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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陳毓華 - 錢途似錦下堂妻【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6-9 01:41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年方十四的樂不染,被無良祖母賣給好色老員外當填房,
因絕食不從,幾日後奄奄一息的被人休妻抬回,又被逐出樂家,
芯子裡換了現代靈魂的她,拚著一口氣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手好丹青讓她很快賺了第一桶金,肚子飽了腦子才好使,
正在思考未來,沒想到「財神爺」很快來到她窗前,
這位冷得如人形冰箱的連家大少,要用五萬兩換她一幅《蘭亭集序》臨摹帖,
成!銀貨兩訖,兩廂歡喜,可除了銀票怎還多了個只傳媳婦的家傳玉珮?
還說下次要吃她煮的飯、還紆尊降貴親自跑腿幫她救回乾兒子,
還每次見面送她一束花、還……對她笑了……
啊,這位千古寒冰連大少撩起妹來威力也太猛了,她還沒想再嫁呀……

【出版日期】    2020/1/10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808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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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1 10:12 PM 編輯

【序言】   不能選擇出身,但能駕馭人生

  穿越故事之所以吸引人,就在於主角的韌性發揮,當主角身處在不同世代、不同思想文化的社會中時,她如何運用現代的知識求生、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以適應古代的規範,而在面對生長背景與她截然不同的男主時,如何攻守、如何交心……

  這一切靠的是勇氣、靠的是行動力,才能織就成一個動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女主穿越到一個祖父母超級大小眼,只顧長子前途不顧其他人死活的家庭,她才不要當別人的踏腳石,於是她盡她所能的求生存,除了畫她擅長的丹青賺錢,也幫奶娘賣魚招攬生意、幫忙畫繡花樣子、去找人收購「人肥」以灌溉田地……

  不論雅的俗的事她都做,她的積極影響了很多人,尤其是她那雙被祖母欺凌成習慣,變得怯懦的父母,終於能抬頭挺胸勇敢的和祖母持反對意見,捍衛自己的兒女,而非一味的愚孝。

  小編有個朋友的母親也是偏心到極點,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完全無法改變,有時聽她訴說那些情緒勒索的事,總是忍不住握拳咬牙,好在,朋友今年終於自己搬出來,雖然仍無法遠離母親不合理的要求,但終究有她自己一個小空間可以喘息。

  日子是人在過的,只要她想,總會有一條屬於她的路可以走,至於能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一步一步踏實的走就對了。

  這是小編讀完故事後,很喜歡的一段話。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想的太多,擔心太多,害怕太多,等我們終於鼓足勇氣或自以為準備好,機會跟時間卻往往已經默默地離我們遠去,想要跟故事中的女主一樣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Just Do It!一步一步踏實的走就對了。



【第一章】 姑奶奶大歸

        天色烏鴉鴉的,厚重的雲層用力的壓著地面,風呼啦啦的刮過來,街坊裡本來忙著飛針走線做鞋底和嘮叨家常的婦人們一看天色不對,有的撒開嗓門喊戲耍的孩子回家,有的收拾針線笸籮,回家收拾晾曬的衣裳、菜乾、蘿蔔條。

        也不過眨眼,黃豆大的雨點便潑撒了下來。

        兩匹並轡而騎的駿馬,奔馳在原本被溽暑曬得有些滾燙的青石板上,扯著韁繩策馬領先而行的人,裹著玄黑的披風,風掀起那人頭上的披風一角,露出一張孤冷的臉,微微上挑的眼角,凌厲漂亮而濃烈,原本應該是青春的眉眼在日光下卻沉黑如鐵,覆著一層萬年不退的冰霜。

        落後一個馬頭的,是個面貌圓潤俊逸的男子,他頭戴金絲網巾,腰繫鑲寶石的玉腰帶,身上穿的是團花錦繡的錦袍,粉紅新興皂靴,一看就是那種容易被人當肥羊宰的公子哥。

        「阿岸,不能再走了,再趕下去,我們就變成落湯雞了,找個地方避避雨吧。」公子哥皺起了好看的眉頭,不會有人想在這樣的天候下趕路,他的冰肌玉骨,新梳的髮型,可禁不起風雨摧殘。

        名叫阿岸的男人仍御風而行,對元嬰公子的叫聲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聾了般。

        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需要關注甚至回應。

        好友沒有反應的反應元嬰早已習以為常,這傢伙就是個天聾地啞,真要沒事開金口,才是不得了的事。

        可他不行,要是一天不讓他說話,他全身不自在。

        「就算要回京覆命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的肌膚要是有半點損傷,你可得賠我。」

        回應他的只有男子的一瞥,和噠噠的馬蹄聲。

        這意思元嬰明白,兩人又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邊關三年,山東蝗災,河西兵變,什麼風霜雨雪沒見過,這點雨還算什麼。

        「我這不是想咱們多年沒有回京,總不能墜了京城四大公子的名頭,說我的臉糙了。」眼看得不到回應,元嬰自顧自的拍了下大腿,「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

        叫阿岸的青年其實不啞也不聾,他只是不喜歡說話,話語只要能表達意思,能少一個字都好,尤其是身邊跟了個話癆,所有的話都讓他說完了,他的回應與否,半點不重要,所以這回一如往常的省略了。

        元嬰公子興致勃勃,也不覺得被冷落。

        連彼岸瞥了眼已經成為雨簾,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天際,捋韁繩,踢馬腹,調轉了方向,瞧見一間三進宅子。「那就這家吧。」

        「喂,你說什麼?」

        「去敲門。」

        元嬰跳下馬,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嘴裡不住的哀怨著,「都是你說輕車便從,不讓我帶隨身侍衛,說麻煩,你瞧,這等小事都要我來……」

        只是嘴裡嘀咕歸嘀咕,拍門動作也沒少,很快門裡就探出了頭。

        元嬰想哄人的時候是很俐落的,這一笑,兩個左右的梨渦就是無敵神器,他表明路過想借個屋簷避雨,要是兩匹馬可以餵些馬料就更好了。

        門房瞧著磅礡的雨勢,又見來人看來身分不俗,遲疑了一下,客客氣氣的請他進了外院的客室,又喚來馬夫用上等的馬料安置兩匹大馬,腳不沾地的趕忙進門去稟報主家了。

        按理說,鄉下人家只要是路人來要求避雨,要求碗水喝,無不竭力滿足要求的,可門房為什麼一臉的為難?

        殊不知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屋裡頭為了三房姑奶奶大歸正鬧得不可開交,主子們哪來的心情招待貴客。

        樂府是以布商發家,在平遙縣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樂家祖輩最早只是個布販,後來南貨北賣,發達了,一來一往掙下不少家業,娶妻生子後兩代傳承,子孫輩中有人出了仕,雖然只是七品芝麻官,到底是鹹魚翻身,脫離了賤籍。

        嚐到了讀書帶來的好處,對於子孫輩的教育便越發的上心,不只將有才的後輩往書院裡送,男男女女都要能寫字算數,能讀能寫能算,心心念念,為的就是想改換門庭。

        可惜的是,有出息的鳳毛麟角,往後的幾輩人了不起到了童生試便再也上不去,到了人稱樂老爺的樂伯畬這一代,他索性透過層層關係打點,花大錢給長房的嫡子樂啟開捐了個候補知縣的官。

        候補知縣也就是個虛職,畢竟如果現任官員在這個位置一坐十幾年,難道要等上十幾年不成?

        只能說樂啟開的運氣好,捐官沒多久,原本的知縣就因為辦事錯謬、怠忽職守被問罪,還真讓他坐上了平遙縣的知縣位置。

        不過樂知縣風光上任後,尚未把官位坐穩,做出一點政績來,便發生了三房閨女被休回家的事情。

        想捐官來做,花的都不是小錢,要上下打點,樂家是富裕沒錯,可家裡上百個人要吃飯花銷,那些不算,一個知縣老爺,起碼要幾萬個大錢,層層往上疏通,縣、府、州……都城吏部,撒出去的銀子好像是紙錢一樣。

        為了這件事,樂家二老除了拿出公中的銀子貼補,樂老太太的棺材本也填了不少,這一來,銀錢上的捉襟見肘很明確的反應在樂家人的生活上。

        二、三、四房暗地裡怨聲載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樂家二老的心就是偏著大房的,而且偏到胳肢窩裡去了。

        兩個老的一合計,便把歪腦筋動到了三房姑娘的身上,竟想賣了親孫女替大伯父一房籌措銀錢。

        天下有這樣的祖父母嗎?孫女們不是他們的親骨血吧?

        大房可是有兩個及笄的姑娘,一個十七,一個十八,花一樣的年華,自己的爹缺錢,賣弟弟的女兒抵帳,哪門子的歪理?

        不就是一種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的意思。

        這種橫豎說不通的道理三房是不願的,只是胳膊哪扭得過大腿?

        樂林氏口沫橫飛的把大房為官後種種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她還以死要脅,大罵樂老三和楊氏要是不順她的意就是大大的不孝,將來老大的福誰也別想跟著一起享。

        不提那些的風光有沒有他們的分,沾不沾得上邊,孝道的大帽子扣下來,三房再不甘心,楊氏哭啞了嗓門,還是沒能把女兒留下,淒風苦雨的讓一抬小轎把姑娘給抬出了家門。

        小轎?是的,與人為填房,哪裡用得著八人大花轎?

        兩個自私的老人笑得開懷,誰敢說他們賣孫女撈錢?那多難聽,這不是一家人,共體時艱嗎,至於孫女能不能過得幸福,有什麼重要?

        大兒光宗耀祖,到時候一家子跟著風光,吃香喝辣,想在平遙縣橫著走誰敢說什麼?到時候出嫁的孫女也臉上有光,不是嗎?

        對血液裡流著在商言商的樂老爺子來說,不管女兒還是孫女,丫頭就是賠錢貨,女兒家的親事本來就是用來為母家和兄弟鋪路的,家中有事,活該她們替家裡分憂解勞,也才不枉費這麼些年浪費在她們身上的口糧。

        這就叫回報父母恩。

        強買強賣可不是什麼好生意,如花似玉的年輕小姑娘被逼著用一生的青春去侍候一個年紀比她爹還要大的老人,誰甘願?

        三房才十四歲的長女樂不染一到高家,一見到那個大淫窟的汙穢模樣,用把小刀架在脖子上,尋死覓活的鬧起了絕食和自刎。

        由於她的激烈手段鬧得高府雞犬不寧,一下就惹惱了高員外,高府也不是什麼善茬的人家,絕食自刎作妖?不過一個用錢買來的填房,餓妳個幾頓,三餐照打,看妳從不從、聽不聽話,沒多久用爬也爬到他的面前來!

        於是新婚當天就把人關進了柴房,連水都不給,七天過後見她餓得連最後一口氣都快沒了,這才把人送回樂家,並且惡形惡狀的討要之前高府給的大筆銀錢和所謂的賠償金。

        瞧瞧你們家送過來的是什麼姑娘,當初可是你們自己貼上來的,如今鬧得夫家雞犬不寧,要是因此出了人命,他們可不負責。

        看著躺在木板上和死人沒兩樣的樂不染,樂林氏氣得頭發暈,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是偷雞不著還要蝕把米啊!

        樂不染的親娘楊氏看見女兒的慘狀,嗷叫了一聲,直接暈倒了事。

        大白天的,瞧見這動靜的左鄰右舍都沸騰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著躺在木板上連條遮掩物都沒有的樂不染,呦,這不是樂家不久前才出嫁的姑娘嗎?好慘!

        樂林氏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屋的。

        這是打她樂家的臉,打她的老臉,出嫁的女兒,一盆潑出去的水,現在不知是死是活的被人用一張薄木板送回來,往後他們樂家還有什麼臉面在平遙縣跟人家立足?

        這都是樂不染這死丫頭害的!

        高家的打手一個個凶神惡煞,她拿高家人沒奈何,可這個丫頭片子居然給她弄出這麼大的事來,不從她身上找補,她嚥不下這口氣。

        男人們都出門去了,三房的楊氏被婆子揹回了小院,不知什麼時候會醒來,齊聚大廳的剩下大房、二房女眷,至於四房的方氏仗著自己有喜,且四房老麼是樂林氏疼愛的麼兒,雖然指頭有長短,老太太的心是偏著長房的,可也沒少過該給四房的東西。

        再說了,三房那些個糟心事,也就這樣了,還能攪出什麼浪花來?出嫁的姑奶奶被夫家送回來可是大大的晦氣事,要是衝撞了她腹中的胎兒怎麼辦?想必老太太不會為難她才是。

        對於方氏的不出面,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這節骨眼,誰也沒空去理方氏那點拿翹的小心思。

        幾房人齊聚大廳,樂不染讓人用水潑醒了,被壯碩的僕婦架著跪坐在大廳中央,她垂著頭,雙手擱在裙兜裡,憔悴的臉色,頭髮披散,身上穿的還是七天前那套水紅色的喜服,經過那麼多天的折騰哪還有半點鮮妍的樣子,根本是一團鹹菜乾。

        「妳這是裝聾作啞給誰看?小賤蹄子,把我們樂家的臉都丟光了,妳還有臉回來?」隨著樂林氏尖銳刻薄的嗓門,一盞上等薄胎繪花卉的茶盞飛了過來,恰恰擊中半點生氣也沒有的樂不染。

        茶碗砸下來的時候她躲都沒躲,就那樣被砸個正著,滾燙的茶漬濺濕她的裙襬,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劃傷了她的臉蛋和手臂,但她沒有呼痛喊疼,沒有閃躲避讓,就好像樂林氏砸過來的只是一塊小點心。

        對於內裡已經換了芯子的樂不染而言,劈頭充耳的斥罵,兩旁之人高高掛起事不關己的冷視,她都不在意。

        她聽了半天的叫罵,只覺得耳朵嗡嗡叫,腦子糊里糊塗的,一個餓得連膽汁都吐不出來的人,哪來的心思聽一個老妖婆……好,是原主的祖母吧,尖酸刻薄,夾槍帶棍,髒話連篇的叫罵,那就是神人了。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吧?卻沒人給她一口水,一塊果腹的東西,問她遭遇了什麼?

        是的,餓了七天,滴水未進的那個原主翹辮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來自現代的一抹靈魂。

        她不是不在意,有隻蒼蠅在妳耳邊嗡嗡叫,吵啊,只是她餓得厲害,全身發軟,眼前金星亂迸,連手指頭動上一動的力氣都沒有,那往她身上招呼的茶盞她哪裡躲得開?

        「妳是我的親奶奶?」她費力的抬頭揚眉,身板慢慢端正,成了一竿青竹,聲音雖然不顯,語氣裡的嘲諷卻讓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要是女子,沒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把她的臉劃花了,若非不是親生孫女又怎麼捨得下這樣的重手毀她?

        老太太被她一噎,額際直抽,看著枯槁卻有力的手掌往几案上猛拍。「被休了回來,妳還有臉問我,我們家幾代從來沒有大歸的姑奶奶,妳就是會死也得撐死在高家,這嫁出去才幾天,樂家的老臉都被妳丟光了!」

        她從來沒喜歡過三兒子樂啟釗,生他時她難產差點沒命,論長相,沒長子俊逸可人,論學問比不上長子聰明,說到娶妻,也不是娶她看中的媳婦,包括三房的娃兒,一個比一個不討喜,沒一樣合她心意。

        這份對三兒子的不喜歡延伸到了小門小戶出身的楊氏身上,就連楊氏第一胎的胎兒夭折了也算在她的帳上,雖然後來她又有孕,生出來的卻是樂不染這個女娃,這種惡感達到了頂點,直到弟弟樂淺曇出生才略微改善。

        樂林氏從來不去想,楊氏的男胎會小產全都是因為她這婆婆非要媳婦立規矩,甚至得知她有孕仍不間斷的折騰她,孩子留得住才奇怪。

        總之,她對三兒子的厭惡根深蒂固,老大的比重在她心裡完全是一面倒的,弟弟成就大哥,理所當然。

        如今看這老三養出來的女兒,沒替娘家爭到任何好處不說,現在吞進肚子裡的還要吐出來還人家,簡直是個廢物,可惡透頂!

        樂林氏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她面色猙獰。「我們家沒有養姑奶奶的先例,妳已經出了門子,也就是潑出去的水,是好是壞與娘家無關,說難聽,妳也別想賴在家裡,就當我們家沒有妳這麼個人。」

        樂不染把披散的髮撩到鬢邊,心裡冷笑,原主的記憶她全盤接收,這老婆子原來把她當作攀上大樹的青雲梯,這會兒失去了利用價值,一句話就想把一個小女子踢出家門?

        這就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所謂的不離不棄呢?她著實開了眼界。

        大廳裡的氣氛一下沉入了窒息的死寂。

        忽然有人遠遠的喊了一嗓子,對內揚聲道:「老太太,有貴客。」

        樂宅人丁不少,可整個宅子在雨中卻顯得幽靜,長長的迴廊過去,穿過垂花門便是一個院子,院子階下種著幾株月季,此時葉如凝翠,粉白紅花苞點綴,頗有詩意。

        領著元嬰和連彼岸往客房去休憩的樂啟開不敢多說什麼,他原來在縣衙陪鄉紳父老泡茶,卻被他娘不分青紅皂白的叫回來。

        這一旁敲側擊,不得了了,來人可是逍遙侯府的世子爺,誰敢怠慢?

        樂啟開卑躬屈膝,頻頻拿眼角去看這位世子爺,人家半個眼神也沒施捨給他,反倒全神貫注在另一個不知來路,模樣陰沉的年輕人身上,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那青年對世子爺卻是愛理不睬的。

        到底是什麼來路?

        可也因為元嬰全副精神都放在連彼岸身上,沒能注意到不遠處的偏僻角門,兩個粗壯婆子粗魯的拖拉著一個少女出了門。

        連彼岸看見了那一抹的水紅裙角,眼色沉了沉。

        可也僅僅這樣。

        角門外,兩個婆子粗暴的把樂不染往外推搡,本來就失去氣力的樂不染因為被這麼一推,直接撞上窄巷的牆壁了。

        「四姑奶奶也別怪婆子們心狠手辣,我們也是端人家飯碗的,得罪了!」說完麻利的關門上鎖,樂府從此再沒有這個姑娘了。

        樂不染雙手貼著牆面,像灘爛泥的往下滑,面著斑駁牆面蹲坐了下來,垂著頭看見的是牆角邊獨自搖曳的一株小野花。

        也管不了額頭的刺痛,她把頭抵在牆面上,冷卻一下自己亂哄哄的腦袋。

        她這是被趕出來了,在連原主的親爹娘沒能見上一面的情況下,被獨斷獨行的老太婆丟出來了。

        她應該要沮喪、憤恨、不甘,怨天尤人、怨天怨地嗎?

        不行,這些太費力氣了。

        她瞅著大雨乍歇,四處泥寧,被暮色籠罩了的彎曲小巷,還未散盡的烏雲成了絲條,很快天就要暗了,她能去哪裡?與其傷心難過罵人,倒不如想想有哪裡能去的?

        以前不時有吵雜聲音的鄰居,如今卻安靜得不像話。

        人心一直是這樣的,大家都不想找事,現在的她就是麻煩的代表。

        可她總不能學現代街友找紙箱露宿街頭吧,這年頭可沒有回收紙箱可以禦寒的。

        那不是她玉卿卿的作風,不,她現在叫什麼?樂不染,不染就不染,只是她現在髒得不像樣,就跟泥水泡出來的一樣,哪裡不染了?

        「……姊,姊姊,呼……終於找到妳了……妳還好嗎……人有沒有怎樣?妳的臉……怎麼會這樣的……呼呼呼呼呼。」面色泛紅的小少年一頭的汗,氣喘吁吁的從巷子口跑了過來,跑得太急了,來到樂不染跟前不忘扠著腰喘氣,沒等緩過來就想把樂不染扶起來。

        他十歲的年紀,個子卻只有八、九歲孩童的身高。

        樂家不窮,唯獨對三房橫挑鼻子、豎挑眼睛的,原主一個小姑娘,自顧都不暇了,哪來的心思照看弟弟,楊氏又心結難解的一年到頭臥床不起,小小少年有娘跟沒娘沒什麼兩樣。

        「……曇哥兒?」儘管快要虛脫了,樂不染還是打起精神支著地,瞄了兩眼才看清楚竭力想讓她站穩的人是誰。

        這好像是原主的弟弟啊。

        「是我。」

        「哎呀,是哪來的小花貓跑來找姊姊了?」對於弟弟這種很萌的生物,樂不染是很感興趣的,穿越前的她是家裡的獨生女,受盡寵愛,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兄弟姊妹,沒嚐過那種打打鬧鬧產生的緊密家人感。

        樂淺曇害羞的抿嘴,露出左頰淺淺的小酒窩,要不是這麼蒼白瘦弱,讓他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好養著,將來會是個迷倒眾生的翩翩美男子。

        「我聽他們說祖母不讓姊姊回來,要趕妳走,姊,妳真的不能回家了嗎?娘說她去求也沒用,暈倒了好幾回……」他眼睛紅腫,臉頰上還有殘留的淚痕,一張小臉真的像沒洗臉的小花貓。

        這是方才來尋她的時候狠狠哭過一陣了。

        怯弱的娘親,忙碌到顧不上他們的父親,放任自生自滅的姊弟,組成了樂家三房依附著利字當頭的祖父母過活的縮影。

        這並不稀奇,有多少家族不都是這麼過來的,有志氣的自己尋求活路去了,沒志氣的就一輩子活在旁人的陰影下逆來順受的苟活。

        樂不染的父母沒想過人生可以改變,生活可以不一樣,也沒有想過為人子女可以做點什麼,凡事以無能為力就帶過去了。

        「是啊,所以姊姊打算到外頭住一陣子。」用大拇指指腹輕柔的抹去小豆丁的涕淚,聲音帶著快意。

        「等祖母氣消了再回來?」他有些小害羞的問道。

        「她往後就算用八人大轎請我,我都不會回來。」那樣的家誰稀罕誰回去。

        樂淺曇聞言,訝異的張大了嘴,這是他認識的那個,戰戰兢兢,和他常躲在暗處抱頭痛哭的姊姊嗎?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我不要,我不能沒有姊姊。」

        樂不染替他把柔軟的碎髮往耳後塞,天黑得快,這兒沒有光,等等暗下來,便會讓人分不清五指,樂不染瞅了眼天色,牽著樂淺曇的手往巷子口走,腳步遲慢,但一步一步。

        「娘知道你出來嗎?她身子弱,你還是趕緊回去,姊答應你一找到了落腳處就讓你知道。」

        被牽著手的小萌太很是聽話。「對了,這個給姊姊。」

        他從腰際解下一個半舊的荷包,又從袖子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放到樂不染的手裡。

        樂不染聞到了些微食物的香氣,是糖油餅,繡了株蘭花草的荷包有著些微的重量。「這是?」

        「油紙包裡是姊喜歡的糖油餅,」他看著有些變形了的紙包,有些歉疚,因為急著出門被他捏壞了。「荷包裡的簪子是娘給的,還有我剛領到這月的零花和以前存下來的銀子,都給姊姊。」

        身為樂家三房子孫,樂淺曇的零花就比她多那麼半兩銀子,是幾房後輩裡最少的,一碗水端平這五個字在樂家是不存在的。

        可他從小懂事,長輩年節賞下來的銀錢也好,禮物也好,都存了起來,從不亂花用。

        樂不染顧不得好看不好看,拆了紙包,咬了口,油糖滿口,她的胃早就餓過頭,連胃酸都吐不出來,一口油糖進了肚子,才覺得好像又活了過來。

        「好吃。」

        至於荷包,她也沒打算跟弟弟客氣,身無分文的她不會矯情的把銀子還回去,推說不用,清高骨氣什麼的在這時候跟個屁一樣,不頂用。

        蚊子不論多小都是肉,弟弟和娘親人在府裡,至少上有片瓦可以遮頭,下有飯食可以填肚子,還不至於過不下去,她不一樣,沒聽過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嗎?沒了錢,她還真的一步路都走不了。

        小萌太眼睛一亮。「姊姊要記得妳答應了我,一找到落腳處就要通知我,我和娘都會擔心的。」

        「嗯,趕緊回去。」

        他疾行兩步,回過頭。「姊姊,妳會好好的吧?」

        「你好好的,姊姊也會好。」她把荷包放進胸口的暗袋。

        小少年終於放心,這次沒有再回頭,走進了漸漸點起簇簇燈火的夜色裡了。

        她站在那,不急著往哪裡去,嘈雜散去,鳥倦風息,空氣裡瀰漫著雨後的清涼,她把手上的糖油餅萬分珍貴的一口一口吃完,一塊餅雖然填不飽她幾乎可以吃得下一座小山的腸胃,但是起碼可以讓她支持著去找到今夜的落腳處。

        過了今夜,再去想明天。

        不明白啊,穿越前她不過在趕上班的路上買個飲料,走出便利商店,彎腰低頭去撿掉在馬路上的一塊錢,就被急駛而過的林肯車撞了個正著。

        老天爺是嫌她穿越前過得太順風順水,讓她一穿來就成了慘兮兮的苦主,可為了一塊錢丟小命,也真是夠了。

        她覺得自己很冤,但是再冤也回不去了,如今只能想辦法在這陌生的朝代裡活下去。

        對於一個沒了夫家,沒了娘家,孑然一身的女子來說,活下去,變成她現在唯一的目標。

        不過窮有窮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她拍拍手上的油漬,對於一個人將面對的未來,她並不害怕,她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大街上走去。

        暗處忽地有隻手朝她攔了過來,是不穩卻帶醇厚的男聲,「小姐,是四小姐嗎?」

        樂不染後退了一大步。

        「小姐還記得我嗎?我是柴子,我娘找您找得都快瘋了。」

        樂不染一凜,影影綽綽的光線裡是張滿頭大汗,像水往下流淌的憨厚臉孔,「柴子哥?」

        原主的記憶裡有這麼一個人,是她奶娘的兒子,一個虎頭虎腦,總是衝著她笑,要得了什麼東西就給她的男孩。

        有錢人家自持身分,是不會親自給出生的嬰兒哺乳的,奶娘就成了必備的人手之一,三房再不受樂林氏歡喜,面子上她還是給樂不染請了奶娘。

        可也就那麼幾年,沒等她滿六歲,便以四姑娘已經不需要奶娘為理由,讓柴王氏回家了。

        就算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沒能改變祖母的心意。

        楊氏體弱,照顧不來孩子,因此樂不染和母親並不親近,反倒一口兩口的喊著奶娘,因為和柴王氏親近,也就和柴子玩得很好。

        「娘,四姑娘在這—— 」柴子往大街上喊了一嗓子。

        沒多久,一個看著矮小,卻健步如飛的婦人撩著裙子跑了過來,嘴裡亂七八糟的喊著,「哎呦喂啊,我的好小姐,終於找到妳了!」說時遲,那時快,便將樂不染抱了個結結實實。

        樂不染感覺到婦人的手是抖著的,她不習慣陌生人這樣熱烈的擁抱,身子僵了僵,只是看著婦人半白的頭髮和被歲月折磨的臉上溝渠,就靜靜的讓她抱了一會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1 10:10 PM 編輯

【第二章】 開啟營生的活兒

        「我髒得很。」

        「不髒、不髒,回去奶娘讓妳勺兒姊給妳燒熱水,妳好好洗洗,洗去一身穢氣,人就舒坦了啊。」勺娘是奶娘的女兒,已經二十歲,還待字閨中。

        「什麼都別想,跟奶娘回去……如果小姐不嫌老奴的家破舊簡陋……」中年婦人有些不安。

        不管怎麼落魄,小姐可都是她奶大的小姐,怎麼能和下人住一塊?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柴子有些支吾,「我、我娘一聽到小姐被高家送回來,就擔上了心,不等我下工便趕著讓我到樂家門口去守著,就怕錯過和小姐見面的機會,只是……哪裡知道小姐竟是讓人用門板扛回來的,這一急,」他搓起了手。「便跑回家把我娘帶了過來,可惜不管我們怎麼求門房就是不肯讓我們進去見小姐。」

        從大雨稀哩嘩啦的午後一直到夜幕四合,後來是他使了二十幾個銅錢,門房這才告訴他們別傻等了,四小姐被老太太痛責一頓,攆出家門去了。

        樂不染低頭看著兩人連草繩都忘了纏,已經濕透的鞋子,神情模樣也沒有比她的狼狽好多少,眼眶一熱,鼻子發酸。

        為了她啊,一個任何血緣關係也沒有的人……

        樂不染就這麼在城西柳巷柴家小院住了下來。

        日常幽暗巷弄的柴家很小,是早年過世的柴老頭留下的遺產,一明二暗三間房,小院用來晾曬衣服,屋簷下堆著柴火,後罩房隔成廚房、浴間和茅房,倒也足夠柴王氏母子仨居住,不過如今多了一個她,本來不寬敞的地方就有點不夠用了。

        平時,柴子到附近的窯坊去上工,窯坊的老闆並不管飯,柴王氏數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的天摸黑就起,給兒子準備早飯和午飯,早飯是饃饃夾鹹菜,午飯是鹹菜配饃饃。

        接著她會擔著批來的漁獲到西市集去賣,下市時用賣不掉的魚和相熟的販子、店家換取一些蔬菜米糧回來,女兒勺娘就留在家裡收拾家務,繡些荷包帕子貼補家用。

        一家人多的沒有,日子倒也湊合著過,只是,柴子十六歲,勺娘二十,如今還沒有一門好親事。

        柴王氏那個心急啊,可惜柴子看來看去就是沒有合眼緣的,勺娘呢,就更一言難盡了。

        然而,她還是把曾經喝過她母乳的小姐,義無反顧的領回來了。

        賺錢的人沒有增加,吃口糧的人又多了一個。

        然後她還不幹活。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不是樂不染的拿手活,她在家裡晃來晃去,雖然有心做點什麼,卻幫不上任何忙,只有添亂的分。

        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在現代因為是獨生女,從來不碰陽春水,成年後,離了家,更不可能自己下廚,除非偶而心血來潮。

        勺娘對這位四小姐還是有印象的,小時候家裡要是有點什麼新奇的東西,一定是這位小姐給的,年節一定會有一疋布料和一小袋的白米,所以當時她和柴子每到過年,都會有一套新的襖子和香甜的大白米飯吃。

        這是她最鮮明的記憶。

        在她心裡,樂不染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主家的小姐,娘親的小主子,讓主子動手,奴才就該死了。

        徹底休息了兩天,樂不染便開始動起了腦筋。

        看樣子,她暫時是得在柴家待著的,至於待多久,還沒個定數。

        她手頭上就只有她娘給的一根有了年頭的金簪,弟弟的二兩半碎銀子,能用多久?用完了之後呢?

        柴家的家境不好,一間到處漏風,下雨漏水的破房子,雖然說家裡有三個成人勞力,但柴子一個月也就一吊多的工錢,柴王氏的生意說不上好壞,頂多換點口糧吃,勺娘的刺繡得錢倒是多一點,但是她整天要忙家務,能拿針動線的時候有限,如今再加上她……

        嗯,她總得找點什麼營生來做,至於改善這家人的生計……徐徐圖之吧,左右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

        「奶娘,不染沒去過市集,您帶我去瞧瞧好嗎?」她身上穿的是勺娘的衣裳,洗得半白的窄袖短襦,上襦下裙,一塊補丁也沒有,是勺娘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市集沒什麼好玩的,都是不好的氣味,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的辛苦人,老奴怕小姐受不住,不如留在家裡陪陪勺娘。」柴王氏已經擔起蓋上芋頭葉的背簍,正要出門,去晚了可佔不到什麼好位置。

        「沒什麼受不受得住的,凡事總有開頭,還有啊,往後奶娘喚我名字就好了,您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我,我聽著彆扭。」如今的她是已婚婦人身分,為了在外頭方便走動,她從善如流的挽了個婦人的小髻,隨便用根筷子固定髮髻,這樣出門,也就沒什麼好忌諱的了。

        柴王氏還想說點什麼,卻聽樂不染道:「再不走就晚了喔,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奶娘,帶我去啦。」

        好吧,就看看,看看能有什麼事?

*             *             *

        五月的平遙縣涼爽的清晨不過一下子,日光高照,就熱了起來,但街上的人群並沒有減少,擔蔥賣菜的叫賣聲說笑聲,豬肉攤剁肉的聲響此起彼落,鋪面也十分整齊。

        她的視線游來游去,看著市井容貌人情,這裡還不是最熱鬧的街市,多是賣吃食玩物的小街,也有不少臨街而住的居民,不少漢子翹著腿在早點攤子上吃燒餅油條,婦人裹著頭巾腳邊賣的是自家的青蔬,看起來安樂和平。

        她知道這年頭,男子只要有力氣、識字、頭腦靈活,要掙口飯吃並不難,但是女子想做營生拋頭露面卻處處受限,並沒有那麼容易。

        但是這樣就能難倒她嗎?

        並不,日子是人在過的,只要她想,總會有一條屬於她的路可以走,至於能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一步一步踏實的走就對了。

        柴王氏很快找到擺攤的地方,她是給了保護費的,只要不出差錯,就可以在這裡擺攤叫賣,也不會有閒漢、地痞流氓來找碴,就算找碴,也會有專管出來解圍。

        柴王氏是市集裡的熟面孔,左邊是個賣蔬果的販子,黃杏桃子酸李,蒂頭還連著葉子,幾把韭蔥,右邊是個賣草鞋的老頭。柴王氏把幾個疊放的竹篾從背簍裡層拿出來,鋪上芋頭葉子,再把底層的魚貨分門別類的擺上,便開始叫賣了。

        「快來唷,剛撈上的小鯽魚、新鮮大草魚,鯉拐子、青魚、花鰱……來晚了就要改天了,大嬸、小娘子來看看我的魚啊。」
她喊得起勁,卻沒幾個過來,有的匆匆看了幾眼便過去了。

        她的生意一直不見起色,畢竟,她的生意算小眾,可挑選的魚類少,那些個買菜的婦人、富有人家的採買都往大的魚攤子去,平日她也習慣了,可今日多了個樂不染在旁邊,她老臉不由得有些發窘。

        在一旁瞧著的樂不染嘻嘻一笑,聲音不大,但只要是經過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聽見她在說什麼。「這鯉魚可好吃了,譬如糖醋鯉魚,配上青紅椒、洋蔥、生薑、青蔥,澆上糖醋料酒,芡粉、麵粉調成糊,先炸得酥香乾脆……」接下來她又把鯽魚豆腐湯、紅燒青魚段、豆豉蒸鰱魚、剁椒魚頭、炸大小黃花、香煎帶魚都說了一遍,那些個大小嬸子、婆子都停下腳步,不走了。

        「怎麼聽起來怪好吃的……」

        「我都沒想過刺多的黃花魚還可以這麼做。」

        「噯,我還沒想到今兒個要煮什麼菜,我家裡那個回回嫌我做的飯菜沒滋味,我說小姑娘,妳這幾條黃花魚我都包了,不過妳得教會我那炸黃花魚的竅門。」主婦難為,天天煮菜,有時候想變點新花樣,討家裡老爺們的歡心,可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們只是主婦,可不是那些整天變花樣的廚子。

        柴王氏有些錯愕的看著樂不染,只見她笑容滿面。「行,看在您包下的分上,我還可以免費贈送您另外一道黃花魚食譜。」

        貪便宜是人性,靠人性賺錢也沒什麼,於是樂不染細細把魚的作法說了幾遍,該下多少油,魚要反覆瀝乾水分……直到那婦人滿意的離去。

        「小姑娘,也給我兩條大鯉魚和草魚,我買了兩種魚,除了本來的食譜,也得再送我兩道免費食譜吧?」

        精明會算計的主婦也不是沒有,但是樂不染並不介意,也不去糾正對方對她的稱呼,小姑娘也好,小婦人也罷,左右是為了行走方便。「您嚐嚐我們家的魚,新鮮不帶泥味,保證好吃。」

        這一來一往的,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客人,樂不染仍舊打著贈送食譜的口號,這一來,柴王氏一擔子的魚很快就見底了,她見時間還早,「奶娘,我有點餓了,想去買點餅子吃。」

        柴王氏的生意從來沒這麼熱門過,常常得熬到收市才能賣完,今兒個她才坐下來多久,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她想去買吃食,小孩子嘛,總是不禁餓,柴王氏還沒從荷包叮咚響的喜悅裡回過神來,便掏出幾個銅板。「可別走遠了。」

        她完全沒去研究樂不染為什麼會懂那麼多的魚料理?畢竟小姐好歹是樂府的姑娘,雖然樂老太太苛刻,但是在那環境長大,吃食見識絕對比她們這些下人要多,能張口就來一道菜,一點都不稀奇。

        樂不染從柴王氏粗糙的手掌拿了三個銅錢,慢慢的走出了她的視線,因為買魚的客人又上門了,柴王氏只能看見她沒入人群的一小片衣角。

*             *             *

        樂不染也沒去多久,趕在柴王氏收攤前就回來了,她的確買了些零嘴,是三塊噴香的藤蘿餅,另外還有一疊厚厚的紙卷,還是淨皮宣紙,以及幾枝大小狼毫筆。

        藤蘿餅是用白麵薄酥做成的,紫藤花餡佐以百果餡,微火烘烤,上面再灑上新鮮的藤蘿花瓣,看上去色澤鮮豔,吃起來有著清新的花香,在平遙這小縣城算是季節性的名貴糕點了。

        「妳這孩子,怎麼花錢去買這個?」她雖然只是個市井婦人,但也知道這帶著香氣的餅子三文錢可買不到……她還一口氣買了三個。

        這孩子連一身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哪來的錢?

        「我自己吃了一塊,這三塊一塊給奶娘吃,剩下的帶回去給柴子哥和勺娘姊。」

        「這麼矜貴的東西,不吃、不吃,妳哪來的錢啊?」

        「我出門時娘給了我一根簪子,曇哥兒給了我二兩銀子。」她也不隱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方才去把簪子典了,質押了一些錢。」她不只買了餅子,還去書肆買了宣紙,她有大用。

        「妳這孩子,一個燒餅就能對付過去的東西……」隨便吃總是能飽的,實在沒必要在吃食上花大錢,這般大手大腳,一根簪子又能用得了幾時?

        「奶娘,吃喝是小事,但也很重要啊,日子過得艱難,不更需要吃些好的,這樣多少能熨貼心不是?」就因為現實磨人,才更要對自己好,偶而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圖個心情愉快,也才有體力往下走。

        柴王氏捧著餅子,心裡卻愁上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圖個溫飽都很艱難了,對她來說,能省一個銅錢就有一個銅錢的好,心裡對樂不染的不會算計有些微詞,但是,那又如何,這孩子也不是自己吃獨食,而是把家人都算進去了,他們甚至稱不上她的家人……這麼好的孩子在婚姻路上怎麼就那麼坎坷,未來該怎麼辦才好?

        「奶娘,趁熱趕緊吃,涼了風味可就沒那麼好了,您別一個餅子也捨不得吃,往後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她催促柴王氏,自己動手把空竹蔑收進背簍裡,往肩上一揹,之前裝滿魚的背簍她沒辦法,這會兒魚賣光了,空空的簍子她還是揹得動的。

        柴王氏沒太把她的話放在心底,嘴裡嚼著藤蘿餅,卻有些食不知味,現在,家裡有四口人,既然今日的生意出乎意外的好,不如明日再多批些魚來賣好了,至於料理這件事,真不行,她就多問問小姐,一定不會錯的。

        只是明天運氣還能不能像今日那麼好?她把最後一塊帶著肉絲的餅子放進嘴裡,心裡沒準。

        因為賺了錢,柴王氏割了昂貴的豬肉,也就是上肩肉,在相識的婦人那裡得了一個菠蘿,沽了油,買了粗糖,喜孜孜的對樂不染說道:「回去讓妳勺娘姊做咕咾肉吃。」

        咕咾肉,酸酸甜甜,費糖又費油,奶娘為了她真捨得。

        回到柴家小院,樂不染找到了正在小灶前忙碌的柴勺娘,她正在問柴王氏不年不節的怎麼就割肉回來了?

        柴王氏說今天生意好,順道便割了肉回來。

        這時見樂不染進來,才知道她想借柴子哥的筆墨硯。

        柴子在窯場幹的是窯燒後,在燒成瓷的釉面上描繪紋樣、填彩的活兒,回到家,要是靈感一來,想到什麼圖樣,便用紙筆記下來,自覺不錯的紋樣送到主家手上,有時也能得留用。

        勺娘雖然不知道樂不染要筆硯做什麼,仍是幫她去柴子的房間取來,半截墨條,幾乎要見底了的硯臺。

        樂不染道了聲謝,逕自去水缸取了一小木桶的水,然後對著勺娘道:「晚飯就不用喊我了,時間到我自己會出去的。」

        沒等勺娘回應,她便一頭鑽進房間,放下了簾子。

        晚飯……這午飯還在鍋子裡,有什麼事重要到連著兩頓飯都可以不要吃的地步?

        勺娘發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她站在門簾處,透過縫隙看見樂不染將買回來的紙往炕上攤開,長長的紙起碼有八尺長,炕不夠放,她似乎不太滿意,瞧了眼泥地,也不滿意,最後折衷將白紙鋪展開來,不夠放的紙捲起來,用好幾塊外頭撿來的卵石當作紙鎮固定。

        鋪好了紙,她把買來的筆全部擺在炕頭,便開始倒水研墨,展紙選筆研墨沉思,然後彎腰蹲在紙前面,看似隨意的捻起一枝筆,一點一點的描繪起來。

       她就這樣蹲著,一手執筆,再也沒有抬起頭。

       很快,紙上出現細緻的圖案,她始終沒有起身,只慢慢移動腳步,隨著她的挪動,腳下的白紙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來……

        就著炕床而作,因為只有一個硯臺,她似乎有些不滿意,因為要不停的停下來注水、研墨,繼續,讓她頗有微詞,嘴裡嘟噥著什麼,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僂著腰認真專注的畫著自己腳下的線條……這邊是城門,從市鎮的巷道可以看得見小橋流水人家,河水輕流,老漢負手牽著驢拖板車,屋門前婦人逗弄小童,小黃狗追著蝴蝶,騾馬牛車人頭攢動,再往前走,碼頭的工人,正把貨物從小舢板上運載到貨船,熙熙攘攘,馬路上還有各式各樣的人,化緣的僧侶、客棧老闆夥計、搖搖晃晃的讀書人等,進入市中心,燈籠店、書肆鋪子、金飾鋪、藥行、布莊、腳店、肉鋪……琳瑯滿目。

        紙上越來越熱鬧,熱鬧得勺娘都捨不得離開,也忘了灶上的東西,她不錯眼的看著,直到柴王氏來拍了她一下。

        「做什麼呢,古裡古怪的,妳這丫頭飯菜都燒焦了啊。」

        勺娘轉過頭對她娘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朝屋裡比了比。

        柴王氏循著她的手勢看過去,看見樂不染低頭作畫,凝神專注。

        柴王氏看了心裡怦怦直跳,這是她認識那個小小姐嗎?

        她是不懂這些東西的,但是隨著地上越來越熱鬧的畫紙,她彷彿能看見一個縮小的人間天地在她眼前展開,要是圖畫好了,該是什麼驚人的樣子?

        對於樂不染展現出來的才華她沒半點質疑,雖然她離開樂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處境,但是一個商戶女能寫會算並不是什麼事,至於這風雅的畫畫什麼的,顯然三夫人沒少教她。

        「別看了,別擾了她。」她拉著勺娘,靜悄悄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賣魚賺到的銅板,「妳去一趟金紙店,多買幾根蠟燭回來,我看她這勢頭,沒把圖畫完,是停不下來的。」

        「娘,」勺娘握著她娘給的幾串銅錢,有些不明白。「我們還不知道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蠟燭這麼矜貴的東西,往常她就算趕著繡坊的活兒也只敢點一點燈油熬著,這會兒娘卻要她多買幾根蠟燭回來?

        依照她那細緻的圖樣,幾根蠟燭又怎麼夠?

        「娘相信她不會做無用工的,再說小姐也需要發洩發洩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棄,再堅強的女子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小姐卻始終不哼不吭,她還擔心著她會悶壞了身子,既然想畫畫,就讓她去畫,畫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來,心情要是很順暢些總是好的。

        這一夜,樂不染直到午夜丑時才離開房間,她揉了揉眼睛,在灶頭找到柴王氏給她留在蒸籠裡的一大碗白飯,臥著一個荷包蛋,旁邊還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飯菜扒了個精光,打了個飽嗝,把碗盤往桌上一推,往飯桌上一趴,指尖還留著未能洗乾淨的墨汁,壓根沒注意臉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             *             *

        樂不染是在炕上醒來的,天色早已經大亮,白灼灼的日光雖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間,但起碼從小窗子裡仍能讓人感覺得到那種敞亮。

        地上的筆墨紙硯已經讓人收拾乾淨,毛筆掛在竹製的筆架上晾曬,紙張也被虛虛的攏成了捲……

        她好像睡過頭了,不過昨夜她是怎麼回來的?她敲了下頭,都不記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裡洗了臉,用五指梳了髮,然後歸攏成一束,俐落的盤起來,發現炕頭有套乾淨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給她換洗的衣服,便又換了衣裳,這才拿了紙捲出了房門。

        她出來正好碰到捧著空木盆的勺娘,她這是已經洗完衣服,晾曬好才進的門。

        「奶娘出門做生意去了嗎?」她睡得真遲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興致勃勃的,還說要批更多的魚來賣。

         樂不染從桌上拿了一塊烙餅,咬住,擺擺手。「那我也出門了。」

        「小姐先吃飯吧。」勺娘看著木桌上動也沒動的飯菜。

        她晃了晃手裡的餅子,嗯,是蔥香的。「勺娘姊昨晚燒的咕咾肉真好吃。」擺擺手出門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這位小姐,是的,她還沒辦法很自然的將她當成姊妹看待,畢竟她那樣的出身,自從她住進他們家,沒倒過半句苦水,沒說過誰的一聲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讓人擔心,看著好說話,他們吃什麼,她也跟著吃什麼,讓人看不出來她好還是不好。

        就拿昨兒個夜裡的事來說,她起夜,見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著了,怎麼被扶回房間的,一早晨起,要是尋常女子,無論如何也是要問個明白的,她倒心寬,問都不問一下。

        勺娘哪裡知道,沒人哄的孩子遇事不會哭,也沒有哭泣的權利,留著悲傷的精神想法子尋到生路才是正事。

*             *             *

        平遙縣是京城轄下最近的一個縣,雖然只是個縣,但其實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樂不染這回沒有去市集,閒閒走著,巷子口已經有許多人走動,這樣走走停停,來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書鋪,學問浩瀚如海啊,是這個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聽過,這如海居是平遙縣最大的一間書肆,一進門,果然書香撲面,各式各書冊、圖畫,筆墨紙硯,應有盡有。

        「小哥,我想見你們鋪子的老闆,我有生意要與他談。」她簡單扼要的說。

        忙著用雞毛撢子掃塵的夥計雖然沒有出言驅趕,但是看她一個梳婦人髻的少婦手裡小心的拿著一個連卷軸都沒有的圖紙。「您這是?」

        「小婦人有樁生意,想見老闆一面。」她的聲音客氣,沒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裡的紙卷。

        夥計見她穿著雖然樸素,但態度真誠,又覺得她的聲音實在好聽,應該是個識字會讀書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後面去了。

        片刻,一個穿文士服,長型臉,臉上留著三綹短鬚,眼帶精明的男子從堆滿雜物的後門出來,他也不在意樂不染寒酸的打扮,帶著職業的笑臉問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點的地方?」她問。

        如海居的老闆一怔,做了個請的姿勢。「請跟我來。」

        樂不染頷首,絲毫沒有要來詢問於人該有的卑躬屈膝,態度平等,她將紙卷慢慢展開在一條長方桌案上。

        老闆臉色先是木然,接著是微訝,隨著紙張的攤開,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著動了,他站到圖紙正面,後俯身,臉上的訝色越來越濃,接著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鏡,差點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紙張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著祖父長大的,每天坐著祖父搖搖晃晃的腳踏車到故宮去上班,中午在北門的食堂吃飯,到了她該上學的時候,便只能提著媽媽做的飯盒進宮去給祖父、父親送飯,順便在宮裡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祖父總是告訴她,他們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宮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時的宮廷畫師,曾祖父也是,儘管時代遷移,局勢丕變,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搖的站在滿是文物的故宮裡,每天面對文物,好像在和過去的時空對話交流,和祖輩交流,後來的人甚至給了他故宮大內總管的稱號。

        故宮有接班的傳統,不少工作人員都是接父母的班進來工作的,玉卿卿也躲不過這樣的宿命,出了社會便栽進故宮的小辦公室。

        她天生對瓷器、珍玩、書畫和玉銅便有極深的辨識能力,可以說她三十幾年都在這器物四科打轉,只要她說不的東西,沒有人敢稱是。

        沒想到的是穿到這莫名所以的朝代來,得靠上輩子的那麼一點本事來賺銀兩。

        書肆老闆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幾乎一炷香那麼久,才抬起佝僂許久的腰,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臉色泛紅,兩眼放光,慢半拍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他咳了兩聲,像是要掩飾自己對這幅畫的激賞,這太不符合他生意人在商言商的挑剔形象了。

        「不知這放翁是小娘子家中什麼人?」

        畫的末端落款寫著放翁二字,筆端莊重,筆鋒圓融遒勁。

        「恕小婦人不能告知。」

        「哦,那小娘子說的生意是?」他也不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張圖老闆看值多少銀子?」她也不拖拉,面色坦然。

        「不如小娘子開個價碼。」畫是好畫,只是在大東朝這位「放翁」一點知名度也沒有,這在價錢上可以做一下文章。

        他是商人,從利字著手,誰敢說他不對?

        她毫不猶豫豎起三根指頭。

        書肆老闆有些色變,「小娘子這是?」

        「我要的不多,三百兩。」她語調輕鬆的像是在市場買大白菜。

         這還叫不多?三百兩可不是三十兩、三兩、三文錢,在平遙縣一百多兩就能買上一、二進的小院子,她好意思開口。

         「八尺《天上人間圖》,只要老闆敢坐地起價,一千兩也不是賣不出去,我只要三百兩銀子,並不多。」

         「這……」

        「我和老闆第一次做生意,不好太佔您的便宜,但是買賣雙方要是有一方不情願,這生意自然不能勉強。」她開始動手收拾長桌上的紙卷。

        不好佔他的便宜?難道她本來要的還不只這個價?這小婦人到底是誰給她的膽氣?

