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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12:48 PM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0 01:00 AM 編輯

【書名】:東籬南山相與還

【作者】:丁月

【內容簡介】:

  她躺在青竹榻上。已是子夜,南山上寒氣重,她覺得身子冷得很。正想抬手去拉那薄被,卻猛得感覺全身經脈都被抽動了一般,疼得她輕呼了一聲。

  她不甘心,幾次試圖用真氣沖擊穴道,卻無功而返。心裡,只得反反復復咒罵著那個點她穴道的十四師哥。

  正在心裡罵得起勁,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著頗為淒涼。

  一個黑影沒入了屋子,那人向著竹榻緩緩靠來。身上的血腥之氣在屋裡彌散。

  她卻敏銳在那濃厚的血腥之氣裡,聞到了些許迤邐糜爛的味道。心裡便不由得一涼。

  果然,那人走到榻邊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她冰涼的肩頭。她叱道:「放開!」

  那人靜了半響,卻也並未把手抽回。她感到那人靠著她而坐的地方,被褥微微有些粘稠。她皺眉道:「你在流血?」

  那人渾身猛得一顫,便將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肩頭。她感覺到他手上有幾道裂開的口子,那些傷口裡溫熱的液體蹭在她的肩頭,麻癢難當。她正待繼續開口詢問,那人卻已經輕輕俯下身子,向她的唇上湊去。

  她心下一緊,叫了聲:「你要幹嘛?」右手本能地想向那人臉上甩去,卻又一次觸動了經脈,那句本是該義正言辭的「你要幹嘛」,到最後幾個音節時卻變了調,竟成哽咽。

  當那人冰涼的唇覆上自己時,她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歐陽悠,你若敢——你若敢今日欺負我,我定要你受百倍於此的折磨,再將你挫骨揚灰!」

  那人正在解她衣帶的手停了一停,黑暗中,她只聽到他無比淡漠的聲音,像是在敘述一件和自己毫無干系的事一般:「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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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12:53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0 PM 編輯

  第一卷:青山隱隱水迢迢
  第一章:流金醉銀
  
  煙花揚州。早春二月。寒冬未褪,城內卻是紙醉金迷,一派春意盎然。
  
  揚州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傑地靈,風情萬千。就算在腥風血雨的武林中,名氣也是響當當的。
  
  一來,“無所不知”暗香閣的總壇就在揚州城內。暗香閣產業極大,亦正亦邪,這二十年來靠買賣江湖消息而名震天下。據說,如今的閣主,竟然是個不滿二十的小姑娘。
  
  再者,揚州城外南二十裡,是鼎鼎有名的東籬山莊。“流金醉銀,東籬白莊”,做著替人保管貴重物品的生意。風傳山莊裡,機關迷宮,五行八卦,戒備重重。
  
  一個憑販賣秘密而發家,另一個靠保守秘密而揚名,本應該是水火不相容,可這些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金琬芸依然清晰記得,一年前,她第一次來揚州的光景:當日細雨霏霏,她還是個初出江湖的黃毛小丫頭,跟在十三師哥身後,和暗香閣的梅閣主有過一面之緣。時隔一年,她第二次來到揚州,早已物是人非,只能孑然一身地前去拜會東籬白家的現任莊主。
  
  她金家與白家淵源深厚。可惜她爹半癡半瘋,十多年前抱著她離家出走,一不留神就和她失散了。她流落街頭,卻機緣湊巧,被師父收養,待如己出。這十年來,她拜師學藝,安心待在師門,從未想過要來什麼東籬白家。
  
  不過大多數時候,老天爺不會讓你的人生一直那麼舒坦地過下去。大半年前,師父亡故;最近半月,師門大變,被仇家到處追殺。她思來想去,天下之大,竟然只有東籬白家這麼個容身之處。
  
  所以,當她最終躺上東籬山莊某間客房的紅木大床時,心裡是很感慨的。白二管家的話猶在耳邊回蕩:“金姑娘,你先歇息一晚。明日我為你引見莊主。”
  
  月上樹梢。白二管家的話語在她腦子裡飄來飄去了一百遍後,金琬芸終於無奈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夜幕深沉卻毫無倦意,一向是很讓人頭疼的。
  
  窗外,星辰閃耀,萬籟俱寂。
  
  一年前,十三師哥奉師命夜闖東籬山莊,結果深受重傷,差點把小命也丟了。沒想到,她武功差了十三師哥一大截,今時今日,倒是輕而易舉地坐在了山莊裡。如若被他知曉,定是會吹胡子瞪眼一番:“十五師妹,東籬山莊機關重重,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你少拿話來唬我!”
  
  往事重重疊疊,紛沓而來。她在山莊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新月彎彎,拖出她心事重重的影子。
  
  夜深,人不靜。遠遠的東首一間廂房內,飄出兩人模糊的對話。金琬芸年紀雖小,內力不淺,隱隱地,便聽見了“南山教”三字。
  
  她微微一怔,瞬時回過神來,飛快地往東邊飄去。
  
  一聲歎息清晰入耳:“如果五大門派殺了他,以平群憤,倒也無話可說。可為什麼偏偏要吊著他一口氣,日日折磨?”
  
  “莊主,你有所不知。江湖風傳,此人是南山教主歐陽瀟的侄子。南山教作惡多端,教主和眾多弟子如今下落不明。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擒住,各大門派哪有那麼容易放過他?” 那聲音,是今日引她入莊的白二管家。
  
  金琬芸心中倏然一痛,不由得停下腳步。
  
  只聽白二管家續道:“那人全無內力,卻在被擒之時連殺一十四人,奇不奇?”他的聲音頓了頓,又神秘道:“更奇的是,那一十四人是如何死的,在場幾百個高手,愣是沒一個看明白的。”
  
  那莊主輕咳一聲:“殺人於無形,倒是頗像歐陽瀟的作派。”
  
  “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卻鐵骨錚錚。這半個月來,五大門派挑斷了他的經脈,將他從鎮江一路拖回嵩山……”白二管家的聲音低了低,“我聽人說,少林寺每天大刑伺候著,竟然撬不開他的嘴巴。”
  
  那莊主揶揄道:“少林寺如此折辱他,然後廣發英雄帖,召集各路英雄上嵩山聚議。這是要昭告天下他們慈悲為懷麼?”
  
  金琬芸緩緩倚上廊柱,嘴角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
  
  廂房內靜了片刻,只聽那莊主又輕歎道:“南山教殺戮雖重,少林寺嚴刑拷打也決非光明磊落之舉。既然這英雄帖都投到了東籬山莊,我也無妨上嵩山去看看,若能化干戈為玉帛,也算是功德一件。”
  
  寒風驟起,痛入骨髓。
  
  “十四師哥,終於讓我打聽到了你的下落。”金琬芸的身體,不知不覺往下滑去,“還記不記得我曾發過的誓?我要你這輩子,生不如死。”
  
  衣帛在牆漆上輕觸而過,發出細微的絲絲聲。屋內有人喝了一聲:“誰?”一條白影翻窗而出,疾然欺來。廊上火光微動,未等她反應,那人已停在面前。
  
  白二管家的聲音急急傳來:“莊主留情,這位是金劍聖的孫女金琬芸姑娘。”
  
  那人隨手挑起身邊的燈籠。燭影搖曳,映出一位翩翩公子。他倏然一笑:“原來是芸妹,在下東籬山莊白心然。我先前聽人稟報,說你來了山莊,本想今日便來看望你,無奈俗務纏身,未抽出空。沒想到,芸妹倒是自己尋了過來。”
  
  金琬芸的祖父劍聖金玉逢是他白心然父親白沖雲的恩師。他叫金琬芸一聲妹妹,合了禮數,也頗蘊親切之意。但這話裡頭,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她夜間擅自走動的不滿。
  
  金琬芸訕訕道:“我睡不著,到處逛逛……”
  
  白心然一擊掌,從屋內喚出人來:“夜路難走,快引金姑娘回房。”
  
  金琬芸臉上一窘,只好隨著那個家僕,繞過幾個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心然緩緩轉身,問道:“那在南山之顛被擒之人,可曾打聽到他的姓名?”
  
  “復姓歐陽,單名悠。”白二管家躬身答道。
  
  =======
  
  金琬芸在東籬山莊的第一晚,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熊熊大火。
  
  她跟著幾位師哥師姐邊斗邊退,最終撤入了南山主峰上的臥波雲龍殿。
  
  緋紅肆虐,纏繞過殿前的青竹一片。她以前很喜歡青竹,那一刻,卻不知為何,巴不得它們被燒得干干淨淨。
  
  恍惚間,她聽到一個不寒而栗的冷漠聲音回蕩在大殿裡:“都隨我來。”
  
  她再也忍不住,又氣又羞:“你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該死的人是你,為什麼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我,我恨透了你——”
  
  那人回頭,冷冷看著她,抬手搭上她的肩頭,容貌卻不甚真切。她微一低頭,只見他指尖汩汩鮮血,觸目驚心。
  
  然後,一抹艷紅撲面襲來。她長吁一聲睜開眼,日上三竿。
  
  白二管家不知何時已在門外,恭謹道:“金姑娘,對不住。莊主有要事需離莊一月,不如先讓我帶你去見見老夫人?”
  
  金琬芸心知白心然必是去赴嵩山少林之約,胸口無故一悶,臉上卻裝作毫不在意,點頭道:“也好。麻煩你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一處水榭旁。簷下橫匾,“故淵居”三個大字清秀雋永。她微微一愣,那筆法行雲流水,頗為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正想得出神,白二管家已經撂起簾子,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金琬芸聽人說過,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俊朗不凡,當年以一手“流金劍”揚名武林,惹無數江湖女兒浮想聯翩。白家的門檻,被各色各等提親的人踏壞了一次又一次。就連馳名江淮的風家堡,也是托少林方丈覺榮大師作媒,欲將風家大小姐,許配給白沖雲。正是在武林同道以為好事將成之際,突然傳出消息:原來那風度翩翩的白沖雲,早在成名前,就和金陵行醫世家的齊落霞一見鍾情,同結秦晉之好。只是他少年曾遇勁敵,為免累及家人,才迫不得已金屋藏嬌。

  如今強敵已除,那含辛茹苦,隱匿在徐州多年的齊落霞和十歲獨子,便被風風光光地接回了東籬山莊。
  
  這獨子,就是如今的莊主白心然。
  
  金琬芸坐在一旁,偷偷望去。齊落霞雖年過四十,柳眉杏目,不掩當年明艷之姿。只是眼睛裡,迷了一片意興闌珊。
  
  “你就是金家兄弟的閨女?”她淡淡地開口問道。

  “是。晚輩金琬芸,家父金霄。”

  “金家兄弟……如今可好?”聲音依舊淡淡的。

  “晚輩十多年前就和家父失散了。”

  “哦,是這樣。”還是淡淡的,激不起一絲波瀾。
  
  屋裡有些冷場。火盆裡紅光跳躍,辟啪作響,襯出滿屋寂靜。金琬芸覺得尷尬,只好尋了個話題:“白夫人,東籬山莊家業那麼大,你這裡倒是冷清……”
  
  齊落霞的臉上總算擠出些興致:“我何嘗不想早日添丁?可心然年近而立,卻始終不肯娶親,說什麼沒有遇到中意的女子,我無論如何也勸不動他。”她說到此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抬眼問道:“芸兒,你可有婚約?”
  
  金琬芸心中一緊:爹爹曾念叨過,她一出生便定了門娃娃親。女婿,正是白家的三公子。
  
  白家成名江湖已久,只有白心然一棵獨苗,誰也沒有聽說過什麼二公子三公子的。她以為爹爹神志不清,一定是在胡言亂語。可偷偷瞅著齊落霞的表情,似乎兩家真有婚約一般。
  
  她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爹提過幾次,說將我許配給了白家三公子,可是——”
  
  話語尚是在齒間流連,“匡當”一聲,那本是慵懶埋在太師椅裡的齊落霞直直地挺著腰,手肘微抖,竟然把一旁桌上的茶盞打翻了。
  
  金琬芸一驚,愕然望著齊落霞。只見她面色慘白,許久之後,終是道:“芸兒,對不住。三公子出生沒幾年便夭折了——是我疏忽,不曾通知你家人。這婚約,也不能再作數了。”聲音裡,隱隱透著一絲不甘心。
  
  金琬芸以手扶額,奇道:“原來白家還真有三公子!”
  
  沒想到,爹爹雖然瘋癲,女兒的婚姻大事,倒也不曾胡謅。
  
  齊落霞扶上桌面,指尖微彎,深深扣住茶壺,緩緩道:“我的二兒子采然,我的——哦,三公子悠然,都是命薄之人……”
  
  金琬芸點頭,瞅著齊落霞怔怔的模樣,怕她思子情深傷了身體,便尋了個借口,退出房來。
  
  初春的院子裡,寂靜無聲。
  
  她心中惆悵:清白不在,這輩子,怎麼可能還嫁得出去?
  
  想到此處,忿意襲來,隨手折下幾株杏花,任由它們在春風中凌亂散去。
  


  第二章:黃緞白綢(1)
  
  胭脂叢中過,不沾一點紅。這是對黃仲清再合適不過的評價。
  
  此時的他,正是慵懶地躺在徐州孤鴻樓的胭脂叢裡。
  
  “你今天擦的,是西域的‘流沙香’?”他漫不經心地捏著一個紅衣女子的手,又湊近另一綠衫女子,半真半假地笑道:“你身上的‘貴妃醉’可真要讓我醉了——”
  
  他生的極是好看。這種好看,並非陰柔之美。相反,他天庭開闊,劍眉星目,一笑起來更是神清氣爽,讓人眼前一亮。
  
  這麼個英俊瀟灑穿著鏤花杏衣的年輕公子向任何一個青樓女子調情,都是不可能得不到回應的。那綠衫女子又怎能例外,半推半就地嗔道:“黃公子,奴家害羞——”
  
  正是郎情妾意春光正濃的時候,大堂裡聲音大作,生生攪了這一番嫵媚風情。黃仲清的手微微一滯,不由朝樓下望去。
  
  大堂裡刀光劍影,幾個身穿玄衣的雲間派弟子正在圍攻一個白衣老者。
  
  黃仲清並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打斗。他只觀察到一件事:那就是這幾日的孤鴻樓裡,住了許多武林人士。一所青樓,平時多是富家子弟,現在卻擠進無數江湖莽漢,難道不是很奇怪?
  
  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黃仲清知曉這些人的目的。因為,他和這些人有著同樣的目的。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們有著同樣的目的。
  
  正想得出神,旁邊一桌有人猛然向樓下喝道:“都什麼時候了!各門各派正要共往少林同心協力,商議如何清剿邪教余孽。你們雲間派今天,卻是來內訌的不成?”
  
  黃仲清皺了皺眉頭,心道:好好的南山教,在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名門正派嘴裡,倒變成了邪教,真是諷刺之極。他臉上殺氣頓現,憋了半日,卻最終按下怒火,繼續心不在焉地撩撥身邊女子的頭發。
  
  樓下沉默半晌,終於有人朗聲說道:“唐三,我派與你之仇,將來必當討還!”只聽腳步聲匆匆,幾人瞬間便已離去。
  
  黃仲清心裡覺得好笑。近幾日,徐州城裡,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來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市井小民都頗為好奇:這些背刀負劍之人來去匆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尋常百姓不見得知道,他黃仲清心裡可明白得很:
  
  大半個月前,五大門派集結了幾百位好手攻打南山教,一把大火燒了山,一等一的高手死了一半,卻幾乎沒有抓到什麼南山教門徒,教主歐陽瀟的氣息更是一點也沒有聞到。
  
  當然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們的確在南山之巔重傷了歐陽悠。偏偏可氣的是,這個歐陽悠,全無內力,倒是硬氣得很,被擒之後,不發一言。五大門派連番上陣拷問,什麼奇刑異罰都往他身上招呼過了,竟然從他嘴裡套不出一個字來。
  
  人人均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南山教各大弟子如今下落不明。留著這些人散落江湖,必將是件極其可怖的事。
  
  短短一年間,南山教已血洗華西第一派天山琅琊,火燒華中第一堡淮左風家,被滅滿門的各教各派有十家之多。

  偏偏南山教行事詭異,若大的一個江湖,竟然無人知曉教主歐陽瀟諸多弟子的真容。如若再不打探出點消息來,恐怕江湖白道都將死非其所。
  
  五大門派無計可施,只得廣發英雄帖,請各門各派共聚嵩山少林。或是寄希望與江湖白道聯手,共剿余孽;或是有人使得奇法,能撬開那歐陽悠的嘴巴。
  
  這徐州,偏偏不巧,落在幾條去嵩山的必經之路上。徐州城不大,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客房供不應求。也不知是誰想的餿主意,說這青樓裡錦羅玉衾,暫住一夜也無妨。這才引了無數五大三粗的人到孤鴻樓來投宿。
  
  可憐了這些細皮嫩肉的姑娘啊,黃仲清頗有些憐花惜玉地想道。
  
  他不經意地朝門口瞥去,猛地心中一沉:怎麼是他?!黃仲清默默啐了一口,臉上不露聲色,晃晃悠悠地抱起綠衫女子,朝樓後廂房走去。
  
  他自知這是生死攸關的當口,萬萬不能讓門口那人看見自己,否則小命難保。因此一邊加快了步伐,一邊笑意盈然,挑逗著懷中女子。在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微微有些醉了的公子哥,正熬得不耐煩,准備和懷中佳人獨處一室,共度良辰美景。
  
  門口進來那人,手持香扇,溫潤雋永,玉樹臨風。
  
  早有人迎上前去,嘖嘖道:“白公子,你也去赴少林嵩山之約?”
  
  那人一合扇子,目光流盼,含首微笑,端得是一派翩翩風采,正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
  
  孤鴻樓後院。二樓廂房。
  
  窗外,早春霞光如火,映著東方慘淡的魚肚白。
  
  黃仲清側了側臉,身旁的女子鮮嫩欲滴,半掩著荷花映日的綠色肚兜,酣睡夢中。昨晚好不容易在孤鴻樓的大堂裡避開白心然,今日需起個大早悄悄離開才好。
  
  他主意已定,便輕輕翻身下床,收拾行囊掩門而出。正待離去,卻聽到一片嘈雜之聲,向後院湧來。一時間,打罵聲,吆喝聲,驚得廂房裡熟睡的客人紛紛出來探查。
  
  該死!黃仲清蹙眉默啐,探身往下一看,白心然和一位家僕也從樓下一間廂房緩緩踱出,雖是匆忙之間,仍生生透出一副大家公子的瀟灑派頭。只見白心然微微抬頭,似要朝他這裡望來,嚇得黃仲清急急地伸回了頭。
  
  他心裡正思量盤算著該如何不露聲色地溜走,猛然聽到利器破空之聲,方向不偏不倚,直朝他撲來。
  
  黃仲清暗暗叫苦:這下,只怕白心然必定是會注意到他了!

  生死攸關,他不及細想,人一側身,一枚鐵蓮子便擦著他左肩而過,牢牢釘入身後門板。那枚鐵蓮子是用純厚的內力打出,釘入門板後,板上的紅漆簌簌而落。

  最讓人驚歎的是,鐵蓮子的沖力,將門板從左到右,震開了一條一指寬的裂縫。
  
  這一手干淨利落。有些離得近的武林人士甚至忍不住喝起采來。
  
  黃仲清倒退一步,心下大驚。這股內力,這個場景,在過去十幾年的春夏秋冬裡,他看過無數次。他是如此的熟悉這個內力,熟悉到讓他倏然間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
  
  正如他意料中的,那個聽了十幾年的聲音從樓下冷冷傳來:“十三師弟,好久不見?”
  
  黃仲清緩緩回頭,英俊的臉上從未有過的蒼白。
  
  樓下那人,面容清,細目薄唇,雖是黃衣黑帶的少林俗家弟子打扮,但這副容貌,他朝夕相處了十來年,如何能不認得?只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何時變成了少林弟子?他又為何要尋滋於自己?
  
  他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應諾一聲。這不應該是他暴露身份的時刻。若應諾了這一聲,豈不是前功盡棄?他咬了咬嘴唇,驚疑不定,只能怔怔地看著來人。
  
  那人見他不答,嗤鼻一笑:“十三師弟,原來你伶牙俐齒,也會有語塞的時候啊!”
  
  言畢,不等黃仲清有任何反應,向周圍看熱鬧的人一抱拳,朗聲道:“在下少林寺凌宸,本名凌生塵。十多年前誤入南山,見過南山諸弟子的容貌。半年前終於尋到機會,脫逃魔教。劫後余生,大徹大悟,因此拜入少林門下,一心向佛。”他聲音誠懇,讓人動容。
  
  旁邊數十位少林弟子,也同念道:“我佛慈悲!”在場的武林英豪,初聞凌生塵曾入南山教,都心生警覺。聽完他一番肺腑之言,不由竊竊私語,好些人不禁信了幾分。
  
  凌生塵續道:“我今日前來,打攪各位雅夢,實在是事出緊急。只希望在場各位,能同心協力,為武林共鏟余孽。”說著,他緩緩抬起手,遙指樓上佇立不動的黃仲清,臉色冰冷陰沉,語調斬釘截鐵:
  
  “此人,便是南山教主歐陽瀟座下第十三弟子,黃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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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0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2 PM 編輯

  黃緞白綢(2)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幻死夢生,南山歐陽”,正是這一年來的武林大忌!
  
  霎那間,人人色變。有些沉不住氣的,早已是拔劍提刀。只有幾個久經市面的老者,還有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依然是沉靜如水。
  
  白心然臉色不變,一把檀香扇,緩緩搖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黃仲清。
  
  黃仲清此時心下已涼,早已顧不上什麼白心然黑心然,直直望著樓下的凌生塵。
  
  有些問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終於有了眉目:南山教入口機關重重,為何五大門派能輕易攻入?二月初一歐陽悠毒發,為何攻教的日子恰恰選在那時?
  
  他心中把凌生塵裡裡外外罵了千遍萬遍,臉上卻露出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輕輕倚欄,柔聲道:“閣下莫不是認錯人了吧?在下是徐州本地人士,和‘幻死夢生,南山歐陽’又怎會認識?閣下可是和我結了什麼怨?非如此這般污蔑於我?少林乃天下第一派,就這麼不問青紅皂白欺負人的麼?”
  
  他說這話時,夾雜著徐州當地口音,表情甚為純潔無辜,眼眸中波光閃動,似是被冤枉了般,頗為可憐,怎麼也不像殺人魔頭。
  
  這一番舉動亦假亦真,旁人都看癡了,一時不知究竟誰對誰錯。
  
  除了被擒的歐陽悠,武林中並無人知曉南山弟子的真容。若黃仲清一口抵賴,的確也沒有什麼憑據真能說他是南山門徒。
  
  凌生塵早有准備,冷哼一聲:“我剛才的鐵蓮子,試問在場各位,有幾人能躲開?”那枚鐵蓮子,力道強勁。一般的江湖人士,就算躲閃及時,也需連躍數丈。但看那黃仲清,年紀輕輕,竟然只是微微一晃,便輕輕巧巧避開了。
  
  他續道:“既然你說你與南山教毫無瓜葛,可請閣下表明師從何人,以證清白?”這番話合情合理。群雄紛紛點頭,向黃仲清望去。
  
  黃仲清啞口無言,心中焦急。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只聽樓下有個溫潤的聲音娓娓而起:“凌居士,捨弟采然年輕氣盛,未曾踏足江湖。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看在東籬山莊的面子上,高抬貴手。”
  
  黃仲清一愣,樓下白心然早已合上香扇,朝凌生塵深深一揖:“至於捨弟的武功,獻丑獻丑,正是在下所教。”
  
  白心然少年成名,眾人多半見過他。他這話搶出,群雄都是一驚,看看白心然,又看看黃仲清,仔細一瞧,發現兩人神態之間,長得的確有些相像。東籬山莊莊主武功高超,其弟身懷絕技,自然也不是難事。
  
  黃仲清怔在原地,不明白白心然為何幫他解圍。
  
  他依然清晰記得第一次與白心然相遇的光景。
  
  那日天清氣爽,正是踏青訪友的好時光。他一路掠過揚州城外的柳綠蔥青,悄悄溜進了東籬山莊。這顯然不是什麼訪友,更像做賊心虛。因為他黃仲清,那時奉了師命,鐵了心要去東籬山莊偷一張紙箋。只是他好不容易避開重重陷阱達到目的地,白心然已經默默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他和白心然在柳樹下對拆了幾百招,最終還是他輸了。當時,他已經挑飛了白心然手裡的劍,勝券在握。哪想到,白心然處驚不亂,隨手折下一根柳條,往他臉上拂去。他猝不及防,不慎被劍氣帶到,震傷了任脈。
  
  受了點內傷,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蒙在臉上的黑紗,被白心然挑了去。
  
  杏花飛舞,他那英俊而純真的臉龐在春風吹過後更顯清峻。他自知已無退路,手上暗暗用力,做好了最後一搏的准備。
  
  離他幾步之遙,白心然茫罔不動,只是愕然看著他,眼底劃過無限的驚訝和躊躇。
  
  高手對決,不能全神貫注,可是大忌。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疾然後退,縱身上牆,在白心然猶豫的瞬間,逃離了東籬山莊。
  
  他自知當日容貌已被白心然瞧見,因此這一年來行走江湖,處處躲著東籬山莊的人馬。所以,他才會在昨晚,看到白心然出現在孤鴻樓門口時,遁身而去。
  
  按理說,今日今時,白心然豈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他狐疑地望了一眼白心然,他身旁那名家僕已不見蹤影。白心然莞爾一笑,眼角卻向黃仲清身後的廂房飄去。
  
  黃仲清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接口道:“不錯。凌居士,不知我們東籬山莊究竟是何處冒犯了你,你竟然要如此顛倒黑白?我知道了——”他笑吟吟地揮了揮袖子,故作驚奇地拍手道,“我這廂房裡的姑娘,是你的舊相好?”
  
  此話一出,人言嘈動。少林寺大鬧青樓,已是奇事一件。闖樓之因,是為了青樓裡一位姑娘,傳揚出去,莫不是滑稽之極?
  
  凌生塵臉色鐵青,沉聲道:“你說你是揚州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卻為何自稱徐州本地人氏?你莫要抵賴,我可打探得清楚——門口的嬤嬤說你昨晚自稱姓黃!”
  
  有幾人頷首附和:“不錯,那些姑娘叫他黃公子。”
  
  黃仲清正待反駁,只聽白心然笑道:“凌居士或許是平日勤於練武,不知江湖逸事。是否聽聞過,在下年幼時曾與家母寄居於徐州數年?家父為避人耳目,以‘黃’對‘白’。因此家中弟子,出門皆稱姓黃。”
  
  這番典故,在場有不少人知道。許多人紛紛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凌生塵再三被白心然搶白,不由怒目斜視:“白莊主,你向來不理武林中事,卻為何要幫這毛頭小兒?難道東籬山莊,和那邪教有淵源麼?”
  
  “凌居士,我東籬山莊不參與武林紛爭。可此人確是捨弟,也做不得假。”白心然抬頭掃了眼黃仲清,“弟弟,還不快去把東籬山莊的腰牌拿出來給凌居士看看?”
  
  黃仲清心道:我哪來的腰牌?眼角卻瞥見那名家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白心然身邊。他何等聰明,已然會意,扶額道:“是了!昨晚春宵帳暖,我一定是忘在了凌居士舊相好的繡榻上!”話音未落,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他飄然進門。燭台旁正躺著一塊翡翠腰牌,正中鏤刻小篆“東籬”二字。
  
  他抄起腰牌走出廂房,往眾人眼前一晃,對著那正氣得七竅生煙的凌生塵道:“你看好了!這可是上等的南疆碧玉,如假包換。” 他又是狐假虎威地抬出東籬山莊的名號來:“少林若要挑釁東籬山莊,東籬山莊可不會任人欺負,必當如數奉還!”
  
  凌生塵知道白心然武功深不可測,一手“流金劍”名揚天下。再加上個黃仲清,若是兩人發起狠來,十來個高手都不一定勝得了。更何況如今的形勢,周圍這些武林人士,交頭接耳,一臉不信地望著自己,似乎都更願意袖手旁觀。
  
  他自知時機已錯,歎了口氣道:“黃仲清,這次讓你躲了,下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你有本事,就待在白莊主身邊一輩子!”說話間,他做了個手勢,這數十少林弟子,立刻退了個干干淨淨。
  
  黃仲清心裡才松了口氣,卻到白心然沉聲道:“一大清早你就胡鬧麼?跟我進來!”他說此話時,臉上莊重威儀。眾人均想:這白二公子果然是初出江湖便與少林結怨,做大哥的當然要好好訓斥一番。
  
  只有黃仲清暗暗發怵。他知道,這一進屋,定沒甚麼好事。白心然,早已認出了他。可要是不進屋,剛才那出戲,便算是白演了。凌生塵尚未走遠,若是折回,加上孤鴻樓裡這麼多江湖人士,恐怕是大大的不妙。
  
  黃仲清暗歎道:我怎麼就如此倒霉!臉上笑意燦爛,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向白心然走去。
  
  才跟著進了門,白心然已是欺身上前,往他胸口點去。黃仲清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反身一跳,正待動手,只聽白心然緩緩道:“黃公子,你還是不要還手比較妥當。否則,外面那麼多英雄好漢,你的下場恐怕不會比歐陽悠好到哪裡去。”
  
  黃仲清聽到“歐陽悠”這三個字時,心口不禁一痛。那一日血光沖天,歐陽悠為了救他,全失內力,才落得如今生不如死的下場。他曾發誓要救歐陽悠於水深火熱之中。因此現在,絕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刻。
  
  他淡然一笑,垂手不動,眼睜睜看著白心然步步靠近,輕拂過他身上數處大穴。
  
  在失去意識的一剎那,他感到白心然在他耳邊輕輕吹道:“黃公子,在下冒昧,想帶你去個老地方。”
  
  =======
  
  黃仲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他正欲運氣,卻驚覺身上大穴受阻,竟然是一點內力也用不出來。他苦笑了一下:現在的自己,和那日南山之顛的歐陽悠,又有什麼區別?
  
