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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5 PM

黎倩 - 愛在黎明破曉時【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她不是故意要傷害他,但當謊言如雪球般愈滾愈大,她已騎虎難下。
她也曾試著要收手,但事情已發展至她無法控制的局面。
他恨她,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呵護這段感情,面對她的愛,
她怎能如此殘忍地傷害他,玩弄他的感情於股掌之間!
方伶媛該如何告訴他,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個人只有一顆心,她已親手捏碎了他的心,
她該去哪兒找一顆一模一樣的心還給他呢?

【出版日期】 1999年09月01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花蝶252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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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6 PM


序 黎倩

  男女之間的交往,常常是一種彼此傷害的過程。

  試想,兩個在不同生活環境下,各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怎麼能在瞬間的化學作用下,就成為完全密合的人?

  交往期間,妳會覺得自己好像游走在天平上;一邊是他的堅持,一邊是妳的理念。往他那邊走一步,妳會覺得喪失部分的自我,往自己這邊靠近,妳又害怕失去了他。

  這樣的掙扎,會發生在大大小小的生活片段。

  當妳想逛街他想踏青時,當妳想讀書他想看電影時,當妳高興得想大叫而他卻沮喪得想哭時。和他相處的一天,是由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妥協、溝通及調適所匯集而成。

  妳難免會問,如果可以一個人生活該多好?

  可是,妳又無法割捨兩人牽手時的快樂,又無法離開他溫暖寬厚的懷抱,更無法抽離環抱他腰部的雙手。

  當妳享受愛情的甜美時,相信妳也嚐到了苦頭。

  這就是戀愛的代價,不是嗎?

  有人說:「不要試著想改變對方和自己。」

  我的建議是──不要改變最真的他和最真的自己。

  永遠保留雙方最可貴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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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6 PM


楔子

  暗悶的雷聲從遠處傳來,轟隆一聲嚇到蹲在地上和朋友玩石子的小男孩。

  稚氣的臉龐抬了起來,望著遠方沈黑的天色,眉頭微微地蹙起,他記得剛剛還是一片亮麗的午後晴空,怎麼瞬間變了個樣?

  不假思索地,他收起地上的戰利品——一顆細細小小的圓滑石子,環顧周遭一張張沮喪的臉孔,他聰明地不將喜悅得意的神色擺在臉上。

  辜家的小孩在還沒學會說話之前,就已經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反應。

  沒什麼不二法門,也沒有嚴酷的家法家鞭。

  如果你一生下來,看到的都是一張張沒什麼特殊大喜大樂的臉,聽到的都是禮貌簡扼的對話,相信你第一句開口說的話一定是「請」、「對不起」或「謝謝」。

  生為辜家第十二代長子,小男孩全身上下都是辜家正字標誌似的氣質。

  十歲大的小男孩當然貪玩,他的目標其實是二十顆小石子,但一想到要是大雨落下,淋成個落湯雞回家,少不了又是一頓罵,搞不好還會連累奶媽,想想,還是回家算了。

  將石子裝落在褲袋內,小男孩踩著急促的腳步朝辜家大宅奔去。

  辜家子孫代代都是書生,數不清有多少祖先當過狀元,遷台後,面對蠻荒未開的文盲地帶,辜家更是擔負起創校教育的使命,以書香傳家,一直到第十一代出了個叛徒。

  這叛徒就是小男孩的父親。

  小男孩對於家中不時緊繃的氣氛與低聲的爭吵,其實瞭解不多。只記得奶媽說過,父親早年留學日本研究化學生物,回國後家裡希望他繼任校長,哪知他執意開設藥廠,從事製藥及賣藥的工作。

  要是從教育轉到懸壺濟世,倒也不至於遭到大力反對,問題是一生奉獻教育的祖父完全無法理解這種商業的行為,不懂為什麼一座藥廠要賣掉好幾甲的土地,為什麼一顆小小的藥丸要花費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

  隨著父親益發投入在藥廠,父親與祖父之間的隔閡也愈來愈大。

  前天晚上他到書房想與父親道晚安,卻看見父親一人怔怔地望著窗外。月光灑在父親這幾年褪白的髮梢,糾緊的眉頭似乎打了好幾個結。

  他知道父親不開心,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小藥丸的顏色不好看?

  辜家紅色磚造的大宅坐落在城的中心,來來往往的人都以羨慕的眼光偷偷地瞧著,揣測宅裡豪華的生活。

  小男孩從側門溜了進去,他討厭成為眾人的目光。雖然這是身為辜家人必須承擔的壓力,但他總是能躲就躲。

  摸著褲袋內的石子,其中有幾顆渾圓得可愛,色彩也很漂亮,看起來就像父親藥廠內的小丸子,也許父親會喜歡。小男孩歡喜地朝書房跑去,想在父親回來之前放在書桌上,給他一個驚喜。

  白嫩的小手推開厚重的房門,書房內灰灰暗暗的,窗外黑鴉鴉的雲層吃掉了所有的光源。

  小男孩摸黑走到書桌前,踮起腳尖將石子放在大理石的紙鎮旁,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想。

  一道閃電啪地打下,照亮了書房,小男孩嚇了一跳,瞥見書桌後方椅上坐了個人。

  那是父親的座椅,沒人敢動的。可是,父親現在應該還在藥廠內。

  小男孩大氣不敢吭一聲,兩腳定定地站著,張大眼睛等待另一道閃電擊下。

  啪地一聲,又是一條長長亮亮的閃電,像探照燈一樣照在座椅上。

  小男孩圓瞪大眼,嘴巴大張著,臉上的表情極度驚恐——他看到了座椅上的人影。

  室內一片靜默。

  過了許久,又是一道閃電擊下,隨之而來的是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

  「啊——」雷聲過後,小男孩的尖叫聲迴盪在屋內。

  雜亂的腳步聲從樓上樓下竄過來,書房的燈被打開。

  「老天啊——」

  「唉喲——」

  「哇——怎麼辦?」

  瞬間充斥著高高低低的尖叫聲,屋內亂成一團。

  小男孩的尖叫聲從高到低啞,驚恐的表情始終沒變,他歇斯底里地喘氣,努力地嘶喊,卻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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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7 PM


第一章

  一襲淺黃色短裙套裝飄然地掠過迴廊,強勁的冷氣直撲微微泛紅的細白臉龐。

  方伶媛踏入電梯內,直上八樓──「時人時事」的編輯中心。她不經意的用大拇指撫摸著夾在手肘的公文夾,嘴角揚起得意的笑容,上揚的弧度猶如彎月,姣好的臉散發自信的光芒。

  總編一定會樂昏了,她暗忖著。

  這條軍方工程弊案的消息傳了上把個月,只聞樓響不見人影,官方、檢方只起訴了負責簽核的中間主管,至於高層涉案則宣稱沒有證據不予起訴。媒體們靈敏的鼻子都知道這裡面有蹊蹺,卻眼睜睜看著主犯逍遙法外,更可悲的是,稟持著報導公正的原則,記者只能就無罪事實撰述。

  就這樣,台灣兩千一百萬人都相信高層是無辜的。

  這是什麼正義公理嘛!方伶媛皺起了小巧的鼻頭。

  當所有媒體都放棄這條新聞時,只有她還在繼續追查,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昨天晚上那位涉案的朱姓上校鬆了戒心,在酒店接受行賄廠商的招待,被她逮了個正著。

  有照片為證,他肯定是逃不過了。

  方伶媛趾高氣昂地打開「時人時事」大門,迎接她的卻是空盪盪的辦公室,她不禁嘆了口氣。這時候同事大多在外探訪,好可惜,她真想和別人分享昨天晚上刺激的冒險行動。

  昨天晚上一接到線民的電話,她馬上換上最清涼誘人的衣服,抹上厚厚的豔妝,踩著差點害她跌倒的高跟鞋,只有大大的眼睛透露出她緊張興奮的情緒。

  一到酒店,她佯裝要應徵酒店公主,得以進入華麗奢靡的殿堂。慶幸的是,酒店正好缺人,馬上讓她換了裝進場服務。

  躲掉幾隻魔掌之後,總算在第三個包廂內看到目標。在電視媒體上道貌岸然、堅稱自己無罪的高層人士,正左擁右抱,不安分的右手隱沒在陪酒小姐黑色的緊身裙內,臉上堆滿肥肉的廠商在他跟前陪笑。

  真是良機不可失呀!她相信她的眼神在瞬間如閃光燈一樣綻放光芒。

  第二次進場送酒時,她迅速地將藏在托盤下的照相機抽出,瞄準鏡頭快拍幾下,還調皮地說了句「笑一個」。

  趁著大家還呆愣著,她踢掉高跟鞋拔腿就跑,七彎八轉從酒店的後門繞出,瘋狂地開著車在昏沈的台北街頭亂竄。半小時後,她才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抖著肩膀狂笑。

  整個過程比電影的警匪追逐戰還要有趣,早知道她有當間諜的天分,她就去國防部報到了。

  但是還有什麼行業比記者還能導正社會公理呢?

  她非常喜歡這份工作。

  從大眾傳播系畢業後,她曾在一家大報社工作,待了一年多,實在無法忍受報社濃厚的黨政色彩,完全不符合她行俠仗義的崇高理想。

  「時人時事」週刊雖然創立不過三年,立場卻很中立,總編也相當鼓勵記者們挖掘獨家的熱門新聞。來這裡就職已有兩年,由她執筆的獨家新聞,曾為雜誌社創下銷售天量。

  說她是當紅的記者,一點也不為過。

  方伶媛手腳並用地推開總編輯室,一股正義之氣噗地灌進窄小的辦公室內,吳勉璜緩緩地從桌前抬起了頭,厚重的黑框眼鏡滑下鼻頭。

  這下又有什麼重大新聞?他一語不發地想著。

  伶媛除了有新聞記者靈敏的嗅覺之外,她還具有舞台劇的創造力,往往一件單純的事件到了她手上,就成了戲劇張力十足的大消息。也可能是她的運氣吧?原本一件平淡的例行事件,但只要她一到現場,總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這兩年,他一直膽戰心驚地活在她的暴風圈內,提心吊膽看她安然無懼地衝到前線,有如狂風一樣掃過混亂骯髒的事件,又飄然降落。

  當然,帶著她自奉為公理的正義,就像現在正吹拂在他臉上的這股力道。

  方伶媛半彎腰,兩眼閃爍光芒,直視總編厚重鏡片下的神情,希望找出一絲好奇或者是興奮。

  不幸的是,她看到的神情不僅離她的期待甚遠,相反的,總編看起來還有點像是認命的意味。

  「認命」?不會吧,她又不是進來要求加薪,她是帶來一個獨家大新聞耶。

  雙方靜默硬撐三十秒,方伶媛舉手投降了,她一向沒什麼耐性的。

  「問吧!請你問我吧!」她高喊著。

  「好吧!我問。」吳勉璜不甚感興趣地低下了頭,掩住了一抹笑意,慢吞吞地說。

  「你要問什麼?」她存心吊他胃口。

  「我怎麼知道妳要我問什麼?」他抬頭睨了她一眼,這小女孩有犀利的筆鋒,卻有三歲小孩的童心。

  「給你一點提示,當今最紅的話題。」方伶媛坐了下來,準備和總編耗到底。

  「總統選舉。」他無趣地搭著。

  「叮咚,錯。第二個提示,與金錢有關。」

  「衛生紙漲價。」

  方伶媛誇張地翻了個白眼,抿住嘴角的笑。

  「拜託,我哪時候報導過柴米油鹽的民生問題?」她擺出一副自尊心受到嚴重侮辱的表情。「注意了,最後一個提示。和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有關。」

  吳勉璜撇了撇嘴角,過半晌吐出他的答案。「藍色小藥丸──威而鋼。」

  方伶媛噗地笑出聲。一般人可能會認為總編嚴肅得近乎無聊,但她可以瞭解他異於常人的幽默。

  兩年來,他一直是她最忠實的讀者,也是最嚴厲的評判,在他的磨鍊下,她的洞察力日益精進。

  她唯一能回報他的就是勁爆消息。這條新聞肯定可以讓雜誌社吃香喝辣三個月,也可以有效地提升知名度。

  但最重要的還是——公平正義的伸張。

  方伶媛不想再賣關子,她極欲看到總編臉上興奮的神采。

  「記得一個月前那條軍方工程弊案嗎?」

  吳勉璜聞言抬起了頭,那條新聞不是已經落幕了嗎?

  「我捉到他了,那個自稱無罪的朱姓高層人士。」她滿意地點點頭,無法壓抑高昂激烈的語調。

  「就在昨天晚上,我拍到他與行賄廠商在酒店內的照片。」方伶媛將照片從公文袋中拿出,像職業賭徒在牌桌上攤開牌面一般地帥氣,將三、四張快拍照片呈扇形散在桌面。

  她雙手插腰,等待總編的讚美,如同小孩子在期待大人獎賞糖果一般。

  吳勉璜不敢置信地盯著桌上一張張黑白的照片。可能是室內燈光不足的關係,人物有些許模糊,稱不上極佳的作品,但行賄廠商與朱上校兩位主角的面貌依稀可見。

  第一張照片可以看到朱上校對酒店小姐淫蕩的行為。

  第二張照片明顯看到他與行賄廠商正對鏡頭的驚愕表情。

  第三張照片拍到兩人憤怒激動的神態。

  第四張照片朱上校已經起身,雙手拳頭緊握,雙眼散發如惡魔般的邪惡之火。

  吳勉璜暗吞了口口水,拿著照片的手微微地抖動。

  他知道方伶媛看到照片時,腦海同時浮現的可能是法官手中的宣判槌,象徵正義公理的伸張。但他看到的卻是——危險。

  多年前他曾經和這位朱上校交過手,結果是全家大大小小籠罩在生命威脅的陰影下,長達半年。他也因此離開了輝煌的記者舞台,轉到這家新成立的雜誌社擔任總編職務。

  為的是他不想再經歷每天被惡勢力威脅的痛苦。

  來這家雜誌社後,雖然他鼓勵記者們挖掘獨家新聞,但也技巧性地避開隱藏危險的話題。

  這幾張照片,讓往日的痛苦回憶又都回籠了。

  吳勉璜強裝鎮定地將照片放下,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抬頭望向伶媛,看到她熱切期盼的臉龐。

  他心中一驚,她顯然不知自己身陷危險之中。朱上校的人脈網路複雜,有的是辦法,搞不好現在已經查到她的所有資料。

  這條消息發不得,此刻,她也不能待在國內。最好是出國一趟避避鋒頭,等事件平息之後再回來。

  方伶媛看著總編臉上奇怪的表情,無法猜透他對這條新聞的想法。

  「怎麼樣?夠勁爆了吧!」她急切地問。

  吳勉璜收起思緒,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不錯,果然是本社當紅的記者。」他深諳她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屈服在惡勢力之下。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她一無所知地離開。

  方伶媛連點了幾下頭,迫不及待地將昨天晚上驚險刺激的冒險行為,完整地描述了一遍。吳勉璜聽著聽著,不禁用手捂住了額頭。現在,他更確知她一定把朱上校激怒了。

  他轉身拉開椅子後面的檔案櫃,彎身在一疊疊厚重的黃色公文夾中翻閱,許久,抽出了一本資料檔,丟在書桌上。比個手勢要她打開公文。

  方伶媛納悶地接過公文,裡頭沒有多少資料,只有一張模糊的男性背影,及一家叫做「基因工程」的公司介紹。

  「這是什麼?」

  「美國旅遊一個月,搞賞妳這次傑出的表現。」

  方伶媛揚了道眉,美國旅遊?的確是好久沒有出國玩了。但,她也不相信有白吃的大餐。

  「算了吧,是什麼無法處理的重大任務要交給我?」

  吳勉璜微微笑著,益發覺得自己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式得宜;一方面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調到美國一陣子,一方面又可以處理手頭上這個懸而未決的採訪個案。

  「照片上這個男人是『基因工程』公司的創始人,平常深居簡出,與公司的聯絡全透過電腦網路,從來不和媒體打交道,也沒多少人見過他的面。大家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是CHEN,是個華裔人士,多少歲、長得什麼樣子?一概不知。」

  伶媛盯著那張模糊的背影,照片中人身穿深色西裝,剪了個平整的西裝頭。他的臉微微側了三十度角,只能看到他黝黑的斜側面。從照片中不僅無法判斷他的年紀,甚至還看不出他是個華人。

  「哪邊去的華人?」神秘的背景勾起了方伶媛的興趣,她天生喜歡抽絲剝繭,這與她超於一般人的好奇心有關,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向是她獨特的採訪方式。

  「香港?大陸?台灣?」吳勉璜聳了聳肩,這個人有太多可能性的組合,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背景,這也是為什麼這個採訪專題從一年前一直延宕到今天的原因。

  方伶媛顯然將這個答案視為個人最大的挑戰,嘴角興趣地上揚,兩眼又再度綻放出迷人的光彩。

  這實在太有趣了,上天對她真是優厚。經過昨天之後,她還一度以為再也遇不到無法突破的障礙,沒想到眼前又有一個。

  「為什麼他會是新聞話題呢?」她若有所思地望著照片中男人昂貴的服飾及華麗的背景,顯然是個會員專屬的高級俱樂部。這類俱樂部一向是以保護會員身分為最高服務目標,即使媒體再有管道也沒有辦法通過俱樂部的銅牆鐵壁。

  方伶媛帶點批判性質地皺皺鼻子——想當然爾也,他必是深居簡出的人。像這種董事長級的人物,一定是整天在別墅裡嬉戲玩樂;香檳醇酒、還有光裸著上身的金髮女郎。

  「當然,主要是因為他華人的身分,一個中國人在海外的成就是值得大書特書。再者是他刻意迴避曝光的態度,即使連美國媒體也只能查到他有五個居所,至於他現在在哪一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吳勉璜表情怪異地又加以補充。「還有許多地方傳聞;聽說他行蹤有如吸血鬼,白天睡覺晚上出沒,地窖裡還有專用棺木。但也有人說,他天性自閉,是有點屬於天才型的科學家。不過,我們都知道傳聞與實情之間可能是很離譜的,你聽聽就算了。」

  方伶媛低低吹了聲口哨,決定將這個行動列為頂級難度。

  「你給我多少時間?」

  「一個月時間,如果順利的話多的時間算是放妳假,如果不順利,可以順延幾天。」吳勉璜心裡估計著處理另一件棘手案件的時間,他希望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擺平朱上校的事。

  「對我這麼好呀,看來你相當滿意軍方工程弊案的獨家新聞囉。」

  吳勉璜嘴角下撇地苦笑,沒有必要讓伶媛知道事情有多複雜,更沒有必要讓她知道那是一篇永遠不會刊出的報導,否則以她的脾氣,可能會將照片轉寄給其他媒體同業。

  她一向是為了伸張正義,不顧及自身的危險。

  「聽好,大記者,如果這件事不是很重要,而且難度相當高,我是絕對不會花龐大的機票錢送妳到美國。」吳勉璜語帶警告,希望伶媛能夠全心探訪這則新聞,忘掉朱上校的事情。

  「如果我沒達成任務,希望你不要解雇我。」她半開玩笑地說著。

  吳勉璜別具意味地緩緩說:「我會考慮的。」他必須確保她在國外滯留足夠的時間。「這篇報導是今年度特刊的噱頭之一,有了這篇報導,我們才可以大幅提升在世界各地華人市場的銷售量。」

  方伶媛看著總編凝重的表情,覺得他好認真,於是自信地莞爾一笑。

  「放心好了,在我方伶媛的字典裡,沒有『不可能的任務』這六個字。」她邊說邊高舉右手,做了個勝利的V字。

  吳勉璜對她的承諾似乎不感興趣,像揮蒼蠅一樣催促她走,又埋首於堆滿公文的案前。

  方伶媛前腳一踏出門口,他的視線又掉回桌上的照片,朱上校猙獰的臉孔在他的瞳孔裡放大。他知道如果刊登這些照片或許可能發揮些許作用,引起檢方再深入調查,但是,以朱上校瞞天過海的能力,獲得的成效有限。然而,相對的代價可能是方伶媛、雜誌社,或是他自己的人身安全。

  他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走過風雨,自然知道暴風雨的可怕。

  他嘆口氣,將桌上的照片,還有方伶媛的專刊報導收進公文封內,藏進右手邊的抽屜底層。她回國後,如果知道報導沒被刊登,肯定會要求一個合理的答案。

  算了,至少那是一個月以後的事,現在只希望朱上校不會追查到這邊。

  至於現在,就讓美國人去擔憂這個活力充沛的小女人吧。

  ※※※※

  黑色的長袖運動衫及黑色長褲,半夜三點的夜色及晃動的樹影隱沒無聲移動的人影。

  辜成聶快速在圍牆外的樹林間鑽動,長及小腿的雜草顯示出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他的額頭沁出汗珠,嘴唇微微發白,詛咒著那些逼他必須在半夜行動的媒體。抬頭望著半圓的月亮及微亮的星星,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總算來到小徑的盡頭,他用雙手摸著一塊微微突出的磚瑰,拉出假造的磚塊,裡面是安全系統的面板,按下密碼,隱蔽的牆面緩緩打開,他側身閃進門內。

  牆面上每隔一步就鑲嵌一盞壁燈,兩條長長的壁燈順著地下通道一路延伸到盡頭。走了將近十分鐘,他打開主臥室的暗門,管家已經將室內清掃乾淨,並打開了床頭燈。

  所有的僕人都知道,主人不喜歡黑暗,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辜成聶將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放在窗前的躺椅上,放鬆剛剛緊繃過度的肌肉,修長的腿跨在椅背上。

  他皺著眉看了眼室內沒被燈光照到的陰影處。

  這盞燈還不夠亮。

  他倏地閉上眼睛,決定忽略這個討人厭的情況,畢竟他沒有辦法隨時隨地讓周遭有如白天一樣,他必須學習忍受一定程度的黑暗。

  有些記憶即使你刻意想忘記,卻始終沒有辦法驅離。二十多年了,那幕改變他整個人生的景象依然會困擾著他。

  多年來,他一直與黑暗對抗著。

  說來也好笑,一個極度厭惡黑暗的人卻也是極度厭惡曝光的人,辜成聶自嘲地笑笑。這幾年媒體愈是緊追不捨,就愈將他逼進黑暗的角落。

  如果說過去那段往事給他什麼警惕——那就是「平凡人最快樂」。

  微風從窗口吹進來,他深深吸了口氣。五月初的夜晚,仍有些涼意。

  今天下午剛下過一陣雷雨,整片黑色的土壤潤著濕意,正是播種的好時節,這也是他趕在這時候回來的原因。

  「基因工程」公司成立將近八年,成功地改造了數十種穀物、水果的基因,縮短種植的時間、成長量、甜度、含水量及培植的溫度等。

  過去半年來,他一直忙於重新改造玉米的基因,讓玉米在成長過程中能有效地防禦蟲害,並且增加甜度。現在正是播種的時候,他必須天天觀察新品種的成長過程。

  能否改良成功,就看這一季的收成。

  看著一絲日出的微光漸漸暈開,辜成聶的肌肉達到完全放鬆的程度,臉上長期被陽光刻劃的線條也柔軟了些。

  當後園響起第一聲雞啼時,他才安穩地入睡。

  ※※※※

  「搞什麼飛機,這麼多人追一個小女孩都追不到,國家養你們這麼久是幹麼?」朱上校一掌打在橡木桌上,憤怒的青筋浮出脹紅的臉,宏亮有力的吼聲迴盪在看似簡樸的辦公室內。

  朱上校一手撫摸著案頭上清朝年間的骨董獅子,將食指伸進獅子大張的嘴內,微尖的牙齒稍稍刺痛他。

  五位隨行的軍官抬頭挺胸地站在朱上校面前,眼睛直視著正前方,沒有人敢吭氣。

  「告訴我,你們到底查到什麼?」刻意壓低的語調卻潛藏著危險。

  五位軍官每人相視對望一眼,用眼神催促朱上校的得意門生代表說話。

  小軍官深深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回答。

  「報告上校,我們知道她大概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幾公分,長得白白淨淨,頭髮是長長的紅金色,但可能是假髮。」

  朱上校雙手背在身後,走到他們跟前。這位軍官在朱上校的瞪視下,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

  「因為昨天晚上酒店臨時缺人,她一去應徵就馬上上班,沒有人認識她。我們有馬上拿到她所登記的資料,但因為她用的是假名字與身分,所以,這條線索算是斷了。」

  「我不想聽這些廢話。」朱上校狠狠地瞪視小軍官,口水直噴到他臉上。

  「是的,上校。」小軍官垂頭喪氣地像隻鬥敗的公雞。

  「報告上校,」站在最右側的軍官用諂媚的嘴臉發言。「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今天的報紙沒有報導,那表示對方還沒有開始使用或者是販賣那些資料。」

  朱上校頭痛欲裂地捂住額頭,他毫不明白他怎麼會養了這群笨蛋。今天當然還沒有報導出來,如果刊登出來了,他現在還會在這裡嗎?