        她說得沒錯,這張圖只要他敢賣,絕對少不了那些個自詡為文人雅士的品鑑家收藏,或是鄉紳土豪用來人情饋贈買去,至於知名度,那根本不是問題,有多少所謂「大家」不是用炒作炒出來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6-9 07:00 PM 編輯

【第三章】    賺到第一桶金

  最重要的一點,真正的古畫真偽難辨,而且歷代淘洗,存世量少,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的,這幅畫作不論畫工、構圖都很精細,就連攤販的衣角都能繪出陰陽向背,樹枝的老枝新芽表現細膩,這幅畫要是推出,不說小小平遙縣,天下人都會震驚的。

  他在思忖的片刻樂不染已經把畫紙收好,看著空無一物的長桌,他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這是做什麼?」

  「買賣不成,趁著天色還早,我得趕緊去找下家。」

  老闆一下被噎住,接著板起了臉,「最多二百兩,放翁什麼知名度都沒有,就要我花三百兩銀子收畫,雖然這畫的確不錯,這是賠本……」瞧著她已經往外走,估計再說什麼都沒用,他痛心的喊道:「慢著,小娘子……價錢好談,只是我有個條件。」

  「請說。」

  「我在這位放翁什麼名氣都沒有的時候收了你的畫,你不能在做了一錘子買賣之後就翻臉不認人,做人是得講誠信的是不是啊?」

  「那是當然。」

  「往後小娘子再有放翁的畫作一定要先往如海居送。」肥水不落外人田,他這要求不過分吧。

  「正因為我講誠信,才把醜話說在前頭,要了您三百兩銀子,您收了我的畫,為的是雙方得利,我也不是那等貪得無厭的人,只要我在平遙縣一天,放翁的畫作你可以賣獨家,給了你我不會再給別家鋪子,至於往後我如果有機會離開這裡,那麼我說的這些就不算數了。」

  她並沒有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的打算,並且,人總是得給自己留後路,她並不打算一輩子都要待在這縣城裡,她還想去別的地方看看,一輩子那麼長,誰知道以後又是怎麼回事呢?

  老闆心道,這小丫頭,哪來這麼多的花花腸子,還從來沒有人跟自己這麼談生意呢,這樣的條件,他的心有些沒底。

  「你其實不用猶豫的,老闆,這對你沒損失,起碼這幾年放翁都還會留在平遙縣,她的畫作除了如海居又能給誰?」

  這是兩廂情願的買賣,他要是覺得她的畫值得,便給這個價,要是覺得不值,她也不勉強。

  「行,我答應你,三百兩就三百兩,但,往後的合作契約我們還是要簽的。」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只要誠心合作,這位小娘子不是背信棄義的人。

  兩人都不是拖拉的人,把事情談妥,老闆起了起草契約,很快把手續辦利索了。

  也許,他的鋪子能不能再進一步,就要從放翁的畫作開始了。

  一式兩份的契約,樂不染很慎重的看了一遍,「那就這樣,老闆,就請您簽字吧。」

  林如海並不擔心她看不懂契約,能懂繪畫價值的人怎麼可能是文盲白丁,但是對於這樣一個小娘子能識多少字,他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只是他一聽到樂不染讓他簽名,就知道契約上的條文是難不倒她,要是不識字的人,現在就該讓自己按手印了。

  毛筆字對樂不染來說沒有難度,只是為了區別畫作上放翁的簽名,她刻意用了左手,簽好名字,又按了手印,樂不染將契約遞回去一份。

  當然,林老闆根本沒想過,樂不染的左右手都能寫字。

  接過慶祥錢莊銀票二百兩,餘下的一百兩,五十兩兌成碎銀,五十兩換成一錠錠的銀錠,抱著銀子,覺得手裡沉甸甸的,像是在作夢一樣。

  她知道財不可露白,借了書肆的暗房,把契約和匣子裡的五十兩銀錠收進荷包,銀票和五十兩碎銀藏進胸口的暗袋,確定沒有問題了才離開書鋪。

  對樂不染來說,得了三百兩,她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買兩身衣裳、鞋襪、內衣,添置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再來,也替勺娘買個兩身,畢竟這些天穿的都是人家的衣裳,總是要還的……這一來,柴子哥和奶娘也不能少。

  她美滋滋的想著有錢的感覺真好!

  她的腳步輕快,就連單薄苗條的背影也看得出愉悅感,人還沒走遠,有道人影卻在如海居門口站定,眼睛餘光瞥了那離去的小姑娘一眼之後,再一眼,鬼使神差的又看了第三眼,黑暗的眼眸難得露出一絲的疑惑。

  那苗條的身影和腳步,給他一種說不上來的似曾相識。

  他看人從來看不進眼底,尤其女子,不論長相有多出眾,他總是一眼就忘,偏生,他就是覺得自己看過她。

  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他野獸般的直覺挽救過他的性命多次,只是一個女子,有什麼可在意的?

  「少君?」身後的長隨康泰順著主子的眼光看過去,樂不染的身影已經沒入人群,沒了蹤跡。

  「夜影。」連彼岸不回應他,喊了暗衛的名字。

  神出鬼沒的暗衛不見人影,讓人只感覺到一陣風。

  「查,不要驚動她。」

  高處颳下來的風驟然消失。

  連彼岸舉步走進如海居,康泰跟著看了下書肆的匾額,就算不解,也沒敢多問,主子的心思從來都不是他們能妄加揣測的,猜一百次,一百零一次都是錯的,總之,跟著就是了。

  小夥計正要上前招呼,卻被連彼岸涼薄的一眼嚇退,只敢怯怯的往裡頭喊了聲,「老闆……有貴客。」

  老闆頭也不抬,痴迷的杵在樂不染的《天上人間圖》前,敷衍的道:「你招呼就是了。」

  連彼岸也不覺得自己被怠慢,他聽到裡面有人聲,幾個大步來到書肆老闆面前,他身材高大,跟著俯看桌案前鋪著的畫。

  那畫一眼看去恍若繁星,從繁盛的街市到小柳橋下來來去去的漁船畫舫,漁娘撐篙,水光粼粼,再到城門外越來越稀少的人煙,直到密林飛鳥遠山,喧囂躍出紙面,那麼長的畫卷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是天上人間眾生相。

  暗影籠罩過來,終於讓書肆老闆抬起了頭,這一抬,人頓時機靈的清醒過來,趕緊走出桌案,哈腰頷首。

  他雖然只是平遙縣一個書肆的老闆,但是生意做久了,人的等次階級他還是分得出來的。

  眼前這男人帶著天生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自從他站定,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便撲面而來,他那金堆玉砌的貴氣,若是自己膽子小一點,絕對會沒出息的腿軟。

  連彼岸對老闆的招呼視而不見。

  「康泰。」連彼岸喊道。「問,那位姑娘。」

  哎呦喂啊我的少君,原來剛剛不是他眼花錯覺,他們家少君剛剛真的是在盯著人家姑娘看,都派夜影去探察人家姑娘的底細了還不夠,這會子還追根究底起來,這是天要下紅雨了嗎?

  他心裡打著小鼓,但表面什麼都不顯,「店家,我們家少君想知道方才從你家書肆出去的姑娘是為何而來?」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他們家少君想問什麼,要是你從小就和自家少君一起長大,他又一直是這副不陰不陽,隨便出去就得罪一票人的死德性,呃,是冷清性子,身為從小到大的長隨、親衛、發言人的他自然要肩負起重大的責任了。

  「樂姑娘賣了這幅畫與我。」雖然她的穿著打扮是個少婦,但通身看著卻更像個姑娘家。

  「買了。」孤冷的眼眸裡從來就沒有溫度的男人,此刻眼裡洋溢著他自己也不很理解的火花。

  「咦?」別說書肆老板,康泰也木了。

  連彼岸轉頭走了。

*             *             *

  樂不染當然無從知道書肆裡發生的事,她難得當了一回凱子娘,買買買買買,下手沒節制的結果,最後只能僱夥計推著車把她買的東西推回柴家小院。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她讓雜貨鋪的夥計把東西卸下來後,打發了賞錢,這才往屋裡去,隨手拿了兩疋布料的腳才挪了挪……這是什麼聲音?這時間點,奶娘和柴子哥都還沒回來,了不起家裡就一個勺娘姊,怎麼會有奇怪的聲音?

  哪知她一進堂屋,柴王氏和柴子、勺娘,一家三口居然都在,屋子裡的氣氛並不好,勺娘杏眼紅腫,顯然哭了不少時候,柴王氏也是一邊的抹淚,唉聲嘆氣,本來就憔悴滄桑的臉色更加蠟黃了,柴子則是坐在最邊邊的長凳上,一聲不吭。

  可也因為他面向著外頭,所以他最早發現樂不染回來。

  他尷尬的起身搓手,他個性耿直老實,即使樂不染樂意讓他喊妹妹,但幾日過去了,他就是喊不出口,小姐總是會讓他不經意想起早夭的妹妹。

  不過,要不是小姐,母親又怎麼能那麼快的從喪女的悲痛中走出來,接受了小妹一出生就夭折的事實。

  也許,再過個幾日,那妹妹二字他就能喊出來了。

  「奶娘,這是怎麼了?」樂不染也不介意這些,朝柴子點了點頭,沒問他這時分怎麼人卻在家裡,倒是勺娘見她回來,摀著臉,頭也不回的跑回了房間。

  柴王氏連忙擺手,「能有什麼呢?一把年紀了,就是不像話的鬧情緒,別理她。」柴王氏閃避,家醜有什麼可說的。

  不想說嗎?樂不染對別人家的私事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想法,等他們想說的時候自然她就會知道了。

  柴王氏用裙兜兩三下抹乾了臉,打起精神,「我聽勺娘說你出門去了,這是去哪兒了?」雖然說她是小姐,自己是下人,管不著她,但是這兩天她也看出來了,這位四小姐是個不拘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看似一點都不用她操心,卻也讓人操心透了。

  鄰里街坊對陌生的臉孔總是好奇的,在這縣城,誰家的雞下蛋都能說上半個月,誰家養幾窩豬仔都能打聽得清清楚楚,何況她還是個大活人。

  這孩子倒好,見了人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寒暄的寒暄,從沒當自己身分敏感,閉門不出啊什麼的,沒這回事!

  三姑六嬸七姨婆的街坊,見她沒什麼心眼,小嘴也甜,湊上前就問她小小年紀怎麼就梳了婦人頭,可是成親了?夫君是幹什麼的?

  她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告訴人家她是寡婦,丈夫死得早,就留下她一個人,夫家娘家都不要她,日子過不下去只能來依親,投靠柴王氏一家,語氣也不見怎麼可憐,卻哄得那些人都信以為真,除了感嘆她的家人無情無義,也說柴王氏仁義,居然收留這隔了好幾房,什麼丈夫的表舅的姨母的嬸嬸……的親戚,換成她們,可不見得肯當這冤大頭,畢竟多口人,就少份口糧,家家戶戶誰不這麼緊逼著過啊,哪來的餘糧?

  只是這寡婦啊,年紀輕輕的就成了破鞋,日子還長得很,沒人敢娶她,將來可怎麼辦?

  真是可惜啊,一個白白淨淨,眉是眉,眼是眼的姑娘家,笑起來水潤帶閃,雖說瘦弱了點,要是能好好養著,應該也能有個好將來的,只是,現在說這些都無用了,都嫁過人了,還死了丈夫的女人能有什麼盼頭?

  這年頭,不管什麼原因被休棄,錯處都在女人身上,所以很多女人即便在夫家被逼得日子過不下去,寧可自殺,也不提休離。

  也因為這點同理心,柴王氏附近的鄰里們對樂不染倒是頗為善意。

  柴王氏感嘆之餘,又見她手上兩疋絲綢布料,心裡咯噔一下,她不會一個早上不見就把手上所剩無幾的銀兩都花光了吧?

  想想她昨天的作派,這也是有可能的事,頭不禁有些暈眩了。

  樂不染沒有回應柴王氏的話,轉頭輕笑著,「柴子哥,勞駕你把外面的東西都搬進來好嗎?」把布料往桌上一放,自己去倒水喝了。

  在外面跑了小半天,還真渴了,連續喝了兩杯的白水,柴子已經一臉驚訝的把外頭的東西或箱或木匣子、油、黃草紙包都提了進來,一樣樣堆在方桌上。

  柴王氏已經不會正常的說話了。

  「你這沒有節制的丫頭,是把幾家鋪子都搬空了?」敗家女三個字都在舌尖了,就是吐不出來。

  樂不染從大大小小的箱盒裡搬出一大一小,「這兩個是我的,其他的,你們自己分了吧。」

  柴王氏母子當場石化。

  米面糧油菜布疋糖鹽醬醋就不說了,還有夏被、蒲草蓆鋪,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都是些什麼?居然都是他們母子仨的?

  「對了,柴子哥,那套文房四寶是要給你的,我昨日不是向你借了筆硯?我用著還挺順手的,就不還你了,奶娘,這六月的天熱得人睡不著,勺娘姊女紅了得,那藕色和湖藍的絲綢聽說是杭綢,輕薄柔軟,您讓她自己做兩身衣裳,至於您,我給挑了杏黃色,一事不勞二主,也讓勺娘姊給您做個兩身,至於柴子哥的衣裳在盒子裡,是淞江的飛花布,鋪子的老闆說這布料精細潔白,我摸著料子也不錯,柴子哥你也知道我的女紅不能看,只能用買的,款式要是你不中意,趕明兒個我再拿去換。」

  給他置辦衣裳、買文房四寶?柴子懵了,他長這麼大也只有他娘得空時會給他裁縫兩身衣裳。

  「你這孩子,到底是哪裡來的銀子?」杭綢……綢緞布料啊,哪裡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穿得起的?年節時身上有件厚實的棉衣就很不得了了。

  還有被子,買些棉花回來絮絮邊,用舊被套裝進去也就是了,誰家的被子不是婦人們自己動手縫製的,一床被子也算是好東西了,她倒好,一買好幾床,這是將他們全家挨個的分都備上了,這孩子,叫人想罵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柴王氏激動的說不話來。

  這一夜,不說柴王氏枕著芯子裝了薔麥和決明子的新枕頭,蓋著柔軟的新被,聽著夜裡的蟲鳴聲,枕下的清爽和身下的舒坦,雖然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時辰睡著的,但睜眼看到天光微亮時,柴王氏笑了。

  她一直有睡不好的毛病,家裡兩個孩子讓她操碎了心不說,家裡的經濟重擔又扛在她一個人身上,自從老頭子過世後,她獨立承擔至今,第一次覺得睡得很沉實,很安穩。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花了這麼多的錢,樂不染知道奶娘一定要問的,大家都住在一起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不是畫了一幅水墨畫嗎,今天就是拿它到畫鋪換錢的。」

  「那玩意居然能換錢?」柴王氏大字不識一個,勺娘也一樣,只有柴子這要頂門戶的男丁去私塾識過幾天的字,也就是說他們一家三口都是靠著天生韌性的本能在過活,能得溫飽已經很不容易。

  柴王氏想起昨日小姐為了那幅畫足足折騰了四個時辰,心疼不已,但是那樣一幅畫就能換回來那麼多東西,難怪當年柴子爹堅持要讓柴子進私塾去讀書識字,後來要不是她一個寡母無力供養兩個孩子,也不至於讓他停了學。

  貧家窮戶,哪有比吃飯活命更要緊的事。

  「對了,說到銀子,」樂不染從荷包裡掏出兩個十兩的銀錠,一個十兩的碎銀,「這三十兩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要是不夠,奶娘盡管跟我說。」

  拿出生活費來,她是為了自己,這些天她真的吃夠了粗糧混煮的饃饃配酸萬頭、以及柴王氏賣剩下腌漬的魚肉,她不是不知道大東朝的小門小戶一年到頭是難得有一頓乾飯吃的,平時有一碗稠粥就很了不起了,這粗糧饃饃恐怕還是因為她的到來才有的待遇,但是她私心覺得可以吃得更人性化一點。

  沒錢的時候有沒錢的吃法,如今有了銀子,在吃食這方面就沒必要再苛刻自己,畢竟人是鐵飯是鋼,有了健康,才有拼搏的力氣不是?省過頭,就算有了錢沒了健康也沒用。

  最慘的是,沒錢也沒了健康,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搭了。

  其實一剛開始,她對這時代的銀錢是怎麼個算法,一點概念也沒有,像她典了那便宜娘給的金簪,簪柄不值什麼錢,只有簪頭薄薄的幾片金葉子,換了二十兩銀子,買了幾枝狼毫筆和圖紙,她還是挑最便宜的買,狼毫一枝就要一兩銀子,宣紙便宜些也半兩銀子,她這才明白,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貴得有多離譜,許多人連買都買不起,一戶人家要供出一個讀書人有多不容易,傾家之力都不見得能做到。

  像柴家。

  而原主的原生家庭,樂林氏偏心到找不到北的作為裡,所有的兄弟都是為了樂啟開而存在的工具,除此之外,一文不值,而這些還不是想供出個官人來。

  可柴家與她不過是最尋常的僱傭關係,甚至在揭開這層布之後,南橋北路,兩不相干,可就因為那喝過幾年母乳的感情,柴王氏毫不考慮的收容了她這被家族放逐,無處可容身的棄子,給她溫飽,給她關懷,收留無處可去的她,單是這點,樂家拍馬都比不上,可她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些好,她不知將來能不能加倍奉還,但在她能力範圍內,願意給予一切她能給的。

  「我怎麼能拿小姐的銀子?不行的……」柴王氏很不安,一直搓手,人也沒清醒過來。

  三十兩,她就算賣魚賣上一年也掙不到這麼多的錢,這孩子卻說這些銀子要給她?還用什麼生活費做藉口。

  「我掙了錢孝敬您一點東西,您就痛快的收下,至於銀子,我力氣小,做不來挑水劈柴的活,也不懂洗衣做飯,但我也不能在奶娘家白吃白喝,這些錢不多,往後我三個月就給您這數目,您覺得可行?」

  「行行行……要我說,給太多了,你這孩子,不管畫賣了多少錢,要先攢起來,任何時候有個急用也才不心急。」柴王氏拍著樂不染的手背,覺得既窩心又心酸,還有更多道不明的激動。

  這孩子是知恩的,那些個樂家人怎麼就半點不知道這孩子的好?

  「來來柴子哥,你先把奶娘的這一沓收去她房裡擺著。奶娘,我肚子餓了,什麼都沒吃,您有沒有給我留午飯?」樂不染朝著還木立當場的柴子眨眼,挽著柴王氏的胳膊進廚房去了。

  「有有有,給你留了一大碗的臊子麵、圓肉瓜條和一小缽的水煮魚。」

  「奶娘,我們明日吃芋兒雞吧?」某人在擬菜單了。蘆花雞肉滑潤可口,荔浦芋頭軟而不爛,尤其是母芋,可微辣,可麻辣,只要有這一味上桌,她能吃得下好幾碗飯。

        「行,地窖裡還有幾條芋頭,趕明兒個我讓勺娘去向隔壁的李大娘買隻雞回來,咱們煮雞吃。」

  「咱們這買得到蘆花雞嗎?」沒有廣西的荔浦芋頭,要是能有產於山東的蘆花雞也能將就一下。

  祖父閒暇最愛帶著她去探索美食新大陸,不管是深夜幽靜的偏僻巷子角落,新開要大排長龍的館子,都有他們祖孫的足跡,祖父總說多旅行、多吃美食,可以打造不生病的體質,又或許和美食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才能培養出對食物的品味。

  但是,這些東西要是都在無法成立的條件下……人嘛,能屈能伸,普通的雞,處處可見的芋頭,只要有好手藝,也能煮出美食來的。

  柴子看著一老一少進了廚房,有那麼瞬間的錯覺,他居然覺得娘和不染小姐更像一對母女。

  他隱約還能聽見她問娘今日魚市的生意可好?

  娘模模糊糊的應了什麼,聲音是愉悅的……

  他的記憶裡,很少見到娘笑,她和城西大部分的市井婦人沒有什麼兩樣,總是從早忙到晚,年紀看著不大卻已經有些駝了的背,一年比一年還多的白髮,一心只想著如何讓一家溫飽的生活愁苦帶走了她的笑容。

  可四小姐來了,奇異的讓娘的臉有了陽光,讓冰冷的人心變得溫馨。

  他娘,笑的次數變多了。

  柴子帶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鬆懈,低頭將桌面上的雜貨分門別類,分送到了柴王氏和勺娘共同的主屋,最後珍重的抱著新褥子和文房四寶進了自己的房間。

*             *             *

  滿天星夜,皓白的上弦月光似有若無的照進樂不染的房間,映得滿室清亮。

  新被子、新涼蓆,她洗了渾身舒暢的熱水澡,身上也一身的新,對於她每天都要洗澡沐浴這件事,勺娘一開始是有些微詞的,畢竟,柳巷的水井是公用的,想用水,就得去到大雜院的廣場去提,不說來來去去的功夫,燒水還要費柴火,所以,柴家人忙碌了一天,頂多就泡個腳,洗把臉,隔個兩天,擦個身子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偏偏身為寄居米蟲的樂不染沒半點自知,天天要洗澡,這不惹人白眼?

  她能理解勺娘的辛苦,男人在外頭打拼,看人眼色不容易,可女子守在家裡也沒輕鬆多少,家裡庶務多如牛毛,誰活著都不是容易的事。

  她今日給的生活費裡,多少有些貼補勺娘的味道,至於勺娘體不體會得到,這就不管了。

  掛好了蚊帳,房屋角落還點了艾草驅蚊,艾煙裊裊,今晚應該可以睡一個穿過來後沒有蚊蟲叮咬的好覺吧。

  她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討厭蛇和睡不好,睡不好,是女人美容的大敵,樂不染心想,改明兒個一定要問一下柴子哥這附近哪裡有藿香、香茅、薰衣草、薄荷還是菖蒲、夜來香這類能防蚊子侵擾的植物,要是能在屋子前後種上一圈,既能享受沁人肺腑的花香,還能防蟲,一舉數得。

  再置口大水缸,缸裡養青蛙,蚊子貪陰涼,一飛近就成了青蛙的口中餐,嗯,不壞……是啊,人只要肯努力,日子又能壞到哪裡去?

  再壞,還能壞過一周前的那個十四歲就被安排嫁人,還嫁了個糟老頭,玩絕食玩掉小命的樂不染嗎?

  但是沒有原主,又哪來的自己?

  她不是什麼胸中有丘壑的君子,也沒想過要做什麼頂天立地的人物,最好能當個混吃等死碌碌無為、肆意妄為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人,但是這種事說起來容易,要是沒有大把的銀錢來鋪墊,難道喝白開水過日子?這是想醉也醉不起來吧?

  所以在這之前,她得先設法找到立足點,腳根站穩了,再談其他……放翁嗎?不是替她賺到了第一桶金?

  她並沒有打算密集的利用放翁來牟利,她一個什麼靠山都沒有的小女子,久久推出一幅畫,激不起什麼浪花,人家不會注意,也不會說什麼,可出頭鳥就不然了,在這沒有著作權,沒有出版法,沒有人權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的人,安分守己,謹小慎微,才是王道。

  她胡思亂想,想得昏昏欲睡。

  喀。

  有什麼砸中窗子的聲音。

  眼中的睡意頓時褪得一乾二淨,她盡量不弄出聲響的翻身坐起,悄悄的穿上鞋子,手往枕下摸去——

  她的危機意識很強,在這龍蛇混雜的城西柳巷,她從來不會以為上有片瓦,下有門板就能防得住有心人,權貴人家有的是護院家丁看門,柴家可是連條狗也沒有,沒有自保能力,天真只信朝廷的治安是沒有用的,沒看見所有的影片警察都是在片尾最後才姍姍來遲的嗎?

  她就這樣坐著,久到已經開始懷疑人生,喀地,第二塊石頭這回打中窗欞。

  「屋內的姑娘,可否請出來一見?」中低音,陌生男子的聲音。

  「我說不行,你就走人嗎?」說見就見,你是誰?

  外頭靜了一下。

  「除非姑娘想驚醒屋子裡所有的人。」這回,換了一把更加低沉,甚至魔魅,帶著不容拒絕的聲音。

  樂不染一凜,來人居然有兩個?

  她飛快的把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想不出來自己哪裡有出格的行為招人注目了?

  母湯啊。

  自己這距離美貌有八千萬光年的臉蛋,營養不良的小身板,應該不會有人看上眼,更不可能是為了財,她出門穿的可都是勺娘的舊衣服,飛快過濾種種不可能,她也不囉唆,刷地打開了窗戶。

  窗,小得很,只夠她露出小半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1 11:47 PM 編輯

【第四章】   與神秘公子的交易

  月色清明,照在窄小的庭院裡,奇異的彷佛給所有的東西都打上了一層白霜,包括那個一半浸潤在夜色裡的男人。

  說也奇怪,明明光線沒有好到足夠看清這個人的五官容貌,他光站在那裡,但樂不染就沒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到貌似長隨的另一人身上。

  「如果翻牆只是為了要問路,出了巷子口,左轉第一條街直走,右邊數過來第一家是里正的家,不客氣,不送!」兩個眼生的大男人「迷路」迷到姑娘家的小偏房來,到底是真心迷路還是蓄意迷路?有待商榷。

  所以,對他們客氣,真沒那必要。

  「要不是知道你住在這,誰耐煩沒事翻牆玩?」在康泰眼裡,敢對他家少君不敬的人,這世上是不存在的,要不早翹了辮子,要不沒出生,這姑娘到底是沒眼光,還是無知者無畏?

  樂不染眼神戒備,手往放在袖子的匕首摸去。

  果然是衝著她來的。

  那日她出了如海居,第一站便去了打鐵鋪,精鋼的匕首不同於一般鐵器,這把刀就花了她二十兩銀子。

  「我數到三,你再不走人,我就要喊了,到時候你也別想落著什麼好。」她的習慣向來是從最壞的惡意揣測一件事,況且夜半出沒的,能是什麼正經的善良之輩?

  康泰還想說話,卻讓連彼岸一個眼神喝止。

  他走向前兩步,黑髮、黑袍,雙腿勁實修長,他立在月光下,明明月光那般的亮,可他的眸卻仍像是沉在黑夜裡,望不盡的冷漠,和看不透的孤冷,如同天邊最冷冽的一顆寒星。

  「姑娘,請問貴姓?」盡管康泰已經從書肆老闆口中得知她的名字,回稟了他,再問一遍,為的是確定她是不是他想的那個女子。

  他的聲音在奇異的夜帶著奇特韻味的磁性,被夜風一送,彷彿聲音都融在風裡,令人難忘。

  「要問人家的名字,不知要先報上自己的嗎?」樂不染沒好氣的說。

  夜裡,微風清涼,屋裡一燈如豆,披著一頭青絲的女子眉眼看不清晰,但燭光卻映得她周身似起了一層淡淡的暖黃光暈,垂在肩頭的髮絲看似烏黑柔軟,看似恬靜,不料卻很是伶牙俐齒。

  男人看著她,眼神沉沉。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他卻想了很久。

  這人看著就是個惜話如金的人,既然不想解釋,也不想通報姓名,她決定關上窗戶,熄燈睡覺才是王道。

  看他這通身氣派,也不像會硬要撬門牆進人家家門的人。

  「連彼岸,你呢?」

  「樂不染。」樂不染也學他惜話如金。

  「你是樂家人?」他的聲音始終微涼,帶著漠然。

  「你和那一家子有什麼關係?」她豎起了戒備,原來是一丘之貉,可惜了這副好皮相。

  她真的是那個被樂老太太趕出家門的大歸姑奶奶,細雨濛濛的那日,從他眼尾餘光掠過去的那片衣角,是她的。

  再見,在書鋪外,她留給他的仍是背影,他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這回,第三次見她,總算解了他心底的疑惑。

  「就避雨借宿了一晚。」

  他借宿的那天,不會剛好就是她被趕出家門的那天吧?她隱約想起來,樂府那天似乎是來了了不起的客人,樂林氏沒空管她,才叫婆子隨便的把虛弱昏沉的她架出門,丟棄在外。

  托了他的福,他在樂林氏還沒想妥怎麼處置她的時候出現,否則毫無反抗能力的她,只有被遣去家廟或是更不堪的地方的下場了。

  「所以連公子是為了什麼而來?我已經不是樂家人,有關於樂府的事,小女子什麼忙都幫不上。」

  連彼岸定定看著她,黑夜般的眼眸彷彿會將人吸進去,他性情冷淡,與生倶來冷漠肅殺的氣度,往往一眼便會叫人腿都站不住,而他對著她這麼長時間靜止而專注的凝望,即便腿腳不軟,也該心頭小鹿亂撞了吧。

  只可惜,他遇見的樂不染是來自後世小鮮肉滿天飛的時代,靈魂年紀早就過了發花痴的年紀,而且她從來都不是外貌協會的人,至少對皮囊看得不是那麼重要,對於連彼岸她是好奇多過於對他容貌的關注,因此,眼神清澈,不見半點驚艷和愛慕之情。

  「不是。」

  不是什麼?她一下沒回過神來,他不是想問她關於樂府的任何事?

  「我問一句,公子你回應一句,我若是不問,你就裝聾作啞,既然沒什麼重要的事情,那麼,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她作勢要關上窗戶,打算走開。

  「哎。」

  她走得很堅決,身後卻有人一個箭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轉回頭,先看向自己的手腕,連彼岸也看著她的手腕,像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出手,可他並不打算放開,力道還微微的收緊,生怕他一鬆開,她當真走了。

  「公子有話直說了就是。」嚇死寶寶!一下、兩下,掙不開,她心裡有氣,口氣凶巴巴的。

  長身而立的男子微微側首,他看著自己以一彆扭的姿態握住人家姑娘的手不放,她的手腕真細,他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圈住。

  隔著不大的窗臺,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膚裹了一層珠光似的,許是月光和燭光給他的錯覺,連彼岸竟然覺得穿著淺綠衣衫,散著一頭不是很豐盛黑髮的她,如在畫中。

  心跳在這樣的緘默裡漏跳了一拍。

  這畫面,這簡陋的偏院,卻像是被人畫下一筆淡淡的溫柔。

  康泰多此一舉的摀住自己的眼,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有、沒有……眼疾發作真是糟糕的事。

  「『放翁』是姑娘的別名?」他放開那纖細不盈一握的手腕,雖是隔著布料,在離開的剎那,指腹還留著屬於姑娘家的觸感。

  他垂下的手,握成了拳。

  樂不染多看了他兩眼,內心也不糾結,爽快的認了,到底人家都找上門了,就不用多此一舉的否認了。「公子買下了放翁的畫?」

  心底微微的詫異是沒想到那幅畫不到一天時間就賣了出去,虧她之前還幾度小擔心了一下,擔心那幅畫要是賣不出去,書肆老闆可要怨死她了。

  「是,我覺得上頭的字好。」

  樂不染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不是覺得構圖活潑有趣,人物精彩生動,是因為上頭的簽名?

  這審美觀,該怎麼說?說他慧眼獨具,未免誅心,說他沒眼光,人家買了她的畫,覺得她字好……捫心自問,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就當是贊美吧。

  「那公子尋來為的是?」

  「下月下旬是祖父的壽辰,想求放翁一幅字回去當成壽禮送給祖父。」

  哇,二十七個字,沒想到這人也能一口氣說上這麼長的話,其實不只有她哇而已,康泰也掉了下巴。

  少君被什麼附了身?他跟著少君幾乎半輩子,他可以用他康泰的人格保證,少君說過的話,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個字,這回破了紀錄,老太爺要是知道不知會做何感想?

  「放翁寫一幅字需要多久時間?」

  「我還沒答應要寫。」任何能賺錢的機會她都不想放過,只是她原先的計畫中,並沒有打算頻繁的推出放翁的作品,再來,這人實在又呆又萌又逗,她忍不住想逗逗他,就算不能逗他笑,惹急了也好,總而言之,她就想看他除了面癱之外的表情。

  連彼岸望著她,看出少女眼底戲弄的碎光。

  他手一招。

  康泰過來,雙手奉上一小雕花匣子。「姑娘,這是訂金,大面額五千兩銀票,三日後來取書法,再奉上五千兩,可行?」

  樂不染只瞄了匣子一眼,這是改拿銀子當攻勢,拿錢砸她?

  嗯,砸得真好!她喜歡。

  「我被夫家休離,你稱呼我樂娘子便是。」在外頭走動多了,知曉外頭對女子的諸多不公,尤其一個被夫家休棄不要的棄婦,要不是柴家給了她一塊可以庇護的屋瓦,她可能被排擠、欺負的更嚴重。

  光憑她一人之力是改變不了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要在這女子地位低下的時代生活下去,只能護好自己,隨波逐流。

  棄婦難聽嗎?

  這並不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沒有選擇的選擇,從來都不是選擇。

  比起寸步難行的閨閣淑女,對她來說,已婚身分方便行事多了。

  連彼岸臉上原本淡淡示威的意味並不明顯,盡管只是一眼,但樂不染看得出來,他這拿銀子打人臉的奸計,非常的恰到好處,因為她吃這套。

  只是當他聽見樂不染要人家稱呼她樂娘子的時候,像是想到什麼,臉上微微閃過一種不知所以的情緒。

  樂不染覺得這會兒他看起來倒像個人了。

  他抱拳,莫名堅持自己堅持的。「就請樂姑娘臨摹一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帖。」

  天下人皆知,他那三朝元老的祖父對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情有獨鐘,幾乎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尋常物件再難討好,他這一趟出來辦差,來回費去時間頗多,眼看祖父的七十大壽在即,從那幅《天上人間圖》得到了靈感,若是能順道帶回壽禮,書法與畫作聯璧,挨的罵應該會少一點吧。

  樂不染一心撲在生意上頭,沒去注意連彼岸對她的稱呼。

  重金必有要求,要求必然刁鑽,就知道銀子不好賺,尤其這麼爽快拿出大筆銀子來的人,這不是挖了個大坑等著她呢。

  這世間,那些個文人雅士,高官權貴,誰不知道王羲之手書的真跡已隨唐太宗葬於墓中,後人能看到的全是摹本,這些摹本裡又以唐朝馮承素的「神龍本」最令人稱道。

  「神龍」是唐中宗的年號,摹本上也有年號小印真跡得名,被認為是馮承素奉聖旨於蘭亭集序真蹟上所摹,應該是最接近真蹟的摹本。

  這完全就是一種沒魚蝦也好的心態。

  現今的人很難想像真蹟的字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迷戀至此,甚至要帶進墓裡去,永絕於世,其實這所謂的「天下第一行書」其實是一篇王羲之酒後的草稿,總計三百二十四個字,只是這位書聖酒醒後,曾經試圖把原文重寫好幾回,只可惜都沒有在蘭亭集序時寫得好,又因為唐太宗李世民對王羲之如痴如醉的迷戀,那時的長安城一夜間就冒出成千上萬的王字真蹟,外地的收藏也如潮水般的湧向京城,幾位老臣為了鑑定真偽爭得面紅耳赤,最後也只能一網打盡,全部獻給了李世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論時代走到哪裡,這樣的人不管世代如何更迭,只有多沒有少過。

  李世民把王羲之捧為千古一帖,這故事,樂不染從她祖父口中聽了又聽,有一天,祖父酒興一來,喝得微醺,神神秘秘的從保險櫃裡拿出層層包裹的東西來,是一疊分層疊放,比保護什麼古玩奇珍、國家寶藏還要慎重的石刻摹拓本。

  祖父說,那便是王羲之的神品「蘭亭集序」的石刻摹拓本,雖是石刻摹拓本卻是真蹟。

  她從來不會質疑祖父的話,祖父從不誆她,祖父對王羲之的喜愛,要她來說並不亞於唐太宗,痴迷程度甚至將蘭亭集序的每個字,勾、撇、捺,翻來覆去研究個徹底。

  這幾片薄薄的石刻拓本,是祖父年輕時,去古玩市場時買回來的,除了她,就連她的爸爸都不知道祖父有那麼件寶貝。

  「看在公子的誠意上,我多問一句,不知公子要的是馮承素的神龍摹本還是王羲之的真蹟摹本?」樂不染眼色清明,十分的淡定。

  康泰聽得一頭霧水,但連彼岸倒是聽出她的話中有話。

  「王羲之的真蹟摹本?」馮承素的神龍摹本已經夠逼真的了,莫非?

  「不論是馮承素抑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由放翁來寫就只能是摹本。」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若是王羲之的真蹟摹本,價格上又要往上提一提,更重要的,收禮的人要是不滿意,我保證將銀子全數退還。」

  這不怕吹破了牛皮?

  樂不染淡定得很,可連彼岸卻淡定不起來了。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樂不染,這是第一回,他看不透一個女子。

*             *             *

  樂不染才把窗戶關上,就聽到門板剝啄聲。

  「不染妹妹,我可以進來嗎?」是勺娘帶著試探又微揚的聲音。

  「勺娘姊進來吧。」樂不染一點睡意也無,心裡正盤算著有筆大進帳後可以撒開手腳做點什麼,對她來說,銀子放著就是放著,也不會生出錢子錢孫來,再多也沒用。

  所以,投資就變得很重要了。

  「我以為妹妹睡了。」勺娘手裡捧著兩塊布料,是白天樂不染送的藕色和湖藍絲綢。

  樂不染隨手剪了燭心,讓燭光剔亮些。「我是夜貓子,不過子時不上床的。」

  「夜貓子是什麼意思啊?」勺娘珍重的把布料放下,怕粗糙木桌的小刺勾了絲綢料子的紗,下頭還鄭重的用一塊粗麻布給鋪墊著。

  樂不染乾笑兩聲,「呵,我的意思是我像夜鷺一樣喜歡晝伏夜出,以前在家時習慣了到處磨蹭,回過神來半夜已經過去。」打著馬虎眼過去,「不知勺娘姊這麼晚過來為的是什麼?」

  「不染妹妹送我這兩塊料子,我很是歡喜,可是,你送我這麼好的料子,自己穿的卻是成衣鋪子的成衣,太讓我過意不去了,這塊藕色的料子我瞧著適合妹妹的膚色,要是不嫌姊姊的女紅沒有外頭的繡娘手藝好,就用來給你裁製兩身外出衣裳可好?」她愛惜的目光從布料上掠過,顯見十分喜歡。

  「我這不是憊懶嗎,只想著省事,想著成衣鋪子方便,想挑什麼款式沒有,其他的倒沒有想那麼多,料子是專程為姊姊買的,你想做什都隨意,給我倒是不必。」料子是就著勺娘的喜好去挑的,沒道理又穿回自己的身上。

  勺娘喜不自勝。「那我就收下了,你瞧瞧這湖藍色多美,像夏天亮敞的晴空,要是用來給孩子做成半臂,再繡上不同的福字,穿在身上該有多舒坦,至於這塊藕色的就給咱們姊妹做成裙子,你我各一件,穿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倆是姊妹,你說可好?」

  樂不染點頭稱好,以她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勺娘的女紅沒話說,刺繡功夫嘛,美則美矣,就是少了幾分靈活度,只是,慢著,孩子?

  勺娘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侷促的摸著臉腮,動了唇,未語眼眶就先紅了。

  哎,她什麼都沒說就把人弄哭了,這下可怎麼辦?她最不會安慰人了。

  樂不染無聲的遞過去自己的帕子。

  勺娘揩了揩眼圈,「娘總以為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只有天知地知,還有我們娘兒仨知道,其實我心裡明白的很,我一個未婚卻挺了個大肚子的女子,再怎麼遮掩,又瞞得過誰……我夜裡總是想我的廷哥兒想得睡不著,只能拼命的拿繡活回來做,我以為我們母子的緣分也就這樣了……」

  她到樂不染這裡來,不是為了訴苦,也沒想過可以從她那裡得到什麼,實在是心裡太苦了,話匣子一開,積壓在心裡多年的苦楚委屈便如滔滔江水奔騰而出。

  女子有孕,反胃噁心,月分一大,行動不便,左鄰右舍住得近,根本瞞不過誰,雖說沒有哪戶人家吃飽撐著盯著旁人的家生事,但是真要有個什麼,要做到一手遮天,像柴家這樣的貧戶人家,哪有這麼容易。

  「白日裡,勺娘姊就是為了這事抹眼淚?」未婚生子啊,想不到看著保守謹慎的勺娘膽子這麼大,這是有多喜歡那個男人?又或是年少輕狂,只想著一晌貪歡,壓根沒考慮過後面要承擔的是什麼?

  年輕男女相愛,乾柴烈火,在現代都是政府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在這裡,即便禮儀規範嚴峻,對女子尤為苛刻,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男歡女愛有了孩子,只要有心迎娶,諒也生不出什麼事,勺娘這事,顯然結局並不如人意。

  原來,與她兩情相悅的男子叫孫遲,是個童生,孫家家貧,孫母一心寄望在兒子身上,希望他能奪得秀才功名,甚至在之後的科舉之路能青雲直上,因此對家世也是一貧如洗的勺娘不只看不上,還多次阻攔,兩個年輕人只能偷偷私下的來往。

  哪知孫遲一舉拿下秀才之名,要知道秀才是有許多特權的,能夠當上秀才在地方上就已經是個人物了,擁有秀才功名,可以免賦稅徭役,見縣官不跪,就算無法再前進一步,社會地位也是超然的,隨便想撈個族長、村里長來當,一點難度都沒有。

  偏偏當時的柴家,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因為柴父一場大病,每況愈下。

  沒多久,孫遲整理行囊,去了省城參加秋闈鄉試。

        一般來說,一個縣城能有幾個秀才老爺已經很了不起,要是能考上舉人,是可以算做地方官政績的,更別提考上舉人,那就正式踏入「官」的行列,對老百姓來說,已經屬於大老爺等級的人物了。

  孫遲中舉的消息傳來,轟動整縣城,孫母乾脆賣掉所有家當,舉家搬去了省城,對她來說,小女兒家的那些個情情愛愛都沒有她兒子前途重要,等兒子走上仕途,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

  勺娘和孫遲的感情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斬斷,而柴父終究沒能挨過這場大病,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孫遲拍拍屁股走了,勺娘又歷經了父喪,很遲才發現自己沒來月事,她沒敢聲張,又等了兩個月,這才悄悄的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訴柴王氏,柴王氏一掐日子,這孩子想墮掉他已經不可能,在愁眉苦臉了好幾天後,果斷的掏出十幾年來積攢的私房,將勺娘送到了遠親家去待產,直到足月生下孩子,便作主送給了隔著好幾個山頭的人家收養。

  勺娘如何的傷心欲絕,思念孩子也都是後話了。

  幾年過去,卻轉折聽到那戶收養廷哥兒的人家因為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一久,越覺得廷哥兒礙眼,便動了想賣掉他的主意。

  勺娘聽到這消息整顆心都碎了,輾轉託了熟識的人去探問,告訴對方她想把孩子接回來,不料對方一知道是生母想要回孩子便獅子大開口,要孩子可以,拿銀子來贖。

  更誇張的是,對方不知從哪裡得知勺娘未婚生子的事情,拿這件事當威嚇的話柄,若是柴家不照他們的要求給銀子,就要把廷哥兒的身世公諸於世,讓所有的人都知曉他是奸生子,他的生母有多麼的不知廉恥、失德和不貞。

  老實的一家人愁了、怕了,坐困愁城,這一來別說妄想把孩子帶回來,就算帶回來,孩子的將來呢?一旦事情鬧大,因為蒙羞自辱的柴家也可能因為這件事,無法在縣城立足了。

  一家人愁得頭髮都要白了,卻沒有人敢在樂不染面前表現出分毫來。

  「你想把孩子接回來?」樂不染先要問清楚勺娘的想法。

  她點頭。「我弟和娘還有我自己把這些年一分一毫攢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可是怎麼湊也湊不出來對方要的一百兩,娘說,要不就把屋子給賣了,地皮好歹值些錢。」

  這已經不是獅子大開口,是貪得無厭的訛人了,雖然說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但是一百兩,怎麼不去搶比較快!

  「就算賣了屋,把銀子都給了那戶人家,不怕對方食髓知味,拿你們當提款機?沒了銀子,你以後拿什麼養孩子?跟著大人餓肚子?有上一頓,沒下一頓的,還是跟著你們去流浪?睡大街,歇破廟?」雖說一家人能團聚比千金萬銀都值,就算日子再艱苦,心底只要有陽光,總能走出陰霾,但憑什麼一家人做得要死要活,卻便宜那些貪婪又無恥的人。

  她以為萬不得已非要給,多少給點辛苦費也就是了。

  勺娘聽樂不染這通分析下來,雖然聽不懂什麼叫「提款機」,但意思隱約是明白的,她臉色變幻,表情凄楚。

  老實說,樂不染也知道自己為難勺娘了,對一個一心想把孩子要回來的母親而言,她的話等於在寒天裡潑了一桶冷水。

  樂不染看不得這樣彷彿被抽乾生氣的勺娘,她放軟了三分語氣,「這件事你再多想想,考慮得仔細一點吧。」

  勺娘失魂落魄的走了,連料子都是樂不染提醒才抱走的。

*             *             *

  連著兩天,樂不染也沒閒著。

  工欲善其事便要利其器,答應了連彼岸要把王羲之真蹟摹本的《蘭亭集序》寫出來,便要知道這幅字用的是什麼紙和筆,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字寫得再好,很快也會被人識破,更別提什麼價值了。

  在後世,同樣是琺琅彩瓷,在瓶底下印上「大清乾隆年製」是作偽,但若堂堂正正的題上自己的名字,那便是高仿的藝術品。

  在這時空,也是同一個道理,哪來那麼多的真品古董,即便是有,市場也就僅限於一小部分的人,更多的人擁有不了那些天下奇珍,如果打造高端品牌,走古代的高端市場,成為皇室貴族、高官富商爭相收藏品,照樣能拓展出廣闊的市場空間來。

  她去買了鼠鬚筆和蠶繭紙。

  所謂的蠶繭紙,是利用繅絲的下腳料,連同浮在水上面的的蠶膠,用草簾子抄出,濾去水分,晾乾後便成了紙狀的薄片,就是絮紙,也叫蠶繭紙。

  鼠鬚筆就是黃鼠狼尾巴加兔毫製成的毛筆。

  東西買回來了,她看見柴王氏坐在堂屋的大桌子旁邊在納鞋底,這可不是好做的活兒,先得用家裡的舊布打鞋樣子,一層層的塗著漿糊,把千層鞋底子弄出來,再把麻搓成麻線,用頂針、錐子,一針針、一線線把麻線穿過去,把納好的布鞋上鞋幫,這沒一把力氣是做不來的。

  樂不染是穿越過來的主兒,壓根不知道做鞋子這麼麻煩,她只知道這不是什麼輕省活,手可疼著的。

  「好不容易集市休息,您怎麼就納起鞋底了?」

  柴王氏手上也沒閒下來,把樂不染好說了一通,說買的鞋子又貴又不舒服,完全是浪費錢。「都怪奶娘粗心,之前忙著家裡的營生,沒注意到你的鞋都磨平了底,我瞧著你雖然買了新鞋子,也不怎麼合腳,得重新做。」

  聽到柴王氏的話,樂不染又朝鞋底看了一眼,可鞋底是要用舊布黏好並晾曬的,奶娘的手裡怎麼會有現成屬於自己的鞋樣子?

  樂不染很詫異,見柴王氏不說話,她仔細的看了那鞋底,發現了些端倪。「奶娘,您不會把勺娘姊準備的鞋底修了,給我做鞋子吧?」

  鞋底明顯是後包上去的包邊,包邊的料子顯然比原先的布料要好上許多。「我都買了新鞋,您怎麼就把給勺娘姊的鞋底給剪了,剪了多可惜。」

  「你瞧你那鞋都把腳跟咯紅了,不合穿也不吱聲,你勺娘姊有的鞋子穿,不急,等家裡又有了舊布,奶娘再給她做。」

  樂不染頓時有些鼻酸。

  奶娘能捨了女兒的東西給她用,但她這是搶了勺娘姊的東西,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樂不染知道情誼就是這樣處的,彼此互相惦記,互相付出,你對我好,我難道還會不付出真心嗎?

  為了這雙鞋,勺娘和廷哥兒的事看起來她得管上一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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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9:42 AM 編輯

【第五章】   連公子的情愫

  第二天,她就著油燈一鼓作氣的把王羲之真蹟摹本《蘭亭集序》給寫了出來,筆墨未乾,筆才擱下,腰還來不及伸上一伸——

  「樂姑娘。」

  有人這回連石子也不扔了,輕盈如一片竹葉的飄進了樂不染的屋子。

  他還是一身的玄黑,進了屋也不吭聲,陽光照不透他沉黑的眉眼,就那樣盯著和幾天前又有些不同的樂不染。

  她還是那張小小的瓜子臉,雖然就幾天時間,但她臉上已經不見蠟黃蒼白,修長的柳葉彎眉,水靈晶亮的杏眸,逐漸有了少女該有的姿態。

  看似為了書寫方便,她穿著一件月牙色的窄袖半臂,不合宜的露出一節藕般的白臂,還有老讓他看不順眼,很想動手把它拆了的小髻。

  按理說,兩人是第二次見面,就算成年人,在面對連彼岸這樣身分的人時,都難免會侷促不安,然而她卻神色平淡,也不怕人多看了什麼,生出不該有的遐思,好似她面前站著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人。

  只是再尋常不過,他也是個男人,她對自己的吸引力也太過漫不經心了。

  ……吸引力,他什麼時候對一個人,還是個女子感興趣了?

  連彼岸被心裡的認知給震撼了。

  情動時,不知不覺間。

  「連公子來早了。」樂不染眉毛微微一蹙,語氣算不上好。他們約的是明日吧,這麼早來監工嗎?

  看著寒酸的小窗他進出自如,這麼自來熟,進她的房間就像入無人之境,完全沒有半點不自在,萬一她正在更衣還是沐浴……到底誰比較會想去死?

  就算名義上的她,現在不是什麼未出閣女子的身分……也不知道作為一個「看似」的權貴,怎麼會對這樣的環境,沒顯出半點的嫌棄來?

  這姑娘看起來很不待見他,兩次態度都說不上恭敬。

  「你不怕我?」

  「怕。」她唇邊有笑,眼底的笑意卻微涼。

  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有,只有死人才不會覺得害怕。

  「既然知道怕,為什麼我聽不出你語氣裡任何的恭敬?」他的嗓音驟然一沉。

  「你我交易,你情我願,你我是平等的,再說,你一次兩次不請自來,是端方君子該有的行為嗎,你覺得小女子如何恭敬得起來?」她不輕不重的損了回去。

  平等?頗耐人尋味的字眼,一般女子要求的不是寵愛憐惜、榮華富貴和府中掌權的能力?她要的是平起平坐的意思嗎?

