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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制和沉靜
人的功夫到底如何，在年輕時常常看不準。因為，人們不論年輕時多麼強大，在年歲老去之際，我慢之心滋長，自制力漸弱，總會把那些功夫慢慢丟失。
弄到後來，就好像一點功夫都沒學過似的。年輕時學了啥、練了啥，那些逞才炫人的本事，彷彿只是一場傳說，虛幻得很荒誕。
所以我們在歷史上看到那麼多前明後暗的君主，晚節不保的大臣，何以變化會這麼大，也就都不難理解了。
我半生所見，迄今為止，很少看到像阿母這樣始終如一的人。
她真是天生的性情穩重專注，不管做什麼，總是能沉下心來，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做下去。
即使她已經快九十了，也一如往昔。
像我寫的這樣的書，我只是讓他沒事隨便翻翻而已，她居然就一頁一頁讀下去。
她的學歷只有小學程度，那個年代是二戰後期，小學生們有整整兩年都在美軍的空襲警報中度過。
因為無法好好接受國民教育，和她年齡相當的小學畢業生，其實和文盲沒有太大區別。
我大姑姑和她只差一歲，到銀行辦事情，因為什麼字也不認得，總要帶一個年輕晚輩陪她出門。她其實有一張小學畢業證書，但就是不認得字。
阿母則深以不識字為恥，當年的蘇校長非常疼愛她，給了她一本國語字典，她便發瘋了似地拿著字典苦讀，只要街上有任何招牌標語的字不認得，非弄清楚不可。
所以她到現在仍然能讀報紙，在她們同輩的那些人裡面，她的閱讀能力算是很罕見的。
但是這畢竟是講國學講經典的書，我上課又時常引經據典，難度密度都很高，年輕人讀起來都不免有點耗神費力，對阿母來說，我其實不敢期待她能看得下去。
昨天回家，看到書裡夾著一隻鉛筆當作書籤，原來，阿母就像平常讀書一樣，讀到哪兒，便把鉛筆夾在那兒，下次接著讀。即使這麼硬的書，居然也照讀不誤。
我拿著書正在對妻驚嘆，正好阿母走了進來。她說，你講的話我都看得懂，但是你引用的那些句子太深了，真的不懂，只能跳過。
我的天啊。阿母，你能這樣讀已經非常驚人了，太令人驚嘆了。
我真心覺得，阿母的自制和沉靜的功夫，都非一般人所及。我們四個兄弟，都只能抬頭仰望，永遠都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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