地看著丹爐內的一片焦黑。

扶蘇卻並不意外,他拉著老板的手浸到了一旁的水缸中,讓冰涼的水緩解下后者通紅的手指,口中勸慰道:“別這樣,畢之,天命如此,莫要强求。”

老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在水缸中浸了片刻,又被扶蘇拉出來細細地擦干,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獾子油。他的指尖沒有痛苦的感覺,卻依舊覺得心里有把刀在來回拉鋸,痛得讓他几乎說不出話來。

若是一年前,他也許不會如此感受,但和扶蘇重新朝夕相處了一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回憶又重新找了回來。他是他的君,他理應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就算是擁有正常人的性命也無妨,畢竟他的扶蘇殿下,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逝去的。

“我要回去一趟。”老板淡淡地說道。快一年了,當時走得急,怕扶蘇靈魂消散,也不知道醫生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所以他就這樣消失了什麼話都沒留,也該回去打聲招呼了。

“回啞舍嗎?好,我陪你。”

扶蘇暗自松了口氣,他就怕畢之又鑽牛角尖了,這人的性子看起來極為軟綿,但實際上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摸了摸臉上的面具,勾起唇角笑道:“你說我們先去哪個國家玩好呢?喏,要不先就近去趟韓國吧,我去植個皮再整個容,省得戴著個面具會嚇壞小朋友。”

老板的嘴角抽搐了兩下,扶蘇在醫院呆過一年,知道整容手术也不稀奇,但他委實沒想到這大秦皇太子殿下居然如此看得開。

他瞥了眼扶蘇那有些及肩的長發,取笑道:“你不是說身体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嗎?還想著整容?你先把頭發剪剪再說吧。”

扶蘇摸著面具的手僵了僵,隨即落到老板整齊利落的短發上,好奇道:“畢之,你是什麼時候剪的頭發呢?民國時期?”

“有機會再說給你聽,我們收拾收拾回去吧。”老板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我要回啞舍拿一個東西。”

“嗯?什麼東西?”

“一小羅盤。”

“…我們出國也用不著羅盤定位吧?現在手機的GPRS導航很好用。”

“那是GPS導航,殿下。”

醫生從醫院的大樓里走出,頭頂上冬日難得的明艷陽光讓已經習慣了室內光線的他不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他停下腳步,摘下眼鏡按了按鼻梁上的睛明穴。他已經轉為正式的醫生,剛協助主任做了一場連續十五個小時的大手术,胡亂吃了點東西,在休息室小憩了一會儿,便掙扎著爬了起來。

因為今天是約定好的時間。

醫生重新戴上眼鏡,拿出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自己今天確實輪休,便大步朝啞舍走去。

這次羅盤會不會順利回到一年前呢?他真的想知道老板被扶蘇拐帶到哪里去了,為什麼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啊…居然一晃都已經快一年過去了…

來到商業街,醫生離很遠就看到了啞舍外面的招牌,和平日里沒有什麼兩樣,但只有他知道,無論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多少次,都無法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

醫生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身体的疲憊令他精神上也難免悲觀起來,他有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究竟對不對,也許老板已經結束了這麼多年的等待,和他一直期待見到的人隱姓埋名,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

但是…這並不符合老板的性格,于情于理,老板都應該跟他打個招呼,而不是什麼話都沒有留下來的不告而別。

就算只是能再看一眼也好,就算是不能交談只能旁觀也好,他一定要確定老板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以后再也不見面了也無所謂。

醫生再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加快腳步朝啞舍走去。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雕花大門,便見一個人穿著古舊的中山裝,正靜靜地坐在櫃台后,聽到門響之后抬頭朝他看來。

這樣的畫面,居然讓醫生有些錯愕失神,卻在看清楚對方相貌時,又不禁無比失落。

“歡迎…來了啊。”陸子岡收起臉上歡迎光臨的虛假笑容,把手中的書小心地平放在櫃台上。這是一本古籍,雖然他擁有上一世的記憶,但依舊看繁体古文有些困難。

“來了。”醫生也不和他客氣,坐在黃花梨官帽椅上,一把抓過櫃台上的茶壺,直接往嘴里倒茶水。茶壺里的熱茶正好溫度適合,讓醫生有些凍僵的身体緩和了過來。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啞舍之中並未安裝空調,但卻是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陸子岡對醫生粗魯的喝茶習慣嫌棄地撇了撇嘴,心想這貨被老板拽在身邊培養了足有三四年了,怎麼就沒熏陶出來半點溫文爾雅的氣質呢?好歹像他這樣裝也能裝出來個唬唬人的模樣啊!

“嘖,沒老板泡的好喝。”醫生一點都不知道陸子岡心中的吐槽,一口喝完茶壺里的茶水,還砸吧砸吧嘴括評價了一番。

陸子岡黑線了一下,決定不和這貨一般計較。他把線裝書收入錦盒之中,又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長命鎖,平靜地宣布道:“對了,我以后打算不再用洛書九星羅盤了。”

“啊?”醫生一怔,連忙追問道,“你又找到更靠譜的羅盤了?這可好,省得我們在各個朝代晃悠了。喏,雖然能看到以前的老板也很不錯,但不能上前打招呼也很痛苦啊!”

“沒有其他的羅盤。”陸子岡回過身看著醫生,坦然道。

“…那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老板的下落?”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感覺到陸子岡今天的態度有些奇怪,導致他臉上的笑容都開始有些僵硬。

“沒有”陸子岡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很無奈,“其實從一開始想要去找老板回來的念頭就不對,老板給我的留言是讓我幫他看店,根本沒必要非要去找他回來。”

“…這不是實話。”醫生收起了笑容,用看透視圖的銳利目光審視著面前的陸子岡,“你做了什麼?”