  見他還是那副呆木頭的樣子,樂不染做了總結。「下回別悶聲不吭的出現,挺嚇人的。」

  「嗯,下回,我會注意的。」

  他向來說的話,做的事,都帶著一種天經地義的霸道,不容人有半點忤逆的,這樣的連彼岸居然破天荒的讓了步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要她的恭敬不可,倘若她對他必恭必敬,和所有的人沒有不同,他也不會惦記上她。

  他凡事不上心,二十二載的歲月,活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冰山,她卻像暗夜裡的一束光,勾引著他從黑暗無人處走出來,更像春日暮夜無人處突然綻開了的一朵花,讓他總覺得非來看看不可,就連路過這樣的藉口都用上了。

  樂不染也不是那種不知所謂的,她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轉頭見蠶繭紙上的墨跡已經乾了,便朝著連彼岸招手。

  「你要的摹本,過來瞧瞧可還滿意?要是覺得可以,就順便帶走吧。」說好的五萬兩可得銀貨兩訖才行。

  連彼岸人過來了,眼珠子卻在她右邊的粉色小傷疤轉了一圈。「你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那小疤看著不明顯,卻和她髮上的小髻一樣讓人礙眼。

  「樂家老太太送我這不肖孫女大歸的見面禮。」其實手背和頰上的傷痕已經沒了感覺,只要細心照護,相信再過段時間就會消彌無蹤,不留痕跡,但是這對待,她會記得這筆帳。

        她已經離開樂家,根本不想理會那個家,她本來就不是樂家的女兒,也談不上親情,只是替原主不值,攤上勢利自私貪婪,偏心到沒邊的祖母,為了長子的前途將親孫女往火坑推,哪裡想過,那可憐的女孩在高府過的是什麼日子,一個年紀比她爹還要大,以凌虐為樂的丈夫,府裡一個個落井下石的妾室,那種絕望和無助,讓她一命歸了陰不說,末了,還落了個棄婦的污名,這樣的樂家人談什麼親情?有什麼好讓她惦記的?

  她不是原主,自己也不是這裡人,更不是怯弱無助連撞柱都不敢,只能絕食求解脫的小姑娘。

  一無是處的樂家,唯一能讓她掛懷的,也只有一個給她送糖油餅的樂淺曇,但她清楚的知道,想單獨把他接出來是不可能的,古代家族對於男丁子嗣的看重,不是她一個外來人能想像的。

  走著瞧吧,溪到山前總會有路的,至於樂啟釗和楊氏,那生了原主的爹娘,到時候也一並看著辦吧。

  由於走了心思,她沒看到他那黑暗的眸中閃過一道冷戾的光。

  接著他把目光移到了木桌上的行帖,黑漆漆的眼底連續閃過閃電般的驚艷色彩。

  連彼岸不是那種能武不能文的武夫,他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論起身分,還是大東朝碩果僅存,開國元老連東天的嫡孫。

  摹本上每一個字勾勒的起筆、行筆、收筆,文字結構和章法結構之精準,維妙維肖,忠實的還原了原著,最令人驚嘆的是三百二十四個字中,凡是重複的字都各不相同,拿其中二十個「之」字來說,各具風韻,皆無雷同。

  連彼岸看了又看,無話可說。

  「這是五萬兩銀票。」

  她看著那一摞超大面額的銀票,心裡怦怦跳,不知躺在銀票下面睡覺會是什麼滋味?應該爽斃了吧?她微微睜大了眼,雖然沒有一蹦三尺高,但圓潤挺翹的鼻翼微微翕動著,顯示出她的心思也不那麼平靜。

  連彼岸看到了,面無表情的人,看似一如既往的漠然,然而嘴角微微勾起弧度,竟是笑了。

  這一笑,面容如夏花濃艷,只可惜樂四姑娘忙著對那些銀票流口水,錯過了美好的風景。

  「不用怕銀票不能兌現,這是整個大東朝都能通用的慶祥錢莊銀票,只要有慶祥錢莊的地方都能兌現,要是有人敢找你麻煩……」一塊透雕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珮從他的腰際解下,他的手指修長,指甲整潔圓潤,襯得這塊玉珮更加美不勝收。

  憑良心說,即便在器物三科的玉銅科浸潤了三十幾年,樂不染也不常見到這樣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好物,通體雪白剔透,瑩潔溫潤不說,外有兩只螭龍對首,兩首間繫繩作珮,繩穿兩顆紅瑪瑙珠,中央直行鏤雕「長宜子孫」四字篆書,表達對子孫的期許和厚望。

  「長宜子孫」是中國傳統大家族家長的觀念,就是希望自己的家業能夠世世代代傳承下去,家業興旺,子孫安逸富貴,玉珮表達了對後人的祝福和期望。

  這塊玉珮的背面雖然沒有指出是御製物品,但橫豎來看都不是尋常人家該有的東西。

  這東西,她不能要,不敢要,不管它的來路是什麼。

  五萬兩雖多,沒必要拿命去換。

  就算他是一番好意,怕她單身女子去兌錢的時候被刁難,或是被閒漢給盯上了,拿著他的玉珮可以請來官差解圍。

  她沉吟了下,把四萬兩退了回去,留下原先說好的一萬兩,心疼得直抽。「不如這樣,我想請連公子幫個忙,這四萬兩就充作跑腿費。」

  連彼岸挑眉,睜大一雙幽寒俊目,跑腿?

  整個大東朝除了皇上和家裡那個老爺子,還真沒有人敢指使他去跑腿的,這丫頭真敢說,膽子肥著呢。

  「來,你這邊坐下,我慢慢說給你聽,你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幫這個忙。」她指了一張椅子,把那四萬兩和玉珮放在了一塊,推向他。

  連彼岸坐下,卻沒看銀票和玉珮一眼。

  「是這樣的,我想請你出面,又或是透過關係找個有點家底的朋犮,去替我買個孩子……」穿到這個世界,他勉強算是她在這裡唯一認識的「朋友」,不託他幫這個忙,她還真的想不出來能託誰了。

  靜靜聽她說完,看著她一雙綻放精光的明澈雙眸,冷靜得像絕壁上的染雪青松,侃侃而談,一字一句無不顯示出主人的堅定和不退避。

  「繞上一大圏,你為什麼不自己出面?銀子能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

  「這不是不方便嗎?對方隨便一打探也知道我住在柴家,再說一開口就要一百兩銀子,我便宜誰也不想便宜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家。」沒有孩子的時候收養別人的孩子傳遞香火,等到有了自己的骨血卻把當初抱來養的孩子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怎麼都不對勁了,現在還想利用孩子的母親那點親情占盡便宜,他美喔!

  「一個陌生人,值得你花上四萬兩銀子替她把孩子贖回來?」

  樂不染嘆了一口真心實意的氣,四萬兩,她容易嗎?「是你值。」

  也不知連彼岸被取悅了哪裡,他深深看了樂不染一眼,起身。「有消息,我讓人通知你。」

  「多謝連公子。」她屈膝行禮。

  連彼岸走了,仍是從窗戶出去的,樂不染回過頭來看到木桌上的玉珮和銀票仍舊好端端的擱在那,「喂,連公子……」她沒敢放開嗓子來叫。

  連彼岸居然聽見了,隱隱傳來,「給了你,便是你的。」

  樂不染無法,人家沒把錢當錢,可她不一樣,她的未來可都寄望這些銀子呢,只是這塊玉珮,可讓她苦大仇深了。

  要不是想讓他收回玉珮,她又何必捨了那四萬兩?他人走了,留下玉珮這塊燙手山芋,她要不要丟臭水溝,當沒這回事?

  月光灑入小院,穿過木窗,照映得窗臺明亮和樂不染那張苦惱的小臉。

*             *             *

  連彼岸如同黑色的大雁,足尖輕點,如履平地的翻過柴家圍牆,又提氣縱身往上,宛如一支箭矢般,全無聲息的落在鄰家黑黝黝的屋簷上。

  「出來。」他道,手中不知彈出什麼,只聽著哎喲一聲,一身圓潤的元嬰少爺便從瓦當處身形狼狽的爬上屋脊。

  房子是矮房子,就算掉下去也死不了人,在連彼岸眼裡,這位少爺就是惺惺作態,他連虛扶一把的意思都沒有。

  「你跟那位姑娘說了什麼本少爺都沒聽到。」有人很快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連彼岸:「……」

  「我說你啊就是個見色忘友的,平常我跟你說十句話,你會應我一句就神佛保佑了,可今兒個呢,你和那姑娘有來有往,連入云,做人不能這樣的。」元嬰拍拍屁股,往屋脊上一坐,掏啊掏的掏出一把扇子來,故作風流姿態的搧起風來,可神情卻可比深閨怨婦。

  入云,連彼岸的表字。

  「敢偷聽我說話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連彼岸冷颼颼的說道。還出言要脅,小命玩膩了是吧。

  「我哪裡偷聽了?外頭暗地的夜影就不說了,明著不還有康泰在,他們可都知道我來了的。」他眼一瞪,可不依了。

  那位姑娘可神奇了,放眼京城,只要有人一走近連彼岸身前,不論男女,只要他一抬眼,來人勢必退避三丈外,那位姑娘卻不然,這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莫非他這兄弟幾日早出晚歸就為了她?

  「你說完了?」

  「哎呀,你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花堪折直須折,我從幼年光著屁股就認識你,十幾年的兄弟情誼,頭一回見到你對『人』,還是『女人』有興趣,你千萬要把握,別錯失良機,要知道下一個能和你說上三句話沒被你嚇倒的姑娘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別再挑了,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連彼岸冷冷丟過一瞥。「囉唆!」

  完全不懂看人臉色的元嬰雖然雙肩一縮,但立刻又振振有詞,「要說別的,我拍馬比不上你,可要論起評鑑女人,兄弟我可是一把罩,你信我絕對沒錯——」

  「你不在驛站待著,出來做什麼?」連彼岸沒好氣的打斷他。

  他們辦完事,原本要直接趕回京城覆命的,啟程那日卻在書鋪前面讓他撞見了樂不染,回京的日子便又順延了下來。

  元嬰趁機把平遙縣逛了一圏,卻覺得沒滋沒味。

  在意她嗎?連彼岸心想,不過是個能懂丹青的丫頭……只是,一雙水靈靈的烏黑大眼,端端正正的鑲在一張粉光玉滑的巴掌臉上,瞪起人來的那股氣勢,翹著的小嘴彎彎如菱角……她的模樣不斷在腦海中浮現,清晰又明妍,令人多了些想法。

  「那驛站又破又小,連個冰盆也沒有,吃不好、睡不著,嘴都淡出鳥來了,入云,咱們早點啟程回京吧。」他都瘦了一大圏,回府他娘親見了不心疼死才怪。

  再說京裡好吃好玩的那麼多,他都離開幾年了,花滿樓裡又不知來了多少纖纖腰肢的歌舞伎,那勾魂的媚眼全是風情,一想起來叫人小心肝亂顫,骨頭都酥了。

  「去幫我辦件事。」

  「好哇、好哇,我正無聊……等等,你不會是要我去替那位姑娘買什麼小孩吧?真要管這芝麻綠豆大的閒事?」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可見連彼岸和樂不染的對話都讓他一字不漏的聽了壁腳。

  要說這兩人自小在一起,元嬰在外人眼裡也算人中龍鳳了,偏偏就是他吃虧。

  底下奴才見了都說不應當,元嬰是堂堂世子爺,皇朝宗室,就算連彼岸再高貴,說到底還是臣子,偏偏世子爺就是壓不過連彼岸。

  可元嬰自己門兒清著,拋開身分不談,自己還真不是連彼岸的對手。

  連彼岸也從來沒當他是外人,對真正的外人,連彼岸是「冰冰有禮」,可那禮讓人由心底冒冷氣。

  只有對元嬰,是兄弟一般,雖然話仍舊少得可憐,卻是有擔當的。

  自小元嬰就是個闖禍精,小事連彼岸是不管的,有的是他爹娘替他收拾,然而;遇到殺身之禍,或是傷了皇家顏面的大事,最後都由連彼岸來承擔。

  連彼岸說,我是臣,鬧出了事情,不過捱一頓家法,你卻是國法。

  就這話,元嬰就認準了連彼岸,自己跟他是一輩子分不開的兄弟了。

  「還有,別當冤大頭了。」連彼岸又多吩咐了一句。

  她說了,一文錢都不想多給,不想讓那無良的養父母占到絲毫便宜。

  「呿,殺雞焉用牛刀,這點小事,就讓你見識小爺我的手段。」元嬰挺了挺胸脯。

  可不對啊,話說回來,入云也不知怎地,見了那姑娘,嘴就變得這樣瑣碎起來了?他在京裡一向也是這副孤冷模樣,沒事連眼皮也懶得抬,跟女人不說話更是出了名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哪裡出了問題,不近女色呢。

  可為了一件芝麻小事,他卻叮嚀又叮嚀,難道他真看上了那位姑娘?

  慢著!那姑娘再好,可是個下堂婦,嫁過人的……好吧,就算金風玉露更勝人間無數,這面癱男難道是真動了心肝?

  不可能,八字連一撇都不可能有,他不信!

  元嬰不知死活的靠過去,嘿嘿直笑,「事要是辦成,你要拿什麼酬謝我?」

  「我會把你經過胭脂城時,去招惹一個姑娘被摔得鼻青臉腫,還不要臉的說打是情,罵是愛的事,一字不漏,告訴侯爺夫人的。」到時候想要媳婦和抱孫子想瘋了的侯爺夫人可是會追究的,至於怎麼個追究法?那就是別人的家事了。

  「啊……啊……入云,你太狠心了,倒打我一耙,我和那姑娘什麼事都沒有,你要鬧到我娘那兒去,是要我小命啊!」他不要成親,不要成親……美人俯拾皆是,他幹麼要娶一個回來把他管頭管尾的?他還年輕,心情還不定……

  「康泰。」連彼岸喊道。

  「是,少君。」黑衣男子閃身一現,黑紅臉龐高鼻梁,濃眉下襯著一雙單眼皮,透出一股果斷和幹練。

  「把這卷軸用盒子裝了,快馬送回府去。」

  「老太爺要是問起,小的該怎麼說?」康泰眼看主子的模樣,是要留下來的趨勢啊。

  「隨便你怎麼說,左右,老太爺的大壽我是趕不回去了。」

  啊,這樣可以嗎少君?老太爺要是追究起來,小的到底是要誠實稟報還是欺上瞞下?事發的話,誰替小的擔待啊?

  連彼岸不再理會康泰,轉頭向元嬰道:「我回驛站等你消息。」縱身飛掠而去。

*             *             *

  手頭上有了銀子,樂不染拿了帳簿一筆一筆的核算,五萬三百多兩的銀子,自己也算得上是個小富婆了吧。

  手裡有錢,不說別的,最重要的就是置產。

  田地是一定要買的,柴家一畝地也沒有,家裡的口糧一直是拿錢去米鋪買的,十斤粗糧,了不起摻上一兩斤白米,家裡有人生病或是胃口不開的時候,用來騙騙嘴。

  這地方由於稻米產量不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上一碗白米飯的,要吃好米飯,就要有好水田。

  種稻子的概念她是有的,上輩子她研究過一旁人家的稻田,從播種到收成只用了三個月,六月收了稻子又種上新的秧苗,入秋前還能收上一季,平遙縣的氣候得宜,稻米一年兩熟,要她說,秋稻收完還能種上一季的冬麥。

  莊子呢,也不用太大,最好是附帶土地的,有個幾百畝的土地,挖上四、五畝的池塘養魚種荷,在莊子的四周種上果樹,幾百畝的土地用來種植糧食,玉米、紅薯、馬鈴薯,怕的是這些外來種,在大東朝也不知有沒有……

  再說這颳風漏風,下雨漏雨的宅子吧,改天勺娘的廷哥兒要是回來,那可就真的沒地方住了。

  這院子實在小,前後左右三間房,別說綠綠的小菜地都沒法種上,連最基本的蔥薑小白菜也得掏錢買。

  她一來,占了勺娘本來的房間,她本想著能不能往左右擴建出去,可這裡是哪裡,城西柳巷,這兒人多地少,一戶緊鄰著一戶,若是想買下別人的地,那得費多少力氣?

  她以為最好的辦法便是買個二進宅子,夠她和柴家幾口住了,到時候,菜地、水井、豬圈、雞鴨棚,甚至花園都能整治出來。

  想做就做,吃晚飯的時候,樂不染就把買宅子的事情提了出來,也把本想就地擴建卻行不通的想法說了一遍。

  「什麼?二進宅子,小染,那得花多少銀子啊?」還有田地和莊子?老實的一家三口被她的壯舉再度懵得說不出話來。

  「田地嘛,縣城裡的要是不好下手,縣城外的也不要緊,如果說莊子能夠連帶著田地那就更好了。」

  她倒是不拘田地非要買在城內不可,縣城裡頭有田地的人家除非遇到重大事故,否則是不太可能賣田的,城內外各有它的好處,價錢就是一項,城外的田地相對便宜些,她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就算不能每天淨往城外跑,僱個老實的佃戶莊頭也不是不行。

  這時,她就不得不感嘆手底下沒有可用的人手,她也知道人脈是無形的資產,你永遠不會知道它會衍生出多少好處來,但培養人脈也是急不來的東西。

  她想來想去能幫她跑腿,與人談事的,目前也只有一個柴子哥。

  她自己出馬,凡事掌握在自己手裡當然是好,可她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棄婦,要是突然拿出一大筆錢來置產,落在有心人眼裡,恐怕好日子就到盡頭了。

  但無論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宅子莊子和田產是一定要置下的。

  柴王氏今晚操辦的這頓飯樂不染非常中意,她喜歡麵食勝過米飯,這碗打滷麵除了味道鮮美,溫水發了的大蝦米、發好的香菇、木耳、腌了醬汁的肉絲、紅蘿蔔、雞蛋加到恰到好處的芡汁,上桌後配上油潑椒萸,新剁的蒜泥,下麵正好。

  麵條吸進嘴裡好像才嚼了兩下,品了些勁道,就自動的滑進肚子裡去了。

  樂不染吃了兩碗,小肚子撐得圓溜溜的。

  柴子幾口把麵條囫圇下肚,抹了嘴,等著樂不染繼續說。

  他喜歡農地勝過去窯瓷場上工,看著稻穗黃澄澄的迎風搖曳,一年辛苦的收獲,心裡的那種滿足,筆墨無法形容。

  小時候的他總跟在柴老爹屁股後面下地,抓蟲、除草,常常一身髒的回家,父子倆荷鋤伴著夕陽歸家的景象,是他猶深的記憶。

  方才他被樂不染描繪的景象激起了對種地的美夢。

  柴家原來是有田地的,只是給柴老爹治病的那些年,一畝、兩畝的賣了,後來,柴老爹還是走了,娘仨只剩下一間破屋。

  柴王氏見兒子一臉的躍躍欲試,看著小姐的眼睛都不會眨了,拍了一下他。「你這孩子也不幫著娘勸勸小姐,還跟著附和,不像話。」

  柴子委屈了。「娘,我這不是什麼都沒說嗎?」

  樂不染的視線落到了柴王氏的身上,點漆的靈動雙眸像含了淺笑似的道:「奶娘您想啊,要是有了田地,種出來的糧食除了繳稅,剩下的夠我們一年的口糧,我們再也不用掏錢出去買糧食,吃不完的陳米,還可以賣錢,不是很好?所以這田地我是買定了。」

  柴王氏一向知道四小姐主意大,買房、買地,是她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瞧著小姐那從裡到外讓笑浸透了似的笑意,曝嚅著說:「可這間房子畢竟是柴子的爹留下來的……」

  故土難離,這是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有的捨不得,樂不染能理解。

  「奶娘,買了宅子,咱們先去住看看,要是住不慣,再回來把舊宅翻修,您要想著了,隨時都可以回來住個幾天。」

  柴王氏看著處處都替她想到了的小姐,咬了牙,「小姐有事盡管使喚柴子就是了,他從小在縣城長大,上至鄉紳,小到胡同,都有熟識的人。」

  她不是頑固不知變通的婦人,也不會墨守成規,生在市井,半生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不為她自己,她也希望她的孩子們都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小姐有能力置產,她心裡門兒清,房產置下來,那就是小姐的,讓他們一家過去住,那是情分,他們只有跟著高興的分。這回小姐用得著柴子,那柴子就是小姐的人了。

  「那小姐就等我消息吧。」柴子喝了茶,抹抹嘴,片刻也坐不住就想出去打探消息。

  對於稱呼,樂不染已經懶得糾正了,倘若他們這麼喊覺得心安,就隨他們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11:16 AM 編輯

【第六章】   大手大腳置產買地

  柴子鼓足了勁去辦事,兩天後的午間,樂不染跟著柴子去了官牙行。

  到了地方,一個中年漢子已經等在門口了。

  「陸三叔。」柴子打了聲招呼,又介紹樂不染。「三叔,這是我家小……我家小妹,小妹,這是陸叔。」

     漢子一看就是和氣生財的精明人,笑咪咪的一張臉,凹進去的小眼很是明亮,看人專注,說起話來更讓人覺得誠懇得不摻任何水分。

  樂不染微微頷首。

  陸三叔笑呵呵的說道:「小娘子,我家姓陸,排行第三,您叫我一聲陸三就成,前兒個柴子來過,說是您想要買宅子,我手頭上正好有幾間宅子要賣的,不如進來牙行,咱們慢慢分說?」

  對於樂不染少女模樣卻挽著婦人髻,他沒半點好奇,誰家沒些事?他不是那些窮極無聊的婦道人家,靠說嘴過日子,對他來說賺錢才是正道,其他的都不重要。

  樂不染點點頭。

  陸三介紹了兩處宅子,一處在鬧區,兩進的宅子,柴家人不算多,綽綽有餘了,只是價格不便宜,要價一百八十兩。

  樂不染首先便否定了這一處,鬧市之中,太過鬧騰,雖說買東西或是辦事要便利一些,但是太過吵鬧,價格還貴。

  陸三笑道:「我也不建議小娘子選這一處,畢竟是住家,太過鬧騰住著也不舒心,您再看這一處,這處宅子極好,四周住的都是耕讀人家,還靠近咱們縣裡的藍田書院,住在書院旁,聽著朗朗讀書聲,也是很不錯的。」

  樂不染看了柴子一眼,有些心動,她去過柴子的房間,他幼年失學,可房間裡都是自學的書籍,雖然沒幾冊,卻叫他翻得都起毛邊了,嗯,倘若他有意回書院去學習,她倒可以成全他。

  「那這一處價錢如何?」

  陸三知道這小娘子是心動了,他笑得更加殷勤,「因為靠近書院,宅子、價錢都比之前那間宅子要大、要貴了些,對方咬死了一口價,也因為價格咬死了,賣了快半年都還沒賣出去。」

  這屋主原是個行商,來到這裡置了產業,偶而來盤桓幾個月,倒也愜意,只是一年前患病,很快去世,子孫為了爭奪家產,便打算把這間宅子賣了變現,現在因為賣不出去,家裡鬧得不可開交,兄弟幾乎成了仇人。

  陸三鼓吹道:「要是您有意思,我就帶您去看看。」

  「對方打算要賣多少銀子?」

  「要價二百兩,要我說這個價錢在縣城是高了的,我可以幫您去要個實誠的價錢,大概還有一些談判空間,不過我預估一百多兩還是跑不掉的。」

  「那就先去瞅瞅吧。」

  宅子在城南的雁子胡同。

  樂不染首先看到的是外沿的風火牆,足足有丈八,刷著灰白,牆頭頂黑色瓦簷,看著低調又氣派。

  門裡頭,又是另一番景象。

  繞過有著須彌座的照壁,有著三間房的一進門屋,兩面牆爬了開著紫色小花的藤草,月洞門隔開內外二進的廳堂、東西廂房和跨院,繞過遊廊,它的三進院落不像典型的宅子往目字形方向,也就是縱形方向進一步的發展,是沿著橫向發展出去,自成一個院落。

  三十來步深的庭院,鋪著細白石子的走道,面上用鵝卵石嵌成蓮花圖案,院落寬綽舒朗,中央有兩棵很有年頭的垂絲海棠樹以及也不知為什麼會交纏在一起的桃杏樹,樹下安著石桌和四具石墩。

  這些花樹不是一年兩年能打理出來的,可以發覺是能工巧匠妙思,費了不少力氣的,只是許久沒人住,看著荒廢了不少。

  她喜歡這間帶著低調樸實還有歲月痕跡的宅子,她相信奶娘也會喜歡的。

  「那就有勞陸三叔幫忙說合了。」

  「小娘子好魄力,那我立即去找對方商量。」陸三心頭一喜,要是買賣順利,那他能拿的就更多了,他也不囉唆,送走樂不染兄妹,便著手辦事去了。

  兄妹倆回到家,樂不染將要買的宅子靠近書院的事情和柴王氏母女說了,還道,等簽好約那天,也讓大家都去瞧瞧,要是覺得哪裡不舒心,再請人來修繕。

  柴王氏和勺娘聽了點頭又搖頭。「哪需要這麼費功夫,小姐看中意的宅子肯定不會錯。」

  樂不染莞爾一笑,「說完了這事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提一提,柴子哥,你也該考慮回學堂進學了。」

  眾人都怔住了。

  「學堂?」

  「我向陸三叔問過,藍田書院一旁就是崇儒學堂。」

  柴子沒說話,他不是沒想過繼續進學之事,當初看見同學歡喜的去學堂讀書,他也羨慕過,只是生活逼迫,慢慢便撇開了那點念想,曾經的雄心壯志,早被生活給磨滅了……

  「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回學堂去,會被人笑話的。」

  「求學沒什麼年紀大不大的,你才十六歲,學海無涯,識字充實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和聰明,凡事就怕無心,再說,就算不往科舉的路上走,柴子哥將來要替妹妹管理莊子田地,總不能讓佃戶給看輕了去。勺娘姊要有可依靠的娘家,將來要是盤了鋪子做上生意,我也需要足夠強大的人可以依靠,你覺得這個家誰來當這人最合適?」樂不染殷殷引誘。

  柴子環顧一屋子的女人,所有的茫然和遲疑瞬間消散,他力拍胸脯。「我來!」

  樂不染滿意的點頭,果然她沒有看走眼。

  她想把外頭的事情交給柴子去負責,就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柴子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只是時運不濟,他要是能立起來,對柴家的經濟會有一定程度上的幫助,再有,她一個女人一下又是房又是田的買,還要買莊子呢,她不想因為這件事招來樂家那些豺狼虎豹的覬覦,生出別的事來,把柴子哥拉進來,他是男人,算得上是柴家當家作主的,也理直氣壯些。

  何況將來的莊子、田地、水塘、果樹只會多不會少,她得趁機將柴子哥訓練成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陸三的行動力極強,不到兩天便讓人捎話來,說是和對方談成了,約了中午在牙行簽約。

        樂不染領著柴家人去看了宅子。

  柴王氏自打在門口看見長長的圍牆、繞過影壁進屋後,驚嘆聲就沒歇過,母女倆逐個去看了屋子,滿意的直點頭,一個說前後有兩個水井,將來不用再去外面取水,家裡要吃水、洗漱方便多了,聽說城南的集市也在這附近;一個說屋裡有著臨窗大炕,光線充足,坐在上頭做針線,再也不吃力了,放在心上沒說的是,要是她的廷哥兒也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好。

  既然大家都高興,轉到牙行的時候,房東也到了,在牙人的見證下,房東和樂不染痛快的簽了約,付了一百五十兩的銀子。

  說實在,以一百五十兩成交還真讓她有幾分詫異,陸三能砍掉對方四分之一的價錢,可見有多賣力的要促成這樁生意,這陸三是個能幹的,因此,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小娘子爽快,那麼就有勞哪位跟我到衙門去辦交割登記?」

  「柴子哥,就勞駕你和陸三叔跑一趟了。」樂不染道。

  柴子自是當仁不讓。

  「另外,我還要偏勞陸三叔一件事。」樂不染木著臉,把買了宅子之後,反覆琢磨很久的事說了出來,「我要辦女戶。」

  柴王氏和勺娘、柴子都齊齊抽了一口氣,就連陸三也多看了樂不染好幾眼,一臉的不確定和不贊同。「小娘子,這可不是玩笑,您可慎重考慮過了?」

  女戶是什麼?

  便是戶籍裡沒有男丁,女人做了戶長,但凡這樣的人家要是有個兒子還好,等兒子長大成人,也就和大家一樣了,若不幸連個兒子也沒有,只好招贅婿。

  這贅婿嘛,能有什麼好的?任憑你花容月貌,本領通天,哪個好男人不到走投無路,肯入贅的?

  她年紀這麼輕,別一時想偏了,一輩子可就難了。

  柴王氏把她拖到了一旁,循循勸導,想改變她的想法。

  自從四小姐來到家裡,她想做什麼,柴王氏從來不曾有過意見,但是女戶……小姐才幾歲,還不滿十八,就這樣斷絕了自己的婚姻之路,說什麼她都不贊成!

  樂不染知道奶娘擔心憂愁的是什麼,要是旁人的意見,她大可一笑置之,但奶娘是對她有恩的長輩,要沒有她,又哪來現在的自己,對柴王氏,她得把事情掰開來分析給她聽。

  「奶娘,您是知道樂家人有多惡形惡狀,小染在您這活得那麼好,如今能買房置產,您猜樂家人會不會藉機來找事?」

  柴王氏一想到樂老太太的嘴臉,還想掙扎。「就算那家人得了消息來找碴,不還有你柴子哥在,再不濟,奶娘這條老命跟他們拼了!」

  樂不染溫柔又堅定的搖頭。「奶娘,不值得,除非我們能離開縣城,讓他們找不到我,要不然大家同住在一個縣城裡,有心要找一個人,就算我們從柳巷搬到了雁子胡同,也不是個難事。」

  更現實的是買宅置地不可能靜悄悄的暗著來,什麼動靜都沒有,樂家人早晚要知道的,所以她也沒打算要藏著掩著,她要立了女戶,她就是獨立的人了,誰能挾著親恩從她嘴邊搶食?

  柴王氏被樂不染的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但是你的一輩子還那麼長……這可怎麼辦?」

  「奶娘,嫁不嫁人有什麼重要的?要是嫁到不貼心的夫婿,凡事更得自己來,不嫁人不用侍候公婆,沒有難相處的姑叔、勾心鬥角的妯娌,一個人有什麼不好?這世間,又有多少真正相敬如賓的夫妻?咱們只看眼前,還沒到的事情,往後再說吧。」防人之心不可無,做另一手防備沒什麼不好。

  其實她也知道這個時代不一樣,女人別說出門是個大問題,女人的價值也無法在工作中體現出來,經商、掌管生意更是離經叛道,嫁人生子才是完整的一生,所以她需要柴子哥在外為她奔走,自己只在背後拿主意,還不都是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風險,一部分和現實妥協。

  柴王氏就算心裡著急,卻是長嘆了口氣,不再勸說了。

  大東朝允許女子再嫁,無論守寡、和離,甚至休棄的女子都行,對女子尚且寬容,更不用說鰥夫再娶了,小姐是那樣被夫家見棄,合該更有個良人伴她一生才是。

  她們說話並沒有刻意避著陸三,見她倆談完了話,趕緊把話題岔開,「那這女戶,小娘子還要辦不?」

  「辦!」樂不染點頭道。

  「我辦事,小娘子放心,我聽柴兄弟說您還有意買田?」

  「是有這想法。」

  「那您可是找對人了,這平遙縣不管城內城外的田地,沒有我不知道的,您想要,我都能替您找到合意的。」陸三大包大攬的拍胸脯,語意巴結。

  「這許多事都勞您去跑腿了,哪有什麼信不過您的地方,既然您有門路,最好是找莊子能連著田地,不拘多少,一兩百畝都可以,至於詳細的情形,就讓柴子哥跟您談,咱們家的田地以後都歸我大哥管理,這事,他說什麼是什麼,我就不再摻和了。」她對田地的知識都是從書本裡來的,哪裡及得上柴子哥和真正種地的農人。

  一旦買了田地,那些佃戶裡一定不缺種田高手,到時候,她得用則用,不得用就去找,總能找到合她意的人。

  柴子跟著陸三去了衙門交割房契、立戶,又給了衙門的文書一兩銀子,將全家的戶籍都轉到城南來,柴王氏則是領著樂不染和勺娘回家。

  至於陸三的仲介費用也沒少給,樂得他笑逐顏開。

  回到家,柴王氏逕自往後院的灶間走去,「買房是喜事,我來給你們做大劐肉、肉燒筍乾,替小姐慶祝慶祝。」

  樂不染一聽柴王氏這麼說,想到肉燒筍乾的滋味,嘴裡頓時有些饞了。

  這裡的筍乾是毛筍尖,已經長得半大,甚至快有成竹大小的那種筍子,別看已經快要長成,可筍尖還可以吃,而且筍節特別長,切成塊後放進壇子裡,淘上燒開放涼的水和鹽,不能有半點油星水分,放上七天,要是天氣熱時間更短,就是下飯的酸筍塊片,用來做各種美食,更是美味中的美味。

  柴王氏最擅長腌漬各式的泡菜,小紅蘿蔔和黃瓜條白菜萵苣,經她的手一弄,都是上好的泡料,柴家一年到頭桌上不中斷的泡菜,都出自她的手筆。

  大劐肉就是最注重刀工、火候的獅子頭。

        獅子頭費工,沒有等閒功夫真的做不來,這時候的人可沒有絞肉機幫忙,要把肉變成肉末可得一刀一刀慢慢來,細切粗斬,揉成丸子的獅子頭放油鍋乾煎後,將所有的佐料放進砂鍋,再用文火燉上小半時辰。

  「我去給娘打下手。」勺娘回屋子要換下外出服去灶間幫忙。

  等糙米飯開始沸騰散發出米飯特有的香味,紅燒的筍乾香氣也彌漫出來時,就聽見門外有人叫喚。

  某個等吃飯的閒人當仁不讓的出去開門。

  只見一輛烏木大馬車停在門口,看著樸實無華,可拉車的馬匹是不摻一絲雜毛的駿馬,車夫也不是一般尋常的車夫。

  要樂不染說,他活脫脫就是個門閥貴族的範兒,身上的衣服看著很不普通,髮頂束著玉冠,袖口、領口、褲腳都是精緻的繡樣,甚至靴子上還繡著雲紋,這樣的人一看就是皇城根下實打實的公子爺,怎麼跑來當車夫了?

  裡頭難道是更了不起的人?

  他的出現,不知為什麼讓樂不染想起那個一眼就能把人凍成冰渣的連彼岸,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卻在這個胖墩的身上看到和連彼岸一樣的貴族氣息。

  元嬰笑咪咪的朝著樂不染拱手,故作不知的笑問:「敢問這裡可是柳巷柴家?」

  他雖然在遠處見過樂不染,但是人家可沒見過他,總得裝腔作勢一下,演戲嘛,總得把戲分做足了。

  「你是誰?」

  元嬰還沒回答,車簾就被人掀開,跳下來的人正是她心裡嘀咕著的人,連彼岸深深瞅了樂不染一眼後,回頭抱出一個小男孩,就那樣一手抱著孩子,兩個大人走了進來。

  「不負所託。」連彼岸的聲音不大,剛剛好樂不染能聽見。

  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他那一瞥,樂不染竟然覺得心序有些亂跳,一顆跳了十幾年的心有那麼一瞬間不是為自己而跳,是為了一個男人而跳得亂七八糟。

  越過樂不染進了屋,連彼岸放下孩子但沒放開孩子的手,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似的,瘦小身影穿著填滿補丁的麻布衣裳,頭髮枯黃,腳上的骯髒布鞋露出了腳趾頭見人,痩巴巴的,一陣風都能吹走。

  樂不染看到了孩子滿臉的不安和驚恐,拿出才買回來用碟子裝著的窩絲糖,對他笑著道:「你是廷哥兒對吧?這是窩絲糖,是姨姨一早上街買的,鬆軟酥脆,還不膩口,廷哥兒要吃嗎?」

  本來慌張的小臉和呆滯的眼神一見到冒著甜絲絲香甜的糖,先是把手指放進了嘴裡,口水沿著嘴角漫了出來,想點頭又不敢點頭,猶豫極了。

  那幾滴口沫就那樣弄濕了連彼岸的手臂衣料,他卻什麼都沒有表示。

  想不到這麼冷硬的一個人對陌生的孩子卻有著無比包容的耐心,這男人,心裡應該有一塊她無從見過,柔軟的地方。

  「來,姨姨陪你這邊吃糖,好不好?」她拿了塊繭狀的糖遞給他。

  廷哥兒抽出沾滿口水的手指接過糖餅就往嘴裡塞,一副生怕吃不到的樣子,樂不染示意連彼岸把人給她,慢慢牽著他的小手,下了地。「慢慢吃,家裡還很多,往後廷哥兒想吃多少都有,不急喔。」

  連彼岸瞧著比黑夜還冷還黑的眼眸因著她的溫柔,慢慢泛出淬著春風般的淺笑。

  元嬰悚然,飛快的揉著眼睛,這是一眼能把人凍成渣渣的連彼岸會有的神情嗎?幸好連彼岸不經常這麼笑,要是在京裡也這麼著,他元嬰還跟人家混什麼?

  廷哥兒乖順的在長凳上坐下,樂不染回過頭正要招呼連彼岸和元嬰,卻聽見從廚房方向傳出短促又驚訝的聲響。

  摀著嘴,紅著眼眶的是聽見堂屋裡的動靜跑出來看個究竟的勺娘。

  她明亮的眼睛因為淚水模糊了,聲音乾澀又帶著狂喜和不敢置信。「……廷哥兒,我的廷哥兒……娘的心肝寶貝……」接著跌跌撞撞的小跑著過來,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的孩子啊!

  一把被抱住的廷哥兒驚駭得連手裡的糖餅都掉了,僵硬的小身子被勺娘緊緊摟住,看得出來他不知要向誰求助,天真的眼睛一片混亂,但是,片刻過去,許是母子天性,許是感受到了久違母親溫暖充滿愛的懷抱,他怯怯地偎進了勺娘的懷抱,「……娘?你是我娘?」

  這「娘」字一出口,拼了命壓抑情緒,哭得不能自已的勺娘反而三兩下抹乾了眼淚,用紅通通的眼眸溫柔似水的瞅著廷哥兒。

  她唯一的孩子啊,從生出就見過那麼一面,後來她總是瞞著家人,沒少往那戶人家去偷看她的孩子,漫長的山道,不吃不喝也得走上大半天,匆匆一眼,又往回趕,只求看那一眼,知道孩子安好,她才能稍微放下那愧疚得缺了口的心。

  哪裡知道,起初他們也是真心把孩子當成己出的疼愛,可世事難料,人心易變,有了親生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了。

  當初的聲聲保證和允諾,敵不過現實。

  看著瘦小的孩子她又哭了,哭得肝腸寸斷,哭自己命苦,哭喜獲孩兒,廷哥兒也被她影響哭了起來,屋裡的兩個男人可尷尬了。

  「別嚇著了孩子。」聞聲出來站著抹淚的柴王氏到底多長了年紀,「把孩子帶下去洗洗臉,換個衣裳,有什麼話,往後有的是時間,私下再說。」

  勺娘頷首,掏出腰際的帕子抹乾廷哥兒的淚,又替他整理頭髮,轉過身,鄭重的按著他和自己跪了下去,匍匍到底。「兩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勺娘做牛做馬都無以回報!」

  連彼岸側身閃開,倒是元嬰笑呵呵的受了禮,但嘴上卻撇淨關係,「小娘子不用多禮,你要謝的是樂姑娘,要不是她發話,我兄弟倆也不會去跑這趟腿。」

  勺娘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樂不染,她只能乾笑。

  「自家姊妹,就不說那些了。」肉麻話她不愛聽。

  眼看著勺娘跟孩子還跪在地上,樂不染直朝連彼岸使眼色。

  然後,連彼岸又對著元嬰哼聲。

  元嬰兩眼瞪大,險些吐血,清清喉嚨道:「起來吧,地上涼。」

  樂不染飛快的把勺娘扶了起來,勺娘也從善如流,對著連彼岸和元嬰屈膝行了大禮後,牽著兒子的小手進房去替他梳洗了。

  「兩位貴客幫了我們家這麼大的忙,留下來用個飯吧,鄉下地方,粗茶淡飯的,莫要嫌棄。」柴王氏壓根不敢和連彼岸對眼,她倒是覺得另外一位和藹可親多了,因此這留他們下來吃飯也是衝著元嬰去的。

  他是嫌棄啊。「吃飯就不必了,我們趕了老遠的山路,一身塵土,只想趕快回驛站洗洗刷刷,就不耽擱了。」鄉里百姓的菜肴元嬰還真看不上,他生性愛潔又挑嘴,只想回驛站洗澡,再好好吃上一頓好的,才是真的。

  連彼岸的眼珠在樂不染身上溜了一圈,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吭,感覺他就是元嬰的影子似的。

  只是那氣場,說他是隨從,十個人,有一百個人不會相信。

  樂不染走上前,「謝謝你。」

  連彼岸微微垂下的眼睫抬了起來,他那比黑夜還要冷的眼神,讓周圍的溫度忽然下降幾度,可那望不到盡頭的深邃在看見走上前來的是樂不染時,很自然的多了點炙熱和人氣。

  「你欠我一回。」這是要討債的意思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

  「你已經說過。」

  「沒受什麼刁難吧?」

  「打趴,乖得像孫子似。」簡單扼要的話裡透著無言的暴力。

  這是沒給錢就把人搶回來嗎?樂不染腦袋飛過烏鴉鴉一片。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彼岸說道:「三十兩,多了。」要是他,一兩也不給。

  「可讓他們簽名蓋手印了?」她不想有什麼後患。

  連彼岸掏出一張紙給她。

  樂不染把契約飛快的看了一遍,上頭還有那村子村長的手印,不禁笑得像一塊甜蜜蜜的藕蜜糖糕。「你真厲害!」

  連彼岸的眼陡亮了,亮得就像受到褒獎的孩子!

  他從來沒被誇獎過,祖父不曾,爹娘更是不曾,可她,誇說他很厲害,所以,他真的很厲害嗎?

  連彼岸的耳廓悄悄泛起了不為人知的紅暈。

  不錯眼的看著兩人互動,元嬰猛拍著腦袋瓜子,這是邀功啊,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已經不稀奇了,可邀功,這便赤裸裸了,那個平日沉默寡言,屬於老黃牛一派的連彼岸現在卻像小奶狗蹭著主人,希望摸摸頭給塊小零食的意思嗎?

  這是那個小老頭子連入云會幹的事嗎?

  他抵死不相信自己看了什麼!太壞形象了。

  「趕了遠路,不會連飯都還沒吃上吧?」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風塵僕僕,外頭的馬車應該是專程為了廷哥兒才備的,至於在她家用飯,公子哥擺明了不願意,那就帶在路上,墊墊肚子就是了。

        連彼岸沒應。

  「你等等,別站著,我去去就來。」她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連彼岸從善如流的坐下。

  元嬰當自己眼瞎了,人家姑娘說一是一,連入云啊連入云,你最好是有那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身為穿開襠褲的老友的我壓根抵不上人家勾勾小指是吧。

  友誼的小船搖搖欲墜啊。

  樂不染用乾淨的油紙鋪在桌上,挖鬆了飯,厚厚鋪了一層在上頭,挾了一塊大大的獅子頭,酸菜、煎蛋、自製肉鬆和腌蘿蔔條,滷到已經入味的筍尖尾也挾了好幾條,怕他吃不了辣,只加上一小匙的自製辣椒醬。

  可惜家裡沒有油條,要是再加上油條,就滿分了。

  而所謂的滿分,就是以她的喜好為喜好。

  只是這一來,飯糰因為她看到什麼就添加什麼,不斷增加的後果,就變得有點巨大了。她也意思意思的給元嬰捏上一個,至於他吃不吃,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竹筒水壺裝了煮上放涼的金銀花茶,用小竹籃裝著,帶去了堂屋。

  「這是我捏的飯糰,帶在路上吃。」用乾淨紗布覆蓋的小竹籃隱隱飄散出食物的香氣。

        「你做的飯菜?」他是沒少過吃喝,但是從來沒有誰專程為他準備吃的。

  「我們家飯菜做得最好的是勺娘姊,今天的大劐肉是奶娘的拿手活兒……我,我就不獻醜了。」往自己臉上貼金這種事她做不來,燒飯做菜她不是不會,只是懶得碰那些油煙。

  她要認真,也能燒一手好菜的,尤其在後世那瓦斯天然氣一點就來的世界,心血來潮不想去外面吃飯,也會切切洗洗自己下廚,一個人的碗盤有洗碗機代勞,簡單得很,真要饞了,一趟公車的路程,回媽媽家蹭飯去,再不濟,去外面大快朵頤一頓,南菜北館,小攤子也沒問題。可來到這裡,一看到灶膛的火和完全要靠經驗才能把菜炒好的大鍋,她所有的好學向上的心就完全熄火了。

        「下次見面,我要吃你煮的飯菜。」

  「那你的腸胃可佳?」想起那四萬兩,拒絕嘛,就一頓飯,顯得自己小氣了,還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不如嚇他一嚇。

  反正他沒事應該不會再回平遙縣了,允就允了,沒什麼不行的,等他真的出現那也得她還在這裡。

  她買宅子的事,他可不知道。

  「尚可。」

  這是霸王要硬上鉤,也罷。「先說好,想吃我的飯菜不許嫌棄。」

  「不嫌棄。」他今天心情很好,看著身旁的樂不染,面色輕鬆。

  樂不染身上穿的還是那件他見過的細棉衫子,腰間繫著一根簡單的寬帶子,簡單的裝扮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雖然嫻靜似嬌花照水,但說起話來卻處處透露著狡黠。

  他中意這樣聰慧靈秀,又穩重堅韌的她。

  樂不染想暈倒,人家都說不嫌棄了,她還能怎樣?

  把人送到了屋外,沒想外頭居然半個看熱鬧的街坊都沒有,樂不染沒細想,以為這時間點,那些個老是坐在門口小杌子上嗑瓜子說東道西的婆婆媽媽,都回家做飯去了,甚至吃飯、午憩,沒什麼多餘的時間打探外頭的動靜。

  她哪裡知道那一堆好事的左右鄰居早在看見這麼一輛大馬車停在柴家門時就騷動了,大馬車全身漆黑,高大霸氣,這樣的馬車,別說聽過,見也沒見過,這人肯定來頭不小,可窮得褲襠乾乾淨淨的柴家什麼時候認識了這樣的人?

  可惜別說靠近,那一撥又一撥的人全叫連彼岸身邊的人給打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6-10 03:36 PM 編輯

【第七章】   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

  元嬰心裡有譜,他就是個配角的命,很自覺的摸摸鼻子,走到一邊看「風景」賞草去了。

  他所認識的連彼岸從來沒把任何女人看進眼裡,更別提擱進心底了,可他知道,要是連彼岸把誰放進心底,八匹馬都拉不住他想對那個女人的好。

  只是這女人——怎麼看都不適合好友……

  不過依連彼岸的性子又什麼時候把這些問題當成問題了?

  嘖,這些事不是該他來煩惱吧,只是連彼岸一直賴在這裡不走,他那些夢裡的美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一親芳澤啊?

  不知元嬰心底哀怨的連彼岸低頭看樂不染。「一別不知多久能再見,你不送我一點什麼念想?」

  樂不染玩心又起,甜甜的問道:「那一個擁抱如何?還是離別吻?」

  連彼岸漆黑的眸子盯著總喜歡調戲他的女子,「如果我兩個都要呢?」

  樂不染頓時輕笑出聲,笑吟吟的嘟起小嘴,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連彼岸被她的主動駭了一跳,本來巋然不動的人下意識退了半步,樂不染一見得逞,也飛快的倒退了好幾步,表情遺憾極了,「是你不要的喔。」

  連彼岸在她驟然倒退好幾步時,就發現自己被耍了。

  他沒生氣,把小竹籃交給了侍衛,倒是從馬車裡拿出了一束花,一蓬的芍藥,每一朵都有碗口那麼大,有粉有白有金有紅,點綴著淡紫的勿忘草,滿滿當當一大把,花莖的地方還用粉色絲緞繫上蝴蝶結。

  這麼娘娘腔的東西拿在連彼岸手上,有點奇怪,有點不搭調,可也有點異樣的小情趣,這時代,應該不流行送女生花吧?友人之間,頂多折柳相送,因為「柳」是「留」的諧音。

  樂不染意外了。

  她知道芍藥別名將離,有離別之意,卻不知道在古代,代表男女歡愛之情的不是玫瑰,是芍藥。

  「你上回說要來見你得吱聲,這回來不及讓人先知會你,不是我說話不算話。」他從來不會向誰解釋這些,但是誰都可以誤會他,她不能。

  連彼岸兩眼灼灼的看著她,頓了頓,把花推過去。「我來了。」

  樂不染竟然能感覺到他有點緊張,還有些害臊,她大方的接過那束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兩輩子統共加起來,他是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雖然和愛意沒什麼太大關聯,但是這麼大一束花,看著心情也愉悅不是?

  不過,根據她幾次和他「交手」,不,是接觸得到的心得,這樣又萌又單「蠢」的男人,不像是會送花給女子的人。

  「是誰教你給我送花的?」

  女人嘛,對花花草草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但是一個外表冷厲如同寒冬的人帶著花,朝著她走來,就像是一直在黑暗裡孤獨行走的王者,有一天忽然願意走近一個人,他帶著致命的吸引力,讓有幸見到的人,忍不住在這難得的溫柔裡,心頭怦然。

  他的溫柔只有給他願意給的人,像廷哥兒,像她——

  「你不喜歡?」連彼岸看了不遠處的元嬰一眼,心裡不由得忐忑,原本好聽的嗓音帶了一根微微上揚的小尾巴,撓得人心尖軟軟癢癢的。

  「不,我,很喜歡。」

  他沉沉的笑了出聲,連彼岸很少笑,笑容也向來淺淡,笑出聲音來不只樂不染是第一次見,就連元嬰和暗處的侍衛都瞠大眼掉了下巴。

  樂不染只見男人微微低著頭,那目光漾著笑,柔軟又炙烈。

  就因為她說了她喜歡嗎?

  少女摀住自己發燙的雙眼,嬌蕾似的粉頰,悄悄舒展了花瓣,嘴角無聲揚起甜蜜的小弧。

  「我聽說你立了女戶,為什麼?」瞧得有些痴的男人,目光殷切,含著莫名炙熱,不過他很果斷的切斷自己的視線。

  他竟然知道?

  「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昭告天下。」樂不染嘟囔著。

  樂不染的語氣有些衝,這般的手眼通天,讓她覺得自己被窺探了,一個大男人沒事去打探一個女人的事情誰高興得起來?