  這大半個月,他一直避免去想歐陽悠。他天性豁達,從不願自憐自傷。更何況,他向來不甚喜歡歐陽悠。為什麼不喜歡?倒一時也答不上來。
  
  或許是歐陽悠身上陰戾之氣太重?歐陽悠相貌柔美,可偏偏行事狠辣,下毒偷襲從不手軟。黃仲清最擅觀察人意,唯獨這十四師弟心深似海,一點也琢磨不透。
  
  他甚至懷疑過,師父是不是歐陽悠暗中害死的?這種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師父雖一直病重,卻並未有彌留之象。所以,當那日歐陽悠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師父已逝的消息時,黃仲清是很惱怒的。
  
  “十四師弟,”他瞪著歐陽悠譏諷道,“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
  
  歐陽悠甚至都沒多看他一眼,冷冷道:“師父遺命,讓我接掌教主之職。”
  
  沒有師父的親筆遺書,僅憑歐陽悠口頭之辭,這個遺命如何能讓人相信?他們一幫師兄弟姐妹,自然大多是暗中不服的。尤其是十五師妹金琬芸,時不時地鬧出些事端來。
  
  這也不能怪他們。師父仙去的當口,只有他歐陽悠一人在場。師父素來不喜歡歐陽悠,可對他黃仲清,對大師兄都頗為器重。論請論理,都該由大師兄來做這個教主之位。更讓人生疑的是,師父生前顯然頗為不放心歐陽悠,曾逼迫著他在眾師兄弟面前,飲下無解之毒“南柯一夢”。
  
  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們師兄弟都疑著歐陽悠,甚至還起過念頭要暗殺歐陽悠。可那日危急萬分,歐陽悠卻以己之命助他們逃脫。他向來心機深沉,必然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場會很慘吧?
  
  黃仲清在看到歐陽悠轉動機關的那刻,便已相信,當日師父是真的要傳位於歐陽悠。因為生死攸關,他不僅不計前嫌,還能一如既往的沉斂如水。這種魄力,黃仲清自歎弗如。
  
  “記住,下山之後,大師兄就是新教主了。”歐陽悠按著機關一臉平靜。然後,他緩緩轉身,不再看他們:“至於我,就不勞你們費神了。”
  
  這是十八歲的歐陽悠對著步蘅薄,莫道殊,洛瑤,黃仲清和金琬芸,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人逃的。”黃仲清自語道。轉念一想,卻有些心痛,如果沒有那“南柯一夢”之毒,說不定結局便大大的不同了。
  
  他正胡思亂想,白心然的聲音悠悠響起:“你醒了麼?”
  
  他微怔抬頭,只見白心然背對著門,臉隱在陰影裡,晦暗不明。
  
  黃仲清環顧四周:屋中擺設陳陋,積滿灰塵,必是久未有人居住。豎耳傾聽窗外,並無車水馬龍之音,卻隱隱有柴火炊煙之聲,便明白他正在某偏僻小巷的深處。
  
  他嗤鼻一笑:“這就是你說的‘老地方’?果然破舊得很。”他臉色一轉:“你將我全身大穴封住,是要私刑拷問麼?”
  
  白心然神色端莊,作揖道:“黃公子言重了。一年前與黃公子在東籬山莊一別之後,在下極為掛念。今日大動干戈,只是想請教黃公子幾個小問題而已。”
  
  黃仲清默啐了一口:什麼“一別”?什麼“掛念”?這些名門正派,就知道拐彎抹角!臉上卻擺出一副畏懼的表情來,對白心然道:“我只是個行走江湖的小人物而已。一年前為生計所迫,不得已在山莊裡得罪了你。‘南山教’的事,千真萬確與我無關啊!”
  
  白心然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裡的扇墜,沉默良久方道:“你真的不記得這間屋子?”
  
  黃仲清一愣,這間屋子,的確是看得眼熟。他垂眼不語,暗自琢磨著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心然續道:“你的本名,恐怕也非‘仲清’二字吧?”
  
  黃仲清聽聞此言,驚愕抬頭。
  
  白心然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有些恍惚地說道:
  
  “黃公子,這裡是,徐州楊柳巷。”
  
  黃仲清只覺得心底深處猛地一顫,有無數東西被拉扯了出來,不由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白心然望著他,眼神柔和,如窗外和煦春風一般,直直吹到他的心底。
  
  黃仲清驚疑不定:這東籬山莊又不是“無所不知”暗香閣,怎麼勢力竟然大到連他的身家老底都被打探出來了?
  
  徐州楊柳巷,是他記憶底處從不願意被觸碰的一個地方。那裡,是他所有記憶開始的起點。
  


  第三章:徐州事舊
  
  十七年前。十月初一。寒雨連江。黃仲清五歲。
  
  他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倒在一個小小的庭院裡。滿院的屍體,觸目驚心。夜雨潺潺,畫出一地血色迤邐。
  
  那一夜對他的刺激甚大,以至於他始終想不起來,在那一夜之前,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在那裡?那日,偶然路過徐州的師父歐陽瀟,從滿身血污的他身上搜出一個布包。布包的一角繡著個“黃”字。布包裡,只有一小段斷頭斷尾殘破不堪的紙,上面依稀可見“寄仲弟清”四字。想來,他是有個大哥的。可惜,他對自己的兄長失去了所有的印象。
  
  他只記得師父用黑油布裹著他穿梭在楊柳巷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顫聲道:
  
  “那是齊娘子家——”

  “她家大兒子才十歲就中了秀才,今晚是請鄰居吃飯的。”

  “不知惹了什麼人,她帶著兩個兒子逃了。”

  “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
  
  想來,自己的父母兄長定是那齊娘子家的街坊好友。本是喜慶之事,卻天遭橫禍。
  
  他一個人在那裡回憶往事,悲從心來,早已忘了被白心然點了穴道,怔忪道:“這裡,是徐州楊柳巷,齊娘子家?”
  
  白心然聞言,臉色淒苦,悲道:“弟弟,你終於肯承認了麼?”
  
  黃仲清本是滿腔傷感,聽他開口,胸口一凜,回神驚道:“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早已忍不住,淚光漣漣,上前抱住他,歎道:“你方才如此生疏地稱呼她為‘齊娘子’,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原諒娘棄你不顧麼?”
  
  黃仲清只覺得自己的心被抽住一般,不由猛吸一口氣:原來當日的齊娘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老夫人齊落霞;那個考中秀才的大兒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只是,為什麼他卻要咬定自己是那個二兒子?
  
  他有意探查究竟,臉上神色便定:“實不相瞞,我五歲險遭不測,受了驚嚇,很多事情記不清了。她為何要棄我不顧?”
  
  “她本是想尋著我和爹再回去找你的……她說,出城後你被石子割破了腳,無法行走,便將你藏在草叢裡,以免被仇家發現。只是……我們回那裡時,你已不見蹤影……我們,我們遍尋不著你——”說到最後,他淚眼模糊,哽咽氣塞。
  
  黃仲清松了口氣,重復道:“你是說,她把我丟在城外草叢裡?”
  
  白心然微微一愣,將他抱得更緊,語無倫次:“你也不能全怪娘……當日仇家追殺,她不會武功,心裡必然畏怕得很,只是一時驚懼而已——”聲音卻逐漸矮了下去,似乎底氣不足。
  
  黃仲清低頭思忖:當日他醒來時,明明在齊娘子的家中,而不是甚麼草叢裡。單憑這點,便已不符。可心裡不知為何,總有些失落,終是忍不住一時癡罔,問道:“事隔多年,你又如何敢肯定,我是你二弟?”
  
  “你雖然成人,可容貌與幼時十分相像,我當日在東籬山莊挑落你面紗時便已察覺。本想拉住你問個究竟,不料一時猶豫,被你掙脫了去。你今晨在孤鴻樓裡和凌居士對質,說話夾雜徐州口音,神態更是宛如小時候淘氣撒嬌的模樣……你又姓‘黃’……我思念你多年,絕不會看錯。”
  
  他說到動情之處,不由感慨萬分:“那晚本是和街坊鄰居一起吃飯。沒料到卻招來仇家,兄弟分別多年……早日如此,當日何必大擺宴席……”
  
  黃仲清心頭怒意漸起:當日慘案,全因白家而起。可最後慘遭毒手的,是他家這樣的無辜百姓。那白心然言語之間,竟然輕描淡寫,漠不關心。
  
  想到此節,他忿意難按,反手便向白心然虎口大穴抓去,沒料到血氣上湧,阻滯於被封穴道之間,眼前一黑,倏地便昏了過去。
  
  ====
  
  白心然看著陷入昏迷的黃仲清。官道顛簸,夕陽透過車櫞縫隙,一起一伏地灑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馬車早已出了徐州城,徐徐向西而行。
  
  他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一旁的白二管家身上:“我帶他同去嵩山,是否不太妥當?”
  
  白二管家欠身:“莊主,你那麼肯定他是二公子?他自稱失憶,前事不記,難保不是利用你思弟心切,設一個局,乘機混上嵩山。”
  
  “他的容貌神態,實在是太像了。”白心然眼神蕩得極遠,補了一句,“像到——我無法懷疑。”
  
  白二管家道:“少林不做無把握之事。只怕昨日凌生塵所言非虛。他是南山教的弟子,到時候跟著你上了嵩山,難保不出什麼岔子。”
  
  白心然心下明了:白二管家並非虛張聲勢。昨日楊柳巷裡,黃仲清情急之下強沖穴道,雖然終究是因真氣阻滯而昏迷,但內息純正,早已把自己點的幾處大穴盡數沖開。如此修為,其師必然成名已久。
  
  若帶他同上嵩山,萬一他胡闖硬來,該如何收場?若不將他帶在身邊,他身份已洩,江湖險惡,難保不被人偷襲。這進退不得,頗為尷尬。
  
  白二管家見他神色起伏,手裡的扇子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便知他心軟,不由輕歎:“也罷!莊主,我不管其他的。不過你需讓他明白,以他一已之力,要救歐陽悠,無異於飛蛾撲火。”
  
  只聽“哼”的輕蔑一聲,從馬車一角傳來。黃仲清不知何時已醒,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心然微側回頭:“弟弟,你可醒了?”
  
  黃仲清驚道:“你,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坐到他身旁,溫柔道:“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你是真的記不清以前的事,還是埋怨娘當年棄你不顧,我都要盡一個大哥的責任,好好照顧你。昨日在楊柳巷老宅,我……”
  
  黃仲清一楞,出聲打斷:“昨日楊柳巷?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二管家插嘴道。
  
  “該死!”黃仲清啐了一口,心中大急:三月初一,便是少林召集群雄商議對付南山教之日,到時候,歐陽悠必然又會被當眾羞辱一番。這眼看著時間越來越少,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白心然把他的表情瞧了個一覽無遺,緩緩捏起他的手:“弟弟,我知道你心中所念何人。不瞞你說,我此行前往少林,也正是為此事而來。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嵩山高手良多,不是你能硬闖的。”
  
  他的頭往前湊了湊,撩過黃仲清額前碎發:“那五大派做事不甚光明,我不忍看到殺戮,意欲化解一場干戈。在昨日未見你之前,我已想好了一套言辭,決意去做個說客。就算阻止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你也應該是留的青山在,從長計議較為妥當,萬萬不可玉石俱焚。”
  
  黃仲清心裡哼了一聲:你認我為弟,我便是那價值無雙的美玉;歐陽悠與你無親無故,他便是一文不值的卵石?他剛想譏諷幾句,眼見白心然眼神柔和,並無咄咄逼人之態,頭腦不由冷靜下來。

  仔細一盤算,也無甚必要和白心然鬧翻。一來他身份已洩,白送來一個哥哥,有個護身能暫保周全。二來正好借機混上嵩山,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
  
  想到此處,他轉了轉眼睛,露出副恭順的神色來:“我明白。一切全憑哥哥作主。”
  
  白心然聽他終於叫了自己一聲“哥哥”,不由大喜,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夕陽,在兩人不同的心思中,漸漸沒入地平線。
  
  =====
  
  白二管家覺得今天的黃仲清不尋常,很不尋常。
  
  這一路西行,話最多的非他莫屬。
  
  “大哥,去嵩山只有這一條路麼?這官道怎麼這麼顛簸?我的腰也要被震斷了。”

  “大哥,你比少林方丈的功夫差多少?我們兩個人和他打,有沒有勝算?”

  “大哥……”
  
  可下午剛入登封城時,他還一臉興奮。到了晚飯光景,他竟然意興闌珊。飯碗裡的菜被他攪動了半天,都快爛成了泥,沒有減少半分的跡象。
  
  白心然顯然也注意到了。
  
  “二弟?”

  “嗯?”

  “你可是身體不適?”

  “嗯——哦,不,我很好。”
  
  白心然環顧四周,客棧人聲嘈雜,多是前來赴嵩山之約的武林人士。他皺了皺眉,也不再多問。
  
  正吃得興起,臨桌二男一女三人結帳起身。大堂擁擠,那女子竟不慎失去重心,倒向了心不在焉的黃仲清。黃仲清頭也不抬,伸手一托,生生停住她下墜的身體。還沒等那女子回過神來,黃仲清已是微微一攬,將她拉入懷中。這一托一攬出乎人意料之外,和那女子隨行的兩人呆在原地,並未出聲,也不上前阻攔。
  
  黃仲清擱下筷子,輕輕撫過那女子耳邊的亂發,笑道:“姑娘,你的頭發好像被吹散了。”說著,又湊近那女子嗅了嗅:“吹出一分香氣襲人。”
  
  那女子也不驚訝,只是反手一推黃仲清肩頭,掙開他的懷抱,一雙秀目明亮至極,深深看了他一眼:“公子見笑了。”話畢,便盈盈欠身向眾人一福,卻是往白心然瞥了一瞥,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似乎終於重拾了他的好心情,微笑抬頭,正是對上白心然意味深長的目光。
  
  ====
  
  夜已深。萬籟俱寂。
  
  登封酒樓的一間廂房內,黃仲清躬身而立,默然不語。
  
  一會兒功夫,二男一女從屏風後緩緩轉出,正是晚膳時鄰桌的那二男一女。
  
  黃仲清跨步上前:“弟子黃仲清,參見教主!”說著雙膝一彎,正要跪下,領頭的黑衣人伸手托住了他:“十三師弟無需多禮。我們師兄弟相見不易,趕緊商量正事才好。”
  
  這二男一女,便是黃仲清大半個月來未曾打探到消息的大師兄步蘅薄,九師兄莫道殊,和十師姐洛瑤。
  
  今日晚膳時,人多嘴雜,又有白心然在旁,當時他心下焦急,苦於無法相認。那洛瑤卻是機靈,裝作不慎倒入他懷中。黃仲清何等聰明,自然是調情一番,手裡早已接過悄悄遞上的布條。
  
  那布條,是洛瑤從身上扯下的,用飯菜裡的醬汁寫了他們的碰頭時間與位置。
  
  他們師兄妹四人久別重逢,沒有多大欣喜,反而心思沉重。
  
  步蘅薄歎氣道: “我們三人下山不久尋到了一處。沒過幾天,聽聞十四師弟被少林一路拖來嵩山。”
  
  黃仲清早知此事,再次被提及,還是禁不住心上酸了酸。據說,五大門派惱恨歐陽悠手段狠毒,被擒之時還一口氣殺了十四人,便將他雙手綁住,拴在馬車後,沿官道從鎮江趕到嵩山。這條官道顛簸不堪,黃仲清前幾日剛走了一遍,就算坐在車裡,也時時感到惡心不適。
  
  桌上暗燭跳動。眾人都是默然無言。步蘅薄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道:“我們一直沒有你和十五師妹的消息。一商量,想著若是你們脫險,知道十四師弟還活著,必然也會去救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少林嵩山而來,邊走邊打探……”
  
  黃仲清一跺腳:“你們難道忘了,十五師妹向來厭惡歐陽悠,她又怎會來此處救他!”
  
  洛瑤在一旁皺眉道:“十五師妹雖然不喜歡十四師弟,可當日十四師弟救了大家一命。她怎能扭捏於私情呢?況且,我實在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有什麼過節?”
  
  黃仲清搖搖頭:“誰知道呢?她本來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的。”
  
  “無論十五師妹在何處,事不宜遲,我們須盡快救人。”步蘅薄語氣堅定。黃仲清等人都是頷首點頭,早已忘了歐陽悠那日背對著他們說的那句“不勞你們費神了”。
  
  其實也不是忘了。歐陽悠任教主之初,眾人念他資歷淺,都是不服。但與五大派一戰,歐陽悠展現了驚人的膽魄。當時以為是天人永別,未料脫險後,聽說歐陽悠還活著,更是聽聞他受盡折磨,眾人如何能棄之不顧?
  
  步蘅薄突然笑道:“他若知道我們在這裡商議該如何救他,定是冷著臉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
  
  黃仲清跟著笑:“他怎能嘲笑教主?誰讓他把教主之位給你了?”
  
  步蘅薄點頭:“說的不錯。十四師弟這次,還真漏算了一招。”
  
  黃仲清突然想起那日孤鴻樓裡的凌生塵,便把凌生塵叛教一事細細說給眾人聽,只氣得莫道殊臉色鐵青,拍桌怒道:“半年前他離教不歸,害得我好生著急。他倒好,來個恩將仇報!竟然領了少林寺的人來捉你!”
  
  黃仲清輕聲道:“捉拿我也無妨。”他怔怔看著燭火,沉吟片刻,問道:“大師兄,那日你與十四師弟都對五大門派能順利攻入南山頗為不解,是不是?”
  
  步蘅薄點頭道:“不錯。南山教入口甚為隱蔽,又是機關重重,絕不會比東籬山莊的差一分一毫。我們倚山而守,除非他們極其熟悉地形,否則沒道理能那麼快進來。可這些機關,明明只有南山弟子才知道——”他突地眉頭一挑:“你是說——”
  
  “不錯!一定是六師兄。”
  
  步蘅薄憂慮道:“既然他存心與南山教為敵。我們此刻伏身嵩山腳下,處境頗為危險。他認得我們的長相,萬一被識破,後果難料。”
  
  黃仲清輕輕拂過襟口的流金蘇,嘿然道:“所以說,找東籬山莊的白莊主當大哥,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又將自己被誤認為是白心然之弟一事與眾人說明。步蘅薄頻頻點頭:“十三師弟,你這隨機應變的能力,無人能及。”
  
  黃仲清一笑:“我已探聽清楚,白心然是此次嵩山群雄大會的座上貴賓。他向來跳出武林紛爭外,少林頗為樂意找個中間人來主持大局。身為白莊主的‘弟弟’,我想,出入少林禁地自然也會容易些。”
  
  他突然壓低聲音:“這計劃雖好,卻有一個問題在。”
  
  步蘅薄知道黃仲清是怕凌生塵上山攪局,當眾又揭穿他的身份,便擺手道:“你放心。我們三人本無名帖,原本也混不上山。可若要在山下攔截凌生塵,倒是綽綽有余。”
  
  四人當下商定了暗號,便各自悄然散去。
  
  窗外,幾株野生的桃樹在黑夜裡孕了花骨朵,正待一朝黎明,含苞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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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2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3 PM 編輯

  第四章: 嵩山人冷(1)
  
  登封城就在嵩山腳下。其名乃女皇武則天所賜。自古就是游人攀登嵩山前的落腳之處。
  
  少林寺頗為重視東籬山莊。白心然昨日才到的登封城。今兒一早,已有兩個僧人攜一些轎夫馬夫來客棧迎客。
  
  賓主寒暄一番,白心然便吩咐白二管家准備行囊,即刻動身上山。黃仲清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出聲。只是在白心然向兩位僧人引見他“弟弟”時,才欠身唱了個諾。
  
  他不想引人注意,便默默跟著白心然出了客棧。步蘅薄一行人也正在門口。他迅速瞥了一眼,便隨白心然上了頂軟轎。
  
  少林寺為了這次嵩山大會,防備森嚴。連設了數重關卡,以防意外。黃仲清隨著白心然出轎幾次復又入轎幾次,心中頗為自豪:一個南山教,也可以搞得少林如此緊張狼狽。他想著,嘴角便微微往上揚了一揚。
  
  白心然與他同坐一轎,心情卻沉重異常,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問:“你昨晚吃飯是怎麼了?像丟了魂似的。”
  
  黃仲清慌忙收起了笑意,回道:“你放心,我不會做出格的事情。昨日只是感傷而已。”
  
  他說到此處,不由牽動真情,目光有些迷離:“我師弟他——雖然待人冷薄,還時不時喜歡拿些難堪的話來諷刺你,但並不是什麼大惡之人。我雖然有時喜歡捉弄他,其實一直,一直把他當親弟弟看——”他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大哥,你一定會說動他們的,對不對?”
  
  白心然手上用力:“我會的。”
  
  兩人對視,心思各異,久久無言。
  
  不多時,轎子停下。黃仲清一掀簾子,發覺正處在山上一塊極大的空地中。離轎子不遠處,立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和尚。為首一人,方面闊耳,慈祥溫和,腰纏四絲金帶,竟是嵩山少林方丈覺榮大師。
  
  兩人方才下轎,覺榮清亮的聲音已經飄來:“東籬山莊白施主光臨敝寺,覺榮不勝榮幸!”
  
  黃仲清耳膜一震,不由心中一驚。這聲音如洪鍾一般,覺榮大師的內力果真是如師父所說的,深不見底。看來這次救人,難上加難。他自忖如果和步蘅薄聯手,恐怕也不占上風。若再拖了一個重傷的歐陽悠,那是大大的不妙。不由有些煩躁焦急。
  
  白心然已經和覺榮客套了幾句。
  
  “大師,你的這番心意,在下明了。”他面帶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只是,在下想先見見此人。或許,能申明達義,勸動他。”
  
  覺榮點點頭:“老衲也正有此意。白施主行辭說令,江湖無人能及。若能勸服稚子,功德無量。”說罷,便回頭吩咐了兩個僧人幾句。
  
  黃仲清心中冷笑:那些和尚一定是看了歐陽悠陰柔的容貌又見他全無內力,就小瞧他。如果歐陽悠是稚子,這江湖上恐怕也沒有什麼人是高手了。臉上卻甚是恭謹,輕輕拉了拉白心然。
  
  白心然回了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伸手一拉:“覺榮大師,這位是在下的胞弟。久居山莊,未涉江湖,年已及冠。在下此次帶他來嵩山少林,也是想讓他長長閱歷,不知大師是否可行個方便?”
  
  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帶黃仲清一起去見歐陽悠。
  
  覺榮大師微微一愣。歐陽悠乃是重犯,一般武林人士決計沒有機會見到此人。不過轉念一想,東籬山莊聲名遠播,嵩山上如今又是防衛森嚴。諒這個胞弟也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便點頭道:“老衲自當與白施主行此之便。”
  
  他一轉身,白心然和黃仲清便恭謹跟上。有幾個級別較高的僧人也一同隨行。
  
  白二管家在遠處看了,不由擔心莊主,欲待上前。先前迎接他們的那位僧人抬手將她一攔:“白二管家,且隨我去看看廂房,不知令莊主是否會滿意?”
  
  白二關鍵只得翻了翻白眼,帶著其他幾個隨從,跟著他從另一條山路蜿蜒而下。
  
  ===============
  
  覺榮,白心然和黃仲清等人,穿過無數回廊山路。一路上樹林叢密,偶聞鶯歌燕語,本該讓人聽了心神氣爽,可此時卻是襯出縈繞著他們一行人的詭異氣氛。
  
  黃仲清只聽覺榮大師向白心然無奈道:“白施主,你待會兒可得費心些。這歐陽稚子陰狠狡詐,當日我派弟子聯合攻入南山。見他全無內力,便放松了警惕。沒想到稚子詭計多端,竟未發一言便連殺十四人。敝寺達摩堂二主持覺生大師及其弟子慧靜,都因此孽障而圓寂了。阿彌陀佛!”那幾個跟隨的僧人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
  
  白心然早知歐陽悠連殺十四人的奇事。此刻聽到,卻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達摩堂乃是少林寺頂尖高手雲集之所。二主持覺生大師是方丈覺榮大師的師弟,成名多年,在少林寺裡絕對是排行前十的高手。歐陽悠不單單殺了覺生,還同時殺了其他十三個高手。更可怖的是,他是在全無內力的情況下殺的!
  
  他有些疑惑:“這位歐陽公子,當真不會武功?他是南山教的弟子,或許學了什麼隱遁之法,瞞住了內力修為?”
  
  覺榮道:“他連殺十四人後,我們也有此疑問。因此等我們擒住了他,將他的身子細細探查過,也曾強行給他的奇經八脈注入真氣試他的武功底子,卻沒有什麼收獲。”
  
  白心然一驚:“如果他全然不會武功,這強行用真氣探查經脈的法子,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覺榮點頭道:“不錯。真氣一灌入,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敝寺‘易經丸’還有些功效,給他服下後,總算吊住他一口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白施主,你有所不知,以貧僧所察,這點苦楚他根本不放在眼裡。這一月的時間,我等嘗試了無數法子,縱是大羅神仙也熬不住,他卻生生挺了過來——此人面相柔弱,卻奇骨據傲。我等與他接觸一個月,未曾聽到他嘴裡發出過任何一個音,說過任何一個字。善哉善哉!此等奇人,若能皈依正途,必是可塑之才!”
  
  話語間,竟是充滿了敬佩欣賞之意。
  
  白心然沉默不語。一旁的黃仲清突然插道:“他既從未開口說話,你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字?”
  
  覺榮大師回道:“小施主所問甚是,這之中卻另有一段淵源。施主可曾想過,為何南山教如此隱秘,機關重重,五大派卻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順利攻入?”
  
  白心然皺眉:“難道說,有內應?”
  
  “不錯!南山教中有位弟子,三個月前迷途知返,前來投靠我少林。正是他詳細告知了南山教的機關秘密,也正是他指認了歐陽悠。”
  
  黃仲清心道:六師兄離教已有半年多,為何三個月前才去投靠少林?轉念一想:幸好他離教之時,師父尚在。因此他只知歐陽悠是南山弟子,不知後來師父仙逝。此番攻上未尋到師父和其他弟子蹤影,才會留他活口,嚴刑逼供。若是六師兄晚離教幾天,看到歐陽悠繼任了教主大位,恐怕如今歐陽悠早已遭了毒手。
  
  卻聽到白心然輕輕笑了聲,有意無意地對黃仲清道:“弟弟,咱們東籬山莊的機關秘密可要好好保守,不要要將來也出了個內應。”
  
  黃仲清知他指得是自己一年前擅闖東籬山莊之事,不由臉上一窘,只好嘿嘿應著。
  
  他們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最終來到一處絕壁前。
  
  那絕壁旁有個人工鑿出的山洞,離地一丈有余。位置隱蔽,難以發現。覺榮大師停足拱手:“白施主,此處乃是我少林關押重犯之所。洞內狹小陰暗,屈尊二位了。”
  
  白心然一擺手:“無妨。勞駕方丈大師親自引路。在下惶恐。”
  
  說罷,幾人互相點點頭,魚貫躍起,探身入洞。那幾個僧人初見黃仲清年紀輕輕,未免有些小瞧於他。現在見他身影飄逸飛入山洞,心下均暗暗吃驚。白心然“流金劍”成名已久,沒想到他的一個從未露面的胞弟輕功竟如此了得。東籬山莊,不可小覷。
  
  這山洞裡別有一番天地。他們穿過一段狹長的隧道,在盡頭停下。覺榮方丈轉動機關,眾人眼前倏然一亮。一個大廳呈現眼前。廳內紅燭高燃,牆上掛滿各種刑具。幾個僧人坐在大廳邊一張桌子旁,看到方丈,均躬身施禮。
  
  黃忠清四處掃視,不見有牢房,心下納悶。
  
  覺榮對那幾名僧人吩咐:“帶人出來。”兩名看守應聲上前,唱了個諾,走到一處牆壁下,摸著機關。大廳一角的地上便徐徐露出了個口,一條石階通向地下。只聽到地下泉水聲叮當,卻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估計下面是一處水牢。
  
  黃仲清心想,這些機關如此隱秘,如果不是有人示范,外人極難尋到。
  
  那兩人沿石階而下,一會兒便沒了聲響。大廳裡寂靜出聲,只有蠟燭燃燒的啪啪聲不時傳出。
  
  白心然愁眉不展,思忖該如何勸說。他見到這陣勢,自是明白歐陽悠已受盡酷刑,卻不曾開口。剛毅之人,若要調解,恐怕不易。
  
  黃仲清緊張異常,額頭上微微冒汗。他千思萬想的歐陽悠便在此處。不知道他好不好?傷得重不重?
  