陸子岡抿緊了唇,想起了那雙他精心雕琢的玉跳脫,現在說不定就在某個研究古物學者的案頭上,最終的歸宿就是某個博物館的展櫃之中。他的眼前不斷出現那張俏麗容顏最后看向他的微笑,就像是鐫刻在他的心間,永遠都難以磨滅。

他並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但他覺得自己寧願忘記。

真是可笑,他本是想解除纏繞在腦海間的前世怨念,結果好像反而作繭自縛了。

“我沒有做什麼。”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難得規勸道,“你不是也轉正了嗎?心胸外科的負擔和壓力有多重我即使沒經歷過也能猜得出來,這一個月來你都沒來啞舍几次。你看看你的臉色,估計在醫院里,你更像是個重病患者。忘掉老板,好好生活吧。他几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依我看根本不用擔心他的。說不定哪天,他就若無其事地回來了。”

醫生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即使是切割人体最重要器官的血管時,都穩定不會出錯的手,此時居然會在微微顫抖。

陸子岡其實有些不理解醫生的堅持,不管在前世還是這輩子,他所接觸到的老板,都是讓他仰望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與救贖。

“不是的。”

醫生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陸子岡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不是什麼?”

醫生握緊了還在顫抖的雙手,不知道如何表達心底泛起的情緒。

那個人獨自堅强地活了兩千多年,雖然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但事實上內心無比脆弱。盡管一直以來尋找扶蘇轉世是老板能熬過來的原因,但那個人從心底里愛著那些擁有著各種喜怒哀樂卻無法述說于口的器物。

如果…如果連啞舍都能托付給旁人,那麼就說明他真的舍去了一切,很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人…其實根本如同那些不能說話的古董一般,即使有再多的苦痛和哀傷,都只會埋在心里,不會宣之于口…

“不是你想的那樣。”醫生重新抬起了頭,這回說話的聲音大了許多,帶著坐立不安的焦慮。

他總覺得老板不告而別,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又或者是那扶蘇出了什麼事情,老板可能都不會想繼續活下去了。那個人本來就有著厭世的念頭…醫生越是想得多,就越發焦躁,但當他接觸到陸子岡茫然的目光時,不禁頹然。

這個人根本不了解老板,沒法交流啊!想起陸子岡居然想東想西地拒絕去尋找老板,醫生忽然氣血上涌,惱羞成怒地站起身一拍櫃台,毫不客氣地質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找老板,是不是老板不在了,你就可以把啞舍里的古董都私吞了?”

陸子岡英俊的臉容一變,目光立刻凌厲了起來。

這簡直是對他的悔辱!若不是老板余自留信讓他過來照顧啞舍,他又怎麼會辭去國家博物館那邊待遇優渥前途無量的工作?這個人又有什麼立場來指責他?

醫生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只是看著陸子岡抿緊了唇,臉色煞白渾身怒氣地一言不發,他也一時找不到圓場的話。

就在這氣氛無比尷尬的時候,雕花大門吱呀一聲開啟。

一個嘶啞的聲音帶著笑意地傳來道:“哎呦,這都在吵些什麼啊?誰要把啞舍私吞了?求都轉給博物館啊!跪求啊!必須跪求啊!”

醫生抬手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嘆了口氣道:“都是我口不擇言,館長大叔你就不要添亂了。話說你不是去昆明療養去了嗎?病好回來了?要不要去醫院那邊我再給你安排個檢查?”

進來的正是許久都沒來啞舍的館長,這位大叔看起來又比年前蒼老了些許,他這回換了一根雞翅木龍骨拐杖,倒是有几分旁人所不能及的風雅氣勢。

“腿腳的老毛病了,不用費心了。”館長笑呵呵地說道,金絲邊眼鏡因為他的抬頭而反 一道詭異的光芒,只聽他朝櫃台后的陸子岡笑問道:“小陸,怎麼變成你看店了啊?老板呢?來,給叔我掰扯掰扯。”

陸子岡的臉色因為館長的打岔,緩和了一些,但他還是看著醫生,目光淡淡的。

醫生知道今天有這館長在,是別想再探討羅盤的事情了,況且他的精神狀態確實也不好,再呆下去恐怕要得罪到底了,只好嘆了口氣道:“我改日再來,那件事我不會改變主意的。”說罷便絲毫不停留地轉身離去。

“咦?哪件事啊小陸?快說說!”館長大感八卦,一疊聲地追問道。

陸子岡盯著木雕窗格外醫生的身影在街角隱去,藏在櫃台下一直緊握的拳頭才慢慢松開。

他低頭看著掌心被指甲刺出的半月形痕跡,笑道:“沒什麼大事,真的,馬上就能解決好。”

“畢之,有沒有可以讓人遺忘記憶的東西?”扶蘇把身上穿著的長袍脫下,換上出門穿著的襯衫牛仔褲,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有很多,但一般都是讓人把前塵往事都忘得一干二淨,如同初生的嬰儿一樣,這種我也很少用,更像是害人。”老板淡淡地說道。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本來想幫扶蘇穿衣服,但后者卻拒絕了。想想也是,他的殿下雖然這一年足不出戶的時候都穿長袍,但之前也算是在現代社會生活了一陣,怎麼可能不會穿現代的衣服。

“那有沒有可以讓人保留大部分記憶,只是專門忘掉生命出現現過的一個人?”扶蘇慢悠悠地扣著襯衫上的扣子,他的動作輕柔利落,從頭發絲到指尖都流露著讓人贊賞的優雅。

老板眯著雙眼想了想,這才誠實地說道:“確實有,在蘅蕪香中混入某人的發絲,點燃后讓人嗅聞,便可以在這人的記憶中抹去那人的痕跡。”

“蘅蕪香?”扶蘇挑了挑眉,“這又是什麼香?居然還有如此功效?”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老板抑揚頓挫地聲音回蕩在丹房之間,像是在言語間回憶著什麼,半晌后淡笑道:“這首詩所描寫的絕世美人,就是漢武帝的李夫人。”

扶蘇已經熟讀史書,聞言笑道:“就是那個病死前不讓劉徹見到她病容的女子,之后引得見遍天下美色的漢武帝對她念念不忘,倒是個有手段的。”

“正是那個李夫人。她死后,漢武帝偶然間夢見她入夢,贈予他蘅蕪香。漢武帝醒后遍尋不著,卻聞到一陣香氣,芳香經久不息。”

“其實那並不是漢武帝做夢,而是衛皇后為了讓漢武帝忘記那李夫人,特意點燃的蘅蕪香。只是那李夫人算無遺策,又怎麼可能讓衛皇后得到自己真正的頭發?漢武帝經過此夢,反而對其越發思之如狂。”

“真是可以讓人腦補一場跌宕起伏的宮斗劇。喏,這麼說,你也有那蘅蕪香?”