  有事情想知道大大方方的來問不就是了,能說的,她不會隱瞞……不過,他這也算當面來問了不是?

  「我沒有惡意。」

  樂不染深吸了口氣。「你去過樂家,大概也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嘴臉,我為什麼被趕出來,因為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後來我因為懂那麼一些丹青皮毛賺了錢,又因為你的緣故,我手頭多了旁人一輩子都可能賺不到的錢,既然你能知道我辦了女戶,那麼,我買宅子、想買莊子的事鐵定也瞞不過你,這些,我只是想保護自己。」

  「你不怕這樣對女子的清譽有損?」

  樂不染笑得很是張狂還有點諷刺,「清譽能當飯吃嗎?不過是你們男人用來約束女子行為的桎梏,你瞧我現在的身分,一個下堂婦,走到哪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立女戶什麼的,我只要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那些愛說三道四的人無非就是帶著事不關己、落井下石的眼光在看別人笑話,他們哪裡知道三人成虎,自己造口業的同時,誰又敢保證那些說嘴的人不會有落魄的那天。

  連彼岸沒見過這麼憤世嫉俗的樂不染,更多湧上的是心疼,她一個弱女子,被親人欺凌,什麼都沒有被趕出家門,要不是柴家人收留,今日不知流浪到哪裡去了,在流浪的過程中會遇到什麼,那慘狀他不敢細想,可她這不屈不撓的性子,不管去了哪裡,不管遇到什麼,就算一時失意落魄,也不會憋屈太久。

  就像她堅持要立女戶那樣。

  既然立就立了,這樣也好,杜絕一些不該靠近她的蒼蠅蚊子。

  「你說得有理,立了女戶也好。」

  咦?他這是同意了?這般輕易,她還以為身為大男人的他會有些什麼激烈的排斥言詞,就輕飄飄的點頭了。

  只是她有必要經過他的同意嗎?好像他是她的什麼人似的。

  也許是離別在即,他的話變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麼多話要說,連他自己也有些錯愕。

  「我給那高員外家送去了兩個揚州瘦馬,也算替你出了口氣。」

  一想到高員外那個變態,樂不染心裡就作嘔,府裡不管是小妾、通房,甚至長得比較平頭整臉的丫頭都沒能逃過他的狼爪,那麼肮髒的人,讓她連想都不願。

  揚州瘦馬,作為一個擁有成熟靈魂的偽少女,樂不染知道那是什麼。

  是青樓裡的翹楚,琴棋歌詠,百技精通,各方面都具備了小妾的條件,其實也就是被買賣的二奶。

  「你答應她們什麼了?要不然她們怎肯答應替你做事?」這其中要是沒有貓膩,她才不信。

  「從良。」

  這真是很大的誘因了。

  不是所有的青樓女子都喜歡送往迎來,連哭都不能的賣笑生涯的。

  從良的背後自然少不了要完全抹去青樓伎子的痕跡,去到一個完全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地方,重新開始,要做到這些,需要銀錢、關係,還真不是平頭百姓能應允下來的。

  「你為什麼要替我做這些?」她不覺得和他的交情足夠他做這些,她腦子轉來轉去,忽然轉到了什麼,氣定神閒的臉蛋忽然就有那麼點不自在了。

  想什麼呢,樂不染?

  女人就這點最糟糕了,只要某個不錯的男人對你多做點什麼,還是多看一眼,就自作多情的以為人家對你有意思。

  其實真要有那麼點心思,通常很快就會變成沒意思了,更多時候,可能連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還沒能說點什麼,勺娘、柴王氏和換了一身新衣的廷哥兒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氣出來了。

  兩個大人一見連彼岸又要下跪。

  連彼岸輕輕一陣掌風掃過去,托住兩人的膝蓋,讓她們怎麼都跪不下去,勺娘發現自己怎麼都屈不下去,這才知道恩公不喜歡人家跪來跪去。

  她滿懷感激之情的見他上了馬車,「馬夫」元嬰見狀,也趕緊跳上車轅,別看他胖,這動作還真俐落得很,手握韁繩,吆喝一聲,馬車絕塵而去。勺娘彎著腰千恩萬謝,無論多少言語都無法表達她的感謝。

  「唷喝,終於可以回家了。」元大少爺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人。

  然而馬車裡的人又恢復蚌殼死性子了。

  某人掀開車簾,「喂,你多說一句話會死啊?」見到連彼岸攤開的竹籃裡那麼大一顆的飯糰,不依了。

  「喂,我說連入云,你也太不夠義氣了,我剛剛分明看到樂姑娘捏的飯糰也有我一份,你別獨吞了。」

  那香氣……好香啊,他也餓了好不好。

  連彼岸離開車廂,抬腿往車轅坐下,順手扔了一顆小點的飯糰給他。

  「連彼岸,你見色忘友,我要絕交!」

  連彼岸見元嬰一臉嫌棄,不要嗎?手裡的飯糰便收了回來。

  「……你到底是不是朋友?」有人氣炸了。

  友誼的小船因為一顆飯糰說翻就翻了。

*             *             *

  搬家前幾天柴王氏和勺娘開始收拾東西,本來以為沒多少,而且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可東西都已經搬過去兩趟了,柴王氏卻發現東西越收拾越多。

  樂不染也不說什麼,左右新宅子大得很,到時候奶娘一看舊東西和宅子不搭,自然會慢慢的汰舊換新,現在去叫她不要收拾那些舊東西,她一樣也捨不得。

  收拾了三天,雁子胡同那邊也打掃出來了,畢竟宅子有段時間沒住人了,有些灰塵和潮濕,所以樂不染事先除了草,又買了許多乾艾草,堆放在各個角落,將蛇鼠蟲蟻燻了燻。

  如此連續燻了兩天,這樣一收拾,宅子的蚊蟲什麼的已少了很多。

  這天,一家人早早起來,雇來的毛驢車已經在門口了,他們將所有的箱籠都裝上去,柴王氏親手鎖了門,一行五人上了車,去新家了。

  搬進新家後最樂的要數廷哥兒了,勺娘也不拘著他,讓他在宅子裡四處瘋跑,只是這孩子總跑不遠,片刻就蜇回來瞧瞧,見他娘手裡忙著事,見著他,對他笑一笑,給他一個果子,他就心滿意足的放了心,咧著嘴又到別處玩了。

  幾個人都看在眼裡,這孩子還沒有安定感,雖說到新宅子,一切和以前都不同了,但是怕被丟棄和送走的心,一時半刻怕是還無法消褪的,大人能做的就是盡量的讓他明白,他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不會再有人要他走開的。

  對於兒子能奇蹟般的回到身邊,又從連彼岸口中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樂不染的緣故,是她出錢又出力的緣故,勺娘對樂不染除了感恩再感恩,在行事上也更是盡心盡力。

  樂不染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博得誰的好感,還是收買人心,只是看著勺娘不再眉掛輕愁,家裡還多了孩子的笑聲,她覺得還頂不錯的。

  三進院子,光屋子就十幾間,正房三間,中間堂屋,東西廂房,還有左右兩耳房,柴王氏是長輩,推辭不了之下住進了正房,東西廂房同樣也是三間,商量了一下,柴子住了東廂房,勺娘帶著廷哥兒住了西廂房,樂不染自己一個獨立跨院。

  空出來的房間也就收拾了一間當客房,其他的也就不收拾了。

  幾天之後,總算安定下來了。

  住在雁子胡同其實好處還不少,柴王氏繼續批魚賣魚,雁子胡同距離以前的集市不遠,路大條又好走,以前一同在集市賣東西的都是熟人,幾個相熟的知道她搬了家,還打趣要來熟悉一下門路,要不然哪天想串門子都不知道往哪找人去了。

  柴王氏臉上樂開花了,索性說過兩天家裡辦席面,請幾個親近的嬸子過來坐坐、喝茶。

  只是柴王氏說得隱晦,並沒有告訴好姊妹們自己搬進了三進的宅子,一群人也以為她只搬家,了不起換個颳風下雨比較不心慌的宅子,能有什麼呢,大家嘴上應喝著,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哪裡知道過了兩天,一個揣了十顆雞蛋,一個抓了隻雞,一個拾掇了幾樣糕點去到雁子胡同,看見那樣一間宅子,連腳都不敢邁了。

  知道宅子是樂不染買下的,幾個婦人忙不迭的誇獎和羨慕,回了家之後,樂不染的能幹卻是傳了出去。

  柴子是男人,沒什麼適應上的問題,倒是勺娘有些為難,宅子漂亮歸漂亮,住著也寬敞,但是距離她拿繡活回來的鋪子太遠了,遠得幾乎要繞過小半個南城,樂不染給她出主意,讓她換東家。

  勺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為了看宅子,樂不染在城南轉過幾回,知道城南這裡有家巧繍坊規模還挺大的,鋪子大,對繡品的要求自然就多,可想而知,要是繡娘的活兒做得好,給的價錢也不會少。

  勺娘的刺繡活要是能得到巧繡坊的青眼,接到大戶人家的活兒,怎樣都比她苦苦繡了許多扇面、荷包和香囊只能換到十幾文錢要值。

  樂不染覺得勺娘的繡工不錯,但弱在花樣子不夠靈動,她的花樣子在縣城裡缺乏獨特性,繡出來的成品也就少了那麼點靈氣。

  要是有獨一分的花樣子,一定能加分不少。

  飛針走線,在布帛上繡出錦繡河山,她不行,可描圖,畫花樣子,用色、布局,她行。

  「勺娘姊,我閒時畫了不少花樣子,你要不看看喜不喜歡?」

  她上輩子的奶奶可是蘇繡的傑出藝術家和傳人,名聲響譽中外,繡件曾有花能生香,鳥能聽聲,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的美譽,年輕時還曾在各地收徒傳藝,後來年紀大了,不耐煩到處奔波,便尋了一塊清靜地過起了逍遙的生活,住的是四合院屋子,吃的是自己親手種的蒜苗、蔬菜、瓜果,身上穿的,腳上踩的都是古色古香有著美麗盤扣的中國服,優雅質樸,像潑墨山水一樣,彷彿從古代穿越而來,安寧乾淨而純粹。

  奶奶生平最大的遺憾就是教不動她這笨手笨腳,一口氣能捏彎繡針,弄破真絲繡面,把十根指頭戳成豬頭的孫女學會刺繡。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沒辦法的!

  繡樣拿來了,勺娘一張張翻過去,這張紫藤花樹下雙貓耍團球、那張鯉魚蜻蜓戲荷、孔雀開屏、雀鳥梅枝啼春,每一張不是素描,而是一一上了顏色,活靈活現,這哪裡是花樣子,拿去賣,能得多少銀子啊?

  她愛不釋手,用指尖虛描著那些花樣,她把全部的花樣子都抱在胸口,撒手不放。「這些全都可以給我嗎?」

  「勺娘姊要喜歡就拿去吧,擱在我那跟廢紙似的,沒多大用處。」

  勺娘都不知該說什麼了。「我也不貪心,只要能多掙點錢回來,能供廷哥兒也上學堂去,就好了。」

  樂不染把在炕上玩竹篾球的廷哥兒喚過來,抱著他,用手巾抹掉他額頭的汗。「廷哥兒想去學堂上學?」

  那張和勺娘長得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臉蛋點點頭。「想。」

  「為什麼?到處去玩不是很好,被先生拘在課堂裡可不能說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喔。」樂不染其實並不覺得六歲多的孩子就得往學堂送,不說他們坐不坐得住,還沒發育好的手指要是硬性壓迫他們拿筆,對發育不好。

  倒不如讓孩子該揭瓦掏鳥蛋的時候去使勁的玩,這樣該有的童年有了,長大才不會抱憾沒有童年,過兩年再送他去識字學習,這樣孩子也比較容易專心。

  「廷哥兒想和舅舅一起上學堂讀書識字,明白做人的道理,趕快長大,可以賺很多錢來陳孝順娘和姥姥。」他一直是知道的,當初就是因為家裡養不起他所以才把他送養的。

  「真是個好孩子。」樂不染說道。「有志氣,姨姨最喜歡有志氣的孩子了。」

        被兒子童言童語給收買了的勺娘把廷哥兒抱了回來,無言的用下頷摩挲著他柔軟的頭頂,聽了樂不染的話,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燦笑。

  天下父母心,當母親的,只要聽到有人毫不吝嗇的誇獎自己的孩子,哪有不照單全收的。

  「那改天廷哥兒就和舅舅一起去學堂習字吧。」樂不染拍板。

  按理說柴子十六歲,該是上藍田書院的年紀,可他就只有幼年時候啟蒙而已,若是讓他去了書院,跟不上的挫折感不說,也學不到什麼,不如讓他進崇儒學堂重新學起,為此,她打聽過崇儒學堂分啟蒙館和六藝館,入學的對象一般是地主子弟和平民子弟。

  這一來柴子和廷哥兒可以同在一個學院上學,只是不同教室和先生。

  到時候每日上學,讓柴子多帶著廷哥兒就是了。

  「小姐,這怎麼可以?」勺娘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廷哥兒倒是開心得一躍而起,後來發現自己太過忘形,又覺得娘的神情好像不是很贊同,遂小小聲的問:「我、我真能跟著舅舅一起去學堂認字求學問?」

  「廷哥兒要是喜歡當然可以。」雖然她不是很喜歡揠苗助長的教育,但是小孩子喜歡讀書也沒什麼不好。

  廷哥兒喜孜孜的,嘴角飛快的往上揚,又擔心自己太過高興會惹得姨姨不高興,連忙努力的把嘴角往下壓,倒是叫樂不染看了有些心疼,又有點心酸。

  「不過啊……廷哥兒的書包、鞋襪、帕子女紅這些姨姨幫不上忙,這些都要看你娘的了。」她兩手一攤。

  「娘!」廷哥兒歡呼了一聲,撲進勺娘的懷抱,撲得她差點往後仰,幸好後面就是被褥,撐住了廷哥兒小牛般的去勢。

  「小姐,這不行的,廷哥兒還小,不急著要往學堂去的,小姐供大哥讀書已經很不容易,哪能再添一個小的?

  要是一大一小都上學去了,這束修、拜師禮、一年三節,平常孝敬,這得花多少銀子?做人不可以太貪心,太不知足了。

  「廷哥兒想讀就去,在學校也有同年紀的朋友,對他好處很多,要是過個幾年他真對讀書沒興趣,但能讀文會算寫,將來不管去了哪裡也不會隨便被人朦了還不知情。」

  世人都以為如今不是行行出狀元的時代,想出息,不想讓人小看了去,讀書是唯一之道,大潮流這般,樂不染也不否認,至於柴子和廷哥兒往後要不要往仕途上走,就看個人的機遇造化了,這時候的她能幫上一把,有何不可。

  樂不染看一直沉吟不答應的勺娘,不由得說道:「要是廷哥兒認了我當乾娘,我這乾娘送他去讀書就沒什麼合不合理的問題了吧?」

  勺娘有些怪異的瞅了樂不染一瞥,想說什麼卻又不好宣諸於口,在廷哥兒祈求的眼神中終於點了點頭。

  樂不染點點廷哥兒的鼻子,笑呵呵的說:「往後要改口喊我乾娘了喔。」

  廷哥兒看看他娘,見她頷首同意,衝著樂不染便喊:「乾娘!」臉蛋還紅紅的。

  樂不染慢半拍的想到自己才十四歲就當了人的乾娘,會不會太那個了?

  烏鴉鴉的黑雲飄過之後,樂不染又開解自己,乾娘是什麼?就是出錢又出力的冤大頭,和年紀沒太大關係,如果這樣想,就不糾結了。

  晚上一家人圍在桌上吃飯,柴子得知這消息,也很高興,他摸了摸廷哥兒的頭,「這往後我不就多了個小跟班?」

  說到跟班,樂不染咬著筷子。「家裡大的小的要讀書,去了學堂身邊總不好連個書僮也沒有。」書院雖說是讀書明道理的地方,可學生愛比較的心態幾千年來都一樣,誰家沒個書僮小廝的肯定會被恥笑。

  如果家裡沒辦法,那就沒話說,既然不是什麼事,就把準備做足。

  「再來,家裡大了,連灑掃都費事,我是個幫不上忙的,家裡只靠勺娘姊一個每天忙得後腳跟打腦勺,不如買人吧,我們也才有時間去做別的事。」

  賺錢才是正經事,家務事這些能雇人來做就雇人,買宅子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讓自己過更好的日子,要是被雜務給纏身了,每日還是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打轉,宅子大了,反而變成累贅,就不美了。

  已經很習慣聽樂不染決策行事的眾人也覺得有理,倒是沒有太多反對的聲音。

  既然大家都贊成。「明兒個就請柴子哥陪我去一趟人市那兒,選幾個得用的人回來。」

*             *             *

  八月初立了秋,滿城都飄著桂花香。

  昨晚下了點小雨,空氣倒是清新得很。

  梳洗過後,樂不染加了件撒花褙子,出了二門,柴子已經拿了傘在角門處等著她了。

  這不是怕冷又飄雨嗎?他淋濕不要緊,小姐就麻煩了,今天要去的地方可不近。

  原來說好是要去人市那兒的,不過昨夜陸三卻讓人遞話過來,說田地那邊有了消息,所以,她和柴子便決定先去看田地,至於下人,慢個兩天,趕得上學堂開課就成了。

  和陸三碰了頭,他說這農莊的主人是個大地主,近年無意在某處發現了鐵礦,大東朝的礦產都屬於朝廷的,他卻想先挖了再說,左右還沒人知道,可市面上多了這麼多來路不明的原鐵,不只官府起了疑心,也被沒能分到一杯羹的人舉報上去,知情不報、侵占國產,完蛋了,隨便兩個罪名,便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他散盡家產,到處走門路,希望把大事化小,但是小事化無是不可能的,家產能賣的賣,只求全須全尾的脫身,這處農莊便是他變賣的產業之一。

  價格上倒也沒有要得太離譜,可能為了盡快能拿到銀子,三十畝的莊子加上二十頃地,還有莊子後面的一座小山,總共要價一千六百兩。

  一千六百兩,附近沒人買得起。

  樂不染坐著牛車慢悠悠的繞著田地走,發現地是好地,放眼望去,四邊都有溝渠可以用來引水灌溉,掰開稻穗看,結的稻穀還算飽滿,眼看著再一兩個月就能收割的田地,急著要賣,地主肯定是急得都快吐血了。

  樂不染很乾脆,看在那些黃澄澄的稻穗分上沒砍他半毛錢,地主管家感激到不行,一同去換地契之前,他帶著樂不染和柴子在莊子外轉轉,把莊子內外、田地、小山詳詳細細的介紹了,還心痛的說,要不是主子遇到這麼大的難關,這麼好的良田說什麼也不會賣的。

  樂不染不予置評,無常就是日常,誰都不知道將來會遇到的是什麼,而將來,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管事說這裡的氣候佳,稻米一年有兩熟的收成,一畝地有三、四石糧食的出產,已經算是高產。

  樂不染倒認為若是能把地養好,再用現代農耕知識改良土質,一畝地的出產還不只這樣。

  樂不染大概心裡有數了,四人一同回到縣城衙門,花上小半個時辰,將農莊田地還有一座山都改登記在樂不染的名下,另外莊子還有二十戶佃農。

  該給陸三的謝金給了,送走了他和地主管事,轉頭,樂不染雇了牛車,和柴子又去了莊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2:21 PM 編輯

【第八章】   苦命小姊妹

  要去的時候沒有知會任何人,沒想到一到莊子,莊頭卻等在堂屋門前了。

  原來佃農們知道莊子和田地都換了新東家後很是擔心,畢竟,對那些地主來說只是地契換了個人這麼簡單,可對他們這些靠田地生活的佃農們來講,田地就是他們的根本、他們的一切,新東家要是有個什麼動靜,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身為莊頭,自然得來看一看,探一探新主子的想法,回去也才好和大家商量應對。

  只是,他們還真多想了,樂不染知道所有的田地都是佃出去的,所以她暫時沒有要變動的意思。

  她告訴看起來一臉老實又曬得黑黝黝的莊頭,「既然這一片田地以前都是由你照看,那就照舊,至於往後會不會加租?我保證五年內都不會加租,但這前提是你們安分勤懇,如果有人偷懶耍滑,從中取巧,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方才莊頭看到樂不染是買主的時候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年輕得過頭了,這樣的孩子,是家裡的大人作主給她買的產業吧?

  老實講,他還真的一點信心也沒有,擔心她沒經驗,把好好的田地給糟蹋了,但是喝過茶,樂不染便讓他帶著她與柴子去後山。

  她方才過來的時候,沿著鄉間小道大致看了下田地,黃澄澄的稻穗已經垂得很低,即將可以收割,基本上只是稻子收成後出產多少的問題,她想先去看後山上有些什麼。

  莊頭發現她不是隨便閒逛過去而已,爬上小山腰後,她也不怕髒,蹲下來抓把土,在手指捻揉,問山上多種些什麼果樹,知道稀疏種了幾株梅林,還有野白杏、紅桃、黃李,此刻黃李已經過了採收期,但是杏子和紅桃正結實一纍一纍的掛在樹梢上,金黃杏子表面那抹暈紅,還有桃子那香甜多汁的果肉都讓人垂涎不已。

  她隨手摘了顆桃子,擦也不擦就往嘴裡放,那香甜的果汁和果肉充盈在口腔裡,見柴子和莊頭都盯著她看,不好意思了一下。「好吃,你們也摘來嚐嚐吧。」

  莊頭有些錯愕,以前的地主可吝嗇小氣了,山上的果子就算成熟掉到地上也不許他們莊子裡的孩子撿拾,這位……卻讓他自己摘來吃?

  他小心翼翼的挑揀了一顆,謹慎的捏在手心裡,想一會兒可以帶回家給孩子們嚐嚐。

  樂不染也不知看穿他的心意還是什麼的。「莊叔,一會兒你就讓幾個人把這些果子採收了,收拾後都抬到莊子去。」

  莊頭點頭稱是。

  樂不染三兩下吃完桃子,眼尖的發現除了這些果樹,山上還有不少烏柏子樹雜在果樹之間。

  在現代,因為奶奶對植物的熱忱,沒少聽她老人家叨念的,所以山上草藥沒有她不認識的。

  為了確認,她隨手往低矮的樹叢上一抓,手掌裡便是灰灰白白的一小把,嗅,還真是這寶貝哩。

  「哎呀,我當這是什麼,原來是草籽!」莊頭和柴子都好奇的湊過來看,看清之後卻大失所望。

  樂不染卻一副撿到寶的神色。「這可是好東西,人家有大名的,叫烏柏子。」

  用搗杵將烏柏子仁搗出油來,倒進油燈裡再放進兩根燈草,便是青油燈,烏柏子榨完油後留下的渣可以用來壅田,是挺好的堆肥。

  莊頭心裡有數,看來待會兒不只要讓人來摘果子,這有大名的草籽也得讓人打下來才是。

  從山上下來,到了池塘邊,看見一方池塘,密密麻麻長了許多菱角葉,看過去綠油油一片。

  這時候也正是菱角的採收期,但因為產權易主的關係,莊頭沒敢讓人來採收,佃戶也叮嚀家裡的小子不許靠近池塘摘嫩菱角當零嘴吃。

  摘菱角要乘坐的不是小舢舨,是木製的大圓桶,又叫菱桶。

  一般的採菱人都是匍匐在桶邊,把菱角採收在圓桶裡。

  「小姐就別下去了,池子裡都是爛泥巴。」

  有過山上的經驗,莊頭不以為他勸得住這位特立獨行的小姐,但是義務上,還是得說上一說,要是有個什麼意外,他可是承擔不起。

        對樂不染來說,菱角可是好東西,吃法多不說,鮮老生熟皆是美味,尤其生菱角可以當水果吃,煮熟後也可以拿來當作主食。

  比如菱角燜飯、菱角燒肉、菱角蓮藕粥,都好吃得緊。

  她也從善如流,沒有堅持非要下池子,到了田埂邊,只吩咐莊頭在田地邊上挖幾個樞肥坑,告訴他秋糧收割後拾完穗子,將來翻地翻出來的草根千萬別扔,挖出來的草根扔到樞肥坑裡,曬成乾草再燒成灰,這樣的草木灰加上家家戶戶吃剩的餿水餿食,河塘裡的淤積黑泥,全混在一起發酵,二十天左右翻動一次,堆放幾個月便能成為地裡最好的肥料。

  她還說如果莊子上的人家有雞糞、人肥,碾碎的蝦蟹殼末,都可以收過來,放進裡頭。

  最後再加上曬到鈣化的動物骨頭調配成的黑金肥料,地肥了,種什麼都高產量。

  她不是農業專家,可她上輩子的姥姥家就有一大片上好的水田,她童年時,每年七、八月總要回姥姥和姥爺家過暑假,等著吃割稻點心,跟著堂弟妹們不玩成個泥小子絕不回家。

  對莊頭來說,新東家要的草木灰他能理解,他們向來施肥除草時,拔草也是不燒的,等曬乾後燒成灰,灑在地裡,用來養肥土地。

  淤積黑泥、餿水餿食都不是問題,但是東家最後說要雞糞、人肥,鄉里人誰都把雞糞、人肥當寶,稀釋了用來澆地,誰願意把這拿出來呢?

  像是知道他的難處,樂不染看看遠處再看看自己腳下,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她把想法告訴了莊頭。

  莊頭最後不可思議的走了。

  樂不染摸摸自己的臉,抬頭望著柴子。「我怎麼覺得他看我的眼光,好像我是瘋子似……」沒想到,柴子也是一張和莊頭一模一樣的臉。

  她跺了下腳。「哎呀,我一會兒說給柴子哥你聽,你就不會覺得我亂花錢了。」家禽的糞便還稱斤論兩的買了,外人當然會想這不是錢太多還能怎麼了?

  柴子看著她難得嬌俏的模樣,有些不自在,慢慢的點頭,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莊子。

  莊子的廚娘已經燒了一桌的菜,這可是新東家頭一次來巡視田地,說什麼也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整治這頓飯,要是東家吃得喜歡,她這廚娘的飯碗就能繼續穩穩的捧著,要是不合心意……她不敢往後面去想了。

  飯菜有湯有肉,都是莊子裡自家出產的,地裡跑的雞,池塘裡的活魚,新鮮的蔬菜,山裡拔的菌子,還有一大盆煮好還冒著香氣的菱角。

  吃過飯,樂不染掏出帕子,裡頭包裹著方才在外頭從香椒樹上摘的椒子,在茶葉裡加上幾粒香椒子,那味道滿口清香,精神一下就上來了。

  樂不染完全沒想到她這樣的喝茶方式,莊頭喝過一遭後,廣為宣傳,竟在莊子裡流行了起來,尤其人疲憊,精神不振的時候喝上一杯椒子茶,不僅可以生津止渴,也不再有昏昏欲睡的感覺,成了夏天莊戶必備的涼茶。

  飯吃了,茶喝了,樂不染見莊頭吆喝著下面的人把許多竹籮筐搬進來,杏、桃、菱角、烏柏子一蔞蔞堆得門前幾乎要滿出來,只能擺到曬穀場去。

  樂不染還真沒想到會這麼多,她就一輛牛車,哪載得了這許多?

  莊頭搓著手,「這些東西小姐過目後小的就讓人搬上車,給姑娘送到府裡去,小的這也能跟著小姐好認一認路,往後要給小姐送東西就不至於迷路。」

  聽莊頭把殷勤十分的合理化,樂不染妙目彎成兩彎小小月亮。「這樣吧,各色果子挑個幾簍,莊子裡的佃戶都嚐嚐鮮,其他的我帶回家,菱角嘛,給一簍吃了新鮮就行,剩下的,就全歸莊子大家了。」

  她發現這裡的佃戶生活都不算好,這莊子如今易主,這些佃農也就是她的人,她有責任照拂自己的人。

  菱角看著有幾百斤之多,因為是季節性的東西,在市面上價格都還不錯,幾畝地的收益看著不多,但是這些要是歸了佃戶,分攤後貼補家用,賺點小財也是好的。

  莊頭和站在外頭沒敢進來的佃農們都激動了,大家嚷著要來給樂不染磕頭,樂不染擺手。「田地的活兒都要靠大家了,收成多,我也不會少了大家的好處,菱角就當作我給家裡各個小子、小姑娘們的見面禮就是。」

  佃農們感激的說著好話。

  私下,樂不染多給了莊頭兩簍果子、菱角,他是莊頭,理該得的比旁人多一點,而且只是吃食,還真算不上什麼。

  往回走的回程路上,牛車搖搖晃晃的,後頭跟著莊子裡的幾輛騾車。她攤開帕子,紫紫紅紅的刺泡兒和果實熟透了的拐棗,是柴子在後山給她摘的,權充飯後水果也不賴。

  「咱們縣裡有路廁的吧?」

  柴子見小姑娘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車趕得更起勁了,卻忽然聽到她這麼一提,以為她急著想去解手。

  女孩子嘛,不方便的事情多著,出門連上個茅廁都不方便,更別提更多的限制了,這也是為什麼女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原因之一。

  柴子有些臉紅,揚起鞭子就往牛的屁股上揮。「你忍忍啊,我讓黃牛跑快一點,咱們一會兒就進城,你就可以解手了。」

  樂不染知道柴子想歪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柴子哥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知道縣城有不少路廁吧?」

  她這是想把關於人肥的事掰碎了說給柴子聽。

  柴子恍然大悟,是自己誤會小姐了,小尷尬之餘放慢了老黃牛的腳步,讓自己專注在路廁的問題上。「有的,雖然比不上都城五十步一個茅廁,方便看守城門的士兵和達官貴人使用。」

  至於城內居民也能在指定的地點使用廁所,避免造成環境污染,產生瘟疫。

  他畢竟讀過書,書冊裡對帝都的繁華描繪讓他一心向往,可是也只是向往而已,平遙縣再大也就是個縣城,與帝都的方便性是無法比較的。

  樂不染所謂的「路廁」,也就是縣城裡建於道路旁的廁所,也形同現代的公廁,只是大多簡陋骯髒,基本上是一個坑兩塊磚,三尺土牆,要不就是木板圍四邊,擋住路人的眼光,女廁嘛,就更加簡陋了,就擺個木桶,然後在木桶裡面放石灰或者草木灰以供方便。

  農村的糞便很好處理,要不直接澆灌田地,要不直接排到豬圈,可縣城裡怎麼辦?排不出去,又跑不掉,於是有了糞夫每天背著糞簍,專門收集糞便,再專倒一處。

        這樣的活兒臭氣衝天,工錢又少得可憐,除非真的活不下去,一般人絕不會去攬這樣的活來做,是以衙門對這些人肥也十分的頭痛。

  「小姐不會是想……」把主意打到糞夫的頭上,向糞夫買糞……吧?

  「柴子哥一點就通,咱們多雇幾個人,負責收集人肥,再多付那些糞夫一些勞力錢,糞肥也有了去處,一舉兩得的事,糞夫應該很樂意把那些看似沒有用處的人肥賣給我們。」整個縣城的人肥要是都歸了她,往後田地的出產也就不用擔心了。

  「到底是誰跟你說這些的?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她的聰慧已經遠遠超過一般女子,那高員外到底有多麼目光如豆,憑什麼休棄這麼美好的姑娘?那個聲名狼藉的高老頭根本配不上小姐!

  活該他如今後院失火,家宅不寧,那日聽聞十幾房的姨娘、小妾為了兩個從揚州來的瘦馬鬧得不可開交,互相撓臉抓頭發,打架打到大街上來,僕人婆子勸阻不了,也乾脆做壁上觀,直到高員外聞訊從外頭匆匆趕回來,氣得心肝肺都疼,一口老血堵在胸口,氣了個絕倒。

  只是本來就慘淡的名聲經過後院女人這番鬧騰,就連一絲遮羞布的名聲也沒有了。

  年老體衰的高員外更無從得知,這場鬧劇不過是開始,以前是多麼左擁右抱的享盡人間艷福,從那天開始,每日就過得多麼水深火熱。

*             *             *

  「都下來吧,將來這裡就是你們住的地方。」樂不染領先跳下了牛車,回頭對著牛車上一對衣衫襤褸,面色惶恐的小姊妹說道。

  這兩張有著七、八分相似、面黃肌瘦的小臉蛋,說是皮包骨也不為過,不問不知道妹妹小問已經十一歲,姊姊小暖十二歲有了。

  兩人攙扶著下了車,柴子轉頭指揮後頭跟著的車隊,讓他們由後門進去把東西卸下,又等這邊完事,再把牛車趕回去車行。

  樂不染則是領著小姊妹進了家門。

  這姊妹倆是淞州夏里人,家中祖父母、爹娘、兄弟,一家和樂融融,家境雖然只是小康,但是家人一條心,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可連下了半個月暴雨使得江河潰堤,洪水破堤而出,一洩千里,整個淞州頓時成了水鄉澤國,上萬畝良田被毀,幾個村落十室九空,哀鴻遍野。

  發大水時,祖父母自知年邁,抵死不肯離開家園,孝順的爹只能留下來,母親帶著哥哥弟弟和她們姊妹倆隨著逃難的人潮往北走,先是弟弟染了風寒,後來母親也倒下,身上不多的銀兩都為了給兩人治病花得一滴不剩,身為長兄,哥哥咬牙護著她倆一路乞討,然而離開家鄉越來越遠,完全失去方向的兄妹又被後面追上的難民潮衝散,一家五口,剩下舉目無親、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的她們。

  姊妹倆身上那點糧食早就吃光了,沿路上,看著一個個撐不住的老弱婦孺撒手去了,一開始還有草蓆草草裹了,但每天都有人死去,睡著的時候,也不知道下一刻還睜不睜得開眼睛,就算睜開,也不知還能否活下去。

  身上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吃觀音土、糠皮、豆萁、樹皮、草根,甚至青苔,這還是有得吃的時候,沒得吃的時候,眼睛發綠到什麼都往嘴巴塞,肚子裡也不知道塞進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勉強保住小命來到平遙縣的不過寥寥數十人。

  這縣城的縣官別說安置這些流民,施粥放藥了,若不是她們進城進得及時,恐怕早像許多經過的州縣一樣,被關在城門外,壓根不許進城。

  她們到處被驅趕,已經傷了腿的小暖終於走不動了,知道自己不管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能耐帶著妹妹繼續走下去,甚至乞討。

  她知道姊妹倆想活下去,唯一的一條路便是把自己賣了,換上一點銀子,讓妹妹活下去。

  她跪在大街上插草自賣自身,恰好被樂不染看到。

  樂不染本來並沒有打算要管這閒事的,世上可憐人多了去,哪管得過來?但是她見不得那些個伺機而動,盯著姊妹瞧的閒漢和人販子,她想到當初被趕出家門的自己,要是沒有奶娘伸了把援手,自己下場並不會比這兩姊妹好到哪去,也許更凄慘也說不定。

  雖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但是,在必要的時候有人願意給那麼點機會,命運說不定就有改變的機會。

  她和那位小姊姊商量,給她們二十兩銀子,姊妹和她一起回家。

  柴子把牛車停在家門口,便去指揮莊頭和佃農們把騾車趕進後門,樂不染則是領著兩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進了前門。

  柴王氏和勺娘早聽見動靜,估摸著是樂不染和柴子從莊子回來了,兩人放下手裡的事,從主屋裡探頭出來,瞧見的便是樂不染身邊兩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

  哪來髒兮兮的小丫頭?

  柴王氏一聽樂不染說明緣由,這才知道兩個是姊妹,還是從淞州過來的流民,一時同情心大發,她年紀大了,心腸變得比年輕時更加柔軟,見這兩個小丫頭這麼小一點,居然從老遠的淞州走了好幾個月的路走到這裡來,那得吃多少苦頭啊?

  一看那姊妹倆的小手小腳,全是凍瘡和腳泡,身上沒一塊好的,只剩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真是惹人憐,看著看著,眼睛便濕了。

  不過她很快便考慮到了現實面。「家裡添兩雙筷子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兩個這麼小的丫頭能做什麼呢?買回來也沒用啊。」

  小暖是個識趣的,一見樂不染對柴王氏的態度宛如自家長輩一樣恭敬,以為柴王氏是當家主母,拉著小問的手便咚地跪了下去,小暖誠誠懇懇的給柴王氏磕頭。「奶奶,小暖很能幹的,劈柴、燒水、煮飯、帶孩子,以前家中一雙弟妹都是小暖帶大的,也能幫著我娘幹活,奶奶有事盡管吩咐我,小暖一定會辦得妥妥當當的,要不……請您留下我妹妹,給她一碗飯吃,小暖只要有地方住,不吃東西不要緊的……」

  「趕緊起來,瞧瞧這丫頭說的是什麼,小姐帶你們回來,哪還能少你們姊妹一碗飯吃,你們倆就安心住下來吧。」見她瘸著一條腿實在可憐,柴王氏便趕緊讓小問扶著她姊姊起來。

  「鍋子有的是熱水,我帶兩個丫頭去洗洗,再出來吃飯。」勺娘只有廷哥兒一個孩子,見兩個小丫頭就像看見貼心小棉襖似的把人領進去了。

  「那丫頭的腿腳看起來是瘸的,到底是什麼毛病,要是治不好,可怎麼辦?」柴王氏咕噥了一句。

  「先請個大夫來看再說吧。」

  「我這就去。」柴王氏扭頭就走。

  大夫很快來了,說是傷了筋骨,拖的日子長了,一時緩不過來,但好在年紀還輕,只要吃好睡好,好好將養,將來行走跑跳都是沒問題的。

  留下方子,柴王氏又跟著去抓藥。

     逃難的日子連小命都可能轉瞬失去,飢寒交迫之下,又傷了腿,飯都吃不上一口,哪來的銀錢可以看病,拖啊拖的,小傷拖成了重傷,也虧這孩子能忍到今天,普通的女孩子家隨便破了塊油皮就哭天搶地了,樂不染卻沒見她掉過一滴淚。

  樂不染覺得,這小暖,要是她眼光不差,應該會是個得用的。

  小半個時辰後,小姊妹一身乾爽出現在樂不染面前,身上穿的是本來勺娘為廷哥兒準備的新衣,因為是放寬了尺寸下去裁製的,剛好適合小暖的身高,另外一身套在小問身上嫌大了,勺娘俐落的折了兩折,快手快腳的縫上,細細的針腳,密密縫製,看得小問眼濕,她娘以前也是這麼替她和姊姊縫製衣裳的……

  再讓小問穿上修改好的衣裳,寬腳褲,恰到好處,成了一個清雅秀麗的小姑娘,勺娘帶出來展示在樂不染面前,滿意到不行。「先暫時這樣穿著,過兩天再幫你們縫兩身新衣裳。」

  這會兒,柴子和出去玩耍,已經取了大名叫柴昇的廷哥兒都已經回來,眾人團團坐在餐桌前,對於家裡出現兩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眼裡都是好奇。

  接著柴王氏也進門了。

  從勺娘口中得知這個家作主的人就是把她們從大街上帶回來的恩人,小暖拉著妹妹的手一起跪下。「請恩人賜名。」

  「恩人這兩字以後就不要再說了,至於名字,」她看了眼小暖。「你以後叫日暖,小問就叫素問吧。」

  「多謝小姐賜名!」姊妹倆相視一笑,小姐賜了名,表示她們就是這個家的人,往後就能安心的住下來,再不用擔心被人到處驅趕了。

  「都起來吃飯吧,你倆太久沒進食,腸胃禁不起油膩,多用些藕粉小米粥,烤鴨把皮去了,吃上幾片是無妨的,別貪多,往後想吃什麼有的是機會。」

  烤鴨是她回來時買的,方才趁著兩個丫頭去梳洗的時候,樂不染下廚烙了米紙,不同於一般的荷葉餅紙,樂不染的米紙雖然也是用來包肉和蔬菜的,顧名思義是用米漿做成,但是裡頭又混進了一定比例的麵粉水,因此帶著米紙的透明感和白餅的彈性,吃起來比一般的麵餅皮還要好吃。

  她做的菜卷色彩豐富,既可卷素,也能卷葷,素卷中的十香菜,炒豆芽中便有三種,黃豆芽、綠豆芽、豌豆苗,加上豆腐乾、千張、金針、木耳、冬筍醬、薑腌芥菜、胡蘿蔔絲,每樣菜通通切細,再分開炒熟,光是那切絲的功夫,就讓這素菜卷華麗了起來。

  葷菜卷則是攤蛋絲皮、油亮亮的雞絲、腌製後下去爆炒的豬、牛、羊肉絲和片好的烤鴨,再加上一盤細如髮絲的蔥白和一盤甜麵醬。

  另外,一大鍋的藕粉小米粥,摻入葡萄乾、熟芝麻、山楂、花生碎等等。

  廷哥兒很捧場的點頭,迫不及待要開動。「想不到乾娘會做菜,我以為乾娘和我一樣只會吃。」

  樂不染賞他一個小爆栗,有必要這樣揭她的短嗎?方才那會子大家都在忙,她不下廚,誰下廚?

  小姊妹掩了嘴偷偷的笑,這個家看起來很和樂融融,會是個好地方吧?

  兩人起初沒敢上桌,這不合規矩吧?

  畢竟年紀小,一家就這麼幾個人,樂不染也沒意思要兩個小孩在餐桌上立什麼規矩,在眾人的催促下,兩姊妹上了桌,一桌人坐得滿滿當當,很快,風卷殘雲,兩大盤的菜卷、一大盤的烤鴨片和小米粥吃得乾乾淨淨,尤其是廷哥兒和日暖姊妹,吃得頭也不抬,兩個小姑娘直到盤子都空了,還捨不得的用舌頭舔了舔,而廷哥兒摸著滾圓的小肚子,直嚷著要他娘背他回屋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這不是讓她們少吃一點嗎?結果還是吃撐了。

  於是樂不染去尋了胡椒,用藥缽磨成細末,讓姊妹倆服下去,胡椒能治胃疼,嘔吐、腹瀉,消化不良等多種腸胃不適,降氣暖胃,效果奇好。

  日暖暫時做不了什麼事,樂不染便讓她專心養傷,素問暫時跟著廷哥兒,陪他看書玩耍作伴。

  小姊妹在柴家住下來的事也就這樣定了。

*             *             *

  隔幾天,樂不染又出門,她著人打聽淞州夏里的災情,那人辦事也俐落,很快她便得知淞州水退過後,緊接著爆發時疫,大街小巷,屍體堆疊如山,到處都可聞到腐敗的屍臭味,日暖一家,怕是凶多吉少了。

  事已至此,遂不再多想,帶著柴子去了人市。

  家中的老弱婦孺不說,柴子、廷哥兒再過兩天便要上學去,學校就是個小型社會縮影,同儕會比較,會有小圈子,她不想他們一開始就輸在起跑點上,尤其是柴子,要溫書、與同學交流、老師布置的功課都不能少,所以兩人身邊都得有人,加上柴子還要替她管著田莊土地,人肥的事也要靠他張羅,這下該忙都忙不過來了,添置人手的事情就變得勢在必行了。

  第一次踏進人市,樂不染覺得很違和,這些奴僕被允許在公開市場上叫賣和交易,階級和牲畜一樣,女子的價錢高些,男子的價錢廉價的不可思議。

  這也難怪,一個個衣不蔽體的,有的身上腳下鏈著鐵鏈,每個人的臉上除了茫然就是麻木。

  「小姐?」柴子看出樂不染心底那份對人市的排斥。

  「我沒事,就這家人吧。」她看上了一家子,父親大約四十出頭歲,年紀偏大,矮壯的身軀看著削瘦,骨架卻是不錯,母親的手上都是繭子,看得出日子不好過,二兒一女瞧著十四、五歲年紀,問了原因,竟是被兄弟陷害,一家五口被掃地出門,窮無立錐之地,破罐子破摔,這才想一家子賣身為奴,求一口安穩飯吃。

  眼看著買家陸續領走了不少人,就剩這家子和一個瘦巴巴,形銷骨立卻滿臉倔強的少年。

  這家人乏人問津,年紀偏大是個因素,一家人堅決要一起賣,又是一個因素,至於那少年,她並沒有打算要。

  她只是多瞧了他一眼而已。

  要樂不染說,她本來只想買兩個強壯的婆子,兩個小廝,可最後領著人回到家時,卻是一串粽子似的人,還有落在最後面那個特立獨行的小尾巴,她倒不是心疼銀子,只是有些堵心,除了齊壯一家子,她居然也把那個叫溫棠的少年給捎上了。

  這種婦人之仁真要不得,不就是見不得他孤伶伶的杵在那嘛。

  婦人、婦人,也罷,她本來就是婦道人家!

  齊壯和妻子珍娘被買下的時候,瞧著樂不染身上樸素的衣著,還有乘坐的牛車,以為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家裡缺了幫手才來買人的,心裡還打鼓著,一下買下他們一家子,這人使喚得過來嗎?

  但一看見這三進宅子,心裡再沒什麼懷疑,對將來的生活還隱隱有了些期待和希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2:42 PM 編輯

【第九章】 樂家找上門

        在樂不染的安排下,齊壯頂替了柴子的位置,家裡需要外出跑腿的事都由他來,如果不出門就守著大門或巡視宅子。

  樂不染在嚐過珍娘煮的幾道菜之後,放心的把廚房灶下交給了她,珍娘也沒讓她失望,她對廚藝是有天分的,很多東西只要稍稍提點,就能做出不錯的成果來,至於齊東和齊北兩兄弟,齊東年紀大些,跟著柴子剛剛好,齊北比廷哥兒大上兩歲,兩人年紀相當,齊果兒是齊家大女兒,有張圓圓的喜臉,應對也伶俐,樂不染便讓她跟在柴王氏身邊,侍候她老人家。

  柴王氏樂得呵呵笑,對樂不染的貼心覺得溫暖又心酸,可她還是推辭。「我又不是那等手腳不俐落,還是愛擺譜的富家老太太,哪需要人跟前跟後的?」

  她可是個賣魚的臭魚販,身邊要是擺個丫頭,豈不笑掉許多人的大牙?

  樂不染知道她顧慮什麼。

  「奶娘,往後咱們不去集市賣魚了。」

  柴王氏嚇了一跳。「你這孩子怎麼說一齣是一齣,我魚賣得好端端的,為啥不賣了?」

  「奶娘,您聽我說完,咱們盤家鋪子,雇人來殺魚賣魚,您負責監督、數錢,這般可好?」奶娘有年紀了,實在不適合風雨無阻的往外跑,盤間鋪子是她早有的打算,只是時間剛好,這時候提出來罷了。

  盤鋪子?柴王氏一點也不懷疑樂不染的能力,只是鋪子,她作夢都沒想過她賣魚能賣到開魚鋪子?

  「您這邊坐著,仔細想想鋪子開在哪裡好,咱們讓陸三叔幫我們找。」

  她每天忙進忙出的,一直顧不上奶娘,可她仍細心的發現柴王氏是有些寂寞的,平常日子勺娘繞著廷哥兒轉,柴子跟著她到處跑,柴王氏賣完魚回到家,常常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樂不染便想在她身邊放個人,多個可以說話的小丫頭,人前人後的凡事以她為主,不是很好?

  她也不勉強柴王氏,見她沉吟了半晌,便讓勺娘把齊家人領了下去。

  只是還有個小刺頭。聽賣家說,溫棠是二度被發賣,因為性子桀驁不馴,在上個主家吃了不少苦頭,既然難管教,主家也不要他,這才被發賣出來。

  他自從進了大門,兩隻眼睛只盯著地下,對來來去去的人都當作沒看到,一副你不來惹我,我也不鳥你的狠戾模樣。

  買了個這樣的人回來,樂不染覺得自己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正要開口,卻聽到瓷碗摔落地上的聲音,接著,只見小素問衝到溫棠跟前,往他的褲腿一抱,八爪章魚抱著不放,哭喊著,「是……大哥、大哥……小問好想你……嗚嗚嗚嗚嗚……」眼淚撲簌簌的掉了滿襟。

  大哥?這世上還有誰會這樣喊他?

  溫棠整個人一震,僵硬恍惚的彎下腰,小心的捧起素問的臉蛋,不自覺的蹲下去與她平視,慢慢地,近乎麻木的眼神漾起一簇生命的火苗。「……小問,你是問兒?」

  素問小鳥啄食般的拼命點頭。「大哥,小問以為……嗚……」她哭到打嗝。「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問不哭,怎麼只有你,小暖呢?」站在眼前的,是千真萬確的麼妹,那大妹呢?他有太多話想問、想說,卻只能挑揀最重要的來問。

  「姊姊在屋子裡,我帶哥去看。」素問擤了鼻子、抹了淚,小手握住溫棠的手不放,就想把他往後罩房的屋子帶。

  可這一轉頭撞見了目光清澈,眉目嫣然的樂不染,素問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分,吶吶的喊了一聲小姐。

  不想溫棠昂起倔強的臉,雙膝落地後,匍匐在地,「請小姐莫要怪罪。」

  護雛的態度昭然若揭。

  「男兒雙膝貴比黃金,往後不要動輒跪人。」她只有這兩句話要說。

  兜來轉去,命運真是神奇,血緣兄妹能在異地相逢,雖是她錯打錯著,也是機緣巧合,命運透過她這牽線人,讓一家重逢,好像也不壞。

  「是。」

  「素問打破的碗就從你將來的工錢裡扣。」

  溫棠恭敬的給樂不染磕了頭。「小姐大恩,溫棠一生謹記在心。」

  「素問,帶哥哥去見你姊姊吧。」兄妹重逢,該有不少話要說,先讓他們去說個夠吧。

  把心裡的愧疚思念傾吐完畢,塊壘盡去,大概就沒事了。

  溫家兄妹說了什麼樂不染不知道,只是從翌日起,她見到了「改頭換面」的溫棠,一個勤快努力,裡裡外外都能搭上手,會笑說妹妹長妹妹短,然後害羞搔頭的大哥哥。

  因為弄丟了兩個妹妹,自責不已,這才性子大變,如今兄妹重逢,破碎的家又圓了回來,感恩戴德之餘,兄妹仨都下定決心,只要小姐不攆他們走,這輩子是跟定了小姐了。

  家裡一口氣多了那麼多人,幹起活來可省事了,那麼多的桃子、杏子、烏柏子,甚至還有莊子出產的蔬菜、雞蛋,該放地窖的放地窖,該掛樑上的、該饋贈左鄰右舍的,都讓柴王氏拿去走動,倒是那些個水果任憑素問和廷哥兒每天吃得眉開眼笑,也消耗不了多少,樂不染決定都做成乾脯,桃脯和杏脯好存放,平常又是小零嘴。

  果脯嘛,由女人們來做,女子細心,做果脯要選料、分切、去皮、核,微微晾乾水分後下鍋稍微煮過,放下適量的糖,倒進浸漬缸裡,等桃子吸滿糖液,瀝乾糖分之後再進行晾曬、烘製。

  這桃脯費工得很,單單下鍋便要兩次煮製,何況還有杏子,粗心大意的男人哪有辦法,幾個男人全被攆去榨烏柏子了。

  有了烏柏子壓榨成油,家中再也不必費燈油錢,將來可以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不必再為了節省燈油把眼睛弄壞了。

  其實,現在的她也不是買不起蠟燭,但是由奢入儉難,有現成的東西,當然要善加利用,能省的也不要浪費了,她覺得這才是過日子的不二法門。

  除此之外也能便宜的賣給需要的人,多少收點人工支出的錢回來。

  一屋子的人忙得熱火朝天,但是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樣有奔頭的日子棒極了!