  不大會兒功夫。只聽到鐵鏈相撞,水流擾動。兩個僧人拖上一個人,往大廳地板上一丟。
  
  那人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濕漉漉的頭發遮蓋了他的面容,雙手雙腳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癱在地上,顯然是被人挑斷了經脈。
  
  他身上隱約可辯是一件黑色袍子,悉數破裂。上好綢緞裂開的縫隙裡,化膿流血的傷口森然可見。
  
  那件玄色的絲綢衣裳,黃仲清當然是記憶猶新。那一天,當他又氣又急地將歐陽悠壓在半山腰的石壁上時,手裡捏的就是它柔軟細膩的襟口。他還清晰記得,那件袍子的前胸後背上,用暗紅色的絲線勾勒出了許多極美的花紋。
  
  只是此刻,這些花紋早已因袍子破損而模糊難辨,倒是背上的一大片烙鐵留下的紅印像極了朵猙獰的杜鵑花。
  
  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他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幕,卻比他這一個月來所想的情況都要糟糕。陰柔傲然的十四師弟,竟然被屈辱地折磨成了這麼個模樣。
  
  他心中大悲,喉頭一甜,悲痛牽引了內息,嘔出口血來。
  

  嵩山人冷(2)
  
  覺榮見他臉色蒼白,只道是他初出江湖,未曾見過如此血腥之事,便道:“白施主,令弟無礙吧?”
  
  白心然尚未回答,黃仲清已抹了抹嘴角血跡,輕聲道:“有勞方丈關心,我——沒事。”他說這話時,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歐陽悠。
  
  聽到他的聲音,歐陽悠雙肩輕微地抖了下,便又安然不動。
  
  白心然蹙眉立在那裡,未發一言,許久才開口:“大師,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正道是:‘衣被群生,贍足萬類’。方丈可否施恩,請人為歐陽公子淨面更衣?隨後在下與他相坐而談,更顯吾意之誠。”
  
  他款款說來,引經據典,語氣卻懇切,讓人無法拒絕。
  
  覺榮微一躊躇,回頭和幾位僧人耳語一番,緩緩伸出手來,點頭道:“白施主懷仁慈之心,善哉善哉!”他身後一位僧人丟了個眼色給那幾個看守。其中一人便又在牆上摸索一陣,不知是觸了什麼機關。大廳的一邊竟又出現了一道暗門。那幾名看守架起地上的歐陽悠,沒入暗門。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冷冷譏道:“少林寺以佛為宗,以善為本。對一重囚如此殊榮,不愧是五大門派之首。”
  
  白心然臉色一變,喝道:“休的無理!”
  
  覺榮大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揚聲道:“小施主,你年紀尚輕,未涉江湖。殊不知,待一惡人善,便是待千萬善人惡。南山教尚有眾多弟子流散江湖,教主歐陽瀟也未尋蹤跡。他們每個人的雙手上,那都是沾了數百條人命的鮮血。只要多尋找一人,便能使江湖少數百人免受苦難。這才是真正的大善舉啊!”
  
  黃仲清心道:我殺得那幾百個人,全是罪大惡極,有何不妥?他自幼由師父歐陽瀟撫養長大。師父的話便是天。那些人,均是師父讓黃仲清所殺。師父說那些人罪不可恕,他便認為那些人罪不可恕,從來也未曾細究過那些人究竟犯了何事以致罪不可恕。此時聽得覺榮大師如此口氣,心中不服。
  
  不一會兒功夫,暗門轉動。那幾個看守架著歐陽悠出來了。
  
  黃仲清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歐陽悠那件黑色的絲綢袍子已經被幾個僧人換去,卻穿上了一件少林俗家弟子的黃色布袍。顯然是幾個看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隨手亂拿一氣。歐陽悠飽受折磨,形銷骨立。這件黃袍之前的主人是個身材高大之人,不合時宜地套在歐陽悠的身上,空空蕩蕩。他的頭發只是被人胡亂收起,用一根黑腰帶系在腦後。那幾個僧人自己剃光了頭發,也不懂如何替他人束發,那把頭發自然是扎得可笑之極。
  
  那幾個僧人也自覺做的不好,不停抓耳撓腮。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面對平日一絲不苟當下卻如此滑稽的歐陽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歐陽悠被人挑斷了經脈,氣息虛弱,只能倚牆勉力而坐。黃仲清連忙收了笑容,見他靠得艱難,搖搖欲墜,心下不忍,便一個箭步沖上去,挨著他身子坐下,伸手扶住他。
  
  歐陽悠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
  
  當他抬頭的一剎那,白心然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傳說中的男子。歐陽悠膚色蒼白,一雙桃花般柔美的眼睛中寫滿了冷淡。
  
  白心然的記憶在一剎那間有些模糊。這個眼神,似乎多年以前,他曾在哪裡見過。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往事紛沓,生生想不起來。白心然只好又向歐陽悠瞧去。
  
  歐陽悠卻已經低了頭,無力地倚在黃仲清肩上。
  
  白心然定了定神,開口道:“歐陽公子,在下乃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他話音剛落,只聽“哇——”的一聲,對面的歐陽悠竟是吐了口血出來,濺了黃仲清一身。
  
  這一變故,出乎白心然意料之外。他早已知歐陽悠不理不睬的態度,並不指望這個開頭能打動他什麼。此刻卻不由愕然皺眉:歐陽悠的反應,似乎有點過大了。
  
  他欠了欠身:“歐陽公子,你沒事罷?”
  
  歐陽悠已經恢復平靜,閉上眼睛,如木頭一般,任由嘴角的血汩汩而下。
  
  只聽到黃仲清低呼一聲:“他昏過去了!”言語中,掩藏不住的關切。
  
  那一旁的看守和尚,見怪不怪,拎出個盛滿水的木桶來,朝黃仲清努努嘴,示意他讓開。
  
  黃仲清明白,這架勢,是要用涼水將歐陽悠潑醒。他心中大急,見不得歐陽悠再受折磨,出口喝道:“且慢!”
  
  這一聲喊出口,已覺不妥。
  
  一旁的覺榮大師和幾個弟子果然怪異地往他看來。
  
  黃仲清腦子飛轉,想尋個借口辯解。白心然已經起身,走向覺榮,輕聲道:“方丈大師,在下覺得這位歐陽公子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半刻也參詳不透。不如今日到此收手?讓在下先行回去想想,慢慢理出個頭緒來。”
  
  覺榮等人早已知歐陽悠的冷淡性情,剛才那心神大動的一口血,也真是匪夷所思,點頭道:“如此也好。”回頭囑咐那幾個看守和尚好生看管。一行人沒得著什麼頭緒,便匆匆退出了山洞。
  
  路上,白心然心事重重,卻有意無意地聽到黃仲清與旁人的對話:
  
  “大師,我聽到山洞中水聲淙淙而不見溪澗,百思不得其解。敢問這是何故?”

  “小施主不知,那水牢離嵩山負名已久的‘水營山陣’ 石淙洞不遠。”

  “我讀書時聽聞過此處,果然名不虛傳!”

  “小施主謬贊。”

  “我記得書上說,山上溪澗,最終都是要流入穎河。是真是假?”

  “不錯。”

  “可惜啊可惜,山上水聲出塵,最後還是要流入俗世……”

  “出塵入世,本來就只是心念心動而已。施主不必兀自傷感。”
  
  白心然腦中疼痛,隱隱覺得這些話似乎有些不對勁。正想的出神,聽得黃仲清清亮地歌聲:
  
  “日出嵩山坳,晨鍾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只見眼前那瀟灑少年,發帶飄逸,黃衫飛翩。
  
  不由莞爾一笑:記憶中的仲弟,終於回來了。
  
  ======================
  
  山高風急。早春的一彎殘月抹得兩只酒杯越發清冷。
  
  白心然和黃仲清,憑欄對月,小酌怡情。黃仲清,明顯是有些醉了。
  
  他扶牆而立,斜睨著白心然,伸出一只手來,晃了幾晃:
  
  “你別看歐陽悠現在全無內力。他本來其實——武功高深莫測。我親眼看到他一出手就殺了八個青城派的高手——我輸給他了。白心然,你也贏不了他!”
  
  白心然笑瞇瞇地看著他。
  
  “那小子,以前功力還不到家的時候,就詭計多端,最擅長用毒發暗器。他特別記恨。有一次,我嘲笑他冷面冷心,不解兒女風情。不知怎麼的惹惱了他,竟然給我下媚藥——”
  
  說到此處,黃仲清眉毛一挑,突然湊近了白心然,噴上了他一身酒氣: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事沒有其他人知道。歐陽悠自己也不見得知道。你——你也要替我保密——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
  
  “她藏得很好,可是我卻是知道的!也不知道看上了那小子什麼?”
  
  “我還有個師妹,看到歐陽悠像看到仇人一樣,哈哈——”
  
  他逐漸神志不清,搖搖晃晃。白心然適時地伸手扶了他一把。當時的他,只是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弟弟,想著以後怎麼才能補償他這些年的漂泊生活。那一夜的黃仲清,只是他心目中單純的弟弟而已。那一夜弟弟口中的歐陽悠,也只是一個與他不痛不癢的人而已。他沒有在那晚意識到,黃仲清話語裡的一些東西,足以讓他消沉很長一段日子。
  
  他最後把黃仲清扶到床上去的時候,黃仲清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袖子,語氣哽咽:“十四師弟,你毒發而為我全失內力,我——好心痛。”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白心然看到,他的眼角,晶瑩一片。
  
  =======
  
  前一夜白心然也是微醺,快近午時才被白二管家急促地敲門聲驚醒了。
  
  他皺了皺眉。白二管家行事穩重,如此迫切必是有大事發生!
  
  果然,一開門,就覺得眼前一晃,白二管家已經沖了進來,掩門喘氣道:
  
  “莊主,你還有心思高臥睡覺!歐陽悠失蹤了!如今少林寺把整個嵩山都要掀翻過來了!”
  
  白心然心中一凜,慌忙定了定神:“什麼時候的事情?有沒有傷到人?”
  
  “據傳是辰時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些看守的僧人都好端端的沒見著任何人進出。歐陽悠無故在水牢裡便沒了蹤影。少林寺現在已發了令,召集各路已經上山的武林英雄於午時在正殿議事。”
  
  白心然暗暗思索:昨日才見的歐陽悠,他傷重如此,絕無可能自行逃脫。若是有幫手,卻是如何避免了打斗?
  
  隱隱已覺不好,心念一轉,一把抓住白二管家的手,厲聲問道:“弟弟現在何處?”
  
  “白莊主找我有何事?”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白心然一抬頭,黃仲清正笑吟吟地倚著門,輕輕撫著袖口的花紋。面容純真如故,只是眼色冷冽,深不見底。
  
  白心然只覺心口一悶,顫聲對白二管家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幫我們守著門,別讓旁人進來。”
  
  “可是——”

  “出去——”
  
  白二管家嚇了一跳。只見白心然面容慘白,平日的儒雅神情一掃而光,一只手扶著桌子顫抖不止。他從未見白心然如此失態過,心中有些畏懼,雖仍是對黃仲清存了芥蒂,也只能掩門而出。
  
  白心然努力平復心緒,抬頭看著黃仲清。他不得不承認,黃仲清長得極其俊朗。父親儒雅,母親明艷,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到底是長得像父母的哪邊。只是,此刻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絲讓人難以容忍的譏誚。
  
  他終是張了張嘴,啞聲道:“今早你在何處?”
  
  黃仲清淺淺一笑:“我聽聞藏經閣有個老和尚名喚‘無元’,棋下得好。今兒個特地起了個大早,去藏經閣和他切磋棋藝來著。”他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不經意地用手敲著桌沿歎氣:“果然是老而彌堅,我潰不成軍。”
  
  白心然忍無可忍,右手一翻,便向黃仲清肩頭襲去,厲聲責道:“你找了個和尚下棋就想把今早的事撇淨麼?我知道歐陽悠失蹤的事一定少不了你這一份,是不是?” 說話間,雙手疾出,向黃仲清揮去。
  
  “這就奇了,我今早好端端的坐在藏經閣裡,可是半分也沒有挪動過。那歐陽悠失蹤一事,與我何干?”
  
  兩人已是過了好幾招。
  
  白心然冷哼一聲:“昨日你問僧人山澗均歸於穎水一事,難道是一時好奇不成?”
  
  黃仲清聽聞此話,突然一個轉身,跳開幾步,直直地看著白心然。
  
  白心然續道:“你昨日知道了歐陽悠藏身之處,立刻通知了幫手,迎穎水逆流而上,沿山澗,入水牢底層,直接通水路救走了歐陽悠罷?正因為如此,水牢上層山洞中的人,才會毫無知覺。”
  
  他心中起伏不定,明明知道此事必定是黃仲清通風報信,卻仍癡罔著他嘴裡說句不是,不由地補了一句:“我可說錯了?”
  
  如果黃仲清說:“的確與我無關。”他是會相信的。
  
  只可惜,黃仲清拍手一笑,將他最後一點希望碾碎:“白莊主果然是聰穎過人,前前後後看得通透。”
  
  “白莊主,你如果忍心,就把你的弟弟交給少林寺處置吧。”
  
  白心然仿佛被當頭一棒,往後退了一步。上山時轎內的一番真情訴請,昨夜月下的對飲剖心,這一切,不過是被他用來算計自己而已。心中酸楚難當,輕聲問道:“弟弟,難道你真的恨我如此麼?”
  
  黃仲清翻了翻眼睛:“難道你以為我對你真的是兄弟情深麼?就算兄弟情深,也是我和歐陽悠之間師兄弟情深。”
  
  白心然聽完他的話,神色漠然,良久方道:“弟弟,母親和我以前是欠你很多。這些年,我也一直很自責……你身為南山弟子,這些事,你本就做的理直氣壯。是我太天真了,盼著你回心轉意……”
  
  他低下頭,不再看黃仲清:“有無元和尚在,你的嫌疑總是能撇清的。我也會在覺榮大師面前替你說話,就當是償還當年我欠你的。”說到此處,他猛的抬頭,字字清晰地道:“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你走罷!”
  
  黃仲清毫不遲疑,轉身向門口走去。在開門的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回頭問道:“白心然,如果我說,我並不是你的弟弟,你信麼?”
  
  白心然用盡全力勉強微笑了一下:“我已經錯信了你一次,不會再錯信你第二次了。”
  
  “你這個人,還真是迂腐……”黃仲清小聲嘀咕了一句。說話間,腳步輕移,很快便消失在了群山峻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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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5 PM 編輯

  第五章:洛水珥瑤(1)
  
  白心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的正殿,怎麼力證的黃仲清清白。那一日他渾渾噩噩,偏生黃仲清笑臉燦爛時刻刺晃在眼前。
  
  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車櫞朗朗,他們已然下了嵩山。他掙扎著想直起身子來,卻覺得心口一痛,支持不住,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
  
  “莊主,你可醒了?”
  
  白二管家焦急的面容呈現在他眼前。他腦中迷糊,胸口發悶。恍惚間晃過一絲清明:“我們是下山了麼?”
  
  白二管家坐在他身邊,幽幽歎道:“已經出了登封城了。”他見白心然神色茫然,便道:“莊主你不記得了麼?在少林正殿,眾人都疑心是那臭小子所為,你為力保那臭小子清白,生生受了青城派卞掌門一掌……”
  
  白心然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白二管家口中的“臭小子”是指黃仲清。
  
  他有些想起來了。凌生塵在徐州孤鴻樓指認黃仲清為南山弟子,加上歐陽悠失蹤之前他們恰好探望。種種的巧合,矛頭直指黃仲清。若不是那日早晨眾多人看到他在藏經閣,若不是自己據理力爭,加上了卞孤帆那一掌,恐怕事情沒有那麼容易。
  
  他看著白二管家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出聲安慰:“卞掌門那掌,也並未將我如何,調息幾日便好。你也不用怪他。他自有他的苦衷。就當我從來——”
  
  他本想說:“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可是轉念又想到孩童時代兩人親密無間。這後面半句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以手掩面,默默歎了口氣。
  
  馬車門簾被人一挑,一個白家家僕探頭進來:“稟莊主,道旁躺了個姑娘,似乎傷重不輕……”
  
  白心然本來就是菩薩心腸的人,掙扎著下了馬車。一起一落,牽動內息,有些疼動。他心中暗歎:青城的無風無影掌倒的確有可贊之處。
  
  馬道邊的姑娘,倚樹而坐,雙目緊閉,面容慘白。淡綠色的衣裳上血跡斑斑。一頭秀發遮了半張臉。眼見是出氣多進氣少,奄奄一息。
  
  他緩緩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去握她的脈息。那姑娘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來,側了側臉,有些警惕地瞧著白心然。
  
  還未等白心然開口,只聽到身後白二管家驚呼:“原來是你!”
  
  他前踏一步,顫聲道:“你是,你是,那日在登封酒樓中和——”
  
  那姑娘努力扯了扯嘴角,柔聲笑道:“原來是白莊主和白二管家啊——”
  
  她閉了閉眼,復而睜開:“我叫洛瑤。洛水的洛,瑤台的瑤。”
  
  說完,再也撐不住,身子順著樹干,軟了下去。
  
  白心然連忙一把扶住她,他離洛瑤不過許寸距離,隱隱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女子香氣,心中微微一蕩,手中不穩,便將她已經有些破裂的衣裳又扯開了幾道縫來,露出她右肩上的森然傷口。
  
  白心然暗暗吃驚,看那傷口的形狀,應該是被暗器所傷。傷口血肉模糊,倒也一時辨別不出什麼暗器。只看到傷口頗深,發暗器之人,必然內力醇厚。他不由往洛瑤心口一探,只感到洛瑤內息紊亂,似乎是被那暗器所挾內力,震傷了心脈。
  
  他心中明白,這等重傷,若非有人渡口真氣給洛瑤,恐怕她難以支撐幾天,便握住洛瑤的脈門,緩緩閉目。
  
  白二管家連忙低聲阻攔:“莊主,你身上有傷!況且她身份未明——”
  
  白心然輕輕搖了搖頭:“一個弱女子,傷重如此。我怎麼能忍心不管?”
  
  白二管家急道:“莊主,你倒是好心腸!被人騙了又騙!”心中知勸他不動,歎了口氣,自顧自地駕車引路去了。
  
  白心然聽得那句“被人騙了又騙”,不禁歎了口氣,心下默然。只覺得自己的內息也是翻湧不止,想必是青城派那一掌做的怪,便自行壓了壓,凝神於手指間,又往洛瑤脈門內灌了點真氣。
  
  一盞茶的功夫,他覺得頗為疲憊,低頭看洛瑤,臉色依舊蒼白,呼吸卻是均勻了起來。他笑了笑,眼前倦意襲來,便睡了過去。
  
  夢裡,是幼時徐州楊柳巷的光景。
  
  他和白采然一起習字讀書。白采然老是喜歡拉著他,睜著大眼睛問道:
  
  “哥,這個念什麼?”

  “哥,為何這句我讀不通?”

  “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他天性喜靜,白采然卻活潑好動。書看得不耐煩了,便尋個借口去院子裡逗螞蟻玩。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窗下看書,白采然高高興興地在院中嬉笑。風和日麗,日子就是這麼一下午一下午安寧過去的。
  
  猛地,卻是聽到母親的罵聲:“我前天那頓打沒長著你記性是麼?好!那讓你好好長長記性!”然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刺過他身上每一個毛孔。
  
  他心中不免焦急,大叫一聲:“娘,莫要再打了!”
  
  於是,夢便醒了。
  
  白心然睜開眼,洛瑤眨著一對流光溢彩的黑色眸子,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微微一窘,只聽到洛瑤開口問道:“你夢到你娘打你麼?”
  
  白心然搖了搖頭:“我夢到我娘在打我的弟弟。他比我小五歲,我心裡很疼他,可是夢裡卻無法幫他。”說罷,心裡想到黃仲清,有些噓唏,輕咳一聲:“洛姑娘,我在你面前失態了。”
  
  洛瑤看了看他,輕聲安慰:“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有個——師弟,很惹人疼愛。我曾撞到師父狠狠打他,打到他昏迷不醒……可是那人是我師父,我無能為力……”她的眼光留在空中,似乎陷入回憶:“我能理解,你很想幫一個你在意的人,卻沒有辦法幫他的心情。特別是——特別是——”
  
  她說到此處,卻說不下去了,神色中掠過一些失意。白心然忍不住問道:“特別是什麼?”
  
  她歎了口氣,續道:“特別是,那人偏是一副倔強模樣,不要你幫他。”
  
  白心然啞然一笑:“這倒真是和我弟弟有幾分相似。”心中悲痛,忍不住咳了一聲。
  
  洛瑤見他神色不佳,出聲安慰:“你自己受了傷,還在這裡自哀自憐。又是何必?不要再想你弟弟,調息調息自己的身體才是正事。”說著話,自己卻也是牽動了傷勢,低低咳嗽一聲。
  
  白心然見她臉白如紙,還想著教訓自己,不由笑道:“你這是在說你自己麼?”
  
  話音未落,心道不好。只見洛瑤低頭喘氣不止,肩頭那傷口隱隱又滲出血來。他欲仔細探究那傷勢,心裡終是想到男女授受不清,便有些猶豫。
  
  洛瑤邊喘邊道:“白公子不必擔心。我略通岐黃。只需找家客棧休息下來,自能料理。”她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嫣嫣一笑:“我外傷為主,不足為慮。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
  
  她揶揄一番,終是耗盡了力氣,頭靠著車壁,閉上眼去。
  
  白心然聽她這番話說的古怪:明明是她傷重難治,卻說得似乎是自己比她嚴重許多的樣子。正欲細細思索,白二管家探頭進來:
  
  “莊主,前面有個小鎮,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晚?”
  
  白心然點頭,只見白二管家有些猶豫,便問道:“還有何事?”
  
  白玉撇了一眼熟睡中的洛瑤,壓低了聲音:“還記得當日在徐州孤鴻樓裡,少林凌生塵的那枚鐵蓮子麼?”
  
  凌生塵那枚鐵蓮子,夾雜著醇厚內力,震得門板大裂。白心然自然是印象深刻。
  
  白二管家頓了頓,續而問道:“若是當日那枚鐵蓮子直接打在了人身上,該當如何?”
  
  說罷,便往洛瑤的右肩傷口努了努嘴。
  
  =========
  
  白心然一行人歇息的小鎮離嵩山不遠。近來耍刀耍槍的人在此地多了起來,惹得尋常農家住戶都是大門緊閉。好不容易尋著家客棧,小二哆哆嗦嗦的給他們引了幾間廂房,便消失不見。
  
  白心然擇了間坐北朝南的廂房給洛瑤,吩咐手下家僕多為照看,自己也選了個幽靜的屋子調息養傷。
  
  紅日西斜,內息在經脈裡運行了幾個周天,卻依然紊亂不止。若匯聚於丹田,只感到一汪大海中波濤洶湧。復而散入百骸,又似蟻蟲輕噬肌膚麻癢難當。他斂氣凝神,緩緩站起,發覺只要不運息發力,也並無多大不適,心中頗為不解,這種情景,並非單單是青城無風無影掌能傷害的了的。可細細探究,也沒有個頭緒。
  
  倏地想到剛才洛瑤的笑語:“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他心中一凜:難道說,那姑娘倒是發覺了什麼端倪?便往洛瑤歇息之處奔去。
  
  到了洛瑤房門口,他正欲叩門,不想門只是虛掩著,一不留神便推開了。只見洛瑤已是換了套粉色衣衫,頭發也斜斜扎了起來,正坐在窗邊出神。
  
  他微微有些尷尬,也只得順勢進了門:“洛姑娘,你傷勢不輕,為何不在床上歇息?”
  
  此刻天色已暗,屋內並未燃燭。洛瑤隱在夕陽余輝中,顯得頗為清瘦落寞。她並未答話,神色迷離,遠眺窗外。
  
  白心然見她不答,只能輕咳一聲,從一邊的櫃子裡拿出支蠟燭來放在燭台上,取了火折,卻是點了幾次也未點著。
  
  只聽得洛瑤在將暗未暗之處輕道:“那燭芯怕是受了潮,不好點罷。濕氣重的地方,都這樣。”
  
  白心然躬身道:“洛姑娘說的是。我喚人來備置些新的蠟燭。”
  
  洛瑤格格一笑:“白公子此刻造訪,難道就是給我換蠟燭來著?”
  
  白心然搖搖頭,正欲提那受傷一事,卻想到此事關系歐陽悠失蹤,怕隔牆有耳,便想轉身掩門,又思忖著男女共處一室終是不好,手便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吱呀”一聲,洛瑤已經把那開著的窗子合攏鎖上了。她看到白心然猶豫不決,詫異了一瞬,便走上前來,插上門閂,輕聲說:“無妨。”
  
  這幾下用了些力,她抬手遮住右肩,皺眉咳嗽了幾聲,往桌邊緩緩坐下。
  
  見她這般,白心然不由問道:“你的傷可好些了?”
  
  洛瑤微微點頭:“我給自己開了副藥,止了血,只需靜養幾日便無礙。”她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道:“多虧白公子給我渡了那幾口元氣。”
  
  白心然聽她一副沒心沒肺的口氣,有些哭笑不得:“你這算是謝我的救命之恩麼?”
  
  洛瑤搖頭道:“我根本沒有謝你,我是惱你。你受了很重的內傷,還要分一口氣給我,難道你不要命了麼?”
  
  白心然見她關心自己,心頭一暖。轉念一想,又暗暗吃驚,自己調息了半天才發覺傷勢異樣,為何她一眼便能看出?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試探道:“洛姑娘,你瞧著我的內傷,是何來由?可有法子醫治?”
  
  洛瑤不再言語。天色已暗,房屋裡窗門緊閉,也未燃蠟燭。白心然看不清楚洛瑤的表情,只聽到她呼吸急促,夾雜著幾聲輕歎。
  
  忽然間,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白心然一驚,待要抽手,兩根手指已經搭上他的脈。
  
  好半晌,洛瑤開口道:“白公子可知,你之所以內傷難愈,是因為中了種奇毒?”

  

  洛水珥瑤(2)
  
  白心然怔住。
  
  洛瑤接著道:“你這個人,好好的為何要和青城派卞孤帆動手?卞老頭兒自己去惹了——咳咳,惹了什麼人,被那人下了毒散入丹田血氣之中,當然是活該。他中毒一月有余,丹田內息中已是處處帶毒。你和他過招,偏生不巧,他一掌注了少許內力在你體內,惹得你也是中了毒。”
  
  她說得輕描淡寫,白心然聽得膽戰心驚:“按你的說法,卞掌門已經中毒多日了?那他豈有不知之理?我當日見他,神清氣爽,音如洪鍾,並無異樣。”
  
  洛瑤的嘴角向上一揚:“這是種奇毒,多年不曾現於江湖。它詭異得很,下得分量越重,越是不易察覺。待過了幾十天,毒素不知不覺漫布經絡血脈,被人發覺之時,已是無藥可解了。”
  
  白心然恍然道:“如此說來,我能察覺異樣,偏生是因為分量輕微?”
  
  只覺得洛瑤捏緊了他的手,格格笑道:“白公子果然是才思敏捷,這麼快就能舉一反三了?”
  
  白心然被她捏得有些不自在,臉上微微一燙:“洛姑娘贊譽,只是——”
  
  他本想說“只是不要這樣捏著我的手罷”,這話卻在他舌頭上打了個結,怎麼也送不出去。吞吐了半日,換了個話題:“只是不知何人竟能給卞掌門下毒?”
  
  洛瑤不答,手漸漸松開,半晌方說:“你關心卞掌門做甚?先關心關心你自己罷!此毒甚為霸道。你不要因為現在並無多大不適,就小看了它。待它發作起來,你便經脈寸斷而死。”
  
  白心然聽她說得恐怖,不免問道:“此等奇毒,我聞所未聞。姑娘卻又如何知曉?”
  
  洛瑤低低歎了口氣:“我以前頑皮,也中過此毒。是我師弟救了我一命。”她似乎又是陷入回憶,喃喃道:“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
  
  她猶豫了一會兒,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白公子,你今日救了我一命。這個人情,我是一定要還的。我醫術不佳,無法為你徹底解毒。但保一命倒也不難。若要徹底除毒,還是要找到我那師弟——他性子冷,從不救外人。不過——不過,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去苦苦哀求他,他一定會救你的。”
  
  白心然聽她說得哀婉,似乎她那師弟脾氣古怪,要求他是件頗為不便的事情,便道:“洛姑娘能為在下醫治,在下已經是感激不盡。若讓姑娘如此為難,倒也不必再費周章。”
  
  洛瑤一晃頭,睜大眼睛:“我去求我師弟,又怎會為難?”
  
  她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來,放到白心然手裡:“此藥可緩你體內之毒。保你一年之命。這百日之內,切忌千萬不要運氣牽動內力。待我元氣恢復,我們便可啟程去找我師弟。”
  
  她的手覆在白心然手上,有些冷。白心然聽她話中不是說著她的師弟,便是說著該如何為自己除毒,從未將她自己的傷勢考慮過半分,心中不禁有些歉然:“洛姑娘,你還是先跟著我回東籬山莊,靜心養好自己的身子。白某的傷勢無礙。至於尋找你那師弟,也不是什麼急事。想來天下之大,能解此毒之人一定不單單只有你師弟一個。”
  
  他已聽出洛瑤呼吸急促,想著她才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便立起身,拱手退出房來。
  
  洛瑤聽到他腳步聲漸漸遠去,在黑暗中歎了口氣:
  
  “天下之大,能配出此等奇毒的,卻偏偏只有我十四師弟一人。”
  
  ========================
  
  之後幾日,白二管家得了吩咐,馬車走走停停,也不急著趕路。洛瑤並未拒絕前往東籬山莊養傷。她精神不佳,蜷在馬車一角閉目調息。白心然則坐在靠門口處翻著書。
  
  經由黃仲清一事,白心然頗為心灰意懶,便取了《莊子》來讀。那一日,正讀到《內篇?齊物論》中一句:“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他自幼讀書,十歲便過了童生試。四書五經背得極熟,腦子裡全是儒家思想。老莊之道雖是通曉,並未深究其意。這句話他曾讀過幾遍,頗不以為然。世間種種,自有是非曲折,怎麼能稱是“無物不可”呢?若是這樣,那正義公道又在何處?
  