老板走過去替扶蘇整了整領子,又把手邊的羊絨衫遞了過去:“我也只有那麼一小塊蘅蕪香而已,時間長了也已經成了粉末狀。以前若是想要誰忘記我,便給他燃上一爐蘅蕪香,同時我自己聞著配好的蘅蕪香丸就不會受影響。”

扶蘇摸了摸自己及肩的頭發,半真半假地取笑道:“真是難辦呢,我這個身体的頭發就算混入蘅蕪香中給你聞,也不是我真正的身体,你也忘不掉我啊。”

老板笑得更假,他還能不知道扶蘇的心思是什麼?他既然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了,自然就是警告他自己不許給他用罷了。老板伸手把扶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又把他過長的劉海梳了下來,擋住燒傷的那半邊臉。

灼熱的視線一直存在,老板輕嘆了口氣,迎著扶蘇認真的雙眸,只好承諾道:“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不會再燃蘅蕪香的。”

扶蘇滿意地笑了起來。他真的是老板會做出什麼以命換命的舉措,最后給他點一爐蘅蕪香,讓他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對于某些人來說,遺忘也許是個很好的選擇,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打著自認為對其他人好的旗號,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做出決斷,這根本就是好心辦壞事。

一肚子悶氣的醫生回到家后就倒頭大睡,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起來便開始面壁思過。

這是他最近才養成的習慣。重回自己的身体后,雖然被扶蘇的靈魂占據了一年的記憶還在,但因為並不是他親身經歷的,所以必須要不停地回放才能加深自己的記憶。而且他沒料到扶蘇的手术技巧居然比他還高出許多,這一年中連續做了好几個大手术,甚至還參加了一個心髒移植手术。也正因為之前扶蘇的優異表現,他才能轉正得這麼順利。

他重回自己的身体以后,在家里的抽屜里,找到了扶蘇留下來的字條。對方誠懇地對于奪聲一事道了歉,並且還說這些手术技巧就算是鴻占鵲巢的補償,當然,還附有數額激增的銀行卡存款…

為了融會貫通這些技巧,這半年來,他要付出的更多,不僅僅一些深奧的專業知識需要學習,手术技巧更是需要不斷鍛煉的。

所以他經常坐在床邊,對著家中那一片白花花的牆壁,反復地在腦海中回放自己的記憶。而現在他卻是要反思下今天失控的情緒。

對著牆壁發呆了半個小時,醫生總結出他最近應該是壓力太大了,必須要出去吃一頓大餐才能減壓,便立刻換了衣服去商業街吃了頓自助。只是一個人吃的時候胃口卻總是不好,以前這種時候,他總會先跑去啞舍把老板拖出來一起吃,盡管老板吃的並不多,但有個朋友陪伴,可以傾聽他牢騷抱怨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翻了翻手機通訊錄,發現他的同事們基本上都在醫院值班,不值班的也忙著補眠,沒有人有空。

食不知味地吃飽肚子,醫生下意識地又溜達到了啞舍的門前,等到他推開雕花大門,看到陸子岡意外的目光,才暗罵一句習慣的力量真可怕。

他們早上才剛吵過架,也許那種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爭吵,但醫生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僵持下去,率先走過去坐了下來。他自來熟地從架子上撈過一個茶盞,隨意地用手擦了擦,拎起櫃台上的茶壺便給自己倒了盞茶。

陸子岡的嘴角抽了抽,醫生手里拿著的是北宋建窯兔毫盞。兔毫盞的釉面顏色是黝黑如漆,光澤瑩潤如同墨翠,釉面上布滿均勻細密的筋脈,猶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樣纖細柔長而得名,其中又以醫生手中的這種銀兔毫最為名貴。

這種茶盞是在宋朝時期點茶所用,根本不是用來泡茶的。但他也知道跟醫生這種人講古董根本就是對牛彈琴,只要不打碎就沒什麼問題。陸子岡瞥了他一眼就繼續專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計。

“在做什麼?”醫生喝了几口溫茶,解了腹中油膩,更是緩和了心中煩躁。他本來就臉皮夠厚,此時見陸子岡都沒搭理他,反而湊上前去,全當上午的事情沒發生過。

陸子岡卻沒他這麼粗的神經, 地說道:“打香篆。”

醫生發現陸子岡放在面前的香爐並不是老板經常喜歡用的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而是一個開口很大的蓮花造型的青瓷小香爐。

醫生掃了一眼店鋪的擺設,發現不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不見蹤影,還有几個很眼熟的擺件和古董都不見了。他忍不住追問道:“那尊博山爐呢?怎麼不用它?”

陸子岡眼皮都沒抬一下,冷冰冰地說道:“放心,我可沒膽把它們都賣了。”

等他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語氣不對,但又不知道怎麼補救。他一直都是在和古董打交道,根本不用理會什麼人情世故,所以今天上午被醫生質疑的那一句,才讓他非常在意。就像一根刺一樣,不知道怎麼拔出去,又刺得他生疼。

醫生卻是在工作中見慣了各種無理取鬧的患者和家屬,陸子岡的這點別扭脾氣對于他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不過陸子岡不回答,醫生也慢慢地回想起來,好像之前有一次他來啞舍的時候,就看到陸子岡收起了几件古董放進了內間,想必也是怕能力不及老板,壓制不住這些古古怪怪的家伙們。

八成那個博山爐老祖宗,現在恐怕在陰暗狹窄的錦盒內氣的直冒煙吧!

醫生心底吐槽得自娛自樂,一邊看著陸子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象牙白色的香灰鋪在青瓷香爐里,一遍掏出手機來搜索香篆。

嘖,這都信息社會了,誰還非要求別人解釋專有名詞啊?很快,醫生就瀏覽了一下網頁,看著陸子岡壓平了香灰之后,從錦盒里取出了一排十二個蓮子形狀的青瓷小香罐。

這些小香罐一個大概只有大拇指的一個指節那麼高,圓滾滾的特別可愛。陸子岡取來一個同款的蓮 形狀的青瓷香碟,開始用紫銅竹節香勺挨個香罐取香粉,取出每種香的分量都不一樣,多的甚至有小拇指手蓋那麼大,少的甚至只有一小撮。

醫生想起來,他以前也見老板取過香粉,但是卻沒看他打過香篆,當時老板就說過,在漢代的時候還沒有線香,只有香料磨成的香粉。看這青瓷的香道用具應該至少是北宋年間,但看陸子岡取用這香粉的珍惜勁儿,恐怕這些香粉應該是上了年頭的。