*             *             *

  暮秋九月,白露凝,微霜結,草木凋零。

  九月田地要收稻子也是大事。

  柴子和廷哥兒早早便起,煥然一新的穿著勺娘縫製的新衣鞋襪,手提書篋,神情掩不住雀躍的帶著齊東和齊北兩個書僮,再加上樂不染去了學堂。

  崇儒學堂與藍田書院為鄰,又傍著石鼓寺院,學堂、書院這樣選址而建,有幾分避世不出、置身世外的意味,更為了能讓學子們靜心求學不被外界干擾。

  由齊壯趕的牛車送兩人到了學堂,行過拜師禮,奉上束修,廷哥兒那屁孩沒半分不捨的隨著夫子進啟蒙學堂去了。

  柴子也恭敬的隨著老師由另外一條岔路去了自己的學堂。

  該交代的,樂不染相信勺娘和奶娘都耳提面命過了,她也就不囉唆了。

  反正她就是個偽家長,見一切妥貼,開心的打道回府。

  樂不染覺得再沒有日子像現在這樣悠哉了,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也不為過。

  日前勺娘就著她給的那些繡樣繡出了幾幅的扇面和荷包,送到了巧繡坊,得了那女老闆的歡喜,領了幾件的女子褻衣和一件質地甚好的八幅羅裙回來,也不給圖樣,說是讓勺娘自己去設計,要是設計得好,價錢不低。

  勺娘苦思幾日,仿著樂不染以前給的花樣子畫了幾張圖,拿來給樂不染看,兩人交換了意見後,勺娘喜孜孜的捧著圖紙走了。

  柴王氏的魚鋪子也盤妥了,地點在集市不遠處,這幾天腳不沾地的帶著齊果兒和幾個木匠忙著,聯絡魚販子。

  日子看似正往著順遂安樂而去。

  可都說天無三日晴,還沒真正過上無憂舒坦的日子,她剛從柴王氏的魚鋪子回來,前腳剛進家門,就見一個婆子風般來到她面前。

  「姑奶奶趕緊收拾收拾,跟老奴回家去吧!」語氣冰冷,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樂不染認出她來,是樂家侍候在老夫人身邊的段嬤嬤。

  說穿了就是為虎作偎的狗耙子。

  專門逢高踩低,欺凌三房的事沒少做,自詡是忠僕,雖然是個奴才,卻自認在老太太面前得臉,尋常也不把幾房的大丫頭們放在眼裡,端得是二五八萬,去到哪兒,譜都擺得很足。

  她是有囂張的本錢,因為是樂老太太的陪房,一路侍候著過來,原身的樂不染在她手裡也沒少吃過虧。

  「不知道你哪位?」

  「呦,都說貴人多忘事,可姑奶奶您離貴人可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您就算化成灰老奴也認得,」不就一臉倒楣相嗎?「老奴不相信不過短短幾月不見,姑奶奶就把老奴給忘了。」她的語氣更加不耐煩,身穿碎花斜紋綢衫的肥胖身軀和臉上的橫肉不斷的顫抖著。

  「原來是段嬤嬤,也就那麼幾個月不見,你吃好睡香,身子不只胖了兩圈,連眼睛都小了,乍看之下,我沒認出你來。」

  之前大房程氏跟樂林氏提過,眼下的樂不染不同以往,但是來接人的段嬤嬤根本沒聽進去,一到樂不染面前仍舊對她十分無禮。

  段嬤嬤完全沒想到現在的樂不染早就不是以前那個總是忍氣吞聲的四姑娘,被嘲弄了一頓,心高氣傲的她哪能忍?

  只是她要沒把姑奶奶請回去,說不定自己也會被老太太遷怒,所以這口氣她硬生生的吞下肚了。

  「天色不早了,老太太還在家等著呢,姑奶奶趕緊收拾東西,以免回去晚了,又惹老太太生氣。」

  「我聽嬤嬤話裡的意思,怕是老太太見到我,十之八九會氣得更厲害,我雖然已經淨身出戶,但為人晚輩,也不好讓長輩不高興,你回去吧,告訴老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氣了。」她沒那習慣,讓人揮之即來,呼之即去,也不想回去惹那些閒氣。

  段嬤嬤暴跳如雷,實在不耐煩再和樂不染磨蹭下去。「來人,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趕緊請姑奶奶回去!」

  她這一喊,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就一副想動手的模樣,完全不去想自己站的地可是別人的地盤。

  「嬤嬤不請自來我都沒說什麼了,還想動粗?你這是當我這裡沒人了嗎?」樂不染冷下臉,語氣宛如屋簷上的冰棱子,要多寒磣人就有多寒磣人。

  早就看出不對勁,守在樂不染身後的齊壯和溫棠毫不客氣的把三個討不著好的樂家奴才趕了出去,門砰地關上,力量之大差點撞歪了段嬤嬤的鼻子。

  樂不染回過神來只見齊果兒跪在她面前,神色惶恐。「都是奴婢的錯,沒問清楚就把人放進來,請小姐處罰。」

  「你不知道那家是什麼樣的人,記住了,往後只要是樂家人一律亂棍趕出去!」

  她擔心的事還是來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段時日她又是買屋又是置田,動作太大,樂家老大樂啟開可是平遙縣的縣老爺,這件事只要他留心,終究是瞞不住的。

  只是她也不怕,她和樂家已經沒什麼干係,這回樂老太太又死皮賴臉的想要她回去,對那個涼薄的老太太來說,看上的無非就是她手頭上的東西,在沒有把她搜刮乾淨之前,樂老太太是不會放過她的。

  這事情還沒完!

  果然如她所想,當天中午樂不染剛吃過飯,樂家又來人了,這回來的竟是樂不染的父親樂啟釗和母親楊氏。

  聽說是小姐的爹娘,本來想直接攆人的齊壯不得不去稟報樂不染,問她可是要見?

  沒有想像中的閉門羹吃,樂啟釗和楊氏被請進了屋子。

        樂不染對樂啟釗這個爹印象不深,一來他事多人忙,一年到頭沒幾天是在家的,就算人在家裡,也只想著要安靜的休息,畢竟在外頭天天要應酬那麼多人,回到家來,對於妻女只想著不要來煩他就好。

  唯一能讓他撥出時間詢問一二的,只有樂淺曇這個獨子。

  才四十出頭歲的男人,兩鬢都白了,眼角的魚尾紋深深的形成了溝渠,中等身材,一襲墨綠緞袍,沒有商賈一貫給人紅光滿面,吃得腦滿腸肥的模樣,身上揮之不去的是種心力交瘁的無奈。

  樂啟釗管著樂家布莊,名義上是掌櫃,實際上的掌權人卻是樂老太太,樂不染對樂老太太捏著權力不放很不以為然,但是她半點不同情這樣的樂啟釗。

  事在人為,他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只想著在父母庇佑下過安穩日子,絲毫不替他的妻女著想,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楊氏掩不住病容,原本稱得上秀麗端莊的五官只見憔悴……一雙眼因為久病沒什麼元氣精神,看著坐在距離他們遠遠的女兒,眼裡漾滿了無能為力的眼淚。

  不管怎麼說,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被婆母趕出家門後,女兒卻活得越來越好,自己買了宅子甚至田地,乍然聽見的時候她還不敢相信,可是女兒那白裡透紅的氣色,不輸樂府的三進宅子,滿屋侍候的僕傭,她心裡錯綜複雜極了。看在楊氏曾給過她一根簪子的情分上,樂不染親自給她倒了桂花蜂蜜茶,說是甜甜口,至於樂啟釗,便很差別待遇的只有一杯白水,連茶葉都省了。

  樂不染對這對父母真沒什麼話好說的,只有無言二字。

  段嬤嬤叫不動她,就換她爹娘來了。

  她要是敢忤逆就是不孝,脊梁骨可能會被人戳斷了。

  「染姊兒,你就跟為父的回去吧。」樂啟釗再漠視後院的事,女兒為了大房被逼迫嫁人,大歸後被趕出家門,他都知道,但是作主的是他親娘,他能怎麼辦?

  也才多久,當初被棄之如敝屣的女兒居然憑她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這樣的她,他沒想到,母親沒想到,更遑論樂家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他們都以為她應該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去了,哪裡想過她替自己掙得了這許多尋常男子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家產。

  「嗯,回去吧。」楊氏也開了口。

  樂不染冷淡的看了楊氏一眼,稱好。

  她吩咐素問去替她收拾東西,這一回去,短時間應該是回不來了,至於樂家的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麼好怕的!

  「小姐,老奴跟你去!」柴王氏一進門知道小姐見的是她的父母、自己的舊主子,不敢貿貿然的進去,便躲在堂屋後面聽了這麼一耳朵。

  孰料越聽越生氣,本來以為可以見到舊主子熱切涼了大半,這樣糊塗的爹娘,到底知不知道小姐回去會怎麼被折磨整治,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姐一個人回那龍潭虎穴去。

  「讓日暖和溫棠跟著我就好,或許兩天就回來了,再說昨兒個莊子送來上百簍的柿子,得曬柿餅,您可得在家幫我盯著。」她寬慰柴王氏,一臉的平常心。

  日前莊頭帶人收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收割的米糧,給送來二十幾車,米倉和地窖都快放不下了,一家人也忙翻了。

  這米糧鋪看起來是得提上行程。

  「你那祖母不是好對付的。」柴王氏不放心。

  「總之,見招拆招就是了,現在煩惱也沒有用。」這是樂不染的真心話。

*             *             *

  樂老太太有多麼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樂不染這個孫女,由她才下馬車,從側門進來,就被眼帶鄙夷的段嬤嬤領著,去了樂老太太的博懷堂就知道了。

  進屋看見樂老太太在窗邊的榻上斜倚著,大太太程氏坐在下首,丫鬟打扇搧風,槌腿捏背,都暮秋了,可樂老太太人福態怕熱,屋子的四角這時還擱著冰盆,几案上放著只吃了兩口的冰鎮紅棗銀耳蓮子羹。

  段嬤嬤把人帶進來就站到老太太的身邊去了。

  二房的周氏和四房的方氏都沒見著人影,屋子裡靜悄悄的,想來是都不想蹚這樣的渾水。

  樂啟釗和楊氏各自向老太太行禮,見樂老太太不怎麼理會他們,垂了手站到一邊去。

  這個家就是樂老太太說了算的,就算樂老爺子在某些時候也要聽她的,她總認為,當年是她帶著大批的嫁妝嫁進樂家,樂家才有今天的門面,兒女們又在她的手底下討生活,更是唯命是從,山老虎做久了,常常就會忘記自己只是個窩裡橫的,不知外頭的天高和地遠。

  她穿著萬字不斷紋的冰絲萬壽綿長褙子,緙絲繡老福星摘壽桃抹額,容長臉下的法令紋拉得長長的,對兒子和媳婦的問候視若無睹,不善的眼光宛如毒蛇的盯著跨進門的樂不染,讓人背後發涼。

  大東朝對於商賈、平民的穿著並沒有嚴厲的規定,只是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就是投機者,並不能給社會帶來實際價值,因此地位低下,商賈無形中為了投上位者所好,在穿著上便會適時的調整,不會一味的講求華麗奢侈。

  可老太太自覺是後院婦人,又家裡開著布莊,家裡現有的東西,自己不拿來用,難道要留給跟她不同心的外姓人用?

  是的,在老太太的眼中,媳婦都是外姓人,就連外姓人生的丫頭也只能是替兄弟鋪路的工具。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對樂家來說也是個外姓人,她作威作福久了,也還真沒人敢直接這樣打她的臉。

  對於布料要求,她非綾羅綢緞不穿,非緙絲冰絲不穿,比一些權貴家的老夫人還講究。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她應得的,至於這些東西是不是樂家代代勤勞積攢下來的基業,她的嫁妝不過是替人家添磚家瓦?這她都不在乎,在刻意的漠視後,樂家便是靠她一力支撐發家的了。

  這樣的自以為是,日子一久,她也就自認是樂家的大功臣,行事越發的隨心所欲,老實說,這位老太太著實有點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樂不染給樂老太太行了個福禮,也沒等叫起,便自動站到一邊去。

  樂老太太一股氣就往腦子裡竄,只差沒哆嗦,「你瞧瞧你這什麼樣子,長輩可叫起了?你娘教你的禮儀規矩都喂狗了嗎?不知禮儀,不知所謂!」

  樂不染恬淡一笑。「就因為我沒向老太太磕頭跪拜見禮就是不知所謂了?恕不染懵懂,這是哪家的規矩?」

  「你這拋頭露面丟盡我樂家臉面的賤丫頭,我可是你的祖母,見了長輩竟然連下跪都不知道,拎不清的玩意!」

  她是賤丫頭,那生下她爹的這位老太太你又是什麼?

  「您消消氣,要是氣壞了身子我可就罪過了,不過我很忙,老太太有話就直說吧。」她可不是來跟這老太婆打嘴炮仗的,沒那閒情。

  樂老太太冷笑,臉色更加難看。「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就為所欲為,跟我鬥,你還差得遠了,你要伏低做小,我還能考慮讓你回來去祠堂伴著青燈古佛,安穩的過日子,你卻一進門就跟我耍這種把戲,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不就是磕頭嗎,我心不誠,意不正,還名不順,您非要我磕這頭,只是仗著您的年紀嗎?我有些糊塗,請老太太明示才好。」

  這話把樂老太太頂得差點翻個白眼背過去,程氏連忙向前給老太太撫背順氣,還能分神罵樂不染給老太太出氣。

  「我說呢,你這丫頭不過在外面置了些田地,說話就這般猖狂,眼中連祖母都沒有了,我看你還是回祠堂去跪著,等你祖母緩過氣來再過來說話吧。」

  貴為縣太爺夫人的程氏從來沒想過三房的這個丫頭敢如此大膽的和婆母抬槓,分寸不讓,這是那個不論說什麼都只會哭的無用丫頭嗎?

  樂不染看著那婆媳倆越來越黑的臉,心中冷笑不已。「拿捏我就這麼有趣嗎?讓你們樂此不疲,你們不就欺負我爹娘軟弱,無法替兒女扛起風雨,我替自己掙口氣還惹你們看不順眼了?」

  程氏今天算是見識了,這個平常亂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臭丫頭,居然這般的伶牙俐齒。

  她氣得恨不得撕了樂不染的嘴,不過她逼著自己咽下這口氣,「我說染姐兒,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你在外頭拋頭露面,可知道流言四起,說得有多難聽?讓你回來是讓你把手頭上的產業交出來,由長輩處理,旁人要是來問話,咱們也有話說,你還小可能不知道沒分家前,兒女是不容許有私產的,全歸公中所有,誰敢私攢置產,輕則沒收,重者除籍,淨身出戶,你祖母是疼你,好好跟你商量這事,你可別想歪了。」

  「如果我說不呢?」她這是和家裡徹底撕破臉了。

  「哼,這由不得你!你忘記你大伯可是咱們縣的縣官,就算你立了女戶,讓你消籍,只要老太太一句話,到時候你還不是得把名下的產業都交出來?」程氏覷著樂不染的臉色變了,心裡可得意了。

  大老爺有意往上爬升,家裡還正想著法子呢,卻得知三房那個被攆出家門的丫頭,手裡居然攢了不少錢,這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那些個莊子田地、宅子要是能拿到手,老爺想官升一級,也許好幾級都沒問題!

  只要老爺升官去了別處,她就能用家眷的名義跟著去享福,再也不用留在這一分三敢地的老家,名為主持中饋,家裡的銀錢卻是全部捏在老太太手裡,動輒得咎,還要隨時聽候召喚侍候這老太婆。

  她厭倦了!

  「還有,」她越想越興奮,恨不得把手裡的好牌都打出來,看著樂不染吃癟。「染姐兒你可別忘了,你的終身大事可都得看老太太的意思,你要乖巧聽話懂事,你祖母這回一定會替你挑個門當戶對的人家,讓你平平順順的過小日子去,要是還倔著,把你一輩子放在家裡不嫁人也不是不行。」就當養一條狗。

  樂不染看著這個名義上是她大伯母的女人還有樂老太太,這對婆媳真是心黑,要是不順她們的心意就把你往死裡整。

  樂不染拍拍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語氣仍是一貫的平淡。「大伯母似乎忘記一件事。」

  「什麼事?」

  「當初你們怕我死在家裡,傳出去不好聽,迫不及待的把只剩下一口氣的我丟出家門,劃清界線,祖母還揚言要把我除籍,再也不認我這個孫女,這是一樁,再說,我已出嫁,早就不是你們樂家的人了,老太太想行使祖母的權力,恐怕是把自己想得太無所不能了。」她眼底看不見一絲陽光,全是決絕。

  樂林氏剛緩過來的臉色又憤怒得通紅,簡直要滴血般,手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下,震得桌上的茶盅都跳了起來,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娘!」程氏、楊氏和樂啟釗全都慌得喊了一聲。

  「你這孩子是怎麼說話的,這是對祖母該有的態度嗎?不過是一些身外之物,交給你祖母,有人幫你打理你應該感謝才是。」樂啟釗出聲斥責。

  「這件事不勞父親大人您操心。」這就是她的爹,親爹。真是有夠諷刺的。「我當初嫁給高員外那個畜生您沒出聲,我被趕出家門,您沒出聲,現在您哪來的臉面叫我把所有都交出來?」

  樂啟釗被女兒這一堵,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臉抽搐,握起的拳頭捏了又放,但終究沒再吭聲了。

  「娘,染姐兒不懂事……有話好說。」楊氏看著女兒孤伶伶的公然挑戰老太太權威,雖然句句都在理,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樂老太太連理都沒理她,臉色猙獰的瞪著樂不染。「你就是個桀驁不馴的,梗著脖子和我硬槓,行,進了家門,你休想再踏出去一步,給我回你的院子去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讓你出來,若是一直糊里糊塗的想不通,就別怪我隨便找戶人家把你打發了,到時候你一樣落不著好。」

  再嫁女能嫁什麼好人家?鰥夫、殘廢、乞丐,她的將來還不是握在她手裡,想擺脫,門都沒有!

  樂不染知道說什麼都是白說,千防萬防,終究是沒防住層出不窮的算計,她心裡著實不好受,她那些努力用心都是為人作嫁嗎?

  到後來難道只能是一場空?

  她握住拳頭,心裡頭的厭惡簡直要藏不住,往外溢了出去。「你不能……」

  樂老太太笑得狡猾又張揚,「我是你的祖母,你就看我能不能!」

  擺布一個臭丫頭,有什麼難的,臉面都撕了,那她還跟這賤丫頭客氣什麼。

  「是不能。」一道冷如山泉高澗的聲音如入無人之地的傳了進來,令氣氛窒息的內室透進了一股冷颼颼的冷冽之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3:34 PM 編輯

【第十章】   神一般的英雄救美

  一團黑暗之氣,不,是這人只能用黑暗來形容,雖然俊美無儔,但眉宇孤絕冷清,氣息無情冷漠,眼眸中除了睥睨就是全然的冷漠,一屋子的人在他眼裡都不算什麼。

  全身令人不敢爭議的氣場,只有在看見樂不染的時候略微收斂了些,可再仔細看見她蒼白的小臉,那點柔軟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不嫁任何人。」他吐出六個字,像鐵錨,震得所有人啞口無言。

  他太過出類拔萃的長相令人矚目,雖然在場的只有年輕的丫頭,連程氏也是目不轉睛,悄悄紅了腮。

  當初他和元嬰來避雨,抵不過樂啟開熱忱的挽留便留宿了一夜,卻沒想到一整晚的敲門聲竟沒斷過,藉故送茶點、宵夜,百般藉口就是要進他們房間的女子絡繹不絕,更令人厭惡的是,那樂啟開竟也送了兩個美婢說是要侍候他們,他不勝其擾,拂袖而去。

  一個府邸的姑娘教養如何,從這點小事就能看出來,這個表面看似富貴的家,在連彼岸眼中,並不是那麼正派的人家。

  樂不染瞠大眼,琢磨著是不要捏一下自己的大腿,這男人不是回京去了?他怎麼會在這裡?

  連彼岸逕自來到樂不染面前,舉起手裡垂下的花束。「我來了。」

  眼前的少女皮膚白皙,彷彿一塊溫潤的羊脂玉,眉如遠山,目似桃花,笑起來時彎彎如新月一般,眼波若含著水霧煙波,嫻靜優雅的宛如三月春暖。

  樂不染看見舉到她面前的捧花,還是碗口大的芍藥,有粉有白有金有紅,綴著淡紫的勿忘草,仍是用粉色緞帶繫上蝴蝶結。

  樂不染啼笑皆非,這男人不能換點別的花?隨便什麼都好。

  「不喜歡?」他問。

  「下次可以換點別的,不必那麼大一束,一朵也行。」她要是不說,他可能會一直一樣的送下去,幸好他們不可能天天見面,否則她的屋子不早花滿為患了才怪。

  他想了下。「好,但你還是喜歡是吧?」

  她頷首。「你怎麼來了?」

  「皇上讓我出來辦差,」其實是他自己請旨出來,「順路就來到這了。」

  順路?候在門處和日暖大眼瞪小眼的康泰幾乎要翻白眼了,淞州府水患告急,主子奉聖命為南巡巡撫,一北一南,哪裡順了?

  雖然說委由地方官吏負責的糧食和賑銀都已經發下去,但是說真的,能到災民手裡不知還能剩下多少,皇上便責成連彼岸去主持賑災事宜,便是怕當地的官僚層層剝削下來,真正的災民一無所得,順便將所遇、所見的貪官污吏抓出來,以儆效尤。

  樂不染腦筋一轉便知道這男人所謂的順路,是已經去過雁子胡同那邊,知道她回了樂府,這又過來的吧?一屋子的人看見樂不染和這男人居然看似熱絡,他那人畜退散的龐大氣場一來到樂不染面前,居然褪得一乾二淨,眾人心裡都詫異不已。

  要是任他們這麼旁若無人的聊下去,他們算什麼?擺設嗎?實在是太目中無人了!

  樂老太太輕咳了一聲,極力掩蓋心裡的吃驚,心裡七上八下的亂轉了數十個念頭,「少君和我家染姐兒竟是熟識?」

  她是知道連彼岸身分的,當日來避雨借宿,她便鼓動大兒子去套話,連彼岸是個嘴巴嚴實如珠蚌的人,十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可元嬰就是個嘮叨貨,只要投他所好,打開話匣子,什麼忌諱都不存在。

  大東立朝,家族經過百年還依舊興盛的,只有隴西李氏,太原王氏,琅琊胡氏和清河崔氏了。

  然而,相較這四家,還有個連家歷經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蘊,猶在他們之上,連家最出名的有二,一是一門三帝師,另一是治國之士輩出。

  第一代大東開朝帝王便師從連家高祖,深受帝王賞識與重用,連彼岸的祖父連東天更是先帝還在潛邸時的太子太傅兼文華殿大學士,又兼吏兵二部尚書,而現任的連家家主,眼下剛過不惑年紀,卻已經官居戶部尚書,可惜的是家族後輩只有嫡子連彼岸最為突出,十歲以神童之姿中秀才,十二歲高中解元,就在滿京城以為他有可能摘下三元及第殊榮,成為科舉史上少數的絕無僅有時,他卻放棄了殿試,不再往仕途上更進一步。

  新帝登基後,身為太子伴讀的他被視為太淵帝的左臂右膀,雖然只掛名一個從三品散階中議大夫的閒職,但是卻能不經召喚面見聖上,朝臣議事他也能旁聽左右,聖眷隆重。

  若非他推辭不受,品階絕非如此而已。

  樂家想巴結他都來不及了,家裡要是隨便一個姑娘能攀上這棵大樹,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誰知道他油鹽不進,不告而別也就算了,還留下百兩紋銀當作宿資,擺明了只把樂府當成客棧,不想與之有任何干係。

  這回為什麼不請自來?

  連彼岸全然不理會樂老太太的弦外之音,說話仍舊簡潔,「她,我的。」

  樂老太太還在思考他這句話,程氏卻忍不住了。「她嫁不嫁可不是少君您說了算的。」

  一個上有祖父母,下有爹娘的,甚至還有她這大伯母在的人,哪輪得到別人置喙。

  她心裡也有一肚子盤算,這位連少君出身不凡,哪裡能讓樂不染這小賤人占了便宜,只有她的女兒才配得上這樣頂尖的人家。

  「我的。」連彼岸才不管她說什麼,仍是這兩個字。

  「男未婚,女未嫁,她怎麼就成了你的,除非——」程氏拉長了聲音,表情是曖昧不明的若有所指。「你們在外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私情了?」

  程氏笑得掩嘴,這與人私通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連彼岸一翻掌心,便要朝著程氏搧去,然而他的胳臂卻叫樂不染按住,他感覺到她手心裡的溫度和安撫,本來摑向程氏的掌風改了方向,一下拍在桌子上。

  客廳的桌子是紅木雕實花的,被他一掌拍下,變成了齎粉,剩下的一半桌面砰然倒地,桌面的東西也碎了一地。

  每個人都變了臉色,只有樂不染動也不動,始終按著連彼岸。

  程氏臉色變了好幾變,頓時成了鵪鶉。

        倚老賣老的樂林氏出聲打圓場。「少君口口聲聲說我們家四丫頭是你的,她年紀輕不懂事,少君出身大家,男女大防也不懂嗎?這樣的事情哪能掛嘴邊到處嚷嚷,得有真憑實據,少君不知道吧,我這孫女是被夫家攆回來的棄婦,破鞋一隻,哪能入得了少君您的眼?」

  連彼岸怒火中燒,一想到她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心裡就有殺了這一家人的衝動,他笑得如同殺神再現。「我瞧你活了一把年紀也就是個是非不分的,我要讓樂伯畬休了你,你不也是隻老破鞋!」

  樂林氏正在慢條斯理的喝茶,聞言,一口茶水全噴了出來,不少茶水滑進喉嚨,嗆得她咳嗽不已,她驕橫了一輩子,現在卻被人用言語這般糟蹋,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丫頭婆子紛紛過來幫她拍背順氣。

  她被噎得死去活來,差點翻了白眼,但是又不能真的昏倒了事,在昏和不昏之間,那白眼翻得可辛苦了,「你……你你……你……」

  她的聲音驚得都變了調,媳婦和丫鬟婆子都過去攙扶、拿水、順氣,廳裡亂成了一團。

  樂不染也沒想到連彼岸的毒牙這般凶猛,還能把老太太氣翻了,頓時愣在當場,眼底慢慢的露出少許的笑意。

  「少君,」楊氏微顫的出聲,這人再可怕,她也得問上一問。「您的意思是要娶小女嗎?」

  「你能作主?」

  「我是她娘。」

  「是的,我欲聘她為妻。」

  「這事……少君家裡可知道?同意嗎?」在權力面前,他們只是單薄的商戶人家,他來頭甚大,要是家裡不同意,女兒不又成了整個平遙縣的笑話?

  連彼岸面對楊氏的目光,「家裡有祖父、兩位叔叔,我的親事只需要稟給祖父知道,其他人無權置喙。」

  楊氏聽著,心裡覺得這聽起來不錯,家中人口不複雜,連老太爺是一家之主,就算是叔叔,還真管不到他的親事,只是,「少君,那您的父母呢?」

  連彼岸的面色如常,聲音聽起來也沒什麼不對。「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楊氏很是遲疑,「少君這樣的年紀……可曾婚配,可有通房小妾?要是過門會不會薄待染姐兒?」

  楊氏不傻,這個家沒她插手的分,且她也是看透了,這一大家子各有各的盤算心思,沒有一個把他們三房當回事,她再不站出來替女兒盤算,女兒又會像上回那樣,隨便被當成物品送了出去。

  當初她要是勇敢一點,像現在這樣站出來替女兒說話,女兒又怎麼會落得棄婦的下場?都是她的錯,害慘了女兒,害好好的一個孩子名聲帶了污點,這孩子還有大把的人生要過啊。

  雖然不知道女兒在外這些日子是如何遇上這男子的,可他毫無懼色的捍衛女兒,連那麼悖禮的話都敢出口,把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這樣的男人要是心裡沒有染姐兒又怎麼會站出來?

  老實講,她是泥人,只要日子過得去,也沒什麼太大的想望,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自嫁進樂家她便不受重視,娘家小門小戶,她連一點底氣也不敢有,到處陪小心,公婆妯娌人家想要什麼,她連聲不都不敢說出口,就怕婆家的人不喜歡她,可到頭來,無論她陪了多少小心,甚至女兒也賠上了,婆母還是不喜歡她。

  她自忖要是不替女兒爭取這一把,女兒怕是永遠都會跟她離心,再也不稀罕她這娘了。

  再說,她就曇哥兒一個兒子,女兒要是能嫁得好,兒子將來便有了倚仗,就算這連公子看起來冷了點,話少了點,只要心裡有染姐兒,將來惜花連盆,澤及弟弟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兒子成器,身為娘親的她何愁將來沒有指望。

  的確,她是抱著私心,但是誰沒有私心?

  她希望女兒好,希望兒子好,希望他們三房都好,可攤上那樣的夫君,她這無能懦弱的娘親能做的不多,她就賭這一次!

  賭輸了,了不起繼續過回伏低做小受氣的日子,賭贏了這一把,也許就能替孩子們掙個好前程。

  「小妾、通房,沒有。」除了樂不染,他不曾對誰有問有答過,但是看在楊氏是她娘的份上,忍了下來。

  「您要娶她進連家,不怕娶了她進門遭人輕視嗎?」

  「我連彼岸的妻子,誰敢輕視?」

  「您確定她一個商家教養的姑娘能掌管大家族,做連府的宗婦?」商人在為官的眼中地位很低,商家女別說要掌管大家族,便是嫁入官宦人家也不夠格。

  連彼岸看著樂不染兩彎秀眉輕皺著,白裡透紅的臉蛋有著少許的紅暈,但神情看得出來是不高興。

  這種被挾持,沒有經過她同意的婚事,形同買賣,她怎麼高興得起來?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她的意思嗎?連這混蛋也沒有!

  他看著她,突然露出一絲像是哀求的眼神,捏在手裡的小手始終不放。

  「她很好。」

  從她方才和樂老太太對峙的勇氣,他相信只要她想,什麼都能做好,要是她不想,宗婦什麼的,又有什麼重要。

  他想要的是染姐兒這個人,不是她身上的東西。

  楊氏看著這偉岸出色到她沒辦法用言語形容的男子,居然當眾說出這麼深情的話來,也許從他剛剛當眾把那五彩鮮艷的花束送給女兒的時候,雖然不知道送花是什麼意思,但是只要是女子應該都喜歡吧,從這點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對染姐兒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你,也很好,是個好孩子。」楊氏沒敢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也沒那膽子,但是由衷的稱讚了他一句。

  只是她的話剛說完,已經緩過氣的樂林氏暴跳如雷,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這府裡的蛀蟲,下賤蹄子生出來的賤種,哪裡有你說話的餘地,你還敢自作主張了?眼裡有沒有我?什麼東西!」

  在樂林氏威權下生活多年的楊氏,表面雖然懂得要反駁了,可骨子裡早就把婆母的惡霸當成了習慣,這一縮,方才那一鼓作氣的勇氣頓時消彌得無影無蹤,不敢再說什麼了。

     連彼岸的眼裡根本沒有樂老太太這個人的存在,純粹當她狗吠。

  「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我勸老太太想想不答應的後果。」

  「你還敢做出強搶民女的惡事來了。」完全不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的樂林氏只想出了胸口那股惡氣,全然不管後果。

  「本官此次出巡,奉皇帝諭令,查出平遙縣官樂啟開不知替皇上分憂,安撫庇護淞州府流民,規避職責,任其流竄擾亂治安,飢死者甚,你問問他這地方父母官頭上那頂烏紗帽戴是不戴了?」

  「你……」這明晃晃的威脅,樂林氏一窒,即使被氣得要吐老血了,可凡事只要扯上大兒子,她便得三思再三思,盡管百般不願,方才的氣焰被連彼岸三言兩語給澆沒了。

  「明日我讓官媒送庚帖過來合八字,就近選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

  連彼岸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威脅別人有什麼不對,對於無腦的人,跟她說理,是和自己過不去,和自己過不去的事他從來不做。

  而他所謂的「就近」最好是越快越好。

  他恨不得立即就把人帶回去,當然這樣的想法太不實際,如今能做的就是先把婚事定下來,確定人會是他的,送大禮的日子可以等他從淞州府回來再議。

  楊氏點頭,眼裡都是欣慰,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樂啟釗和氣到頭髮根根豎起來,巴不得撓花她那張臉的樂林氏。

  面對從來都把三房當成雞肋的婆母,楊氏還是帶怯的,但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娘,我們三房的事您就莫管了,染姐兒之前和高家的婚事是由您作的主,這回,就由我這為娘的來吧。」

  「反了、反了,老三,你娶的好媳婦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樂林氏喘著氣,咬著牙,面對連彼岸這冷面羅剎她有火無處發,可老三媳婦竟敢趁著她應付外人的時候上竄下跳的扯她後腿,等這邊的事了,有得她瞧的!

  「娘——」無事牌高高掛起的樂啟釗面對親娘的怒火無從招架,這些日子,他為了布莊的事已經焦頭爛額,哪來的心思聽女人這些掰扯,眼前的男子也好,女兒也罷,他半點不關心,神情十分不耐。

  連彼岸可沒耐心聽他們的家務事,眾目睽睽下,牽著樂不染的手出了樂家廳堂。

  隱隱還聽到程氏喊著「你們都給我站住、站住,太不成體統了」的話……

  康泰和日暖默默地跟在主子後頭,直到連彼岸和樂不染停在一大叢的薔薇花樹前面,花樹下擺著青石墩,見兩人要在這裡說話,他們才往一旁守著去了。

  樂不染把捧花往連彼岸懷裡一塞,順勢掙脫他握著自己的手,因為力氣太大,幾片花瓣落到了地面。

  「生氣了?」

  「誰答應嫁給你了,你倒好,自作主張了?你可問過我,我想不想嫁你,我心悅你嗎?」

  即使是在她穿過來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她也沒有隨便找個男人把自己嫁了,把男人當飯票的想法。

  她不否認自己的日子能越過越順遂和連彼岸的大方脫不了干係,可她一點不心虛,她憑自己的實力獲得肯定,銀貨兩訖。

  但他一而再的以霸道姿態闖進她的生活,宣告她愛情來了,撩動她的心,令她在困擾裡又摻進了不少說不出的情緒。

  這樣優秀絕倫的男人她要是不動心,她就不是人了,她也有七情六欲,想要愛人和被愛。

  可要和一個男人睡一張床,同一張桌子吃飯,甚至還會互相看到上馬桶的樣子,要是沒有深厚的感情當基礎,兩人之間的新鮮感一過去,能維持多久?這就要非常用力的考慮了。

  何況,要與這人過一輩子的是她,手牽手,臉貼臉,心挨著心,這麼親密的關係若不是心甘情願,要如何支撐下去?

  「我,心,悅,你。」他只說他想說的話,怕她腿酸,掏出一條方手巾鋪在青石上,讓她坐下。

  樂不染不想領情,她羞憤的瞪了他一眼,她不想縱著這男人,要是這回讓他糊弄過去,往後他行事都照這樣來,豈不還有得她生氣的時候?

  她伸手去撥他的手。「我連你的身分家世都不知道,你當自己的皮相好,隨便拋個媚眼,就能為所欲為,我就會乖乖的跟著你走了?」

  聽到「為所欲為」四個字,連彼岸的眼神忽然變深,往她細白如雪的頸項看了一眼,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他要是沒能把炸了毛的小姑娘撫順,想把她娶回家的念頭就可以直接掐滅了。

  可他掐不了,要是沒有她,他也就不需要自己的人生了。

  連彼岸按著樂不染坐下,單膝跪在她面前,神情揉合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和一種從來未曾在他冷酷臉上出現過的感情。

  樂不染被他這一跪駭得差點坐不住,要不是連彼岸扣住了她收在裙兜裡的雙手,她都要跳起來了。

  這時代的男人膝下是有黃金的,能跪天地君親師,絕沒有單膝跪女人求婚的道理。

  「從我的眼睛落在你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

  他說出來的話總考驗人的心臟強度!「可你有問過我喜歡你嗎?」樂不染氣惱的說。

  「你喜歡我的。」他語氣堅定的如同磐石。

  自戀!樂不染反手將那束花和他的手抓住,在他虎口的位置狠狠的咬了下去,咬住了還使勁了半天,才鬆開。

  連彼岸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在胡鬧,連喊聲痛都沒有。

  樂不染看著他被自己咬的地方,深深的兩排牙印,都已經出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咬他,就是一肚子的火,想發脾氣,想生氣,如今咬完了,心頭茫然。

  「你為什麼不躲?」

  「氣消了?」連彼岸看著她又是羞愧,又紅撲撲的臉蛋好笑。

  「算是吧。」

  「嫁我,我是認真的。」

  他沒想過要這麼倉促求親的,他想先得到她的同意,再正式的讓官媒去求親,哪裡知道去了柴家知道她被帶回樂府了,等他趕過來,看見她一個人孤伶伶的對抗那高高在上的老太婆,滿屋子的人無一幫襯,怒氣再也忍不住了。

  既然忍不住,他也不忍,時間提前,那更好!

  他要把她娶回家,護在自己的羽翼下愛護疼惜,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和圓滿。

  「我讓日暖去拿藥,你這……得上藥消毒一下傷口,這樣露著會沾染上不乾淨的東西。」兩排牙印看樣子要留下痕跡了,真不知道自己發什麼瘋,為什麼咬他,有事不能好好的說嗎?

  她轉頭把日暖喚來,讓她去找管事要點藥粉過來。

  日暖飛快去了,片刻後居然真的拿了小瓶的藥粉回來,說是三太太給的。

  三……不就是原主的娘,她這娘瞧著是比她那爹要像話,起碼,是會跳出來替她說話的人。

  樂不染在自己腿上鋪了塊手絹,叫連彼岸把手放在上面,認真的給他上藥,上了藥,還往傷口處熨了熨,原來她還考慮要不要包紮,但若包紮了,還真有點誇張了。

  「你這是答應我了?」他拉住她要離開的手,這會兒他坐在另一塊青石墩上,就像兩人坐一起談心似的,涼涼的風拂過,帶來淡淡的香風,璧人一對,如畫一般。

  他的指頭修長,摩挲她的指腹有著薄薄的繭,這不是一雙養尊處優,什麼都不做的大手。

  「連親都沒有親過,就談結婚……」她嘟囔,以為只有自己聽到,沒想到那個婚字還在唇邊,一個暗影就覆了上來,立即奪去了她的呼吸。

  這吻迫切狂肆,氣息沉沉,這些日子所有的思念都化在這一吻上,極盡索取,直到樂不染全身發軟,氣息短促,連彼岸仍緊緊的圈著她,沒有半點放開的意思。

  樂不染雙頰染上桃花般的顏色,連瞪他的力氣都沒了。

  連彼岸眼中似有流華,笑意暖熙,盯著姑娘紅腫的唇和臉上的薄暈,大有還不夠饜足,再索討一次的意思。

  他真的又靠近,近到他能感受到樂不染有些急促呵吐的氣息,當他輕輕碰到那如桃花瓣一般的唇時,他這回不敢莽撞了,小心翼翼的,就宛如在親吻一片花瓣一樣的輕輕廝磨,從他輕慢溫柔的動作中,透露出無限的眷戀與憐惜。

  他的氣息熨燙著她,又燙又癢,樂不染整顆心化成了江南的綿綿細雨,但好在她還保有一絲清明,伸手摀住了他的唇。「說正事。」

  看來以後不能再隨便逗他了,這人要當真起來,是會貫徹到底的。

  連彼岸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著她,像是要借著這一眼仔細看明白對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她的心裡去一般。

  大概過了一瞬,又或者許久,樂不染望著他,連彼岸也望著她,兩人對視許久,彷彿都忘了時間。

  樂不染望著眼前的他,目光幽晦如海,又透露著固執與深情,他那雙眼裡滿滿的,都是她。

  「你都在我唇上蓋了章,總該讓我知道我將來要嫁的人有沒有份正經工作,若是要讓我養,得事先說。」

  幾次接觸,心裡雖然隱約明白他的出身不一般,能隨時拿出幾萬兩銀票來的人一般的了嗎?再瞧瞧老太太對他諂媚的態度,他都不會是張三還是李四。

  「我,品階不高,只是個從三品的大夫。」

  一般散階文官是按階品授官,有官名,沒有任何職務,看似閒差,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的職務隨皇帝行止而變,除了散階大夫,他還是神策營的監軍、京畿處侍衛營的統領,手裡握有十萬以上的兵馬。

        京畿侍衛營是專門給禁衛軍和侍衛,訓練及選拔人手的地方,這兩隊人手常年要保持在萬人以上,所以選拔訓練的人一般都在三萬人左右,而神策營這支部隊退駐陝州,作為皇室禁衛軍的後備支援,對外抵御吐蕃,對內威鎮討伐叛亂。

  平日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這回的巡撫欽差雖說是聖上御筆親點,但實際是他討來的差事,為的就是想來見她一面。

  他回京之後,說不出有多想她,想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一舉一動,就連她說過的話都再三回味品嘗,那次數多到他自己都說不出來了,元嬰看他不是回事,便給他獻策,讓他找個藉口離京,反正平遙縣也不遠嘛。

  於是他便討了這差事。

  樂不染對大東朝的官職品階沒研究,從三品,聽著好像也不小了,只是,什麼神策營的監軍、京畿處侍衛營的統領,聽著就不是什麼輕省的活兒。

  這是文的武的一把抓嗎?「你兼這麼多的職,俸祿多嗎?」那雙如秋水般的眼裡有細碎的亮光。

  「足以養妻小。」

  他還真是客氣了,老實說,連彼岸也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資產,但是,樂不染就小小一隻,能用得著多少銀子?他的便是她的,隨她愛怎麼用就是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8:19 PM 編輯

【第十一章】   一麻袋好東西

  「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個妻子,我很小氣,不與人分享丈夫的。」在這古代,這樣的要求近乎無理,習慣三妻四妾,把女人當把蔥買的男人都不會答應。

       「沒有別人,只有你。」他的眼睛除了她,再也看不進別的女子。

  當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會是他的,沒有誰可以替代。

  樂不染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下,好像是要借著這一眼,仔細看清對方的神色,一直看到他的心裡去那樣。

  連彼岸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感受他沒有變過的心跳。「這便是我的答案。」

  過了片刻,她忽然笑了。「我信!」

  因為這短短兩個字,連彼岸方才提起的心立刻落回了原地,臉上浮現欣喜若狂的顔色。他用力摟住懷中的女子,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愛意,喚著她的名字。「阿染、阿染。」

  「阿岸。」她喊。

  兩人相視一笑,只覺得彼此間的距離又近了幾分。

  她面上難得閃過幾分羞澀。「別怪我把難聽的話說在前頭,我知道自己的個性,我做不來你們男人要的賢良淑德,我也不會要求你當了人家夫君就該有什麼夫君的樣子,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這婚事來得突然又倉促,還有種草率的感覺,若是有時間能相處了解,那就更好了,但是比起隨便讓老太太安排自己的婚姻,也許和他能相偕到老也說不定。

  也是,他除了不愛說話,人冷了點,大體上說起來也沒什麼缺點。

  「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是我想要的你。」連彼岸笑了起來,眸色轉深,這話翻過來的意思:是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可一朝看上了中意的枝頭,哪能放過?

  樂不染一雙彎彎的月亮笑掛在臉上,連彼岸眼色深邃黝黑,「我明日讓官媒送庚帖過來合八字,就近再挑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

  要是婚事定下,便不會再發生變故,婚禮的日子便可以等他從淞州府回來再議。

  他厭煩這些程序,巴不得明日便把人娶回家,但元嬰說只要是女子都注重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儀式,他心裡再急,這些也不能省。

  「這麼趕,是有事?」

  「我不放心你在這裡。」他並不在意滅了那個老太婆子,以絕後患。

  「這裡的事不過就是一些婦人之爭,我自己就能應付,老太太要是再來找碴,我就回雁子胡同那邊的宅子,你安心去辦你的差吧。」

  她把手覆上他的,他驚喜的一把摟住她的腰,將胸膛貼上她的,完全不管合不合宜。

  「從淞州府回來,娶你,一道回京城。」他不是很情願的拉開兩人距離,可也就一根小指頭的寬度。

  大雨積水成災,淞州、燕州、陵潭、武順四府汪洋一片,大水淹城二月方退,浮屍蔽江,疫情嚴重,與他同行的還有太醫署的太醫們,除了追究全責,安撫難民,更要將瘟疫壓制下去,都是當下之重,所以他只能在平遙縣稍做停留。

  「你去吧,我等你,不管做什麼都要萬事小心。」

  「是。」他俯身吻了她的額,再吻她的唇,真不想離開。

  因為這樁婚事,樂不染只能以待嫁女兒的身分在樂家住下來,住的是原主以前那個小院子。

  連彼岸一離開,她便讓溫棠回去雁子胡同傳話,說她得在這裡住幾天,讓奶娘不用擔心她,也讓奶娘給素問說一聲,日暖留下來跟她作伴了。

  楊氏高興的給她張羅新被褥和一應用具,忙得活絡,體虛的神色倒是明朗了不少。

  女兒回來了,就算住不了多久又要嫁人,但看得著,摸得到,總好過之前連面都見不著,也不知道她流落到哪去,想起來就揪心的好。

  從家塾下學回來的樂淺曇一聽母親說姊姊回來了,立刻奔過來樂不染的小院,見到人就紅了眼眶,嗚咽的抱著樂不染不撒手,歪纏在她身邊許久。

  這也難怪他情緒激動,三房就他們兩個孩子,樂啟釗不管後院的事,楊氏的身體又不好,兩個孩子從小便是互相護持著長大的,樂不染對他來說就像另一小娘親,感情自然深厚。

  自從老太太把樂不染趕出家門之後,他心生反感,也不太往正房去了,平時的請安也能避就避,乍聽姊姊回來了,顧不得其他,一溜煙就過來找人了。

  難得下廚的樂不染去廚房做了他最愛吃的心太軟,當她在做這些吃食的時候,樂淺曇就搬張小凳子坐一旁托著下巴看她,笑得小嘴都合不攏。

  紅棗去硬籽,用蜂蜜泡軟,填上糯米餡,餡裡摻了白芝麻粉,吃起來甜糯香軟還帶芝麻的特殊香氣,他吃得眉開眼笑,哪知吃了幾個,樂淺曇才知道姊姊回來竟是要備嫁的。

  心底不開心,東西也不吃了。「我就知道祖母讓你回來肯定沒好事,你又要嫁人……倒不如不回來算了,一個人在外頭也得了個自在。」

  「這回是姊姊自己願意的,你那未來的姊夫看著……是個不錯的人。」

  樂淺曇仍不高興,樂不染便轉移了話題。「不說這個了,姊姊買了莊子和田地,那後山還有個小瀑布,莊子的池塘也有大肥草魚可以抓,改天等你放假,姊姊帶你去玩可好?」

  左右小舅子和姊夫之間的關係要如何處得融洽,要合得來,這得看那個姊夫的手段了,讓連彼岸自己去發愁吧。

  樂淺曇畢竟還是個孩子,聽說莊子裡有好吃好玩的,立刻就上心了,樂不染從弟弟口中得知父親的生意起起落落,頭寸常常周轉不靈,一旦拿不出應該給祖母的利錢,祖母便要發一頓脾氣,罵父親無能。

  也因為銀錢不便,狡猾的程氏便以樂啟釗沒有拿錢回來當藉口,拖延不發幾房的月例。

  為了這件事,二房和四房沒少和大房發生齟齬,四房更是脫口說要分家,祖母沒有對四房說什麼,卻把二房斥責了一頓。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專心在自己的學業上,打聽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做什麼?沒得分心了。」樂不染只是嘴裡嘀咕,卻沒有半點責怪弟弟的意思。

  老太太對四房雖然不似對大房無底限的寵溺,但若和二、三兩房一比較,哪邊高哪邊低,誰都看得出來。

  樂淺曇低下頭,表情有一抹倔強。「姊姊不在家,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丁,我要不注意著這些,哪天我們要是被趕出去,看怎麼辦?」他倔強的抿著嘴。

  姊姊不曾經也是家人嗎?可祖母二話不說就把人趕了出去,要是哪天祖母覺得三房一點用也沒有,還是礙著了她什麼,被趕出家門這種自斷臂膀的事情,祖母也不是做不出來。

  「你別擔心這些,別忘了還有姊姊呢,真走到那一步,咱們就搬出去自己住,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爭氣的走出一條路,別讓那些人小看了咱們!知道嗎?」這個烏煙瘴氣的家她也不稀罕,家族什麼的聽起來很了不起,彷彿只要你乖乖馴服聽話,做好這個家庭的一份子,就能得到想要的庇蔭,其實不然,像她父親這種不受父母看重的孩子,在家族裡不過是個無舉足輕重的人,人家憑什麼把大好資源給你用?