  與其聽這群蠢蛋毫無建設性的建議,還不如他直接下達執行命令。

  「從現在開始,朝兩個方向進行追查;第一個是專門喜歡挖新聞的媒體,特別是前幾個月不斷糾纏我的那些人。再來,透過線民,查查咱們內部是否有人想搞我下來。」

  五位軍官行個標準的告退禮,魚貫地離開。朱上校輕敲著椅背,嘴角浮現一絲不被察覺的笑意。

  他其實並不是非常擔心,外界都以為他已經是貪汙涉案的最高層,渾然不知他有恃無恐的原因在於他的後面還有人。如果整件事抖出來,國防部上上下下可就難看了。

  對軍方體系來說,一個小妮子又算得了什麼?

  ※※※※

  方伶媛晃著腳上一雙半舊的藍色布鞋,泛白且幾乎磨破的牛仔褲裹住長腿,坐在中正國際機場的咖啡廳內,等候登機。

  她將加洗的照片放進信封裡,寫上朋友的名字、地址,附上短束。

  很抱歉,我又搶了頭條,這些照片相信妳會用得著。記得感謝我。

  總編說過,朱上校涉案的報導會在後天的週刊發印,只要一出刊,全國的記者都會追著這條新聞。她特別加洗了幾張照片,在出國前寄給現在在知名報社當記者的大學好友。

  等她收到信件時,報導剛好出刊,她就不用到處索求這幾張檔案照片了。

  在校時,她們兩人亦友亦敵,在辯論社及新聞社內都有傑出的表現,競爭一直是兩人友誼的元素之一。

  畢業後雖然分處不同的新聞媒體,但彼此較勁的情況仍然存在。

  這幾張照片算是便宜她了,方伶媛俏皮地竊笑著。畢竟,自己才是那個冒著危險衝進狼窟的人,這條新聞是辛苦得來的,願意與她分享已經算不錯了。

  方伶媛在出國前,將這封信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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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8 PM


第二章

  五月的美國伊利諾州 S市

  強忍住一個呵欠,方伶媛的雙眼盈滿疲憊的淚水。

  真是好長的一天。她眨眨眼,繼續睜大眼睛搜尋她的目標。

  上飛機後,她就沒合過眼。攤開所有有關於CHEN的資料檔案進行分析研究;裡面有「基因工程」一些對外公開的基本資料、他在美國五個住所的地址及住所外觀照片。

  直覺地,在五個住所當中,她選擇這個位於美國中北部、緊鄰著湖邊的住所下手。

  五個住所分佈在美國東、西、中、南部都有,從照片上外觀看來,這個住所雖然佔地很大,但最為簡樸,遠離塵囂,而且靠近農田。以「基因工程」從事農產品基因改良的工作來看,這個住所內一定有很多改良的資料或是計劃。

  她可以先從這邊搜集資料,再跑到其他住所要求與他作面對面的採訪。

  遠眺一望無際的湖面,方伶媛警覺到任務的困難度了。

  CHEN的住所在當地恍如一個不對外公開的觀光景點;意思是,每個人都會對外地人指出它的落點與主人的傳奇,有如當地的名勝景點,但卻從來沒有人進去參觀過。

  為保持隱密,住所臨湖興建,周圍搭起一座近三百度圓圈式的圍牆,還有六十度沒有圍牆的圓圈有一個比安全系統更好的天然屏障——臨湖的懸崖。

  方伶媛盤算著到底是要從大門通過重重的警衛,然後可能被拒絕或者是禮貌地被請到客廳喝一杯茶,什麼都沒得到就走?還是要冒險闖入民宅,當然,就從那面看起來有六層樓高的懸崖?

  經過五秒鐘的思考,她決定再次發揮勇闖酒店的精神,突破新的障礙。

  跳上一艘正要遊湖的私人遊艇,她已經朝著目標前進。

  伊利諾州五月的天氣剛脫離寒冬的範圍,還不是非常穩定,早晚溫差很大,常有雷雨出現,剛剛遊客還提到現在是龍捲風的旺季。

  方伶媛悄悄地走到遊艇後方,滿船的遊客忙著聊天,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名陌生東方女子的怪異行徑。

  遊艇航行將近半個多小時,才接近CHEN住所濱臨的懸崖。

  懸崖外是一處小小、深淺不測的湖灣,遊艇不易進入後再繞出。所以依照慣例,遊艇將速度慢了下來,停在湖灣外觀賞,當地居民再度口沫橫飛地將這位傳奇人物的故事向遠地來的親友敘述一遍。

  雖然當地居民對於「吸血鬼」與「自閉」兩種說法嗤之以鼻,但仍是津津樂道地談論。

  方伶媛從遊艇後方的角度看過去,覺得懸崖的高度不似想像中的雄偉。嚴格來說,這根本算不上懸崖,而是一個角度較陡的土石坡,以她矯健的手腳,攀爬應該不是問題。

  此時,停滯不前的遊艇突然開啟引擎,顯然,主人的故事說完了。

  遊艇離懸崖大約還有五百公尺的距離,方伶媛深深地吸口氣,她的時間不多了。綁緊身上裝滿證件的腰包,做出無懈可擊的跳水姿勢,噗地一聲,跳入湖中。

  引擎的轟隆聲隱沒她入水的聲音,方伶媛在湖面下悠了將近三十秒才浮出來,看著遊艇駛遠,她滑著標準的蛙式,朝土坡游去。

  五百公尺的距離對她來說並非難事,但方伶媛卻覺得身體漸漸下沈,她慌了手腳,奮力地打水。

  二十個小時未合眼,再加上出國前打包、處理事務,體力早已過度透支,方伶媛漸漸地失了力氣……

  ※※※※

  這雙被濃黑睫毛覆蓋的眼睛,睜開後會是什麼樣子?

  辜成聶雙手環胸,帶著審視謹慎的神情站在床前,兩眼直視那雙暫時不會回望的眼睛。

  已經兩天了。自從雷雨交加那天午後,園丁在土坡下將她撈起來到現在,足足兩天她都沒醒過來。

  家庭醫生每天都來看診,除了些微發燒及身體虛弱外,她的身體很正常。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不醒呢?

  辜成聶不耐地用腳尖打著節拍。

  她會被發現實在是算她命大。園丁心血來潮地想在雷雨過後察看土坡是否有前滑,就這樣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無力地癱在下邊。

  辜成聶第一個想法是將她直接送到醫院。但因為她被發現的地點是在住所範圍內,又是一個東方女人,擔心會有更多奇奇怪怪的謠言傳出,才將她暫時安置在宅內。

  這幾天僕人在城鎮裡打探消息,也沒聽到有人失蹤的消息。

  辜成聶冷漠的表情掃過床上的身影,似乎想看穿她的來歷。

  這女人手腳纖細,但肌肉結實,看得出平日活動量甚多。及肩的頭髮在接近頸部處有髮夾長期固定的曲線,她一定常常不修邊幅地奔跑,至少不是坐辦公桌的。

  臉龐細緻白皙,唇瓣線條優美,下唇較為豐潤,但卻因兩天的沈睡與虛弱,失去了健康的色澤。

  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無意識地將身子側翻到左邊,正對著他,被單右下角纏繞在她的小腿肚上。

  辜成聶瞪著她潔白的小腿肚,等了一分鐘,發現她還沒有清醒過來。

  從她稚氣的臉龐看來,應是二十幾歲。哪裡人呢?日本、韓國、大陸、香港,還是台灣?他不知道,他已經太久沒接觸東方女人,無法單從一個沈睡的身影判斷出她的來處。

  這疑問要等她清醒後才有解答,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醒來。

  應該要叫她起床了,他不願意、也沒有辦法收留一個不知名的女人。他應該早點弄醒她,人道點的話再餵她吃點東西恢復體力,然後趕她走。

  更重要的是,她在土坡那邊做什麼呢?辜成聶帶著這個疑問伸出了手。

  他先試著拉扯她的頭髮,手勁不算弱,但她卻只是咕嚕一聲。

  這女人還真是貪睡,就是有些人可以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覺。他毫不客氣地伸手推她的右肩,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在他的使力下,一個翻轉又躺回正面。

  辜成乾脆坐在床邊,納悶著是否要請僕人提一桶水上來,直接潑在她身上。反正她被救回來時,也是一身濕漉漉。清醒時發現自己渾身濕透,應該不會訝異才是。

  想歸想,他還是仁慈地嘗試較為溫和的方式。

  他伸出手掌,拍打她的臉頰。

  白皙的臉龐頓時泛紅,黝黑的手背在映襯之下形成強烈的對比。即使兩天沒有進食,她的臉頰仍然豐腴、有彈性,光滑的膚質猶如綢緞一般。不自禁地,他屈起手指,用指背及關節在她的臉頰撫動。

  順著臉側,他用食指畫過她的耳廓,直下冰冰涼涼的耳垂。

  拇指及中指夾住那片冰涼的豐腴肉瓣,質地柔軟得像是玫瑰花瓣,有如豐厚的絲絨。他忘神地撫摸著,直到她的耳垂有了溫度。

  長長的睫毛開始搧動,女人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細小小的縫。

  他趕緊收回流連忘返的手。

  由於沈睡過久,半睜的眼睛隱約還有血絲,他看著她努力在調整焦距。

  下午幾點了?她又睡午覺了嗎?方伶媛頭昏腦脹地想。每次午睡醒來,就會有這種感覺,總覺得睡得不夠,沒有辦法清醒過來。

  頭好脹,渾身肌肉痠痛,頸部沒有辦法活動。這個午睡睡得不夠,這個人想要把她挖起來嗎?門都沒有。

  她努力地掀掀嘴唇,不清楚地嘟嚷一句,又合上了眼。

  辜成聶聽完後,兩道濃眉全皺在一起了,她說的是哪一國語言?

  他坐在床旁用各種他懂的語言翻譯她的語調,五分鐘後終於搞清楚她說了些什麼。

  現在可以肯定她是華人了。因為她說的是──「不要吵我。」

  而且從腔調判別,極有可能是台灣來的華人。

  來自一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辜成聶神色凝重地離開房間。

  ※※※※

  方伶媛靠在床頭,狼吞虎嚥小餐桌上的豐盛佳餚。

  濃稠的玉米湯,入口即化的馬鈴薯泥、切成細條的嫩牛肉,還有煮得稀爛發黃的綠豆,非常典型的美國家常菜,但此刻的她,卻覺得這是一頓畢生吃過的人間美味。

  結結實實打了個隔,方伶媛伸著懶腰。

  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把過去這幾天流失掉的睡眠全補回來了,不知道她到底睡了多久?剛剛送餐食進來的女孩,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彷彿她是怪物一般,趕緊放下托盤就走了。

  她究竟在哪裡?

  失去意識前,她最後看到的是湖裡維生的水草,這裡的人究竟是從哪裡把她救起來,她一點記憶也沒有。

  方伶媛拉扯著身上的白色棉質睡衣,衣袖上還繡著粉紅花邊,這種款式她只在育嬰房裡看過。太過柔軟、女性化的穿著,一向不是她的品味。

  稍作休息之後,她試著將雙腳踩在長毛的淺藍地毯上,仍有些昏沈地張望著這間收留她的房間。

  「藍」色是這間房間的最大特色;淺藍色的百葉窗、水藍色的床鋪、藍綠色的天花板、牆壁上還掛滿一系列藍色調的彩繪餐盤,房內唯一的異色就是她白色的睡衣還有黃種人的皮膚及黑髮。

  拉起百葉窗,她使盡全身力氣將玻璃往上推,一陣涼風吹進來。

  壁鐘上的指針在晚上六點,但明亮的天色看不出來已經黃昏。從房內望出去,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坡及樹籬,妝點著零星的花圃,每個花圃都只栽種一種顏色的花朵,區分出七、八個區域,像是要讓不同花種彼此爭豔。

  這裡的主人喜歡種花植樹?

  她記得一下機場到這城鎮,道路兩旁觸目所見都是黑沈沈的土壤,似乎沒有人有閒餘的時間種花。

  看來,主人是個有雅興的人。

  這裡離CHEN的住所到底有多遠?

  方伶媛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竭盡所能扭轉身體,希望能延展視野。一瞥眼,她瞄見一間大約是涼亭五倍大的透明玻璃屋,裡面透出五彩繽紛的顏色,似乎種滿花與植物。

  咦,這不就是CHEN住所圖片內的溫室嗎?難道她已經成功地登陸?

  過度的興奮讓她差點喊叫出聲,她趕緊用手捂住嘴巴。

  為了確定不是昏睡太久後的亂視,方伶媛使力用雙手將身體抬高,穿過窄小的窗戶,超過一半的身體吊掛在窗外,兩條腿在過長的睡衣下搖晃。

  還是看不到全貌,她又努力地將自己往外推出去──

  身後響出一聲怒斥,方伶媛受到驚嚇軟了手腳,頓時失去重心,身體在窗外搖搖欲墜。幸好,一股強勁的力道從身後適時包圍住她。

  她整個身子先從窗外被硬拖回來,懸空被抱住,她被重重地放下,下一秒又被迫轉回身子,面對一堵厚實的肉牆。

  過程快得讓她只能張目結舌,來不及醞釀怒氣。一陣昏眩衝上腦門,她閉上眼睛想穩住自己。

  辜成聶雙手緊捉住兩條纖細的臂膀,黝黑的臉龐掩不住澎湃的情緒。進房時看見她掛著身子要跳樓的景象,讓他的怒氣像火山一樣爆發。

  他生平最痛恨自殺的人,自以為解決了自己的感覺,卻把身後的痛苦丟給周遭關切的親友,辜成深惡痛絕這種懦弱的行徑。

  難道這女人是在跳湖自殺後被發現的嗎?

  「妳在做什麼?」辜成聶難掩鄙視的口氣,低頭怒吼。

  長這麼大,這還是第一遭莫名其妙被凶,方伶媛愕了半晌才知道對方說的是不太標準、略帶外國腔的國語。

  他是華人?CHEN也是華人不是嗎?這個發現震驚了方伶媛,她從未想這麼快就和目標交手。

  她透過迷濛的眼睛看到他因盛怒而緊抿的嘴唇,還有氣得發黑的臉孔。

  這男人天生沒笑過嗎?他的臉看起來比廟裡賣的關公像還要嚴肅。嗯,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黝黑的皮膚,還有嘴角的怒氣,著實像個發火的關公。

  方伶媛的眼睛緩慢地觀察眼前的目標物,這男人絕對不可能是CHEN。

  第一、這男人頂多也才三十多歲,一個創立公司、擁有五棟豪宅的人至少也該有五、六十歲吧?光從年齡判斷就出局了。

  再者,這男人實在是還混得太離譜了。運動衫上沾滿土塊,牛仔褲上到處是磨損的痕跡,和照片上西裝筆挺的紳士樣相距太遠。

  唯一的可疑處只在於他們都是華人。

  女人圓睜大眼瞪著他,可能是睡飽的緣故,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裹著過大睡袍的身影柔弱纖細,像是驚嚇過度的小孩。

  辜成聶收回雙手,往後退了一步遠,女人的高度只到他的肩膀,長久與骨骼壯碩的美國女人相處,他早就忘記東方女性特有的柔細,直到今天中午碰觸她的臉頰時才又想起。

  他將視線轉到她泛白的臉頰,知道自己剛剛的行動嚇到她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對妳。」辜成聶不太誠意地表達他的道歉。

  「但是我以為妳要自殺,就在我剛進門的時候。」

  自殺?她搭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飛機來美國,可不是為了找一扇窗戶跳樓自殺的。

  辜成聶望著靜默不語的女人,不耐煩地抖動雙眉。他是很習慣對植物說話,也不介意它們的沈默,但卻不喜歡不答話的人。

  「妳不說話嗎?我以為妳說中國話。」他的眼睛從她黑色的眼眸、黑色的頭髮,看到赤裸的腳丫子,似乎想擠出代表中國人的血統。

  「你怎麼知道?」方伶媛小心翼翼地回答,她還沒想出下一步要如何行動,只知道好不容易闖進虎穴,她可不要被眼前這塊大石頭擋住,拔不到CHEN的虎牙就被攆走。

  當今之計是先隱瞞自己的身分,最好是能爭取一點時間留在這裡。

  「我聽到妳說夢話,用中國話。」

  方伶媛抬眼偷偷睨了對方仍有怒意的臉,視線一路從寬厚的肩膀滑到牛仔褲緊裹的結實大腿。她悄悄吞了口口水。她絕對敢拿一個月的薪水下賭注,他肯定是從小喝美國牛奶長大的,正統華人不會有藍波的體魄。

  她看到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口,不解他為什麼生這麼大氣?她有提到自殺嗎?

  「你剛剛以為我要自殺嗎?」

  「妳不是嗎?」辜成聶反問。

  如果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絕對要在十分鐘內送她去警察局或是醫院,他可沒辦法在她跳樓後像超人一樣從半空中救她。

  「我是嗎?」方伶媛則不安地揣測對方的想法,他到底會基於同情心收留一個意圖自殺的女人?還是會怕惹麻煩而送走一個想自殺的女人?

  對方沈默不語地等待她的回答,而她卻沒有答案。這問題攸關她的去留與否,她躊躇著哪一個才是正確答案。可以全選,或是不選嗎?

  生平第一次,她慌了方寸。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方伶媛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搞得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唉!不要煩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大聲地尖叫,雙手抱住嗡嗡作響的頭。

  辜成聶糾結著濃眉,這可不是他預期的答案,這女人似乎……

  「妳該不是喪失記憶吧?」他悶悶地吐出這句話。

  「喪失記憶?」方伶媛稍稍提高聲調,兩眼倏地上揚,迸發亮光。

  「妳記得自己的名字、住哪裡、家人在哪裡、來這裡做什麼嗎?」辜成聶不解地凝視她發亮的眼睛,光彩照亮了她嬌小的臉龐。

  她裝出埋頭苦思狀,回憶連續劇裡失憶人的表情動作,通常是徬徨無助且近乎歇斯底里。從事記者生涯許多年,終於面臨演技大考驗。

  她將頭左晃右搖,甩動一頭亂髮,順手又撥亂了些。

  「我是……我是……啊——天呀,你說得對,我真的不記得了——」方伶媛維持雙手抱頭狀,嘴裡嗚嗚咽咽,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等候對方的反應,她知道她的命運就決定在下一瞬間。

  辜成聶低頭看著這位宣稱自己失去記憶的女人,不帶一絲憐憫地說:「這可麻煩了,妳被救起來時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所以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聯絡妳的家人。」

  真是天助我也,方伶媛暗自竊喜,看來湖水沖掉了她身上的腰包。

  「這兩天我們也找不到任何失蹤人口的報案紀錄。」

  「這兩天?」方伶媛不敢置信自己能在床上待兩天,這完全違反了她好動的天性。

  「是的,妳足足昏睡了兩天。」這女人不知道哪裡困擾著他,辜成聶隱隱覺得不安。

  難道是他離群索居的日子太久了嗎?這幾年他除了偶爾與俱樂部友人相聚之外,幾乎是全年投入基因改造實驗。

  辜成聶趾高氣昂地倨視她。

  「妳確定妳真的想不起任何事嗎?任何閃過的片段、景象……」

  方伶媛再次搖頭晃腦,緊鎖眉頭,鼻子皺在一起,嗚嗚咽咽地哀嚎,扯動辜成聶僅存的一絲惻隱之心。

  女人嬌小的身軀蜷在一起了,一副扛著沈重負荷的感覺。

  他該對一個陌生女人有同情心嗎?他又硬下了心腸。

  「我們馬上送妳去收容所。」

  「收容所?」方伶媛這下可嚇到了。她識時務地放下身段,即使痛恨眼前這位不盡人情的傢伙,她仍將雙手緊捉住他的臂膀,抬臉哀怨地請求道:「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會害怕。」

  辜成聶忍受手臂上被緊捉的刺痛感,這女人的力氣還真不小。「可是我們不能收容妳,這裡又不是慈善機構。」

  「我想,我會很快恢復記憶的,也許只要一、兩天的時間。求求你,和你們的主人說一聲,我會很乖的。」

  「主人常年不在,這裡由我當家。」辜成聶決定對陌生女子隱藏身分。

  方伶媛擺出最柔順的姿態,將臉頰貼在他的手臂。

  「既然你可以作主,求求你,我絕對不會叨擾太久,頂多一、兩天我一定會恢復記憶的。」

  柔柔細細的粉頰在辜成聶的手臂上摩擦,他低下眼看到她如玫瑰般的肌膚,惻隱之心一時衝動地湧上。

  理智與衝動在心裡拉扯著,此時,方伶媛又是一陣嗚咽。

  辜成聶不耐煩地揮手。「好吧,好吧,妳可以留下來,但只有兩天時間……」

  不待對方說完,方價忙不迭地點頭,又察覺到自己的急切,她連忙補充。

  「我……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裡……」語氣甚是惹人憐惜。

  「就這樣了,妳先待在這裡,我會請人向警察報案,看看是否有人找妳,一有消息或者是妳想到什麼,就要趕快離開。」辜成聶嘆口氣,彷彿不讓自己後悔,他站直身體,堅定地說。

  方伶媛如釋重負,衝動地抱住他。「謝謝你。」

  辜成聶的心被她細膩的動作牽動,他想起了稍早前在她床邊觸摸粉頰的感覺,這個喪失記憶的女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也許,他可以給她一個改造過後的新生命。

  「妳叫玫瑰好了。」辜成聶喃喃地說。

  「什麼?」方伶媛感到一陣昏眩,不解他的話。

  「我們暫時叫妳玫瑰,因為妳還想不起名字。」他暗自想著;玫瑰是有刺的,改造基因後的玫瑰要有刺嗎?

  男人身上傳出淡淡的草香,如大雨清洗後的清新沖襲著她。

  「我叫玫瑰。」方伶媛昏沈地附和著。

  也許是極度的興奮,也許是剛才吃得太撐,她咚地一聲昏倒在辜成聶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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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29 PM


第三章

  方伶媛一點也不浪費這努力爭取而來的兩天時間。隔天,起了大早,展開她的探索之旅。

  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的手腳完全無法伸展。不是因為他們在她身上綁住繩子,而是每每她走到哪裡,都有很多雙眼睛盯著她。

  別看這宅子內部只有十多間房,加上外圍邊界數千坪的草原,少說也需要十多位僕人處理內務。光是從她起床到現在兩個小時,她已經看過無數個不同的面孔。

  為求記憶簡便,她用髮色去區分人數;其中有六粒頭是棕色的,三粒頭是灰白的,兩粒頭是黑色,還有四粒頭是金髮的,誰叫外國人的臉這麼不好辨識?