因為香粉都是粉末狀的,陸子岡生怕吹散了香粉屏氣凝神,一臉嚴肅。

醫生也被他的表情感染,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卻也是聞到了隨著一個個香罐打開,鼻尖流動著的或輕柔或香甜或肅穆或悠遠的香氣,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陸子岡的香勺停在了最后一個香罐處,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到這個香罐的蓋子上貼著一個細小的封條。他猶豫了許久,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醫生,過了半晌才堅定信念,伸手旋開了這個香罐。

他用香勺在罐底刮了好一會儿,才掏出少得可憐的一點點,放入香碟中。隨后又趁醫生低頭刷網頁的時候,從錦盒中拿出一小根頭發,用香剪剪成一截一截,也混在香粉之中。

十二種香粉在香碟中混合,陸子岡拿出一個刻著鏤空篆体福字的紫銅香篆印,輕輕地放在了鋪平的香灰上,隨后把配好的香粉用香勺放在香篆印上,再用小香鏟把香粉細心地鏟到鏤空的福字之中。最后把香篆印小心地拿開,一個端正的福字便出現在香灰之上。

“咦?好像挺簡單的嘛!”雖然已經在手機上看過打香篆的過程,但親眼見到就是不一樣,醫生見陸子岡做得熟練,不禁有些手癢。

“沒那麼簡單,拿香篆印的時候手不能抖,否則香篆字如果斷了的話,這一次就不能燒到底了。”看著那個完美的福字,陸子岡心情也好轉了許多,便開口解釋道。

其實香篆也是一項比較鍛煉手穩定性的一個訓練方式,越是線條繁復的香篆印,就對打香篆的人要求越高,否則細細的香篆字斷掉一點,都會前功盡棄。陸子岡當年為了鍛煉自己修復書畫的手不會抖,打香篆了很多次。但他旋即看了眼臉上寫滿得意的醫生,這才想起對方的職業,便不再多話。

醫生笑嘻嘻地刮了刮下巴,和心胸外科的他來比誰的手穩?這不是開玩笑吧?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線香,從長信宮燈那邊借了火,點燃了香爐里的香篆字。

一縷氤氳的煙升騰而起,緩緩地在空中打轉、騰移、跳躍、回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操縱著這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把視線凝聚在其上,看得如痴如醉。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香爐蓋子,把香爐蓋上。這個香爐的蓋子是蓮蓬形狀,正好每個蓮蓬中間都有一個孔,燒造得精致細巧。更兼因這香爐用的時間頗久,那些孔眼處還有些被香薰黃的痕跡,看上去更像是蓮蓬的尖尖,惟妙惟肖。

香爐的蓋子蓋上之后,煙氣就沒有那麼濃重了,分了若干縷,絲絲繞繞地冒了出來,很快就散發在空氣之中。

很快,一股說不出來的香氣漸漸地隨著這煙氣四散開來,醫生也是聞慣了奇楠香的人,但此時竟覺得,這股香氣像是勾動著他內心深處,一時間竟是痴了。

陸子岡拿起一個香丸湊在鼻尖處嗅聞著,狀似不經意地詢問道:“你有什麼想要忘記的嗎?”

“忘記?”醫生覺得平時繃緊的神經都因為這香氣而放松了下來,一時渾渾噩噩的,也並不覺得陸子岡的這個問題突兀了。他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才道,“確實是有想忘記的啦,例如我父母的慘死,親戚的擠兌,要知道我在小時候,几乎每一兩年就要換個人家收留呢…”

醫生說著說著,像是深藏在心底的負面情緒都被勾了起來,單手按著額頭想要把那些回憶都重新塞回去:“咦…奇怪…我怎麼感覺聞到了一股蛋白質 的味道…”

陸子岡看著醫生陷入了沉默,隨后又沉沉地在櫃台上睡去,不禁嘆了口氣。

“你鼻子可真靈,我在蘅蕪香里加了老板的頭發。忘了他吧…忘了他對你比較好。人過分的執著,都不是一件好事。況且這事老板以前常做,估計他若是能回來,肯定也會這樣對你做了。我只是替他做了該做的事而已。順便清理一下你不想要的記憶,作為補償吧…”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喃喃地自言自語,其實更像是自己在說服自己。

他也有想要忘記的人,但可惜他沒有對方的頭發。

他知道醫生這樣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會越來越失去正常的生活,甚至連工作都做不好。

這樣不行,醫生的工作是救死扶傷,只是手的一次顫抖也許就會失去一個人的生命。今天的吵架就已經出現這樣失控的苗頭了,長此以往,遲早會出問題。

這樣的話,還不如讓他來替他下決心。

他和老板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即使命運的捉弄,讓他們偶然間相交彙,也是時候互相各自遠去了。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自然是不受屋中點燃的蘅蕪香影響,但這時,他卻已然有些后悔。

他是不是…做錯了呢?

罷了,就算是錯了,也無法挽回了…

啞舍的店鋪之中,蜿蜒盤旋的香線無聲寂靜地彌散著,清冷,孤寂…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14 08:5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14 08:51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涅羅盤

“皇兄,你看這呈貢上來的東西。做的很是精巧呢。”一個衣著華麗的人把手里一直把玩的一個東西交了過來。

“這個,是個羅盤?”

“當然,我的小時老師還教過我呢,乾三連,坤六斷,兌上缺,巽下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這個東西民間似是叫做涅羅盤”。

三青用尖尖的嘴喙慢條斯理地梳理著身后的翎羽,時不時看一眼悠然停在房梁上的鳴鴻,全然沒把在房間中愁得團團轉的陸子岡放在眼里。

陸子岡這一年間,最先開始的時候是拼命地演算洛書九星盤究竟是怎麼運轉的,之后起了其他的心思,按照前世的記憶開始練習琢玉技巧,而現在因為放棄了用羅盤尋找老板,也沒有了醫生經常過來串門,閑下來的陸子岡才想起來應該抽空檢查一下啞舍里面的古董,該曬的就要曬曬,該防蟲的就要換樟腦丸,該除塵的就要擦擦灰什麼的。結果這麼一大掃除,就發現了嚴重的問題。

放織成裙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小葉紫檀的立式衣架,本應該掛在那里的織成裙已經沓無蹤跡.放織成裙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小葉紫檀的立式衣架,本應該掛在那里的織成裙已經沓無蹤跡。

若是其他古董,陸子岡可能還會以為是被老板收起來了,或者是被老板賣給了有緣人,可他分明記得他和醫生穿越回唐朝見過安樂公主李果儿之后,來到這個房間看過那件冠絕古今的織成裙。而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衣架子!