  家族願不願意拿出資源庇蔭你這個人,是得看你有沒有能力,能替家族掙臉出頭你就是光宗耀祖,要是平凡的讓人過目即忘,被人當成了累贅,不肖子孫也不是不可能。

  說來說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得到什麼,自己去掙比較實在,若是不想為他人欺負,便要自己強大起來,唯有如此,才能站在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人仰望。

  樂不染這席話彷彿一粒小小的種子,播進了樂淺曇還懵懂的心間,等破土而出的那日到來,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樂不染又摸了摸弟弟的頭,姊弟倆聊了許多,樂淺曇知道姊姊會在家裡住上一陣子,加上天色也晚了,這才依依不捨的回去。

  折騰了一天,她實在也累了,日暖就著三房的小廚房做了飯,三菜一湯,都是家常菜色,她這時候才想起來,連彼岸離開前留下兩個暗衛給她,說是放在暗處,有事召喚,無事就不用管他們了。

  她讓日暖多做幾個菜,把晚飯送去給暗衛,暗衛也是人,也得吃飯的吧。

  她吃了飯,本想著還要去園子消消食,卻聽收拾碗筷的日暖說道:「小姐,那位連公子留下了幾個麻袋,要怎麼處理?」

  連彼岸來去匆匆,臨走前留下好幾個大麻袋,說是他從廣西、甘肅、西域蒐羅來的種子,知道她買了田地,便帶過來讓她瞧瞧,因為都是沒見過的植物,看派不派得上用場。

  那幾個大麻袋裡有玉米、馬鈴薯和向日葵籽,看得樂不染喜出望外,在只有五穀雜糧,也就是大米小米青稞高粱和稻米的大東朝,像馬鈴薯和玉米這類的糧食,都還未見過。

  樂不染推算,這個分岔出歷史軌道的大東朝是介於元、明之間,因為不管是玉米、馬鈴薯和向日葵籽這東西,據她所知,是明末才漸漸從西域引進來的。

  玉米和馬鈴薯可以作為糧食,葵花籽可以當瓜子吃,可以榨油,大東朝人還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好處,倒也不足為奇了。

  她手上有了這些東西,何愁不發家!

  糧食一直都是國家的大問題,就算到了後代,大部分的人已經不愁吃穿,這糧食、資源卻也在越來越嚴峻的氣候改變下,變成讓掌權者不得不注意的問題。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百姓們日日忙得腳不沾地,為的不就是一口安穩飯?

  在這生產力和資訊稀缺,還有物種劣勢,普通農家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除了繳稅、留種、剩下來的口糧不多,太平盛世勉強可以吃到開春,要是運氣差,遇上年道不好,天災人禍,又或者國家要打仗,還要額外上繳軍糧,那就得勒緊腰帶過日子了。

  所以糧食的種植真是太重要,卻也太不容易了。

  連彼岸告訴她,馬鈴薯在這裡有個名字叫陽芋,聽說陝西、甘肅那邊的人都這麼叫的。

  馬鈴薯的澱粉含量高,對土地的要求又不高,完全可以成為主糧的。

  日暖看著小姐對那幾個麻袋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她不由得也就多看了兩眼,便呀了一聲。

  「這是壞掉了嗎?」

  瞧著馬鈴薯這東西長得奇怪不說,因為悶在麻袋裡有些時日,還處處冒著小芽眼。

  「這是好東西,有很高的營養價值,沒有芽眼的馬鈴薯是可以吃的,長了芽眼的就只能留下來種地了,正好,我估摸著咱們地裡的稻子都收割了,你瞧,只要把馬鈴薯的塊莖芽部切開,插入地裡,就可以長出大量的馬鈴薯來,這叫分裂生殖。」

        樂不染怕日暖聽不懂這些,還拿刀子照著芽眼的地方切出塊莖給她看,沒想到日暖一點就通。

        這不稀奇,她爹和那些叔伯住在一起的時候,家裡除了自家幾畝地,也佃了不少的田來做,對農務她也懂一點的。

  連彼岸帶來的馬鈴薯會這麼快發芽,和運輸的路程有極大的關係,應該是先在潮濕悶熱的船艙住了好些時候,從產地到了京裡,又從連彼岸的手裡到了她這裡,也不知耗費了多少時日,悶在麻袋裡的馬鈴薯大部分已經發芽,看起來,明天得讓齊壯來一趟,送去給莊叔,讓他撿幾處沙地,把這幾樣東西趕緊下種才是,要不就可惜了。

  她說做就做,等暗衛過來還碗盤的時候,讓其中一個跑一趟雁子胡同,說是讓齊壯明日過來一趟。

  她這不是沒辦法去莊子嗎?要不然哪需要這麼麻煩。

  估摸著莊子的稻子都收割了,按照她原來的打算,秋收後是冬麥,可如今手頭上有了些東西,不如先撥出幾畝地種這些作物,餘下的百畝地可以把油菜花種上,來年要是都能量產,油菜籽、葵花籽油可都是好東西,盤個榨油的作坊還有米鋪都能排上行程表了。

  吃人嘴軟,暗衛又是奉少君的命令要聽樂不染吩咐,既然小姐吩咐了,跑一趟路,遞個口訊也不是什麼大事。

  切成好幾個塊莖的馬鈴薯也不能浪費,樂不染找了個淺缽,裝上水,就給養在缽裡,過兩天冒出新綠的葉子來,也能替屋裡增添一點新意。

  弄完這些,她早早梳洗,因為習慣了自己動手,速度很快,披散著晾了半乾的頭髮,上了床。

  「你也去歇著吧,腿還沒好利索呢,我通常一覺到天亮,這裡不用人侍候。」她讓整天陪著她轉的日暖去歇息。

*             *             *

  天才亮,樂不染梳洗過後,踩著有些冷冽的斑駁磚地,也沒讓日暖跟著,自己去了楊氏的院子。

  九月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牆邊的大葉楊葉子早就落光了,堆在地上,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一絲聲音也無。

  樂不染望著安靜的院子,不管怎樣,楊氏都是她的母親,情理上她都得來請安,至於老太太那邊,她恐怕不會想見她,她也就不費那個勁去討臉色看了。

  楊氏坐在梳妝檯前,丫頭正給她梳頭,未曾上妝的臉還是顯得蠟黃蒼白,一見樂不染來,隨意攏了攏頭髮,簪上髮篦後,揮退侍候的丫頭。「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她伸手想給樂不染斟茶,樂不染看著她那細瘦如枯枝的指頭,拿過茶壺,一摸,茶是冷的,顯然是從昨夜擱到今早。

  「我在自己的屋子裡已經喝過早茶,這裡就不喝了。」她也不是來喝茶的。

  楊氏也發現茶壺是冷的,夏天喝點涼茶倒沒什麼,可轉眼就要深秋,冷東西是不能沾的。

  「我讓丫頭去沏壺熱茶過來。」楊氏揚高了些聲音,「白蘭!白蘭!」

  連叫好幾聲,外頭卻像是沒有人一般,好一會兒才有道聲音匆匆的推門進來,「太太,白蘭不知道哪去了,有事您吩咐奴婢吧。」

  「這丫頭怎麼又眨眼不見人了?」楊氏表情無奈,顯然這叫白蘭的丫頭不是第一次撇下身邊的事偷懶去了。

  「茶水就不必了,侍花姊姊,勞你跑一趟小廚房,泡盅枸杞紅棗加蔘茶來給太太吧。」樂不染出聲。

  樂家幾房各有各的小廚房,小廚房管著每一房的三頓飯,沒有老太太召喚的時候,便自己開伙,按理說樂家幾房還未分家,就算自己開伙,一應用度也應該由公中出,可管著家中用度的程氏卻等到月底要支錢的時候,每每找藉口搪塞過去。

  一次兩次楊氏也明白了,這是存心拿他們三房的錢貼補其他幾房,讓他們吃啞巴虧。

  這啞巴虧依照楊氏軟綿綿的性子,憋屈的哭完了只能自我安慰,左右老爺甚少回家吃飯,她一個婦人吃不了多少東西,一向脾胃也不開,只要省著點,管曇哥兒吃得飽也就過得去了。

  真不行,拿她的私房銀子貼補就是了。

  可貼補來貼補去,她又有多少私房可以貼?

  因為銀錢左支右絀,使不開來,連丫頭婆子們也開始有了異心,不怎麼聽使喚了。

  這個白蘭明顯就是那個心不在三房的人。

  侍花聽吩咐去了。屋裡陷入了相對兩無語的靜謐。

  楊氏看了看女兒的臉色,瞧著沒什麼波瀾,打這女兒昨日進門後就是這副不鹹不淡,寵辱不驚的神情,楊氏看得明白,這個女兒和以前不一樣了。

  到底,還是楊氏先開了口,「娘知道你心裡還怨我,怨我讓你祖母作主將你嫁給高員外那個年紀一把都能當你爺爺的人。」明白女兒對自己的疏離,楊氏一說完便掩著唇,輕咳了起來。

  「都過去的事了。」她見木製屏風上掛著一件楊氏的家常褙子,過去拿下披在她肩上。

  「幸好女兒離開了那裡,否則恐怕連這一面我們都見不著了。」

  楊氏一噎,女兒有說錯嗎?沒有,高員外那棺材都進了一腳的年紀,仗著有錢,家裡鶯鶯燕燕一堆,女兒嫁過去,卻被糟蹋成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的回來,說來說去,都是大房造的孽。

  楊氏搖頭嘆息。

  「您身子不好,可請大夫來看過?大夫都說了些什麼?」她岔開話題。

  年紀分明不大,眼角卻已經有了皺紋的楊氏苦笑,「也就是老毛病,連我都會說了,體虛氣弱,一年一年的也習慣了。」

  「生病怎麼會習慣,身子不舒服就得請大夫。」有病就要治,一拖小病也拖成大病了。

  她這麼一說,楊氏卻顯而易見的著急起來。「孩子,你可別為了這事又和老太太槓上,老太太不讓請的。」

  「不讓請?」她豎起了眉。

  「你祖母說我這毛病是慣出來的,只讓我養著。」怎麼養,一天三頓也就那些吃食,餓不死人罷了,夫君十天半個月不進她的房,女兒不知去向了,病懨懨的身子就這樣撐著,拖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不給錢,不讓看大夫了?她那爹到底都幹什麼去了?「爹怎麼說?」

  「他連我的房都不願意進了,怕我把病氣過給了他。」一時脫口而出的話忽然就覺得不妥了,夫妻間的事怎好在兒女前面說呢。「這些天,你盡量避著老太太,她正為了你的婚事不高興,若為了這點小事再去觸怒她,娘怕你的婚事要黃了。」

  婆媳做久了,婆婆的個性有多專橫霸道,不近人情,她怎會不知,加上她又是幾房媳婦裡最不待見的,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樂不染不置可否,老太太真要找她麻煩,可不是她想避就能避開,至於親事,樂不染覺得照連彼岸那家世,就算是老太太,非到萬不得已,除非腦殘,也不會選擇與其硬碰硬的。

  她不過就一個三房的女兒,說難聽,還是被利用過了,對那位眼裡只有大房,恨不得想把所有的好處都堆到大房跟前的老太太來說,她現在唯一的價值,不是她這個人,是她名下的產業。

  侍花很快回來,茶是泡來了,盅子的杯蓋一掀開,樂不染看就幾根參腳充數,枸杞和紅棗也不是好品相,一看就是放置經年的老棗和枸杞。

  她心裡有了數,什麼都沒說,藉口說還有事,便出了楊氏的院子,侍花送她出來,她這才知道三房捉襟見肘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自從三老爺的布莊出了事,說是貨商扣押了布莊三萬匹的絲綢,一下便有些周轉不過來,聽見消息的下游零售也怕損失,一個兩個一到結帳日便來催著要錢,這一來二去的,雪球越滾越大,雪上加霜,無論上下游的合作對象都開始緊縮銀根,使得樂啟釗想借貸也無從周轉,他最後向老太太求助,不想被老太太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頓,既然做不好,有的是想上位的人。

  還有,他也別想拍拍屁股走人,若是布莊的掌櫃換人,他得把虧空的銀錢拿出來填上。

  老太太完全不想樂家的布莊掛的是她的名,真正損失的是她這東家,可不是掌櫃的樂啟釗。

  三老爺愁得天天借酒澆愁,家也不回了。

        如今布莊由二老爺掌著,三老爺算是被架空了。

  侍花還說,要不是她們這些丫頭婆子的月錢是由公中那邊給的,照三房如今的窘境,恐怕下人全都跑光了。

  樂不染倒不意外,像白蘭那樣身在楚營心在漢的人應該不會少,牆倒眾人推,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看著侍花那氣憤填膺的臉蛋,她的記憶中,侍花的娘是楊氏的陪房,可惜去得早,只留下侍花和一個不甚聰明的弟弟,自從她有記憶起,侍花就在她娘身邊侍候,比起那些還不知深淺的下人,她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就算她看錯人,花點小錢能看清人性的深淺,買個教訓,也沒什麼不行。

  樂不染打定主意也不囉唆,「侍花姊,角門的婆子你可熟悉?這二兩銀子,你拿著去打點,別捨不得,往後咱們要進進出出的圖個方便。再去請個好大夫來給太太瞧瞧,大夫說咱們該怎麼治就怎麼治,銀子不必省,要不夠了,我再讓日暖送過來。」

  侍花沒說什麼,很坦然的接過樂不染手裡的一錠十兩的兩個小元寶,還有一個二兩銀錁子。

  昨兒個正房的事早就傳開了,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四小姐將老太太駁得差點翻白眼暈過去,小姐變得不一樣了……

  三房終於有個主兒敢站出來說話,她只希望太太和小姐的堅持不是曇花一現,畢竟主子是她們的主心骨,而三房沉寂太久了。

  「另外,拿五兩銀子給廚房的採買,該買什麼,不必手軟,多給太太做些營養的食品,告訴她一個月要花多少菜錢,讓廚娘把菜單列出來,報上來就是。」吃得好、吃得營養,人才會有精神元氣和活力,自從她手頭寬裕了,不管對自己還是旁人,都不會吝嗇一點吃食。

  還未回到自己院子,便瞧見日暖站在門口直往外瞅,見到她進門就快步過來說齊壯和她哥已經等在外頭。

  之前,溫棠隨著她回樂府,她暫且把他安置在外院,這是看齊壯來了,想幫把手。

  「讓他們進來。」

  日暖應了聲是,步履輕快的出去。

  那些角門婆子剛得了樂不染的好處,片刻,就讓日暖把人領進了小院。

  商賈之家沒有勛貴、世族那麼多規矩,僕役、小廝是可以進出內院的,但是只能待在一定的範圍內,不能到處亂跑,辦完事更得早早離去。

  兩人給樂不染見過禮,樂不染便說把他們叫來是為了那幾大麻袋的種子,要他們盡快送到莊子去給莊頭,讓他種上。

  幾種種子該如何種,樂不染細細給說了一遍,包括要把曬乾的玉米粒剝下來,挖溝造渠,土壤排水好,陽光充足,肥料足夠,玉米自然會長得又高又漂亮,地裡的田隴一個洞該丟上幾顆玉米粒,又出芽的馬鈴薯塊該怎麼切,怎麼阡插,還有葵花籽……最後讓齊壯口述一遍,沒有出錯,才點了頭。

  「要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我把法子寫在單子上,讓莊頭照著上頭的法子做就是了。」她一點都不擔心她沒能親自示範監工,莊頭會把事辦差了。

  她看莊叔就是個老道的,只要關於糧食的事情他們隨便一個懂得都比她多,所以,她還真不擔心。

  「小姐,您說這些個什麼玉米、馬什麼的都是吃食?」齊壯是泥地出身的,他只認得麻黍稷麥菽五穀,眼前的這些東西他壓根沒見過。

  「要是地裡能把這些東西種出來,將來辛苦耕作的農人再也不用擔心家裡的口糧青黃不接,小孩挨餓,就算年頭不好,這東西放在地窖一個冬天都沒事,你瞧是不是好東西?」

  齊壯一聽眼睛就亮了,可他雖然滿心興奮,可樂不染仍看得出來他還有一肚子的疑問。

  樂不染笑了笑,一排潔白的編貝閃了閃。「日暖,鍋子裡的馬鈴薯燉肉應該好了,你把剩下來的薯條一塊端出來讓齊叔和你哥嚐嚐吧,別說我吹牛糊弄他們。」

  「哎呀,小姐還要分齊叔他們吃啊?馬鈴薯燉肉我連一口都沒吃到。」日暖一臉促狹。「那麼好吃的薯條咱們自個吃都不夠呢。」

  「你啊,以後那些可有你吃厭的時候。」她輕睨了日暖一眼,點了點她的鼻子。

  日暖吐吐舌,進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09:2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三房意外突生

  她們的話可勾起了兩個男人的好奇了,伸著脖子直往裡頭瞧,又覺得自己太沒規矩,回過神便看到日暖來了,漆盤裡端著兩小盆的東西和碗筷。

  溫棠趕緊去接了過來,鼻端乍然聞到香噴噴的氣味,忍不住就咽了咽泛濫的口水。

  「都嚐嚐。」樂不染說道。

  一早她挑了幾個還沒長出芽眼的馬鈴薯,炸了薯條和燒了馬鈴薯燉肉,燉肉要人看著灶火,她便讓日暖留下來,逕自去了楊氏那裡。

  這時間點,燉肉的火候足了,最是好吃,就是薯條出鍋的時間有點久,香脆度不夠,會有點軟。

  「小姐說薯條要沾著這個蕃茄的醬汁一道吃,包準你會吃到……不要不要的。」日暖學著樂不染的語調,表情都是自豪,因為真的好吃到不要不要啊。

  兩個男人也不客氣的開動了,這嚐一口,那嚐一塊,接著再也沒有其他,只有咀嚼的聲音響起。

  「要是來碗大米飯就好了。」齊壯發出滿足的喟嘆。

  溫棠卻思索著要是能給小問帶一點回去就好了。

  樂不染像是看出兩人心底所想,笑道:「馬鈴薯長三到四個月,短期就能收成,要是趕一趕,年前就能看到成果了。」到時候,大家也能過個好年吧。

  看著連湯汁都讓薯條給沾著,掃得一乾二淨的盤子,樂不染笑著拿出兩個讓日暖撿著碎布縫製的小布袋,「我用葵花籽炒了瓜子,齊叔帶回去夜裡可以下酒。」

     另外一小包給了溫棠,說是給小問當零嘴。

  送走了齊壯和溫棠,老太太這邊迎來了據說是縣城最出名的官媒,老太太稱病,不克招待,由程氏接了。

  官媒也算是見慣風浪的人了,老太太病著,她能理解,可女方家長一個不見,卻由不相干的大伯母出面,這等作派,肯定是有貓膩。

  只是她已經拿了男方的謝禮,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給辦妥才是。

  果真,她一直等到茶水都沏了三回,喝到一肚子的水,才等到程氏不情不願的拿出女方庚帖,她妥貼收好,這才離開樂家。

  這事還不算完,若是八字沒問題,便就近選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這件親事也算板上釘釘了。

  送走官媒,程氏忌妒得想撕碎連彼岸的庚帖,好黃了這門親事。

  這門別人求都求不來的親事,為什麼不是給黛姐兒和蕙姐兒的?

  程氏原先盤算著自家老爺當上知縣後,女兒的親事便能水漲船高,攀上更好的高枝,再也不用和那些眼皮淺的小民小戶打交道,因此,有人上門說親時,她一個也看不上,殊不知這官場水深得很,每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那些個官眷夫人每每有邀宴聚會,都沒她的份。

  就算去了,也只能是最末座的陪襯。

  她可不服了,老爺好歹管理著偌大的縣城,怎麼那些人就瞧不上她?

  她哪裡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些個夫人們不也存了同樣的心思,眼裡只想替夫君結交權貴,替兒女鋪路,一個下屬夫人能給她們什麼榮華富貴?給她帖子已經是給面子了。

  程氏發現這條路不通,左思右想,她簡單粗暴的請媒婆去知州府提親,說是家裡的姑娘對二少爺一見傾心,有意結親。

  知州夫人這回倒是客氣,客氣的聽完媒婆的花言巧語,客氣的把人打發出去,卻是從此再沒有任何音訊。

  日子一久,程氏也知道這件親事沒戲了。

  我呸,不過是個直隸州知州的少爺,還是庶子呢,有什麼了不起的,看不上她的女兒,她還瞧不起一個旁支庶子,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得靠嫡子給他一口飯吃?

  這條路不通,縣城裡多的是鄉紳富貴人家,讓她就這樣把女兒嫁了,心底又不甘心,憑什麼便宜那些下等人?

  他們家老爺可是一縣的父母官,說什麼女兒都要高嫁才是。

  她日夜溫柔小意的對著樂啟開吹枕頭風,鼓吹他再去捐個官,總要爬得比那知州更高,才能消她滿腹被看輕的怒火。

  一回兩回,雖然程氏只要提了個頭就被樂啟開給斥了,可轉過頭去,樂啟開架不住心裡那點怦然心動,是啊,縣太爺的官就這麼丁點大,不管去到哪,自己就是敬陪末座的那個,要是能讓自己再往上升一升,再美不過了。

  這心思一動,他便往老太太那裡去了,母子倆一合計,這才有了樂不染被帶回府的事情發生。

  程氏拿著連彼岸的庚帖,她也沒想要送去三房,而是直接拿去正房。

  老太太沒空見她,她屋裡也唱著一齣大戲。

  程氏從丫頭的口中得知屋裡的是三房的老爺,抿了抿唇,露出一抹她就知道的諷笑,逕自去了。

  樂林氏壓根沒把連彼岸送庚帖的事當回事,由著程氏應付,自己卻是把樂啟釗找來了,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原來,三房這些天的動靜被有心人很快地傳到她的耳裡。

  「瞧瞧你這副鬼樣子,滿身酒臭,臭不可聞,離我遠一點!」

  樂啟釗是在酒樓裡泡著被叫回來的,滿身酒氣嗆人得很,樂林氏嫌棄得不得了,就是個沒出息的東西,恨不得打他兩棍子出氣。

  樂啟釗乖乖的退到下首最後面的位置,酒也醒了一半,看著老太太,他只有兩腿打顫的分。

  「我活到七老八十都沒能享到你們三房半點福氣,你院子裡那個女人倒是好命,人參燕窩魚翅輪流著漱口,呵,還山東阿膠呢,可曾想過孝敬我這老太婆一分半點?」指頭有長短,兒子就算一樣從她肚子裡蹦出來的,也分親疏遠近,她每每只要見到這個讀書不成,做生意也平平的兒子,眼裡就長針眼,心裡就有氣。

  發作他,多少帶著因為拿捏不到樂不染的怒氣。

  可接下來的事又非要他去辦不行,這才把眼不見為淨的老三又叫過來。

  「娘,您的話兒子不明白,您不想見青娘,我也讓她少在您跟前出現,她到底又哪裡惹您不快了?」

  「你自己回去問問你那跟我對著幹的女兒,仗著在外面不明不白賺了錢,用她來路不明的銀子都幹了什麼好事。」

  「娘,您這話也太寒磣人了,什麼來路不明的銀子,染姐兒的性子我還是了解的,她不是那種會與人不清不楚的孩子……」樂啟釗這些日子雖然回家倒頭便睡,兩耳不聞窗外事,母親看妻子女兒不順眼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總歸是不知染姐兒做了什麼讓母親不開心的事,母親找碴。

  「住嘴,回去告訴染丫頭,乖乖的把莊子、田地宅子的契書交出來,我便讓她順利的嫁出去,還有,要是她聽話,布莊的掌櫃位置還是你的,要是不知好歹,就別想出我樂家的大門。」

  「娘,您又不缺那點錢,染姐兒就要嫁人了,還是那樣的人家,身上有點銀子傍著,也有點底氣,她要是嫁得好,也會回來孝敬您一二的。」他幾乎要叫了出來。

  樂啟釗心底無比憋屈,這些年他做牛做馬是為什麼?委屈妻兒屢屢的退讓忍耐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從母親這裡得到一句稱贊,說他做得好。可母親的眼裡根本沒有他,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往後……更不可能有。

  而因為他那點私心,連累了妻子女兒……

  「大膽!我叫你做你去做就是了!」樂林氏沒想到這說一他不敢說二的兒子居然反駁她,這三房是串通好要忤逆她了是吧?

  樂起釗委屈的眼眶都泛紅了。「娘,您逼著染姐兒要她的私房,是為了大哥吧?」

  樂林氏重重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眼底沒半點被識破的心虛,反倒豁了出去一般。

  「你還敢問,我要不是為了周全這一大家子,何必這麼用心計較,老三啊,你和你那媳婦也不反省反省,瞧著把染姐兒教成了什麼樣子,不孝不敬不悌,不知禮,不明規矩,不懂廉恥,要是我都沒臉見人了,這個家要不是有你大哥撐著,哪來你們幾個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過著優渥的日子?如今你大哥想往上升一升,我們不幫他誰幫他,我今天把話撂在這,你們誰要擋了老大的青雲路,就給我搬出去,我們家不養忘恩負義的無用之人!」早就該把這家子攆出去了,半點都不知道感恩圖報,不省心的!

  樂啟釗的嘴張了又張,最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如槁木的離開了正房。

  他在書房裡發呆了半天後,去了楊氏的院子。

  盡管夫妻關係疏離,但終究也成親這麼多年了,楊氏看著渾身酒意未退,神情卻無比清醒的丈夫,直覺有事。

  「青娘,你嫁給我這些年,可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楊氏沒有回答,瞥了這枕邊人一眼,「你可是在婆母那裡受氣了?」

  樂啟釗的眼裡閃過一抹了然。

  這是沒有吧,他的結髮妻子跟著他,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過過,他艱難的啟齒,「娘說……」

  說什麼?要他這當人家親爹的去挖出女兒的體己,供大房用?他忽然語塞。

  多麼熟悉的場景。

  之前,為了大哥,他放棄了女兒,這回,又是為了大哥,他到底要退讓什麼時候,他娘才能見他的好?

  「如果你要說那些我不想聽的,趁早把那些話收回去。」一聽到丈夫說出那兩個字,楊氏便不想再聽下去。

  她嘴裡還喝著女兒讓人買回來的補品藥膳,房裡擺著女兒送來的銀霜炭盆,他這爹卻打起女兒的那點體己的主意,婆母要丈夫回來轉述的話從來沒好話,她已經厭煩到不行,這回又要他們三房拿出什麼來?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貪得無厭的老太婆還要什麼?

  「我——」

  「如果你還有時間替婆母傳話,倒不如想想自己將來怎麼辦?我聽說四弟打算要接二伯的庶務,這個家……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了。」

  「如果染姐兒肯把銀子拿出來替大哥鋪路……」

  又是這句話!這句話挑起了楊氏敏感的神經。

  「你想都不要想!」她虎著臉,用樂啟釗從來沒見過的厭煩神情冷瞪著他。

  一向沒有大聲講過話,臉紅過的夫妻,因為楊氏的態度轉變,樂啟釗在一向好說話的妻子前面碰了個大釘子。

  「你眼裡除了你娘還有沒有我們娘仨?你繼續這麼昏聵糊塗下去,我們娘兒仨也不指望你了,我們搬出去住!我就不信活不下去!」她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重。

  樂啟釗像被針刺到了般的跳起來,揮著大袖。「你胡說些什麼?」

  「是你逼我的!」

  三老爺這一夜在書房搭了鋪,宿在那,楊氏睡在自己的院子。

  這對夫妻算是鬧崩了。

  消息傳到樂不染那裡,她正忙著,就算知道爹娘鬧了齟齬,卻只是聽聽,絲毫沒有去勸和的意思。

  她是覺得沒什麼,她對樂家,也就是這樣了,而且,就算樂啟釗和老太太不歡而散,吵歸吵,樂啟釗恐怕沒有任何能夠想改變妻子小孩生活的想法和行動。

  沒辦法,他就是那種人,懦弱、愚孝,沒有任何勇氣反抗的念頭,覺得有那樣的念頭都是大逆不道。

  所以,樂不染也不指望這個便宜爹,對於把原主逼迫到無路可走,打算玉石倶焚的樂家,她實在投入不了什麼感情。

  唯一能叫她心軟的只有那個弟弟。弟弟,她很喜歡。

  樂不染正挽起袖子,穿著裙兜,頭髮高高的用簪子挽起來,露出白藕般的胳臂握著石杵,用力的研搗著扁扁瓷盆裡的東西,盆中有水,水裡是研磨得極細的顏料。

  長長的案桌上放著好一個大盒子,盒子裡是各色的礦石。

  赭石塊、藍銅礦、孔雀石、雌黃、朱砂、高嶺土、藤黃、鉛丹、碑磲……全是她花錢叫人蒐羅來,或是去作坊買回來的。

  也慶幸她所在的這年代,這些礦石不像現代那麼難找,有的還近乎絕跡,但也使了不少銀子才買到這些。

  拿碑磲來說,是海洋最大的貝類,是稀有有機寶石,白皙如玉,是佛教七寶之一,研磨之後,用上好的阿膠調色,其潔白無瑕,可以保宣紙不褪色。

  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除了礦物顏料,還有植物,譬如可以煉成胭脂的紅藍花,長在地裡的蓼藍草、用海藤樹皮煉製的藤黃……真的想做,一輩子夠琢磨的了,只可惜就她一個勞力,日暖要替她打點前後,人手嚴重不足,植物顔料暫時是做不了了。

  傳統的水墨畫是沒有顔色的,只有黑灰白,雖說經過筆法渲染,意境深遠,但是添上這些自然顏料,像由遠及近的黛山,由春到夏的綠葉,由深至淺的湖色,漂洗嫵媚的胭脂,跳躍的藤黃,清冷的花青……它們呈色持久鮮艷,較之水墨畫,彩墨畫在色彩上豐滿、明快又鮮亮,而且,這些顏料可保千年不會褪色,是現代手段生產出來的顏料無法代替的。

  即使是不會畫畫的日暖,也被這些顏色魅惑,看得目不轉睛,恨不得各裝一個小瓶子回去珍藏。

  樂不染一樣樣敲碎、磨粉、細篩、漂清、衝洗、靜置、分離、烘乾,才能形成第一道顏色,這樣周而復始,才能得到由深至淺分離出來的四道顏色。

  做顏料既花心思又費力氣,樂不染卻渾然不覺得累,沉靜如歲月,這一埋首便是四個時辰過去。

*             *             *

  縣城因為靠著北邊,冬天來得早,沒兩日便下起雪來,恍如鹽粒子的雪紛紛揚揚,從下午開始,一直到第二天都不見停。

  因為臘月不娶,正月不嫁的習俗,她和連彼岸的好日子只能挑在仲春二月,連彼岸覺得時間太久,可眼下都十一月了,他也無能為力。

  連彼岸沒奈何,且淞州府的災情也不能等,他離去的那個夜晚,在樂不染的案桌上放了一朵盛開的芍藥,樂不染追了出去,卻已經見不到他的人影。

  臘月這天,樂不染收到連彼岸寄來的信,信封上用遒逸婉麗的館閣體寫著她的名字,拆開信封,紙上只有一行字——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從一日不見如隔三月,到三秋,再到三歲,期盼與她見面的焦急心情,可以想見思念的煎熬。

  他的字筋力有度,氣派雍容,又帶著股金鉤鐵劃撲眼而來,看起來非常的舒服,樂不染把信看了又看,貼著胸口,彷彿感受文字間的溫度和他的思念之情。

  空氣靜默的沒有一絲聲音,在這安靜到極致的寂然裡,樂不染彷彿聽到了一點什麼聲響。

  撲通、撲通。

  那不是她的心跳聲,是連彼岸的。

  他思念的心聲。

  她用銀簪挑了燈芯,攤開筆墨宣紙,開始寫回信。

  待寫了一張紙,總覺得不滿意,他應該不會喜歡自己寫在信紙上的日常吧,皺著眉把紙揉成團,扔到一邊。

  一封信,她翻來覆去的寫了小半個時辰,又扔了,最後,她拿來宣紙畫筆和顏料畫了一小長幅條的山禽臘梅圖,落款是一首五言絕句——

  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終於覺得可以,待墨汁乾透,封了信,讓日暖幫她寄出去。

*             *             *

  都說瑞雪慶豐年,一場大雪下到年關。

  下雪的天氣雖然惡劣,卻不冷,真正冷的是雪融的時候,人只要隨便往外面一站,不出片刻,就冷得連骨縫裡都冒寒氣。

  對樂不染來說,這一年是豐收年,光是糧食的收益就超過萬兩,果子的收益也有千兩之多,至於馬鈴薯和玉米她沒想要賣,讓人悉數收進地窖作為種子,來年便可以開始大肆的種植,那時的收成會更多,銀子也會滾滾而來。

  另外,她送了兩幅彩墨畫到如海居,老闆還沒攤開之前直嘀咕她不夠意思,都多久了才送來兩幅丹青,之前的兩幅小畫生吃都不夠等等等等等。

  等畫作攤開後,他直接攔著樂不染不讓走了,「這樣的芙蓉錦雞圖老夫從來沒見過,錦雞毛色鮮亮,眼神睨人,還有這幅筆畫,這色彩……好姑奶奶,求求您可否讓我見放翁老人家一面,目睹他老人家的風采?」

  樂不染被纏得無法,只好答應再給兩幅書法和條畫,老闆才放她走人。

  她不知道,如今縣裡那些個達官雅士和文人書生對這不知來歷,技藝極精,卻畫作很少,少到一出現便引人爭購的畫師有多火爆和追捧。

  更別提她引領先驅的彩墨畫為委靡的畫壇注入一股清新的氣息,締造了嶄新的風格,在畫壇留下重墨濃彩的一筆。這是後話了。

  現在老闆擔心的是,等他推出這兩幅叫彩墨畫的畫作……如海居的大門不知道會不會被擠破?

  樂不染很快樂的捧著幾乎是鉅款的銀子,準備回家過年了。

  十一月中旬,她便往柴家送了年禮,衣料、布疋、藥材、還有一整條的大火腿,一扇緒肉,莊子裡的莊頭還有佃農們也收到了五斤的白米,三斤肉、雞鴨各一隻,活魚一條,雞蛋十個,還有一疋上好的布料。

  已經開始放年假的樂淺曇不用去上學,樂不染便帶著他這小勞力去了東市,買了不少年貨,還專挑他愛吃的東西買,一點也不手軟。

  「先生說我今年不錯,明年就可以參加童試,我想去試試。」他臉上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魄。

  「你可以的,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咱們家的頂樑柱,以後你就要立起來,努力過了童試,比什麼都強。」

  「我會記住姊姊的教導。」他一定要好好的努力學習,才不會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

  小除夕這天,樂不染又提前發放了年終的賞錢,對日暖還特意賞了她一根玉簪子和兩身新衣裳,讓她回去和家人團聚,一起守歲過年。

  日暖收下東西,給樂不染磕了頭,卻道:「小姐身邊就日暖一個人侍候,奴婢要是回去,小姐怎麼辦?」

  樂不染笑得暖心,她的付出這丫頭都看在眼底,記在心底。「讓你回去,一來是讓你回去和大家吃團圓飯,二來,是讓你問問你大哥和妹妹年後願不願意一起陪我到京城,要是他們同意,開工日就一起過來。」

  日暖不敢置信的問道:「小姐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她身邊只有日暖一人,實在不夠,她思忖著,奶娘那邊也不差素問一個,乾脆讓他們到自己這裡來,讓他們一家團聚。

  「奴婢馬上回去,得了訊立刻來回稟小姐。」一直以來,他們兄妹仨的月例都是由小姐這裡出的,能過來侍候小姐,有什麼好不樂意的?

  日暖這邊樂陶陶的出了樂家的門。

  只是,她這邊出了門,正房那邊卻有消息傳回來,樂啟釗出事了!

  樂啟釗趁著小年到處去拜訪貨商,試著想從舊識那裡批些過季布料過來,賺點小錢,卻被馬車給撞斷了腿。

  來傳話的人說因為連日大雪,路面濕滑,又年關近,街市出出入入的馬車忙碌,大家都急,互相搶了道,他被驚慌的馬匹狠狠踩了兩腳,摔出去的時候又被鬆動的大雪覆蓋了個滿頭滿面,被抬回來時全身是血,人也幾乎凍成了冰棍子!

  樂家立刻就炸了,連忙請大夫來,結果大夫說了,人是救的回來,只是這腿是廢定了!

  樂不染趕到父母的院子時,一屋子的人不知在說什麼,還發出爭執的聲音。

  她一進來就發現很難得的,甚少看見的祖父樂伯畬、樂林氏,二、四房的人都在,而大房只有一個程氏。

  她喊了聲爺奶、長輩,便逕自進了內間。

  楊氏的床上躺著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慘白透著青灰的樂啟釗。

  「姊。」樂淺曇聽到動靜回過頭,眼睛立刻紅了。

  樂不染立刻去拉住弟弟的手,輕拍他的手,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問向樂啟釗,「爹,您的腿怎麼樣?」

  樂啟釗雖然醒著,但他透支了全部的體力,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只虛弱的說:「廢……了……」

  楊氏邊哭邊說:「大夫看過,說你爹的腿即便好了,也要調養,要是沒調養好,恐怕以後不良於行。」

  「只要人還在,花錢是小事。」樂不染的眼落在樂啟釗那層層包裹著布條,卻還滲著血水的傷腿。「那撞了爹的馬車主人呢?可來打過招呼?」

  「兵荒馬亂的,闖了禍早就跑了,要不是鄉里鄉親幫忙,你爹可能就埋在雪地裡沒人管了。」楊氏氣得雙眼通紅。

  話聲剛落,侍花端著冒著熱氣的藥碗走進來,楊氏連忙去接過來給樂啟釗喂藥。

  樂啟釗沉默的喝了藥便睡下,氣氛剛緩和些,就聽見程氏身邊的大丫頭來喊人,要三房的人到正房去,說有事商量。

  「你和侍花留在這裡照看爹,我陪娘過去。」樂不染說道。

  「只有姊姊和娘,你們可以嗎?」樂淺曇的臉上帶著幾分冷意,商量?哪次家裡的事是真的有商有量的?還不都是爺奶一聲令下,他們三房的人照辦?

  「沉住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走著瞧就是了。」

  「我知道了。」看見姊姊那能安定人心的眼神,樂淺曇彷彿心底有了底氣,重重的頷首。

  樂不染扶著楊氏去了前頭的正房。

  剛走進正房就聽到程氏尖銳的聲音,「娘,雖然說長兄照顧弟弟是應該的,可三叔那模樣,得燒多少銀子才調養的起來?您要咱們拿錢,好歹給個數,要是這數用完了,還要無止境的掏嗎?說出去捅破天也沒這道理!」

  「娘,大嫂考慮的極是。」是四房的聲音。

  「閉嘴!」樂林氏喝斥,「喊什麼喊,了不起這錢公中出就是了。」

  「娘!」程氏沒想到婆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樂不染陪著楊氏走進來,正房裡只有樂伯畬夫妻、程氏和二、四房兩家子,至於那位大伯,忙著處理公務,怕是沒空理會這些家事。

  眾人的臉上都極其難看。

  樂不染被樂林氏的話給驚了一下,不過隨即明白過來,無論如何,她爹畢竟是樂林氏生的,再不待見也不能真的不管不問。

  程氏不吭聲了,可二房的樂啟天說話了,「娘,給弟弟治傷是應該的,只是咱們也該討論個章程來,弟弟這腿骨只怕沒有百兩銀子能好全嗎?」

  瞧,這會說話的人就是這樣,把好話先說了,兄弟情深,可真正的意思在後頭,要是公中這回把銀子掏出來,可樂啟釗還沒好全,繼續的花費誰出?公中嗎?

  樂伯畬夫妻對看了一眼。

  要出這筆錢,夫妻倆也是心疼的,可再怎麼心疼,老三終究還是自己的兒子,何況,平日的偏心,已經很招人閒話了,大兒子在當官,最要緊的是名聲,可不能替他臉上抹灰,為此,總要顧忌著些。

  「兒子的爹,你說該怎麼辦?」樂林氏把燙手山芋丟給樂伯畬。

  樂伯畬轉著手上的扳指,看了眼眾人,沉吟後才道:「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只是家中這些年只出不進,小子們雖然讀的是家塾,可筆墨束修就不知花了多少,更何況布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家裡這麼多口人要吃飯,這些都是不能省的。」

  其實最花銀子的是老大想往上爬,那不知又要燒掉多少銀子?如今新帝登基,對捐官一事感冒得緊,上行下效,那些個賣官鬻爵的也收緊了風口,要撬開這口子,更不容易。

  所謂官商一家,樂伯畬做生意一輩子,對官府的動靜就像出遠門要看天氣一樣,總得瞧好了,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樂伯畬說到這裡,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只是屋裡一片靜寂,沒有人要接話。

  按理,楊氏是要出來接話的,可惜她想開口的時候,樂不染在她的手心裡捏了捏。

  楊氏意會的閉緊了唇。

  樂林氏可不樂意了。「老三媳婦,你也說說該怎麼著,受傷的可是你夫君,要不是你這個貪財的女人逼著老三去找活兒,他也不會被車撞了,都說妻賢禍事少,你這不賢不肖的攪家精。」



【第十三章】   年節時分家

  因為頭胎夭折,之後生的是女兒,無論楊氏如何孝順恭敬,都得不到好臉色,每每見到的都是冷臉和訓斥,她抖著唇,怯怯的看著樂林氏威逼的眼神,又看著女兒從容的神情,鼓起了這輩子全部的勇氣。「娘,要不是您嫌夫君做得不好,免了他掌櫃的職責,他用得著趕在年關到處奔波,想多少謀些活路來嗎?」

  樂林氏不幹了,眼神可怕的盯著楊氏。「你放屁,我們樂家到底是哪裡缺你吃少你穿了,你這黑心爛肺的賤蹄子敢把髒水往我身上潑,看我怎麼收拾你!」

  樂不染對樂林氏的謾罵實在忍無可忍,看見她上前想刮自己娘親耳光,連忙上前一步,搶先開口。

  「老太太,您憑良心說,這十幾年由我爹管著的布莊月收也有幾百兩銀子吧,一年下來上繳十幾萬兩銀子跑不掉,可我們三房吃的是最差的,住的房子是最小的,有時月錢還拿不到,這讓孫女忍不住要問,這麼多年,這麼多銀子都上哪去了?」

  樂林氏和程氏對看一眼,神情就像吞了隻蒼蠅似的,扭頭又去看自家老頭子。

  「染丫頭,你一個大歸的姑奶奶,家裡的事不要管太多了。」她的臉色冷淡,但眉眼間生出的氣度讓樂伯畬愕然。

  摸著良心說,樂伯畬是沒怎麼關注過這孫女的。

  說到底,那是將來要嫁出去的,被休回來,也已經不是樂家的人,是外人,讓她在家裡備嫁,看的是那未來孫婿的面子。

  中議大夫在權貴滿街跑的京城算不了什麼,可對大兒子來講,卻是不能輕易得罪的。

  另外,他的家世身分都不是一個商戶得罪的起的。

  「老太爺,我是個出嫁女,還除了籍,這裡本沒有我說話的分,只是我爹的傷無論如何是得治的,說難聽點,將來您百年之後分了家,我大伯、二伯、四叔也不會樂意養著我爹吧?」

  樂不染的話讓樂伯畬陷入沉思,這孫女似乎變了很多。

  「爹,我是家裡的老麼,大哥、二哥都還在,怎麼可能是我養三哥一家?」四房最快跳出來撇清。

  樂伯畬雖然不喜小兒子的自私自利,可又覺得小兒子講的有些道理。

  老二樂啟天皺眉,目光落到樂伯畬身上,他爹這什麼意思?還沒想透,胳肢窩最軟的那塊肉突然傳來劇痛,回過頭去,是周氏朝著他擠眉弄眼,還捏了捏拳頭——你要敢應下,回去就死定了!

  「爹,我院子裡十幾口人要養,不是兒子不念兄弟情,是實在沒辦法,總不能因為老三,這些都不顧了。」

  很好,兩個兄弟都切割了,那老大呢?

  「老大媳婦,你是怎麼想的?」所有的眼光都落到程氏臉上了。

  程氏也不客氣,「爹,這種事媳婦是不好越俎代庖的,可老爺不在家,這件事就由媳婦作主了,媳婦也有自己的家,將來還要奉養您和娘,您也知道老爺一個月就那點俸祿,媳婦時不時都還要來向您二老伸手了,實在不是媳婦不近人情,我們哪養得起三叔一家這麼多口人。」

  別的不說,楊氏、樂不染在她眼裡就是外人,樂淺曇嘛,年歲還小,將來是龍是蟲也不知道,更何況都懂事的年紀了,就算不差那一口飯,又何必白白替人家養兒子?

  程氏的話讓樂林氏和樂伯畬互看一眼,這是不願意啊。「老大媳婦你就說吧,老三這事要怎麼辦?」

  「爹,看您說的,這家裡雖然是媳婦管著中饋的,可媳婦的手頭可沒有染姐兒寬鬆,瞧她回來的這些時日,往三房添置了多少好東西,別說我們這些伯嬸想分杯羹,就連一口湯都沒得喝,要我說,公中、兄弟的錢都不用出了,大家都是苦哈哈的,三叔是染姐兒的爹是吧,就讓她攤分些三叔的醫藥費,盡盡孝道也沒什麼不對。」

  老人的眼神刷刷地把樂不染徹頭徹尾打量了一遍。

  她這些日子淨往三房搬東西,程氏和樂林氏可都看在眼裡,只是悶不作聲,原來等著時機發作。

  「成,既然大伯母都這麼說了,受傷的是我爹,我多付出些也沒什麼,只是,老太爺,您可別忘了,不管一嫁二嫁,我都是出嫁女,樂家偌大的家產卻讓一個除了籍的出嫁女給娘家爹治病,我不在乎人家怎麼說,可這聲譽對大伯影響可不只一星半點,到時候人家戳著大伯的脊梁骨說話,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掏錢,不是大事,但是三房也不能老是挨打不還手,瞧瞧這些人都把他們當成什麼了?

        樂伯畬皺起了眉頭。

  沒錯,他們兩個老的以後是要跟著大兒子過活的,但這事要是給大兒子留下話柄,對他的前程有礙。

  至於他自己,臉面自然是要的。

  於是,兩個老的商量了一宿,讓程氏把樂啟開叫回來。

  樂啟開自從當了知縣,大宴小酌,酒樓青樓,應酬來者不拒,明顯發福了不少,他也不是傻子叫化大錢捐官,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自然也要撈回來,對於有油水可撈的事情絕對鞍前馬後,沒有油水可撈的,就先擱著吧,等他大老爺哪天想到再說。

  年關近,朝廷已經封印,縣衙裡也沒他什麼事,忙的無非是往來送禮,到處送禮和收禮,為將來鋪路。

  他想花錢搞一個有實權還能撈錢的都轉運鹽使來做做,就算不成,都轉運鹽同知也行。都轉運鹽使這職位可不簡單,掌控著一路或數路的財政,那些個賦稅錢谷倉庫出納,是個大大的肥缺。

  既然是肥缺,自然需要不少銀錢打點,他打聽過,開價要十七萬兩紋銀。

  銀錢嘛,他倒不是那麼擔心,自己要真籌不出來,開口向爹娘要就是了。

        他回家之前已經和程氏通過氣,知道爹娘要他回家為的是什麼了。

  「老大,老三這事你看怎麼辦?」樂伯畬眼巴巴的等著大兒子拿主意。

  「爹啊,我以為不如咱們分家吧,把老二、老三、老四都分出去吧。」他語不驚人死不休。

  樂伯畬托在几案上的胳臂肘差點滑了下去,眉毛豎了起來,就想拍桌子。「你當官當昏頭了,把他們都分出去你的官聲怎麼辦?」

  「爹,您先別生氣,聽我說,不管如何,老二、老三、老四都是我的弟弟,這家業,尤其是老三他也是出了力的,您想想,我們要是只把三房分出去,會遭人詬病,但是樹大分枝,是每個家族早晚都會碰到的事,往後,我要是捐納了都轉運鹽使,您和娘是都得跟著我走吧,但弟弟們我可沒辦法都包攬,一家近百口人,我一個小小的縣令也養不起,倒不如趁這時把該給他們的給了,讓他們出去。」

  樂伯畬不作聲。

  「您看看,老三呢,要不就給他治傷的銀子,再把剩下的公中銀子分成兩份,給老二、老四,至於鋪子和田地可就不能再這麼分了,爹,不是兒子不念兄弟情,我將來還想往上升,還要養您和娘,可不能因為幾個弟弟,這些都不顧了。」

  他盤算的是,趁機把弟弟們都分出去,分家產時,他是老大,自然占大頭,在他看來,老倆口的私房就是大房的囊中之物,利用公中的銀子把弟弟們分出去,貼上幾畝旱田和沙田,這筆生意划算得很,將來,他想怎麼用錢都由他打算了!

  樂伯畬被大兒子這番話給驚壞了,原來只打算將老三一家分出去,可沒想到老二和老四。

  樂啟開哪可能看不出來他爹心裡在猶豫什麼。「爹,往後我的官位要是一路順風,對弟弟們也是一樣照拂的,侄兒們要是往仕途道上走,不還需要我這個伯父出力?您壓根不用擔心他們。」

  樂啟開的話讓樂伯畬本來還有點浮動的心落定下來。

*             *             *

  幾房人被告知老太爺作主將二、三、四房都分出去的消息,又請里正過來寫了文書,按了手印,錯愕、驚訝、大鬧的都有,相較起二、四房的晴天霹靂,三房卻是一片死寂。

  樂啟釗灰白著臉躺在床上,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連藥都不喝了。

  看著哀莫大於心死的父親,樂不染估計著這是打擊太大,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親生爹娘會趁他最無助的時候把自己踢出門,生怕受累吧。

  楊氏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哭著把分家文書拿出來給樂不染看,又說道:「說是要過年了,分房不搬家,你大伯母說了,老宅子歸長房,這院子暫時還讓我們住著,開春後再搬出去……他們真的太欺負人了。」

  最過分的是還說三房有個這麼會摟銀子的閨女,大概也看不上家裡這點分家銀,所以除了六十兩的治傷銀子,三房什麼都沒有。

  甚至沒有人想過,三房還有個待嫁的姑娘,這會兒,嫁妝什麼的,全都省下來了。

  這是赤裸裸的淨身出戶。

  這樂家兩老真夠看不起人的,真以為三房離了樂家這棵樹,就活不下去了嗎?不,他們反倒要活得更好,更愜意!