  僕人雖多,但指令下得也快,每個人都知道昏迷的東方女人醒了,並且肩負起監督的責任,由十多位僕人輪流盯緊她。

  經歷過小小的挫折之後,她再度打起精神,決定化被動為主動。

  她放棄張大雙眼找蛛絲馬跡,開始用不甚流暢的英文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工作中的僕人聊天,在交談之中,就順手幫對方一把,遞個抹布或是搬張桌子之類的。

  交談中還十分誠摯地感激對方撫慰了她這顆因失去記憶而徬徨無助的心。

  低調的哀兵政策,果然奏效,她成了大宅內最好用的臨時人手。

  接下來幾個小時,她幫瑪莉端個盆栽到餐廳,藉著逗留的時間,好好地瀏覽餐櫥內的擺設,看看是否有主人的影子。她又幫約翰打開左翼三間廂房的窗戶,讓空氣流通進來,趁此她又逮著機會翻翻客房內的抽屜。

  午餐時間快到,她又晃到廚房和廚師們攪和。一邊笨拙地攪動奶油麵粉,一邊聽他們閒聊。

  根據她的經驗,很多企業的機密都是在員工閒聊之際透露出來的。

  從他們的談話中,她知道大家都稱關公臉的臭男人為「先生」。如同昨天他說的,這裡的確是他在當家,沒有人提到主人或是CHEN的名字。在言談中可以聽出他具有絕對的權威。

  看來,寄人籬下的她只好向惡勢力低頭,下次再見到他時先給個笑容好了。

  說不定,他是CHEN的什麼親戚或是——兒子?

  這個念頭突然閃過心頭,方伶媛差點翻倒攪拌近二十分鐘的奶油麵粉。

  「昨天那位好心留我下來的先生,他會不會被主人罵?」她裝作不經意地問著,以免露出馬腳。

  兩位墨西哥籍廚師對看一眼,仰頭發出宏亮的笑聲,大大的啤酒肚在圍裙下抖動不已。

  他們快速地用西班牙話對談,嘰嘰喳喳地搞得方伶媛一頭霧水。隨後,他們收起笑臉,正色地對她說:「有可能喔,他是冒著很大的危險才留妳下來,所以,妳要好好表現。」說完,端起桌上盛好菜餚的餐盤交給她。「現在,將這餐盤送到起居室外的陽台,先生要在那邊用餐。」

  方伶媛瞠目結舌地接過餐盤,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餐盤內的杯盤在她手中輕輕地搖晃。

  坦白說,她發現一向不怕惡勢力的她,竟然有些微懼怕那位惡狠無情的男人。

  ※※※※

  辜成聶照例在中午醒來,惺忪的眼睛遠看著一片綠油油的草原,管家在他的杯子內盛滿了咖啡。

  「昨天醒來的女人怎麼樣?」他喝了口熱咖啡,讓咖啡因順著喉道下滑,沖走睡意。

  管家笑了笑。「一大早醒來了,她的活力非常充沛,整個早上像隻小鳥一樣不停地吱吱喳喳。」

  「是嗎?昨天她看起來可是悲傷得很。」辜成聶想起她梨花帶淚的面容,眼角噙著淚珠,嘴唇不停發顫。

  「她說,她有信心記憶一定會恢復,只是如果愈想找回來就愈找不回來,然而和大家聊天讓她可以忘掉自己的孤單。她還要我們叫她『玫瑰』,天啊,真是充滿象徵意義的名字呀!」管家有些動容地說出這些話,這女人的離奇際遇與電視劇的主角遭遇是一樣的。

  雖然大家對她還是有一絲警戒,但是,大家都看到園丁將她抱回來時的模樣,臉色蒼白、呼吸淺短、手腳發冷,幾乎快沒有生命跡象。但才經過短短兩、三天的休息,她又活蹦亂跳地,讓大家都感受到她旺盛的意志力。

  再沒有同情心的人也會感到佩服。

  偏偏辜成聶是個將同情心藏在很裡面的人,他微微皺著眉頭,開始後悔自己昨天是否一時心軟下了錯誤的判斷。

  這些年來想進宅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可不想引狼入室。「如果她真是恢復了活力,應該可以把她放進收容所。」

  管家聞言色變,臉上的肌肉牽動著半長不短的鬍子。他可是五個兒子的爸爸、十二個孫子的爺爺,大家都知道這裡雖然不是很大的城市,但好處就在於每個人都很和善。在不認識主人的時候,他也不願意來這裡服務,直到非常熟識的人告訴他主人是面惡心善型的,他才過來。

  「他絕對要讓主人打消念頭。服侍主人多年,他知道該如何下手。

  「先生,把她送到收容所也可以,但是——」管家刻意頓了頓語氣。「前幾天我堂弟的兒子的朋友來我家吃飯,喔,他在警察單位工作,他說上個月有一個無名氏因為不堪被同房的人虐待,而從收容所逃出來。天啊,聽說找到的時候,全身上下遍體都是傷。唉呀呀,可真是慘喔。」

  管家搖搖頭,嘖嘖有聲。

  辜成聶在管家生動的描述下,腦海中出現玫瑰瑟縮地躺在街角的情況,頓時覺得入口的咖啡變苦了。

  「而且,她還幫大家做了好多事呢,至少這兩天宅裡忙著後天慈善活動的事情,多一個人手幫忙也可以。」

  辜成聶知道管家說的慈善活動。他每年都會在城鎮南邊的大農舍裡,為孤兒舉辦慈善性質的園遊會。由於地點不是他的農舍,也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其實才是主辦人。但他每次都會匿名參加,和僕人們一起接待孤兒。「好吧,反正都答應她留兩天了,就讓她待到明天吧!」

  當他看到穿鵝黃色洋裝的玫瑰,手捧著餐盤戰戰兢兢進來時,他又後悔自己的魯莽,她纖細略帶驚恐的表情老是強烈地干擾他。

  「先生,你的午餐。」方伶媛態度恭敬地放下餐盤,她雖然天生討厭惡勢力,但也知道在未達目的之前,要能屈能伸。今天她已經花很多心思打通宅裡上下僕人的心,只要再多花點力氣,她應該可以擺平這位惡漢,順利取得她要的資料。

  「這是早午餐,不是午餐。」辜成聶又裝回惡狠的面容,刻意糾正她的用詞,沒事在雞蛋裡挑骨頭。

  「是的,先生。」方伶媛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嗎?」辜成聶挑起一邊眉毛。

  「有的,先生。」她深吸了口氣,半垂下眼,強迫自己說出違心之論。「我要謝謝你讓我留在這邊,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

  一陣微紅快速閃過他的臉頰,低垂雙眼的方伶媛沒看到,只有管家憋住了笑。隨即,他又壓低了聲音。「算了,妳只要少惹麻煩就可以了,反正橫豎也只有兩天。」

  方伶媛在心中暗暗罵對方的祖宗八代,生出這麼高傲不講理的人。如果他真的是CHEN的親戚,那麼CHEN本身肯定也好不到哪裡。

  回去得好好向總編討個人情,這個任務簡直讓她喪失做人的基本自尊。

  這時瑪莉匆忙從門內走出來,依舊濕淋的雙手在圍裙上擦拭。「先生,大門那邊好像來了兩、三個人,身上還揹著攝影機。」

  辜成聶用力放下咖啡杯,痛恨自己像隻獵物一樣永遠被追逐,他本想請管家報警處理就好,念頭一轉,想給陌生女人一個警惕,側臉對管家說:「我們放狗去追好了,反正那些狗也很多天沒吃東西了,應該跑得很快。」

  方伶媛聽了差點腳軟,她到底是跑到什麼鬼地方了?居然有人要放狗去追媒體?要是現在讓他知道自己的身分,他肯定會叫她從被救起的懸崖直接往下跳,省下與狗追逐的時間。

  管家聽了命令之後,一下子被口水梗住,忍不住咬了起來。

  「可是,先生,我們宅裡沒有獵犬。」他用手捏著大腿肌肉,強忍住笑意。

  辜成聶警告性地瞪他一眼,暗示他要合作。

  「好吧,那我們有哪些狗?」

  「先生,我們有牧羊犬、貴賓狗、土狗,如果不夠的話,還有幾隻波斯貓。」

  「哪一種狗比較大?牙齒比較尖?」辜成聶刻意強調狗的體積與兇猛力。

  他的確是成功了。方伶媛在一旁簡直傻了眼,她開始希望昨天他提議要送她到收容所的時候,她不是那麼固執地堅持留下。

  現在,她成了任人宰割的肉塊,她也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媒體記者無功而返,可能回去之後都跑到醫院療傷了。

  「先生,牧羊犬是比較大,可是——」

  「好吧,馬上把牠們放出來,沒追到人不要讓牠們回來。」辜成聶催促管家去執行這個荒謬的命令,省得他忍住笑意的滑稽臉孔露出馬腳。

  辜成聶懶洋洋地半抬起眼,睨了方伶媛一眼。「妳知道的,有錢人總是媒體追逐的對象,這些媒體如果不讓他們吃點苦頭,永遠別想有安寧。」

  「可是,媒體也有採訪消息的責任與義務,不是嗎?」她忍不住要為自己的職業抗辯,一時忘了自己正在失憶。

  「妳怎麼會這樣認為?」他警覺地看她。

  「喔,今天早上看到新聞節目有討論到類似的問題,我也不知道,就聽到這一句話。」方伶媛搪塞著藉口。

  辜成聶若有所思地掉回視線。「這個問題似乎永遠都沒有一個絕對的對錯。媒體自認為代表大眾,可以報導所有已發生的事實。但是,所有的事情一定與人有關,如何在不侵犯他人隱私權的情況下、又能彰顯所謂的正義公理,就靠每個人心中的尺去衡量。偏偏,有太多的媒體記者過於急功好利,完全不顧他人的死活。」

  對於他偏激的言詞,方伶媛想抗辯,又強忍住,害怕自己太過激動。

  「算了,反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到最後一定會傷害到自己。」他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在方伶媛心頭久久盤旋。

  ※※※※

  方伶媛一整個下午都在尋找管家的蹤影,好不容易接近傍晚才看見他,他正和幾位僕人有說有笑,她急忙將他拉到一旁。

  「今天中午在門口那幾個記者怎麼了?」她的秀眉緊皺著,擔憂的五官都擠在一起。

  管家低頭看看她的表情,刻意正經八百、大聲地說:「沒什麼,就派我們宅裡幾隻最兇猛的狗出去,追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吧,我們才派人將狗帶回來。」

  本來在一旁談笑的僕人,聽到管家的描述,每個人都緊抿著嘴角,害怕自己會笑出來。剛剛管家才將這中午發生的笑話告訴大家。

  「天啊,那人呢?」方伶媛聽得花容失色。

  「什麼人?」管家故意裝傻逗弄她。

  「那些記者呀!」

  「喔,哪裡還看得到人?我們派人去帶狗的時候,只看到幾件破裂的衣褲,也不知道人到底是跑了呢——還是——」管家頗具興味地看著膽小的女人,臉上一下子青一下白。

  他又壓低了聲音。「算了,這件事千萬不要說出去,雖然已經發生很多次了,但是每次警方都找不到任何證據。」

  方伶媛搖晃地用手扶住身旁的牆壁,尋求支撐的力量。

  識時務的她,當下決定一走了之。

  當天接下來的時間,她變得比較沈默寡言,大家都以為她被那個惡作劇嚇壞了,都在一旁偷笑。這種好玩的事情,一年碰不到一回,他們可要乘機好好地享受一下。

  由於離開的時間緊迫,方伶媛更加緊蒐集資料的腳步。既然來了,又冒著這麼大的生命危險,她至少不能空手而回。

  她動快地幫廚師到儲藏室拿火腿、幫園丁到車庫搬運要丟掉的雜物、幫瑪莉擦拭整整兩個樓層的手扶梯、幫管家清理起居室內的貓毛狗毛。

  她辛勤地工作,忙碌地瞪大眼睛尋找可供參考的線索,可惜一直到她吃完晚飯、體力不支地躺在床上時,仍是一無所獲。

  ※※※※

  半夜兩點,方伶媛從昏睡中驚醒,她認命地起身,坐在床上嘆氣。

  她應該算是天生的勞碌命,即使今天白天累得像一條狗,她還是會遭受到良心的譴責,告誠她工作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她將整棟大宅的平面圖在腦海中掃描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漏掉最重要的一間房間──書房。

  其實也不能怪她,因為根本沒有人差遣她到書房做事。

  也許,那間房間才是秘密所在。

  方伶媛舒展筋骨,在地板上做暖身操,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所有人都休息了,整棟大宅靜得嚇人,但卻也亮得像白天,所有的壁燈全都打開。

  方伶媛不禁抱怨他們不懂節約能源,雖然如此,但亮著的燈讓她很快就找到書房。打開沈重的房間,她小心地再三張望是否有人看到,才入內。

  書房內也是光亮一片,桌上的檯燈都沒關。

  書房內有兩面落地書架,大多數是花花草草的書籍,摻雜些零星的休閒讀物。

  如果CHEN時常使用這間書房,那這裡的藏書則代表了他是個十足的工作狂。

  她費力地歪著臉,看著書皮外整排的英文字,直到她頭昏眼花,還是看不懂那些繁雜難懂的專業術語。

  她隨手抽幾本書來看,發現每本書都看得出翻閱的痕跡,卻都沒有留下任何閱讀者的評論或是感言,最多就是一張類似物理程式的草圖,看也看不懂。

  走到書桌後面,打開每個抽屜,終於發現屬於「基因工程」的些許資料,她興奮地翻找,發現都是些來往公文,有些日期是屬於近期的,顯示CHEN極有可能在前些日子來過。

  難道,她錯過他了?

  她悵然若失地環顧整個房間,就像宅裡任何一個房間一樣——乾淨、高雅、品味,卻找不到主人的痕跡。

  印象中,美國家庭喜歡將家庭成員的照片擺在客廳或是起居室,在這裡,一樣是空盪無物,看不到任何屬於CHEN的過去或是未來。

  只有這個住所如此,還是其他四個住所也是如此?

  一整天的提心吊膽在這時候發酵了,方伶媛沮喪得幾乎快哭了。她從來沒被任務擊倒過,沒想到背負重大使命及總編的期許,千里迢迢渡海來到美國,卻慘遭滑鐵盧。

  她吸吸鼻子,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決定接受失敗的打擊,明天她就要離開這裡。

  走出書房,沿著原路回去,剛踏上第一個階梯的時候,她突然聽到旁邊一扇門後有人走路的聲響。

  她張大眼睛看到門鎖在扭動,再一秒鐘,當門一打開,她就會被發現了!

  一時情急,方伶媛也沒多想,伸手將樓梯旁的整排電燈開關全都關上,在黑暗中憑著直覺,往樓上房間衝去。

  關上房門前,她聽到很大的聲響,一個充滿憤怒的咒罵聲——

  「該死的!」

  她趕緊心虛地輕聲掩門,心臟七上八下地跳動,背脊貼在門板上。

  一秒後,一個淒厲的吼叫聲響徹屋內,迴盪在每個房間。

  方伶媛被這叫聲嚇得渾身發抖,她從來沒聽過這麼尖銳恐懼的喊叫聲,像是一個受到驚嚇小孩的聲音。

  顯然不是只有她聽到了,沒一會兒,陸陸續續開門、關門,人聲鼎沸,七嘴八舌,從樓上、樓下紛湧起來。

  不假思索地,她一個箭步跳上床,拉起床被用力蒙住臉龐,祈禱自己能夠安然地度過今晚。

  直到樓下聲音漸散,她才又迷迷糊糊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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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0 PM


第四章

  睡了個不安穩的覺,隔天一大早,方伶媛頂著黑眼圈走下樓,馬上就感受到宅內充斥著不安的躁動。

  猶如風雨欲來之前的寧靜。

  僕人們本來議論紛紛地交頭接耳,一看到她就停了口。方伶媛緊張得全身發毛,思忖著要如何逃離這棟惡魔的家。

  管家繪聲繪影形容大狗追記者的激烈場面,還有昨天半夜那淒厲的叫聲,使原本還猶豫不決的她,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先保住這條小命要緊。

  無論如何,她都要在今天離開,愈早愈好。她開始相信當地居民流傳吸血鬼及自閉兒的故事,多少具有點真實性。

  方伶媛一整個早上苦思離開的理由,打算下午來個戲劇性的頭痛,做得誇張些,讓謊稱喪失的記憶全部回籠。

  順利的話,她就可以在眾人的祝福之下,踩著夕陽的餘暉離開這裡。

  不順利的話呢?方伶媛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草原,思忖著憑自己的體力能夠與張牙舞爪的獵犬纏鬥多久。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中午時分,當家的惡魔男人召集所有的僕人到大廳集合,管家一接到指令,三兩下就把宅內所有的人趕過去,一隻手還特別拎住方伶媛的衣領,將她如一隻待罪羔羊般地推到人群中。

  方伶媛嘴唇發白地望著大廳中間直挺挺站著的黝黑男人,他同樣也是兩個黑眼圈,還有滿眼的紅色血絲。

  如果這時候他露出如吸血鬼一般的獠牙,方伶媛可能一點也不會驚訝,他陰沈的臉與恐怖片中的惡魔相距不遠。

  「昨天是誰關掉樓梯的燈?」他的眼睛凌厲地掃過眾人。

  僕人們噤若寒蟬,沒有人答話。

  「樓梯的燈不可能自動關掉。我再問一次,是誰關掉的?」

  方伶媛雙手不停地摩擦裸露的臂膀,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像個罪犯一樣,等待黎明的凌遲。

  僕人們仍是靜默不語,但每個人都偷偷地將眼光飄向她。管家的大手仍緊拎住她的衣領,不知道是怕她腳軟滑下地板,還是怕她開溜。

  惡魔雖然對著眾人問話,但眼神掃過她的時候,總是會多停留一秒。

  方伶媛心裡明白這場審問完全是針對她個人而來,縱使她不認罪,大家也已經認定她是罪魁禍首。

  反正不承認與承認都是一樣,倒不如活得乾脆一點。

  方媛雙眼一閉,單腳一踏,直挺挺地站出身。

  「是我。」

  辜成聶瞪著眼前嬌小且微微顫抖的身軀,像審判犯人一樣透視她。

  想也知道是她。宅裡的每個僕人都知道夜晚的燈絕對不能關,這道命令下了數年,從沒有出錯過,直到她這位不知來路的陌生人進來。

  昨天晚上他在不預期的情況下,從工作室出來卻面對一片黑漆,多年刻意躲避的恐懼頓時征服了他。

  他沮喪地知道即使在多年之後,他碰到黑暗仍然會失控得尖叫。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脆弱,而他花了整夜的時間平撫激盪不已的情緒。

  「為什麼要關掉電燈?」他殺氣騰騰地質詢她。

  「我上樓的時候順手關掉的,我想我可能有隨手關燈的習慣吧!」到這地步,方伶媛反而豁出去了,將藉口推給失憶症。

  「妳這麼晚不睡,下樓做什麼?」

  「我半夜口渴,下樓到廚房想喝水。」

  「笨蛋,每個人都知道水龍頭打開就可以喝水了,不用跑到廚房。」他大聲地喝斥她。

  「可是,我不知道呀!」方伶媛這下子可說得抬頭挺胸了。

  開玩笑,她怎麼會知道呢?在台灣每個人都喝礦泉水,誰會傻得打開水龍頭就喝,不生病才怪。

  辜成聶看著她一副慷慨赴義的模樣,滿腔的怒氣只能悠在胸口打轉,他再怎麼表面惡狠也沒辦法對這麼弱勢的女子下手。

  管家清清喉嚨,試著打破僵局。

  「先生,我看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看在她自首的分上,饒她一命吧!」

  方伶媛聽到「饒她一命」四個字時,全身可又發抖了,原來犯罪的代價是這麼重大,她只不過是關了電燈,又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罪。

  她得趕快脫離這裡。

  她語帶哽咽地說:「對不起,是我犯的錯,我會馬上離開這裡。」邊說,她邊將腳步移往門口,卻被管家的大手拎了回來。

  「玫瑰,妳不用擔心,先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他會原諒妳的無心之過的,對不對,先生?」管家兩眼毫不畏懼地直視主人,身為爺爺的慈愛之心全發揮在救援玫瑰身上,完全將個人的工作置於度外,最壞的打算就是回家養老而已。

  管家的挺身而出,帶動了其他僕人。他們都認為玫瑰能在主人盛怒之下勇敢承認錯誤,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七嘴八舌為她求情。

  「先生,是呀,玫瑰一定不會再犯了。」

  「她好可憐的,記憶力還沒恢復,你叫她能去哪裡?」

  「孤苦無依的東方女人,在這裡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

  「先生,你不是答應要收留她兩天的嗎?至少也等到明天再將她送走吧!」

  方伶媛看見大家忙著為她求情,心裡著實慌了,她可不想要留下來呀!

  她忙著搖擺雙手,胡言亂語地說:「不要,不要,沒關係的,我可以一個人出去,不要緊的,我知道怎麼生活下去——」

  辜成聶被鬧哄哄的聲音吵得頭痛欲裂,大聲吆喝一聲,大家全住了口。

  他生氣地轉過身子,悶聲說:「就照原定計劃,妳就再留一晚吧!明天一大早離開。」

  這道命令獲得僕人們的歡呼,卻讓方伶媛如下了地獄一般——還得硬撐一天!