陸子岡猶如困獸一般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在眼角余光掃見了三青后,就像是抓住了致命稻草一樣,衝過去摸了摸它的脊背,盡量放輕了聲音問道:“三青啊,你有沒有看到這里的織成裙?喏,就是用很多鳥的羽毛做的一件裙子。”

三青無辜的搖了搖頭,它自然是知道那件裙子的,不過它一向厭惡人類用鳥類的羽毛做裝飾,也就一直看不慣這件織成裙,極少進來溜達,所以也不知道這裙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站在房梁上的鳴鴻見陸子岡用疑問的目光朝它投射過來,也連忙搖了搖頭,它雖然也是不一般的傲氣,可是成天和三青打架打的它毛都快禿了,此時人在屋檐下,又怎麼可能不低頭?

陸子岡的濃眉深深的皺了起來,醫生從不進啞舍的內間,天天來的畫師也不會任意動其他房間的古董,那麼……這織成裙是被人偷走了?究竟是誰有如此能力啞舍里居然還能丟東西?簡直是聞所未聞啊!

揉了揉酸痛的額頭,陸子岡覺得自己一年過的實在是遭透了,果然只有老板才能管的了啞舍,他現在都不敢去查啞舍究竟有多少古董不見了,又或是他即使檢查了也查不出來,他又沒有啞舍內所有古董的清單。

鴻鳴在房梁上外頭站了一小會,卻忽然是似有所感,張開翅膀從房間里飛了出去。三清這回卻並沒有追過去,而是目送他飛出了啞舍,輕輕的叫了兩聲表示這呆鳥終于走了,它很滿意。

陸子岡也沒想攔鳴鴻,本來這小赤鳥就是自己飛過來的,這會儿自己飛走了,是不是感應到它的主人回來了?

站在本該掛有織成裙的小房間里發了一會儿呆,陸子岡又在啞舍之中把能找的地方都翻了個遍,也沒有翻到那件織成裙,只能垂頭喪氣的走出房間,卻在繞出屏風之后看到了一個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老板!你回來了?!”陸子岡站在當場,無比震驚。

老板坐在櫃台里,正捧著一把明朝的紫砂供春壺暖手。他的神情柔和淡漠,動作悠然平靜,與他之前多少歲月中日日所做的一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見陸子岡從里間走出,他便勾唇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點頭應道:“我只是回來拿個東西,辛苦子岡你了。”

陸子岡臉色數變,最終還是輕吐了一口氣,喟然嘆道:“老板,子岡有負所托。”

“先坐吧。”老板卻並未在意,示意陸子岡坐下,翻出兩盞紫砂杯。扶蘇回去找胡亥了,所以他倒是有時間聽陸子岡說下這一年來的情況。

陸子岡坐下來先是喝了杯熱茶定了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擅用洛書九星羅盤的事情交待了一下。

“哦?我正是為了拿那個羅盤而回來的,你們倒是膽子大,也不怕穿越過去之后回不來。”老板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說說,你們都去了哪些朝代?”

陸子岡老老實實地把這一年來時空旅游的行程從頭到尾說了個遍,連最后他去找夏澤蘭的經過都沒有漏下。事實上陸子岡在內心積累了許多壓力,不知道該找誰去傾述,老板適時的出現,讓他徹底松了口氣,也顧不得有什麼后果了,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老板看到陸子岡說完一臉忐忑不安的神情,也就沒有再苛責于他,反而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回來,你是不是這個月還要再去明朝一次?”

陸子岡一怔,他本想搖頭否認,但在老板灼灼的目光中,無法說謊,只好艱難地點了點頭。確實,他不能接受之前的那個結局,他若是早一點就直接帶夏澤蘭離開京城呢?是不是就能躲開錦衣衛的追捕?又或者他早一點與夏澤蘭相遇,徹底勸她離開尚膳監…陸子岡沒有辦法不讓自己這樣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繼續嘗試。

“痴儿,若是洛書九星羅盤如此好用的話,那我為何不用?”看著陸子岡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老板不由得苦笑道,“我自從得到洛書九星羅盤后,便不斷地穿越回扶蘇死前的那段時間。可是不管我用羅盤重返歷史多少次,就算救活了扶蘇,很快他也會因其他事情而死去。這是完全無法改變的,是已經發生過的歷史。”

陸子岡忽然想起之前他和醫生在戚少將軍的軍營里,醫生救治了許多兵卒,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因為隨之而來的戰事很快陣亡,當時他也沒有多想,難道原因真的是歷史的不可逆性嗎?

“我總以為是自己做的還不夠,總覺得自己下一次會做得更好。”老板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杯里輕輕搖曳的茶水,言語里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可是看著他一次次因為各種原因在自己面前死去,就像是一個永遠都無法醒過來的噩夢,最終我只能無奈的屈服,把九星羅盤封存起來,不再動用。”

陸子岡面色慘白,終于認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天真。

是的,歷史永遠只是歷史,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成為了既定的事實,即便他再怎麼付出努力,都無法挽回了。

陸子岡發了會儿呆,最后用手抹了抹臉,頹然道:“老板,我可能還做了件傻事。”說罷便把自己對醫生用蘅蕪香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沒法隱瞞,也沒太過辯解。陸子岡隱約覺得自己前段時間的精神狀態有些危險,也許是坐擁眾多稀奇古怪的古董,舉手投足間就能輕易穿梭古今,可以隨意地掌握別人的命運,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他是普通人,無法在强大的誘惑面前把持自己。

還好老板及時的回來了,否則他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令他更懊悔的事情。

陸子岡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老板的神色,卻並未發現任何端倪,老板甚至連眼角眉梢都分毫未動。

“哦,這樣也好。”等陸子剛說完,老板便緩緩的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醫生他應該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就算你沒有用蘅蕪香,我也會給他用的。”