  可今日讀來,心中有了新的想法。少林寺和其余四派,都是名門正派,卻是不問青紅皂白燒了南山,還打著搜尋南山弟子的名號,酷刑拷打歐陽悠。說不定,南山教這一年來滅琅琊派,燒風家堡,也是有緣由的。各人行各事,並無對錯之分,只有敵友之別。此便是“物固有所可”麼?
  
  想到此節,他竟微微有些寬心。
  
  眼角一瞥,洛瑤卻不知何時起,正呆呆地望著自己。
  
  他被洛瑤瞧得有些心慌,正欲換個姿勢,洛瑤開口問道:“你手中的,可是《莊子》?”
  
  白心然點點頭:“洛姑娘也讀過此書?”
  
  洛瑤道:“我就讀過裡面的《秋水》罷了。”
  
  白心然不禁有些奇怪,《莊子》開篇是《逍遙游》。普通人讀書,自然是從第一篇開始讀起,《秋水》屬《外篇》,在全書的中間處。她怎會單單挑了這一篇來讀?
  
  洛瑤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之色,便笑笑:“我對黃老之道沒什麼興趣。只是我曾聽我師弟提過,他的母親名諱‘秋水’,恰巧這本書裡有篇文章叫《秋水》。我覺得好奇,所以就翻來讀讀。那文章偏生寫的晦澀之極,讓人摸不著頭腦。”
  
  白心然見她臉上著惱,不禁莞爾:“姑娘不必自責。我讀了許多年的書,曾考上過秀才。對《莊子》也是摸不大透,常常覺得其中言語無理之極。多誦讀幾遍,卻又能咀嚼出些滋味來。”他說到此處,往外看了看天色,感歎道:“我方才,剛剛明白了其中一句。”
  
  洛瑤奇道:“白大莊主原來還是個秀才!”她當年去讀《秋水》,本是想著讀明白了,便能有話題和師弟多說幾句。哪想莊子行文晦澀,意境深遠。那《秋水》一篇,除了海神與河伯的對話外,還有六個獨立的小故事。不要說讀懂全文,她竟然是連句讀都不曾對過。而她為了隱瞞心事,也不敢向其他師兄弟請教。
  
  如今,面對一個不相干的人,放開了胸襟,便忍不住提議道:“白公子,旅途無聊,不如,你教我讀《秋水》吧?”
  
  於是,煙花三月,馬車東行,一路只留下朗朗笑語。離著風光旖旎的揚州城,也漸漸近了起來。
  
  =============
  
  入揚州城,已是掌燈時分。白心然也不急著趕那二十裡夜路返回山莊,倒是吩咐手下在揚州城萬重樓歇息一宿。揚州城的酒樓,哪個不知道東籬山莊的名號?眼見莊主前來,立馬騰出了幾間上房。
  
  白二管家一直嘟嘟囔囔,埋怨他多此一舉,還不如一鼓作氣趕回山莊。畢竟山莊裡機關重重,外人難入,自然也是安全許多。
  
  他知道白勒是對的,卻不理會。
  
  他其實是帶了點私心的。一回山莊,事物繁瑣,恐怕便也無法常常去看望那姑娘,更不用說再教她讀書了。一回山莊,不像如此旅途顛簸,那姑娘會恢復得很快,她對自己師弟一片深情,一旦傷勢穩定,肯定是要去尋她師弟的吧?
  
  給那姑娘講解《秋水》時,她的臉上會有種認真而懵懂的表情。她會怯怯地提問,一臉羞澀,然後不知不覺地講到她師弟身上去。說到她師弟時,她通常神色哀婉而迷離。有時候,白心然忍不住想:讓她這樣一個柔情女子掛念的師弟,又會是怎樣一個人物?即使待她冷淡如斯,她依舊念叨著要去找他。
  
  轉念一想,她急著去找她師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要給自己解毒,忍不住嘴角揚了揚。人也不知不覺地往洛瑤歇息的客房走去。
  
  走到門口,屋內傳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
  
  “十四師弟他被十五師妹給劫走了!”

  “…………”

  “十師姐,你發什麼呆?快跟我走!”
  
  白心然一驚,雙手自然一抖,門便被撞開了。他這一動,牽扯著內力,丹田之中,毒素激蕩,隱隱生疼。
  
  他此刻卻顧不得這麼多,雙目急急地向屋內掃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說話的男子依然是杏黃衣衫,英俊臉龐,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派頭。只是他眉宇間憂色重染,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身邊的洛瑤。
  
  白心然心中大慟,厲聲道:“黃仲清,你這是在干什麼?”
  
  屋中那人,正是當日在嵩山離他而去的黃仲清。
  
  黃仲清面無懼色,翻了翻眼睛:“你問我在干什麼?白大莊主,我在同我師姐講話,這你都要管?你管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些吧?”
  
  那一聲“師姐”撞在白心然心頭,嗡嗡作響。他扇柄一轉,指著黃仲清顫聲道:“你叫洛姑娘——什麼?”
  
  黃仲清輕哼一聲:“你耳朵聾了麼?”說著右手按住劍鞘,往前踏了一步。
  
  洛瑤在一旁拉住了他:“十三師弟,他好歹救了我一命。不要為難他。”
  
  白心然手中的檀香扇再也拿不住,“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洛瑤這一句“十三師弟”,便是認了身份。這個身份,是他白心然萬萬沒有想到,也決不願意想到的身份。
  
  黃仲清在一旁道:“師姐,羅嗦什麼,快走吧!”說著,便要奪門而出。
  
  白心然身影一閃,攔住他:“慢著!”
  
  他堵在門口,眼睛卻望在別處:
  
  “你是南山弟子,所以才會被凌生塵所傷吧?”

  “…………”

  “那日在登封城內的酒樓中,你是故意摔倒在黃仲清懷裡的麼?”

  “…………”

  “我多麼盼著你說一句不是——”

  “…………”
  
  他等不到洛瑤的回答,收回了迷亂的目光,轉頭呆呆地看著洛瑤,半晌才道:
  
  “洛姑娘,你傷勢未愈,還請保重身體。”
  
  洛瑤心中一酸,低聲道:“白公子,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萬萬不可牽動內力!我——尋著了師弟,便帶他來東籬山莊為你解毒。”
  
  言畢,人影一晃,與黃仲清雙雙而去。
  
  白心然倚門而立,頹然地閉上眼睛。朗朗笑語猶然回蕩耳畔,斯人斯情卻已惘然飛逝。
  
  猛然間,黃仲清當日的酒後之言在耳邊回蕩:“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也不知道看上了他什麼?!”
  
  眼前浮現出了歐陽悠那雙似曾相識的淡漠眸子。歐陽悠沒有對他說過話,可身上散發出的陰郁氣息,讓白心然覺得寒冷如冰。
  
  他緩緩睜開眼,對著洛瑤遠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原來,讓你念念不忘的師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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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1:46 PM 編輯

  第六章:金陵琬琰(1)
  
  洛瑤與黃仲清,一路馬不停蹄,卻是向西南而行,直往金陵城奔去。
  
  “十師姐,那日大師兄與九師兄潛入水牢去救十四師弟,讓你守在穎水之畔的樹林接應。可等到我脫身下得山來,你卻不見蹤影。我以為你與師兄們一同逆水上山,當時並不為意。可當他倆托著十四師弟,浮水而出,我才知道你應該是守在此處的。當是我們好生焦急。九師兄急得上躥下跳,嚷嚷著要去尋你。大師兄見他神色不穩,自然不放心他。便陪了他一同四周去找你。我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沒想到上蒼有眼,讓我在揚州碰見了你!”
  
  洛瑤歎道:“我本來是守在那處。可不知怎麼地,六師兄找到了我。我本來就打不過他,只能把他引往別處去。跑開幾十裡,終究是被他所傷。”
  
  黃仲清一驚:“他傷了你?”他深知六師兄凌生塵的功力在洛瑤之上,不禁擔憂起來。
  
  洛瑤點頭:“還是東籬山莊的白公子救了我一命。”
  
  黃仲清想到白心然攔著他們時傷心的神色,恍然道:“他倒是一片心意……”
  
  洛瑤低頭不語,突然驚道:“你們既然分頭尋我,那十四師弟——十四師弟——”她剛是聽說歐陽悠已經得救,心中一松。可轉念想到,眾人都在尋找自己,又是誰在照顧他?
  
  黃仲清長吁一聲:“師姐,此事全怪我!”
  
  洛瑤聽得心驚膽戰,停下腳步,一把捉住黃仲清的衣袖,失聲道:“他到底怎樣了?”
  
  “此事說來話長。”黃仲清也跟著停下,雙手撐頭,懊惱不堪,“當日大師兄和九師兄既然去找你,便把十四師弟托付給我照顧。師姐,你沒見著十四師弟,肯定不知道他如今是怎麼個光景吧?”
  
  洛瑤搖搖頭:“恐怕是體無完膚了?”
  
  黃仲清歎了口氣:“他的四肢經脈,都被那幫死禿驢給生生挑斷了。”這話說畢,只覺得洛瑤拉著自己的手猛然一緊。
  
  他勉力笑道:“師姐莫要緊張。你也知道,他可不是什麼羸弱之人。相反,生猛如虎。那日我在嵩山水牢裡見到他,他氣息奄奄,還能趁人不備,在我手裡寫下了個‘水’字,倒是提醒我可以從水路去救他。”
  
  洛瑤心想:十四師弟手筋被挑斷,怎麼能用得上力?在黃仲清手裡寫下個“水”字,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苦楚,不禁心中一酸。
  
  黃仲清並未察覺她的心事,滿不在乎地說道:“他也忒小看了我!就算他不提醒,我自有法子能救他出來!”
  
  說到此處,突然眼神一黯:“我要是能再機靈些,也不會如此輕信十五師妹了!”
  
  洛瑤想起先前在客房內黃仲清的話,問道:“你方才說,她劫走了十四師弟?這怎麼可能?”她著實猜不到十五師妹金琬芸的動機。況且,黃仲清在如今的眾位師兄弟中,武功最高,金師妹又如何能得手?
  
  黃仲清喪氣地說道:“我抱著十四師弟走了一日,他肌膚滾燙,昏迷不醒。我心裡覺得這樣拖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想帶他到安全的地方好好給他養養。可又怕大師兄和九師兄尋不到我們。於是實在忍不住,便在路邊留下了些南山教的記號,盼著他們能找來。沒想到,沒等到他們,卻等來了十五師妹。”
  
  他說著,又是歎了口氣:“我知道她與十四師弟一向不和。可是如今是本教危難關頭,我又急盼著人手。看她一臉焦急,便信了她。十四師弟又不能動,有個幫手,帶他上路輕松了很多。我們一路東行,都是走僻靜小路。我曾在江南置了間屋子,六師兄並不知曉,不會尋到那處。我想帶著十四師弟去那裡療傷。可是沒走了幾日,她趁我不備,在我的水裡下了藥……待我醒來,十四師弟和她都不見了。”
  
  洛瑤皺眉道:“你竟然沒有察覺她給你下藥?”
  
  黃仲清白了她一眼,辯解道:“師姐,你也知道,我連沏個茶都要用天山雪水。那幾日,我們走小路,人煙罕至,喝水也只能將就著。中原一帶,水中都是沙泥,喝著都有股怪味……她給我下藥,一來我不曾防她,二來我只道是水源不好。”
  
  洛瑤輕哼一聲:“我看她是心思慎密,看准了你吃不出水中異味。”
  
  黃仲清低了低頭:“師姐,我心中也懊惱得很。十四師弟這一路來,一直是高燒不退,極少清醒。就算是清醒過來,也只是呆呆地睜著眼睛,湯水難進。若他得不到救治,我怕——我怕——”
  
  他瞄了一眼洛瑤,只見她臉色變得慘白,便話鋒一轉:“師姐,別發呆了。我們快往金陵去罷!”
  
  洛瑤問道:“天下茫茫,為何要去金陵?”
  
  黃仲清輕輕一笑:“我吃了十五師妹一次虧,怎麼能讓她再輕易得逞?我已經打探了消息,今日午時,有人看到她進了金陵城。”
  
  他反抓住洛瑤的手,向前奔去:“時候不早了。我今晚,哪怕將金陵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她這個小兔崽子給抓出來!”
  
  ================
  
  黃仲清豪言壯語,要當夜掀翻了金陵城。可洛瑤傷勢不輕,走走停停。加上需橫渡長江天塹。等他們抵達金陵城,已經是五更時分。
  
  洛瑤跟著黃仲清拐了七八個彎,終於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鋪子前立定了。一個披著斗笠的人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蹭著黃仲清低聲道:“三十兩銀子?”
  
  黃仲清從懷裡掏出張銀票來,悄悄塞與那人。那人捏了捏,便道:“你要找的人在城南的月明東風樓內。她只住一晚,今早便會離去。”
  
  洛瑤看得驚奇,忍不住道:“你們在說的,可是金琬芸?”
  
  那人點點頭:“是她。”
  
  洛瑤急道:“那她身邊可還有什麼人?是不是帶著一個重傷的男子?”
  
  那人卻不答,轉身看著黃仲清。
  
  黃仲清一皺眉:“干嘛?想誆我?我只有這三十兩銀子。”
  
  那人嘿嘿一笑:“黃公子果然是機靈。暗香閣這些年做的虧本買賣,數公子這一件最大。我們閣主說了,公子有空,請到我們那裡去坐坐。”說著,卻是扶了扶斗篷,轉身離去了。
  
  洛瑤看著兩人一唱一合,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暗香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無所不知’暗香閣?”
  
  黃仲清點點頭:“暗香閣明哨暗探遍布天下,以買賣消息立足江湖。你告訴他們你想找什麼人,他們便會依照尋人的難易,該人的身份,開個價格。只要能出的起這個價格,他們就會派人調查,告訴你這個人的行蹤。”
  
  洛瑤道:“你便出了三十兩銀子要他們尋找金琬芸和歐陽悠?”
  
  黃仲清大笑:“歐陽師弟從少林失蹤後,他的行蹤現在可是炙手可熱啊!各門各派,誰不想尋他?師姐,你可知道,如今你若想讓暗香閣打聽歐陽悠的行蹤,得花多少銀子嗎?”
  
  說著,他伸出五個手指頭來。
  
  洛瑤問道:“五十兩?”
  
  黃仲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也太低估十四師弟的能耐了。暗香閣的價格,是五萬兩銀子!”
  
  洛瑤嚇了一跳,道:“出五萬兩銀子買歐陽悠的行蹤?你哪來那麼多銀子?”
  
  黃仲清搖頭道:“所以說,暗香閣這次做了虧本的買賣。我不買歐陽悠的行蹤,卻是去買劍聖金玉逢孫女金琬芸的行蹤。暗香閣在著手調查她行蹤之前,並不知道她是南山教的弟子。更不知道,她如今是和歐陽悠在一起。所以,她的身價,只有三十兩銀子!”
  
  洛瑤撲哧一笑:“你倒是機靈。知道了金師妹的行蹤,就等於知道了歐陽師弟的行蹤。用三十兩銀子買來五萬兩銀子的消息,暗香閣現在恐怕是後悔的要命。”
  
  黃仲清道:“暗香閣閣主從來就是巴不得扒了我的皮。如今這莊買賣,她恐怕是咬牙切齒想把我扔進了油鍋才好。”
  
  洛瑤奇道:“暗香閣如此神秘,他們閣主為什麼要扒了你的皮?”
  
  “那個妖精——”黃仲清一回頭,突然轉了個話題:“師姐,天色已亮,我們還是快趕去明月東風樓吧!”
  
  他們二人穿梭於逐漸熙攘的街市中。半個時辰的功夫便看到明月東風樓的玉瓦碧簷隱隱現於街角。兩人大喜,直往那處奔去。
  
  金陵城乃江東一帶的重鎮。此時早市才開不久,但街上早已是車水馬龍。洛瑤正愁著不能加快步伐,只聽得黃仲清低聲努嘴道:“十五師妹!”
  
  洛瑤順著他的余光,眼角飛速地一瞟。
  
  從街的那一頭,駛來一輛小馬車。街上擁擠,馬車前進的並不快。坐在車頭一身馬夫打扮,掩蓋不住麗人之姿的,正是金琬芸。
  
  洛瑤只感覺黃仲清手骨格格作響,便按住他輕聲道:“此地魚龍混雜,千萬不可沖動。不如先尾隨了她,到了僻靜之處,再做打算。”
  
  黃仲清身體微微一顫,點頭道:“不錯。我就不信以我們兩人之力,還制服不了她。”
  
  當下主意已定,兩人便遠遠的跟著金琬芸,一路追隨到了金陵西南城郊。
  
  金琬芸女扮男裝,駕著馬車,所行之路卻是愈來愈偏僻,日過中天,最終停在了一條小溪邊。
  
  那小溪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灌木,馬車隱於其中,卻是看不清動靜。黃仲清與洛瑤不敢靠的太近,遠遠地便躲上了棵玉蘭樹。
  
  此刻已是三月中旬。樹上的玉蘭花謝了不久,新葉嫩苞點綴了枝頭。春風吹來,葉骨朵兒蠢蠢欲動。
  
  他們二人屏住呼吸,往溪邊看去。
  
  金琬芸坐在馬車邊上,一動不動。微風夾雜著一片不知名的花瓣,飄過她的身邊。她回過神來,用手輕輕接住花瓣,似是自言自語道:“去年的春天,也是這般景色。”
  
  她側過臉來看著淙淙溪水,歎道:“可惜,物是人非。”
  
  猛然間,她似乎有些惱了。倏地探手伸入馬車,拉出一個人來。
  
  那人雙目緊閉,臉色潮紅,嘴角猶有凝結的血絲。正是黃仲清與洛瑤日思夜想的歐陽悠。
  
  黃仲清只覺得身邊的洛瑤微微顫抖,便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悲憤,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他捏了捏她的手,洛瑤回神,便微微搖了搖頭。
  
  兩人再往馬車處看去。只見金琬芸拖著歐陽悠直至溪邊方才停下。她伸手抓住歐陽悠散亂的頭發,便把他的頭往水中按去,嘴裡哼道:“裝死麼?”
  
  不一會兒功夫,歐陽悠的身體抽搐了一下。金琬芸手上用了幾分力道,猛得往外一甩。歐陽悠的身體在草叢中滾了幾圈,撞著了一塊大石頭,便停下了。
  
  他倚著石頭,半躺在草中,終是緩緩地睜開眼睛來。他的發梢沾過了溪水,沿著臉頰滴滴而落。目光在半空中停滯了一會兒,逐漸清晰起來,便稍稍側了側臉,波瀾不驚地望著金琬芸。
  
  金琬芸被他看得心虛,晃到他身前,反手便往他臉上打了個耳括子,冷冷道:“昨天我已經說過一遍了,你再這麼看著我,我就打到你眼睛睜不開為止!”
  
  歐陽悠四肢無力,被她這麼一打,人失去重心,便摔在了草叢裡。
  
  黃仲清躲在高處,看不到歐陽悠的表情。只聽得他咳了幾聲,頭半埋在土裡,淡淡地說道:
  
  “這豈不正是如你所願?”
  


  金陵琬琰(2)
  
  金琬芸一愣,隨即大怒。她轉身從馬車上取下一根趕車用的鞭子,便往歐陽悠身上揮去。鞭子劃在春風裡,呼呼作響。
  
  洛瑤在樹上看她揮鞭的姿勢,心中不禁感慨:十五師妹果然是武學奇才。這套以柔克剛的拂地搖風鞭法,本只是給女子防身之用。她卻能耍得生龍活虎,竟隱隱有奪人性命之相。突然叫道不好:這個打法,十四師弟怎麼受得住?
  
  她剛欲出聲,金琬芸手中的鞭子卻是在空中打了個圈,纏住了歐陽悠的右手。原來歐陽悠身體虛弱,才受了一鞭,便又陷入昏迷之中。她鞭子一甩,歐陽悠便被拋進了水裡。溪水冰冷湍急,只聽得歐陽悠似是清醒過來,在溪中又咳了幾聲。
  
  金琬芸心中著惱,鞭子收了收,伸手抓住歐陽悠的胸口。歐陽悠的臉上混合著泥土和溪水,目無表情,嘴唇微動,嘔出一口血來。
  
  金琬芸哼了一聲:“不錯,這正是如我所願。歐陽悠,想激我殺你?”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來,用嘴咬掉了蓋子,右手捏住歐陽悠的下顎,迫使他張開口,隨後便把瓶中的液體統統倒入了他的嘴中。
  
  歐陽悠被嗆得大咳,嘴中卻斷斷續續地道:“可惜了——此等,此等,佳藥。”
  
  金琬芸捏著他下顎的手緊了緊,臉湊近了他,突然笑道:“怎麼可惜了?十四師哥能多活一天,我心裡就多高興一天。這一路走來,我每日睜開眼,看到十四師哥還沒有斷氣,想到又能折磨你一日,我可是痛快得很。”她說著,手一松,歐陽悠便被摔在地下。
  
  這段話,黃仲清與洛瑤聽得驚奇。二人心下均想:不知他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惹得十五師妹竟要十四師弟活生生地受折磨?
  
  金琬芸續道:“我曾經發過誓,當日你給我的痛苦,我要十倍百倍地償還給你。”她說到此處,語調變得有些哀婉:“那晚的場景每每變成夢魘,讓我飽受煎熬。你這點皮肉之苦,又怎能抵得上?”
  
  黃仲清想到,近半年來在南山上,十五師妹經常尋機會和歐陽悠動手。他當時只以為十五師妹是不滿歐陽悠坐上教主之位,借機滋事。現在想來,其中似乎是另有隱情。
  
  金師妹天資聰穎,年紀小小,已經功力頗深。可歐陽悠身為教主,豈是等閒之輩?兩人交手,沒有一次不是金師妹落了下風。而今時今日,歐陽悠四肢經脈俱斷,加上一個多月前“南柯一夢散”發作後的毒性,終是讓她占了上風,威風了一把。
  
  想到此節,他嘴角彎了彎,心中竟有些高興。同為師兄弟,他與歐陽悠的交情並不多。在南山教十多年,歐陽悠沒少給他臉色看。若不是此次南山大劫,歐陽悠捨命救了他們,今日他說不定也會落井下石。相反,他與十五師妹金琬芸卻是從小玩到大,自然親厚不少。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過節,但純粹論情感,他顯然是願意站在十五師妹這一邊。
  
  黃忠清正想得出神,聽到歐陽悠在地下開口說道:
  
  “那日你我都是等死。如今你好端端地活著,我想死也死不成,不是更好?”
  
  金琬芸聽得又是火起,冷笑道:“好端端地活著?是了,我謝謝十四師哥,讓我‘好端端地活著’,還有足夠的力氣來折磨你!”
  
  她揚起手中的鞭子,正欲抽打下去。突然卻是一個轉身,舉著鞭子朝向黃仲清與洛瑤的方向,喝道:“誰?”
  
  黃仲清與洛瑤暗暗叫苦,不知金琬芸如何發現了他們。兩人對望一眼,黃仲清心想,自己與金師妹交情不錯,武功又比她高些,此時現身或許會有些轉機。便努了努嘴,示意洛瑤不要輕舉妄動。自己便欲跳下樹來。
  
  倏然,從一旁的樹林裡已經飛出了一個身影,朗朗笑道:
  
  “十五師妹好耳力!我輕歎一口氣,便已是瞞不過你。”
  
  那人少林俗家弟子打扮,面容清,正是前些日子將洛瑤打傷的凌生塵。
  
  黃仲清吐了吐舌頭,慶幸自己沒匆忙現身。轉念一想,心中又是焦急:一個金師妹挾持了歐陽師弟,已經讓人頭疼。偏偏凌師兄還要來攪一趟渾水。這狀況,真是復雜得不能再復雜了。
  
  他瞄了一眼洛瑤,只見她臉色陰沉,死死地盯著溪邊的三人。
  
  金琬芸看清來人,便向前一步,擋在地下的歐陽悠身前,冷冷道:“凌師兄,有何貴干?”
  
  她那幾日曾與黃仲清同行,已從黃仲清口中得知,是六師兄凌生塵引了五大派眾人攻打的南山教。她雖然痛恨歐陽悠,但對南山教並無二心。此時見到叛徒,便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備。
  
  凌生塵歎道:“十五師妹,為何用如此生疏的口氣與我說話?以前在南山,你並不是這樣。”
  
  金琬芸道:“你洩露機要,助紂為虐,擒殺教眾。我為何要對一個叛徒客氣說話?”
  
  凌生塵用手指了指地下的歐陽悠:“十五師妹,你不也是想擒殺教眾麼?”
  
  金琬芸笑了笑:“我哪會殺他?我要好好待他還來不及。”
  
  她說的是反話。凌生塵卻似乎並未聽出,他停了好一會兒,方才幽幽道:“十五師妹,我大錯已鑄,做下這許許多多叛教之事。也不在乎為你多做這一件。”他眉毛一揚,雙手一翻,厲聲道:“既然你不願意,那我來替你殺他——”
  
  話音未落,手中三枚鐵蓮子已經飛出,直往金琬芸身後的歐陽悠而去。
  
  黃仲清與洛瑤在樹上心驚膽戰。他們隔得距離太遠,鐵蓮子速度奇快,想要施救,已然不及。二人均吃過凌生塵鐵蓮子的虧,這三枚向著歐陽悠三處要害奔去,任何一枚打中,歐陽悠當場便會被要了命去。
  
  只看到空中鞭花一閃,兩枚鐵鏈子被金琬芸的鞭子卷到了地上;另一枚勢大力沉,雖然被鞭子帶著,失了准頭,仍是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歐陽悠的右臂上。
  
  歐陽悠被鐵蓮子夾雜的巨大內力震了一下,人竟然在地上翻了半個身體,仰起頭來,“哇”地吐出幾口血來。
  
  金琬芸奔到他身邊,拾起他的右臂,只見傷口處流血不止,鐵蓮子沖力巨大,把手臂旁好幾處舊傷也震得脫了痂,滲出絲絲血水來。
  
  再往歐陽悠臉上望去,他目光渙散,卻緊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金琬芸心中一急,轉過身來,對凌生塵怒道:“你與十四師哥有甚麼深仇大恨,要下此重手?”
  
  此話一出,黃仲清與洛瑤都覺得匪夷所思。方才金琬芸所作所為,顯然是對歐陽悠恨之入骨。現下凌生塵欲殺歐陽悠,她卻是反過來責罵六師兄。這行為反復,讓人費解。
  
  只聽得凌生塵上前一步,顫聲道:“你與他有深仇大恨,我自然便與他有深仇大恨!”
  
  金琬芸聽得莫名其妙,突然身邊的歐陽悠輕輕笑了一聲:“十五師妹,恭喜恭喜!”
  
  金琬芸回頭,反手給了他一個耳括子,哼道:“恭喜甚麼?這功夫你還有力氣說話,看來我剛才那幾鞭力道還是輕了。”
  
  歐陽悠笑了一番,又被金琬芸打了一巴掌,中氣不繼,只能半躺在地下,低低喘息。
  
  金琬芸心裡琢磨著凌生塵的話,忽道不好,忍不出脫口問道:“你說我與他有深仇大恨?你,你——你知道些什麼?”
  
  凌生塵停頓了一會兒,低聲道:“十五師妹,那日你和歐陽悠在南山上臥波雲龍殿旁青竹林裡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金琬芸後退一步,喃喃道:“你都聽到了?怎麼會這樣——”
  
  她側頭看了眼歐陽悠,突然失聲道:“凌師兄,那日之後你便失蹤不見,是因為——是因為——”
  
  “不錯!那日我知道了他和師父的所作所為,心中又氣又急……恨不得立刻將他碎屍萬段!”凌生塵沉著聲音道,“十五師妹,我一個人是打不贏師父和歐陽悠的。為了替你報仇,我只有叛教而出,另尋幫手。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是尋到機會潛入少林,說服了五大門派,一起攻上南山,捉住了他。可惜……”
  
  金琬芸此刻腦中一片亂麻,搖著頭道:“凌師兄,這是我和他的事。我不懂,你為何要為我叛教?”
  
  她突然想到方才歐陽悠笑著恭喜自己,心不由得一沉。
  
  不及細想,凌生塵的聲音已經緩緩飄來:
  
  “十五師妹,因為,我心裡,我心裡很喜歡你。”
  
  她手中的鞭子掉在了地上。
  
  “十五師妹,我當時就下定決心,哪怕萬劫不復,也一定要為你報仇。”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終是忍不住,從臉頰邊滾落。
  
  凌生塵抬了抬頭,用手指著歐陽悠,一字一頓地說道:
  
  “只要我活著,就絕不允許,另一個男人奸污我所喜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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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7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8 PM 編輯

  金陵琬琰(3)
  
  洛瑤和黃仲清躲在樹上,把兩人的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他們越是聽,越是覺得心驚肉跳,匪夷所思。六師兄竟然對十五師妹有意?竟然為了十五師妹叛教?最最離譜的是,所有是非由頭,竟然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十四師弟強要了十五師妹?這一切,聽著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反觀二人,金琬芸閉著眼,歐陽悠側著頭。一人神色悲慟,另一人目無表情,卻都沒有出口反駁。難道這一切,竟是真的了?
  