  ※※※※

  方伶媛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起個大早,準備溜之大吉,卻在門口被管家龐大的身軀堵了下來。

  「玫瑰,告訴妳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們在城南的農場有個慈善園遊會,因為人手不足,先生答應妳可以過去幫忙,妳又可以多留一晚了。」

  她暗自叫苦,但心思一轉,反正只要出了宅邸,要跑要逃都容易多了,也就跟著大群人坐上車子,朝農場而去。

  城鎮雖小,但從城北開到城南,還是超過一個小時。

  農場位於城南偏遠處,腹地有一大片農田。農場上已擺設好彩色的活動棚架,五彩繽紛的氣球到處繫在樹上、棚架上。正中央的棚架顯然是食物區,桌上擺滿了烤肉、沙拉、青菜與手製的甜點。

  各遊戲區也都擺滿了玩具,現場還有一位小丑叔叔,等候孤兒們一來活動即可開始。

  方伶媛隨著僕人忙碌的腳步,幫忙張羅現場。

  不久之後,她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滿車的孤兒歡天喜地衝進會場,開始享受今天的假期。

  她一邊忙著、一邊計劃逃跑的路線,但每次轉身想要拔腿時,就會被手邊的事情纏住;一下子是小孩子找不到玩具、或是拿不到餐食、還要不時填補餐盤上不夠的食物。

  方伶媛自認為不是很有愛心的人,但是看到一雙雙無助的藍眼、灰眸瞅著她,她也無能為力。

  接近中午,一輛大卡車緩緩開進會場,小朋友馬上興奮不已地鼓掌叫好,只見惡魔先生下了駕駛座,走到後面打開車門,一匹匹小馬被牽了下來,所有的小朋友自動排成一列,排隊等候騎馬。

  方伶媛一直到此刻才獲得休息與舒緩的時間,端了盤餐食坐在一旁的樹蔭下,打算餵飽自己,儲備足夠的體力可以走更遠的路。

  天氣非常晴朗,徐徐的風吹過來,趕走不少初夏的酷熱。

  一個細小的聲響在大樹背後響起,方伶媛聽出那是小孩子低聲啜泣的聲音,她嘆口氣放下手中的餐盤,探頭到大樹後面,將躲著的小男孩一把捉回來。

  「你叫什麼名字?」害怕小男孩聽不懂她的外國腔英文,她儘量放慢說話的速度,一字一字地說。

  小男孩停止哭泣,張大眼睛看著東方臉孔的方伶媛,當她是新奇的物品。

  「我是……小湯姆。」

  「小湯姆,這裡好玩嗎?」

  小男孩輕輕點了頭。

  「既然好玩為什麼還躲在這邊?」

  小男孩似乎也答不上來。

  方伶媛站起身,拍拍屁股,捉起小男孩的小手,走進會場。「我告訴你喔,今天我們吃的東西有巧克力蛋糕、好大好大塊的炭烤牛肉、上面淋滿肉汁的馬鈴薯泥,還有香草冰淇淋。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小男孩跟著她慢慢走進會場,東方女人的英文他不是很懂,但聽到冰淇淋之後他馬上附和地點頭。

  「等我們把你餵飽之後,就帶你去騎馬,好不好?很可愛的小馬喔!」

  「我會害怕。」

  「不用怕,小馬很可愛的,牠們是吃草的,不會傷害人,而且牠們特別喜歡小孩子。」

  「牠們會喜歡小男孩嗎?」小湯姆天真地抬起臉孔。

  「會的。只要小男孩不哭。」

  「我現在沒有哭耶!」

  「是的,小湯姆最乖了。」

  兩人就這樣一搭一唱地走著。

  遠遠地,辜成聶跨坐在欄杆上,將這一幕全收入了眼底。

  ※※※※

  傍晚,方伶媛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回到大宅,僕人們對她的用心都報以感激的眼神與擁抱。有些認命地,她一回到大宅就自動上樓睡覺了。

  反正也待了這麼多天,生命安全應該是無虞了。

  到了深夜,她被咕嚕咕嚕作響的肚子吵醒,決定下樓找東西吃。這一次,她絕對有正當的理由可以解釋。

  方伶媛堂堂正正地挺胸下樓,走過明亮的走道,直入廚房翻找食物。吃了冰箱內剩餘的沙拉與麵包,她拿著瓶牛奶要回房。

  經過大廳外側時,她突然想到大廳外有一個室內游泳池,聽大夥兒說裡面種滿植物十分漂亮,她便決定繞過去看看。

  赤腳走過厚厚的米白色地毯,過長的睡袍一路拖過。打開大廳的門,她往一側窄小的通道走去,經過玄關,走進水波粼粼的房間。

  游泳池的形狀猶如葫蘆,兩頭圓廣,中間瘦削。冬季封蓋住的泳池,在初夏重新開啟,花費許多人力清洗內緣,而池內的水也是前幾天才灌注進去。

  室內上方是透明的天棚,白天時光線可以透進來,一到了晚上就剩下兩旁的羅馬火炬型壁燈,還有迷濛的月光。

  如同僕人所說的,這游泳池充滿了熱帶叢林的味道,周邊種滿大闊葉植物,聽說還是特別從遠方運來的。

  清澈的池水將室內反照出一片青光,方伶媛坐在池邊,擦起睡袍下端,將雙腳伸進沁涼的水中,悠閒地喝著牛奶。

  來美國的這許多天,她直到這時才逐漸融入周遭的環境。

  方伶媛伸個懶腰,心中突然覺得滿足,她的活力在頓時又回來了,何不趁這機會好好享受呢?她偶爾還是應該將工作拋在一旁。

  沁涼的池水對她發出誘惑的波光,方伶媛看看四周,知道沒有人會在半夜跑來這裡。一時興起,她起身脫下睡袍,偷偷地潛入池內。

  帶著調皮的笑容,方伶媛在池面仰起頭,她真的好想大聲地快樂尖叫,能夠裸泳一直是她無法實現的瘋狂念頭。可能是身處異地帶給了她勇氣,她拋卻了許多包袱。

  一個深呼呼,她用力蹬腳,朝另一頭游去。

  她緩慢、規律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卻發現不是那麼順暢,經過中間狹彎處,她突然有一股恐慌,害怕自己會再度沈入水裡。她趕緊兩腳一縮,想在池中站起身,卻發覺踩不到底部,恐懼再度侵襲了她,她還來不及喊叫就喝了口水。

  一雙強壯的臂膀從她身後托住,將她的身體拖回池畔邊,一條大毛巾將她裸露的身體覆蓋起來,但她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當她闖入游泳池室時,辜成聶正躺在叢林後方的躺椅上,沈思今天在農場上看到的情景。從他看見玫瑰拉著小男孩時,他的目光就離不開她。她的身上自然散發著無畏無懼的氣質,即使面對他的盛怒,她仍咬緊牙關地挺身而出。

  這種氣質深深地觸動他。

  他知道她進來時沒看到他的身影,也就沒打擾她,讓她有機會享受難得的寧靜。沒想到她卻玩興大起,裸身跳入池中,像一朵水仙在水中綻放開來,接受大地的恩澤,白皙玲瓏的曲線被水紋波波纏繞,水珠沾在稚氣的臉龐。

  他沒有辦法將視線離開她一秒鐘,他的身體快速反應。

  這幾年他終日將自己封閉在實驗室中,從未真正敞開心門接受異性。男女之間的交往,對他而言是完全沒有負擔的肉體吸引,分手與交往彼此都沒有牽掛。

  如今,一個可能來自他故鄉的女人,說著他早已不熟悉的語言,帶著他刻意忘掉的地方鄉情,來到他的面前。

  他不知道如何拒絕她?

  他將玫瑰顫抖的身體抱緊,他知道她並沒有喝很多水,只是仍然恐懼罷了。

  她緩緩地張開雙眼,心有餘悸,虛弱地笑笑。「我似乎常常需要救援。」

  「妳運氣好,剛好都有人在妳身邊。」辜成聶不再裝出一臉的刻板嚇她。

  「我不知道為什麼,游到中間突然覺得喘不過氣。」

  「妳可能還沒從上一次的驚嚇中恢復。」

  「可能吧!」方伶媛不甚肯定地喃喃自語。

  「妳有想到什麼嗎?」

  方伶媛一時弄不清楚他的問題。「什麼?」

  「我是說,妳有想到任何記憶嗎?比如說上一次沈水前的情景、或是閃過的人、事、物等等。」

  「喔!」她這才想起自己仍被失憶的謊言困住。「對不起,還沒有。」她低垂眼簾想掩飾她的愧疚。

  辜成聶卻以為她處在徬徨的無助之中。「沒關係,妳喜歡留多久就留多久,直到妳恢復記憶為止。」

  方伶媛倏地睜大眼睛,雖然這裡還滿好玩的,連這位「看門狗」都變得友善,但她可沒想到要久待下來,於是她婉拒他的好意。

  「不用的,你已經很好心了,也該是我要離開的時候,不能再叨擾下去。」

  「妳不用客氣,這幾天妳幫了我們不少忙,特別是今天,妳對小湯姆的照顧,讓他有一個愉快的假日。妳應該留下來的。」

  小湯姆?方伶媛眼前閃過那頭小小的金黃頭髮。

  「喔,那是小事一件,不足掛齒,他只是個缺乏玩伴的小男孩。」

  「他才剛進孤兒院,一切都還不熟悉,妳今天真的讓他很快樂。」辜成聶的話語中出現難得一見的感傷。

  「我說過沒關係的,我真的可以——」

  「不用說了,就這樣,妳繼續待在這裡,直到恢復記憶為止。」辜成聶又恢復了霸氣,彷彿事情已經敲定,完全不容反駁。

  他抱著玫瑰起身,要送她回房。

  方伶媛不死心地持續努力,她可有太多事要去做,既然這邊找不到CHEN的資料,她必須要試試其他地方。

  「先生,你這樣隨便收留陌生人會被主人罵的。」

  辜成聶發出低沈的笑聲。

  「不會的,妳放心好了。」

  方伶媛十分厭惡他的自大,難道他與CHEN的關係非比尋常?

  「我知道他現在不在,可是,他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如果看到陌生人,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他現在已經到了。」辜成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

  「什麼?」

  「我說這棟房子的主人早就在這邊了。」

  望著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答案已經漸漸浮現在方伶媛的心中。

  「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主人,所以,妳一點也不用擔心。」

  辜成聶開始走上樓梯,方伶媛的身體隨之擺動,她必須完全確定一件事。

  「那你的名字……」

  「我想,妳不用叫我先生,改叫我CHEN好了。」

  這下子,方伶媛完全沒有理由急著離開了,因為,她已經找到目標物,準備正式展開攻擊。

  ※※※※

  凌晨,辜成聶仍在實驗室裡忙著。

  剛剛將玫瑰送上樓之後,他心中突然出現水仙與玫瑰基因混合改良後的意象。

  想要為玫瑰培植一株新品種的念頭浮現,他馬上將自己又投入實驗室中。

  從第一眼見到她,玫瑰的柔軟與挺立的姿態就一直徘徊在他腦海,從她細緻的臉龐、嬌嫩的肌膚,有時羞澀含蓄的神情、有時挺直帶刺的高傲態度,都與玫瑰的特質相合。

  辜成聶決定將這株新品種玫瑰的顏色定為水仙一般地白,花瓣也比原玫瑰品種為大,但更為柔軟豐盈。

  他完全沈溺在基因改良的實驗過程,在這裡他永遠是無所不能。

  玫瑰,一個失去記憶的女子。

  說她不幸,是因為她無法記得過去。

  但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是幸運,可以忘掉過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選擇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也曾經遭受打擊而如此徬徨無助過,現在,他要他盡他所有的能力,讓玫瑰在失去記憶期間,可以享有最美好的生活。

  當她必須再去面對過去種種時,她已經儲備足夠的堅強與快樂,去克服一切。

  ※※※※

  「天啊,這真是今天最熱門的新聞了。」

  「是呀,L毅的陳欣欣這次可真是逮到大新聞了。」說話的人不經意流露出酸味。

  「沒想到我們追查這麼久都沒下落,卻被她接手。」

  「不過,這照片好像不是非常清楚。」

  「是呀,在判定上面可能有點問題,但是,看起來確實是有點像,不然她也不敢刊登吧!」

  吳勉璜一踏入雜誌社,就看到眾人聚集在一起,交頭接耳。

  肯定是有什麼大消息,否則大家不會這麼熱烈討論。

  「怎麼回事?」吳勉璜湊過去詢問。

  手下馬上將手頭上的報紙遞給他。

  「總編,看看今天的頭條新聞,L報的陳欣欣這次真的挖到大條的了。」

  軍方工程弊案再掀浪潮 朱姓高階軍官涉嫌受賄

  黑色斗大的字體在吳勉璜眼睛裡跳動,他快速地查看內文,更令人訝異的是上頭刊登了一幀朱上核與行賄廠商在酒店內的照片。

  奇怪,照片怎麼會外流呢?

  「總編,不知道她從哪裡得來的消息,這麼靈通還可以在現場捉到人。我一直以為只有方伶媛才有這個本事。」手下的一句話點醒了他,他才想起陳欣欣與方伶媛是大學的好友,兩人還常在一起聚會。方媛可能是基於同窗之誼,在出國前將照片交給她,讓她可以不用到處向人追討照片。

  只是,方媛當時不知道他根本不想讓這件事情曝光,也不知道她的報導還在他的抽屜內。

  吳勉璜暗自叫苦,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巧,你刻意要擋也擋不住。他已經竭盡所能去阻止事情惡化,但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他抓起報紙,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關上門。

  謹慎地打開右側內層抽屜,他將方伶媛出國前交給他的報導及照片拿出來,放進鐵皮垃圾桶內,點火燒了它。

  他看見一頁一頁的紙被捲進火堆裡,照片上的面孔更加猙獰。

  他將腳抬高至桌上,點根菸,想釐清現況。

  過去幾天,朱上校一直沒找到雜誌社,證明他還沒聯想到方伶媛就是拍照的人,而他也不斷地暗中祈禱這種情形可以維持下去。只要照片不曝光,朱上校就不會採取激烈的舉動。

  今天頭條新聞一刊登,不僅檢方要找陳欣欣,連朱上校也會找她。

  當照片要成為證據時,陳欣欣勢必成為重要的證人,屆時,無論雙方是誰先找上她,她一定會說出誰是照片提供者。

  這樣一來,方伶媛再也無法脫身了。

  吳勉璜吐了個煙圈。根據他的推測,朱上校的動作永遠是快一步的。

  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找上這邊。

  ※※※※

  朱上校站在辦公室內,面向著窗外。

  桌上攤開的是今天的報紙。

  樓梯間響起人群嘈雜的嚷叫聲,他知道時間到了。整理一下軍服,戴正徽章,門也被砰地打開。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不悅,反而掛著深不可測的微笑。

  非常合作的,他任由相關單位在他的辦公室裡搜集物品,心底嘲笑這群白癡,重要的證據他會放在這裡嗎?

  相關單位將大包小包的資料文件裝箱打包,還煞有介事地密封起來,天知道這完全是做給門外的媒體記者看。

  他隨著相關單位走出辦公室,前往接受訊問。

  行經門口,他的手下兩眼無助地看著他。

  經過他們身邊時,他放慢了腳步,低聲說:「打電話給將軍。」

  手下眼睛一亮,意會到長官的指令。這件事涉及的階層,當然不止到朱上校而已,只要背後仍然有人,朱上校就有相當的保障。

  他又補了一句:「還有,銷燬證據。」他的眼神露出兇狠的光芒。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照片事件平息,而最好的方式就是重回到一切都未發生的時候。

  銷燬照片、銷燬拍照的人,是他一貫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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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0 PM


第五章

  方伶媛穿著一件白色印花的棉布長衫,坐在屋外長廊的涼椅上。膝蓋上擺著一本英文雜誌,小茶几上擱了杯冰茶。

  這裡的生活比在五星級飯店度假還要舒服!

  自從慈善活動之後,連續數天,方伶媛以「玫瑰」之名,接受有如貴賓級的招待;三餐由僕人送到房間,還可事先點餐、享用臥室裡的泡沫按摩浴缸、一整櫃的家居外出服。

  CHEN雖然下令不准她幫忙任何勞務,但也給她個人自由活動的權利。她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地在整棟大宅內閒逛遊蕩,當然還包括宅外上千坪的園區。

  她這才領悟到這間房子有多大。

  如果這棟巨宅是他五所房產中最小的,那她無法想像其他住所會是什麼景象。她開著高爾夫球場專用車逛宅外園區,平坦得一望無際是她唯一的評論。

  那天被CHEN送回房間後,他就不見蹤影。

  詢問僕人們他去哪裡,大家都開玩笑地說他去當農夫了,其他則不願意多談,也不說他何時會回來。即使對她已經沒有戒心,但大家已經學會不要談論主人的公私事情。

  難得有這機會可以完全地放鬆自己,方伶媛卻閒不下來。

  她當初選擇這裡為蒐集資料起點的決定,是全然的錯誤。

  但,卻誤打誤撞地碰到CHEN本人。

  只是,該如何說服他接受採訪呢?雖然她順理成章地留下來,但現在她更害怕的是,當CHEN發現她真正的身分時,會不會惱羞成怒。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的怒氣,她在前幾天就見識過了。

  站起身子,方伶媛舒展筋骨,朝著溫室走過去,這是幾天來唯一被她漏掉的地方,不知道CHEN在裡面是否有進行植物基因改造的實驗,說不定她會看到許多不為世人所知的珍奇植物。

  從外面看溫室,就像一個種滿綠色植物的大玻璃罐,進門之後,方伶媛才發現室內的面積超乎想像地寬廣,種植了一圈一圈的各式植物。

  裡面不似外面酷熱,空調保持著涼爽宜人的溫度。

  高高低低的植物,將溫室佈置得有如迷宮一般。方伶媛雙手背在身後,繞著一圈圈的植物往中心點走去。

  她一向不是個非常接近大自然的人,大概是平日工作太過繁忙吧,她的假日就是在床上休息個夠。花花草草她絕對不討厭,但要是叫她每天撥時間照顧花草,她寧可將時間拿來看報紙。

  所有她叫得出名的花,就是一些眾所皆知的;如菊花、劍蘭、康乃馨、滿天星、玫瑰。但這溫室裡種植的似乎都不是她所熟悉的花種……

  接近中心處還有兩、三圈時,她聽到一個低沈的男聲。

  輕輕說著英文,從這距離根本聽不清楚。

  方伶媛躡著腳尖,繼續往前走,聽到男人唱起歌來,輕輕柔柔地像是對愛人唱情歌。

  步入中心圈時,她看見一個男人單膝跪下的背影。

  再往前走幾步,CHEN挺直分明的五官在天窗微光下襯得柔和,低垂微閉的眼簾看不到他的情感,但他低沈的語調像是對一位愛人傾訴愛意。由於花朵在位於腰部高的架上,CHEN必須半跪著才能更接近花朵。

  方伶媛的心怦然跳動,從認識他以來,她總是嘗試接受不同面貌的他。只是,從沒想到他也有柔性的一面。

  對事業野心十足的她,這幾年來拒絕過不少追求者。這一幕卻深深打動她,瞬間在腦海中出現CHEN面向她半跪的身影,她的臉頰倏地酡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氣。

  她是怎麼了?難道還處在時差調節的錯亂?

  辜成聶聽到抽氣的聲音,轉身看到她呆立在他身後,一手掩嘴,大眼流露出極度的不安與恐慌,像是小孩被驚嚇到的反應。

  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這種面對未來的徬徨與無助,大概只有他最能體會。他必須竭盡所能協助她度過這段難捱的日子。

  辜成聶倏地起身,走向她,張開雙手。「嘿,是我,好久不見?」

  方伶媛知道他誤解了她的反應,她知道如果讓謊言繼續下去,後果會不堪設想,但她已經騎虎難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放低了聲音,讓自己在他面前成為柔弱無助的女人。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在這邊看到你,你出去好幾天,我以為你還沒回來。」她為了隱藏自己閃爍的目光,半低下了頭。

  辜成聶視線往下移,望見她的頭頂與瘦削的肩頭,她就像溫室裡尚在培育的幼苗。

  「現在是播種的季節,我出去巡視土地整理的情況。」

  方伶媛想到自己無知的身分,恰好可以突破他的防備,乘機多問些問題。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你是農夫嗎?」她圓睜一雙看似無辜的大眼,水汪汪的眼神凝注他。

  「一半是。」

  「為什麼只有一半?」

  「因為我沒有全程參與播種、施肥、收割的勞動工作,但我擁有田地,並且培植我所改良過的種子,因此我的身分應該算是農夫。」

  「那你一定非常成功,才可以買下這棟房子。」

  辜成聶微笑著,謙虛地說:「沒什麼,所有的事只要認真去做應該都會有可觀的獲利。」

  他臉上的神情沒有一絲自滿,彷彿他的工作非常平凡無奇。方伶媛不禁懷疑,這個人真的是如他所顯現地熱愛工作,而非追求成功後的名利嗎?

  方伶媛在記者採訪生涯中,碰過太多外界讚譽有佳的企業家,每篇報導都將他們誇飾為關懷員工、回饋社會的慈善家,但當她深入瞭解之後,才知道一切都是文字的表象。

  「那你另外一半的身分呢?」

  「社會服務工作者。」辜成聶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少與別人談論工作。

  這倒是新鮮的說法,方伶媛以為他會稱自己是商人或是科學家之類的名詞。

  辜成聶看出她的不解,微微笑著,將手搭在她瘦削的肩頭,引領她來到左邊綠色苗圃前。

  「這是馬鈴薯的幼苗,經過基因改造後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大小,如果以往一顆馬鈴薯可以提供一個人一天的熱量,改良後就可以提供兩個人所需的熱量。每當我成功改良一項品種時,感覺上就像做了一件社會服務的工作。」

  方伶媛望著那個密密麻麻的苗圃,回頭仰望CHEN的神情,卻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希望,似乎他看到世界和平的未來一般,眼中的熱切震懾著她。

  在見到他之前,她一直認為CHEN應該是夜夜笙歌、沈淫於歡樂中的商人,卻沒想到他會親自去農地監工、親手栽種幼苗。

  他似乎對植物貢獻了他所有的情感……

  「你剛剛跪在地上做什麼?」

  「喔!」辜成聶的神情有點靦腆。「出發前我才培植一個新的玫瑰幼苗,回來後發現生命有萎縮的現象,我希望藉著和它的對話,引發它活下去的意志。」

  「對植物講話?」方伶媛不敢置信地回頭望著CHEN剛剛起身的地方。

  「嗯,雖然沒有足夠的科學數據證明關懷植物有作用,但我一直相信這和良好的空氣、水或是養分一樣,會產生某種程度的效應。」

  辜成聶隨手撫摸著身邊一株粉紅玫瑰的花瓣,因參與農務而長繭的指腹拂過厚實柔軟的花瓣,姿態輕柔呵護。

  方伶媛怔怔地盯住CHEN,他的神情溫柔得令人心疼。

  辜成聶猛一抬眼,看見玫瑰怔忡的眼神,瞬間吸納他所有的呼吸。

  方伶媛被他瞧得臉頰發燙,回過神來,找了個話題。「你父母親一定也是很有人道主義、懂得回饋奉獻的人。」

  辜成聶的神色一變,拉下了臉,不置可否地表示。「是嗎?」

  嗅覺靈敏的她馬上察覺到怪異之處,知道自己如果識相的話應該放棄繼續這個話題,但好奇的本能讓她無法放手。「你的父母也住在附近嗎?」

  「沒有。」簡短有力的回答明顯表示他不想多談。

  「他們也在美國嗎?他們有在工作嗎?退休了嗎?」方伶媛刻意裝出一派天真的模樣,以往碰到難纏的訪問對象時,她也常常使用這招,根據她的經驗,這對男性特別有效。

  「玫瑰……」辜成聶稍微加重了語氣,希望她能就此打住。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麼多問題。」從他嚴厲的神情中,方伶媛知道她問到了他想刻意迴避的問題,她也聰明地為自己找台階下。「我只是……因為我還是想不起過去,想問問看你和父母相處的情形,也許我可以想到一些什麼。」

  無辜的表情讓他無法責難,他嘆了一口氣。「我和父母……不是很親近。」

  「他們也是香港人嗎?」方伶媛問出心中的想法。

  打從她聽到CHEN不流利的中文時,她便認為他或家人是從香港移民來。

  辜成聶懷疑地看著她。「妳為什麼認為我是香港人?」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的……一個詞。」她支支吾吾地應付著。

  辜成聶盯著她,難道她是來自香港,而不是他認為的台灣?她是否想到了些什麼?

  「玫瑰,妳是不是有想到什麼景象,或是一些閃過的街景什麼的?」他靠近了她。

  方伶媛被他逼近的身影嚇得往後退,雙手在身後想捉住支撐點。

  「我……沒有……我……不知道……」

  「小心,不要按到那個——」辜成聶看到她的動作,大聲地警告。

  即使方伶媛沒有馬上領悟到他的意思,下一秒她也知道了!

  就在他大喊的同時,她的手觸摸到背後的一個突出物,頭頂的灑水系統立即開啟,整間溫室近數百支大大小小的灑水龍頭立即衝出一條條細細的水柱。

  噴灑的水柱彼此交錯,迷迷濛濛地煞是好看。灑下的水珠落到葉片、花瓣上,滴滴答答的聲音恍如音樂。

  不到五秒鐘,他們兩人身上全濕透了。方伶媛先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點,任憑水柱打在她身上,但想到整件事的荒謬,不禁就笑開了。

  辜成聶望著眼前闖禍後有如頑童大笑的她,笑容燦爛得像是雨後的彩虹,衝動之下趨前攬住她,低下了頭。

  他吻住了她笑張的嘴唇,舌頭滑過她柔嫩的唇瓣,而後直入她的嘴內。

  方伶媛在震驚中接受了這個不被預期的吻。他的唇緊貼住她,封住她的理智,她無法閉上她的唇瓣,當他溫熱的舌頭滑動時,她只能承受所有活躍的感官。

  活到二十五歲,她與男人的接觸僅限於約會分手前的短短親吻,即使對方有意加深動作,卻往往遭到她的拒絕。

  水珠成串地從他的髮梢滴落到她緊閉的眼睛、發燙的臉頰,他的大手溫柔地拂去她臉上的水滴,靈活的舌尖在她嘴內探觸她的柔軟,纏繞著她笨拙的舌。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體溫在升高,身體像是有自主權一般地靠近他。

  水柱浸濕她身上的棉布衣,白色的棉底遮不住水的穿透力。她的身體彷彿緊裹著一層薄紗地展露無遺,辜成聶的手在她嬌小的身軀上滑動。

  她並沒有反抗他,但她的反應說明了她的不純熟。

  天啊,他怎能乘人之危呢?