陸子岡聞言,終于松了口氣,懸著的心又重新地落回到了肚子里。他就說嘛,老板在兩千多年的歲月中,不知道用過多少那蘅蕪香了,沒見那香罐中就只剩下那麼一點點香粉了嗎?這次自然也和以前那麼多次一樣,沒有什麼區別。老板還如平日般微笑著,把手中的茶杯送到嘴邊,入口冰涼的茶水卻讓他的眉心一皺。

默默的把冷澀的茶水咽下喉嚨,老板無奈的笑了笑。

原來他雖然不能再感受到傷痛與否,但依然能分辨溫暖還是冰冷…

扶蘇從大門口的地毯下方摸出了備用鑰匙,打開了公寓的大門。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扶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被臉上半邊劉海擋住的燒傷位置,指尖下接觸到的都是凹凸不平的觸感。他並不是一個在意外表的人,但此時也不禁想到若是胡亥看到他這個陌生人,會不會認出他來。

其實扶蘇一點都不喜歡自己這個幼弟,自小就被父皇別有用心的寵壞了,長大之后又篡奪了他的皇位,雖然都是趙高教唆造成的,但他因此而死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只是他現在連復辟秦朝的執著都放下了,對這個血脈相連的弟弟又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呢?

畢竟,已經是兩千多年過去了,不是嗎?連記憶中的那個大秦都已經灰飛煙滅,又有什麼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
只有寥寥數人矣。

公寓里面一片寂靜,扶蘇已經聞到了一股許久沒有人居住的霉味,他試著開了開門口的燈開關,燈卻沒有亮。應該是很久沒有交電費,被掐斷了供電。扶蘇皺了皺眉,發現屋中的灰塵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客廳的窗戶並沒有關緊,靠著窗戶的地板又被雨淋過泡漲了的痕跡,也是這屋中這股霉味的來源。

看起來,胡亥已有好几個月都沒有回來過了。

扶蘇走到桌邊,上面還有燃了一半就被熄滅的月麒香香篆,但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桌上有一塊方塊形狀的痕跡,這里與旁邊落灰的薄厚程度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原來有什麼東西放在這里,之后又被人拿走了。

屋里沒有任何字條或者其他信息,櫃子里的衣服都在,沒有被人收拾過的痕跡,甚至連床上的被子都沒有疊起來。門口胡亥出門經常帶的黑傘少了一把,整個房間就像是主人只是隨意的出了趟門,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樣。

扶蘇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胡亥不用手機,他不知道如何去聯系對方。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覺得現代社會的各種通訊手段有多麼先進,若是換了古代,几個月沒有音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又怎麼會覺得一時之間聯系不到這麼難熬?也不知道胡亥這一年來是怎麼過的…想到這里,扶蘇不禁對自己的不告而別有了些歉疚。

正在這時,扶蘇聽到了扑棱棱的展翼聲,循聲看去,就見小赤鳥從客廳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扶蘇立刻迎上前去問道:“鳴鴻,你的主人呢?”

鳴鴻歪著頭看著突然出現在家里的陌生人,並沒有衝上去啄兩口。它急忙揮舞著翅膀在屋里繞了一圈,沒有看到主人的影子,不禁焦急地哀鳴起來。

扶蘇一見鳴鴻這樣的反應,心下一沉,胡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連鳴鴻都沒帶走?

胡亥壓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還在為他的安危擔憂著,他現在正站在一間質朴古意的庭院中,仰頭凝望著璀璨的星空。

一件狐皮大氅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頭,胡亥收回目光落在了立于他身后半步的男子身上,赤紅色的眼瞳中依然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拘謹地半弓著腰,永遠的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后,從不妄言,總是把他放在心尖上伺候,最后還是因為誤會而被他親手殺掉的那個人。

已經很久遠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那是因為胡亥永遠都不會忘記當他得知自己是誤會了孫朔時,趙高那一臉淡然的解釋。

哈,說什麼那是給他上的第二節課,教會他如何分辨忠誠還是奸詐…

是的,他又怎麼會忘記,他隨后的所有內侍全部都叫著和這個人一樣的名字,是因為他生怕自己會忘掉所犯過的錯誤…

“孫朔…”胡亥悶悶的喚道,卻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真正活著的,而是因為魂魄依附在了那枚銅權之上,又被趙高所撿到,用傀儡之术做出的一個人形傀儡。

“臣在。”孫朔低低的應道,聲音在夜色之下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

“趙高他…究竟想做什麼?”胡亥終于忍耐不住的詢問道。當時趙高出現在他面前,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對趙高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下意識的就跟著走了,毫無反抗。

呵,他也知道史書上的那些人都是怎麼寫趙高的,認為他昏庸荒誕,居然膽敢在朝堂上指著一只鹿,說那是一匹駿馬。

可也就是這樣看似有傷大雅的一個把戲,就讓趙高輕易的分辨出朝堂上是哪些人是服從他的,哪些人是口是心非的,哪些人是堅決不低頭的。這樣直白簡單大膽的試探手段,更是襯得后世那些拐彎抹角磨磨唧唧的黨爭都弱爆了!

也由此可見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究竟是有多麼恐怖。

所以當胡亥等同于被軟禁在這一處偏僻的山間宅院里時,就更是噤若寒蟬,即使又孫朔在身旁伺候的舒舒服服,他也日夜提心吊膽,終于忍不住在此時問出了口。

當然,他問這些問題的時候,也是覺得孫朔其實並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結果沒想到沉吟了片刻,居然開口說道:“主人他應該是另有圖謀。”

胡亥聽到本應是自己內侍的孫朔,竟那麼自然的叫著趙高“主人”,當下怒極反笑:"哦?你都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應該是和一個叫‘啞舍’的店有關。“冬夜寒冷,孫朔雖然只是一介傀儡,但依舊擁有著人類的習慣。一陣寒風襲來,他攏著袖筒,縮著肩膀建議到:“小公子,我們還是進屋說吧。”

不用,我披著大氅,你又不怕冷,做什麼進屋?我想在外面站會儿。“胡亥冷哼道。有孫朔在身旁,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秦朝的倨傲的小公子,就是不想別人舒服,”你繼續說,這跟啞舍那家店有什麼關系?‘難道是趙高發現了老板的身份?胡亥心下一驚。想到下落不明的皇兄,更是焦急了起來。

孫朔見自家小公子並不想回屋,也沒有再勸,而是微微向前又邁了半步,巧妙地擋住了夜風吹來的方向,之后才低頭緩緩說道:“這要從啞舍的歷史說起。”