  洛瑤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憂還是悲。在她眼裡,十四師弟是個清高之人。雖然待人冷淡,卻謹言慎行。可六師兄剛剛說,十四師弟和十五師妹——她腦中混亂,明明知道是事實,卻盼望著這只是一場夢。
  
  可是誰能告訴她,這一切只是場夢?她想得出神,手不由自主地在樹枝上劃了一下。
  
  這一下雖然不響,但在場的幾人,除了重傷的歐陽悠,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無一不是聽得明明白白。
  
  金琬芸回手撈起了歐陽悠,往後跳開了一步。凌生塵尚未轉身,兩枚鐵蓮子便已往玉蘭樹上甩去。
  
  黃仲清看著那兩枚鐵蓮子向自己飛來,歎了口氣,拉著猶自出神的洛瑤輕輕一躍,落在了草地上。鐵蓮子落了空,打在身後的玉蘭樹上,只震得那樹枝上的葉苞索索而落。
  
  他們離著金琬芸等人有些距離,雜草頗高,阻隔了視線。
  
  只聽得草風勁勁,凌生塵已是疾然欺來。黃仲清心道不好,把洛瑤往旁邊一推,道:“師姐,別讓金師妹跑了!”自己抽出劍來,在空中耍了個劍花,“當”一聲,便又打落了枚鐵蓮子。他嘴裡罵道:“帶了那麼多鐵蓮子兒,你不嫌硌手麼?”
  
  洛瑤被他一推,終是回過神來。連忙飛身躍過草叢,直奔溪邊而去。只見金琬芸將歐陽悠靠在身後,扯了幾根布條把他固定在她自己背上。歐陽悠身材頗高,他的頭已經越過金琬芸的肩膀垂到她胸前,雙腿依然半拖在地上。
  
  洛瑤立刻明白,金琬芸是想帶著歐陽悠遁身而去,因而急道:“金師妹,且留步!凡事好商量——”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抽出自己的腰帶,在手中甩了甩。她的腰帶,卻是一根軟鞭。女子行走江湖,背刀佩劍終是惹人注意。因此南山教的女弟子,均是以鞭法見長。一根軟鞭束於腰間,亦是裝飾亦是武器,甚為巧妙。
  
  金琬芸身上背著個人,行動不便。側耳細聽,那廂凌生塵和黃仲清正斗得難解難分。抬頭見洛瑤踏草而來,臉色卻有些蒼白,似是大傷初愈。她心中一驚,隨後又是一喜。手往腰上一帶,也是抽出一根軟鞭來,說道:“我非帶他走不可。十師姐,得罪了!”
  
  說著,鞭尖在空中一揚,直往洛瑤面門撲去。
  
  這鞭子與刀劍不同。若是敵人一劍刺向自己面門,應對之法當是用武器格擋住,或是側身避開。而鞭子質軟且長,無法用武器格擋;側身而避,依然容易被鞭尖掃中。洛瑤用鞭多年,心道此時應是反揚一鞭打向對方手腕,迫使其撤鞭。
  
  心想著,手中的鞭子已經習慣性地甩向金琬芸的右手。可還未打到腕骨,鞭風卻是卷起了幾縷歐陽悠垂在金琬芸身前的散發,拉扯著歐陽悠的頭往前揚了揚。
  
  洛瑤吃了一驚,心中顧及著十四師弟的安危,手中力道一滯。就這一會兒功夫,金琬芸的鞭子已經飛到她面前。她驚呼一聲,本能地側了側臉。那鞭子擦著她的面頰而過,重重地打在了她受傷的右肩頭上。
  
  鑽心的疼痛從傷口襲來。洛瑤忍不住輕哼一聲,手中的鞭子便再也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金琬芸一襲得手,心念轉得奇快。鞭身在空中轉了個圈,卷起地上洛瑤掉落的鞭子,往身旁小溪拋去。
  
  若是失去武器,自己如何是金師妹的對手?洛瑤不及細想,忍痛飛身去搶那鞭子。才跳起來,卻是新傷疊著舊傷,丹田中內息混亂。嘴裡不禁呻吟了一聲,竟生生地跌坐回地上,捂著傷口喘氣不止。
  
  遠處正在纏斗的黃仲清聽得這廂動靜,心中一急,大叫道:“師姐,你怎麼了?”他比凌生塵武功略強,斗了半天,便漸漸站了上風。劍身飛舞,把凌生塵圍了個水洩不通。
  
  只聽得洛瑤在遠處喘息道:“金師妹,她,她往東北的林子裡去了——”
  
  黃仲清眼神一挑,瞟見一個嬌小的身影背著個人,往樹林深處飛去。他心下大急,手上的劍虛晃了幾下,便要跟著追去。
  
  只聽得身後凌生塵哈哈一笑,竟然不阻擋,返身卻是朝洛瑤方向撲去,嘴中念道:“黃仲清,你若敢追,我就殺了洛師妹——”
  
  黃仲清腳下一滯,知他用心歹毒:洛瑤本不是凌生塵的對手,此刻更是傷重,絕難有還手之力,他打自己不過,便拿了洛瑤來挾持,阻止自己前去追趕金琬芸。
  
  眼見著凌生塵離洛瑤越來越近,他目光一掃,瞧見地上一枚方才被自己打落的鐵蓮子,心念一動,劍尖一挑,鐵蓮子便往凌生塵後背打去。
  
  這枚鐵蓮子用上了黃仲清十成的內力,夾著風聲呼嘯而去,勢必要逼著凌生塵轉身躲避。卻不料凌生塵並不回頭,雙手直直抓向洛瑤。
  
  黃仲清看得愣住了:六師兄,他這是不要命了?洛瑤也看出端倪,雖說她曾被凌生塵重傷,此刻凌生塵又是向她襲來。她仍是念及師兄妹情誼,忍不住出口道:“六師兄,小心身後——”
  
  凌生塵不語,電光火石之間便按上了她頸側重穴。在觸及她肌膚的一剎那,洛瑤只感覺他的身子震了震,一股熱流夾雜著濃烈的血腥之氣,便生生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她張了張嘴,終是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只聽到凌生塵在她耳邊艱難地說道:“黃仲清,你若敢動一步,我就殺了她。”
  
  黃仲清也是呆了,那枚鐵蓮子直接從凌生塵後背打入,必定是震壞了肺腑心脈。他看了半日,喃喃道:“凌師兄,你是拼了命也要拖住我?你是拼了命也要保金師妹安全?”
  
  凌生塵手中扣著洛瑤,卻是半晌不出聲。洛瑤心急,在他手裡央求道:“凌師兄,快放開我。讓我替你把把脈。或許,或許還是有救的……”她見凌生塵臉色如紙,心中難過不已,淚水便晃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黃仲清在一旁看著汩汩鮮血從凌生塵的後背以及嘴角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很快便把那一處的泥土染紅了。他歎了口氣反復道:“你為何要如此?你為何要如此?”
  
  凌生塵目光散亂,終是開口道:“今日,我能為她在這裡拖延你們片刻,就算拼了性命,也是高興得很。”
  
  黃仲清蹙眉道:“你為了她,可有念及過其他人?我們師兄弟因為你流離失所,十四師弟更是飽受折磨——”
  
  “他死百次千次都不為過!”凌生塵厲聲道,“若不是我攻上南山後找不到十五師妹,需留他活口問出十五師妹的下落,我還想用更狠毒的招數來招呼他!”
  
  黃仲清搖頭道:“他如今生不如死,你也該知足了。又何必枉送了性命!”
  
  聽到此言,凌生塵的眼睛亮了一亮,又是黯了一黯,看著黃仲清道:
  
  “黃師弟,你留戀於風月場,喜歡逢場作戲。你應該,從沒有真心誠意地愛過吧?”
  
  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緩緩續道:“如果有一日,你真心愛上了個女子,便會明白,天大的事情,都抵不上她在你眼前盈盈一笑。”
  
  洛瑤聽他說的艱難,念及自己的心事,抽噎道:“六師兄,你別說了,我幫你點住穴道——”
  
  凌生塵充耳不聞,手卻是漸漸放開了洛瑤。洛瑤不顧自己的傷勢,一把扶住他,便往他心口探去。凌生塵反抓住她的手,哆嗦了好久,拼著最後一口氣道:“師弟師妹,求你們,放過十五師妹吧!她年紀小小遭遇可憐,我真是,真是——”
  
  說到此處,洛瑤只覺得他捏著自己的手一松,忍不住哭道:“六師兄——”她心地善良,此刻生離死別,彷徨不已,只好趴在凌生塵身上,嚶嚶而泣。
  
  黃仲清自言自語道:“為了個女人就可以連命都不要了?”他抬頭望著金琬芸離去的方向,樹林靜謐,哪裡還有她和歐陽悠的蹤影?正巧一陣春風吹過,草木頻頻低頭搖曳,時不時地從一片嫩綠色中探露出點點斑斕的花苞來。
  
  他心下煩惱,一跺腳道:“你為她而死,她可會感激你?她可會念著你?六師兄,你怎地這麼傻!”
  
  他有意往樹林去尋找金琬芸和歐陽悠,回頭卻正瞧見洛瑤半跪在地上,低聲抽泣,搖搖欲墜。他終是放心不下洛瑤的傷勢,只得咬了咬牙,守在洛瑤身邊。心裡歎道:金師妹這次逃脫後,我若再想通過暗香閣買她的行蹤,恐怕是難上加難了!
  
  =====================
  
  金琬芸背著歐陽悠,一路疾行。她不敢明走官道,又擔憂黃仲清時時刻刻會追將上來,只得撿山野小路而走。不知不覺中,夕陽西下,林中鶯啼蟲鳴,天色便暗了下來。看來今晚,只能在野外將就一宿了。
  
  心下主意已定,她便拾了些樹枝,尋了處山洞。
  
  取了火折點著樹枝,她緩緩放下綁在背上的歐陽悠。歐陽悠早已是昏迷了多時,火光熒熒,映著他慘白臉上泛起的潮紅。其實這一路從嵩山而來,歐陽悠清醒的時候很少。
  
  金琬芸看了他一眼,自語道:“你只有人事不知的時候才不討人嫌。”
  
  遠遠地聽聞狐狸的叫聲。她怕所處之地偏僻,野獸侵擾,便立起身來,在山洞口尋了幾塊巨石,用盡全力堵上大半個洞口。從洞口向外望去,林木層疊,樹影婆娑,竟是一種說不出的慘淡。
  
  她心下淒然:為何有些事情殘忍地盤踞於心頭揮之不去,而有些事情才歡樂地孕育了個初芽便被無情扼殺?
  
  思緒紛飛,便回到了一切緣起緣滅的開始。
  
  那是整整一年前。
  
  江南煙雨濛濛,春意盎然。
  
  她十六歲。十四師哥十七歲。
  
  ====第一卷完====



  第二卷:游人合當江南老
  第一章: 東牆處子(1)
  
  一年前。揚州城煙花三月。細雨綿綿。
  
  十六歲的金琬芸懶懶地倚著揚州萬重樓的某處窗欄上。樓下石街,行人熙攘,大多撐著油布傘,看不清衣著容貌。她卻依然瞧得興致勃勃。
  
  耳邊,傳來教坊女子的委宛歌聲。唱的,是韋端己的《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本應是詞意哀婉,可由著那女子唱出,卻盡展慵懶春意。
  
  金琬芸拂了拂略微被雨水沾濕的衣袖,回過頭來,向桌邊掃去。
  
  紅木桌子的上首,坐著個年輕男子。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件鵝黃色的流蘇袍子,正緩緩伸出右手。桌上,已經排著四盞瓷杯。他捏起最右側的那盞,往嘴裡送去。
  
  桌旁立著個茶博士,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這杯茶,可合口味?”
  
  那年輕公子含了口茶在嘴裡,閉上眼晃了晃腦袋。金琬芸見那茶博士大氣不敢出的模樣,覺著好笑,正待出口。那黃衫公子已是睜開了眼,笑瞇瞇地點頭道:“這才是天山雪水的味道。你以後記住了,凡是我喝的茶,都要用這個水,不許再以次充好!”
  
  那個茶博士終是舒了口氣,點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金琬芸跳下窗台來,看了眼那唯唯諾諾的茶博士,回頭對黃衫公子道:“十三師哥,你耍人家也耍夠了罷?嚷嚷著要用甚麼天山雪水泡茶,這大半個時辰,已經讓人家為你換了四杯茶——”
  
  那黃衫公子,正是金琬芸的十三師兄黃仲清。他捧著茶盞又抿了一口,往金琬芸翻了翻白眼:“師妹你懂什麼?天山雪水清冽純淨,入口醇香,方才能細細咀嚼茶中之味。那些劣等茶水,摻雜泥沙,倒入口中便有股異味。我若不細心些,他人在茶中下藥我也未必能吃出來。師妹啊,你今兒個第一次行走江湖,要多長個心眼啊——”
  
  他說著話,回頭瞥見那茶博士仍是杵在一邊,不由皺眉道:“你怎地還不走?快走快走!”
  
  那茶博士見狀,忙唱了個諾,退了下去。
  
  金琬芸笑作一團:“你訊了他半天,他心裡必是懼怕你。方才你又沒讓他走,他哪敢亂動?”
  
  兩人正在說笑,樓下上來了幾個道士,看著打扮,像是武當派的。那幾個道士並未留意他倆,撿了他們身旁的空桌便坐下了。
  
  金琬芸記起臨下山時師父對她的囑咐,讓她少言慎行,萬不可暴露南山教弟子的身份。於是收起了笑容,扭頭又向窗外看去。
  
  街的一頭,一位高挑女子悠悠走來,粉衣飄飄,並未打傘。那女子在雨中行走,步履輕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那滿天的綿綿細雨卻是半分半毫也打不她身上。金琬芸看得驚奇,那女子已是走到近前來,踱步進了金琬芸所在的萬重樓。
  
  金琬芸收回了目光,心下琢磨:師父常誇贊,說我悟性好,現在的身手在江湖上也能排進前二十。可這女子這身輕功擋雨的風姿,我的功力卻還是差得遠。果然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

  她正想得出神,感覺桌子一動。猛一回頭,不由“啊”的叫了一聲。
  
  原來方才那樓下的高挑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撿了個座位,在她桌旁坐下。她向那女子臉上望去,只見她臉色陰沉,一雙明目死死盯著桌子對面的黃仲清。
  
  她側臉看了眼黃仲清,只見他氣定神閒,抿了抿茶,開口笑道:“梅閣主,幾日不見,在下極為掛念。不知姑娘近來可好?”
  
  那被喚作梅閣主的女子“哼”了一聲,從袖子中掏出半塊玉來,往黃仲清臉上擲去,低聲怒道:“我從不收自己送出去的東西。”
  
  黃仲清的手在空中兜了個圈,接住那半塊玉,嘖嘖道:“我哪說要你收了?梅閣主你深鎖香閨,我只是央求你家下人通融一聲,盼你看到這塊玉,念及舊情,再一睹佳人芳容啊!”
  
  說著,便把那半塊玉收入懷中,眼睛斜斜地瞅著。
  
  那梅閣主咬牙道:“黃仲清,我已吩咐過手下。以後你若有事相求於本閣打探,讓他們不必再稟報我,該開什麼價,就開什麼價。本閣開門做生意,什麼前情舊義的,銀訖兩清,概不賒賬!”
  
  黃仲清用手敲打著茶杯蓋,搖頭道:“梅暄妍,你也忒絕情了些。好歹你也要喚我半聲師叔,怎能這麼刁蠻?”他抬起眼來,吃吃一笑道:“我還是喜歡你溫柔的模樣多些。”
  
  梅暄妍單手撐在桌角上,格格作響,冷笑一聲:“是了,師叔。”她突然立起身來,湊近了黃仲清,恨恨道:“那這師叔調戲師侄一事,不知傳到你師父那裡,會不會把你扒了層皮?”
  
  黃仲清伸手在胸口藏玉處摸了摸,一臉無辜:“我必當向師父袒露心跡,說你我乃兩情相悅,私贈信物……”
  
  梅暄妍臉色愈加陰沉,一甩手,離桌而去,道:“下次再敢拿著玉來求我,小心我把你人皮扒下來做成面鼓!”
  
  黃仲清見她要走,卻是起身追去,口中念道:“梅姑娘,我知道你面子薄,是我錯了——我找你可有正事——”說著,已經跟著梅暄妍下了樓。
  
  金琬芸看到兩人離去,便也站起身來。樓道上那個茶博士卻是攔住她,提醒道:“姑娘,請結帳?”
  
  她一摸袖子,突然想起銀兩都是讓十三師兄收著了,不由地大急,轉身趴到窗口,對著樓下黃仲清大叫:“師哥,等一下,這酒菜還未結帳呢!”
  
  梅暄妍已經是走出頗遠,黃仲清在樓下頓了頓,便提足追去。金琬芸只聽得他的聲音從街上遠遠飄來:“你先坐著,我去去就回——”說話間,兩人已是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金琬芸不甘心地撇撇嘴,只能復而坐下,干巴巴地瞪著一桌酒菜和黃仲清位子前的四盞茶杯。
  
  那教坊女子已是換了首調子,咿咿呀呀地正唱得興起。
  
  她百無聊賴,只聽著隔壁那桌道士正在高談闊論:
  
  “那‘西域神手’方瀟歇既然是連勝了淮左風家堡的三位少主,便沿著秦淮河,往揚州城來。

  他聽聞江淮大名鼎鼎‘流金醉銀,東籬白莊;幻死夢生,南山歐陽’的東籬山莊便在此處,自然是放出豪言來要與東籬山莊比試比試武藝。”
  
  “東籬山莊雖是有名,可惜人丁不旺,那麼大個家業,竟然是一脈單傳,如今只有白公子和著幾位白姓家徒守著。想那方瀟歇一人大戰風家堡三位少主,尚占了上風。如今只有白公子一人,大家都為他捏了把汗。”
  
  聽到此處,金琬芸皺了皺眉,猛地想起小時候爹爹的話語,說是將她許配給了白家三公子,便忍不住出口問道:“白家只有一個兒子?”
  
  那幾個道士回過頭來,見是個天真無邪的美貌少女,只當是她初出江湖,也不以為意。其中一人點頭道:“正是。白家公子少年成名,是前白大莊主的獨子。”
  
  另一個道士笑道:“前白大莊主可是癡情之人啊,早早地娶了一房妻子,曾讓多少江湖女子扼腕歎息。”
  
  又有人搖頭道:“專情雖好,可惜子嗣不旺,亦為憾事。”
  
  金琬芸低頭不語,聽那些道士言語,並不是胡謅。看來,還是她爹爹的腦子糊塗了,竟將她的終身大事都弄混了。她想著自身姻緣,不知不覺臉上泛起窘來。
  
  一個小道士看她初是垂頭,繼而臉頰紅暈。誤會其意,打趣道:“姑娘,我聽聞白公子風度翩翩,雖是二十有六,卻不知何故,始終未曾婚配。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可去結交結交。”
  
  金琬芸知道他錯會自己的意思,便一扭頭,不願再搭理。
  
  這頭一扭,卻是看見樓梯口站著個著玄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容色秀美。他的頭發有些許濕漉,正微微皺著眉,靜靜地聽著那幫道士談論東籬山莊一事。
  
  她愣了一愣,開口道:“十四師哥,是什麼風把你刮來揚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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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49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50 PM 編輯

  東牆處子(2)
  
  茶博士見狀,早已是走到歐陽悠面前低首哈腰道:“客官請坐。”
  
  歐陽悠並未抬眼看那茶博士,徑直走向金琬芸身邊,背著那些道士,緩緩坐下。金琬芸見他的衣服有些濕了,知他並未帶傘,便沒話找話道:“我剛才看到路上一人,在雨中行走,身上卻未沾一滴雨水,你說奇是不奇?”
  
  歐陽悠看了看那四盞茶杯,答非所問道:“十三師兄呢?”
  
  金琬芸歎道:“他不知怎地惹了那雨水不沾身的人,欠了起風流債,正趕著去追人家,卻不要我了。”
  
  歐陽悠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金琬芸與他同是師兄妹,年紀也相仿,可彼此不甚熟悉。一來歐陽悠在教中的住處與她離得頗遠,行走不便;二來,她專攻鞭法與輕功,歐陽悠則是潛心暗器岐黃之術。兩人平時練功也並無多大接觸。
  
  金琬芸見他行為冷漠,只好自顧自地撿了桌上幾枚果子吃,琢磨著怎生尋個話題,才不顯得尷尬。
  
  那桌的道士仍是說個不停:
  
  “那白公子一人可生了得,竟然應了那比武之事。就在二月初五晚,兩人在揚州城外大戰了一場。”
  
  “結果如何了?”
  
  那正說的眉飛色舞地道士停了下來,搖頭道:“兩人秘密比武,無人知曉結果。”
  
  一人道:“白公子‘流金劍’可是厲害著呢!定是他勝了。”
  
  另一人附和道:“不錯。那方瀟歇原本放話出來,說是掃平了東籬山莊,便要去尋那南山歐陽來比試比試。可如今,人影都不見了,不是輸了是什麼?”
  
  先前的小道士接口道:“我聽說歐陽瀟隱居多年,江湖只聞南山教其名,卻不知教在何處。就算那方瀟歇勝了白公子,要找出南山歐陽瀟來,談何容易?”
  
  金琬芸聽他們說著南山教,不由得興起。突然想著十四師哥還坐在自己身邊,忙咳了幾聲,回頭道:“十四師哥,你可要飲茶?”
  
  只見歐陽正坐在那裡,仔細地聆聽著那幫道士的言語,眉宇之間卻是隱隱閃過一絲哀愁。聽她問話,似是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滿桌的酒菜,木然道:“十三師兄還未付賬?”
  
  金琬芸無奈地點點頭:“他說他去去就回。”
  
  歐陽悠聞言便立起身來,從懷裡掏出枚碎銀扔在桌上,對金琬芸道:“先領我去他客房罷。”
  
  金琬芸見他已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不禁念道:“可十三師哥說讓我在此地坐著等他——”
  
  “他今夜不會回來了。你是要坐等一夜麼?”
  
  ================
  
  歐陽悠說得沒有錯,黃仲清是在第二日清晨回來的。准確地說,是在五更三刻回來的。
  
  金琬芸之所以知曉得這麼清楚,乃是因為五更三刻的時候,隔壁黃仲清的客房中傳來“乒乒乓乓”地打斗之聲。
  
  萬重樓裡歇息的客人雖已有起身梳洗的,可偌大的後院裡還是頗為冷清。這幾聲碟碎碗傾,劃破寧靜,聽著猶為刺耳。
  
  金琬芸心中擔憂十三師哥,匆忙往身上胡亂套了幾件衣裳,扎了個辮子便沖了過去。推開門一瞧,卻是愣住了。
  
  只見歐陽悠坐在床上,穿著件白色的中衣,長發披散,冷冷地盯著廂房的一角。順著他的目光,金琬芸看到黃仲清正渾身顫抖站在桌旁,右手長劍出鞘,橫在胸前。
  
  黃仲清依然是昨日離開時的鵝黃流蘇袍子,頭發束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琥珀色的帶子扎著,顯然是剛剛歸來。
  
  只聽得黃仲清破口大罵道:“歐陽悠,你反了不成?”他指著床道:“這四根梅花針都喂了劇毒,你不僅偷襲,還招招要害……我若死了,做厲鬼也不放過你!”
  
  金琬芸探頭一看,只見床腳帷幔上散落了幾根梅花針,晨光透進來,點點發光。那白色的帷幔卻已經有些發黑。
  
  歐陽悠淡淡地說道:“你一宿未歸,難道不是已經做了風流鬼?”
  
  黃仲清啐了一口,冷笑道:“真是荒唐。我出去風流一晚,你就要暗算我?這是什麼道理?你不解風情,難道不准天底下其他男人解風情?我愛躺在哪個人床上,你管得著麼?”
  
  他兩人這廂正對恃得劍拔弩張,金琬芸那廂只聽得身後有人小聲議論:
  
  “這兩人怎麼聽著像小夫妻吵架似的?”

  “可不是?定是那大公子昨晚出去胡混了一番,惹小公子生氣了……”

  “可惜啊,這兩個公子生得這麼好看,卻是斷袖啊……”
  
  金琬芸一皺眉,正待出聲阻止。裡廂的黃仲清卻也已聽見了議論。他輕哼一聲,突然展顏一笑,緩緩走到門前來,大聲道:“我家小相公正惱著我呢!眾位看官散了吧,這是我的家務事……”
  
  “你——”坐在床沿的歐陽悠聽聞此言,猛得站起來抬了抬左手,似乎是想發暗器,終是顧及到門口眾人的性命,又緩緩把手放了下去。只見他臉色鐵青,嘴唇微微顫抖。
  
  金琬芸見狀不好,忙跳出來趕跑了眾人,一邊掩上房門一邊打圓場道:“十三師哥,你這玩笑也開得忒大了些,我都看不下去了。”
  
  黃仲清恨恨道:“他的玩笑難道開得不大?我一個晚上忙得腰酸背痛,才想回來睡個安穩覺,還沒摸到床邊呢,他鬼鬼祟祟躲在我床上,話都沒問上一句就給我發了四枚毒器。師妹,你說你看不看得下去?”
  
  金琬芸張了張嘴巴,疑惑不解地回頭問道:“十四師哥,好好得你干嘛要暗算十三師哥?”
  
  歐陽悠不答,轉身取下床邊的黑袍穿上。又拾起地上一根發帶,緩緩地把披散的頭發扎了,終是開口對著黃仲清道:“梅暄妍這個爛攤子,你想辦法自己收拾。”
  
  金琬芸插嘴道:“梅暄妍?可是昨天那位雨不沾身的姑娘?”
  
  黃仲清歎了口氣,說道:“是她。她是‘無所不知’暗香閣的閣主。”
  
  金琬芸點點頭道:“怪不得她的身手這麼好!”她突然想到昨日梅暄妍看著黃仲清的怨毒眼神,問道:“十三師哥,你和她結下梁子了嗎?”
  
  只見黃仲清掩了掩袖子,清咳了幾聲道:“咳咳,也沒什麼大的過節——只是這次師父吩咐我們找的人還需托她,咳咳,暗香閣,打聽而已——”
  
  只聽一旁歐陽悠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可在她閨床上打聽出來了?”
  
  黃仲清臉色不愈,翻了翻白眼道:“我這一晚,不正是累得半死半活地在打聽嘛!”
  
  他們師兄弟討論到師父吩咐的任務,神情便都逐漸嚴肅起來。黃仲清看了看窗外道:“暗香閣已經給我做了保,說今日便會有個准信來。”
  
  他回頭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歐陽悠,突然道:“十四師弟,你為何來此處?難道師父還怕我和金師妹聯手殺不了那人?”
  
  歐陽悠搖了搖頭,緩步走到門口,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外的動靜。又折回到黃仲清跟前,低聲說:“師父有命,讓你去東籬山莊偷一樣東西。”
  
  黃仲清一愣:“那現下我們要殺的這個人——”
  
  “你的那份,我來接手。”
  
  黃仲清怔怔地看著歐陽悠,突然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你是說,你要代替我,扮成恩客去青樓殺人?”
  


  東牆處子(3)
  
  黃仲清笑了半天,看著歐陽悠柔媚的側臉,不屑一顧道:“你這個樣子,恐怕扮不了那些女子的恩客,扮個花魁倒是不錯。”
  
  歐陽悠聽聞此話,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伸出左手來在右手上叩了幾下。黃仲清見狀,登時不笑。
  
  金琬芸正覺得奇怪,卻是聽到回廊上傳來腳步聲,正是往黃仲清的廂房奔來。
  
  金琬芸慌忙一閃,躲在了門旁的陰影之下。抬頭看見歐陽悠也是晃到了床側的屏風後。一眨眼工夫,那人已是來到門前,輕喚道:“黃公子?”
  
  黃仲清開了條門縫,低聲道:“我便是。”
  
  金琬芸人在暗處,看不清門口那人模樣。只聽那人壓低了嗓子道:“你要找的那人,今晚會宿在結綺閣煙水姑娘處。”
  
  黃仲清想了想,問道:“煙水姑娘可是他的舊識?”
  
  “不是。煙水是結綺閣的頭牌。他是慕名而去。昨日他曾前往,可惜煙水無空。他才和老鴇約了今晚。”
  
  黃仲清點點頭道:“請務必幫我謝謝你家閣主。”
  
  那人卻是“嘿嘿”一笑,也不接話,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掩上門,回頭對著藏在屏風後的歐陽悠道:“你都聽到了吧?”
  
  歐陽悠從屏風後轉出來,微微點頭。
  
  黃仲清看著他,忍不住擔憂道:“十四師弟,你去過風月場沒有?這不會是第一次吧?”
  
  他見歐陽悠一臉漠然,顯然是根本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不禁歎道:“好端端的,為何要臨時換人?你去東籬山莊取東西不是一樣麼?”
  
  聽聞此言,歐陽悠身子微微晃了晃,停了一會兒,開口道:“東籬山莊機關重重,你輕功比我高些。”
  
  黃仲清聽他說到“機關重重”,皺眉道:“那豈非危險得緊?”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續道:“可有地圖?”
  
  歐陽悠點點頭,轉身從一旁取過紙筆和水,緩緩磨墨。隨後,便鋪開紙來,繪起了東籬山莊的地勢圖。
  
  黃仲清看著他一筆一畫,將種種機關暗陣標識得及其詳盡,奇道:“師父給了你地圖,你是花了多少功夫才把它一字不差背了下來?我——我——”他本想說兩句敬佩之語,突然記起方才歐陽悠還拿著暗器想算計他,便撇了撇嘴,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歐陽悠也不理他,吹干了墨跡,把地圖扔到他面前。黃仲清一邊接手,一邊狐疑道:“你可確定畫的萬無一失?萬一哪裡有甚麼差池,可不是鬧著玩的!”
  