  失去記憶的她可能是某個男人的妻子,即使她還年輕,但也可能是某個小孩的母親。現在正是她對未來最徬徨無助的時候,他怎麼能夠對她產生情愫?

  萬一她想起了過往,必須回去履行她的責任時,他們又該如何面對這一段短暫的情感呢?

  辜成聶停止他的擁抱,抽離溫熱的唇,伸手關掉了開關。

  水柱頓時停止,像一場夢一般,所有的景象又都恢復了原樣,只除了他們身上淋濕的衣物及無法澆熄的熱情。

  方伶媛搖搖晃晃地站著,無法從剛剛排山倒海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她伸手撫摸自己猶然顫抖的雙唇。

  上面仍有他的溫度。

  辜成聶頭一甩,找回了理智,他看著同樣被熱力衝擊的她,低聲道歉。

  「對不起,我不應該——」

  「沒有,應該是我對不起,是我碰到了開關。」

  兩人又沈默半晌地對立著,辜成聶的眼睛忍不住再次瀏覽他雙手才撫過的曲線,方伶媛臉一紅,趕緊轉了身。

  「嗯,我……我要回去屋裡……」

  「嗯,我知道。」

  辜成聶盯著窈窕的身影走入綠叢中,獨自怔忡許久。

  ※※※※

  辜成聶站在玫瑰的房門前,瞪著米黃色的木門,猶豫著是否要敲門。前天在溫室裡的小插曲,讓他們兩人一整天都相互躲著彼此。

  可是,玫瑰失去記憶的日子是有限的,過不了多久,如果她還是記不起自己是誰,他還是要請私家偵探查出她的身分。

  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永遠躲著過去,至少,這是他的體驗。

  像是感應他的召喚,門緩緩地開啟。

  兩人尷尬地面對面,辜成聶清清喉嚨,率先開了口:「我要去附近的農田播種,不知妳有沒有興趣一起看看。」

  「好。嗯……我的意思是我有興趣。」方伶媛興奮地點頭答應,告訴自己她想大的原因是因為可以更加瞭解他的工作,回國比較方便寫稿,但她解釋不出自己為什麼心跳加速,而且異於常態地顯得有些害羞。

  辜成聶沒想到她會這麼快答應,反而有點躊躇。

  「那邊沒什麼好玩的,就是一小片農田,還有播種的機器。」

  「要,我要去。」方伶媛再度表達她的意願。

  「可是,我們可能會在那邊耗一陣子,雖然有兩台機器同時進行,但因為面積很大,會花一些時間。」辜成聶覺得自己必須確定她是自願想去的,而不是基於客套及禮貌。

  「我真的想看。」

  「有時候我要監督進度,妳可能會覺得有些無聊。」

  這些話哪像是邀請,簡直是來說服她不要去,方伶媛納悶地想,兩道秀眉皺了起來。

  「你到底是希望我去,還是希望我不要去?」

  辜成聶想了想,才察覺到自己的矛盾,有些自嘲地笑笑,一向嚴肅的臉上增添了股稚氣。「說得也是,難怪我當不成政治家,連邀請的技巧都那麼差勁。」

  多日來的緊張氣氛,就在這一笑之間暫時消失無蹤。

  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終於抵達CHEN口中所謂的小片農田;她從站立的地方繞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全是看不到邊際的田地,田地已經整理過,沒有雜草,已經犁成長條狀。

  午後的陽光直射地面,天空晴朗無雲,辜成聶從車裡拿出棒球帽替她戴上,她從壓低的帽簷下仰頭望他,信任與感謝的神情再度令他動容,他益發覺得自己是在自掘坑洞往下跳。

  明知道這樣下去他會無法自拔,他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接近她。

  他的手輕輕攬在她的肩頭。

  「妳看到的就是美國最豐饒、最肥沃的土地。」

  「我看到的都是黑色的土。」印象中,所謂的「土」應該就是土棕色,但是這邊卻是像油田一樣的黑。

  辜成聶驕傲地笑著。「這就是伊利諾州得天獨厚的地方,愈黑的地方土地愈是肥沃,而且放眼望去都是平原,這裡的居民無法想像與山脈共處的情景。」

  「是呀!」方伶媛喃喃地說著。「是很不一樣。」

  辜成聶機靈地看她一眼,任何無意間說出來的話,都可能是找出她生長的環境的線索。

  「妳會覺得很不習慣嗎?」

  「還好,只是非常壯觀,有這麼一大片土地。」方伶媛沒有戒心地說。

  「嗯。」辜成聶沈吟了半晌。「現在我們可以假設妳是來自於一個非平原、居住環境較為窄小的地方了。」

  方伶媛的心猛跳了一下,她差點忘了對方是位從事基因改造的科學家,邏輯思考能力高出常人許多。

  她可得小心謹慎一點。

  「太好了,至少有個起頭。」她強裝笑容。

  「來吧,我們試試當妳看到農人在工作時,還能想起什麼?說不定妳還是一個農夫呢!」辜成聶看著她白皙的皮膚,開玩笑地說。

  方伶媛走在柔軟的土地上,兩眼目不轉睛地注意走過的地方,深怕踩到什麼。「看我走路的樣子,就可以肯定我絕對不是農夫。」

  他溫柔地注視她的慌亂,像剛學走路的小孩走得跌跌撞撞,他伸手扶住她。「這可說不定,我也不是天生的農夫。」他語帶笑意。

  方伶媛喜歡展現幽默感的CHEN,也跟著打趣。「是呀,待會兒千萬不要讓我看到鋤頭,搞不好我會表演單手鋤地的功夫給你看。」

  辜成聶聞言又偷瞄了她一眼,看她專心地平衡自己,瞭解到她沒注意到自己話裡的訊息。

  在美國,所有的農務都是機械代工,而她卻將農夫與鋤頭畫上等號,她應該不是長期居住在美國的華人,也證實了他之前的臆測,她是來自亞洲的華人。

  而,她的口音毫無疑問是來自他的故鄉。

  他決定保持緘默,愈提醒她就會愈封閉她的記憶。

  遠遠地,四、五位穿著牛仔褲、T恤的農人,看到他就高舉雙手,熱情地歡迎他們。

  「大家都認識你?」方伶媛語帶疑惑地表示,CHEN不是害怕曝光嗎?

  「只有少數人。我和公司裡面的行政人員較不熟,反而和在外圍實際工作的人比較熟悉。」

  「為什麼?」

  辜成聶無奈地聳肩。「我不喜歡出名,愈少人認識我愈好,公司裡將近有五百多人,媒體記者隨處都可以找到下手的對象。」

  「可是媒體還是可以找到這些人不是嗎?」方伶媛頷首指向前方的人。

  辜成聶神秘地笑笑。「說得也是,但奇怪的就是媒體一直以為我應該是躲在紐約大樓裡享受魚子醬與香檳,他們寧願去問大樓的鄰居,也不會想到跑來鄉下問農夫。」

  他說的正是方伶媛之前的想法,她低下了頭嘲笑自己的主觀。

  「而且,我相信他們不會出賣我。」

  「你怎麼判斷?」

  「感覺。他們是少數我能信任的人。」辜成聶綻開笑靨,揮手回應夥伴們的召喚。

  「那你信任我嗎?」方伶媛一出口就後悔了,她問這問題簡直就是自打嘴巴,與自己的職業道德衝突。

  如果他回答「是」,她怎能昧著良心背著他蒐集資料,又當著他的面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為了採訪?如果他回答「不信任」,那她的行徑不就更證實了他的直覺是對的?

  這問題倒是出乎辜成聶的意料,他別有深意地凝視著她,張口欲言。

  方伶媛看到他的嘴巴張開來,馬上低下頭,對著他揮揮手,開口制止。「算了,我現在不想知道。」

  辜成聶沈默不語,在她快要絆倒前拉了她一把,開始向她解釋他對這塊土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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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1 PM


第六章

  方伶媛坐在樹蔭底下,望著CHEN因工作而濕透的T恤緊黏在身上,他時而彎腰整理,時而蹲下察看土壤的身影,讓炎熱的午後更加燥熱。

  來到農田一整個下午,他帶著點驕傲的心情不厭其煩地向她解說播種應該注意的事項、土壤的肥沃度、新品種玉米對產量的助益,以及他為什麼進行這項改革的原因。

  方伶媛無法用筆寫下這篇精彩的採訪,但她著實用心記下每個重點,他的每字每句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

  如果他知道她是記者,還會這麼熱心地對待她嗎?

  CHEN果然是動手的實踐家,他熟練地將種子放在播種機的盒子內,開著巨大的綠色機器,將種子深植在這片肥沃的土壤裡,來來回回地耕犁。

  難怪他說他會信任這群人,因為他毫無架子的與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分享耕種的苦與收成時的歡樂。

  CHEN又回過頭來看她了,見到她安然地坐在樹下乘涼,他對她露出大孩子般的笑容。

  這已經是第七次他回過頭衝著她笑了,每一次她都明顯感覺到心跳加快,當然,這絕對不是她要的反應。

  雖然兩人都不再提起溫室裡的一吻,但她深夜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也絕對不是時差或是思鄉的關係。此刻,他濕透的衣衫又鮮活她的記憶。

  她想感受他男性的肌膚在她手指下的躍動,更想追逐他在她嘴內靈活靈動的舌尖,如果,能將身體貼近他應該更好……

  方伶媛咒罵自己,清高地活了二十五年,卻突然間變成了大花癡!

  她的每個細胞都對他的笑、他厚實的臂膀、他堅實的大腿吶喊著。

  在天色即將昏暗前,辜成聶總算完成預定的進度,大步伐地走向她。他對她枯坐一下午感到不安與愧疚。「對不起,害妳呆坐了好幾個小時。」

  「沒關係,我很喜歡成為一堆忙碌的人當中,最清閒的那一個。」她又再度展現她的幽默感了。

  辜成聶默默地吸收這個發現,如此說來,她應該是天性樂觀的人,為什麼會想逃離過去呢?

  他拉她起身,指著矗立在田地一旁的馬感。

  「想不想看看馬?」

  方伶媛點點頭。今天,她願意跟隨他到任何地方。

  馬廏內養了將近十匹高大的駿馬,他傾身靠近馬欄,用手撫順著馬匹,並且示意她靠過來。

  方伶媛戰戰兢兢地靠過去,馬匹揚頭發出嘶聲,她又往後連跳幾步。

  辜成聶見狀哈哈大笑。「我們現在也知道妳絕對不是一名女牛仔了。」

  她訕訕地陪笑,這話題令她極度不安,她已經編了許多謊言,不想再像滾雪球一樣地繼續下去。

  馬廏的另一邊堆放乾草,有的細綁成四方形堆立,地上也散落著。

  一隻雞突然從上樑朝下飛來,方伶媛腳下踉蹌,失去了平衡,直覺拉住身旁的他,卻將兩人都拉倒在地上。

  辜成聶一時來不及反應,二分之一的身體疊在她的身上,落地後他趕緊用手撐起自己,察看被他壓在身下的人。

  卻看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瞅住了他。

  他開口掩飾尷尬。「怎樣,睡在乾草上還舒服嗎?」

  「不舒服,我可以感覺到乾草下的一顆綠豆。」方伶媛俏皮地回答。

  辜成聶知道她指的是用綠豆測試真假公主的童話故事,只有常年睡在軟墊上的公主會因一顆小綠豆而睡不好。

  「看來,妳是來自東方的公主囉!」辜成聶快速回應她。

  「才不,哪一個公主會和農夫這樣躺在乾草上呢?」她機靈地回答。

  辜成聶仰頭大笑,他真的喜歡她的幽默。

  「但是也許,這位公主對農夫有所求。」方伶媛慢吞吞地補上這一句。

  她不知道她想表達些什麼,可能只是想暗示他:她還是有私心、她可能會有目的、她極可能會傷害到他。

  辜成聶一隻手肘撐起,一隻手撥弄散在她臉上的髮絲。

  「妳覺得公主會向農夫要求什麼?」

  「一甲地?」方伶媛試探地問。

  「東方公主千里迢迢搭船來西方,卻只要一甲地?」辜成聶笑著搖頭。「不合理,更何況公主不會耕田。」

  「一箱珠寶?」

  他再度搖頭。「東方是神秘與象徵財富的地方,歷史上都是西方人跑到東方去尋寶,所以,東方公主應該是穿金戴銀,不需要珠寶。我想,東方公主要的是比較特殊的東西。」

  「一株特殊的植物或是農產品的幼苗,可以讓她的國人栽種。」方伶媛享受半躺在他懷中的感覺,她的臉龐更偎近了他的肩膀。

  「嗯,這個農夫倒是很願意幫忙,但是,卻不知道公主家鄉的氣溫與土壤適合栽種哪一種植物。可憐的是,公主似乎說不清楚她的國家在哪裡。」

  他們就躺在乾草上,編織著模擬的童話故事。

  「我可否要求一個秘密?」這個要求最符合她實際上要的東西。

  「什麼秘密?」辜成聶緊盯住她,如果她現在啟口問什麼,他肯定有問必答。

  「可能是一個屬於過去的秘密。」她建議著。

  他盯住她的眼神倏地變暗,反問她。「為什麼公主認為農夫會有屬於過去的秘密?」

  方伶媛鼓起勇氣,大膽地伸手撫摸他的眉毛、眼睛、嘴角。「從農夫時常皺起的眉毛、時常憂鬱的眼睛,還有時常閉緊的嘴唇,公主認為農夫為著某個過去不愉快的經驗而痛苦著。」

  這段接近事實的陳述字字打進他的心,剎那間他衝動地想打開通往回憶的大門,回到十歲的他。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他將過去的門關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人可以靠這麼近,他掙扎著。

  方伶媛看見他眼裡的痛苦,心底抽痛了下,趕緊轉移了話題。

  「算了,公主改變主意,想要一些比較實際的東西,一張藏寶圖怎麼樣?」

  「哈哈,公主倒不如要求銀行存款比較快一點。」

  開懷大笑的臉掃去陰霾,他的臉上又出現了大男孩的稚氣。

  「一個吻?」方伶媛輕聲地說,說出口後又希望他沒聽到。

  但是辜成聶聽到了,他雙眸注視著她,撥弄髮絲的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的臉頰。

  「公主確定嗎?」

  「不要有機會讓公主思考。」說完,方伶媛伸手將他的頭拉下,獻上渴望的雙唇。

  察覺到她急切的笨拙,辜成聶刻意慢條斯理地折磨她。僅僅用雙唇輕碰著她,側臉從她半閉的眼臉、秀氣的眉梢,滑下小巧的鼻樑,兩人的鼻端輕輕碰著。她從來不曉得親吻前也有這麼多動作,閉上雙眼用肌膚感受著兩人親暱的溫存。

  他持續在她的額頭、臉頰、嘴角逗留,磨掉方伶媛的耐心,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最沒耐性的人。

  現在,也該是讓他知道的時候了。

  她伸手至他的後腦勺,使點力氣地讓他的嘴唇正對她,微微張嘴含住他,牙齒卻因用力過猛,不小心與他的門齒相碰。在極度的無力感之下,她低聲嗚咽著,辜成聶低聲笑笑,兩手捧住她的臉頰,決定給公主一個紮紮實實的吻。

  他將舌頭竄入她嘴內,挑逗她的舌尖,靈巧地碰觸柔軟的地方。柔軟的雙唇帶點壓力左左右右輕柔摩挲著,她試著回應他的舌頭,舌尖輕輕觸著,聽到他一聲嘆息,兩人都陷入慾火的糾纏中。

  辜成聶用盡所有的意志力,不讓雙手滑下她的肩頭,畢竟,公主要求的只是一個吻,不是乾草堆上的身體打滾。

  再一次溫柔地輕吻她,良久,他抬起頭。

  「不知道公主是否滿意?」他的聲音因熱情而略顯嘶啞。

  方伶媛羞紅著臉點頭。

  「公主覺得遠渡重洋的辛苦值得了。」

  「一個吻就是公主唯一的要求嗎?」辜成聶微挑眉毛,逗弄她,視線無法從她泛紅的臉頰移開。

  方伶媛恢復了幽默的本能,俏皮地回應。「再加上一頓晚餐,怎麼樣?」

  說時巧,她的肚子果然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響。

  兩人相視一眼,馬廏內迴盪著愉悅的笑聲。

  ※※※※

  方冷暖一身粉橘色的短袖洋裝,在熱鬧的人群裡飛舞。

  今天是城鎮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猶如嘉年華會一般,舉辦遊行、演唱會、義賣活動,所得款項捐給退休協會,幫助無依的退休老人之醫療及養老費用。

  但真正令她興奮的是,為響應這個活動,社區聯合舉辦了「跳蚤市場」,每戶人家都將家中想替換的物品搬到自家車庫前販賣,一張小小桌子上,若仔細地翻看,也會找到珍奇的寶貝物品。

  辜成聶跟不上她興奮跳躍、左轉右旋的腳步,只好慢慢地在她身後尾隨。

  她手中緊緊抓住她給的兩百美元,俏麗的短髮隨著不時左轉右擺的頭晃動著,讓他想到慈善園遊會時東張西望的孤兒。

  現在的玫瑰嚴格來說,也算是個身分不明的孤兒。

  這幾天他們都會在午後閒聊的時候,嘗試藉由談話或是翻閱書籍圖片,希望能讓她恢復些記憶,但每次都因她的頭痛發作而中止。

  來這邊將近二十天,他一點一滴地將自己的生活暴露在她面前。

  今天離開大宅時,為了不讓附近居民看到他們的出沒,他帶著她從地道裡走到外圍森林,成功地混進人群。這幾年來,為了躲避媒體的追逐,他常在半夜裡走地道出沒,任憑媒體守候在門口拍攝一張張進出的臉孔,也無法在裡邊找到他。

  為了讓她更瞭解他、熱愛這個地方,他帶著她去農田,讓她在實驗室裡陪他、教她如何灌溉照顧溫室裡的花花草草,當然,到最後兩人身上絕對是濕淋淋地,以熱吻結束這堂「自然教學課程」。

  他們彼此都明白,終有一天無法抵擋肉體的吸引力,只是,他們都在拖延這一刻的來臨。玫瑰的未來是與過去相連結的,他卻只屬於她的現在。

  除非,他能夠參與到她的過去,才可以加入她的未來。

  是該去挖掘過去的時候了。

  玫瑰失憶的情況毫無起色,他沒辦法在未知的情況下和她相戀。回去後,他要聯絡偵探社的好友,揭開公主為何流落他鄉的面紗。

  如果她仍未婚,他絕對不會讓她逃離他的身邊。

  如果她已婚,他還是會說服她留下來,或是陪她一起回去解脫過去。

  已婚是他目前所能想像最壞的情況,其他若涉及金錢債務、官司、甚至是犯罪,他都有能力解決。

  他想不出還有更糟的情況發生。

  他要竭盡所能地留下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方伶媛馬不停蹄地在每個攤位前翻找,她找到好多稀奇的小玩意;有裝米粒的小青蛙、一頂褪色的牛仔帽及整套有總邊的牛仔裝、手工製的馬鞍、五0年代的懷舊照片,她甚至還找到中國的童玩。

  她正猶豫要從哪邊下手,角落一個沈黑的物體突然之間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個有十年歷史的老舊照相機,手操動的,看起來保養得很好。

  她拿起相機,熟練地調整焦距,雖然不如現代相機的操作方便,但功能看起來仍非常完善。

  方伶媛瞇起一隻眼,轉動著鏡頭,CHEN的側影陡然納入框框內。

  她倏地放下相機,內心交戰著。她需要這台相機拍攝CHEN的照片,也知道他不會反對的。但是,在他不明瞭照片用途之前,她的行徑是可恥的。

  她該怎麼辦?錯過這機會,她很難找到如此不著痕跡的藉口,可以大大方方地使用照相機。

  記者的本能排除了良知的煎熬,方伶媛心一狠,討價還價後以三十美元買下相機,賣主還附送她一捲底片。她將底片裝入相機內,趁自己還有勇氣時,猛一回頭,搜尋CHEN的身影,朝他喚了一聲,喀嚓一聲,拍下他回望她的神情。

  聽到她的聲音他趕緊笑著回頭,卻面對一正對著他的相機,直到玫瑰的臉從相機後頭露出,他才呼了口氣,朝她走來。

  「怎麼了,苦瓜臉一個,這樣照相不好看喔!」方伶媛歪著頭撒嬌地問他。

  辜成聶接過相機審視著。「妳從哪裡拿到的?」

  「買的,那個庭院有插國旗的那家。」她隨便指著。

  「妳會操作?」他皺眉翻轉著這台一點也不傻瓜的相機。

  「當然不會。」方伶媛機警地圓謊。「我纏著那家主人教我好久,他還一直罵我笨呢!」

  「妳喜歡拍照嗎?不然,怎麼會挑中這一個。」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常跟著你跑來跑去,看到很多美麗的風景,想拍下來留念吧!」方伶媛讓棒球帽遮住了她撒謊的眼睛。

  辜成聶釋懷地笑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謹慎地問許多問題,可能是剛剛面對照相機的震撼,讓他措手不及。

  「我希望妳沒花很多錢買這個骨董。」他戲謔著她。

  「我整整殺了一半價格。」方伶媛知道警報解除,誇張地對他說。

  辜成聶仰頭大笑。「好吧,我們就用省下的錢吃點手工做的冰淇淋。」

  方伶媛挽著他,相機掛在脖子上,知道自己已經為相機拿到一張許可證了。

  ※※※※

  喀嚓!閃光燈倏地一亮。

  方伶媛拍下CHEN掌舵的專注神情。

  這些天來,CHEN已經習慣她手裡的照相機,不時在他回頭、工作、與他人交談時發出聲響。

  雖然從沒曝光過,但在CHEN的默許之下,宅裡的僕人也任由她在屋內東拍西拍。一捲底片很快就沒了,她又託僕人買了三、四捲回來。

  拍完的底片一直沒送洗,她將底片藏在隱密的櫃子裡,CHEN始終沒搞清楚她照了些什麼。

  連著數天天色陰沈,今天一放晴,他就囑咐僕人準備野餐的食物,帶著她從私人碼頭出發,開著兩層樓高的巨大船屋出航。

  船屋之所以稱之為「船屋」,正因為它可以被視為海上的家;船上有客廳、起居室、兩套衛浴設備、臥室、還有廚房,應有盡有。樓上則是空曠無物的甲板,乘客可以在這裡享受湖風吹拂、瞭望湖色波光,必要時,這裡可以容納上百人,舉辦別出心裁的派對。

  CHEN坐在高腳椅上,輕鬆地掌舵,他選了個景色優美的地方,拋下錨,兩人在甲板上大快朵頤。

  方伶媛吃著水果沙拉,緊靠在他身旁,眼睛遠望美麗的湖色。

  時間接近傍晚五點,但天色仍如午後一般,絲毫看不出已近夜晚。

  來美國二十多天,她已經習慣了這邊的生活型態,悠閒、自在,到七、八點才暗下的天色,還有走到哪兒都有的黑色土壤。

  以往,她對美國的印象都是來自於好萊塢電影,不是高樓大廈,就是華爾街,像這樣的鄉下景致,倒是別具風味。

  在CHEN的引導之下,她對這塊土地有了全新的認識。

  更珍貴的,她還擁有他所有的生活照及工作照,多到可以製成寫真集了。

  美中不足的是,截至目前她仍不知道他是哪裡人?他有哪些家人?而他們又在哪裡?

  自從第一次在溫室裡提及他父母親引起他的不悅之後,她始終找不到機會針對這話題繼續。馬廏裡,他回憶過去時的煎熬,也讓她不忍心。

  她該繼續下去,還是放棄?