  樂不染坐到床沿,「爹啊,這家分就分了,早晚也是要分的,您為了這事傷心,不想活,但心疼您的也只有我們這些家人,大伯怕我們沾他的光,拖累他,咱們就要活得好好的給他瞧,您為了這事傷心,把身子弄壞了,一點都不值,倒不如把身子養好了,您想想,曇哥兒還沒成人,沒了您,他怎麼辦?娘怎麼辦?」

  盡管除了弟弟,她對這家人一點好感也沒有,但是現在她還能置身事外,視而不見嗎?畢竟,她還占用了人家女兒的身子。

  樂啟釗的眼緊緊閉著,只能從眼皮瞧見他轉動的眼珠,顯示出樂不染的話有些打動了他。

  「爹,您想想吧,老太太對您的不公平又不是今兒個才開始。」

  樂啟釗霍地睜開眼睛,看著樂不染不吭氣。

  「藥。」他沙啞粗礪的喊。

  楊氏喜極而泣,一直沉默的樂啟釗突然口,別提她有多驚喜了。

  侍花端進來藥碗,楊氏接過手,耐心的一杓一杓喂樂啟釗,他吃得一滴不剩,閉上眼便睡了。

  明明是年味濃厚的除夕,零星的鞭炮聲從遠處傳來,只見院子裡鵝毛的雪花依舊撒落,三房在自家院子裡吃著遲來的午飯,備受樂林氏疼愛的四房卻在正房裡鬧上了。

  樂不染沒有興趣去知道樂林氏是怎麼安撫幾乎要掀翻天的兩房,因為分家,誰也沒心思去安排年夜飯這等大事,程氏更是直接撒手當沒這事,幸好樂不染之前已經買了不少年貨,倒也不愁團圓飯沒著落。

  等到她和侍花和楊氏一起把年夜飯準備好了,過年的應景菜肴很是齊全,天上飛的,水裡游的,臘肉、臘腸、雞鴨魚……冷盤大菜熱炒點心,一樣沒少,飯桌擺在樂啟釗床邊,楊氏先給樂啟釗喂了碗母雞湯、大骨高湯熬煮出來的白米粥,裡頭還摻上魚膠和海參,既補氣又有膠原蛋白,對傷口最好了。

  等他吃完飯,樂不染又倒了一小杯的屠蘇酒讓他沾唇,大夥兒這才開動吃飯,直到戌時,三房已經吃了八分飽,樂林氏才讓人來傳話,讓他們過去吃團圓飯。

  都分家了,還吃什麼團圓飯,會不會太多此一舉了。

  可樂啟釗的意思讓大家去,「去吧,反正是最後一次。」

  走過場也就罷了,可惜的是一頓飯吃得大家形同嚼蠟,樂不染實在看不出來誰有心思吃這頓飯?小輩藏不住心事,心情全掛在臉上,四房乾脆就不來了,撂話說要打包行李,飯就不吃了。

  樂林氏被氣得臉色一下青一下白,摀著心口直喊疼。

  老四可是她最疼寵的麼兒,雖然是分家,她把自己的私房給了他不少,還偷偷替他置辦了一間宅子,可這會兒,他居然連叫都叫不來了。

  至於擺天地桌接神,熬通宵等天明給長輩請了大安,幾房人才各自歸院的慣例更是草草結束,哪裡有半點過年的氣氛。

  樂不染回到自己的小院,也不進屋,裹著石青刻絲灰鼠皮斗篷,袖子裡攏著手爐,往微翹的屋簷看去,冬天的月亮隱藏在棉絮般的雪夜裡,讓人看得都不真切了,在這裡,外頭的鞭炮聲變得恍惚又遙遠,在這種大雪下不停的年夜,雪花沾在睫毛立刻化成冰的氣候,遠在淞州的那個人,在做什麼?

*             *             *

  年過去了,轉眼便是景泰五年。

        屋角的春芽掙破了冬土,冒出了嫩綠的頭,帶來料峭寒冬中的一抹春意。

  因著大年初一到初四禁忌最多,到了初五皆可破,所以又叫破五。

  沒等到開春,三房選擇在這一天搬出樂家。

  因著樂啟釗的傷還受不住顛簸,樂不染雇了兩輛馬車、一輛騾車,另外請了個馬夫,他們一家人一輛車,由溫棠駕車,侍花、日暖和素問一輛,騾車則載著三房所有的家當和溫家幾人還來不及打開的行李。

  人的感情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雖然樂啟釗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樂家,可心裡卻不能說一點芥蒂也沒有。

  對他來說,明明知道爹娘的所作所為對他有多不公平,只是這個家,他從小住到大,住到娶妻生子,幾乎囊括了他的一生,現在說走就走,心裡的感受怕是無人能夠體會的。

  「小棠,東西要是都齊了,就走吧。」

  樂不染對這個家半點留戀也沒有,她原來就想開糧食鋪和榨油坊,因此很早就託了陸三替她找鋪子。

  她看上的是東市一間兩層樓的鋪子,本打算一樓前頭用來做生意,二進作為糧倉和輪夜夥計的小間,後頭有個後門,用來卸貨、進貨、停車之用,二樓她若是去查帳時,作為歇息的地方,為了車輛進出方便,她還連著隔壁一塊地也買下,而這會兒修繕成適合居住的住家倒也寬闊。

  分家後,她立即請人把廚房和灶臺搭起來,去家具鋪子打床買桌椅,又添了被褥帳子桌圍椅墊什麼的。

  因為年節木工匠不好請,所有的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她還花了雙倍的錢才請來泥瓦匠,頗費了一番功夫。

  春節還沒過完,家家戶戶都還沉浸在過節的氣氛中,他們這樣看著就是搬家的模樣,格外引人注目。

  馬車來到鋪子前,沒想到門是開著的,聽見馬匹的嘶鳴聲還有轆轤聲,裡頭湧出了許多的人,原來是柴家人和齊壯一家都來了。

  「太太。」柴王氏一見到楊氏便要過來扶她。

  「奶娘。」樂不染喊。

  「你是……染姐兒的奶娘……霜娘?」楊氏一下沒能認出眼前神色紅潤,氣色健朗,一身石榴紅褙子,髮髻還簪了根金包銀簪子的婦人,直到樂不染喊了聲她才想起柴王氏來。

  柴子和勺娘向楊氏行禮後去幫溫棠把樂啟釗的擔架搬進屋裡去,廷哥兒一見到年紀大他沒幾歲,感覺氣質很相近的樂淺曇,便湊上前過去攀談,知道兩人都有心向學,交換了姓名後,就忘乎所以的聊在了一塊。

  楊氏早就聽樂不染說過,她被趕出家門後是柴家人收留了她,相互幫襯,她才有今日,兩人一打開話匣子,多年的隔閡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時間倒有說不完的話了。

  「知道太太您要搬出來,老奴和小姐提過,雁子胡同那邊有的是現成的屋子,怎能讓您和老爺住到鋪子來。」柴王氏原想把宅子讓給楊氏一家住,樂不染沒有同意。

  她告訴柴王氏,雁子胡同的宅子本來就是為他們一家人買的,鋪子那邊,要是她爹娘不想隨她進京,那麼糧食鋪開張,就由她爹顧著,兩家人到時候想親近就親近,要是沒事,各過各的生活,互相不妨礙,這樣比較好。

  說到底,她雖然穿過來時日長了,但是上輩子獨立生活的習慣根深蒂固,加上一穿過來就遇到個拿親情當情緒勒索的樂老太太,一大家子的人像藤蔓糾纏在一起,痛苦萬分又難依難捨。

  對她來說,不是膩在一起才叫家人,門戶獨立,經濟獨立,這樣會少掉很多摩擦、衝突和對立。

  有了自己的家,她娘可以當家作主,個性上也能稍微立起來,何況雁子胡同雖在城南,可離東市不遠,小半時辰就能到,往後她娘有了奶娘這個伴,日子也不怕無聊了。

  「娘,我去看著爹安置得如何了,您和奶娘慢慢聊。」樂不染垂眸想往裡頭走去,並沒有抬眼,卻敏感的發現楊氏和奶娘的聲音停了。

  話說多了,人總是要歇歇,換口氣,只是這口氣歇得也太長,而且連小棠、柴子他們搬東西製造出來的雜音都消失了,只剩大街上百姓路人的微嘩聲。

  她察覺不對勁的回過頭來,抬眼,卻,愣住了。

  兩匹軍中的駿馬塵土不揚的來到鋪子前面,後頭跟著一小列隊的兵士,一行人神情嚴肅,踏著整齊的步伐,攜帶的兵器在朝陽下閃爍著令人不自在的光芒,路人的心尖都跟著顚了一顫。

  大過年的,這是怎麼回事?又是搬家,又是兵士,雖然只是不到十人的小隊,也夠叫人膽顫心驚的了。

  一匹馬緩緩的來到鋪子前面,馬上的人一躍而下。

  一身玄衣廣袖,黑絲絹長袍,腰間繫著銀色絲絛和朱雀玉珮,腳踏一雙新興的朱雀雲紋快靴,挾一身的孤傲凌厲氣勢。

  他向著樂不染走來,深邃的眸如最漆黑的暗夜,滿街喜氣洋洋的年節氣氛也浸染不了他半分的暖意。

  直到他的目光鎖住樂不染的剎那,他宛如子夜的黑眸才浮現情緒,眼裡只有她一人,向她直直走去。

  「你讓我好找。」他向來冷淡到幾乎沒有溫度的聲音,因為看見她完好無缺的模樣,難得有了微溫。

  「你回來了?怎麼信裡也不說一聲?」她有些錯愕,還有這些兵士是怎麼回事?

  「嗯,想給你一個驚喜。」結果,飽受驚嚇的人是他。

  她不見了。

  「我不正在搬家嘛。」這回,他應該又是撲空了,上回她回了樂家,這回提前從樂家搬出來,因為他都不在,也來不及知會,就變成了讓他一番好找的情形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這麼湊巧?

  馬匹上的康泰見主子找著了樂姑娘,摸著鼻子,向那些兵士揮手道:「任務完成,都散了!」

  想不到在戰場上最擅長察探、偷襲的先鋒兵被派上了用場,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樂姑娘。

  連彼岸向來都不是那種愛顯擺的人,樂不染一想就理通了關節,她向那兵士的領頭道:「這位大哥,新春年節的,還勞動大家出任務,太辛苦了,要是不嫌棄,一會兒大家歇息夠了,我在玉樓春擺兩桌酒席,請各位賞臉,可好?」

  那領頭的看了眼康泰,見他沒表示什麼,拱手道:「多謝小娘子好意,縣郊外還有我們弟兄紮營,就不叨擾了。」

  「這樣啊,大概多少人?」

  領頭又看了眼連彼岸,見他也沒表示,心裡打著鼓到底能不能說?可又看到樂不染鼓勵的眼神,估摸著說了一個隱約的數字,「約莫百人。」

  「這大過年的,總不能讓大家連口熱湯都沒得喝,要不這樣吧——」她喚來齊壯,讓他去和玉樓春的掌櫃商量,將宴席改成外燴,要是人手和食材不夠的話,告訴她,她再設法墊上。

  花銷多少,也都由她應付。

  雖說這麼臨時不好籌措,不過,她也不擔心,酒樓最多的就是食材,雖說在蔬食上可能有所欠缺,但葷菜絕對不會少,要讓百來口人吃飽喝足,是沒有問題的。

  齊壯帶著齊東和齊北去辦事。

  「還不謝謝樂姑娘?」連彼岸終於吭聲。

  兵士們一喜,雷打的聲音歡聲雷動。「謝謝樂姑娘!」

  樂不染笑得十分歡暢,比起宅子裡那些眼界只有芝麻大的女人,和直爽的人相處起來真是簡單愉快多了。

  某人可看不下去她和這些人越說越熱呼,感覺被冷落的連大人氣息沉沉道:「進去。」

  幾月不見的蝕骨思念,兩地相隔的折磨,占據了他的夜晚和夢,就算收到她的信也只能慰藉萬一,無論怎麼都比不上可以看見她的人,聽見她的聲音,摸到她柔軟的小手,還有汲取她身上的香馥來得好。

  他故意落後樂不染一步,叫了聲,「康泰。」

  康泰從廊下竄了上來,彎腰對著連彼岸。「少君。」

  「讓人去查平遙縣令樂啟開所有的不法勾當,交給知府嚴辦!」

  「是。」

  連彼岸轉身進了鋪面,他向來睚皆必報,既然樂家的人沒把他的交代當回事,竟把三房逼得分家,那好,反正已經毫無干係,他也無須看在心愛女子的分上給他們留任何後路。

  只是那二、四房僥幸逃過一劫,但是樹倒猢猻散,那兩房又能落著什麼好果子吃?

  外堂的家具雖然還未置辦齊全,不過勺娘和珍娘還有齊果兒拾掇得一塵不染,東西都歸置在該在的地方,看著倒也寬敞整齊。

  方才避進屋裡來的楊氏和柴王氏是都知道連彼岸的,連彼岸向兩人道了聲好,明明這青年眉目溫潤,稱得上彬彬有禮,可沒來由的,兩人都不約而同覺得屋裡的溫度降得有點低了。

  尤其是楊氏,之前在樂林氏面前,連彼岸那強勢專制又殺伐的眼神,太令人記憶猶新了,就算是後來由她開口允了這門親事,他成了女兒未來的夫君、她未來的女婿,她還是沒那膽子去示好。

  「娘叫我阿岸就好。」

  娘……這怎麼就叫上了?楊氏打了個冷顫,怎麼屋裡越發的冷了?

  只是……將要成婚的男女這會子是不宜見面的吧?

  算了、算了,家裡如今一團亂,這兩個孩子都是懂事的,久久不見,就讓他們說一會兒話,也不至於就生出什麼事來。

  楊氏寬慰著自己,然後拉著柴王氏往裡邊去了。「後邊的事我們來盯著就好,你們小倆口有話慢慢說。」

  「可用過飯了?」樂不染問道。

  「未曾。」淞州府的事情一了,他便徹夜往回趕,半道卻遇上流竄的盜匪,又花了幾天的時間剿了對方的老巢,這時接到暗衛傳回來的消息,說樂老太婆把三房分了出去。

  他心裡直冷笑,這個看似富貴的老太太是把好日子過到頭了,為了跌他的面子,為了掙回那點意氣,也不想想家裡待嫁的孫女,更沒想過她這麼不管不顧的蠻幹,使出來的昏招會不會徹底得罪連家?

  她以為天高皇帝遠是嗎?那麼他就讓她嘗嘗,只要他想,沒什麼不能的後果。

  一個女人為了私利,弄垮一個門庭,她也算頭一分了。

  所有的心焦在見到樂不染後,化成只想把她擁在懷裡,抵死也不放的衝動,他想吃她,把她拆卸入腹,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去給你下碗麵吃,還是看看廚房裡有什麼,你就吃什麼好嗎?」

  「好,」他的聲音沙啞的帶著勾人的磁性。「……有什麼吃什麼……阿染、阿染……」一聲、兩聲,聲音輕得像是嘆息,隨時會被風吹散。

  樂不染還未回過神,就被後面的兩條胳臂給攬住了腰肢,她的腰可以稱得上是柳腰,連彼岸一環,手臂交握還有餘裕。

        他把人輕輕的扳了過來,嘆息的噙住他思念許久的櫻唇,解渴般的印了上去。

  這一吻,吻得樂不染差點沒氣,直拍他的肩膀,男人才依依不捨的放開被他親得嫣紅的粉唇,最後又往唇上啄了一下,卻仍不放手。

  「阿染,我想你!」稀鬆平常的話由連彼岸這樣冷硬的男人口中吐出來,平白多了份牽腸掛肚,千回百折的味道。

  聽見這句話,樂不染的心宛如泡進了溫水,軟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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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8-2 10:49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歡喜嫁娶

  「你瘦了。」也黑了。

  「我想吃你煮的飯菜。」

  樂不染的眼睛竟是有些熱辣辣的。「飯菜馬上就來。」

  她轉身進了廚房,沒想到連彼岸化成小尾巴,也跟著她進了廚房。

  「要不,你在外頭等著,我做好給你送去?」

  他挽起袖子,面不改色。「我給你生火。」

  「你會?」

  「你瞧瞧就知道。」他在軍中多年,埋鍋造飯不是難事。

  「那好,我就等著瞧。」

  灶臺上已經擺著幾樣齊果兒準備要下鍋炒的菜,大碗公裡的大排全腌上了,瓦罐燜的飯也熟了,她一見樂不染進來,後面還跟著一條大尾巴,很自覺的交出了廚娘的掌杓權。

  連彼岸熟門熟路的添了根木柴進去,用燒火棍捅了下灶膛裡的火頭,樂不染初初愣了愣,不過看他是真的行,也就沒管他,忙活了起來。

  美食她喜歡,下廚卻沒有特別愛好,不過認真起來,也不會太差,這會兒要做飯給心上人吃,便難得用心了起來。

  她先抓了一把麵粉、少許今年自家碾出來的玉米粉,再加入調料,又敲了三個蛋,打成蛋汁,大排先在麵糊裡反覆裹粉,再放進蛋汁裡,靜置後再裹一次麵粉。

  接著她拿出一瓦罐秋天蟹肥時煉好的禿黃油,挖了幾杓放進籠屜裡用小火煨熱。

  禿黃油是以大閘蟹公的白膏還有母蟹的黃膏加上熟透的肥膘末,然後用蔥、薑爆香,再用黃酒和花雕燜透,最後放香醋,她一口氣做了好幾壇子,柴家人都覺得好吃,奶娘拿了兩小瓶送給鄰居,這一來,口耳相傳,還居然有人登門來討,勻來勻去的,最後,剩下兩壇子,她再捨不得給人,也都告訴對方,要吃得等來年了。

  她又想到外頭那幾個小的,在稍熱的油鍋倒油,把大排放進鍋裡炸了起來,片刻,一塊塊比臉還要大的排骨出了鍋。

  灑上梅子粉和胡椒粉,樂不染讓齊果兒去招呼外頭的小子們吃大排,自己又燒了一鍋的水,等水開,放入波棱菜,焯了水,用涼水給它沖涼,然後拍了蒜頭,丟鍋裡快炒起鍋。

  初春的波棱菜最是鮮嫩,根紅葉綠,最為可口。

  連大人好奇了。「這菜,怎麼是連著紅根,能吃嗎?」

  「紅根是好東西,波菜所有的含鐵量都在根上。」樂不染忙著手裡的活兒,沒顧得上修飾,說出了連彼岸聽得莫名的詞。

  「吃了對身體有益處?」連彼岸也沒追究。

  「是。」

  那就是了,未來老婆說的話都是對的!

  待用各種蘑菇、菌菇、豆腐、雞高湯下去煮的菇菇豆腐湯起鍋,連彼岸拿了托盤,端了一大碗澆上禿黃油,純純蟹黃的白飯,大排骨和一菜一湯,回到了前頭。

  連彼岸坐下來端起菇菇湯喝了一口,滿嘴的鮮甜湧進喉嚨,溫暖了乾冷的肚腸,接著他又扒了一大口的飯,一入口,蟹膏味充斥口中,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樂不染坐在他對面。「好吃嗎?」

  「我沒吃過這個。」他指著蟹黃膏。

  「這東西費工,十幾大簍的螃蟹就做了幾壇禿黃油,你要喜歡,我還剩下兩壇,給你帶回去。」她不好這一口,只是偶而想到時,用來解解饞。

  「好。」

  「淞州府的災情可得到控制了?」

  連彼岸夾起大排骨咬了一口,酥香甜脆,肉汁在嘴裡形成一種獨特的口感。「算是。」

  樂不染挑眉看他。

        「因為水災,淞州府糧倉裡的糧食都讓大水和黃泥泡壞了,糧倉虧空,明年復耕的機會很小。」別說存糧,明年地裡的種子都成問題,雖然聖上下令各州府縣開倉賑災,他也帶了八十萬石的糧食去了淞州,但糧食吃完,地裡的收獲還趕不上,又會是嚴峻的大問題。

  這對剛登上聖位沒多久,基礎還不穩的陛下而言,會是個重大的考驗,但是身為九五之尊,要經歷的考驗只會多不會少,身為臣子的他能分擔多少算多少吧。

  但是他沒打算把這些事對樂不染說,對他來說,把心愛的女子娶過門,帶她回京,才是重中之重。

  「我倒是有個想法……你還記得你要去淞州府之前帶給我的那些種子嗎?」朝廷什麼的她沒興趣,當今皇帝聖明與否她也不關心,但顯而易見的,婚後她是要跟著連彼岸回京的,連彼岸既然在皇帝的手下做事,能替皇帝分擔一二就分擔一二,說來說去,那些個種子也是連彼岸給的,要是能替淞州百姓做點事,也是好的。

  「你試種的如何了?」

  「大豐收!」她的語氣裡掩不住得意,那些樞了肥的田收了成噸的馬鈴薯和山一樣高的玉米,至於葵花籽榨的油,顏色金黃,澄清透明,這麼好的植物油,等她的油坊蓋好,推廣出去,又是一條生財的道。

  「那些全都是好東西,只要有地就可以種上,而且三個月就能收成,可以解決一部分糧食不足的困擾。」

  「你的意思是要把那些種子呈給陛下?」連彼岸也不知是想讓樂不染多認識他這個人還是怎麼著,現在的話比以前多了不少。

  「皇帝要是點頭的話,我只要留下少部分明年的種子就可以了。」是人都要吃飯的,遭災已經夠不幸的了,要因為這樣連口飯都吃不上,成了流民,甚至搶盜,影響都不是一個州一個府的事情,是全面性的。

  如果可以讓這些作物普及到整個王朝,受惠百姓也沒什麼不好,糧食多樣化,人民挨飢的機率就會少掉很多,吃飽了飯,有力氣幹活,思緒活絡,國家才能邁向富強康樂。

  「我馬上修書,那些作物也一並讓康泰帶回去。」這種事是不能拖延的,早一日解決,人心才能早日安定。

  「那我把種植的法子寫上,另外,把食譜也附上,讓皇帝嚐嚐這些東西有多好吃,有多管飽。」至於誰做給皇帝吃,這就不勞她操心了,宮裡頭的御膳房有的是大廚,到時候變出來的花樣可能比她知道的還要多。

  兩人分頭去寫信和方子,半個時辰後,康泰快馬帶著三個大麻袋回京了,樂不染也沒讓他挨餓,給他帶了三大塊的大排和一油紙袋的牛肉乾,一皮囊的青草茶。

  依照慣例,成婚的男女是不好見面的,搬家日的碰面算是意外,沒人會追究,不過,接下來的日子,這位連大人也日日來報到,要不蹭頓飯,要不握個小手,要不一個看書,一個看帳,甚至下盤棋,甚至,什麼都不做,總之,只要能見著樂不染就好。

  樂不染思忖著,這不會是被她接二連三的不告而別給種下心病,非得瞧著,才有安全感?

  樂家爹娘雖然也看著不像樣,但是只敢背地叨念,一見著連彼岸,就像耗子見著了貓,連吱聲都不敢。

  這是個雷厲風行、殺伐決斷的主,不聲不響的就整治了大房一家,據說樂啟開這縣令被查出貪污收賄,縱容衙役壓榨百姓,巧立名目搜刮民財,貪得無厭的變著法子敲詐勒索,知府抄家竟然從縣府後衙抄出了十萬兩的白銀、珊瑚樹若干,元寶百錠。

  想想樂啟開這縣令才當了多久,一年都不到,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用不到一年時間就貪了這麼多銀子,就連見慣貪官污吏的知府也直搖頭。

  被連坐的樂府更是雞飛狗跳,本想賴著不走的二房和四房為了撇清關係,居然立馬搬出了樂家,氣得內憂外患的樂林氏卒中了。

  據說是偏癱的卒中,不能動彈,口水直流,也不能說話了。

  樂不染半點不同情。

*             *             *

  二月初一早上,樂不染寅時就被幾個丫頭輪番叫起來,不是她賴床,是昨夜被楊氏捉著「促膝談心」談了許久,楊氏一直覺得對她抱歉,這麼倉促的婚期,她實在沒辦法替女兒置辦出什麼像樣的嫁妝來。

  「娘,他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他要真是那種想貪妻子嫁妝的人,我才不嫁他!」

  楊氏拍了一下女兒。「你啊,幾時主意變得這麼大,娘看著那孩子事事依著你,你也不能太過了,夫妻要相敬相愛,一輩子才能圓滿幸福。」

  樂不染嘴裡應是,心裡卻打趣的想著,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啊?

  外頭的院子不到天亮就已經傳來走動、說話的聲音,到處是紅彤彤的喜字和綢帶,下人穿扮也都煥然一新,都在腰際繫上了紅綢帶,倒是樂不染這院子是打她起身才開始有了動靜。

  洗漱換衣,梳妝打扮,單是那十幾層的嫁衣就夠樂不染喰的,喜娘、全福太太叮囑了又叮囑,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炮仗聲,接著鞭炮的聲音密集了起來,喜慶的味道濃烈又歡樂。

  給楊氏和樂啟釗磕過頭後,在喜娘和全福太太的扶持下踩著紅氈毯出了閨門。

  喜娘彎下了腰讓新娘子伏在背上,這是平遙的婚禮習俗,姑娘出嫁,腳是不能沾地的,由兄弟將新娘子送到門口,再由新郎背上轎子,直到夫家。

  樂淺曇年紀小,所以送姑娘出門的任務就由壯實的喜娘代勞了。

  迎親隊伍被檔在門口,圍觀的路人大聲起哄,討利市,說吉祥話,迎親隊伍裡幾個樂不染曾見過的面孔忙著散發花紅錢物、紅棗喜糖,人人都有,一派喜氣洋洋。

  相較於站在門口的新郎,沒有人敢給他考驗,連彼岸往大門一站,氣場驚人,元嬰手裡的大紅封如流水般的發去,幾個攔門的半大小子和自告奮勇攔新郎的全都蔫了。

  喜娘將新娘子交給了來迎娶的新郎,連彼岸睇著披著蓋頭,鳳冠霞帔出現的樂不染,那一刻,他的眼裡就再也瞧不見別人。

  樂不染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連彼岸竟是用公主抱,將她送進了八人抬的大轎子裡。

  一時鑼鼓喧天,噴吶齊鳴,應和著鼓樂笙簫,空氣裡洋溢著喜悅的氣氛,令人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起轎後,八擡大轎的前後各有十二對穿著鮮艷的女子提著精緻的宮燈,飄然而過,後面緊接著也是十二對手捧各式各樣珍貴物品的家丁,最後才是嫁妝車。

  迎親場面看似不大,卻給了大街上的人耳目一新之感,雖然還是免不了幾句閒言碎語,但是多數人看見這般精緻而隆重的迎親場面還是給予最誠摯的祝福。

  一個下堂婦要找到這樣的下家,是積了八輩子的福啊!

  連彼岸娶親的宅子是租來的,因為只住兩天,隔日他們便要啟程回京,因此對新房的要求便沒有太多,只交代元嬰找一間方正乾淨的宅子就可以了。

  樂不染是真的無所謂,只要有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同在,去到哪都可以是家。

  來到紅漆大門的宅子前,轎子一停,樂不染的手裡被塞進一團軟軟的綢布,是紅綢做的大紅花,有人掀起了轎簾,地上鋪著長長的紅氈毯,綿延到了禮堂。

  新娘落了地,由蓋頭下看見自己手裡攢著的紅綢延伸到另外一隻男人的手上,錦綢的一端是連彼岸,一想到這裡,樂不染的心立刻安定了下來,那些個熱鬧,令人不安的聲音都逐漸淡去。

  這就是她新的人生,要隨著他走往後的路。

  是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她將無悔的走下去。

  他愛她多久,她就陪著他走多久。

  因為男方的長輩都不在這裡,權充司儀的元嬰大手一揮,直接讓新郎將新娘子送進了洞房。

  連彼岸手裡讓喜娘塞了喜秤,喜娘還未讓他揭紅蓋頭,他已經把新娘子的蓋頭給揭了下來。

  喜娘像流水一樣的好話成串的往外丟。

  少女穿著大紅嫁衣,大紅喜燭將那鮮艷的紅照映得耀眼萬分,金絲繡成的並蒂鳳凰紋折射出炫目的光,她的眉目被襯得如染雲霞,煥發出令人驚艷的美麗。

  「嗯,出去!」

  任誰都沒想到新郎會在這節骨眼上把屋裡侍候的人都往外趕,可誰敢不從。

  「哎呦,我的爺啊,這還沒喝合巹酒,結髮呢,爺還要出去敬酒……」

  喜娘被日暖輕輕推了出去,手裡的大紅包笑嘻嘻遞上,總算封住喜娘的嘴。

  而外面的賀客幾乎都是連彼岸的手下,誰敢真的讓他出來敬酒,又不是想冷場。

  好在有元嬰這麼個愛熱鬧的人滿場飛,就算少了新郎敬酒,大家還覺得自在許多。

        樂不染仰起臉,從連彼岸這角度,能清楚的看見少女烏黑的鬢髮,飽滿雪白的額頭,小巧秀氣的鼻子,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眉若遠山翠,睫若蝶翼,似乎伸手一碰就會翩然飛去。

  連彼岸在她旁邊坐下,心裡有種得償所願的如釋重負,彷彿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來到他的面前,太不真實了,以至於他看痴了過去。

  「你掐我一把。」他忽道。

  「做什麼?」頭冠很重耶,他不會打算讓自己的頸子扛一晚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作夢,夢見和你成親了。」

  樂不染笑得明媚又狡猾,「要不,你的手再讓我咬一次,好確定真假?」

  他還真伸出手。

  樂不染把他的手按下,瞋了他一眼。「傻子,你把我的丫頭趕出去了,那你來替我把鳳冠取下來,壓得我脖子疼。」

  「我來。」他輕輕一提,替她卸下沉重的鳳冠,微微勾起的幾縷髮絲也讓他細心的拉開,放到前胸。

  「我對不住你,沒能給你一生難忘,人人艷羨的婚禮。」如果可以,他並不想這般潦草的把樂不染娶回家,一切都從簡,比尋常人家還不如,她值得最好的。

  樂不染沒想到他心裡掛意著這個,眉眼柔和了下來,彷彿化做了水般。「為了讓我離開那個家,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對我來說婚禮的盛大與否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能攜手一直走下去,要是半途誰變心了,婚禮的大小,又有什麼意義?」就算賓客如雲,冠蓋滿京華又如何,有多少人是真心誠意來給予他們祝福的?

  她只要知道這個男人是愛她的就好了,婚禮大小不過是附加價值。

  「阿染。」

  樂不染感覺到額角傳來滾燙氣息,連彼岸低頭從她的額頭、眉心,一路往下,一路製造著火熱的感覺,到了唇邊,輾轉的咬了起來。

  ……

  樂不染睜眼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陽光透過大窗灑遍整個房裡,她試著起身,不想身體酸麻的爬不起來,她撐起半個身子才發現衣衫半開。

  後半夜擦洗後,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也不記得中衣的衣帶到底扣緊了沒有。

  一旁的男人聽見動靜,長臂一拉,她又滾回了他的懷裡。

  「阿岸!」

  樂不染只見他長長的睫毛一閃,乾脆把頭埋在她脖子裡,張嘴細細的啃咬,咬得她又麻又疼,真真要了她的命。

  「喊夫君。」等她用手摀住他的嘴,他趁機用舌頭舔了她的手心。

  「不喊。」

  他乾脆從她的胳臂內側舔到鎖骨,鬧得樂不染又癢又受不了的咯咯直笑。

  樂不染實在沒想到這個冰山一樣的男人居然這麼能鬧騰,縮回手,求饒的喊,「夫……君。」

  他這才心滿意足的放過她。「咱們再睡一會兒。」

  「我爹娘不跟著我們上京,咱們明天要走,今天不是得去辭行?」還有三日的回門,今日都得一起辦了,奶娘那裡也得去一趟。

  她這一走,田莊、鋪子有柴子管著,她倒是不擔心。

  她放不下的是弟弟樂淺曇,他聰明好學,讓他跟著爹娘,未免太埋沒人才,原先她打算把弟弟帶到京裡去,那裡的師資勝過縣城許多,好的師資加上勤懇好學的學生,事半功倍,加上還有連彼岸這個姊夫,就算一時進不了國子監,找一所好的書院想必不成問題。

  但楊氏擔心的和她卻完全是不同層次上的問題,她娘覺得她一個沒有經過男方長輩就私自完婚的女子去了夫家,不知會遭受多少刁難,要是再帶個小舅子,人家不知道會怎麼看她。

  讀書是一輩子的事,倘若她真的有心,安頓下來後再把弟弟接去京城也不遲。

  她衡量過後覺得楊氏的想法也沒錯,平遙縣和京城也不過百里的距離,就算不趕路,一天就能到,還真是不急在一時了。

  熱鬧又不捨的跟大家過了一天,第三天,樂不染坐上連彼岸安排好的馬車,向著京城而去。

  連彼岸吩咐馬車能走多慢就走多慢,不想讓馬車顛了她是原因之一,之二是他發現自己洞房花燭夜把小妻子折騰得太狠,樂不染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昨天陪她回娘家時,便敏感的發現她的行動有些不便,連馬車的腳凳都有些上不了。

  他歉疚極了,明知道她的年紀還小,自己卻色急得像沒吃飽的餓狼,直向她索求,昨夜他只能把小妻子摟在懷裡睡覺,什麼都沒做。

  今天他讓人在馬車裡鋪了厚厚的羊毛毯和繡花軟墊,就連車廂也鋪了厚實的軟墊,樂不染被他的殷勤鬧得啼笑皆非,這位爺,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晃晃的告訴別人她身子不適,人家一聯想就會想到那啥的上頭,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但事實證明連大爺是對的,她坐在寬闊的烏木大馬車上,一點也不覺得顛簸,官道平坦不說,馬車裡茶碗點心瓜果都有,還有讓她消遣的話本,只是她頭一遭上京,眼睛有些不夠用,哪來的時間看話本。

*             *             *

  春寒料峭的季節,京城郊野已經大地回春,草橋、老樹,一片的柳林,枝頭已經泛著嫩綠,巡田水的農夫,三兩個腳夫趕著馱炭的毛驢向城內走來。

  進了偌大的城門,天子腳下的京城氣象萬千,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四周的屋舍,鱗次櫛比,茶坊、酒樓、香火紙馬、珍珠香料、綾羅綢緞,大商店外懸掛市招旗幟,樂不染還多看了公廨一眼,要不是在車上,她還想過去見識一下都城的公廁和平遙縣有什麼不同。

  街市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八街九陌,繁榮似錦,車水馬龍,鋪子門庭若市,一派繁華景象宛如畫卷般呈現在眼前。

  連彼岸見她看得專注,也不干擾她,只道:「往後在京裡住下來,你喜歡怎麼逛,多的是時間。」

  在馬車上,連彼岸也大致跟她說了連家的情形,連府人口不複雜,連老太爺往昔的功績就不說了,老人家年歲已高,長住在西北大院,閒來時蒔花養草,到處溜達,掩姓埋名找棋友拼棋,生活過得十分滋潤。

  老太爺有三個兒子,老大一家,也就是連彼岸的爹娘早逝,如今是兩個叔父同住在大宅裡。

  二叔父連競誠娶妻太原王氏,王氏閨名王雅致,出自四大名門的王家,是王家嫡支小姐。

  王小姐嫁入連府,屬於門當戶對,天作之合,一年後,生下長子連彼衡,娶妻童氏,長女連錦繡嫁與逍遙侯府嫡系二少爺元夢為妻。

  連競誠承接老太爺的餘蔭,十七歲便入朝為官,一路往上爬,三十五歲已經是六部的戶部尚書,一妻一妾,倒也不多。

  三叔父連競晏也不遑多讓,二十歲高中進士,被榜下捉婿,娶妻華氏,華氏出身是名門貴族,累世仕宦,琴棋書畫皆通,又是華府唯一嫡女,十成十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女。

  兩人育有一子一女,連彼錦與連煙嵐。

  因為有連競誠這個珠玉哥哥在前,連競晏妥妥便是那種生來就好命的人,出身顯貴不說,還長得相貌堂堂,在禮部忝居右侍郎的位置,混得是風生水起,一妻三妾,一個賽一個漂亮,皆出身高門大家,倒也替人丁不旺的連府增添了幾分生氣。

  時近戌時,天還未黑全,三輛烏木馬車來到城東烏衣巷的三保胡同,這三保胡同素來是達官貴人雲集的地方,胡同深處有一大院,左右蹲著兩隻栩栩如生的大獅子,這便是連府。

  二十來個騎馬的護衛分散前後,護著中間的馬車。

  「少君。」護衛喊道。

  「到家了。」連彼岸從馬車下來,伸出手要扶樂不染一把,沒想到她自己踩著腳凳慢悠悠的下來了。

  看門的老許頭一見是許久不曾回府的大少爺,忙躬著腰上前,「大少爺,您可回來了,小的馬上去知會老太爺。」

  「開中門。」連彼岸道。

  老許頭愣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向來冷若寒冰的大少爺會跟他說話,立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讓小廝開了中門。「來人,開中門……大少爺回來了!」

  正門上有一牌匾,匾上黑底紅金漆字的「連府」二字,雕刻得龍飛鳳舞,初來乍到的樂不染只覺那字頗有風骨,沒有人說,當然她也不會知道那可是大東朝高祖皇帝的親筆。

  看著古樸不張揚的大門,她拉了連彼岸一把。「我們走旁門就可以了,不用大張旗鼓。」

  「不能八抬大轎讓你進門已經是我的失誤,你是我連家婦,頭一遭入門,說什麼都該從中門堂堂正正的進去。」他很堅持。

  不說樂不染了,老許頭是府邸的家生子,也就是看著連彼岸長大的,他可以用他的人頭發誓,他從來沒見過大少爺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雷劈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再說這位娘子到底是……大少爺方才稱呼她連家婦……難道……難道是……



【第十五章】   高門大戶的連家

  不由得樂不染要說,這連府外頭看著不顯,一進門卻是一道磚雕的大照壁,前有福字後有百壽,裝飾精美,匠心獨具。

  此時不過戌時一刻,處處大紅燈籠已經高高掛,敞亮的宛如白晝。

  連彼岸牽著她的手往裡走,告訴她,宅子分東西大院,南北街道,前堂後寢,層樓疊院,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

  對於一個長年不在家,從爹娘過世後就進入軍隊磨練的連彼岸而言,這個家,只是一個住著祖父的地方而已。

  不說那些個錯落有致的樓院,古樸莊嚴,法帖刻石,堂殿軒閣,環山銜水,巧妙連綴的迴廊拱門,一個轉彎,藤蘿掩映,亭臺樓閣,一個回身,便是丘壑深深的太湖石群,抑是淺淺的竹影,甚至是小河潺潺,一年四季流淌,隨處可見巧思。

  樂不染心裡驚嘆,這個家的文化厚度和藝術品味都非常的耐人尋味,只是迴廊、各種拱門、廊道便走出讓人驚嘆的視覺大觀,裡頭的院子、園子可想而知是更為可觀的了。

  這個家的底蘊完全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的!

  至於行走間的丫鬟、婆子在看見來人是大少爺,手裡還破天荒的牽著一個女子的手,錯愕了一下,又趕緊垂下頭避到了一邊。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曲曲折折,樂不染相信要是沒有連彼岸帶著,她一定會迷路。

  宅子西北角是連老太爺住的彝石堂,六間大屋,環境清幽,此時正逢初春,早春的杜鵑、櫻花、杏花,有的全開了,花團錦簇,還有許多她見也沒見過的稀奇花丼和樹木。

  屋前一大片的空地,兩株很有年頭的青松伴著兩株長勢也十分可喜的梅花樹,而花樹下擺著藤編的搖椅,上面飄零著幾根松針和杜鵑花瓣。

  連彼岸說這裡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都是著名的園林大師打造,裡面有許多珍稀名花,改天再帶她去逛逛。

  連彼岸推門而入,堂屋裡燈火敞亮,卻不見人,他逕自拐進書房,書房門口的長隨看見他,顯得份外驚喜。「大少爺!」

  「董叔。」

  「老太爺知道您要回來,正等著您……們。」叫董叔的男人覷了一眼樂不染,見她對自己微微笑,一下沒反應過來,但很快的垂下頭。他心想,倒是個平易近人的。

  連彼岸推門讓樂不染先進去,一點將樂不染留在門外的意思都沒有。

  書房裡,年近古稀的連老太爺正在長長的案桌上寫字,墨香淡淡,老人舉手揮毫,一氣呵成。

  她的目光看向書房裡唯一的一幅墨寶,那幅墨寶掛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落款正是她這臨摹者的親筆。

  只見老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神態威嚴,面色紅潤,神清氣爽,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書房幾個多寶槁中有金石青銅,秦碑周彝,天下珍奇,還有一屋子的書,樂不染瞬間有股錯覺,她好像回到現代她祖父的書房裡,只是她祖父的書房更為雜亂,不像這位的一塵不染。

  老人看見穿著天青色天馬箭袖衫的孫子,先是咦了聲,挑了雪白的長眉,一年到頭總是穿著一襲玄衣的臭小子竟然轉性了?

  放下手裡的紫貂毫筆,一旁的書僮遞上潔白的巾帕讓老人擦手,等他擦完手,這才退了出去。

  「捨得回來啦?」這話,是朝著連彼岸去的。

  連彼岸微微垂下頭卻不吭聲,老人想來是司空見慣也不覺得什麼,目光倒是轉向樂不染,威嚴的眼光一閃。

  瑩白的肌膚,小小的瓜子臉,黑亮的眸子眼波流轉,素淨的臉上有著淺淺的微笑,端靜大氣,更顯得人淡如菊。

  今天的樂不染穿秋水藍圓領薄緞直身長襖,下著煙霞如意綾長裙,兩隻點翠白玉蘭簪子,在老人家眼裡看來,雖然素淨了些,但通身挑不出錯來。

  連東天拿起以荷葉為托,荷葉為盞的青翠荷花托盞,抿了口上好的貴州湄潭雀舌。「就這小丫頭?」

  「不染見過老爺子。」她真心實意的兩膝齊跪,雙手舉至額際,再下拜不碰到地,行了個了肅拜禮。

  都說六肅三跪三拜大禮,連東天沒想到她會給自己行肅禮,而且動作流暢,合乎規範。驚訝過後,連東天眼裡閃過一抹贊賞。

  即使是家裡最受他疼愛的孫女也未必能做到她這樣,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而賞心悅目,這樣的功底非一朝一夕可得,可見是下過苦功的。

  連東天為人不古板,但是卻最看重禮儀,他認為一個女子之所以讓人稱贊,不光是外貌,她所具備的技藝、品格、教養和禮儀都能體現她的德性。

  今日一見,果然沒讓他失望。

  連東天嘴角揚起,「起來吧。」

  樂不染依言起身,垂手站在原地。

  看見她這樣,連東天就更為滿意了。

     他隨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下說話。」

  這是要長篇大論了嗎?連彼岸可不依了。「祖父,染兒趕了一天的車,明日一早我們再過來請安。」

  連東天吹鬍子瞪眼睛,可見兩人的確有風塵僕僕之色,倒也不勉強,只是哼了一聲。「你這兔崽子,問幾句就心疼了?」

  連老爺子發起威來,連家上下都要抖三抖,只是他在這面癱嘴也癱的大孫兒面前卻是無比的好說話。

  連彼岸:「……」

  「小丫頭,這『放翁』是你,你就是『放翁』?」連老太爺瞄了眼書房那幅「墨寶」說道。

  「是我。」她坦蕩明白。

  「你既然能臨摹王羲之的親筆,為什麼落款卻是自己的筆名?」連老太爺眼光灼灼,像是要從她的眼神裡瞧出一朵花來。

  「我聽夫君說過,老太爺對《蘭亭集序》情有獨鐘,一筆字矯若遊龍,飄若浮雲,乃是京裡一絕,晚輩本事不敢賣弄,怕您笑話了去,但是既然我已經答應要把『真蹟』寫出來,通篇蘭亭集序自然無一虛字,但落款不然,無論晚輩再如何將《蘭亭集序》摹得勝過王羲之親筆,但終究不是王羲之,哪能以前人的名字落款。」

  好厲害的馬屁,好狂的口氣,可又不失文人該有的氣度和風骨!

  「你小小年紀,出身商家,又如何見過《蘭亭集序》還能將它摹得一樣?」沒有數十年的筆墨功力浸淫,她小小年紀是絕對寫不出來,除非是天才。

  最令人費解的是,相較於馮承素的摹本,她這幅字比起「神龍本」的細心鉤摹,線條轉折維妙維肖,不但墨色濃淡相當,筆下的鋒芒、破筆的分岔和使轉間的游絲也十分逼真,從中可以窺知王羲之書寫時的徐疾、頓挫和一波三折的絕妙筆意。

  說是《蘭亭集序》的真蹟,真的一點破綻也沒有!

  「我如果說我見過《蘭亭集序》的真蹟,老太爺信嗎?」

  「什麼?」連老太爺跳了起來。

  「這說來話長。」

  連老太爺利眼一瞪,鬍子噴了老遠,「長話短說!」

  樂不染眼珠輕轉。「您信我,我從不撒謊,不如這樣,您有透鏡嗎?我先告訴您一個欣賞這幅字的樂趣,真蹟的來處,改天我再細細說給您聽。」

  他瞄到一旁孫子要吃人的眼光,哼哼半聲,「你要是敢說話不算話,別以為你和彼岸成親了,我就投鼠忌器,不敢讓人把你扔出去!」

  這話說得就有些負氣了,氣這丫頭吊他胃口!還氣那對著他虎視眈眈的孫子,難道他還會吃了這丫頭不成?

  樂不染卻不管他,走到《蘭亭集序》的前面,纖纖長指一指,「您瞧這幅字裡共幾個之字?」

  「哼哼,二十個。」雕蟲小技,他還真的數過。

  樂不染微笑,「那您可研究過這二十個之字,有哪裡不同?」

  老太爺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無言了。

  樂不染接過連老爺子從抽屜裡拿出來水晶石磨成的透鏡,「最妙的不是它二十個之字各具風韻,無一雷同,您瞧這『永』字,捺如石,鉤如竹,撇如水勢,轉折如劍,再看『和』字,看似溫和潤透……每個字放大來看都這麼漂亮。」

  連老爺子聽她這一說,心癢難騷,竟是命外頭的董叔把牆上的字給拿下來,嘴裡卻不住嘮叨,「每個字都美,能有多美?說穿了就是往你自己臉上貼金,自詡臨摹得栩栩如生是吧?」

  說完,拿起她放在書案上的透鏡,認認真真的研究了起來。

  樂不染哭笑不得。

  「去吧、去吧,晚上過來吃個家宴,把家裡人都認一認。」他不忘威嚴的吼了一嗓子。

        樂不染看他那用一根指頭隨著筆劃描來繪去的入迷模樣,這是認了她嗎?

  老人家這麼好商量,想來那個冰塊男人沒和她說假話,娶她,是經過這位老人家同意的,否則哪能那麼輕易的放她一馬?

  要不然,就是等著看她怎麼應付其他的長輩——

  雖然連彼岸告訴過她不用太在意他那幾位叔嬸,要她別放心上,但是這樣的門戶家族哪裡簡單得了,一個行差踏錯,等著她的不知道會是什麼?

  唉,門不當戶不對,就是這麼麻煩。

  這世上的婚姻,看的不是男女雙方喜不喜歡,是門戶配不配,長輩樂不樂意。

  這時才想到這些會不會太晚了?

  她和連彼岸的門戶相差懸殊,就像相差懸殊的楊氏和樂啟釗,老太太口口聲聲說楊氏高攀了他們樂家,這些還不夠讓她警醒嗎?

  她一點高攀的念頭也沒有,只是面對連彼岸的一心一意,哪個女人能拒絕這樣痴心以對的男子?

  既然良人與她同心,那麼連家這樣水深似海的門閥,她就試試吧!

  要是連這關都過不去,她拿什麼和心愛的人談以後?

  東想西想沒有用,不是晚上還有家宴,連家人對她有什麼說法,到時候走著瞧,看著辦就是了。

  連彼岸住的歸去軒是獨立的院子,院子灑掃得非常乾淨,一片黃葉子都看不見。

  因為是嫡長孫住的地方,格局大,房間也多,正面五間上房,中間一間是廳堂,左右各兩個次間,如今她坐著的是日常活動的屋子。

  正房屋裡一色都是鐵梨木家具,平滑潔淨的木質地板,中間是廳堂,掛著細竹絲簾幔,往兩旁撩起,裡面設有坐榻、矮几、案桌,用來招待客人。

  東間書房,西間是臥房,東西間都是用月洞門落地屏風隔開,而正房裡最顯眼的是一幅掛在壁上八尺大,裱褙好的《天上人間圖》。

  她想假裝沒看到都不行。

  「這是?」

  「是。」

  她從不曾想過兜兜轉轉,這幅畫還會回到她手裡。

  她忽然想起她不是很放在心上的一件事。「那你給我那個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珮?」

  「是家傳玉珮,傳子不傳女,我娘過世前叮囑我要交給未來媳婦,將來,留給我們的孩子。」代代傳承下去。

  樂不染的聲音有些不穩,當時她就覺得燙手,可怎麼就是沒想到這事上?「你到底什麼時候看上我的?」

  他微微一笑,傾城傾國。「第一次你對我笑的時候。」

  忽見她的笑顏,那一抹寧靜喚醒沉睡的他,突然就入了心底。

  笑,這實在太考驗人的記憶力了,大爺你就不能說得立體點,別那麼抽象?好吧,她的腦容量就金魚大小,還是別折騰自己了。

  總之,栽就栽了,也只能認了唄。

  進了內室,一張雕花百工床,床柱上懸著煙霞繡金彩荷花輕容紗帳子,梳妝檯是整套的,款式別致新穎,五層高的紫檀木衣櫃就有兩個,看得出來這幾樣東西都是因為她而準備的,再靠裡面一些的位置用屏風隔開,應該是淨室。

  說起來她也心酸,這些應該屬於女子嫁妝要準備的東西,她爹娘半樣也沒替她張羅,倒是連彼岸不以為意,暗地裡都替她備妥了。

  內室還有一張八仙桌、長書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窗邊位置則有一張羅漢榻和美人榻,窗扇敞開,就能看到庭院的景致。

  看著該有的家具都不缺,乾淨、俐落、亮堂,但是看來看去都是屬於她的物品,男人的東西,家庭的味道和人氣都沒有。

  連彼岸兩隻胳臂從後頭攬住了她,頭頂著她的頸窩,呼吸熱得她發癢。「需要什麼,去庫房找,要是沒有中意的,慢慢添置就是了。」

  「嗯,那過兩天我們去逛街採買,我買,你付帳。」

  「好,你買,我付帳。」他完全沒有異議。

  手下又更摟緊了一些,可惜,樂不染癢得直躲,把他的臉拍開了些。「這地方你一年回來幾次?看著還很乾淨。」一點歲月痕跡都沒有。

  「以前在軍營不常回來,後來成了太子的伴讀又都宿在宮裡,這些年替皇上辦差,東奔西跑,一年也不知道有沒有回來一次,是府裡留有我爹娘時的舊人,他們如今在我的院子裡當差,會過來收拾。」

  那倒便利,她本來還想著只帶了溫家一家陪房,人手怕是不夠,有了正經婆婆留下來的人手,省得她還要從頭培養新人。

  而且,用世僕的好處是知根知底,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混進來,也不用特意的教規矩和禮節,但是世僕經歷的事太多,一個比一個油滑,當家太太要是能力稍弱,就吃不住他們了。

  只是既然是婆婆留下來的人,她也不必急著出手收服人,看著辦吧。

  「那咱們就歇會兒吧,晚上不是還有家宴?」趕了一天的路,她想去泡個熱呼呼的熱水澡,好好舒緩舒緩。

  「家宴去不去不打緊。」男人忽然盯緊了她。

  這幾天日以繼夜的相處下來,樂不染太明白這前奏是什麼,剛開葷的男人太生猛了,根本是一頭喂不飽的餓狼。

  明知道他的意思,樂不染卻還是想逗他。「你是他們的家人,去不去不打緊,我可是外人,要是第一次宴會就沒到,老太爺還有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們會怎麼看我?」

  「你不是外人,是我的娘子。」

  真是個老實頭,樂不染推了他一下。「天還沒黑透,你就不能想些正經的?」

  男人還是眼也不眨的盯著她。

  她偎進他懷裡,摟著他膩歪了一下,沒有肉先給點湯可以吧,然後道:「你幫我喊日暖進來吧,箱籠都由她管著,一會家宴,我總不能又穿這一身出去,你知道女人梳妝很花時間的。」

  這一生,她堅定的確信自己會和這個男人過了,但是心裡總想逗逗他,不想隨時隨地都應他。

  他果然去外頭把日暖喊了進來,但一同進來的還有一個胡嬤嬤和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漢子。

  樂不染見那胡嬤嬤年紀不大,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頭簪華勝,一件青玉色褙子,俐落又端莊,一看就知道是府裡體面的婆子。

  中年漢子一身的墨綠袍子,濃眉大眼、面目清雋,留著一撇小鬍髭,看來也十分的幹練精明。

  樂不染猜想這位嬤嬤和漢子,應該都是她那早逝婆母的人。

  「大少奶奶,老奴姓胡,人家稱老奴一聲胡嬤嬤。」

  「大少奶奶,老奴姓蔡,人家稱老奴蔡管事。」

  連彼岸開口道:「胡嬤嬤對府裡熟得很,暫時我想由她替你看著內院,外院有任何事都可以交代蔡管事去辦。」

  連彼岸替兩個老人介紹,雖然輕描淡寫,但是能讓他開口,可見這兩人在他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有勞兩位了。」樂不染得體有禮的稱謝。

  「還有,跟著你來的那個溫家小子,就讓他跟著蔡管事,過段日子,再交給你用,你那兩個丫頭就跟著胡嬤嬤學規矩。」這樣的小事,連彼岸都替她打算好了。

  「一會兒的家宴由奴婢來替您梳妝。」胡嬤嬤說道。

  樂不染看了連彼岸一眼,見他頷首,她自然也沒意見。「有勞嬤嬤了。」

  高門大戶,她還真沒想到要過這樣的日子,只能說既來之,只好努力適應了。

  「少奶奶客氣了,那是老奴本分。」

  樂不染在繡凳上坐下。

  胡嬤嬤看了少爺一眼,她要替少奶奶梳妝,少爺於禮不是該迴避嗎?