  歐陽悠抬眼看了看他,起身走到金琬芸身旁道:“今晚去結綺閣。你需聽我安排。”
  
  =================
  
  自古秦淮多青樓。夜初掌燈時分,眾家眾戶的皮肉生意便都陸續興隆了起來。煙花之地,自然是不乏傾國傾城之色。歌舞升平,杯觥交錯,正是熱鬧非凡。
  
  金琬芸佇立在結綺閣頭牌煙水姑娘的香閨內,怔怔地看那鳳飛九天青花大床上坐著的美人兒,嘴巴張得大大的,久久合攏不上。
  
  床頭那人,穿了身牡丹鑲金猩紅色的襖子,一頭秀發挽成了兩個辮子。薄敷粉黛,面若落英,嬌羞無限。一雙桃花眼緩緩掃過金琬芸,開口卻是個男子的聲音:“師妹,藥給我。”
  
  金琬芸怔了怔,慌忙走上前去,將手中的藥瓶遞給他,喃喃道:“十四師哥,你真好看!十三師哥說的沒錯,你還是扮青樓女子比扮恩客像樣些。”她這話出口,隱隱覺著有些不妥,便咳了兩聲,掩飾道:“我是說——你看著不太像外頭那些花花公子。”
  
  歐陽悠微身拿起面銅鏡照了照。金琬芸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顯然是男扮女裝頗為勉強,便歎了口氣道:“十四師哥,還是讓我來扮那煙水姑娘吧!你穿了我的行頭,扮煙水姑娘的丫鬟也行……”
  
  歐陽悠抬手指了指自己道:“我這模樣,殺風二公子有十成的把握。換作是你,你有幾成?”
  
  金琬芸低頭不語,心想:我的武功應該不比十四師哥差。不過若和那風二少動起手來,必是鞭聲大作,引人注意。十四師哥倒是可以下毒,無聲無息地把人殺了。又想著剛才歐陽悠手指動了動,一把藥便遠遠的把那正牌的煙水姑娘和她的丫鬟迷得人事不知。想到此處,竟有些懊悔當初沒跟師父學著用毒。
  
  她正垂頭想著,只聽得有人敲門。她心下一緊:風家二少爺這麼快就來了?她慌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一撇眼,只見歐陽悠一揚頭把藥往嘴裡一送。金琬芸知道那藥可以使人喉嚨緊繃幾個時辰。灌下去後,聲音尖細,易唱高音,是以教坊女子頗多服用。若是男子吃了,則聲調轉柔,宛宛似如女音。
  
  心中想著,腳下並不停留,轉過屏風,已是走到門前。她深吸一口氣,滿臉堆笑,打開了門——
  
  門外立著一人,身材高大,神色卻很僵硬,只是一雙眼睛流光溢彩。
  
  神色僵硬,是因為覆了張人皮面具,眼神流光,是因為他是黃仲清。
  
  金琬芸脫口道:“師——”
  
  黃仲清朝她遞了個眼色,音色沙啞地說道:“是什麼是?是你家姑娘的恩客。”卻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聽不出他原來的聲音來。
  
  金琬芸砸了砸嘴,心中疑慮:十三師哥為何要來此處?為何要帶著張面具?他這張人皮面具,我前幾日剛見他戴過,是以認得。十四師哥怎能火眼金睛看出來?那豈不是要誤傷了十三師哥?
  
  她從未見歐陽悠出過手,只是曾聽十師姐洛瑤提過,說是十四師哥使毒,常能殺人於無形之中。她雖知十三師哥武功高強,卻仍是怕他遭了暗算。心下不由焦急。轉念一想,卻道不好:十三師哥定是惱著十四師哥今早暗算於他,此時此刻,是來看笑話的!
  
  只見黃仲清坐在桌旁,似笑非笑地朝屏風喊道:“煙水姑娘,在下慕名而來,還請賞臉現身一見吧?”
  
  屏風後環佩叮當,歐陽悠身著女裝,面若冷霜緩緩走出,眼睛卻是看在地上。
  
  黃仲清倚著桌子,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幾回,嘖嘖道:“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他突的話鋒一轉,故作驚奇道:“煙水姑娘,你怎地不解風情?如此良辰美景,你我自應對酌一杯。”
  
  歐陽悠微微抬了抬頭,雙眼盯著黃仲清看了一會兒,身子有些僵硬。突然嘴唇動了動,轉頭對著金琬芸道:“拿酒杯來。”聲音婉轉,卻是剛才那藥物已起了作用。
  
  黃仲清的臉上,笑意更深,款款站起身來,伸手捉住了歐陽悠的右手道:“姑娘可是害羞了?”正說著,金琬芸已是戰戰兢兢地將酒壺酒杯捧到了桌上。她看著兩人,一人喜上眉梢,另一人冷若冰霜,心中有些發愁。
  
  黃仲清見酒已上桌,抓著歐陽悠的手突然往前一帶,便把歐陽悠就勢推坐在了桌邊的一張椅子上,自己挨著他也是緩緩坐下,握著他的手卻並不放開。
  
  只見歐陽悠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黃仲清笑道:“煙水姑娘,一會兒春宵帳暖,你可是等不及了?”
  
  歐陽悠伸出空著的左手握住桌上的酒壺柄,往酒杯中倒了些酒,幽幽道:“公子不如賞臉,先喝了這一杯?”說著已是拿起酒杯,遞到了黃仲清嘴邊。
  
  黃仲清臉上的笑容收了收,心道不好:他已識破了我,這酒怕是有毒!心念一動,捏住歐陽悠捧著酒杯的左手,嗔道:“當然要賞這個臉。”說著,那手卻是奇快得一轉,將酒杯送回歐陽悠用胭脂染過的唇邊。
  
  他感到歐陽悠的手上生出股抵抗之力,更是無疑酒中有毒。心中歹念一生,便用上了八成力。他知歐陽悠雖是擅長用毒解毒,內力卻比自己差了不少。這八分內力,便緊緊鉗住了他的左手,令歐陽悠動彈不得。
  
  他微微一笑:“不過還請姑娘先自罰一杯。”說著,手往前一送,那杯中之酒,便統統倒入了歐陽悠的嘴裡。
  
  酒入肚腸,歐陽悠被嗆得咳了幾聲,倏然扭頭,嫣然一笑道:“十三師兄,良辰美景,還需抓緊。”
  
  黃仲清從未見他如此笑過,心下駭然,人騰身而起,往後縱了幾步。突然感到剛才抓著他的一只手麻癢難當,渾身卻是一股股的燥熱,如何也按壓不住。他大驚道:“你給我下了什麼毒?”
  
  歐陽悠摸著桌上的酒杯淡淡道:“不是毒,只是一點媚藥罷了。”
  
  黃仲清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歐陽悠的手,恨道:“你在自己手上下了藥,讓我故意抓了你,沾上藥粉,是也不是?”說話間,只覺頭昏腦脹,臉上也是燒了起來,撐得那張人皮面具難受。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抬手便把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撕扯掉。
  
  此時眼前金星亂冒,卻是情難自持。恍惚間看到歐陽悠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處。他狐疑地搖頭道:“怎麼可能?你身上也沾了藥粉,為何——為何——”
  
  他突然瞪大眼睛道:“那酒裡——那酒裡——竟然是解藥!你——你早就料到我不會喝!”
  
  歐陽悠抬眼看了看屋子一角的鼓漏,不緊不慢地道:“此藥需在一個時辰內行雲雨之事。”說罷,也不看黃仲清,甩了甩袖子,轉回屏風後去了。
  
  金琬芸見著黃仲清面色潮紅,搖搖欲墜,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十三師哥,你怎麼樣了?”只感覺黃仲清渾身猛得一顫,把她手打掉,低聲道:“師妹,你別碰我。”
  
  說著,他咬牙退到門口,恨恨道:“歐陽悠,我只是看你個笑話而已,你也忒毒了些。你給我在南山上等著罷!”人影一晃,卻是不見了。
  
  金琬芸擔憂黃仲清,正欲出門追去,只聽到樓的盡頭傳來一陌生男子的胡言亂語:“煙水姑娘——煙水姑娘——”雖是碎碎念念,聽著卻中氣十足,是個內家高手。
  
  金琬芸腳步一停,心道:鬧了半宿,淮左風家堡的二少主終是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0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51 PM 編輯

  東牆處子(4)
  
  正想著,那男子已是走到近前來。金琬芸只聞得酒氣沖天,忍不住皺眉道:“風二公子,煙水姑娘便歇息在此處。”
  
  風二公子卻是不理她,踉踉蹌蹌跌進門來,嘴裡還念叨著煙水姑娘的名字。金琬芸心想:世間男子,如十三師兄這般行事的,原來也是不少。只是處處尋歡,真是如此快樂?
  
  正想著,只聽到屏風後歐陽悠的聲音傳來:“芸兒,先去門外回避一下。”金琬芸一怔:十四師兄難道嫌她武功不夠,在一旁會礙了大事?她心中不服氣,正待出口反駁,卻看見那風二公子已是邊往屏風後跑去,邊伸手解身上的衣衫。不由地臉上一紅,便想得通透:十四師兄是顧念她是女兒家,未經世事,才支她開去。
  
  她只覺臉上微微發燙,只得低低應了一聲,便掩門守在屋外。人卻也不敢靠得太近,怕那靡靡之音壞了心神。
  
  今夜那春雨止住了,天空中霧蒙蒙的。地上的燈火把天際照得有些發白,卻是什麼也看不通透。
  
  沒過幾盞茶的功夫,金琬芸只聽到房內“咕咚”一記悶響,她唬了一跳,貼著門聽了聽,裡面再無兩人動靜。她心下著急,忍不住推門而入。屏風遮擋了床幃,她按下心神,便輕輕往那屏風後走去,手摸上了腰中軟鞭,隨時候著伺機而動。
  
  屏風後的景象,她卻是呆了一呆。只見那風二公子躺在地下,光著膀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仔細往臉上看去,並無血跡,只是唇色有些烏青。她張了張口道:“這……”
  
  “毒發死了。”
  
  歐陽悠坐在床頭,一邊答她,一邊正把頭上身上的首飾一樣樣退下來。金琬芸抬眼望去,只見他衣裳有些退落,露出肩上幾道細長的劃痕,正絲絲滲出血來。她問道:“十四師哥,你被他傷了?”
  
  歐陽悠搖了搖頭,反手拉上了衣服,低聲道:“我們快走。”
  
  很久之後,金琬芸已知歐陽悠的功力修為,便將此夜之事告訴了黃仲清,末了,她不思其解地問道:“他亦不是等閒之輩,怎地就會被那風二少給抓傷了肩頭?”
  
  黃仲清大笑:“他要演戲,自然要將戲演得足些。只是萬萬沒有料到,那風家二少主是位喜歡用強的主兒。”金琬芸記得黃仲清眼神中,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揶揄。
  
  ===============
  
  歐陽悠與金琬芸為避嫌隙,連夜出了揚州城,欲南下渡江回教。
  
  南山教之所以叫南山教,乃是因為教壇設在江淮南山上。南山落於長江之陰,離著鎮江不遠。山巒層疊,煙霧繚繞。若不識此地,極容易在山裡迷了蹤跡。南山教教眾神秘,教規嚴格,平日一向跳離武林之外,不爭世事,倒是省了名門正派的不少心思。
  
  金琬芸想著那死去的風二少主,心念道:師父從不理武林紛爭,為何近日改了主意,派了我與幾位師兄前往不同的州府殺人?她由師父帶大,對師父的話唯命是從。雖是疑惑不解,但卻也並不覺得殺人有何不妥。
  
  兩人一路往南,子夜時分便到了長江天塹之畔。
  
  這幾日春雨連連,江水大漲,洶湧湍急。江畔的渡家早早地收了船,不願冒險渡江。因此沿岸的客棧草棚裡擠滿了人。
  
  他倆連敲了幾家客棧,終是有個好心腸的店家願意讓他們在大堂中留一宿。
  
  進得大堂來,只見正中七八張桌子上都已是坐了人,瞌睡的瞌睡,假寐的假寐。也有睡不著的,湊在一起低聲聊天。
  
  金琬芸與歐陽悠撿了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下。歐陽悠前一夜坐等黃仲清,這一夜又是和那風二少主動了手,加上連日趕路,此刻神情疲憊,雖是竭力支持,終是撐不住閉眼睡去。
  
  金琬芸卻是被旁邊一桌人的談話給吸引得睡意全無。那些人三教九流,衣著打扮各不相同,只是臨時起意,在那裡談論著江淮一帶的武林軼事。
  
  只聽其中一人道:“不瞞你們說,我從揚州而來,那處真真是人傑地靈,名不虛傳,讓人好生留戀!”
  
  “喬老六,你怕是留戀那窯子裡的姑娘罷。”一青衫男子揶揄著,引來一陣低低的哄笑。那喬老六的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旁邊一中年人見狀便出來打圓場:“喬老六,你給大伙兒說說,最近揚州城裡可有甚麼消息?”
  
  喬老六兩眼骨碌碌一轉,連忙說道:“如今揚州城裡傳得最火的,自然是東籬山莊的白大莊主與‘西域神手’方瀟歇比武一事了。”
  
  那中年人聽著點頭道:“這事的確是大快人心。揚州府有了白莊主這麼位少年英傑,真是在江湖上揚名了不少。”
  
  正說著,桌子上首的一棕衣老者哼了幾聲:“要不是那‘劍聖’金玉逢的寶貝兒子不爭氣,又怎能輪得到揚州東籬山莊?”
  
  眾人不知其故,均問道:“此話怎講?”
  
  棕衣老者緩緩開口道:“既然眾位不知,老朽也就抖個膽,妄議劍聖了。眾位應知,‘劍聖’金玉逢乃金陵人士,他的徒弟便是那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也就是如今這位白公子的爹。東籬山莊那些功夫,甚麼‘流金劍’,都是劍聖的絕學。”
  
  喬老六插口道:“那又怎地與劍聖的兒子扯上了關系?”
  
  棕衣老者道:“舔犢情深,人之常情。自己一身功夫,焉有不傳自己兒子的道理?”
  
  眾人均是點頭。
  
  “金劍聖這一身功夫,自是教了他那獨子金霄。他兒子根基不差,又是有這樣的爹,二十出頭便是練得風生水起,隱隱有一代大俠之派。正是年輕氣盛,你猜怎麼著?”棕衣老者說到此處卻是頓了頓。
  
  眾人都聽得出神,此時個個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只聽那棕衣老者搖頭道:“金霄竟然為了個女子,和他爹鬧翻了天。最後一賭氣,卻是把一身的好功夫生生散了!”
  
  眾人不約而同“啊”了一聲,不少人心中道:行走江湖,功夫便是吃飯的家伙,哪能說散就散?這金霄為人,也太過狂縱。
  
  “這事才剛開了個頭。他散了功夫,攜著那女子以夫妻相稱,行夫妻之實,沒出多久,那女子便大了肚子。” 棕衣老者續道,“唉,這也是冤孽。金霄為了個女子攪得天翻地覆,可那女子待到臨盆,卻是難產死了,只留下個襁褓中的孩兒。”
  
  眾人聽到此處,均默不作聲。
  
  棕衣老者道:“眾位,你們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那金家公子若能帶了孩子去向他爹認個錯,又能怎樣?血濃於水,反正那禍害女子也死了……”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棕衣老者卻道:“可那金霄大概是受了刺激,竟然是認了個死理兒,抱著那孩子雲游四海去了,江湖再也不見蹤影。據說十五年前曾有人在太湖一帶見過他,行事瘋癲,滿嘴胡話。好好一個人,為了個‘情’字竟然把自己落魄到這個樣子。”
  
  此時客棧大堂中一片寂靜。金琬芸第一次聽說自己父親母親的往事,在一旁怔怔發愣。
  
  棕衣老者歎道:“可憐金劍聖一世英名,臨終時都沒有兒子送終,還是他那得意門生白沖雲從揚州趕來給辦得喪事。每年清明,白莊都會去金陵劍聖墓上祭灑,終不至於淪為孤墳一座。”
  這話言畢,一陣噓唏。
  
  金琬芸聽得他們如此評論,終忍不住道:“這麼說來,都是那金公子的不是了?”
  
  那棕衣老者轉身面向她,微慍道:“姑娘,難道你另有高見?”
  
  金琬芸正待出口,幾節手指卻是從桌下伸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猛一回頭,才發覺歐陽悠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向她搖了搖頭。
  
  此時,那桌人已是紛紛回頭過來望著這廂。見這一男一女,歲數都不大。女子清純可人,男子卻是長得陰柔嫵媚。眾人均是呆了一呆。喬老六嗤笑一聲:“這兔兒爺倒是比老子昨晚床上的姑娘還俊俏些。”
  
  金琬芸只覺得歐陽悠抓著自己的手緊了緊。正在此時,那桌上有人笑道:“喬老大,你省省吧!何必和年輕人一般見識?你還是再給咱們說說,你在揚州城找到些什麼樂子?”
  
  眾人惦記著奇聞異事,均是紛紛轉身過去,不再理這二人。
  
  金琬芸呆呆地坐了許久,對歐陽悠說道:“十四師哥,咱們回去之前,能不能去趟金陵?”
  
  她見歐陽悠沒甚麼反應,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想——我想去看一眼爺爺。”
  
  歐陽悠看了她一眼,開口想說什麼,終是沒有說,只是微微點頭。
  
  ===============
  
  劍聖金玉逢的墳,落在金陵城西南郊外。
  
  金琬芸靜靜站在墳前,看那墳頭整潔,必是東籬白莊常囑咐人前來打掃。
  
  她立了許久,覺得心中感慨萬千,低聲道:“十四師哥,你知道麼?我一直恨我的爹爹,行事瘋癲。”
  
  歐陽悠在她身後一步開外,默不作聲。
  
  她續道:“我爹爹在我小時候,常怪我——怪我害死了我娘——可這事,又怎是我的錯?”
  
  “他心中只有娘,他嘴裡只念著娘。他可曾想過,逝者已逝,活著的人才更需要他的照顧?我從小跟著他,很辛苦——”
  
  “我討厭他老是說我娘如何如何。我是多麼盼望著他能多說些我如何如何。可是,他偏不說——我好難過。”
  
  她說到此處,想起小時候的種種事,不禁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歐陽悠在她身後輕歎了一聲,走上來扶住她的肩膀道:“你需往好處想。至少,你爹是喜歡你娘的……”
  
  金琬芸沒有細想,賭氣道:“他既然喜歡我娘,那我是他們的孩兒,他應該也喜歡我才對啊!”
  
  那一刻,歐陽悠的手在她肩上滑了一下。他停頓了許久,終是道:“十五師妹,你這個‘既然’,對很多人來說,便是奢求了。”
  
  金琬芸心中不服,道:“可我也並沒有占到甚麼便宜。人家小兒都知道自己娘親的模樣,對我來說,不也是奢求?”歐陽悠並沒有理睬她,只是緩緩蹲下身來,用手輕輕觸著墓碑上的落款“弟子白沖雲攜妻齊氏子心然敬上”,指尖顫抖。
  
  金琬芸見他不理自己,以為他對自己的辯駁嗤之以鼻,急道:“難道不是麼?十四師哥,你應該知道你娘親的模樣罷?”
  
  歐陽悠正在撫摸碑面的手止住了,低低道:“師父說,我若穿上女裝,像極了我娘。”
  
  金琬芸不禁道:“師父見過你娘?”
  
  心念一轉,想到師父和十四師兄均姓歐陽,便拍額道:“我倒是忘了。師父說過,你是他兄長的兒子。你娘是他嫂子,自是有幾面之緣的。”
  
  一陣春風吹過,空氣中花香彌漫。
  
  只聽得歐陽悠面朝墓碑,冷冷道:“何止是幾面之緣?”
  


  第二章:南柯一夢(1)
  
  金琬芸坐在山洞口正想得出神,突然被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給拉回了心思。山林靜謐,這幾聲咳嗽聲嘶力竭,揪人心弦。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山洞深處的歐陽悠。只見他半張著眼,怔怔盯著胡亂閃爍的火堆,正在猛力咳著。她心中一沉,跳到身邊扶住他的肩道:“你醒了麼?”
  
  歐陽悠眼神中並沒有焦點,嘴裡含糊不清地發著幾個音節。金琬芸皺了皺眉:十四師哥只是在神志不清地夢囈罷了。細細聽著,他卻是反復念道:“娘——娘——”
  
  金琬芸見他嘴角干澀,便打開了水葫蘆,湊到他嘴邊,想灌些水給他。突然想到以前歐陽悠曾跟她說過:重傷失血之人,十之八九都覺口渴,但萬萬不可大量喂水,否則只會加重病情。她想到此節,手上終是停了停。隨手扯下塊布條來,蘸了些水,輕輕擦在他開裂的嘴唇上。
  
  她的手指觸摸著歐陽悠的嘴唇,質感卻不是她記憶中的那麼柔軟。有一瞬間,她微微停頓了下。突然覺著歐陽悠的嘴唇上下猛烈翕動起來,只聽他大叫一聲:
  
  “師父,不要——”
  
  說著,吐出半口血來,整個人卻是顫抖得厲害。
  
  金琬芸一陣沖動,沒由頭得緊緊抱住了他,嘴裡哀怨地說道:“就算在夢裡,你也只有師父,沒有我麼?”
  
  她瞥見一旁微微散開的包裹,裡面露出油布紙包著的一塊黃橋燒餅。這是她今日清晨離開金陵城時在永和園買的。突然間覺得饑腸轆轆,便去拿那塊燒餅。一個沒留神,燒餅掉在了地上。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撿,耳邊不知怎地回蕩起了歐陽悠的聲音:
  
  “我的這塊給你罷!”
  
  她一怔,回頭看看歐陽悠。他猶自昏迷。聲音卻是幻覺。她嘴上不由自主地淺淺一笑。
  
  ================
  
  那日她拜祭完了爺爺,便死磨硬泡拉著歐陽悠進了金陵城。
  
  她記得爹爹曾跟她講過:“金陵永和園的黃橋燒餅,可是人間美味。”那時她和爹爹流落街頭,連飯也吃不飽。說到那黃橋燒餅,爹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有神采起來。她當日歲數尚小,餓著肚子,心中下定決心:他日我若有了幾串錢,定是要去了金陵城,嘗嘗黃橋燒餅的滋味!
  
  可惜自從跟了師父入了南山教,這近十年來竟是再也沒有下過山,更不用提途經金陵去吃黃橋燒餅了。十三師哥每次回山,總是眉飛色舞地向她描述著山下的花花世界,惹得她心思蕩漾。這次去揚州殺風二少主,是她央求了好久,師父才勉強同意的。
  
  下山前,師父指著十三師哥道:“芸兒,你初入江湖,經驗尚淺,凡事需聽從十三師哥吩咐,不得有違。”說著,回頭對十三師哥道:“清兒,你按我指令行事,千萬不能由著你師妹耍小性子。”
  
  想到師父嚴肅的面孔,她心裡不由怕了怕,向四周望了眼金陵城裡熙熙攘攘的客流,小聲道:“師父叫我聽十三師哥吩咐,如今我跟著的是十四師哥,耍些小性子買個燒餅吃,應該也不算甚麼大事罷?”
  
  歐陽悠顯然是聽到了她的嘀咕,眼睛卻是望著街角。金琬芸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那一家鋪子不大不小,門口挑著塊帆布,正正方方地寫著“永和園”。她不由樂得跳了跳,拍手道:“十四師哥,你倒是認路!”
  
  歐陽悠輕聲道:“快去快回。”話音未落,金琬芸早已是沖了過去。
  
  此時午市已過,晚市尚早。永和園裡沒有什麼人。金琬芸沖著打瞌睡的小二道:“給我一個燒餅。”
  
  那小二一睜眼,看是一個天真少女,自是有討好之心,忙挑了個最大的,給她用油布紙包了,道:“姑娘收好了。兩文錢。”
  
  她拿了燒餅正待轉身出門,只見歐陽悠遠遠地站在街的另一邊,神色落寞而茫然。一陣風吹起他的袖口,顯得衣服有些寬大。
  
  她捏了捏手裡的燒餅,回頭對那已經繼續開始打瞌睡的小二道:“麻煩——再給我包個燒餅。”
  
  差不多一年後,當她在東籬山莊的第一晚輾轉難眠,歐陽悠與她的種種往事一幕一幕地被回憶出來。她曾經問過自己:當日,為什麼要回過頭去再買一個燒餅?或許對她來說,這便是開始。可是,又有什麼關系呢?若沒有這個開始,一切不該發生的,還是都會發生。若沒有這個開始,她或許會恨十四師哥,恨得更徹底一些。
  
  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她把燒餅遞給歐陽悠時,他眼底閃過的那一絲驚訝。她撅了撅嘴道:“我爹說了,這燒餅可好吃呢!我給你也買了塊,一起嘗嘗吧?”歐陽悠接過燒餅,用兩根手指輕輕捏開油布紙。燒餅露了個頭,頓時,香氣四溢。
  
  金琬芸已是按捺不住,抓起了自己的那塊燒餅,便往嘴裡送。沒料到燒餅裡的漿水頗燙,痛得她齜牙咧嘴,手一滑,只咬了一口的燒餅生生掉落。她一愣,心裡惦記著那美味,不假思索便彎下身來,去撿地上的燒餅。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擋在她身前,歐陽悠的聲音飄來:“已經髒了,不能吃。”
  
  她一跺腳道:“甚麼破燒餅!怎地就不肯讓人好好吃!”
  
  歐陽悠低下頭來,將自己手裡的燒餅扳開了個小口,湊到嘴邊吹了吹,讓裡邊的熱氣散出來些。隨後,遞到眼淚汪汪的金琬芸眼下,歎了口氣道:“別哭——我的這塊給你罷!”
  
  金琬芸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的燒餅,猶豫著接了過來,終是忍不住誘惑,拼命咬了幾口,方道:“果然好吃!”
  
  她抬頭望了眼歐陽悠,只見他眼角似乎帶了些笑意,便道:“十四師哥,你要不要也嘗一口?”
  
  歐陽悠收回了那似是而非的笑意,搖了搖頭。
  
  “十四師哥,嘗一口吧!”她固執得把燒餅遞到歐陽悠面前來。燒餅已經被咬了大半,裡面的香味更是肆無忌憚得刺激著口水。她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嘴巴。
  
  歐陽悠仍是搖頭,遲疑著道:“我不喜面食。”
  
  金琬芸一驚,問道:“這幾日我們可都是吃的面食——”心裡便有些內疚,手卻是縮了回來,低聲道:“十四師哥,咱們回南山的路上,我再也不買面食吃了。”
  
  歐陽悠嘴角笑了笑道:“你喜歡就多吃些吧。回了山,恐怕也吃不到了。”說著,便向前走去。
  
  金琬芸忙是跟著他,心中卻是一動,道:“十四師哥,那你喜歡吃什麼?我們一起去買,可好?”
  
  歐陽悠的步子停了停,微微側過頭來,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金琬芸笑道:“你該不會連自己喜歡吃什麼都要想一想罷?”
  
  歐陽悠也不回答她。金琬芸跟在他身後,不知道能再說些什麼。良久,聽到前面的歐陽悠輕聲自語道:“只是很久都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罷了。”
  
  ========
  
  兩人從金陵折返向東,一路上金琬芸存了個念,途徑客棧,盡是點些粢飯糕,八寶飯之類的東西。她不知歐陽悠是否發覺了她的心思,只見他依然是淡漠如故,只是胃口微微比平時好些。

  才一日功夫,便到了南山。
  
  南山終年煙霧縈繞,濕氣頗重。兩人上得山來,已是酉時。暮色已沉,百鳥歸林,寒氣逼人。金琬芸不由得打了個噴嚏。歐陽悠聽了,便停了腳步。她只覺歐陽悠嘴巴微張,似乎是想開口。突然,只聽得遠遠地有人喊道:“可是十五師妹回來了?”
  
  這聲音中氣十足,是用了上等的內力硬生生從遠處送過來的。金琬芸眼睛眨了眨,也是用上了內息回喊過去:“六師兄,我回來啦——”她內力還未完全練到家,這番話喊完,臉憋得通紅。一旁的歐陽悠望著她,似笑非笑。金琬芸嗔道:“你嘲笑我麼?我看你的內力也不比我強多少罷。”
  
  正說話間,只見兩個人影已是飄到近前來。正是她的大師兄步蘅薄與六師兄凌生塵。凌生塵一臉驚喜道:“乖乖,咱們十五師妹初出江湖,竟然毫發無傷?”
  
  一旁的步蘅薄卻是看著歐陽悠道:“十四師弟,我們可是把你盼回來了!”他拉起歐陽悠的手邊往回走去,邊道:“十三師弟被東籬山莊的白心然給震傷了心脈,你快去看看——”
  
  金琬芸聽了大驚,不由得急道:“十三師哥受了傷?他——他——沒事吧?”她與黃仲清兩小無猜,早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來對待。聽說黃仲清受了傷,心下焦慮,一把拉住步蘅薄,抖著聲音道:“十三師哥會死嗎?”
  
  步蘅薄見她如此慌張,連忙道:“十五師妹,黃師弟神志尚清。只是師父閉關,洛師妹又不在山上。我等均不通醫術,所以還是要麻煩十四師弟趕快過去瞧一瞧才好。”
  
  金琬芸轉頭拉著歐陽悠道:“十四師哥——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你……”她想著前幾日黃仲清三番四次想著讓歐陽悠出丑,生怕他懷著嫌隙,聲音中不知不覺便帶上了哭腔。
  
  歐陽悠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朝步蘅薄點了點頭,兩人施展輕功,往黃仲清的住處飛去。才走的幾步,歐陽悠停了下來,回頭遲疑著道:“十五師妹,你——可要一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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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2 PM

  南柯一夢(2)
  
  金琬芸一進屋子,就沖到了躺在床上的黃仲清跟前道:“十三師哥,你要緊不要緊?”
  