  該告訴他一切,還是隱瞞到底?

  情況已經壞到她無法處理的地步。

  這些天她不知聽了多少CHEN對媒體的反感言論,他是肯定不會原諒她一直欺瞞著他,更不用提正式接受她的訪問。

  一個月的假期即將用完,她更害怕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

  想到這裡,她不禁嘆了口氣,了無胃口地盯住餐盤裡的食物。

  辜成聶聽到她嘆氣,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

  「還好嗎?」

  「嗯!」方伶媛無力地哼氣回答。

  辜成聶審視她深鎖的眉頭,誤以為她又嘗試回憶過去而頭痛。

  「不要想了。」

  「不要想什麼?」

  辜成聶溫柔地對她微笑。「從現在開始,我們只看現在和未來,過去並不重要。」

  「即使過去會影響我們?」方伶擬試探地問。

  辜成聶肯定地,頷首,他早已暗中委託朋友調查玫瑰的身分,今天會有詳細的回報,回家後他就可以知道玫瑰真正的名字。

  但他還是偏好這個名字。就像他正在溫室裡培植的新品種玫瑰一樣,他希望給她一個重生的機會。

  方伶媛將頭埋在他的衣領,痛苦啃噬著她。

  「即使過去的我,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女人?」

  辜成聶將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輕柔地回答:「玫瑰,我相信人性是不會變的,即使失去了記憶,但我相信現在的妳就是過去的妳,很多特質是根深柢固的。」

  「是嗎?」他愈有信心,她益發覺得自己卑劣。

  「是的。譬如,妳自然流露出來的自信、妙語如珠的幽默感、不服輸的好奇心,這些特質不會在喪失記憶之後才開始。」

  「你喜歡現在的我嗎?」方伶髮抬頭問他,她希望這一刻能在她記憶中直到永遠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她。

  辜成聶低頭輕吻她的額頭。「更甚於喜歡。」他的唇在她的額頭摩挲著。

  聽到他的話,方伶媛心抽痛得緊,她緊閉著雙眼,不說一句話,強忍著眼淚。

  辜成聶也思索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從小到大,他一直認為與人相處是最難掌握的事情,你永遠無法確定付出的情感何時會有變化。為了不讓自己受到傷害,這些年來他與周遭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男女之間的關係都是維持在肉體的歡愉,分手後也沒有悲傷。

  但他知道玫瑰是不同的,光是想到她會離開他,他就失去了動力。

  他非常肯定自己對她的感覺,絕對是超過「喜歡」這兩個字。在不明的過去可能會影響他們時,他希望她能清楚地知道他不會放棄她。

  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呼吸輕吹她。「玫瑰,張開眼,聽我說。」

  方伶媛仍緊閉雙眼,猛烈地搖頭。「不要,我不要。」

  辜成聶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懼,他何嘗不是呢?這也是他不讓她知道他已經開始調查她來歷的原因,若有不好的消息,他可以先著手處理,減少兩人之間的障礙。

  「玫瑰,沒有什好怕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會保護妳。」

  「你不懂,你不會懂。」他怎麼會懂得她欺騙他的痛苦呢?

  「我懂,我也一樣害怕,但沒有什麼是我們不能解決的事情,我相信我們能夠順利地下去。」辜成聶說得自信滿滿,當他確定基因改良快成功時,他也是同樣的語氣。

  方伶媛緩緩張開眼,直視他的眼底。「即使我可能是已婚的女人?」

  「只要妳還要我,我可以等妳結束那段婚姻。」他的眼中充滿承諾。

  「即使我過去是個無惡不作的人?」

  「我真的不認為妳會是這樣的人。」辜成聶笑了。

  「假如呢?」她堅持要聽到答案。

  他故做沈思狀。「那我會要求法官讓我慢慢感化妳,妳就當住在私人感化院好了,直到妳不再為非作歹,我才准許妳離開房子,怎麼樣?」他帶點戲謔回答這個問題。

  方伶媛卻笑不出來。「如果……如果我是很壞的人,壞到你無法想像,壞到我……可能會傷害你……」

  「噓!」辜成聶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玫瑰,我們不用做這麼多的假設,只要記得一件事。」

  他深情地凝視她,眼裡的肯定明顯得令人無法抗駁。

  「玫瑰,我愛妳,妳只要記得這句話就可以了。」

  方伶媛眼眶盈滿淚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樣的深情。他瞅緊她的眼神也令她無所適從,她閉上眼睛,一滴淚珠滲出眼角,她豐盈的嘴唇在顫動著。

  她踮起腳尖,將全身柔軟的曲線抵在他身上,紅潤的雙唇搜尋他。

  辜成聶背靠甲板欄杆,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差點害他重心不穩,但很快地,他迎接她的熱情。

  湖面一片空曠,船屋隨著湖波的蕩漾搖晃。方伶媛棲身在他為平衡身驅而張開的雙腿間,感受他的悸動,她聽見他的抽氣聲。

  聽到他清晰地吐露愛意,她無法用言語回報他,此刻,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會成為日後坦承背叛時的謊言。她只想讓身體靠在這具溫暖的軀體上,讓他溫柔地對待她,讓這一刻成為永恆。

  方伶媛喘著氣,雙手慌張地將T恤下擺從他的褲腰處拉起,他服從地舉高雙手,讓衣服套出頭部。她一時緊張,脫身的T恤啪地滑出手中,落在船外的湖面。

  「嘿,慢一點,我可不想在湖裡一件件地撈衣服。」他在她耳畔笑著,順勢含住她敏感的耳垂,舌尖繞著耳廓兜轉。

  她緊張兮兮地乾笑幾聲,雙手又急切地轉移陣地到他的褲頭,粗魯地解開鈕釦,不顧他在耳畔急促的抽氣呻吟,她深吸口氣,拉下他的拉鏈,想扯下整條褲子。無奈,緊身牛仔褲只讓她扯下幾公分,就在他結實的臀部卡住了。

  她挫敗地呻吟,期待他能幫她。

  他卻仍慢條斯理地玩弄她的耳朵,用濕潤的舌頭洗滌她的輪廓、用嘴唇使力含住豐厚的耳垂。方伶媛仰起頭,緩緩吐氣,雙手滑進敞開的褲腰內,環抱他的腰部,手掌感觸他陡然抽緊的臀部。

  辜成聶再也無法承受折磨,抱起她轉了身,將她放置在欄杆上,雙手將她的裙擺拉高到大腿處,順手示意她的小腿環住他的腰,腳踝在他腰後交疊。

  他將褲頭拉下到大腿處,下身靠近她,他的每一寸堅硬抵住她柔軟的部位。

  他伸手至她的身後,解開整排的洋裝鈕釦,觸摸到暴露出來的內衣釦,他依樣畫葫蘆地解開內衣,一抽手將內衣丟進湖裡。

  日落的斜陽照在他們光裸的軀體,他的黝黑映襯出她的潔白。

  他用情慾朦朧的雙眼愛憐她瘦削卻不露骨的肩背、豐滿的胸部及平坦的小腹。她羞澀地想要伸手隱藏自己,卻被他的大手捉住往後搭在欄杆上。

  雙手往後搭的姿勢,迫使方伶媛仰起頭、抬高了胸部,辜成聶低下頭採擷粉紅小巧的果實。

  方伶媛微張著唇,熱氣從下腹竄升到臉頰,感受到一股無法滿足的空虛。

  直覺的,她用力夾緊小腿,將他的身子圈得更近,腰部抵住他不停地扭動。

  這動作將辜成聶剩餘的理智蒸發無遺,將她的裙擺拉到臀部,一手伸進兩人密合的地方,使勁地揉搓。

  方伶媛的低喊從甲板傳出,波動了湖面,圈圈漣漪如同陣陣湧上的情慾。

  她的雙手緊捉住欄杆,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她想要他,就在現在。

  辜成聶從手指的濕潤知道她的需求,他明白她正浸淫在爬升的情慾當中,轉而將手伸進她底褲與臀部之間,想扯下這個障礙。

  「嗚──」

  警報聲從船屋內的控制室傳出,他停下了手,額頭抵在她的雙峰之間喘氣。

  半晌之後,他攔腰抱起她,走入船屋內,溫柔地將她放在沙發上,轉身至控制室關掉警報聲。

  方伶媛臉頰紅潤,拉高衣衫遮住自己,疑惑地看著他。

  辜成聶整理衣褲,坐上駕駛座,重新開啟引擎,往回程開去,他側臉對她抱歉地笑笑。

  「對不起,警報聲代表天氣不穩定,可能會有強勁的風雨,我們必須趕在風雨來之前回到碼頭。」

  「很嚴重嗎?」方伶媛想到這邊不穩定的天氣,前一天她還穿著毛衣,今天又換成短袖。

  「不一定,但是五、六月是季節更替的時候,變化很大,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好。」

  方伶媛看到剛剛晴朗的天空在瞬間染上烏雲。

  「好像要下大雨了。」

  辜成聶瞄了眼天色,加快船屋航行的速度。

  「希望不是龍捲風。」

  「龍捲風?」方伶媛聞言從沙發上跳了下來,任何看過「龍捲風」電影的人都會有相同的反應。

  辜成聶不以為意的笑笑。「不用擔心,我常年在這邊也只碰過兩次龍捲風,更何況它不一定會經過我們住的城鎮。只是,龍捲風來之前通常會有大雷雨和閃電,現在的天氣看起來有點像。」

  「如果來了怎麼辦?」

  辜成聶看到她一臉的驚惶,開懷大笑。「那我們就躲在地下室裡完成剛剛被中斷的事情。」

  方伶媛的臉更加羞紅,起身躲在他的臂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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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1 PM


第七章

  他們將船屋開回碼頭後,辜成聶立即快步地拉著她往大宅走,黑鴉鴉的雲層愈來愈接近地面,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走進玄關,僕人通告他書房有急件包裹,他心底明白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方伶媛拉著他的手,羞澀地睨著他,想趁她仍有勇氣的時候,直接走到臥室。她心底已經打定主意,明天一大早就告訴他所有的實情。

  自首無罪,只要能讓他原諒她,她會無所不用其極地將所有女人的法寶拿出來,她甚至願意放棄總編寄予厚望的採訪報導,回國後臉皮厚一點,就當真的休假一個月算了。

  頂多是從當紅記者變成黑五類罷了,還能如何?

  能找到終身可倚賴的伴侶,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辜成聶望著她嬌羞的臉,將她攬了過來,在她耳畔低語。

  「妳先上去,我先到書房處理重要的事,一會兒就上去。」說完,將她身子轉向樓梯,輕推她上樓。

  方伶媛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上樓梯,不忘叮囑:「你說的,一會兒喔!」

  辜成聶笑著點頭承諾。他也不想耗費太多時間,只是先瞭解個概況,若是沒有什麼嚴重的事,他會在明天告訴她一切。但如果有他必須進一步瞭解或處理的事情,他會緩個幾天再告知她。

  今天晚上,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撓他們。

  他轉身走向書房,外邊的天氣持續惡化著,遠方還傳來打雷的聲音,他不禁皺起眉頭。

  雖然僕人們早就將宅內的燈火打個通亮,但這樣的情景總會觸及他記憶深處的陰暗角落。

  真希望能馬上摟著玫瑰,在她的懷中忘掉一切。

  辜成聶加快往書房走去的腳步。

  打開書房沈重的門,一包厚沈沈的包裹正放在書桌前。

  ※※※※

  方媛獨自一人在床上呆坐了將近一小時,CHEN卻始終沒上來,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事情耽誤他?

  外面雷雨交加,風勢雨勢就像在台灣颱風要來之前的徵兆,從窗外望去,她不時還看到一條長長的雷光打落在地上。

  CHEN之前提過龍捲風來之前就是雷雨交加。方伶媛心頭一驚,馬上穿好鞋子,咚咚隆隆地跑下樓梯,衝到書房前。

  書房裡一片岑寂,CHEN還在裡面嗎?方伶媛推開房門走進去。

  房內空無一人,書桌上散落一堆資料,椅子背對著門,她看不到CHEN,轉頭欲走出書房再到別的房間找找,暗自希望他不會在這種天氣跑到溫室裡去。

  走到房門前,一個低沈的聲音從書桌後方的椅子傳過來。

  「公主為什麼要遠渡重洋來西方找農夫呢?」辜成聶的嗓音略帶沙啞。

  方伶媛停下了腳步,原來他還要跟她玩公主農夫的遊戲,公主都已經願意脫下衣服以身相許了,怎麼農夫還有疑問呢?

  她轉過身,略帶笑意地回答。「因為公主抵擋不了農夫的魅力。」

  「一個平凡的農夫還能有什麼魅力呢?」他的聲音從椅後傳出,雖然暗沈卻仍清晰。

  平凡?他在她的心目中是最不平凡的人了。

  「農夫太謙虛了,其實,農夫全身上下都有寶藏,他才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也許,不平凡的農夫要的只是寧靜而已。」這句話說得更加低沈,不像是對話或是回話,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方伶媛不解地皺起眉頭,CHEN的反應甚是奇怪。「CHEN,你怎麼了?」她邊說邊朝椅子走去。

  「不要過來!」辜成聶大聲地喝住她,聲音凌厲而冷淡。

  「CHEN,你不要嚇我,外面的雷雨已經很可怕了,到底怎麼了?」方伶媛停下了腳步,急切地問。

  辜成聶慢慢地轉過椅背,陰沈的臉正對著她,露出譏諷的神情。「方小姐,我們為什麼不挑明著說,公主要的是什麼?」

  方伶媛先是被他的神情處住,過了半晌才領悟到「方小姐」三個字所代表的涵義,她的臉色低地發白。

  現在,她知道書桌上的重要公文是什麼了。

  辜成聶將她的每個細微反應全收入眼底,不用多說,也知道他所獲得的資訊是正確的。

  打開包裹的那一剎那,他是那麼堅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撓他們兩人在一起。他的視線先搜尋的是婚姻狀態,當他看到「未婚」兩個字時,他認為自己是受到上帝恩澤的人。

  他略讀著她的背景資料,知道她來自台灣、二十五歲、從小到大就讀的學校,行到職業欄內寫著「媒體記者」時,他只是皺起眉頭。雖然他不喜歡媒體,但可以忍受玫瑰是一個記者的事實,也無怪乎她對照相機情有獨鍾,還有她機智的反應及好奇心。

  就在他放下手中資料,想要衝上樓時,一張手寫的短箋吸引他的目光,那是朋友的手跡──

  方小姐並不是單純至美旅遊或探親,經查詢結果,她是為了一篇成功華人的專訪出公差。她的同事表示,這位華人深居簡出、從未曝光過,雜誌社才會派當紅記者出來,據說,方小姐沒有挖不到的新聞。

  朋友,我想你這次成為她的目標了,小心。

  就這樣,他從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跌落至深淵谷底。

  他腦子一片空白地呆坐著,直到她的足音將他再度推入無法躲避的事實。

  方伶媛站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臉色蒼白,嘴唇止不住地顫抖,眼神裡有著乞求。

  「怎麼了,公主能言善道的舌頭被貓吃了?為什麼不說話?」

  他冷峻的口氣字字射入她的心中,雖然他的表情不慍不怒,但是她知道他是在狂怒之中。之前,她一直認為他以為自己要自殺時的怒氣已經相當嚇人,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現在的他,像是風雨欲來之前的寧靜。

  「說話呀!」他催促著她。「為什麼不直接說明妳要的是什麼?」

  方伶媛閉上眼睛遮住自己的痛苦,她知道即使掉眼淚,或者說些什麼都無法平息他的怒氣。她心裡吶喊著,為什麼不多給她一天的時間,只要過了今晚,結果可能會完全不同。

  「你知道的,我要的是你的專訪。」方伶媛嘶啞地說出實情。

  她的坦承更加肯定她的罪狀。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即使過去的她是個罪犯,他仍有辦法開釋她所有的罪行。卻沒想到,判她死刑的卻是自己。

  「從一開始到最後?」

  「從一開始。」方伶媛只願承認初期認識他所犯下的錯誤,至於後來的心境轉變,以他現在的怒氣,可能也聽不下去。

  「妳根本沒有失憶?」辜成聶的語氣冷得可凍結空氣。

  她搖搖頭,輕聲地說:「沒有。」

  她的話像針一樣刺進他的胸口。果然如他所料,過去這半個多月是有計劃行動,她所有的悸動、呻吟、眼淚、在他身體下的顫動,都是虛假。

  而他竟然傻得為這些細節感動不已。辜成聶自嘲地笑笑。

  他離開座椅,緩緩地走向她,雙手刻意、嘲譏似地鼓掌。「我不得不佩服,在所有想接近我的人當中,妳的伎倆最為高明。告訴我,妳是怎樣讓自己像個破娃娃地躺在湖邊的沙地上,還整整昏迷了兩天?」

  方伶媛抗辯道:「這不是我的計劃,我本來只是計劃從那邊登陸,到住宅內蒐集一些關於你的資料,我根本沒想到你會在這裡!」

  「這麼說,應該怪我自己自投羅網囉!」他無情地反擊她。

  她痛苦地吞口氣,滿是乞憐地說:「CHEN,不要這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何況,後來……」

  聽到「後來」兩個字,辜成聶鄙視地揮揮手,他不想再被她的迷湯灌醉,謊言一旦開始,就是要用更多的謊言彌補。他怎能再相信一個從認識就欺騙他的人呢?

  「為什麼當時不直接跟我提要採訪的事,看在妳冒著生命危險闖進來的精神,說不定我會接受。」

  「我怎麼敢貿然開口?你不喜歡曝光已經是鐵的事實,再加上你不斷提醒我你對媒體的反感,我一定馬上被你趕出去。」面對他的冷淡,方伶媛已經接近崩潰邊緣。

  辜成聶的眼神如箭般地射入她的眼底。「這就是他們派妳過來的目的嗎?」

  「我不懂,你是說……」她迷惑地搖頭。

  「我是說,他們早就知道我是難纏的對象,為了早點完成任務,特別派雜誌社裡最美的女孩子過來。」辜成聶的手滑上她的臉頰,觸及粉嫩的肌膚,他就是從這臉頰開始直往陷阱裡跳。

  「不,不是——」

  他打斷她的反駁,不讓她有申訴的機會。「這應該怎麼說呢?」他故作思付狀。「歷史上常用的『美人計』,派出最美麗的女孩子,在敵人的陣營臥底以竊取機密。」

  「CHEN,沒有你想像得那麼汙穢與不堪。」

  「是嗎?告訴我,為了工作,妳可以犧牲到什麼樣的程度?妳曾經為了挖新聞犧牲自己的色相嗎?」

  方伶媛臉色一白,咬緊嘴唇,保持緘默。她想到上次工程的弊案事件,她的確是犧牲色相去應徵酒店公主。

  「我又對了,不是嗎?」辜成聶喃喃地說,即使知道機會渺茫,但他仍是希望自己是她唯一曾經以美色計誘的對象。他實在不應該再存有任何幻想,如果她可以以美色來換取資訊,他也可以單純地把它視為交易。

  他的手滑到她的頸背,使勁拉她靠過來。「為了我的專訪,妳又可以犧牲到什麼程度呢?我很想看看,我到底值多少價碼。」他吐出的熱氣撲在她耳畔,她的身體不禁顫抖。

  「CHEN,求求你不要。」方伶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乞求他的諒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是那麼美好,求你,不要破壞這一切。」

  她想側臉仰頭看他的表情,但他卻不讓她得逞,害怕她會察覺到他的心痛。「我不會太貪心的,我們從底價喊起,妳覺得一個吻怎麼樣?」說完,他快速地低下頭,用力吸吮她的唇,沒有熱情、沒有溫柔,只有需求與復仇。直到她的唇紅腫瘀血,他才抬頭。

  他看到她的眼裡有無助與迷濛的熱情,以前,他會相信這是她的悸動,現在,他懷疑這是虛假的偽裝。

  他的手滑至她的胸前,揉捏她豐滿的曲線。「我相信我的價碼絕對不只這些,雜誌社願意付妳高薪、給妳免費的機票,還放妳單飛,我確定妳給他們的承諾應該更多。」

  方伶媛只能無力地呻吟,沒有胸衣的護襯,她的胸部變得敏感異常。他也清楚,雙手逗弄她胸前的突起。

  「說到單飛,他們到底給妳多少時間達成任務?」

  她咬緊牙關,不想沈溺在他的遊戲中,無奈,他的雙手卻折磨她,她不禁開口回答,希望他能早點放開她。「一……一個月。」

  「哈哈!」辜成聶低沈輕笑。「不愧是紅牌記者,只花三分之二的時間就順利達成任務。告訴我,妳資料蒐集完之後,妳是打算怎樣退場?突然恢復記憶,說家鄉還有丈夫在等著妳?還是半夜爬窗逃跑,不告而別?」

  「CHEN,不要逼我,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壞女人。」

  壞女人?這句話似乎是他們在兩小時前的談話內容,她當時是隱約在警告他她的真正面目嗎?整整相處十多天,她只有那句話最接近事實。

  「求你……」方伶媛低聲請求。

  「求我什麼?」

  「求你……放了我。」她極力想維持最後的自尊。

  「哼!」他滿腔的怒氣卻還在沸騰,被背叛的感覺充斥他的全身,他耗盡全力想避免再度體會的經驗,卻被她不費吹灰之力地破壞。

  他冷若冰霜的語調模糊地傳入她的耳中。「方小姐,妳應該要再努力一點,以妳目前的表現,妳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辜成聶手又下滑到她的底部,繼續稍早被打斷的動作。他聽見她低聲的喊叫,無動於衷地加快手指滑動的速度。

  方伶媛發燙的身體在他身上不停地抖動,排山倒海而來的熱氣直衝腦部,她所有的感官刺激都在他技巧撫摸的觸點。

  在自尊與情慾的交互掙扎中,她終於對情慾投降了,在他面前放棄自尊,乞求再一次感受和他身體契合的機會,畢竟,她已經沒有權力再要求他的心。

  「CHEN,求你……」

  「求我什麼?放開妳?」辜成聶其實清楚她到底要什麼。

  「不,不要——」這句話沒經過她的理智思考,瞬間脫口而出。

  他用盡力氣控制身體的反應,在她的濡濕之間滑動,觸摸到她的熱力與明顯的腫大。她不由自主地扭動身體,緊緊夾住他的手,就在她即將達到頂點的時候,辜成聶冷酷地抽手。

  失去他的支撐,方伶媛的身子軟趴趴地跌落在地上。他殘忍地挑撥她的情慾,卻不讓她滿足,這就是他報復的手法嗎?在她開口求他的那一秒,他成功地奪取她的自尊,如同他發現被欺騙時自尊受損的情況一般。

  他低頭斜睇她蜷在地上的身軀,從她的身邊走開。

  「我知道我的價碼有多高了,但我對妳的奉獻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很顯然的在妳奉獻的過程中,我也取悅妳了。」辜成聶隨手抽起一張面紙,擦掉黏濕的手指。他走回書桌後坐下,和她保持最遠的距離,雙手交疊,神情冷峻。

  「開始妳的專訪吧,花了這麼多苦心,這是妳應得的。大記者,讓我看看妳有多行。」

  方伶媛雙眸低垂。「該有的幾乎都有了。」

  對於這個答案,他一點也不訝異。天知道,他為了讓她多瞭解他的生活,這幾天簡直將自己剖露在她面前。

  「我相信,在那台骨董相機的幫助之下,妳也拍了不少我的照片。」

  她默然地點點頭,再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妳看我這個人多好瞭解,二十多天的時間妳就對我瞭若指掌。」他揶揄道。