  但見連彼岸隨手拿了本書,往羅漢榻上一歪,沒半點要離去的意思。

  這是……新婚夫妻蜜裡調油,不願分開,大少爺這麼稀罕少奶奶,這是真的上心了。只是啊,這府裡都是人精,這位少奶奶看著年輕稚嫩,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

  不過,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對大少爺的識人之能卻堅定不移,她從小看大的孩子,眼光會差到哪裡去?

  也罷!就先這麼著,胡嬤嬤收攏心思,替樂不染卸了釵鐶,散了一頭烏黑如綢緞的長髮,拿起象牙梳子梳理了起來。

*             *             *

  連老爺子親口發話,讓一家人吃飯,說是家宴,王氏和華氏心裡卻是明白,這是讓家裡人見見新婦的意思。

  老太爺千年難得出來見人一回,平日也不讓人去請安,唯獨二房長女連錦繡還未出嫁時,能在他面前說上幾句話。

  多少年了,老太爺總說他在朝堂數十年天天早起,致仕了還要早起讓子媳孫輩請安,他才不幹!要大家都別麻煩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因此除非連競誠、連競晏在朝堂的政治籌謀,爾虞我詐的圈套陷阱中遊走,有不解的問題找到彝石堂去,尋常是看不到連老太爺的。

  於是今日連老太爺一聲令下,盡管還不到飯點,兩房卻是早早就到了。

  王氏今天歡喜,穿了件喜慶顏色的衣服,銀盤粉臉上都是歡喜,兒媳童氏款款而立,細步香塵,也是一身的喜慶,王氏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是個一心向學的,日前隨著鄒魯大儒去魏國遊學,一年半載的還回不來,女兒前年嫁給了打小認識的逍遙侯二子,說起來元嬰和連家還有那麼一份姻親關係,身邊如今就兒媳婦作伴,婆媳倆處得倒是愉快。

  連競晏四口也齊齊到了,華氏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身的珠光寶氣,珠翠環繞,把門閥大戶的氣勢表現得淋漓盡致,至於連煙嵐也不差,雲鬢花顔金步搖,年紀不過十六、七,她在打量樂不染的同時,樂不染也在打量連煙嵐,她除了五官精緻,皮膚還特別好,只是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睨著,帶著幾分的恃寵而驕。

  連彼錦則是肖父,眼底自有清風明月,更多的是勛門權貴子弟特有的清高和氣勢,桃花眼裡一閃而過的輕佻倒也不會令人太討厭,但也喜歡不起來就是了。

  不說連家是怎樣的門第,女子嫁進夫家,第一次拜見夫家的人,絕對是能多隆重就往多隆重裡奔,可來到廳堂,兩房的人才發現這對新人居然很……家常。

  連彼岸一身冰藍色絲綢直裰深衣,上面繡著藻紋,腰際綁著渦紋錦帶,髮束玉冠,精美絕倫的臉龐上,冰與火矛盾交融的五官,深邃如海的黑眸猶如海面上的繁星,熠熠閃光。

  樂不染臉上淡施脂粉,膚如珠光,身上是蜜花色的衫子,金線繡石榴花彩裙的石榴裙,烏黑油亮的髮髻上是一柄雙鳥徘徊旋飛銜紅瑪瑙芍藥步搖,同一塊紅瑪瑙雕的芍藥耳墜子,腰際繫的是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玉珮,清雅中帶著貴氣。

  那玉珮是被她當成禁步使了。

  平日喜歡素雅顏色的樂不染,苗條的身姿居然很恰如其分的撐起了那份奔放的濃烈,行走間便看出那份屬於她自己的旺盛生命力和風華。

  屋裡人都看呆了,就連一向自視甚高,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連煙嵐都瞪大了眼,發現自己失態後,臉色發紅的別過臉去了。

  什麼小門小戶的寒酸,上不了檯面,這是在說誰啊?又或者只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子,就一張臉面唬人罷了。

  連彼岸只當屋裡人是空氣,看都不看一眼,可經過王氏身邊時,態度明顯柔軟了不少,他就這樣牽著樂不染的手進了廳堂。

  樂不染團團向眾人福了福,這才落坐。

  「往後就一家人了,先認一認人吧。」老太爺對於身為晚輩卻姍姍來遲的小倆口什麼斥責的話都沒有。

        其實要樂不染說,他們就是踩著飯點到的,不早不晚,心裡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愧疚的。

  安靜的氣氛裡,樂不染看過去,因為是家宴,沒有男女分桌,而是團團圍著八仙桌而坐,老太爺左首的第一個位置是空著的,卻擱著一副碗筷,這是為連彼岸父親設的位置,下首是幾個連家長輩,然後是連彼錦、連煙嵐。

  幾個連家二代目光落到樂不染裙擺上的禁步時都微微變了臉色。

  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玉珮在連家代表著什麼,眾人心知肚明,最早是由連老夫人的手上交給了長媳,如今掛在那丫頭的身上,這表示老爺子私下已經承認她的身分了嗎?

  樂不染的目光不動聲色的在幾個長輩身上滑過。

  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年輕的一輩長得好,長輩也不遑多讓,連競誠四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卻像三十歲模樣,一身紫袍,風流中透著倜儻,倜儻中透著爾雅,爾雅又不失精明,唯有一雙眼十分深沉,透露出老謀深算。

  連競晏中等身材,寬肩窄腰,紗袍著身,看似和善,謙和有禮,但是樂不染以為生為連家人,還官居禮部右侍郎,能爬到這樣的高度,胸中沒有半點城府是不可能的。

  在連彼岸介紹過一圈之後,樂不染頷首微笑,「叔叔嬸嬸好。」

  王氏是最先釋出善意的人,她保養得宜的臉笑起來微微露出淡淡的魚尾紋,可這樣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這孩子真大方,按規矩,第一次見面是要給紅包的,這頭面是叔叔和嬸嬸的一點心意,你拿著去買點愛吃好玩的。」

  樂不染看著匣子裡整套的金嵌寶鳳凰頭面,挑心、分心、滿冠、頂簪、掩鬢、頭箍、圍髻、簪子、耳環……竟有二十幾樣。

  這見面禮很重。

  樂不染大方的收了。

  心想,這個家除了老爺子,這個嬸嬸看起來對連彼岸也不錯的,她這是愛屋及烏了,自己算是沾了連彼岸的光。

  華氏在一旁看著,扯著臉皮,皮笑肉不笑的也拿出一個紅包袋,卻什麼都沒說。

  樂不染當作沒看見,大方的接過紅包。「謝謝二嬸、三嬸。」

  她轉過頭去,這才看向童氏、連彼錦和連煙嵐。

  連彼錦還是少年心性,笑呵呵的,樂不染接過胡嬤嬤遞來的三個雞翅木盒子,給了三人。

  王氏和華氏看見胡嬤嬤時,臉上都出現了原來如此的神色。胡嬤嬤身為大房的陪嫁和貼身體面大丫鬟,據說聰穎機靈,還識文字,連府裡有誰不識,只是大房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以後,誰都沒有心思去管那些下人的去處,後來也只聽說連彼岸將幾個得用的奴才都收進了他的院子,等閒不會出來外面亂走。

  連家是什麼人家,平日人情往來已經夠複雜的了,所以這些事也就在心上過了過,沒有人把他們往心底放。

  這會兒見到久違的胡嬤嬤,這才恍然大悟,這是給未來的當家主母鋪路呢。

  王氏是贊成的,連府的水雖然不若其他勛貴人家的複雜水深,但是,要適應其中,若有一個可以指導輔佐的嬤嬤,會省不少心力。

  華氏則是心思轉了好幾轉,沒說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20-6-17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6-16 08:53 AM 編輯

【第十六章】   皇上認義妹

  連彼錦收到見面禮也不客氣,打開一看,是兩柄金錯刀,連煙嵐卻是看也不看,隨手扔給了一旁侍候的丫鬟,鄉下出身的村姑能給什麼好東西?

  童氏看見自己盒子裡是一對冰種滿綠翡翠手鐲,水汪汪的,非常漂亮,就連一旁見慣好物件的王氏都稱贊的頷首。

  這也引得連煙嵐多看了一眼,心裡可不怎麼高興了。

  連彼錦把玩那兩柄造型奇特的金錯刀,連上頭的字都不認得,可連家幾個男人卻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西漢末年梟雄王莽熱衷製造金銀錢幣,又叫「一刀平五千」的金錯刀是當時發行貨幣的其中一種,可使用的時間很短,不到十年的時間就被廢除,因此存世數量很少。

  又因為它造型奇特,製作精美,也成為很多錢幣收藏家的珍愛,歷代文人雅士更留下「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的詩句。

  樂不染這兩枚一刀平五千可以說是禮輕情義重。

  「爹,這是?」連彼錦問道。

  「是好東西,回去我再與你細說。」連競晏也是錢幣收藏的愛好者,一看兒子不識金鑲玉,便打算拿樣等值相同的東西換過來,收為己有。

  至於女兒那裡,想必是女兒家家的玩意,他不在意。

  連煙嵐斜睨著樂不染,見到她肌膚晶瑩剔透,櫻唇嫣紅飽滿,連煙嵐的臉色更不好。

  沒來由的,她就是不喜歡這個人。

  「人都到了,傳膳吧。」老太爺說道。

  一時間,丫鬟們提著食盒魚貫的進來。

  家宴講究的就是「平常」,老大媳婦和兒房孫媳婦穿得還算端莊,可老二家的女眷們花枝招展,濃妝艷抹,還穿上了大禮服,那個小的也不遑多讓,簡直俗不可耐。

  令連東天感到興味的是樂不染這丫頭卻反其道而行,一改之前去給他請安時的清雅,這會兒多了濃烈的喜慶,還把家傳玉珮給戴出來了,謙和不張揚的把他這老頭子當擋箭牌,寵辱不驚,淡然微笑的神色很得他歡心。

  這丫頭不是個弱的,想來在這府裡是能生活下去的,至於能不能活得如魚得水,就看她以後的表現和態度了。

  說是家宴,可連府這樣的人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滿桌的大菜,冷菜熱菜湯菜小菜瓜果蜜餞點心糕餅,葷素齊全,廚子煎煮炒蒸炸的功夫全使上了,和滿漢大餐沒什麼兩樣。

  連彼岸用白玉筷子給樂不染挾了一塊松鼠鱖魚肉,又用水晶白玉碗盛了佛跳牆示意她嚐。

  樂不染自從穿過來後,還沒吃過這麼多精緻的大菜,因此是準備放開懷大吃一頓的。

  只是在座的所有人看見連彼岸竟然親自侍候人,都掉了下巴,神色不明。

  樂不染覺得那佛跳牆滋味甚美,入口即化,也給不怎麼吃的連彼岸舀了一小碗。

  樂不染盛給他的,連彼岸便吃了兩口,吃完兩口,自己拿了胰子細細洗了手,專心一意的給樂不染布菜、盛湯、剝蝦、剔魚刺。

  連彼岸是頭一遭侍候人,滿心等著樂不染的誇贊,卻聽到連煙嵐啪地放下了筷子。

  連煙嵐是知道她這大堂哥在這個家地位是很超然的。

  他曾是皇帝在潛邸時的伴讀、陪玩,甚至是幕僚,後來就是整個連家都知道的事,大伯為了救遭刺殺的先帝命喪黃泉,大伯母哀慟之下也隨著去了,他一天之內失去了爹娘,他不哭也不鬧,就那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恍若沒有靈魂的木偶,祖父無奈,作主讓他去了軍中歷練,這一去就是十年。

  這些年他在皇帝身邊辦差,一年中只有在祖父的壽誕才能見到他,年節只見禮物到,人連影子都不見。

  他從來沒有給過他們三房好臉色,應該說他對連家的人都是同樣冷冰冰的態度,就算你開口跟他講話,他也不見得會回應。

  她心裡很早就不滿了,要不是祖父一味的偏寵他,這個家哪裡還有他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的位置?

  等祖父百年之後,看看這個家到底是誰作主?

  連煙嵐是世家貴女,這樣教養下出身的姑娘表面上雖驕傲卻有涵養,但是她的涵養是看人給的,言語得體也得看對方的份量夠不夠,很可惜,樂不染在她心目中,連和她同桌吃飯的「格」都構不上。

  她有心擺擺派頭,「我說你啊多吃一點吧,我們家的廚子可是御廚出身,別人想吃這皇宴般的菜色,恐怕得燒八輩子的香還不知道吃不吃得到。」

  樂不染吃了那塊魚的月牙肉,用夜光杯給連彼岸斟了一小盞的葡萄酒,也不急著要反擊,臉上浮起沒什麼誠意的笑,「我這不正在享用嗎?這樣的滿漢大餐想必你吃得不少?」

  「了無新意的宴席罷了。」連煙嵐一臉的不屑。

  連彼岸微微的抬了一眼,然後垂下眼。

  樂不染把剝好放在小碟子的蝦挾給慢慢停下手的連彼岸,悄聲道:「別因為不相干的人壞了自己的胃口。」

  她眼波流轉的見連彼岸吃了蝦,又拿起調羹慢慢喝了翅尖酸筍湯,這才放下筷子,「二小姐命好,托生在連府,似我這般被爹娘放生的人,拋頭露面,像野草般的過活,但是一枝草一點露,就算平日吃得沒有二小姐好,也是活下來了。」

  「果然是蓬門小戶出身,難怪這般的沒規矩,不經過長輩主婚,你們就這麼完婚,是哪家的規矩?」她得寸進尺,越說越起勁了,只是一桌的大人居然沒人出聲阻止她的無禮。

  就連王氏也只是微微蹙了眉。

  樂不染把一桌子人的神色都收進眼底。

  這些人,就連老太爺也悶不吭聲的在冷眼旁觀她會怎麼反應,然後再決定要站在哪一邊是嗎?

  「這女人出身低賤的商戶,還被夫家休棄,是個人人喊打的下堂婦,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她哪裡配得上連家?沒得讓我們連家成為整個京裡的大笑話!哥哥將來出去不被同儕笑話死才怪,爹爹的面子又往哪裡放,更別提我以後出嫁,夫家會怎麼看我了。」連煙嵐這是豁出去了。

  在連家,除了出嫁的連錦繡,她是唯一的姑娘,老太爺雖然嚴厲,卻是疼她的,只要在他面前表現的乖巧,父母更是沒話說,京城上流圈子貴婦千金更是把她捧得極高,她想要天上的星星,誰敢摘月亮?

  所以,就算她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也不會有人真的追究她什麼的。

  連彼岸眸色暗沉,身上寒氣一絲絲滲出,身上的疏離和寒冬冰雪沒兩樣。

  「不染是我認定的媳婦,是我真心想求娶,一生相伴的人,與你無關!」

  連煙嵐被駭得脊椎骨宛如被抽掉般的軟下來。「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

  樂不染輕輕的,安撫的拍著他的手背,「我們是來吃飯,不是來拌嘴的。」是挑釁的沒品。

  華氏見女兒那委屈的樣子,看似責備,其實是袒護女兒的說:「你這孩子,不管怎麼說她可是你大哥剛入門的妻子,商家女養出來的孩子,哪有什麼儀態和教養?說難聽些……哎呦,」她用絲帕做作的掩唇。「沒有爹娘幫忙相看,年輕人不小心見到一心想攀龍附鳳的,遭了人家的道也不是不可能。」

  華氏逞完口舌後,瞥見連彼岸那一瞬間投射過來的眼神,冷汗立時沿著背脊滑下來,渾身冰冷,身上的布料一下就濡濕成了一片。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條蛇正往她的身上爬,而她就是那塊腐肉。

  那是想致人於死的眼神,那個混帳想殺了她。

        連彼岸的性子,就是個怪物,叫人發怵,但她很快安慰自己,她可是他的嬸嬸,是長輩,若說他真敢對她做什麼,她是不信的。

  樂不染一直神情柔軟的安撫摸著連彼岸的手,一直沒放。

  樂不染對連家人並沒有什麼感情,對她來說這家人和她唯一有牽連的只有連彼岸,大家是否能和平相處,那就得看他們是否敬她。

  連彼岸曾說除了祖父,其他人都不重要。既然是不相干的人說出來的話,她又何必在意?

  但是,她也不是軟柿子,不是誰想捏都可以。

  她的聲音乾淨冷冽又清脆。「嬸嬸隨便怎麼說我都沒關係,但是侮辱到我娘不行,商戶有什麼不好?都說商人近利唯利是圖,你們只看見商人在流通領域低買高賣,賺取差價,覺得他們狡猾,不事生產徒分其利,但你們可曾想過,商業會帶來社會財富的重新累積分配,這世上要是沒有了商賈,哪來的貨物流通,哪來你們身上的綾羅綢緞和滿桌的吃食,你們敢說你們名下沒有半間陪嫁鋪子?沒有那些掌櫃夥計用心計較的替你們打理,府裡的一應花銷,龐大開支花費,又從哪來?」

  都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沒人會蠢得當面說商戶低賤,這事會犯眾怒的。

  華氏犯了最不該犯的錯,但她高高在上習慣了,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裡錯。

  自古以來商人始終是財富的寵兒,地位的棄兒,而地位會這麼低下,和封建社會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是分不開的,並不是它本身的錯。

  樂不染看著被教育了的眾人,男人們包括老爺子都點了頭。

  連老太爺以為一個女子能有這樣的見識很不容易了,王氏也淡淡的頷首,只有華氏母女不以為然。

  低賤的女人生得一張天花亂墜的嘴,否則是怎麼進了連家門的?

  樂不染一說完這些,連彼岸便遞過來一盅放了浮冰的葡萄酒。

  她喝了口,清涼潤脾,索性把它喝個精光,接著,示意連彼岸再斟上。

  連彼岸瞧著喝了葡萄酒後微微醺紅的雙頰,更美得不可方物,拿來水晶壺,又少少的斟了一小盅給她。

  這位連大少爺,別說輕易侍候誰了,他根本是眾目睽睽下把侍候這個女人當成樂趣了。桌上幾個女人在吃味之餘,想到自己的枕邊人,成親多年別說替她們挾菜,主動要他做點什麼,馬上一臉嫌棄的說家裡滿坑滿谷的下人,是買來做什麼的?為什麼要他一個大老爺侍候女人?

  就連王氏都睞了連競誠一眼。

  華氏更是一肚子的氣,男人靠不住,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兒子的身上,她無法阻止連彼岸的媳婦進連家門,要是連彼岸的媳婦生不出孩子就好了。

  樂不染這時候還不知道華氏惡毒的心思,她看似自言自語的自我調侃,「我這麼聰明能幹,有手有腳有腦子,會幹活能賺錢,合著嫁了人是來吃苦鍛鏈的?那我嫁人圖的是什麼呢?」吃飽了撐著,自找不痛快?

  樂不染想了又想,這才發現自己嫁這個夫君太不划算了,明明知道勛貴人家是個坑,還跳了進來,自己嫁人到底圖的是什麼?一時腦熱?被男色勾引?

  應該是都有吧。

  「我愛慕你,你是我求來的。」連彼岸不鳴則矣,一鳴,語驚四座。

  這麼高調示愛的連彼岸教樂不染心跳得有些快,她真心覺得連彼岸這樣對著她笑,真的好好看。

  「真是的,讓你們過來吃頓飯,哪來這麼多廢話,你們身為連哥兒的長輩,有哪個真心替他打算過,京城的公子哥哪個不是十七、八歲訂親,十八、九歲就成親的,能拖到他這把年紀的,哪戶勛貴人家是這樣的?」老爺子的目光威嚴得可怕。

  沒有人敢說什麼,只是……連彼岸是那種能替他打算的人嗎?

  放眼整個皇朝,只有他看不上人家,哪有人家嫌棄他的道理?

  老爺子還沒訓完,「他的性格冷淡,成天冰著一張臉,好像別人都欠他錢似的,這種脾氣我見了都煩,更別提姑娘家了,如今能有一個肯跟他談天說笑,不嫌棄他,又合他心意的人,已經不錯了,你們卻來挑三撿四,不像話!」

  老爺子就是連家的一言堂,他發了話,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

  「連家已經夠風光顯赫了,子孫輩不需要跟同樣顯赫的勛貴聯姻,否則強強聯手,很容易惹來皇家的猜忌,這一層,你們可曾想過?」

  連競誠兄弟凜然挺身坐了起來,垂耳聽訓。

  「如今岸哥兒子有了他自己看中意的姑娘,秀外慧中,知書達禮,待人接物進退有度,他肩負大房的重任,能找到與他心意相通,又能做他賢內助的女人,有什麼不好?」他這孫子性情冷傲,讓人難以接近,也不輕易接近人,這樣的性格也只有這丫頭才治得了。「你們祝福也罷,不看好也罷,染丫頭的出身到這裡為止,以後誰都不許再拿出來說嘴,尊重岸哥兒的選擇。」連老太爺揉了揉太陽穴。

  樂不染微笑,她很想給老太爺拍手,不過她識相的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繼續給連彼岸挾菜,也順道挾點軟嫩,好入口的給老爺子。

  老太爺看著碟子裡的蹄膀,這丫頭怎麼知道他好這一口?只是他年紀大了,兒子媳婦們管束得緊,久久才讓他吃一小塊過癮。

  這丫頭還真是個鬼靈精!

  「老二、老三從小沒吃過苦,你們這些身為人家媳婦、子女的就更別說了,一個賽一個好命,許多人家一輩子也吃不上的宴席到了你們這裡半點不稀奇,一個個自視甚高,眼睛長在頭頂上。」

  他們哪裡知道他和大兒是苦過來的,最窮的時候,吃的是山裡的野菜和米糠,喝的是山泉裡的水,冬天爺娘住裹著一床破棉褥子取暖過冬。

  這一頓飯,他哪裡聽不出來老三媳婦的意思,他故意讓她說,為的是想看看這丫頭會怎麼應對。他雖沒有門庭觀念,但是如今的連家是什麼地位,可不是坐享其成這麼容易,她想成為連家的主母,將來很多情況她都要面對。

        她倒好,該閉嘴的時候閉嘴,該反擊的時候也恰如其分的反擊,該吃……也沒少吃,真是個心寬的。

  沒想到老爺子話剛說完,小廝在外頭稟報說聖旨到。

  都這時候了,怎麼會有聖旨?

  來傳旨的是太淵帝身邊的秉筆太監魏門,魏門雖然年輕,卻是太淵帝面前得寵的大太監。

  皇帝派他連夜來傳詔,可見對這份詔書的看重。

  皇帝親擬的旨意,認樂不染為義妹,敕封永樂公主,授金冊,祿二千石,封地是離京城不遠的永樂縣。

  另外,他又說義妹大婚,朕身為兄長卻不克前往,為了賀永樂公主下嫁,賜下賞銀無數,金銀器皿、衣冠朝服、綾羅綢緞、驢、騾、馬車輛,女官數名,侍女六十六名,長吏二人,一百六十名護衛軍,至於田莊、鋪子、可收房租的宅子六十間,什剎海公主府邸一座,每月還可領奉銀六百兩。

  樂不染一頭霧水的接了聖旨,心裡卻沒少嘀咕,這聖旨來得也太過蹊蹺了吧?

  她低伏的頭偷偷覷了連彼岸一眼,想不到連彼岸也在偷看她,對著她眨了眨眼,她趕緊垂眉歛目,把心思收回來。

  魏門拍了拍手。

  兩隊太監逶迤而入,每個太監手上都端著描金漆盤,全是田莊鋪子的契書和丫鬟侍女們的身契,還有各色寶石珍玩。

  這般的大手筆,即使見慣富貴的連家人也都齊齊吸了一口氣。

  陛下到底是有多看重連彼岸,居然為了籠絡這個長房孤兒,還認了樂不染這麼個野丫頭為義妹,這麼多的賞賜看了都叫人眼紅!

  魏門將聖旨交給樂不染後,留下連彼岸,為的是傳陛下口喻,「別忘記與朕的約定,賜你十天婚假,假滿,就去吏部報到吧。」

  連彼岸無言的叩頭謝恩。

  「辛勞魏公公了。」

  「不敢當連大人的謝,咱家還要恭喜連大人新婚、高陞雙喜臨門!」魏門在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便服侍在身邊,連彼岸又是伴讀,主僕君臣三人在某方面來說可以說是在荊棘滿布的太子路上一同長大的,交情自是份外不同。

  辦完了正事,兩人講話就隨意了些,對魏門來說,皇朝如今派系林立,老人戀棧權力,把持朝政不放,這成了陛下的大忌。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為了穩定朝局,讓自己培養的人上手,用盡心思的想把這位手握禁衛軍權,文武雙全的心腹往一品大員的路上推,所以就算有了一定的交情,說起話來也份外的客氣。

  連彼岸示意康泰送來兩個黃花梨木雕麒麟的小木匣子。「我聽說公公淘尋一副綠翡翠棋盤許久,便著白玉河匠人打造,魏公公看著可還喜歡?」

  「難得連大人還想著奴才。」魏門是個棋痴,就算日夜侍候在皇帝跟前,只要得空,一個人左右手也能下個半天,自得其樂。

  不過,他的棋品實在不好,一個臭棋簍子,除了宮裡那些小太監,還真沒有人想陪他下棋。

  連彼岸知道他這點喜好,尋常的棋盤他也看不上眼,金銀財寶,魏門如今地位,要多少沒有,說起來算是投其所好罷了。

  盒子不大,按理說是裝不下一副棋盤的,巴掌方塊大的和闐玉石棋盤一拿出匣子,也不知康泰按了哪裡的暗鈕,便前後左右伸展,彈出了方方正正的棋盤。

  魏門呀了聲,眼眉帶笑,這是可折疊攜帶的棋盤,真是妙思。

  再看見用綠篛翠和白玉石磨就的棋子,就不肯撒手了。

  嘴裡連迭的喊著太貴重了,又怕連彼岸反悔,摟著兩個匣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             *             *

  夜深了,廳堂外,二、三房各懷抱心思的走了,連老太爺也由著董叔扶著回了彝石堂,散發著濃郁花香的迴廊裡只有樂不染和隨侍的日暖、胡嬤嬤。

  連彼岸流星大步走向前,握住樂不染的手,雖然不覺得涼,可他捨不得她吹那麼久的風,早知道她會在這裡等著,就不和魏門那麼多廢話了。「夜涼,怎麼不先回院子去?」

  「我想等你。」雖說仲春還帶涼意,她卻覺得涼得剛剛好,還不到要加衣的地步。

  連彼岸被取悅了,他瞧著樂不染,怎麼看都覺得好,怎麼看都看不夠。

  兩人手牽手沿著迴廊慢慢往歸去軒那道門散步過去。

  「我這什麼公主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看來她若不開這個口,這位省話一哥是不會自己交代的。

  公主不都是話本故事裡的人物?不真實,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嗯。」

  他也不瞞她,這公主頭銜是他去求來的,交換條件就是答應皇上去六部歷練,作為進內閣的準備。

  皇帝剛登大位的時候便有意提拔他當國家次輔,只是他太年輕,怕朝臣激起反對聲浪,引起朝野動蕩不安,又當時的太淵帝根基未穩,便照他的意思把這件事按下。

  只是按下不見得太淵帝就拋諸腦後了,這回連彼岸為了樂不染的事情求到他跟前,他順水推舟,把次輔位置拿來當交換條件。

  在太淵帝心裡,連彼岸是首輔當仁不讓的人選,文武雙全,能文能武,這樣的人要是不能替他掌管內閣六部,作為輔佐能臣,那還有誰堪用?

  只是連彼岸對次輔的位置並不熱衷,「陛下認了內子為義妹,那微臣便尚了公主,如何能坐上次輔的位置?」

  任何男人尚了公主,對沒有能力的男人來說是平步青雲,一輩子享樂不盡,但是對於連彼岸來說卻只能止步於駙馬都尉,皇帝很不以為然的橫他一眼。

  「為了一個對你沒有任何助力的女子還賭上了你的前程,以後不會後悔嗎?」男人對於感情一開始總是頭昏腦熱的,但是等感情消退,不會為今天的行為感到懊悔嗎?

  「有生之年,不悔。」他想也不想,斬釘截鐵。

  「以前朕也想給你指婚,你說家業未成,何以安家,現在遇到能打開你心扉的女子,怎麼不拿之前那一套來應付朕?」

  「我不喜歡那些姑娘。」

  「你的口齒倒是越發便給了,以前朕問你十句,能得你一句話就要感激不盡了,這個女子倒好,讓你有了那麼點人味。」

  連彼岸:「……」

  「得了,既然你要朕抬舉那位姑娘,讓她好在連府站穩腳跟,朕允你就是了,不過,既然是朕認下的義妹,你也不用拿什麼駙馬都尉這件事推卸朕的託付,就按照約定,君子一諾,如今吏部尚書空缺,你去暫時代管,等你從吏部回來,朕再酌情看調派你去兵部還是工部。」他想用的人,即便他尚了真正的公主,他也有辦法。

  老實說,他也曾打過把自己妹子許配給這冰塊的念頭,可惜人家看不上。

  連彼岸:「……」

  太淵帝瞪了又是一副死樣子的心腹,終於說出真心話,「其實,朕本來就想著要如何犒賞那進獻新糧食的姑娘,她替朕解決了淞州飢荒的大問題,朕將頒布政令,讓全國上下都種上馬鈴薯和玉米這兩種新糧食,她有功於國家,朕就照愛卿所請,准奏,認樂家姑娘為義妹,另外賜公主府,往後她想進宮就進宮,也用不著遞牌子了。」

  糧食是生命,也是財富,誰掌控食物,誰就掌握了權力,樂不染進獻的新糧食在未來不只解決了大部分人吃飯的問題,被應用到戰爭上,也成為無往不利的糧食補給。

  對一個君王而言,糧食的多寡,可以興邦,也可以亡國,有歷史以來,一直是各國王朝的大事,即便樂不染向他索討官位,他也會給的。

  樂不染也沒想到只是一份同理心,在大東朝的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在未來的數十年,因為糧食的無虞,導致人口的大幅增長,也替王朝的盛世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這時,在連府後院的樂不染自然是一無所知的。

  「還有一事。」太淵帝沉吟了一下。

  「身為羅郡世子的你,可準備好要承爵了?」

  連彼岸的父親連競龢是個不世奇才,除了有功於國,還是抗倭英雄,曾被先帝敕封為羅郡侯,可是,羅郡侯逝世後,爵位至今無人承襲,先帝也未曾收回這個敕封,個中原因其實不複雜,連競龢在封爵後便請立了襁褓中的連彼岸為世子,可惜連競龢替先帝擋了刺客的刀過世,先帝為了感懷連競龢這一刀之恩,又給了龢國公的敕封,說起來,連彼岸該繼承的應該是國公的爵位才是。

  只不過當時年紀小小的連彼岸卻推辭不受,婉拒了先帝的恩賜。

  他說國公爵位是用他父親的鮮血換來的,他身為人子,沒有辦法踩著父親的血跡去享受這些得來的榮華富貴。

  先帝感嘆之餘,在病重彌留之際,殷殷的告誡太子,將來務必把龢國公的爵位還給連彼岸,他才有臉到黃泉去見他的愛卿。

  「臣,再思考一二。」這回連彼岸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應承。

  這些都是前話。

*             *             *

  連府裡,樂不染把自己的手從連彼岸那裡掙出來。

  連彼岸一下覺得手裡空落落的,快步向前攔住她。「怎麼了?」

  「我只是有些事要想想。」

  「告訴我,我給你意見。」

  「你要聽真心話?」

  連彼岸目光如炬的盯著樂不染,一言不發。

  不知為什麼,她的側影看起來很美好,又有些不真實,彷彿一陣風過,就會被吹走。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聽。」

  「你們家這頓飯是鴻門宴吧?」連家人看不起她,她不是他們屬意的孫媳婦。雖然心裡早就有數,但是要說心裡不受傷,好像也不能。

  「三嬸的話讓你不舒服,我知道。」

  「她說什麼我不在意,我只是寒心,寒心這府裡的人這麼待你,難怪你不喜歡待在這裡。」

  他的父親是為了救先帝而亡,母親也因此沒了,府裡除了老爺子,兩位叔叔看他就像看一個外人似的。

  二個嬸嬸,二房的看起來還好些,三房就不然了。

  說難聽些,這連府的家業不該也有他的份嗎?但是看起來似乎有人並不這麼想。

     連彼岸何嘗不知道,他離開這個家十年,這裡早就變了樣,根本沒有他的位置,如今是因為祖父還健在,沒人敢堂而皇之的做些什麼,但私底下,別有心思的人又豈會輕易鬆開已經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無所謂,只要是他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他不要的,誰都可以拿去!

  「所以,你後悔嫁給我了嗎?你已經被我叼回窩,哪裡也別想去!」

  樂不染深深的看著他,眼眸裡映著他緊繃起來的面孔。

  這個傻子,她在心裡嘆息。「我後悔自己太晚嫁給你了。」要不然,她多少能替他分擔一些悲傷和痛苦。

  連彼岸看著她那似嗔似喜又似惱的桃花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她緊緊的揉進骨血裡,再也不放手。

  歸去軒內院正房內點著六座鎏金青銅鹿燈,照得一室通明。

  小夫妻回到內間,連彼岸揮退了想進來侍候的胡嬤嬤和曰暖,兩人相偎的並躺在羅漢榻上。

  「我是真心覺得熱飯暖床雖然重要,但是只要勤快,天大地大,又哪裡能餓死人,何處不比這深宅大院來得自在?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費盡心思去猜人前一張嘴,人後打的又是什麼盤算?不用提防旁人暗箭。春日看花賞景,艷夏戲水遊船,金秋吃蟹品酒,冬日玩雪泡溫泉,得一談得來的男子,度一生一世。」她定定的看著連彼岸那張過分專注,一直沒放鬆下來的臉,因為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唇舌有些乾。

  「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重承諾的人。」她從來不懷疑他說的話,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得一男子,一生一世,除了後面這一項,沒有你,我都能辦到,但是因為有你,四季所有的美景和快樂我都希望有你一起,我只是不想你為了我去做不願意的事。」譬如請封公主這件事。

  「我沒有不願意,我知道我是連家子孫,知道以後要做什麼,也想以自己的能力,看能走到哪裡?陛下認你為義妹,是因為他覺得你功在社稷,給你的賞賜,要是你不值,以我對陛下的認識,就算我跪斷了腿,也不會答應我的要求的。」

  她點頭,沒有反駁。

  一整天下來,先是坐了一天的馬車,又是拜見連老太爺,又是連府家宴的,樂不染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現在窩在連彼岸溫暖寬闊的胸膛裡,終於放鬆了,只覺得昏昏欲睡。連彼岸很快就發現懷裡的人兒鼻息均勻,閉上眼,安靜地睡了過去。

  這樣妥貼安穩的時光,互相聽著彼此心跳,相擁而眠的歲月,他無比的歡喜,緊了緊手裡的嬌軀,他闔上眼,也沉入黑甜的睡眠海。



【尾聲】   聖音再一道

  隔天,她睜眼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而她,是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

  還未拉響銀鈴讓人進來侍候,早就候在外面的日暖和胡嬤嬤提拔上來的杜箬便捧著盥洗用具進來了。

  「少奶奶,少爺出去的時候吩咐奴婢不要吵醒您,讓您歇息,少爺還說他有事要辦,不知何時能回,讓少奶奶不必等他。」日暖俐落的侍候樂不染洗漱,一起進來服侍的杜箬則是胡嬤嬤從自己信得過的人裡挑選出來的,看著低眉順目的,雖然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來人心深淺,暫時,樂不染對這樣的安排沒什麼意見。

  至於素問因為年紀還小,胡嬤嬤讓她暫時領了二等丫鬟缺,平日跑跑腿什麼的。

  連府的早膳份量不多,種類卻有十幾個碟子,樣式精緻,少少幾口吃下來,倒也飽足。

  因為連老太爺不讓人一早去打擾,樂不染便帶著兩個丫頭大致逛了一下歸去軒附近的園子,然後讓胡嬤嬤將昨夜皇帝賜下來的那些女官、宮女叫到院前。

  胡嬤嬤依照樂不染的吩咐,留下一名女官,一名長吏,十名宮女,其他的便連同護衛軍打發到公主府去當差。

  老實講,要不是皇帝給了永樂公主俸祿銀兩,她真不想養那麼多人,她甚至天馬行空的想,她不是還有田莊、鋪子,可收房租的宅子?乾脆把這些人下放到那些地方去,人盡其才嘛。

  女官姓秦,人稱秦姑姑,年紀三十出頭,一張圓圓的臉,看著倒是和眉善目,樂不染讓她協同胡嬤嬤統管內院。

  還有她自己也得把宮廷禮儀學起來,往後,她有的是機會進宮去,總不能太丟人,因此,她打算讓秦姑姑來教她。

  十個宮女都是十三、四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只是從宮裡出來的人,有些個面上仍帶著自覺高人一等的傲氣,樂不染沒說什麼,把這些個打發去守門燒水做些雜務,有兩個擅長廚藝,便留在歸去軒的小廚房,還有一個叫春瀾,鵝蛋臉,擅長針線,所以讓她跟著日暖進屋服侍,順便負責針線工作,一個叫寶珠,便負責打理她的衣服和首飾。

  至於她那些鋪子莊子的帳目便交給了姓孫的長吏。

  安排好後,她打算去給連老太爺請安,順便出門去逛逛。

  家裡兩個五層衣櫃放的都是屬於她的衣物,連彼岸的衣物卻沒幾件,所以她想趁著逛街之便,給那個不知道照顧自己的男人買一些應時的衣物,布置屋子的東西也不能少。

  要是時間來得及,看一下皇帝給的那些宅子,又或許可以瞧瞧哪裡的鋪子適合做生意。

  她一直想把糧食鋪開到京城來,她也沒忘記自己的老本行,書畫齋。

  總之,她迫不及待的想出門。

  只是經胡嬤嬤提醒才得知,像連府這樣的門第有的是裁縫、繡娘,主人的衣物吩咐下去就會有人按著四季把衣服送過來,若是想看看京裡的時新衣物和首飾,也會有專門的人送進府給女眷挑選的,有時候連院門都不用踏出一步。

  她的計畫很豐滿,卻被突如其來的聖旨給打亂了,蔡管事讓日暖進來傳話,說前頭來了皇帝的聖旨,讓她趕快換衣服出去迎接。

  連著兩天,兩道聖旨,昨日的餘波蕩漾還未過去,這回,連彼岸承襲龢國公連競龢的一等國公爵位,世襲罔替,連妻樂氏為一品誥命夫人的聖旨又接著到來,誥命文書、朝服、鳳冠一樣不缺。

  王氏和華氏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接連的聖恩,放眼大東朝,哪個功勛權貴得過這樣的厚遇?

  就連樂不染自己也很錯愕。

  倒是連老太爺秉持一如往常的態度,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表情,似乎感覺本來就該這樣。

  連家人客氣的送走了傳旨的太監公公。

  香案撤除後的廳堂有了冗長的沉寂。

  連老太爺喝了一口董叔送上來的茶。「丫頭,這件事你怎麼看?」

  首先被點名的樂不染吸了一口氣,溫和平靜的說道:「丫頭起床還未見過阿岸,老太爺要不等他回來,自然能問個分明?」

  「他天不亮就出的門?」

  「是。」她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面前承認說她一覺睡到自然醒,連夫君出門都不知道,真讓人左右為難。

  「爹,岸哥兒不是已經上奏推掉襲爵,怎麼隔了這麼些年又答應承公爵爵位?」還未來得及上衙的連競晏有些揣揣不安。

  在他們的認知裡,只要連彼岸一日不襲爵,這龢國公的爵位就有可能落在二房或是他兒子頭上,一道聖旨把他心底不能說的隱隱希冀打碎了。

  連競誠倒是平常心,對於大哥的爵位他壓根沒想過,他以為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何況這些年來岸哥兒的表現突出,已經凌駕二房和三房的子嗣,坐上爵位,只能說當之無愧。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家裡一個公主府已經叫人意外,現在又多了龢國公府,還有,岸哥兒那孩子什麼時候不答應,卻挑在這時候答應襲爵?

  莫非是為了剛入門的小妻子?這般的愛重,不是空口白話。

  「本來就是屬於他的爵位,拿不拿,什麼時候拿,都是屬於岸哥兒的東西,有什麼好詫異的。」老太爺說了句很中肯的話。

  「這……」連競晏語塞。

  雖然不過幾句話,樂不染也聽出些許苗頭,看來連彼岸爹這龢國公的公爵位置,很令人眼紅。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這事就由我來說吧!」

  語畢,一身墨色袍子,領口袖子和袍子下擺皆繡著大紅木槿花紋的連彼岸走了進來。

  他經過樂不染時悄悄朝著她眨眼,「我和祖父、叔父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去等我。」樂不染微瞪了他一眼,表情很快恢復自若,向長輩們行禮告辭,離開了廳堂。

  樂不染回到歸去軒不到一盞茶時間,他就回來了。

  她拋下手裡一個字都沒進去的書。「一早就出門,可用過飯了?」

  「和陛下在養心殿一起用了。」連彼岸過來和樂不染擠一張榻,見她不是很情願,索性把人抱起來,放在大腿上。

  論力氣,樂不染掙不過他,也就乾脆靠著他的肩窩,搗蛋的拉著他烏黑如墨的髮絲玩。連彼岸見她還有心淘氣,可見沒有氣得很過頭,便用手指輕輕掐了把她像水一樣軟嫩的臉頰。

  「你又捏我?」也不知道這男人從哪時候養成的習慣,動不動就喜歡捏她,「咬你喔!」

  連彼岸眼色突然就深了,他湊向樂不染的耳畔。「我喜歡你咬我那裡的感覺……要不我們再來試一回?」輕嚨慢舔,銷魂至極……

  咬那裡?哪裡?

  他那曖昧的語氣讓樂不染慢半拍的想到他身下的某處,身子像自有意識般的不自在了起來,這匹永遠吃不飽的大色狼,明明很正經的話題,到了他那裡就能想到那處去!

  她臉像著了火似的燒起來。「你正經些!」

  「嗯,正經完了就可以嗎?」不屈不撓,不放棄的開始扮柔弱。

  樂不染揉起太陽穴。

  連彼岸很自覺得替她揉捏起額際。「十五天後我們搬回龢國公府吧?」

  蝦毀?

  「我沒告訴過你,先帝賜給我爹一座國公府,只是荒著多年,陛下答應我會派人去修繕,大概半個月就能搬過去。」

  「你一早去面見陛下,為的就是這個?」這人的心裡到底都藏著什麼呀?

  「那個宅子我一直很排斥。」

  樂不染知道他在說什麼,爹娘都不在了,叫他情何以堪,就算沒有看到一草一木,也會想起家人的情形,未免觸景傷情,索性眼不見為淨。

  如今,為了給她一個住著舒心清靜,沒有勾心鬥角的地方,他義無反顧的去擔下更多的責任和給她一個無憂的家。

  樂不染舉手,溫柔至極的撫摸連彼岸的嘴角、下巴。

        「我已經和祖父說好,大房搬去國公府住,老宅就留給二叔和三叔,畢竟,他們還要擔起奉養祖父的責任,自然,我也會孝敬他老人家的。」縱使連老太爺只靠他一個人積攢下來的名聲財富,十輩子也花不完,但是,二叔、三叔也是他的兒子,就算他的心偏向大兒子多些,也希望能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他身為長孫,理應替父親擔起奉養祖父的責任,更何況他幼年時,若是沒有祖父的照顧扶持,一力承擔,恐怕早不在這人世間,更遑論遇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比翼雙飛。

  樂不染啄了下他性格的下巴。「你聽過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吧?我是你的人了,阿岸走到哪,小媳婦我只能跟上羅!」

  連彼岸一喜,撲上前壓住樂不染的小身子,先是噙住她紅艷艷的軟唇,把她從頭到尾啃了個乾乾淨淨,拆卸入腹,帶著她一起沉淪……

  得一知心人,百年不相負。



【番外:蘭亭集序傳奇】

  有關蘭亭集序真蹟下落的傳說一直是有很多版本,版版都是傳奇。

  根據史書記載,唐太宗李世民不只創造了史書上數一數二的盛世,後人稱為貞觀之治,他也是個書法迷和優秀的書法家,只不過他在政治上卓越的成就掩蓋了他書法上的成就。

  他對蘭亭集序的瘋魔著迷不只給王羲之安上了「書聖」的頭銜,還否定了所有的書法家,將《蘭亭集序》捧為千古一帖。

  李世民醉心蒐羅王羲之的墨寶,但是身為帝王的他卻苦於找不到神品《蘭亭集序》的真蹟。

  這時候的王羲之早就作古,他耗費許多心力,查到了王羲之的七世孫那裡,但此時,王羲之的七世孫也已經去世多時。

  對於一個天下江山都是屬於李家人的帝王來說,只有他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李世民召見了王家七世孫的弟子辯才。

  辯才堅決否認,說他臨摹的只是師傅的摹本,不是真蹟。

  李世民沒有強行索討,他打算智取。

  李世民派出能臣,喬裝成一名落魄書生,從洛陽隨著商船去了浙江的永欣寺,永欣寺便是辯才的所在。

  他設計讓辯才注意到他,兩人也搭上了話,兩人吟詩下棋,十分的談得來,一段時日後,辯才將能臣引為知己,兩人聊起了書法,辯才一時興奮,便吐露了《蘭亭集序》真蹟的秘密。

  能臣竊取了真蹟後,自己又留了個心眼,命巧匠用最短的時間打造出石刻摹本來與真蹟一同帶回洛陽,作為傳家之寶。

  能臣將真蹟獻給了李世民,皇帝龍心大悅,重賞了能臣。

  不說一代明君為了《蘭亭集序》真蹟做出這樣的事情,那位能臣真的代代將石刻摹本傳了下去,但是,世事難料,刻本最後卻流落地攤上,被後人給收藏了去。

*             *             *

  入秋,龢國公府上上下下都換上了秋衣,楓葉變黃轉紅,秋意盎然,湖中的魚撲騰的以魚尾掀起水花,然後悠然的鑽進更深處的水中。

  掛著錦緞帳幔的亭子裡,說故事的少婦身邊圍坐著三個一模一樣的垂髫小兒,看著年紀小些的抓著他娘親的袖子不放,「娘,您說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二弟,你真笨,故事就是故事,要是追究真假就不是故事了。」一派老成的是三兄弟中的老大。

  少婦看著拌嘴的兩兄弟,笑得很是溫柔,「真真假假,也許是史實,也許是傳說,我們不得而知,總之……日暖姑姑今天做了糖酪澆櫻桃,你們誰要吃?」

  「我我我……」三個小不點異口同聲。

  「好,那咱們去書房把爹爹喊出來,一起去吃糖酪澆櫻桃。」

  「耶!」最機靈的老麼轉身就跑。

  剩下的兩個也追了上去。

  一群侍女婆子都跟了過去。

  樂不染慢慢的從鋪了芙蓉花軟墊的石椅上起身,侍候的春瀾和素問連忙扶著她,樂不染微微的挺起腰,可以看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真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娃,男孩子雖然也好,卻太鬧心了。

  她才往前邁了兩步,身材偉岸高大的男人帶笑從月洞門快步向她走來,一旁是被三個包子纏上的樂淺曇。

  他應付的左支右絀,一個兩個都吊在他的胳臂上,一個卻委屈的含了泡淚跟在屁股後面。

  這些年,樂淺曇過關斬將,春天已經通過會試,眼下等著他的是殿試。

  樂不染已經看見茁壯的小樹,在不遠的將來,會更加茁壯而堅強變成參天綠蔭大樹。連彼岸二話不說,把被落下的那個包子扛上了肩頭。

  本來委屈得不得了的小包子破涕而笑,繼而露出得意的笑臉,朝著兄弟做鬼臉。

  樂不染看著向她走來的家人,揚起欣喜的笑容迎了上去。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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