“歷史?啞舍不就是那個老板建起來的古董店嗎?還有什麼歷史?”胡亥抬手順了順自己被夜風吹得四散的銀發,隨意的掖在了大氅的帽子里。

“非也,事實上,從甘上卿的師父起,就已經開始收集古董了。相傳那道長所在的門派,就是喜好收羅天地間遺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奇年代過后,天地靈氣消彌,遺留在世間的神器會對凡人產生巨大的影響,所以便在中原各處建立了數個寶庫,把這些神器都一一封印在其中。當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許多像我這樣被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靈智的器物,也屬于需要被封印的范疇。”孫朔說著,語氣和聲調都如往昔般溫和平靜,就連說到自己的時候,也沒有絲毫波動。

“寶庫?”胡亥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兩個字吸引住,一雙赤目無法抑制的放出光芒,“如此說來,確實有道理。上古的那些神器都是極難損壞的,也沒道理就忽然默默無聞了。我原以為是因為主人命殞而蒙塵,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

“《廣雅》曰:庫,舍也。又有‘厙’之俗音,但讀音不作ku,而作she,與‘舍’音同。”孫朔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給胡亥思考的時間,半息之后才緩緩說道,“所以,啞舍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店名,而是其中一個寶庫。”

“啞字從口,從亞,亞亦聲。其中摳指發聲,亞本義為宮城大內。舍字乃庫之意,所以啞舍這個名字在最早的時候,其實是皇帝的內庫之意,是指那些寶物在宮城之內才能說話的意思。那些寶物都能說話,可想而知那內庫之中收藏的都是些何等寶物。當然,之后還建有數個其他寶庫,而隨著夏商周春秋趙國的朝代更替,啞舍之名也就少有人知了。直到老板的師父又重新做起了收羅古董之事,便把這名字又重新用了起來。”孫朔除了說了自己所知的事情,也難免夾雜了自己的猜測,“也許老板在千年顛沛流離之中,也繼承了他師父的意志,才把啞舍當成了古董店開起來掩人耳目。”

胡亥神色莫名地看著身邊低頭躬身的男人:“孫朔,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

孫朔笑了笑道:“小公子,臣一直都有神智,也活了兩千多年。況且古董們也都是很八卦的,尤其那些會說話的。”

胡亥的氣息一滯,想到自己就是造成這樣的元凶,立刻就無話可說。狠狠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她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啞舍只是其中一個寶庫吧?而且其中的古董還都是沒經過封印的,趙高的胃口不應該那麼小。那它的目的是什麼?想要霸占其他那些寶庫?”

“這臣卻不知。只是想要找到那些寶庫,就必須要用到一個羅盤。”孫朔簡單地回答道。

“羅盤?”胡亥忽然想起了啞舍里的洛書九星羅盤。

“是的,那個羅盤被稱為涅羅盤,傳說可以扭轉時空,讓一個人在靈魂上倒流世間,真正的涅盤重生。”孫朔說這也不禁有些激動,因為他也是想重生的,想得都要瘋了,話語中都帶著明顯的顫抖,“只是這個涅羅盤因為太過逆天,羅盤針和羅盤被拆開收藏,已經不知道流落何處了。”

胡亥眯了眯雙目,覺得啞舍中的洛書九星羅盤也是扭轉時空,就不知那上面的是涅羅盤的羅盤針還是羅盤。默默地把這個情報記在心里,胡海建孫朔不再說什麼了,便皺眉問道:“趙高那人想挖寶庫,抓我過來干嗎?”

孫朔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主人說他既然湊巧地找到了我,便說欠我一次願望。”

“願望?”胡亥呆呆地看著一直低著頭的孫朔終于抬起了頭。傀儡的臉色都非常奇怪,雖然相貌隱約還是原來孫朔所擁有的那張臉,但他的皮膚確實青白色的,冷不丁看到就像是看到一具能說會動的僵屍。

“因為我的願望,就是再回到小公子身邊啊…”孫朔依舊是那樣柔和謙恭地笑著,但唇角的笑容卻勾起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與此同時,沐浴在同一片星空下的,還有一大一小兩個人。

因為身處在四季如春的小院中,湯遠就只穿著一個印著鋼鐵俠的T恤衫,面前鋪著一張大大的星圖,周圍堆著一大摞星象書,正埋頭苦學星占學。而他身邊的年輕道人依舊穿著那身鴉青色的湖紗道袍,低頭沉思著。

“南北兩星正直懸,中有平道上天田,總是黑星兩相連,別有一烏名進賢…”湯遠正翻著《步天歌》,這是一部講述整個星象的詩歌,在古代是指在欽天監中代代監正們口口相傳,從不外傳的秘本。當然,在現代來說,這已經算不上是什麼不傳之秘了,湯遠被師父責令學習星占學,入門就是要把這一本《步天歌》全部都背下來。

這對過目不忘的湯遠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難事,很快他已經把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的詩歌背完了,正要開始背二十八星宿。只是他需要一邊背《步天歌》一邊背對照的星圖,相對來說比較麻煩一些。更何況他最初先背的十八十八個星座,簡直等同于把武功廢了重練的痛苦。

“師父,《步天歌》好難背啊!”湯遠終于忍不住嘟嘟嚷嚷地抱怨了兩聲。他仰頭想要在天空中尋找角宿的星星,卻忽然想起角宿是東方七宿之首,大部分都是室女座和半人馬座的星星,在春末夏初的日落后,才會出現在南方的天空。現在是隆冬季節,天空又怎麼會有角宿的蹤跡?要不他改從整個冬季天空中最亮最明顯的參宿開始背起?

“《易.系辭》有云:天垂象,見吉凶。觀星象可推斷世間万物走向,多實用的技能。”年輕的道人抬起頭,盡職盡責地開始給自家徒弟洗腦。

“根本就不實用好麼…我寧願相信網上的十二星座運程,多簡單多直白。”湯遠鼓起了腮幫子,氣呼呼地說道,“我才不要看什麼太歲、神煞、七曜、八卦、三元、九星呢!”