  「除了一些你特別避開的事情。」方伶媛抬眼望他。

  辜成聶揚起眉毛,不置可否。

  「妳可以試著問問看,但我不保證一定有答案。」

  方伶媛收起雜亂如麻的心情,整頓自己,想藉著公事化的訪問讓她脫離他冷情的對待,但真正的用意還是想多瞭解他。

  「你是哪裡人?」

  「美國人。」他的回答乾脆簡潔,但也不忘用言詞再傷害她。「大記者,我以為在費盡心力之後,妳應該問些商業機密,才值回票價不是嗎?」

  「我問的是你出生的地方。」

  辜成聶的眼睛露出警覺的光芒。「台灣。方小姐,我們算是同鄉。」

  「你的家人呢?」

  「單身。」他避重就輕地回答。

  她卻緊追不捨。「我知道你還單身,但你的父母親呢?」

  他瞇起雙眼,這女人一定生下來就少了警覺心,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碰觸危險。「父親早死,母親住在美國養老院裡。」

  「你應該有中文名字吧?」

  他叫什麼?那個被他遺忘近二十多年的名字,他將記憶翻出,苦澀地回答。「姓辜,辜成聶。好了,方小姐,妳的問題夠多了。」

  「還不夠。」她大聲地回應,知道自己還沒觸及他痛苦的核心,那個可以讓他如此殘忍對待她的原因。

  辜成聶的神情有著鄙視。

  「我……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選擇的。」方伶媛囁嚅地說,暗示他只要他的一句話,她可以放棄這篇報導。

  「妳有嗎?」辜成聶的聲音有些許的怨懟。「妳可能曾經有,但是當妳決定繼續玩欺瞞遊戲的時候,我想妳早就作了選擇。」

  窗外又傳來一陣雷響,聲音比上一個雷聲更接近。他倏地起身,轉身拉上窗簾,雷聲嚴重地困擾他。

  他轉身翻找書桌上的物品,抽出她的護照、機票等,丟在書桌上。「這是妳掉落湖裡時的物品,被釣客撈起來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累了。明天我會請人載妳回城裡,妳的行李還被保管在下榻的汽車旅館。」

  方伶媛無言地起身,伸手將物品拿起,抬眼想看他最後一眼,卻只見他迅速轉身的背影。

  當她走到門口時,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冷得嚇人。「妳記得妳曾經問我是否信任妳?」

  方伶媛無言以對。

  「我那時的答案是肯定的。」辜成聶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像是要承認自己的傻氣一般。曾經以為會不惜任何代價地留下她,卻沒想到她對他的傷害,讓他必須趕她走。

  這一次的信任,真的已經掏空了他的心。

  方伶媛心絞痛著,她希望做最後一次的努力。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愛我。」

  辜成聶心滴著血,殘酷地笑著。「少天真了,方小姐,美國人一天到晚將那句話掛在嘴上,我從小在美國長大,妳覺得我會多重視那句話?」

  他放縱那股想傷害她的慾望奔馳。「那只是和妳上床前的必要程序罷了。」

  她的淚水滴下臉頰,拔腿就跑上樓去。

  辜成聶聽著她的足音,知道自己已經將她趕出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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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2 PM


第八章

  「嗚——嗚──」龍捲風警報聲響起時,辜成聶正想離開書房。

  這時節是龍捲風的活動季節,這許多年來,雖然陸續有科學家想研究出如何正確預測龍捲風的形成處與走向,但一直未有結果。

  當警報響起時,已經表示居住地方是它可能行經的區域,因此,這裡的住家幾乎都有小小的地下室,當警報響起,全家大小就躲進去,直到警報解除。

  僕人匆忙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新聞發出通告,龍捲風可能朝我們的城鎮過來,目前還在我們北邊。」

  辜成聶頷首。「趕快請所有人都進去地下室,預計要多久才會解除警報?」

  「現在還不是很確定,但剛剛預估至少要四十五分鐘後才算安全。」

  僕人緊張地離去後,辜成聶想到待在樓上的方伶媛。當龍捲風過境時,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低於地面的區域。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她所引起的風暴早就比龍捲風還要強許多。

  心裡雖然嘀咕著,但他還是一個箭步衝上樓去,雖然恨她,但也不能讓她一無所知地躲在樓上。

  ※※※※

  方伶媛兩眼紅腫地躺在床上,疲憊地陷入沈睡,對於警報聲音毫無知覺。辜成聶像一陣風似的衝進房內,兩手攔腰抱起她扛在肩頭,疾步朝地下道裡跑去。

  龍捲風的行徑難以捉摸,他無法確定還有多少時間。

  直到這時,她才聽到外邊傳來的警報聲,像極台灣在舉辦防空演習的響聲。

  她就像一袋馬鈴薯在他肩上搖來晃去,隱約知道他們往他經常出入的地下道方向走去。

  一進入地下通道,辜成聶馬上打開所有的燈火,毫不溫柔地將她放在地毯上,隨即打開裡面配備的電訊系統,打開電視頻道瞭解現況。

  「我可以請問一下是怎麼回事嗎?」方伶媛的聲音因為獨自躲在樓上哭喊,而略顯沙啞。

  辜成聶沒好氣的睨她一眼,本來以為這輩子不用再看到她了,沒想到又被困在這邊至少要半小時以上。

  「龍捲風。」他指指電視螢幕上的播報字幕以及動態圖。

  就像台灣播報颱風一樣,有位播報員站在螢幕前,後面有龍捲風行經的動態圖,螢幕正下方還不時跑字幕告知最新消息。

  方伶媛嚇呆了,她無法想像電影的情節可能會發生在她身上。

  「我們安全嗎?」她仍然強自鎮定。

  「放心,方小姐,妳絕對可以從劫難中存活,光榮地回台灣完成妳的報導。」

  播報員在短暫的休息後,又再度現身,指著龍捲風的最新位置。辜成聶聞言臉色疑重。

  「怎麼了?」方冷暖雙手抱膝,卻希望此刻能倚偎在他身旁。

  「龍捲風正朝我們的方向過來。」

  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飛奔到他身邊,尋求他的慰藉。辜成聶望著被她緊緊捉住的臂膀,不發一語。

  「我們……怎麼會知道龍捲風已經來了?」

  他扯著嘴淡然地說:「有人說龍捲風到之前會有一段時間的寧靜,接下來會聽到如同火車開過來的聲音,就表示它已經掃過來。」

  「這麼說還有預警的時間囉!」

  「不盡然。」辜成聶故意停頓了一下。「也有從龍捲風掃過存活下來的人說,之前完全沒有預警,全部時間只有一──二──三──秒,一切就結束了。」

  方伶媛面無血色的臉及抖顫的牙齒,說明了她的恐懼。面對再艱難的困境,她從來沒退縮過,但是對於大自然不可預知的殺傷力,她卻無法克服。

  在龍捲風來之前,她還有多少時間?

  「CHEN,不管你聽不聽,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方小姐,妳現在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當真的,妳不用多費唇舌。」辜成聶冷漠地打斷她。

  方伶媛費力張大紅腫的雙眼,直視他的雙眸,鼓起勇氣。「我愛你。」

  就在此時,電力突然中斷,地下道內一片漆黑,所有的電訊設備全部失效。方伶媛低喊了一聲,更加快速地將她想說的話說完,深怕他不瞭解。

  「我是真的愛你,真的。在你發現我的身分之前,我早就打算放棄這篇報導,而且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向你全盤托出,只是,沒想到晚了一步。」方伶媛停頓了一下,在黑暗中沒得到任何回音。「CHEN,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是,現在遭受到龍捲風的侵襲,在這種攸關生命的時刻,人們是不可能撒謊的。請你相信我這一次,我愛你。」

  她說得哀哀怨怨,但身旁的人仍是保持靜默。她以為自己最後的嘗試也失敗了,淚水不禁又湧上來。

  半晌後,她才察覺到情況不對勁。

  她緊靠的肩膀不規律的顫動,她還聽得見他隱隱的抽氣聲。方伶媛在黑暗中摸索著他,卻觸及他冰冷的臉龐。

  「CHEN,你怎麼了?」她以為他冷,張開雙臂想抱住他。

  「不要碰我。」他的身體劇烈地甩開她,抖顫的聲音悶悶地傳出。

  情況更加不對,他的抽氣聲愈來愈急促、痛苦。

  她頓時才想起上次關掉樓梯燈之後的反應,這才明白——原來CHEN害怕黑暗。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但她直覺不能放開他,任他獨自一人承受折磨。方伶媛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他,他愈想甩開她,她抱得愈緊。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仍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懼。

  女人天生的母性在此刻全然發揮。她像抱著嬰兒般,左右搖晃他的身軀,在他耳邊輕輕唱著不知名的曲調。她不斷地和他說話,說些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意思的語句。

  良久,他的抽氣聲漸漸平緩,身體也停止抖動,像嬰兒尋求母親溫暖般地,他將頭埋在她的胸前。

  隨著兩人身體的晃動,他的鼻頭在她胸前若有似無地摩挲。方伶媛發現身體不爭氣地起了反應,薄薄的棉布衣遮不住胸前的突起。

  她想要他,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在船屋時,她褪下衣衫用肌膚渴望他;在書房裡,她耗盡熱情回應他的殘酷;現在,即使他在混沌不明的狀態下,她還是要他。

  她嘗試稍微轉動身體,將胸前明顯的渴望送到他的嘴邊。

  他在迷濛當中,從陷入黑暗時的恐懼漸漸平緩下來。

  自從二十多年前親眼目睹那一幕景象之後,他的生活便不能容忍一點點的黑暗。半夜攜著手電筒穿越住宅外的林區,已經是他對黑暗妥協的最大極限。多年來,他一直沒再去嘗試自己是否能夠克服心裡的惡魔。

  剛剛龍捲風影響電力供給時,他是在瞬間被推入寒冷黑暗的冰窖。隱隱約約他知道有人在身邊,但他只想封閉自己。

  他不想讓她知道他的弱點——一個會害怕黑暗的大男人。

  但她用力摩挲他的身體,聒噪地在他耳邊不停地嘮叨,分散了他對黑暗的恐懼,他跟著她的身軀搖晃,像回到母親的懷抱,感覺溫暖與安全。

  他在她胸前聞到女性的芬芳,反射動作地張開嘴,吸吮她送過來的果實,不一會兒,她的胸前已然沾濕,她的慾望則更加強烈。

  當他不再顫抖時,方伶媛七手八腳地拉開他的衣服,將他推倒在地毯上,氣喘吁吁地彎腰剝下他的緊身牛仔褲。牛仔褲緊搭著他結實的大腿肌肉,更慘的是他一派悠閒地躺著,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方伶媛知道這種情形看起來十分荒謬,但她也顧不得這許多,如果她一無所有地回台灣,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抱憾終身。

  終於,她停了手,坐在他的腰際挫敗地嗚咽。

  辜成聶在黑暗中不發一語,開始上下搖晃臀部,雙手伸進她裙襬內,脫掉她的絲質內褲。隨即抬高臀部,在雙腳的扭動下,快速地卸除兩人間僅存的遮蔽物。

  方伶媛坐在他的腰際上,柔軟感受到他的硬挺,仰頭呻吟,期待著從未經歷過的體驗來臨。辜成聶先是捉住她的臀部規律地扭動,一個抬手,衝入她的體內,兩人密不可分地結合。

  她咬牙強忍著他進入時的衝擊與不適,他從她體內肌肉的緊縮知道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卻沒有給她足夠的休息時間,屈服在長驅直入的情慾裡,在她體內瘋狂地索求。

  方伶媛在他的引導下漸漸學會迎合他的衝擊,同時感受到底部不斷爬升的熱力。他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掉換兩人的姿勢,加快衝刺的速度,直到空虛的需求獲得解放。

  他臉頰趴在她的頸側,汗水滴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衣服早就濕透了。

  她張大眼睛瞪向黑暗的上方,雙手撫摸趴在她身上的結實肉體,讓指尖感受他糾結的紋理。

  他在睡意侵襲之前翻身下來,順手將她擁入懷抱,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

  從他平緩的呼吸聲,她明白他已入睡。她側臉面對他,放縱自己的指尖滑過他的五官,像要用觸覺在心中刻劃他的影像。

  她該留下來嗎?他原諒她了嗎?

  從他的熱情裡,她並沒有得到答案。剛剛的一切,可能是他在混沌當中,讓自己從恐懼中分心的工具。也可能,那是很單純的男性慾望,可以是不帶一絲情感的交易行為。

  她無法再一次承受他鄙視的目光。她因欺瞞而形成的罪惡,在書房內的懲罰應該已經足夠了。她仍愛他,但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盡釋前嫌。

  辜成聶微微蠕動身軀,抱住她的手鬆開了。

  「玫瑰,我愛妳。」他在沈睡中喃喃低語。

  方伶媛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類,心中卻滿是哀感。

  他還是沒有原諒她。

  在激情過後,他叫的是玫瑰的名字,一個他相信是重生的新個體,一個他始終相信她是不會背叛他的女人,

  低下頭依戀地在他額頭輕吻後,方伶媛悄然地離開地下道。

  ※※※※

  辜成聶一覺醒來後,地下道的電力已經恢復,他的懷抱是冷的,方伶媛早已不知去向。

  短短一夜經歷過黑暗的恐懼、非理性的熱情,他抱著甫睡醒後依然昏沈的頭,眼角瞄視到昨晚繾綣後的凌亂,禁不住呻吟起來。

  他們兩人的關係是愈來愈複雜了。

  昨天晚上,她的天真與熱情交互影響他,讓他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激情,早知如此,就應該將她帶到其他人躲龍捲風的地下室,不應該讓兩人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享受過她的熱情之後,現在,叫他如何放她走?

  可是,她的背叛叫他如何再信任她?

  男女相處還是可以不用談信任,不是嗎?他可以再回到以往對男女之間的定義與關係維繫——讓一切單純化、肉體化。

  打定主意後,辜成聶起身整理衣裝,自信地笑笑,她肯定會留下來的,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不會隨便付出自己,他對她一定有深厚的意義。

  打開地下通道的門,他聽見僕人們在討論昨天晚上龍捲風過境後的災害,幸好龍捲風只有著地一、兩次,造成的損傷不多。

  他匆匆地走過他們身邊,直衝樓上臥房。

  依她的個性,對他打算留下她的建議可能會先表象地推拒,再者是耍耍女人的花招,嘟嘴要求他的道歉。只要不是太過離譜,他今天可以放縱她,但至於要他道歉,門兒都沒有。

  沒關係,一個清晨的熱吻應該可以有效地封住她渴望的唇。

  至於他要留她多久?看看她的表現吧!

  他現在還沒有完全從被背叛的傷害中復原,他也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重拾相同的感覺。

  就讓他們重新開始吧!只是不再以信任為基礎罷了。

  他大力地打開她的房門,迎接他的卻是空盪;她沒有姿態誘人地躺在床上嘟嘴等他,房間乾淨得像是從來都沒有人住過。若不是室內飄散的一絲香味,他很可能以為所有都是一場夢。

  管家從他身後進來,苦惱地對他說:「玫瑰今天一大早就叫車子走了,她說她突然間恢復了所有的記憶,趕著要回家。」管家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憐憫。

  這二十多天來,玫瑰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只要有一天沒聽到她的笑聲,大家都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更難得的是,大家都看見愛苗在主人與她之間快速地竄升,甚至已經有人下注婚禮會在今年冬季來臨前舉辦。現在,突然之間生變,主人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回家?一股怒氣直襲辜成聶的腦門。

  這女人以為這是哪裡,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是主人耶,連一聲招呼都不用打?盛怒之下,他早就忘記昨天晚上是自己先下逐客令。

  他轉身離開房間,想追查她的去向,在她未離境前逮著她。

  管家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對了,她還說希望你會喜歡昨天晚上送你的禮物,算是還清她欠你的債。」

  短短一句話打醒他的大夢,原來昨晚對她而言是完全不具意義。只因為她身旁沒有其他的抵押品,她就隨手送給了他。

  目的只為了要清楚劃清兩人的關係,從此不再有瓜葛。

  好,就順她的意吧!辜成聶狠下心,停下追逐的腳步。

  ※※※※

  五十坪大的房內,瀰漫著菸草與雪茄的味道,還有男人壓低聲音的交談聲。

  即使在提倡女權至上的二十一世紀末,仍然有些男人世界殘留的餘權。這個俱樂部便是典型的代表,從成立到現在超過六十年,會員數目一直維持在三十名左右,會員加入前必須經過嚴厲的資格審核;身分地位、財富多寡、個人信用都必須是上流社會的菁英。

  特殊的是,俱樂部規定每個會員的職業不能重複,如果已經有醫生加入會內,其他有意加入的醫生便無法入內。俱樂部藉此讓各種不同領域的人,達到相互交流與互利互助的目標,而非競爭狀態。

  巧的是,多年來即使有女性申請入會,但在重重的審核下,一直沒有女性成為會員。

  辜成聶向來不明白為什麼俱樂部要排拒女性,現在,他則完全瞭解了。

  女人與生俱來擁有超強的破壞能力。方伶媛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闖入他精心防衛的銅牆鐵壁,如果讓她有機會入會,難保不會拆掉這裡的屋頂。

  「嗨!好友,最近可好?」一隻手拍在他的肩上,熟悉的手勁與玩味的問候,辜成聶轉頭面對好友肯尼,望進那雙年輕卻歷經風霜的眼眸。

  「你覺得呢?」辜成聶懶洋洋地回答。

  肯尼聞言笑開了,嘴裡叼著雪茄,瞇眼從朋友落寞的神情掃到緊抿的唇角。

  開偵探社之前,他為國家秘密執行多次任務。在危險中打滾多年,他的鼻子比獵犬還要靈敏,不僅嗅得出誰是壞人,還聞得出失戀的味道。

  「新品種的玫瑰培植得怎麼樣?」他將一口煙吐在兩人中間,刻意調侃,他肯定辜成聶是為了叫他調查的那名女孩受困擾。

  辜成聶瞇起雙眼,淡然地說:「品種不佳,不適合美國。」

  「有毒嗎?有刺嗎?」

  「還好,沒紮傷人。」辜成聶將視線掉離,遠看在角落交談的金融鉅子和船運大王。

  「想必,你將她送回原生產地了。」肯尼的嘴笑得快咧開了。

  在美國人的印象中,東方人是屬於較隱藏情緒反應的民族,但他一直認為這位華人朋友不是沒有熱情,只是被他藏起來罷了。

  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更證實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也好,是該有人教訓這位天才科學家了。

  辜成聶對這玩笑一點也不激賞,斜睨肯尼一眼。「快捷空運回去了。」

  肯尼漫不經心地抽菸吐煙,含糊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辜成聶停頓一會兒,苦澀地回答:「五天前。」他清清楚楚地度過這五天來的一分一秒。

  肯尼默默消化著這個訊息,又抽了口菸。「也好,不然我們就有得忙了。」

  「什麼意思?」辜成聶察覺到他的話中話。

  「她被人盯上了。」肯尼道。

  「盯上?」辜成聶的臉色微變。

  「台灣某個極右派系統的情治單位。」

  這女人又惹上什麼麻煩?扯出國家情治單位?這五天他每天關在溫室裡工作,好不容易出關,她卻不放過他。

  肯尼又補了一句:「他們的任務通常是處理不乾淨的東西。」

  「知道為什麼嗎?」

  肯尼聳聳肩。「實情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們派了兩、三個人來這邊,透過管道詢問女人的下落,剛好碰到我佈下的網,消息才會傳回來。」

  辜成聶頭往後靠在牆上,閉著眼睛低聲呻吟。

  肯尼笑看著朋友的反應,決定再落井下石。「所以我說也好,不在美國就不是我們的責任。更何況不佳的品種,本來就會被淘汰掉,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一閉上眼,辜成聶腦海中怎麼也拋不掉她的身影,看來,過去五天的閉關是徒勞無功。「該死!」他認命地咒罵自己,咒罵那個在遠方的女人。

  「朋友,雖然你的英文發音很標準,但我一直覺得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最有美國人的味道。」肯尼話中揚著笑意。

  辜成聶張開雙眼,尋求朋友的幫助。「最近有空嗎?想不想到台灣走一趟?」

  「免費的頭等艙機票,還有五星級飯店?」肯尼列出清單。

  「當然,這還用談嗎?」他的語氣有顯著的不耐煩。

  「外加所有動員費用的支出,還有衝入敵陣的保險費?」

  「少廢話,開張明細表過來,我不會多看一眼就直接簽支票的。」

  肯尼仍沈吟著,又點了根雪茄。

  「怎麼樣?」他催促著,沒有朋友的幫忙,他沒辦法照顧那個麻煩的女人。

  「我還不確定,你知道的,我手頭上一直有政府的案子在處理,昨天好像有大案子傳來,也許,我的人員沒有辦法應付……」

  辜成聶打斷了他的話。「說吧,你到底還要什麼?」

  肯尼可開心了。「既然你問了,好吧,我就乾脆點。我要你溫室裡的那株混種會發出香味的仙人掌。」

  「這簡直是勒索。」辜成聶咬牙切齒,打從認識他到現在,他一直打那株仙人掌的主意,從聖誕節禮物到來年的感恩節,肯尼沒有一年放棄過。

  這也成了他們兩人之間頗富趣味的角力。

  「要不要隨便你,我說過了,我手頭上至少有……」

  「好吧,回美國後,我會親自送到你家。」

  辜成聶耳邊傳來肯尼的訕笑聲,他不禁將所有的損失歸罪到她身上。

  「對了,你有多久沒回台灣了?」肯尼刻意輕描淡寫地問。

  辜成聶沈默半晌,嘆口氣低聲說:「二十多年了。」

  「你還記得嗎?」

  「我一直想忘記。」辜成聶的情緒被拉進回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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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3 PM


第九章

  方伶媛回國後並沒有到雜誌社銷假上班,或是返回台北住所。

  她一下飛機就連夜趕回屏東老家。

  帶著一身的疲憊與一顆破碎的心,她這時候只需要家人的關懷與安慰,順便給自己緩衝的時間。

  鄉下的空氣清新自然,與台北的混濁截然不同。可能剛從美國回來,她對於老家的寧靜有如在美國一般地習慣。

  家人一如往常,對於回巢的倦島無私地敞開胸懷,沒有詢問、沒有質疑,就是理所當然地將她再度納入懷中。

  閒晃兩天後,她將行李拆箱,取出黃色的袋子。

  打開袋口,手拉著底部,將裡面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與CHEN在一起二十多天的點點滴滴全都攤在桌上。

  她正坐在書桌前,擺好新聞稿紙,準備著手這篇越洋的專訪報導,卻沒有辦法寫出一個字。

  臨走前,他已經賦予她專訪報導的權利,照理來說,她可以無所忌憚地使用所有蒐集到的資料,但她每寫一個字卻都害怕會對他造成負面的影響或是傷害。

  她知道自己已經喪失身為媒體記者公正不偏的態度,對他,她放了太多的感情,又怎能寫出中立的報導呢?

  所有的底片早已沖洗出來,她時而發笑時而皺眉地仔細觀看一張張的照片。

  他不算是非常帥氣的男人,但卻吸引她所有的目光。

  當他笑得露出牙齒時,比一個大男孩還要調皮。他回頭看她時,兩眼亮得動人心弦。

  只是,他的神情偶爾會陷入沈思,每到那個時候,她都會覺得他離自己好遠好遠。

  到底過去有什麼樣的記憶在困擾著他?是幼年時在台灣的記憶嗎?