  黃仲清英俊的臉上此刻有些蒼白,翻著眼睛道:“你還問?白心然那小子震傷了我的任脈——”金琬芸被唬了一跳。任督二脈,乃是習武之人最看重的脈絡。此二脈有損,功力大減,若是不湊巧,甚至會反噬自身。她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厲害?想到此處,她心中有些著惱,跳起來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東籬山莊把那白心然抽個七八十鞭的,為你報仇!”
  
  黃仲清慌忙拍了拍金琬芸的手背,對著門外勉強笑道:“這可怎地是好?我把十五師妹給嚇糊塗了。”
  
  步蘅薄與歐陽悠正一前一後跨進門檻。只聽步蘅薄道:“你也少說幾句笑話吧。幾個時辰前吐得那幾口血可是鬧著玩的麼?”
  
  金琬芸這才發現黃仲清嘴角猶掛著一些血漬,便用手碰了碰。只聽歐陽悠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她恍然大悟道:“快讓十四師哥給你看看吧。”
  
  她一回頭,只見歐陽悠冷若冰霜,生怕他二人又吵起來,連忙抓住黃仲清的手遞到歐陽悠跟前,小聲道:“十四師哥,你莫生氣——還是救人要緊。”
  
  歐陽悠也不答話,抄起黃仲清的手,便在床邊坐下低頭把脈。
  
  黃仲清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擺什麼架子?”
  
  金琬芸怕惱著了歐陽悠,連忙岔開話題道:“十三師兄,我昨日去了金陵。你猜我吃著了什麼?”
  
  “那還用猜?定是永和園的黃橋燒餅。”
  
  “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思?怎麼一猜就著?”
  
  黃仲清笑道:“我和你一起玩了八、九年,怎會不知你?每次練功練得苦了,你不就喜歡做在我屋子前的石板凳上,扳手指頭數著這些東西嘛?”
  
  說著,他學起金琬芸癡癡的口氣細聲道:“一是要吃金陵永和園的黃橋燒餅,二是要看南詔苗疆的‘綠牡丹’菊,三是要戴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
  
  金琬芸見他口無遮攔,在歐陽悠面前把自己的丑態演得繪聲繪色,不禁臉上一窘,往他身上捶了一拳道:“師哥,你快住口——”
  
  黃仲清受了內傷,這一拳下去,卻只打得他大叫一聲。
  
  步蘅薄在一旁道:“十三師弟,你也是該老實些了。”
  
  金琬芸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瞄了眼歐陽悠,只見他仍是低了頭在那裡細心診脈,仿佛旁人的話語全然沒有聽見一般。她微微松了口氣,心裡卻是有些空蕩蕩的。
  
  ==============
  
  之後十幾日,金琬芸惦記黃仲清的傷勢,自是日日前往探望。他倆自幼相熟,家長裡短,無話不談。黃仲清也喜歡給她講些江湖上的軼事,常常幾個時辰便這麼輕易地過去了。有時,他們談得正興起的當頭,歐陽悠會進來,或是檢查黃仲清的傷勢,或是端來一帖藥,卻不發一言。
  
  這個時候,金琬芸通常是鼓起勇氣道:“十四師哥,你也一起來坐坐罷?”歐陽悠,則通常是搖搖頭,便退了出去。黃仲清,便通常是冷哼一聲,繼續眉飛色舞地講他的故事。
  
  這個通常,亦並沒有維持多久。
  
  黃仲清的傷勢,一日好似一日,精力也一日比一日足。那一日,他自服了歐陽悠送來的藥,竟足足講至申末酉初,方才把北漠日月教的一眾糾葛說了個一字不漏。金琬芸起身出門,想著十三師哥已是如此精神,不由得心中暗自高興。
  
  她正抬腳穿過院子,卻是愣在了那裡。屋子前,那條她老是喜歡坐在上面數著東西的石板凳旁,默默站著個人。
  
  那人背對著她,肩頭上細細灑落了些桃花的花瓣,看樣子,已是站著有些時辰了。
  
  那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回頭淡淡道:“和黃師兄聊完了?”
  
  她的嘴唇有些發緊,忍不住問道:“十四師哥,你——你站了有多久了?”她記著歐陽悠是午時前來送的藥,若是他離開後一直站在這院子裡,也足足有兩個時辰了罷?
  
  歐陽悠微微皺眉道:“有些時候了罷?”他說著,眼睛卻是看在別處。夕陽將落未落,淡淡的余輝將他的側臉照得分外落寞。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猶豫,終是開口道:“十五師妹,可否到我住處去?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金琬芸一共去過歐陽悠的住處三次。第二次是身不由己被歐陽悠點了穴道抱進去的;第三次是她怒氣沖沖闖進去的。只有這第一次,是她哼著小調被歐陽悠引進去的。
  
  歐陽悠的住處,在山的另一邊,臥波雲龍殿旁。金琬芸知道臥波雲龍殿後有一處山洞,師父喜歡在那裡閉關練功。她卻不甚喜歡此處。一來,臥波雲龍殿乃是集會之所,若無大事師父是決計不會在此殿召集眾弟子的。二來,這裡離師父的住所也近些,她雖然敬愛師父,可也是頗為懼怕師父,能避則避。
  
  穿過殿旁的一片青竹林,便到了歐陽悠的住處。金琬芸只見他屋子前的地裡,種滿了各種花草,便道:“十四師哥,原來你喜歡養花?”
  
  歐陽悠搖頭道:“只是為了入藥罷了。”說著已是站到了門口,向金琬芸招手,示意她進來。
  屋裡擺設頗為樸素,不似黃仲清般喜歡奢靡。特別是那張青竹榻,簡意盎然,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她正在細細打量,歐陽悠卻不知從何處抱來一個大匣子擺在桌上。那大匣子外用絨布仔細地包著。金琬芸猜不透玄機,便道:“你要給我看的,是這個?”
  
  歐陽悠點點頭,緩緩把匣子打開。金琬芸只見匣子內燭光搖曳,仔細一瞧,除了幾只蠟燭外,正中央,竟是一盆花。
  
  那不是一盆普通的花,而是一盆苗疆珍品“綠牡丹”菊。最奇妙的是,此時尚是三月底,這盆菊花竟是開得鮮艷通透。
  
  她大喜道:“這——這——我終是見到了綠牡丹菊——”
  
  她心裡日思夜想的那三樣物品,這短短半月,竟就完成了兩樣,她怎能不高興?突然想到,這兩樣都是與十四師哥在一起,不由得心中一暖。又是想到那另一樣是針繡珠花,若是十四師哥能送給她——想到此處,卻是害羞著不敢多想,臉上便紅了一紅,忙清了清嗓子道:“這菊花,為何此時便開了?”
  
  歐陽悠指著匣子和蠟燭道:“我用了些把戲罷了。”
  
  她伸手輕輕觸碰那花瓣,歎道:“真是好看!”摸了好久,才收回手道:“十四師哥,真是謝謝你,如此費心。”
  
  歐陽悠低頭看著花道:“你若喜歡,也可自己拿去養。不過需多花些心思——”他說到此處,抬頭看了看金琬芸。金琬芸只覺他眼中帶著些許柔情,便不由得有些癡了。
  
  倏然間,只見歐陽悠神色大變,目光淒厲而恐懼。金琬芸不知發生什麼變故,脫口道:“好好的,怎麼——”
  
  話未說完,歐陽悠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把頭埋得極低,蒼白的雙手撐在地上,微微發抖,整個人半沒在燭影,隨著火光一起顫動。金琬芸只聽得他聲音干澀地說道:
  
  “弟子歐陽悠,拜見師父。”
  
  她愕然回頭,朝歐陽悠所跪的方位望去。
  
  南山教教主歐陽瀟正站在門口。他的臉藏在黑暗裡,模糊得很。可金琬芸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一股冷徹骨髓的寒意。
  
  或許,是因為南山上寒氣重吧?她當時天真地想。
  


  南柯一夢(3)

  南山教教規,第三條便是:“不得大不敬教主。”至於什麼叫“大不敬”,在這第三條教規下,是有及其詳細解釋的。比如,未嚴格遵照教主的指令行事;比如,見了教主未行叩拜之禮,……金琬芸當年上山的時候,花了好幾日的功夫才把這些條條框框都背熟了。
  
  她既然看見師父站在門口,便自然而然也跪了下來,口中念道:“弟子金琬芸,拜見師父。”
  
  歐陽瀟沉著嗓子道:“芸兒,你跟我走。”說著,便轉身出了門。
  
  金琬芸自是不敢忤逆。踏出門檻的一剎那,她見歐陽悠仍是默聲跪在地上,突然想到:師父只是讓自己跟著,卻忘了讓十四師哥起身,那豈不是十四師哥要一直跪下去?她平時從不頂撞師父,這個時候不知怎麼地生起了股勇氣,道:“師父,十四師哥還跪著呢——”
  
  歐陽瀟腳下未停,道:“讓他跪著吧。”
  
  金琬芸愣了一愣,心道:十四師哥甚麼時候惹惱了師父?嘴上卻再不敢多說,回頭望了歐陽悠一眼,便快步跟上了師父,才發覺,師父竟然是往她的住處方向走去。他們師兄弟姐妹眾人,除了歐陽悠,均是彼此住得頗近,倒也是方便了走動。
  
  只聽歐陽瀟邊走邊道:“芸兒,若是平日無聊,不要到處走動。多練練功也是好的。你看看你自己的內力,再去看看清兒的。他在你這個年紀,功力已是和你六師兄差不多了。”
  
  金琬芸明白師父話裡的意思。雖是說的客氣,但卻是讓她不要隨便去歐陽悠的住處。她心中納悶,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卻也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跟在師父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她慢慢察覺出了些許異樣,師父的步伐,竟然是有些沉重。聽著呼吸,也似乎中氣不足。
  
  她知師父近一個月來均是在閉關。可重新出關之後,如何倒似受了重傷一般?她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勁,卻是想不大透。
  
  正是走著,山道旁閃過一個人影,跪著道:“弟子步蘅薄,拜見師父。”
  
  歐陽瀟點頭道:“你起來罷。我提早出關了幾日,教中一切可好?”他閉關後自是不能理事,一切雜務便交由大弟子步蘅薄打點。
  
  步蘅薄回道:“回師父,一切都尚可。十師妹去了福建,尚未歸來。十三師弟十五日前歸教,被白心然傷得不輕,如今也好了。”
  
  歐陽瀟聽聞此言,哼了一哼道:“白沖雲倒是教子有方。”他回頭對金琬芸道:“你自己先回去罷,記著我剛才說的話。”隨後,走到步蘅薄面前道:“快帶我去看看清兒。”
  
  金琬芸知道師父向來喜愛十三師哥黃仲清,此番知曉他受傷,自然是愛徒心切。忙行了個禮,自回住處去了。
  
  第二日,金琬芸依舊是如往常般去探望黃仲清。黃仲清倒是越發精神,竟是在門前舞起劍來。金琬芸不竟歎道:“十三師哥,你已經有力氣拿劍了?”
  
  黃仲清見她前來,忙是還劍入鞘,正色道:“昨日師父前來,給我渡了點內息助我調理。”金琬芸點頭道:“是了,我昨日聽師父說,要來看望你。他待你真好。”
  
  黃仲清聽得此話,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卻是略微猶豫著開了口:“你昨日見了師父?”
  
  金琬芸見他神色有異,便遲疑著道:“正是。怎地?”
  
  黃仲清忙是向四周看了看,低聲道:“你可覺著,師父有什麼不對勁麼?”
  
  金琬芸想起昨晚歐陽瀟待十四師哥冷冷的態度,臉色不由得一變,正想說此事,轉念一想,這必又牽扯出她去歐陽悠住處看菊一事,便生生住了嘴。
  
  黃仲清見她臉色變化,早已忍不住,急道:“原來你也發覺了?師父他——師父他——似乎身子不好?”
  
  金琬芸恍然大悟,明白他所言另有其事,便道:“我昨日跟著師父走,覺著他中氣不繼——”
  
  黃仲清已是轉身搖頭道:“師父果然病了。這可怎麼是好?”
  
  金琬芸連忙道:“十三師哥,你別擔心。師父是懂醫的,怎會不知輕重?就算是不濟,十四師哥醫術高明,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她說道十四師兄歐陽悠,突然想著午時已過,歐陽悠該是來給黃仲清送藥了,心不由得跳了幾跳,道:“對了,今日十四師哥怎麼還沒有來?”
  
  黃仲清撇撇嘴道:“今早洛師姐回來了。師父傳了話,讓她給我瞧瞧就行了。”
  
  金琬芸心裡一涼,正待開口,只聽得背後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
  
  “師父讓我來瞧瞧你,你這個病人怎麼自己跑到屋子外邊來迎接大夫了?”卻是洛瑤笑吟吟的走了過來,只見她臉色一沉道,“你身體尚未痊愈,還不給我回房去?”
  
  黃仲清歎了口氣道:“我在房裡可是憋了十幾天了,好不容易送走了古板的十四師弟,想著自個兒透透氣,沒想到師姐你也是如此狠心!”他嘴上這麼說著,心裡也知道洛瑤是為他好,抬腳隨著洛瑤進了屋。
  
  金琬芸卻是怔怔地留在院子裡,她瞥見一旁的石凳。昨日,歐陽悠便是站在此處等她,波瀾不驚地對她說:“十五師妹,和黃師兄聊完了?”
  
  南山風大,吹得石凳旁的桃樹落英繽紛,仿佛間,歐陽悠就站在那裡,任由白色花瓣灑滿寂寞肩頭。
  
  想著此處,她只覺得眼睛發澀,心裡像被堵著了什麼東西一般,也道不清是什麼感覺。
  
  她站了許久,心中流轉過許多心思,終是對自己道:雖然師父不讓我去十四師哥的住處,可都是師兄妹,總是等得到機會在南山上再見面的。
  
  可這個機會,竟是遲遲沒有來。
  
  直到芳菲褪盡,桃樹結實,她才又一次見到了歐陽悠,以一種她萬萬想不到的方式。
  
  ============
  
  那一日,當她聽到召喚全體弟子的鍾聲被敲響之時,心裡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鍾聲一響,所有弟子須即可前往臥波雲龍殿議事。而這個事,一般都不是甚麼好事。喜的是,所有弟子,自然也會包括十四師哥。
  
  離大殿近了,她卻停了腳步,把身上沾著的些許碎泥巴給拍落了,重新認真地挽了頭發。也不知道那日後他究竟怎樣了?她邊扎著辮子邊是想著,倒是忘了她來此處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看一眼十四師哥的。
  
  待得一切都拾輟滿意了,她深吸一口氣,踏入臥波雲龍殿。
  
  天色陰沉,殿裡燭火搖曳,乍暗還明。無人出聲,靜得發寒。
  
  師父歐陽瀟背手佇立在大殿的盡頭,他的身旁,跪著一人。
  
  那人不同往日黑袍裹身,襲著件棗紅色的夾紗衣裳,一頭烏發隨意扎著。他臉色慘白,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凌亂不堪,卻被頭上桃色的發帶襯出了一絲詭異的妖艷。
  
  除了他,師兄師姐們分左右按長幼站著,人人面上,均是疑惑而肅穆。
  
  良久,歐陽瀟開口道:“悠兒,你給眾位師兄姐妹們說說,你犯了什麼錯?”他說此話時,並未回身,聲音低沉。
  
  眾人均是吃了一驚,不知歐陽悠究竟做了甚麼,竟然惹得師父興師動眾,召集所有弟子前來臥波雲龍殿聽訓。
  
  “是,師父。” 跪在地上的歐陽悠微微挺了挺身體,低頭道,“弟子大不敬教主。” 語氣裡也聽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
  
  “如何大不敬?”
  
  “罔聞教主之令,擅作主張。”
  
  “還有呢?”
  
  “…………”
  
  “怎地不答?”
  
  只聽歐陽悠歎了口氣,聲音細微,幾不可聞地艱難答道:“弟子——不該起了邪念。”
  
  歐陽瀟顯然聽了這個答復不止一次,可當著眾弟子的面又聽一遍,仍是怒不可遏,衣袖一揮,便將歐陽悠打翻在地上。
  
  他這一用力,卻是牽動了自身的病情,不由得退了幾步,扶著案幾,大口喘氣。
  
  眾人皆被這番變故搞得驚恐交加。一是不知歐陽悠究竟是違背了師父什麼命令,起了怎樣的歹念,能讓師父如此動怒;二是師父竟然血氣不足,似乎大病一般。
  
  黃仲清與步蘅薄早已是搶前跪下道:“師父,請保重身體。”他兩人功力在一眾人等中最高,又是歐陽瀟喜愛的弟子,凡事均是兩人出頭表率。他兩人已跪,金琬芸和其他弟子也都是跟著跪下。頓時,大殿上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歐陽瀟邊喘氣邊指著歐陽悠恨恨道:“我是該保重身體。我才閉關幾日,你就陽奉陰違。若是哪日我死了,這南山教豈不是要被你反了去?”說到此處,竟是不濟,身體晃了一晃。
  
  黃仲清大急道:“師父武功高強,定能千秋萬歲。歐陽師弟若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師父要殺要罰便是,何必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他心中對師父感情深厚,又素與歐陽悠不合,這番話說來,倒也是出自肺腑。金琬芸跪在後頭,卻是想著:十三師哥也忒不近人情些了,就算是十四師哥犯了天大的事,怎能說殺便殺?
  
  歐陽瀟好不容易穩住了口氣,道:“自然要重重的罰。”他停頓了會兒,突然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來,指著金琬芸道:“芸兒,你過來將這個拿著。”
  
  金琬芸唬了一跳,不知這事怎麼牽扯上了自己,卻不敢違抗師命,便低著頭上前接了。那瓷瓶觸感冰涼,在燭光下泛著熒熒光澤。
  
  她正手足無措之際,歐陽瀟道:“你把這瓶裡面的‘南柯一夢散’親自喂他服下去,一滴都不許灑。”
  
  她不懂醫術,從未聽說過‘南柯一夢散’。但是聽師父的口氣,恐怕並不是什麼調理身體的補藥。她的手不明就裡地顫抖起來,站在歐陽悠身旁,愣愣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半躺在地下的歐陽悠此刻卻是掙扎著重新跪好,抬手便奪過了她手中的瓷瓶,冷冷道:“師父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弟子甘願受罰。”
  
  說著,頭一仰,那瓷瓶中的藥水悉數倒入了自己嘴中。
  
  黃仲清聽得他如此口氣對師父說話,不禁大怒,哼了一聲:“放肆!”
  
  歐陽瀟朝他擺了擺手,饒有興趣的看著歐陽悠,突然道:“悠兒,你熟讀醫書,不妨同眾位師兄弟們說說,這‘南柯一夢散’究竟是甚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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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3 PM

  南柯一夢(4)
  
  “是,師父。”歐陽悠應著,身子向邊上側了側,“‘南柯一夢散’乃是本教‘雕蟲三毒’之首。”
  
  話音剛落,站在遠處的洛瑤輕輕“啊”了一聲。
  
  歐陽悠也不理會,續道:“此毒每隔四月發作一次,每次發作持續三十個時辰。毒發之時,指爪自斷,見濁紅而不凝;血未止而罔動內息,則功力盡失。”
  
  他緩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來。眾人只見他五個手指甲悉數斷裂,烏黑色的血正滴滴從指尖滲出,劃過蒼白的肌膚,顯得陰森恐怖。
  
  他見眾人神情閃爍,又淡淡加了一句:“無藥可解卻不傷性命,是謂‘南柯一夢’。”他說此話時,臉上波瀾不驚,仿佛與己無關,更讓眾人覺著心驚肉跳。
  
  一時之間,大殿之上無人出聲。
  
  許久,歐陽瀟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道:“你這就說完了?”
  
  歐陽悠回頭看了一眼歐陽瀟,低聲道:“原來弟子還沒說完。”
  
  他轉過身來,神色卻不像剛才那般平靜,眉宇間隱隱罩上了一層哀愁,道:“除卻每四月一次毒發外,如若將此毒與……”
  
  “不必多說了。”歐陽瀟出聲打斷,回首掃過眾人道,“今日就是個教訓。你們均需謹記教規。若有再犯,就不是‘雕蟲三毒’了。”
  
  金琬芸跟著諸位師兄師姐連連稱是,心裡卻又疑惑又心痛。疑惑的是,十四師兄到底犯了什麼大錯,師父還是沒有明言;心痛的是,“南柯一夢”之毒發作起來,竟要足足流血三十個時辰還不能牽動內力,這可是遭了多大的罪。
  
  她隨著黃仲清等人退出臥波雲龍殿的時候,天色尚亮。歐陽悠正值毒發,並未與眾人同行。一行人結伴下山,均是默默無言。
  
  山澗激越,樹影婆娑。洛瑤突然開口道:“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眾人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只有莫道殊點頭道:“正是。”
  
  洛瑤喃喃道:“日子真快,我從福建回來,也有兩個月了。”
  
  她說著,黃仲清卻是一笑,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十四師弟下次毒發是十月初一,再下次毒發是明年二月初一。洛師姐,你可要幫我把這些日子都記好了,若那時師父不在南山上,我便可以去耍耍他,反正他有三十個時辰不能用內力……”
  
  金琬芸在一旁插嘴道:“十三師哥,你忘了那日在揚州結綺閣的事了嘛?若是真惹惱了十四師哥,他說不定拼著全身武功不要,也要治治你。”
  
  黃仲清恨恨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他這小子也當真歹毒。若不是那日燥熱得厲害,我不會撕破了自己的人皮面具,也不至於第二日蒙了個面紗去闖那甚麼東籬山莊。”他說道此處,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金琬芸笑道:“金師妹,你看我這張臉,可是生得堪比潘安?”
  
  金琬芸還惦記著歐陽悠,也不知道黃仲清在胡說些甚麼,隨口敷衍道:“比得上。”
  
  黃仲清更是得意,大笑道:“你們可知,那白大莊主對著我這張臉,竟是驚訝得連劍都拿不穩了!”
  
  步蘅薄在一旁皺眉道:“你們兩人交手,他瞧見了你的容貌?”
  
  黃仲清止了笑聲,歎口氣道:“不錯,他武功高深莫測,是我疏忽了。”
  
  步蘅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此事師父可知?”
  
  黃仲清搖頭道:“未敢稟明師父。”
  
  步蘅薄道:“那你還敢說笑?若讓師父知道了,明日跪在臥波雲龍殿上的人怕就換成是你了!”
  
  黃仲清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大師兄,你還真以為十四師弟是犯了什麼教規才受罰的嘛?”
  
  此話一出,金琬芸心裡一驚,搶道:“若不是犯了什麼大不逆的事,師父何必如此動怒?還要迫著十四師哥服毒?”
  
  黃仲清笑了笑道:“十四師弟這些年功力漲得快,卻待師父不夠恭謹。師父是忌憚他將來做大了自己,對本教不利。今日大動干戈,只是給他個警示,讓他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罷了。”
  
  他邊說著,邊向前走去。金琬芸愣在原地,只聽到他的聲音遠遠地飄來:“欲加其罪,何患無辭?”
  
  她的臉上,突然感到一滴冰涼。微微抬頭,不知何時,山上下起了細雨。
  


  第三章:三人成虎(1)
  
  三十個時辰,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江南梅子雨,淅淅瀝瀝下了三十來個時辰,好不容易在六月初四的清晨止住了。
  
  金琬芸正趴在窗前出神,一個黃色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過神來,嗔道:“十三師哥,今兒是什麼日子,一大清早的就嚇唬我?”
  
  黃仲清隔著窗子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我不知曉,我只知曉,明兒六月初五,是咱們山上一位小美人的生辰。”
  
  金琬芸愣了一愣,隨即莞爾:“十三師哥,虧你記性好,我倒把自個兒的生辰給忘了!”
  
  說話間,黃仲清早已探進身來,道:“你排行最小,大家疼你還來不及,你的生辰除了你自己,又有誰敢忘了?”
  
  金琬芸臉上一紅,道:“師兄們待我都那麼好,去年六師哥給我辦的生日宴,害得我足足十來天都聞不得肉香。”想到去年此時,她與十四師哥還生分得很。當日宴上,除了她這個壽星,十四師哥排行最小,坐在離她最遠的地方。他說過甚麼話,有過甚麼舉動,卻是毫無印象了,不由地微微一歎。
  
  黃仲清見她微露憂色,問道:“你可是在發愁自己又要老一歲了?”金琬芸側頭不答,黃仲清便道:“我可比你更愁!那天和幾位師兄胡侃,我不知來了什麼性子,竟然搶著答應著給你籌備生日宴。昨日我忙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才把名帖送到了各位師兄姐的住處,現在可是腰酸背痛——”
  
  他說著,伸了伸腰,歎口氣道:“明日就是你生辰了,我這個主事人,卻是頭緒全無,不知從何下手。十五師妹,這壽宴要吃多少菜?喝多少酒?行甚麼樂子?”
  
  金琬芸道:“十三師哥,往年都是六師哥替我籌辦,你何不去問問他?”
  
  黃仲清立馬接口道:“自然自然。問六師兄是個好主意。十五師妹,你既然無事,不如陪我一起去尋六師兄吧?”他不由分說,拉起金琬芸便向門外走去。
  
  金琬芸心念一轉,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十三師哥,你是怕六師哥責怪你主事不力,所以拉了我去做擋箭牌的吧?”
  
  黃仲清腳步未停,晃了晃頭道:“你又要大一歲,果然是冰雪聰明,更上一層樓。”
  
  ==================
  
  兩人一路穿行於林間。細雨方止,霧氣縈繞。晨曦灑落,金光粼粼。幾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一處山澗。那山澗的源頭,是一簾瀑布。這幾日雨水充沛,惹得瀑布湍急,水花四濺,一派奔騰之相。山澗兩邊地勢抬高,一時之間,只聞水聲叮當,卻不見澗水飛流。
  
  金琬芸遠遠地瞧見六師哥凌生塵正站在澗邊的高地上,專心致志地盯著幾棵百年柏樹。猛然間,他衣袖一揮,一枚鐵蓮子飛出,牢牢釘在一棵柏樹的樹干裡。這枚鐵蓮子,夾雜著渾厚內力,竟將那柏樹的樹干震出了一條長口子。
  
  旁邊的黃仲清看得興起,正待拍手稱好。只見凌生塵已經跳著轉身,連著甩出了五枚鐵蓮子。那些鐵蓮子在空中排成一線,一枚比一枚快。第五枚追上了第四枚,推得第四枚勢力更大更沉;隨後那加了勢力的第四枚又追上了第三枚……
  
  金琬芸知道這是六師兄的絕學。後面的鐵連子把自身帶著的勁道接連遞給前面一枚,待傳到第一枚時,那鐵蓮子攜了五枚的勁道,威力極大,把一棵柏樹直接震倒也不是全無可能。
  
  眼見著第三枚已追上了第二枚。第二枚蓄著了力氣,掃得空氣呼呼作響,直奔第一枚而去。突然,從高地下的山澗中,飛上來一支銀色梅花針。在第二枚鐵蓮子撞上第一枚的瞬間,那支梅花針不偏不倚,橫插在兩枚鐵蓮子之間。鐵蓮子比梅花針大許多,此刻的力道又是極其霸道,這中間的梅花針無疑是以卵擊石,一撞之下便被兩枚鐵蓮子震得粉碎。
  
  不料那兩枚鐵蓮子本是經過精心算計,卻在相撞之時被隔了個小小的異物,大力沖擊下,位置速度均是出現了些許偏差。“呯”得一聲,兩者一碰,第一枚鐵蓮子失了准頭,向一邊歪去,勁道也被卸去大半,無聲地落在草地上。
  
  金琬芸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六師兄的絕學已是精彩紛呈,那半路插出來的梅花針,卻更是神奇:不僅要算准何時第二枚鐵蓮子與第一枚相撞,還要在那相撞的一瞬之間,不差分毫地把梅花針送入其中,這是何等的本事?
  
  她的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只聽到凌生塵哈哈一笑:“十四師弟,這一針,我是自歎弗如啊!”說話間,就見一人從山澗下走上高地,黑衣當風,神色淡然,正是三日前服毒受罰的歐陽悠。
  
  金琬芸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卻感覺自己的手被黃仲清一抓,身子直挺挺得被扯著往前走去。
  
  凌生塵回頭看到黃仲清,正待客套兩句,便瞧見了站在一旁的金琬芸,愣了一愣道:“金師妹,這麼早就起來用功了?”
  
  金琬芸想著歐陽悠就在一邊,把頭低了低,道:“師兄不是起得比我更早嗎?”
  
  兩人正說著,只聽到黃仲清在一邊故作驚奇地叫道:“咦?十四師弟,三十個時辰剛過,你就急著練功了?不是說甚麼‘血未止便不得罔動內息’嘛?來,讓我看看,你指尖的血可是止住了?”
  