“嗯?湯圓你知道的還挺多嘛!”年輕的道人挑了挑眉,俊秀的臉容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那是!小爺我天資聰穎,去去星占學又怎麼能難道我?”湯遠驕傲地挺了挺胸。

“乖,小湯圓真厲害,要繼續加油哦!”年輕的道人語氣真誠地誇獎著。

又斗志昂揚地翻了陣書中的《步天歌》,湯遠這才僵硬了表情,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哄騙了。他抬起頭正要在理論几句,卻見他師傅正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龜甲,右手使了個發決,指尖一張黃色的道符無火自燃,隨后被龜甲扣在了石桌之上。一時間,龜甲燃燒的劈啪聲接連不斷地傳來。

湯遠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是傳說中的龜甲灼卜?!

那道符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條,但卻燃燒了很長時間,龜甲的劈啪聲夾雜不斷,等完全安靜下來之后,湯遠才發現那龜甲之上有几處清晰的裂紋,卻恰好並沒有讓龜甲斷裂。

年輕的道人用右手指尖仔仔細細地摸索著這几處裂紋,同時伸出左手掐指一算,最終大拇指停在了中指最下方的指節處。

湯遠一呆,他自然學過掐指小六壬算法,中指的下節叫“空亡”,這是最凶的卦,所占事宜均預示著很大的不利。不管師父這是在算什麼,都是大凶之卦啊!

“師父…”湯遠憂心忡忡地喚道,心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一般喘不過氣。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也不會太在意什麼占卜,但他雖然口中說是看不起師父的能耐,卻也知道這看起來非常不靠譜的吃貨師父,其實是等同于仙人般的存在。而最近師父連最愛吃的美食都難得碰一下了,現在想想果然是各種不對勁。湯遠忽然面色陰沉地問道:“師父,是不是那個破陣而出的大師兄要找上門來了?”

年輕的道人仰首看向星空,悵然嘆道:“是已經找上門了。”

隨著他的話語,半空中的結界忽然毫無預警地發出了巨大的劈啪聲,在湯遠駭然的目光中出現了些許裂紋。湯遠目瞪口呆,因為他發現結界上的裂紋,居然和師父剛剛燒的龜甲上裂紋走向一模一樣。

“哢嚓!”石桌上的龜甲終于徹底地裂開,真正的四分五裂。

“小湯圓,你大師兄來找我算賬啦!因果報應,倒是輪回不休,此事與你無關,我送你去你二師兄處吧。”年輕的道人像是完全不在意頻現的凶兆,甚至還伸手摸著湯遠的頭頂笑了出來。

“我不去!師父!你不是說要罩我一輩子的嗎?我們一起走!”湯遠站起來拉扯著道人的道袍袍袖,圓圓的臉上神情堅毅。他雖然平日和自家師父斗嘴斗得天翻地覆,但其實非常依賴對方,師父是他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存在。

“他也倒不至于殺了我,八成也是想讓我嘗嘗被困兩千年的滋味。放心,即便他用九九八十一件古董做陣眼,重設封神陣,你師父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主。”年輕的道人溫柔地笑笑,說罷也不管湯遠的哭鬧,抬手從蓮花池中隔空撈起一個小背簍丟進他懷中,之后直接伸出食指,准確地點中了湯遠的眉心。

湯遠只覺得后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朝他襲來,很像是溺水掉進漩渦的感覺,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師父背后透明的結界已經變成了蜘蛛網,片片龜裂。

“這是冬天!至少讓我拿個羽絨服啊師父!”

湯遠破碎的呼喊聲傳來時,道人發現自家小徒弟已經被他完美地傳送走了,不禁訕訕地用手指刮了刮臉頰。

小湯圓應該不會凍死吧…應該…吧…

剛走出醫院的大樓,就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了過來。醫生緊了緊身上厚重的羊呢大衣,有點后悔早上出門的時候沒有看天氣預報,天上都已經飄了一陣雪花了。

和几位同事打了招呼離開,醫生下意識地就往醫院旁邊商業街的方向拐去。

喏,也是,回家也還要自己做飯吃,還不如去商業街吃碗熱乎乎的面條,還能暖和一下。醫生為自己身体的本能找著借口。在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街口有個劉海擋住臉的男人舉著一把黑傘等在那里。

只是很不經意地驚鴻一瞥,正巧一股寒風卷著雪花吹開了對方的劉海,露出了他眼眶周圍曾經被燒傷的痕跡。

醫生在心中感到惋惜,對方看相貌也是個長得很不錯的男子,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禍事,竟是破了相。不過這種念頭也只不過是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醫生很快收回了視線,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了多久。

此時天色已暗,商業街上已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醫生踩在薄薄一層積雪上,舉目四顧,總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的。

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忘記了一樣。

可是不管他怎麼回憶,卻依舊想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揉了揉被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醫生覺得自己應該是最近手术安排太多,壓力太大而產生的錯覺。

掏出手機搜索著附近有什麼實惠的團購,醫生按照地圖指向拐進了一個僻靜的小胡同,卻差點被絆了一跤。等他扶著牆站穩回頭看去,發現那竟然是一個昏迷的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身上只穿著一個印著鋼鐵俠的T恤衫,凍得小臉都已經發青了。

醫生趕緊蹲下身,小男孩懷里還抱著一個古朴的藤編藥簍,里面居然是一條蜷成一團正在冬眠的小白蛇。看起來應該是無毒的樣子,應該是家養寵物蛇。

來不及細想,醫生趕緊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裹在小男孩的身上,比起打110電話,倒是他抱著這孩子直接衝回醫院更快一些。

抱著小男孩穿過小胡同,醫生決定走醫院的后門。

他這樣的舉動,在走到商業街上時,引來了路人紛紛側目。醫生也沒有當回事,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測著懷里男孩儿的心跳,看起來應該就是凍壞了,沒什麼外傷。醫生這樣抱著個几十斤的孩童快步行走,即使沒有穿大衣,也讓他出了一身汗,哈氣都在眼鏡片上蒙上了一層薄霜。

此時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商業街上人流量特別多,醫生左躲右閃,直到迎面好像有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請讓讓。”醫生好脾氣地說道。

那人怔了怔,慢慢地側過了身。

醫生沒有多想,道了聲謝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渾然沒注意到身后那人正用極其復雜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老板呆呆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即使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身后。

頭頂上飄落的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老板抬頭一看,才發現有把黑傘替他遮住了風雪。

“想要拿的東西拿到了嗎?”扶蘇低著頭溫柔地問著。

“拿到了。”老板回以一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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