  方伶媛突然想到雜誌社最近與一家資訊公司連線,付費使用他們所建立的資料系統;其中包括國際及國內各地方的新聞內容,據說資料可溯及數十年前。

  她找出記事本裡的使用手則,連線上去,不帶任何希望地進入索引系統。

  她先打入「辜」字,卻發現有上萬筆資料。

  她苦笑著,剛才才自信地認為自己在過去二十多天中,已經獲得所有的資料,現在卻無法從上萬筆資料中再篩出她要的東西。

  帶著玩笑性質地,她打入他的名字「辜成聶」繼續索引。

  當螢幕上出現兩筆資料時,她著實嚇了一跳。

  第一筆資料是同名同姓的學者,五年前發表的一篇學術論文。

  第二筆資料則是一篇中部地方性報導,時間在二十三年前。

  「辜成聶」三個字呈現綠光,夾雜在新聞報導的內文當中。

  二十三年前被他刻意忘掉的往事,卻讓她藉著現代電腦挖掘出來。

  當她讀完報導時,淚水早已滴下臉頰……

  ※※※※

  兩眼帶著熊貓黑眼圈,方伶媛意志消沈地緩慢步入辦公室,無精打彩地走進總編室,噗地一聲直坐在總編前的沙發椅上,半個人癱在裡面。

  她昨天才從屏東回台北,雖然一個月的假期還沒到,但她仍然決定今天回報社銷假上班。

  吳勉璜驚愕地盯住她憔悴的臉孔,有些訝異她沒打電話通知一聲就直接跑來上班。

  自從朱上校事件爆發後,他一直希望可以聯絡上她,卻苦無她的消息。

  他知道必須在她回台北前,讓她先有心理準備,卻不知道到哪裡攔截她。

  那件事影響的層面正在擴大,但由於對方尚未找來這裡,他也無法確定方伶媛是否已被捲入風暴中。

  但是,如果對方知道她已回國,她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我回來了。」方伶媛半垂著眼睛對總編說。

  「我看到了。」仔細瞧瞧她失意的眼神,吳勉璜納悶著這一個月來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削弱了她的氣勢,連一向耀眼的自信都全然消失。

  「對不起,我沒有順利的完成任務。」方伶媛垂下眼,語帶愧疚地說。「我只有蒐集到CHEN的一些相關資料,湊一湊勉強可以寫一篇報導,只是,我沒有當面採訪到他,可能無法有他個人的觀感與意見。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哪裡去的華人。」

  說謊是方伶媛目前能想到最好的解決之道,雖然他曾給予她全面報導與刊登照片的權利,但她還是決定保留不用,讓他可以繼續擁有個人想要的隱私權。

  讓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就此塵封。

  「沒關係,我知道這件差事本來就不容易,剛開始就沒有期待妳能真的達成任務,妳把手邊的資料彙整一篇報導給我就好。」看到像消氣皮球的她,吳勉璜一方面是無力苛責,一方面是不知如何開口朱上校的事。

  「對不起──」方伶媛仍是愧疚,覺得自己違背了工作倫理。

  「我說過沒關係了,妳才剛回國吧!」

  「回來幾天了,先跑回屏東老家,昨天晚上才回台北。」

  「還有時差問題嗎?」

  「沒有了。」

  兩人之間突然陷入沈默,方伶媛誤以為總編雖然嘴裡不說,事實上卻是責備她的,畢竟美國往返飛機票及一個月的假期,都是他批准通過的。現在幾乎雙手空空的回來,他當然會不高興。「對不起,總編,我知道這件事讓你失望了。」

  吳勉璜從沈思中醒來,知道她誤解自己的反應。

  「不是的,伶媛,報導的事真的不要在意,我說過就當做是放假算了。現在比較大的問題是妳出國前寫的軍方工程弊案那件事。」

  「喔,銷售量好不好?」

  吳勉璜直視著她。「我沒有將報導送出去。」

  「你怎麼可以──」方伶媛震驚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伶媛,這個人背景複雜,我們根本搞不過他的。」

  「就因為如此,所以才要透過媒體刊登的力量來制衡,不是嗎?」她說得鏗鏘有力。

  「是嗎?」吳勉璜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也知道要維持正義公理,但有時候,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那妳的朋友陳欣欣失蹤了,又怎麼說?」

  「什麼?」方伶媛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妳走後一個禮拜,她將消息放到頭條新聞,我知道照片應該是妳給她的。這件事就這樣曝光了,但是朱上校被約談後第二天,等檢方想約談她時,她就失蹤了,一直到現在。其實我也是為了保護妳,才會派妳去美國作專訪的。」

  方伶媛表情錯愕地站著,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一封出於好意、幫忙好友的信件,居然會害她惹上麻煩。

  而如果不是總編將報導壓下來,今天失蹤的主角可能就是她了。

  「妳也不用太難過,這幾天消息又平緩下來,檢方手頭沒有底片也沒有證人,根本拿朱上校沒法子。只要他沒事,妳的朋友很快就會回來了。」

  方伶媛可不那麼樂觀,腦海中不斷閃過朋友受苦的模樣。

  「好了,妳就再休息幾天才回來。記住,這件事只有妳我知道,回去後把底片毀了。」

  「不!」方伶媛堅定地搖頭。「我要將底片直接交給檢方,我也要當檢方的證人。」

  吳勉璜臉色大變,他沒想到她在這節骨眼上還想當英雄。

  「伶媛,不要把事情複雜化。」

  「我已經決定了,事情是由我而起,就應該由我來解決它。」說完,她抬起皮包就直衝大門,完全不顧總編在身後的喊叫。

  ※※※※

  方伶媛像一陣風似的跑回套房,沿途神色凝重、氣憤填膺,她一定要將壞人繩之以法,她當初選擇記者這行業就是為了要伸張正義,不是要隱善揚惡的。

  但是當她進房看見兩小時前整潔的屋子,被翻動成了垃圾場之後,她的信心動搖了。

  她咬住發白的嘴唇,踏入混亂的室內,頓時覺得恐懼,這才知道總編所謂「關係良好、背景雄厚」的涵義。

  她在這場遊戲裡面,根本毫無保護。

  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捉住她,快速地掩住她的嘴巴,她驚恐地無聲嘶喊,雙腳亂踢。

  「不要動,玫瑰,是我。」辜成聶低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她靜下來時,他放開了她。

  方伶媛馬上轉過身,如同見到親人一般,踮起腳尖,雙手緊抱住他,將頭埋在他寬厚的胸前,嚎啕大哭起來。

  當他看見房門虛掩時,恐懼奪走他的呼吸,他以為自己晚了一步。那一瞬間,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有多深。

  「不用擔心,我會幫妳處理一切的。」他輕拍著她的背部,彷彿在哄小孩。

  「我……我……你不知……道……」她抽抽搭搭地泣不成聲。

  辜成聶嘆口氣。「我什麼都知道,我們已經和對方接上頭了,現在,只要將底片交還給他們,一切都會沒事的。乖,去把底片找出來。」

  方伶媛抽噎著,張著淚眼迷濛的雙眼,踩過被拋在地板上的衣物,走到一個隱密的夾層,抽出底片交給他。

  她已經累得沒有辦法再對抗惡勢力。

  辜成聶查看底片後交給肯尼,他知道如何處理才能讓事情落幕。肯尼望了眼倚偎在朋友懷中的嬌小身軀,免不了又調侃一句。「原來新品種的玫瑰沒有刺。」

  辜成聶瞪了朋友一眼,卻低頭溫柔地對著她的頭頂說:「還是有刺的,只是你看不到罷了。」

  ※※※※

  辜成聶幫她收拾一下簡便的行李,帶著她住到下榻的五星級飯店,等候肯尼的答覆。

  方伶媛不發一語地跟著他,知道自己不宜再留在套房,他們必須預防對方反悔,飯店至少是個公開場所,多少安全點。

  電梯直上頂樓的總統套房,沿線警備森嚴,看得出肯尼在台灣也調派了不少人手過來幫忙。

  當房門關起時,兩人面對面站在客廳,雖然分開才不過一個多禮拜,感覺卻像是隔世相見。

  辜成聶伸手撫順她的髮絲,感謝自己能夠及時趕來。自從知道她的處境之後,他和肯尼第二天就搭機飛來台灣,害怕與恐懼一直佔據著他,這種情緒一直到親眼看到她安然無事時才解除。

  在他的注視下,方伶媛神情有些靦腆,她囁嚅地開口:「對不起——」

  他一把抱她過來,緊摟在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打斷了她的道歉。

  「不要說了,天啊,我原本還以為會晚了一步——」他的聲音流露出痛苦的煎熬。

  方伶媛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淚流滿腮,她從沒想過在她的背叛之後,還有機會再見到他。說來也真巧,朱上校的事讓她有機會到美國與他相戀,分開後,朱上校的威脅又將他送到她身邊。

  嚴格說來,她還真要感謝總編,不過,他如果知道自己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促成一對戀人,他一定會更加不悅。

  想到這裡,方伶媛低低笑了出聲,精神又恢復了大半。

  辜成聶疑惑地抽離身體,低頭看她。「我以為重逢的場面應該是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

  方伶媛嬌笑著道:「我們和一般人不一樣。」

  「是嗎?那我們應該屬於哪一種劇碼?」他又將她抱緊了。

  「公主和農夫經過一段不甚愉快的衝突之後,公主返回國門,誰知道宮廷裡的壞人想要謀奪王位,遠方的農夫獲悉消息,馬上乘著獨木舟營救公主。當他看到公主的第一眼時,他說──」方伶媛刻意將故事停在這裡,希望他能接下去。

  「公主,我來救妳了!」辜成聶大力地拍拍胸脯,裝出泰山救美的模樣以增加戲劇效果。

  「公主說,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她仰起小臉,期待地看著他,心頭小鹿怦怦地跳動。

  他的眼睛閃爍著戲謔的光芒。「農夫說,因為玉米田再過幾個月就要收成了,我需要多一個人手來幫忙收割,公主順便可以借我一些壯丁回國務農。」

  她臉色一沈,雙肘想用力地推開他。

  辜成聶柔情笑著低頭吻她,不讓她得逞。「好,好,我知道這不是妳要的版本,再重新開始好了。」

  方伶媛決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公主說,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農夫說,因為──我愛妳。」雖然仍微笑著,但辜成聶眼裡有深情。

  她感動得眼眶發熱,卻又想起兩人上次分手時,他曾對她說過「我愛妳」三個字對美國人是沒什麼意義的字眼。她趕緊再確認一次。「是美國式的,還是台灣式的?」

  辜成聶聞言開懷大笑。「有什麼差別嗎?」

  「有,你自己說過美國人……」她急切地解釋,想喚起他的記憶。

  「我知道自己曾經說過什麼。」他打斷了她。「那時候我是個混蛋。無論是美國式或是台灣式,全都是真心的。」

  「是嗎?」方伶媛欲言又止。

  「怎麼了,還有問題呀!一個高傲的公主不應該問太多的。」

  「最後一個了。」她撒嬌地說。「公主問農夫,你會原諒我曾經因為愚蠢而犯下的錯誤嗎?」

  辜成聶知道她是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她的歉意,也希望得到他的諒解。

  「農夫說,我原諒妳,但是罰妳要耕田務農五十年。」

  方伶媛嘴巴大張,直覺地砍殺條件。

  「五十年太久了。」

  「好,好,五年好了。」他慷慨地以一折計算。

  「還是太久了。」

  辜成聶將手滑到她的腰部,兩人下半身緊緊貼住,方伶媛感覺到腹部處有硬挺抵著她。

  「這樣好了,公主可以完全不用務農,但是要負責替農夫暖被,滿足他辛勤工作後的需求。」

  「這個簡單。」

  方伶媛欣然接受這個條件。為了表現高度的誠意,她伸手撫摸他已然硬挺的部位,看著它在她手中更加壯碩堅硬。

  辜成聶捉住她的手,他想要馬上在客廳裡和她做愛,又怕她今天受到太多的驚嚇。

  「玫瑰,妳可以嗎——」

  在他一番剖析之後聽見他叫她玫瑰,方伶媛沒有了先前的質疑。對他,玫瑰是對她的暱稱,畢竟,他已經完全知道她的缺點,不會再期待她是基因改造後的無瑕品種。「我當然可以,難道農夫還有時差的問題?」

  辜成聶沙啞地笑著。「妳很快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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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0-7-14 04:34 PM


第十章

  辜成聶被門鈴吵醒,她則在他的懷中睡得安然,猶如小孩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抽離枕在她頸背的臂膀,想讓她多睡一會兒。

  從臥房走出來,他看見從客廳到房間一路被他們扯破丟棄的衣物。這些日子她應該是累壞了,也許是再度重逢、盡釋前嫌,令他們激烈地渴求對方。

  一直到她終於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卻還無法抑制地再一次要他。

  當她光溜溜站在他面前時,他還是想起水仙,感覺和第一次在游泳池畔見她裸泳的時候一樣。而當她的雙手挑逗地撫過他的全身,用豐盈的胸部若有似無碰觸他時,他想到玫瑰花的嬌嫩與含苞時的羞澀。

  她對他來說,就是溫室裡栽植的新品種玫瑰,混合著玫瑰與水仙的特質。

  他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不是想在她身上進行改造的工程,而是想依照她的迷人特質,去創造出一株足以代表她的花朵。

  辜成聶想到當她大腿緊緊夾住他的腰部時,他在極度的感官中隱約嚐到痛楚的興奮,就像被玫瑰的刺紮到一般。

  他很慶幸地發現,在這次事故當中,她並未喪失她的刺。

  她維持正義公理的理想、她的高傲、她的自尊、她的堅強,都是她的刺,而這也是她迷人之處。

  只是,當這些會危及她的安全時,他就必須要採取適當的行動,有效地阻止她的莽撞。

  門一開,肯尼的頭探了進來,眼尖地看到滿地凌亂。他馬上後退倚在門框上,饒富興味地說:「嘖,嘖,我好像聞到花朵開放的芬芳。」

  辜成聶訕笑著,肯尼在這次事件中,絕對是最大的幫手。

  「情況如何?」

  「一切OK,對方接受我們的條件,收底片、放人質、忘掉玫瑰。當然,前提是所有的人必須忘掉整件事情,封住自己的嘴巴。」

  「玫瑰的朋友呢?」

  「安然回家了,身體有點虛弱,但是還好。自從被綁架後,她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所以,沒知道太多實情。」

  「謝謝你。」辜成聶感激地拍著朋友的肩膀。

  「別客氣,等你回家收到帳單之後,再謝也不晚。」肯尼轉頭離開,還不忘叮囑一句:「記得我們的約定喔。」

  「什麼約定?」

  「那株仙人掌。」肯尼得意地吹著口哨離開。

  辜成聶關上門之後,覺得口渴,順道轉至廚房倒水,在黑暗中不小心被東西絆倒,他反射地咒罵一聲,坐在地上摸著發疼的腳趾。許久,才起身開了燈。

  方伶媛清醒地聽到他們兩人的交談,還有房內的聲響,聽到他的咒罵聲時,她不禁屏息以待。

  五分鐘後,辜成聶拿著一盤點心與飲料回房,看見她怪異的表情。

  「怎麼了?」他放下餐盤,又躺在她的身邊。

  「你剛剛撞到東西?」

  「是呀,腳趾撞到冰箱旁邊的櫥櫃。」

  「沒注意到嗎?」方伶媛神情緊張地盯著他。

  「也不知道,」辜成聶檢查著腳趾,不經意地回答。「廚房暗暗的,看不到東西在哪裡。」

  方伶媛安靜地看著他,過了半晌,他終於知道怎麼回事了,他先是訝異地張開嘴說不出話,察覺到自己的蠢樣時才閉上。

  「看來,我已經克服黑暗的恐懼了。」

  「是的,恭喜你了。」

  辜成聶將她擁入懷中,心中感覺非常圓滿。「我想,那是因為妳在我身邊的原因。」

  方伶媛沈默了會,謹慎地開口。「CHEN,前幾天我在網路資料裡找到一個二十三年前的報導,是有關辜家的事。」

  他閉上眼睛,有一度想再次封閉自己,不願多談。幾經掙扎後,他強迫自己去回憶二十三年前的事。「妳知道我父親自殺的事?」不等她回答,他接下去說。「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他從公司拿些藥回家,服毒自殺,那可能是他認為最有效的方法吧!」

  「他為什麼要自殺?」

  為什麼?因為懦弱、因為一時想不開?他實在沒有資格評斷。

  「他一直賣田舉債擴充藥廠,自殺的時候,事情已經是十分惡化。」

  「家人不幫忙,朋友不幫忙嗎?」

  「祖父對他本來就不甚諒解,至於朋友方面,本來是答應借他錢,後來又反悔了。」

  「為什麼?」

  辜成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因為在借錢之前,他看到一篇有關於父親舉債與經營不善的報導,他害怕借出的錢收不回來,所以反悔了。」

  方伶媛張大雙眼,現在她知道他對媒體的反感是其來有自的,二十三年前一篇可能是無心的報導,卻不幸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

  「對不起──」

  「沒必要,又不是妳的錯。」辜成聶咀嚼著苦澀的味道,打開回憶的門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痛苦。

  方伶媛則想著自己以前所堅持的正義,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偉大。朱上校的事讓她有極大的無力感。「CHEN,朱上校會怎樣?」

  「辜成聶低頭輕吻她的額頭。「放心好了,善惡自有分明,只是我們永遠搞不清楚它是怎麼運轉的。」

  ※※※※

  今天是方伶媛最後一天上班,下個月她要在美國結婚。

  對於這個熟悉的辦公室與成疊的資料,她仍是相當不捨,她走進總編室,對這位提攜她的長官告辭。

  「總編,謝了,所有的事。」曾經,她認為總編處理朱上校的事過於消極,沒有盡到媒體應盡的責任,但陳欣欣見過面後,她才知道他救了她一命,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吳勉璜看著這位從前像個黃毛丫頭的小女孩,在短短數月之間,變得成熟穩重,不禁質疑是愛情的力量,還是她終於看到了現實。

  「說什麼,妳是我的愛將耶,妳一走,我可就少了得力助手。到美國之後,還打算寫些東西嗎?」

  方伶媛搖搖頭。「暫時休息,我還不知道要如何調適以前與現在的想法。」

  吳勉璜瞭解地點頭,他也曾經這樣走過來。

  「休息一下也好,將自己重新歸零,再出發。」

  「總編,有空到美國來找我,辜成聶有的是房子,隨你愛住哪裡就住哪裡。」

  說起這件事,他可就得意了。

  「誰曉得我居然會湊合一對佳偶,要不是我派妳到美國,現在妳還在這裡爬格子寫稿。」

  方伶媛微笑以對,緣分的確是很奇妙的東西。

  這時,外邊突然喧鬧異常,秘書直接衝進總編室。

  「伶媛,快點來,外面有妳的快遞,好大一包,比超大型冰箱還大耶!」

  方伶媛皺著眉,想不出來還有誰會寄包裹給她。她走出總編室,果然看到一個超大型紙箱立在地上,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上面寫著她的名字。

  在同事的鼓譟下,她慢慢地解開包裝外的絲帶,拿起剪刀,剪開紙盒黏接處,心裡卻也難免七上八下地。雖然朱上校信守雙方約定,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但他會不會有一天想不開,寄個炸彈給她?

  她用力地豎起耳朵,想聽聽有沒有滴答聲,無奈,周遭的情緒一直在沸騰。

  拆完所有的封條後,她深深地深呼吸,鼓起勇氣一把拉開盒蓋。

  當盒蓋打開時,全辦公室一片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過了一會兒,才陸續發出讚嘆聲。

  「天啊,好漂亮喔!」

  「這是什麼?我從來沒看過這東西。」

  「哇,這是怎麼長出來的?」

  方伶媛圓睜著雙眼,看著眾人目光的焦點。

  一株株與她頭頂及高,每片花瓣都有一個手掌大的「植物」站在她的眼前,與她對視。她稍微退了一步,瞇著眼,才看出這植物長得有點像巨大的玫瑰花,只是大花瓣較為柔軟豐厚、莖上的刺較為厚軟、散發出較清淡的玫瑰香味。

  盒內共有十二株,清一色都是白色,更遠一點看,又有點像水仙。

  同事推推她的手肘。「伶媛,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能不能吃?」

  「我也不知道。」她仍處於震撼當中,喃喃地回答。

  有人從盒中撿起一張卡片,交給她,她看見辜成聶歪七扭八的中文字跡,不禁莞爾。

  雖然兩人決定定居在美國,但他卻也開始重新回到台灣這個睽違已久的地方,前一陣子,他們的足跡踏遍山區海邊,他同時也採擷了不少樣本回去。更可貴的是,他決定發憤圖強學好中文,目的是為了看懂書架上一本數百年前的中文古書,裡面記載上萬種植物的特性。

  卡片內只有短短的幾個字。

  我愛妳,玫瑰。

  方伶媛拿著卡片,獨自怔忡地傻笑。

  同事又推了她一把,不甘被冷落。

  「伶媛,到底這是什麼,有沒有名字什麼的?」

  方伶媛燦爛地笑笑,回答:「它就叫『玫瑰』。」

  眾人發出不以為然的聲音,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不滿意。

  「玫瑰才不是長這樣呢!」

  「為什麼不取一個特殊一點的名字,像是『未來之花』、『第五元素之花』、『二十一世紀之花』,每一個都比玫瑰好。」

  眾人七嘴八舌出著餿主意,方伶媛笑著將花送給每個人當作臨別的禮物,一直到她踏出門口,還聽得到他們熱中討論的聲音。

  「你覺得這像玫瑰嗎?」

  「喂,這可不可以賣錢呀?」

  「玫瑰、玫瑰,糟糕,看久了我居然忘記原來的玫瑰長什麼樣了。」

  「是呀,說不定以後的玫瑰長這樣。」

  ※※※※

  非洲大草原

  頭頂上的大涼扇啪啪地作響,方伶媛坐在椅子上,輕鬆地交疊雙腳,手握著冰涼的玻璃杯,感受水珠滲出的沁涼。

  辜成聶從她後方走來,傾身從背後親吻她的額頭。

  「在想什麼?」

  「在構思新書的架構。」

  「上一本不是才交稿嗎?」

  「我閒不下來嘛!」

  結婚後,方伶媛跟著丈夫跑遍鄉村農田,當他忙於工作時,她則在一旁體會不同景觀、不同人情帶來的感受,而她也發現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有一個故事正在發生。

  可貴的是,這些故事不僅真實,而且溫暖人心,完全不像她以前執筆寫的社會新聞,充滿暴力與衝突。

  每有感動之後,她試著寫下來,三個月後,她將作品寄給總編,總編馬上在雜誌裡開闢專欄,將她的作品刊登在上面。每一次出刊,都獲得很大的回響。接著便有出版商主動和她聯繫出書的事。

  上個月,她又跟著丈夫來到非洲進行一個基因改造實驗,希望能夠培育出適合這邊種植的食物,有效解決非洲饑荒的問題。

  她則常與村落裡的婦女在一起,學習她們生活的方式,同時也教導她們一些基本的衛生常識。

  現在她的生活與以前截然不同。他們都不曉得單憑自己的力量能有多少貢獻,但至少是個開端。畢竟,他們比許多人幸福許多。

  「上一本是母獅子養育小獅子的故事,這又是什麼?」辜成聶笑著問妻子。

  從她臉上的光芒他知道她很快樂。非洲實驗的工作是她鼓勵他的,現在,他覺得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你覺得將這裡居民的生活點滴寫下來,讓大家知道不同世界人的生活情況,如何?」

  辜成聶點頭表示支持。

  「喔,剛剛我和肯尼通過電話。」

  「他還好嗎?」方伶媛十分喜歡這位特立獨行的朋友,他還是他們結婚時的男儐相呢。

  「他很好,每天快快樂樂地看著我的仙人掌,怎麼會不好?」辜成聶還是久久無法忘懷這件事。雖然一株仙人掌挽回妻子,是非常划算的事,但他還是不免嘮叨幾句。

  「有什麼新聞嗎?」

  「他提到台灣有人傳消息給他,說朱上校已經在一次軍事演練中不幸因公殉職,請他告知可能會關心的人。」

  方伶媛差點滑落手中的玻璃杯,心中震撼不已。

  朱上校那件事她到最後無法挺身而出,一直是她心裡的疙瘩,她也常常在想,自己是否放縱了一個壞人繼續為非作歹。

  「你覺得是意外嗎?」

  辜成聶聳聳肩。「這世界自有一套運轉模式。」

  他攬著妻子的肩膀,兩人觀看落日餘暉,心中卻是滿載希望。

  還有什麼事情比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還要重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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