  金琬芸與凌生塵抬眼望去,見黃仲清正欲拉起歐陽悠的手。歐陽悠的衣裳寬大,兩只手均是埋在袖子裡。黃仲清不管不顧,猛得把歐陽悠的衣袖一撩,扯出他的雙手來。只見他的指尖上均是纏了布條,裹得像十個白米小粽子似的。
  
  眾人均是一怔,心想:他手指傷成這般,必定靈活不足,如此情況,剛才那支梅花針還能發得如此精准,這身暗器功夫,倒是境界奇高。
  
  歐陽悠冷冷睨了一眼黃仲清,緩緩把手抽回,抖了抖袖子,那雙白米粽子手便又隱沒在了黑袍之下。
  
  金琬芸心裡一緊,連忙出聲道:“十三師哥,你忘了我們是來找六師兄的嗎?你若閒得慌,我可要走了。”
  
  黃仲清道:“是了,我光顧著關心十四師弟的傷勢,倒是把正事給漏了。”
  
  凌生塵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收了你的名帖,就知道你必定是辦事不周,今日會來找我。”
  
  黃仲清哂道:“我辦事如何不周了?你也知道我天性散漫,我若不是心念著十五師妹,為何要攬下籌辦生日宴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可知,十五師妹的生辰我時時刻刻記得可牢著呢!前幾日,我還特意下山去了次鎮江,給她買了份大禮。”
  
  金琬芸好奇心起,不由道:“十三師哥,你給我買了什麼禮?”
  
  黃仲清搖頭道:“這壽禮壽禮,自然是要等你明日生辰時才能拿出來給你的。現在告訴你,豈非不吉利?”
  
  凌生塵道:“你若將那生日宴辦得糟糕,豈非更不吉利?”
  
  黃仲清摸了摸自己的頭,靦腆道:“所以我這不是來請教六師兄了麼?”
  
  凌生塵點頭道:“算你識趣,隨我來。”他說著,朝歐陽悠點了點頭,算是告別,便轉身便向澗邊走去。
  
  黃仲清卻是不理會歐陽悠,轉身扶住金琬芸的肩頭,將她向反方向推去,道:“十五師妹,你放心,明日的生日宴,我必當辦得妥妥貼貼,哄你開心。”他一眼瞥見金琬芸額際的碎發有些散亂,便隨手把那頭發擼到了金琬芸的耳後,笑道:“快回去休息著吧,大清早把你叫來,必定是累乏了。”
  
  金琬芸被他推得老遠,只好伸手作了個福道:“十三師哥,那我走了。”眼角卻瞥見歐陽悠。他垂手站立在一旁,目無表情地看著兩人。金琬芸自從上次在他屋中遇見師父後,便沒有和他搭上過話,於是轉向他道:“十四師哥,明日還請來捧個場。”
  
  歐陽悠聽聞此言,臉上微微一變,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道:“我尚有事務,先行告辭。”身子一晃,便走遠了。
  
  黃仲清在一旁哼道:“十五師妹,你和他客套什麼?去年六師兄請了他好幾次他才勉強來湊個數的。今年還不如省了這張名帖。”
  
  金琬芸聽出他話中有話,問道:“十三師哥,你這是甚麼意思?”
  
  黃仲清撇撇嘴道:“你明日生日宴的名帖,我原本就沒有投給他。”
  
  金琬芸一驚:“你不讓他來我的生日宴?”
  
  黃仲清點了點頭,回頭看著已經在山澗邊等他的凌生塵,道:“他若是明日來了,也定是無趣得緊。缺他一人又何妨?”
  
  金琬芸回想起歐陽悠剛才的古怪神情,心下不由歉然:十四師哥在一旁聽著我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生日宴,明知名帖已發,自己卻沒有收到,必定以為是我們想法子故意擠兌他。想著他剛才隱忍不發,不出一言,金琬芸心中不由得大痛。
  
  她一把拉住黃仲清,道:“十三師哥,來不來是他的事,可不給他遞名帖卻是我的錯。你又何必計較於他,還是給十四師哥補發張名帖吧?”
  
  黃仲清自知理虧,默默點了點頭。
  
  金琬芸暮然回頭,那歐陽悠早已是沒有了蹤影。
  
  ==========
  
  只是,雖是補發了名帖,六月初五晚上的那場宴席,歐陽悠終是沒有現身。
  
  黃仲清說得也沒有錯,歐陽悠來與不來,並不改變什麼。那一夜,依然是極盡歡樂。
  
  去年冬日釀下的梅子酒摻和著才打了花骨朵的茉莉,酒香四溢,一眾弟子都是喝得興高采烈,東倒西歪,直至人事不知。
  
  金琬芸從酒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午時將至。她好不容易整理了衣衫,回頭瞧見黃仲清昨日送她的禮,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拈來,扣在了手臂上。
  
  她看著時辰不早,便起身推門而出。門打開的一瞬間,一沓用細線扎著的紙箋從門縫裡飄落了下來,緩緩落在地上。
  
  那疊紙箋不知用上了什麼顏料,均是被染成了淺淺的湖綠色。
  
  金琬芸彎腰拾起,紙箋張張空白。扎著紙箋的細繩上倒是夾了張字條。她顫抖著手把字條打開,輕聲讀道:
  
  “未能身賀,聊備薄禮。
  萱花挺秀,婺宿騰輝。”
  
  十六個字天高雲淡,骨風清亮。起承轉合間卻有些生澀,想必是那寫字之人手指不甚靈活之故。
  
  她怔了一怔,不由低聲叫了一句:
  
  “十四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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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5 PM

  三人成虎(2)
  
  山風刮過,哪裡有歐陽悠的影子?
  
  金琬芸有些著惱,明明送了名帖,他卻擺了架子不肯前來,還扭扭捏捏寫了張字條,送了一疊染了綠色的紙箋做賀禮,這算是甚麼意思?
  
  她小時候吃過苦,如今日子好過些,或許是為了彌補幼時的生活陰影,便是倒過來喜歡精致的東西。一眾師兄們了解她的心思,送的禮盡是撿貴重奇巧的。
  
  紙染湖綠,並不稀奇。草汁樹葉,均是常見的綠色染料。所以她捏著那沓紙箋,覺著歐陽悠人昨日不現身,只是送了這份禮來,擺明了是敷衍她,心裡不知不覺地賭上了氣。
  
  房間中,依然彌漫著昨日酒中的芬芳花香。她想著當日兩人在金陵城游玩時的光景,心中忿忿:明明已是熟識,為何這幾個月又是如此的生分?她越想越是感到氣血難平,忍不住便往前日遇見歐陽悠與凌生塵的山澗奔去。
  
  才過了兩日,山澗旁的茉莉花便是新開了不少。金琬芸也無暇顧及風景,目光直直地逼視著瀑布下。瀑布下,一抹黑影,正用“滿天花雨”的手法灑著一把梅花針,追射四濺的水珠。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金琬芸,急急收了手,一個縱身,便跳上岸來遠遠地立定了。
  
  金琬芸沖到那人跟前,怒道:“十四師哥,你昨晚為何不來?”
  
  歐陽悠往後退了一步,道:“抱歉,被一些事耽擱了。”
  
  這個回答不痛不癢,金琬芸更是生氣:“是什麼事?”
  
  歐陽悠眼睛看著別處,咬了咬嘴唇,卻是不回答她。
  
  金琬芸道:“說不出來了吧?你那是甚麼破借口,分明就是不想見我。虧得我還在師哥們面前替你說好話,看來還是十三師哥說的對,你這個人,無趣得緊,偏生就會擺個大架子!”她說著,心裡並不感到氣惱,反而是漸漸覺得有些委屈,眼睛也是濕潤起來。
  
  歐陽悠眼角挑了一挑,沉默些許後卻道:“十三師兄自然比我有趣得多,你為何不去找他?卻要來我這裡?”說著,往金琬芸臉上一掃,神色卻是停滯了一下。
  
  金琬芸被他拿話嗆住,又羞又怒,一時氣急,便從懷裡掏出那沓湖綠色的紙箋來,往歐陽悠面前甩了甩道:“我來此處便是要問你,你人不現身,鬼鬼祟祟塞了這疊綠紙到我房裡,算是甚麼賀禮?”
  
  歐陽悠盯著她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冷冷道:“這種小禮,自然是比不上十三師兄這塊鎮江溢彩樓打造的翡翠流雲鐲子了。”
  
  金琬芸往自己伸出的手上一瞧,正是昨日黃仲清昨晚送的生日賀禮。她今早梳妝打扮時,看著喜歡,便戴在了手上。她心下煩躁不安,不知道歐陽悠為何要句句扯上黃仲清,便出口譏諷道:“不錯!十三師哥最是了解我好惡,我就是喜歡這鐲子不喜歡你那破紙,便又如何?”
  
  歐陽悠不再言語,只是緩緩伸出手來,捏住那疊紙。他的手指依然纏著布條,觸碰著紙張,顯得有些笨拙。夏風習習,吹得紙張微動,連同著他的手一起顫抖。
  
  突然間,金琬芸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啞著聲音道:
  
  “這樣也不錯。”
  
  她不明所以,道:“你說什麼不錯?”
  
  歐陽悠微微抬頭,只是那麼一瞬,他那雙桃花眼中流露出無限柔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捏著紙箋的手空了,愕然低首,那沓紙已散成一片湖綠色的細塵,從她手中隨風飄出,迷失在空氣裡。
  
  她大吃一驚。歐陽悠剛才,竟然是在指尖上用了內力,把那些紙箋統統震碎成了粉末。她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無數細塵劃過肌膚,想握住一些,終是徒勞。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一切,卻是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又是往後退開了些,轉身向樹林深處走去。他走了幾步,終是停了一停,回頭看了眼金琬芸,低聲道:“十五師妹,那個鐲子,你戴著很好看。”說完,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待金琬芸回過神來,歐陽悠已經消失不見。她還是試圖著抓了抓,依然是什麼也沒能留在手上,倒是空氣中,花香更濃郁了些。
  
  ===================
  
  金琬芸靠在石壁上,低頭伸出手來,大半年前黃仲清送的翡翠流雲鐲子,此時正靜靜套在她的右手腕處。不知為何,她本能地張開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收攏再放開。恍惚間,又有種紙屑細如顆塵流過掌心的感覺。
  
  她當日心中無限委屈,有些關鍵之處卻是被她忽略了。此刻往事沓來,那一日清晨房內澗邊的馥郁花香便又若隱若無地縈繞鼻尖。
  
  還記得那日和黃仲清說著話,十三師哥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十五師妹,你身上花香味好濃。”
  
  她當時心情沮喪,不以為意地答道:“是嗎?可能是昨晚的梅子酒氣吧?”
  
  十三師哥搖了搖頭道:“我覺著不像,倒是有些菊花的味道。”他突然拍著腦袋:“我怕是昨晚醉得糊塗,連鼻子都不靈了。如今是六月,哪來的菊花?”
  
  電光火石之間,那日的對話紛紛跳入腦海,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金琬芸的手指,控制不住得如那日山澗旁的歐陽悠般,微微悸動起來。
  
  她忍不住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歐陽悠,卻正是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由心裡一驚,脫口道:“你醒了?”
  
  歐陽悠的目光緩緩移動,最後又落在了她那只戴著鐲子的手上。
  
  金琬芸念著剛才自己想通的那個關鍵,握了握拳,顫聲道:“去年我生辰時你送的那疊綠紙,可是你親自染的?”
  
  歐陽悠的眼睛動了動,沒有作答。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用那盆‘綠牡丹’菊的花瓣染成的?”
  
  歐陽悠的目光,依然是盯著她手上的鐲子。
  
  金琬芸感覺自己的心,也如那些紙箋一般,紛紛碎裂。她湊到歐陽悠的面前,猛得抓起他的一只手來。她手腕上的那只鐲子,正是抵在歐陽悠手筋被挑斷的傷口處。那個傷口已有月余,卻是因為缺乏醫治,並未痊愈。歐陽悠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終是抬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輕輕地彎了彎手指,道:“那個鐲子,你戴著真是好看。”
  
  金琬芸看到他的五個手指指尖,均是潰爛流膿,已經瞧不出本來的面目。想起當日他那十個裹著布條的小白米粽子手指,為她的生日而搗汁研漿漂染紙張,悲從心來,出口問道:“你關心那個鐲子做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歐陽悠神色平靜,反問道:“回不回答有何區別?你對我的恨意,可會因此而減少半分?”
  
  這句話重重地撞在金琬芸心頭。她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開歐陽悠的手。他的手垂下,無力無助而又觸目驚心,正如那個地獄般的夜晚,發生在那張散發寒意的青竹榻上的一切。
  
  她的神思有一瞬間迷茫不堪:早已是恨其如斯,為何今晚,山洞中,篝火旁,回憶牽扯出來的,均是那噩夢成真前的點滴情愫?
  
  或許,愛恨交織,終成魔障。
  

  第四章:一片冰心(1)
  
  六月游,茉莉開滿南山頭。花海白綿,冰心一片。
  
  那日被歐陽悠拿話嗆了幾句,金琬芸的心裡,老是像堵著了什麼東西,不知該如何發洩。她無聊地練了幾日功,因心思不在裡頭,也並無多大長進,人也日益焦躁起來。她想起昨日師父考察她功課時曾說過:若是心情煩悶,不該執於一念;到處走走,聽風賞花,或能一解憂愁。
  
  她雖然安身南山已有十來年的光景,很多地方倒是從未去過。一來南山頗大,她亦不是頑皮的人;二來她方位感不佳,南山山路多是曲徑通幽,一不留神便容易迷了路。
  
  如今夏花繁馥,也許是該走走。
  
  雖是暢行在花海裡,此刻的煩躁情緒,卻是這十來年未曾有過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不知不覺便到了一處山洞跟前。
  
  那山洞,倒是個她熟悉的地方。
  
  她剛剛上山的時候,年紀尚幼,童心未泯,不肯好好練功,總是在師父面前哭鬧不休。雖然師父板著張臉,可念及她排行最小,多數是會安慰她的。安慰的方法之一,就是帶她來這處山洞。
  
  金琬芸知道,這個山洞,從外面看,平淡無奇。可是,那裡面別有一番天地。山洞盡頭,有山泉從頂端瀉下,匯成一汪水澤。若是天氣晴朗,洞頂陽光照入,溪水潺潺,宛如仙境。那水澤之旁,扎了個籐蔓秋千,便是她幼時最愛。想到此處,她不由笑了笑。
  
  抬手撫摸過洞口,當年師父用來給她丈量身長的刻痕尚是依稀可辨。多年未曾前來此處,如今的她,早已不知比那些刻痕高了多少。
  
  她玩心又起,不由得想見見那籐蔓秋千,便往前踏了一步,走入山洞。
  
  事後想來,那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才進入山洞,一陣濃香撲鼻而來,讓人暈眩。她皺了皺眉,山洞裡面卻傳來幾聲箏響。她心中疑惑,這山洞如此隱秘,其中竟然有人撥弦弄絲?腳下不由加快步伐,卻不忍打斷此等美妙聲音,便躡手躡腳往裡走去,想一探究竟。
  
  越是往深處走,箏聲越是清晰,香氣越是濃烈。待她發覺其中有異,已是來不及了。她只覺頭暈目眩,腳步有些不穩,一不留神,踢中了塊石頭。
  
  這一聲,驚動了山洞深處彈箏之人。樂音驟停,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喝道:“有人?”
  
  金琬芸尚未反應過來,一條人影已是飄落到她身前十丈開外處。那人顯然是看清了她,聲音裡掩飾不住的驚訝:“十五師妹?”
  
  金琬芸眼前金星閃爍,飛影重疊。她費力地睜大眼睛,一片模糊中,只見那人穿了身猩紅色的女式紗衣,粉面桃花。若不是那張臉她熟知已久,還真是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嘟噥了一句:“十四師哥?” 腳下不由自主向前跨進一步。
  
  歐陽悠急急叫了一聲:“不要過來!”
  
  金琬芸神志已是有些模糊,心裡本能地覺得,只要十四師哥出現,自己便能脫險,於是也不理會那聲警告,又向他所立的方位邁出幾步。
  
  她突然覺得山洞中的濃香似乎消減了些,腦中閃過一絲清明。腳下卻是一軟,身子往前倒去。將要觸地的一瞬,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處飄入鼻中。
  
  這電光火石之間,歐陽悠早已是驚呼一聲,飛身撲來。金琬芸抬了抬眼,只瞥見山洞深處,籐蔓秋千旁,似乎又是閃出一個人影來。還未來得及看清那人容貌,她便是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心口一股寒氣逼來,就此昏了過去。
  
  =============
  
  金琬芸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正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眼睛往身旁瞟了瞟,發覺她睡在一張熟悉的青竹榻上,正是歐陽悠的房間。歐陽悠坐在遠處的一張桌子旁,仿佛是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金琬芸迷迷糊糊地望了他一眼。他已經是換上了平日的那身黑色袍子,臉上的脂粉也全無蹤影。她想著半個月前兩人在山澗邊發生爭執的光景,心裡有些羞怒,便想翻個身。突然感覺全身經脈抽了一抽,腹中泛起一陣寒意,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聲。
  
  耳邊傳來歐陽悠的聲音:“你別亂動,我點了你幾處大穴。”
  
  她心裡還生著歐陽悠的氣,也不理睬他。可是腹中寒氣越來越重,四肢百骸逐漸難以忍受,終是忍不住,出口央求道:“我知道我錯了。十四師哥,我覺得身上冷得很,你可不可以先解了我的穴道?”
  
  歐陽悠道:“你昏迷倒地的時候,不巧正是倒在我下血蠱的地方。若不閉你重穴,蠱毒頃刻發作。” 聲音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些許疲憊。
  
  金琬芸愣了一愣,知他是為了自己好,便不好意思多與他計較,只是拉不下這個臉來。突然依稀記起昏倒前他身著女裝的模樣,皺了皺眉,起了個話頭:“我剛才在洞裡,可是看見你穿了身女兒家的衣服,就是像那日你在揚州結綺閣假扮煙水姑娘一般?”
  
  她見歐陽悠不答話,又仔細想了想,道:“我好像在昏迷前還瞧見另一個人影——”
  
  “你中了洞口的‘花眠’之毒,那些不過是你的幻象罷了。”
  
  金琬芸聞言,驚道:“十四師哥,你為何要在山洞裡既下迷藥又種蠱毒?你——你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歐陽悠歎了口氣,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沉默不語。
  
  金琬芸喃喃回想道:“原來是那些都幻象,怪不得我當時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的腦子逐漸清晰起來,問道:“十四師哥,那‘花眠’甚麼的,可是我入洞時聞到的濃烈香氣?”
  
  她見歐陽悠坐在那處,身子僵硬,手指顫抖得厲害,以為他在生自己的氣,便辯解道:“我當時只顧著尋找箏聲,卻沒有想到那香氣是種能迷倒人的毒藥——”說道後來,只見歐陽悠的神色,似乎是越來越難看,不由地低下聲去,最後怯怯地住了口。
  
  屋子裡登時是靜了下來。
  
  金琬芸突然想起曾聽十師姐洛瑤說過“血蠱”。下毒之人以血蠱蟲為引子,將自身的血液撒在要下毒的地方。待血液凝結之後,由於血蠱蟲的緣故,從外表上看不出血液的痕跡。但若有人觸碰此處,頃刻便會染上蠱毒。由於血蠱蟲珍稀難尋,是以這種蠱毒常被用來種在黑道教派的禁地入口,防止居心叵測之徒進入。
  
  她當時聽著覺得此毒甚為恐怖。不料洛瑤淺淺一笑道:“蠱毒雖是種劇毒,解藥倒也簡單:只需在中毒二十個時辰內,飲下種蠱毒之人的一碗血便可。”
  
  想到此節,她有些糊塗,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哥,既然是你種下的血蠱,你的血不就可以替我解毒嗎?為什麼還要點我穴道,防止蠱毒發作?”
  
  歐陽悠抬眼看著她,整個人都已是微微發抖,神色陰晴不定,緩緩開口道:“我中了‘南柯一夢’,血中帶毒。你若喝了,怕是性命不保。”
  
  金琬芸心裡一驚,脫口問道:“那我中的‘血蠱’,該怎樣才能解?”
  
  歐陽悠的眉宇間早已是染滿憂色,停了許久後突然問道:“你可是覺得身體冷得厲害?”
  
  金琬芸點點頭:“全身經脈好像都是浸在冰水裡一樣。”她猶是惦記著如何解“血蠱”,小聲問道:“十四師哥,你醫術高超,一定是有法子解我身上的毒,是不是?”
  
  “你身上同時中了‘花眠’和我的血蠱,兩毒相混,才會渾身發寒。”歐陽悠慢慢撐著自己顫抖的身體,站了起來,“我的血又不能用,解起來有些麻煩——”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為難地說道:“要解你身上的毒,需要依賴一味草藥。此藥珍貴,藏在師父處,我需去求他——”
  
  金琬芸聽聞此言,不由松了口氣,雖然她不如十三師哥黃仲清那般受師父寵愛,但是如今命在旦夕,師父怎會袖手旁觀?不由慶幸:還好這藥師父那裡便有,否則她這條小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她心下既然稍稍安定,便用眼角掃了掃歐陽悠。他倚在門口,手抓在門框上,抖得厲害。只見他嘴唇蒼白,兩頰上倒是逐漸泛起點點淺紅。
  
  金琬芸的心不由得猛然一沉,昏迷前歐陽悠飛身撲來的光景便倏地浮現在眼前,心中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她不停地否定著自己的答案,可是卻控制不住自己聲音:“十四師哥,你說我倒在你下血蠱的地方才中的蠱毒,可你當時——不也是沖到我跟前了嗎?難道你也——你也——”
  她說到此處,便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眼睛直直地看著門口的歐陽悠。
  
  歐陽悠的神色倒是頗為鎮定,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不用擔心我。” 說話間,呼吸已經是逐漸急促。
  
  金琬芸的心裡本是亂成一團,被他這麼一說,倒理出個頭緒來,松了口氣道:“我倒是忘了,你沒中‘花眠’,自己的血便可解血蠱之毒。”
  
  歐陽悠苦笑了一下:“你也太小看了本教的‘南柯一夢散’一些。”
  
  說著,人已經掩門而出,聲音從門縫裡飄進來:“你躺著別動,我找師父要藥去。”聽那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門外,蜻蜓低舞,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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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6 PM

  一片冰心(2)
  
  盛夏的南山,時不時也會下起暴雨,惹得人煩躁不安。
  
  金琬芸躺在歐陽悠的青竹榻上,聽著屋外的雨下了一天一夜,歐陽悠卻遲遲沒有回來。
  
  她的全身大穴悉數被封,歐陽悠點穴手法怪異。她幾次嘗試著沖破穴道,終是無功而返。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的深夜,她滴水未進,只覺口干舌燥,嗓子火辣辣得疼,腹中寒氣逼人,整個人冰火兩重天,人的意識也是逐漸模糊起來。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做了一個可怖的夢。夢裡血色緋紅,水霧繚繞,纏綿彷徨。在那個夢裡,她記得有個人默默坐在她的身旁,有只手笨拙而緩慢地打開她的衣結,有撂發絲若有若無地撩動她的肩頭,有滴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她的額上,有張干澀的唇湊在她耳邊淡淡說了句:
  
  “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那語氣中,透著冷漠而無力的情緒。
  
  金琬芸猛地睜開眼,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只見陽光淺淺灑入屋內,又是過了一夜。她慌忙低頭看著自己,只見衣裳完完整整穿在身上,不曾有翻動過的痕跡,不由抬手摸了下前額,輕輕笑道:“原來是做了個噩夢。”
  
  手觸在額頭上,突然她愣了愣:自己的手竟然可以動了?再試圖移了移四肢,雖然還有些麻木,可全身的穴道都被悉數被解了。再仔細感覺了一下身體,連腹中難以忍耐的寒氣也消失殆盡。
  
  原來十四師哥已經幫我解了毒。她心裡漫過一絲甜蜜,抬眼環視房內,卻是不見十四師哥的蹤影。她猶是擔憂十四師哥自身的血蠱毒,便跳下床來,往屋外走去。
  
  才打開門來,一陣藥香傳來。歐陽悠坐在台階下,正對著眼前吱吱冒著熱氣的藥爐發呆。他聽到聲響,也不抬頭,伸手拿過一個小碗,倒入藥爐中沸騰的液體。下了一夜的雨,山霧重重,晨曦微爍,映著冉冉藥氣,竟是說不出的無奈。
  
  金琬芸正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謝謝他救命之恩,冷不防那只盛滿了藥汁的碗被遞到了她眼皮底下。她唬了一跳,抬頭看著歐陽悠,道:“這藥是?”
  
  歐陽悠語調毫無起伏地回道:“這藥,是防止你不慎有喜的。”
  
  金琬芸渾身一震,結結巴巴地問道:“十四師哥,你說甚麼?我——我不太明白。”
  
  “你也不想尚未出閣,就懷了我的孩子罷?”
  
  金琬芸的眼睛突然大睜,倒退一步,喃喃道:“我為何——會懷你的孩子?”
  
  她又退了幾步,後背便抵上了牆,只覺得牆上寒氣絲絲,沁入肺腑。她心亂如麻,自語道:“原來昨晚,並不是一場夢。”
  
  她怎麼會天真地以為那只是個夢呢?那雙笨拙靦腆的手,那張干澀柔軟的嘴唇,那冰冷肌膚暴露在空氣中的恐懼,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污穢不堪。她的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不止:夢境成真,原來可以如此痛徹心扉。
  
  歐陽悠走上一步,不依不饒:“把藥喝了。”
  
  金琬芸抬眼看著他,神色迷離,語無倫次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師父那裡有解藥嗎?你不是去拿解藥了嗎?為什麼我會做那麼奇怪的惡夢?你為什麼會說這麼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我腦子一定被寒毒給弄糊塗了——對了,十四師哥,你身上的血蠱可解開了?”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信不信我?”
  
  “我信。”
  
  “那麼,”歐陽悠看著她,眸中的情緒深不見底,“如果我說,我以自身性命相挾,師父也不肯給我那帖藥,你會信麼?”
  
  金琬芸盯著他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她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一直到眼淚迸流,笑聲猶是止不住,一層一層地回蕩在山谷中,淒厲而詭異。
  
  猛地,她住了口,抬頭冷冷掃過歐陽悠波瀾不驚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信——”
  
  她為何要相信?她六歲時,與爹爹走散了。年幼無助,只能坐在街角大哭。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聲嘶力竭,也沒有人來理睬她。是師父在她餓昏過去的時候將她抱回了南山。教她識字,教她武功。她不開心了,師父會逗她玩,陪她蕩秋千,由她耍小性子。師父待她如自己女兒,怕她思念家人,還三番四次親自下山去尋找她那半癡半瘋的爹爹。只因人海茫茫,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倒是她自己,對爹爹的感情已是被時間沖得模模糊糊,反而覺得師父雖然有時嚴肅,但不失慈愛,心裡早已是把師父當成了半個爹爹。
  
  她對師父感情深厚,對師門忠心不二,師父怎麼會不願意救她?竟然還逼得十四師哥以性命相挾?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歐陽悠風清雲淡地點頭道:“的確,換作是我,我也不信。”說完,便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金琬芸斜斜得靠著牆,大口喘氣,人倒是逐漸地冷靜下來。她見歐陽悠不再說話,便冷笑道:“十四師哥,既然我不信,我想,你好像還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歐陽悠的一只手猶是端著那盛了藥的碗。他睫毛顫動,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道:“血蠱若是混了‘花眠’,至陰至寒。中毒之人,只有與種蠱之人巫山雲雨才能……”
  
  金琬芸打斷他的話道:“若是如此,為何那日你不告訴我?卻偏要說什麼師父處有解藥?又為何把我扔在房裡一天一夜不聞不問?歐陽悠,你說話自相矛盾,到底對我安了什麼心?”
  
  她停了停,又想到一個關鍵:“既然你早已知曉這兩種毒性相混的結果,為何還要在那洞口又下‘花眠’又中血蠱?你是不是故意裝神弄鬼在裡面彈箏引我進去?”
  
  “那‘花眠’並不是——”歐陽悠說到這裡便頓住了,側臉歎道,“也罷!”
  
  金琬芸直直地看著歐陽悠,想到他半個多月前在臥波雲龍殿受罰的情景。當時他們一眾師兄妹都對歐陽悠受罰的原因百般猜測,卻一無所獲。她突然記起師父曾告誡她不要隨便去歐陽悠的住處,後來在殿裡更是指名要她喂歐陽悠“南柯一夢散”。似乎歐陽悠當日還曾說,他錯在不該起了邪念。
  
  她心中自然而然有了些眉目,朝著歐陽悠輕蔑地一笑:“原來你那日被師父責罰,是因為我的緣故。”
  
  歐陽悠的神色瞬間大變,手微微晃了晃,那碗中的藥便灑濺出了少許。
  
  他這個反應,更是肯定了金琬芸心中的猜測。她逼到歐陽悠身前,狠狠瞪著他,說道:“師父早就知道你對我沒安甚麼好心,所以當日才給你個教訓,是不是?你既然知錯不改,我這就去告訴師父,你對我做了甚麼,看他這次給你喂什麼毒吧!”
  
  歐陽悠靜靜聽完她一席話,本是蹙緊的眉頭卻是略微松了松。
  
  金琬芸心潮起伏,也不在意他的表情。人往旁邊跳開一步,便是要走。
  
  突然只覺腦後玉枕穴一涼,身體不由控制地軟了下去。正是將倒未倒之際,腰上一緊,卻是被歐陽悠單手勾住。她一仰頭,正是迎上歐陽悠的臉,怒道:“你還想對我做什麼?放開你的髒手!”
  
  歐陽悠把那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到自己嘴邊吹了吹,淡淡道:“你忘了喝藥。”說著,手往前一送,便灌入金琬芸的喉嚨裡。
  
  金琬芸掙扎了兩下,藥汁流得歐陽悠的手上到處都是。她這才注意到,歐陽悠的手,裂開了好多口子,看傷口的形狀,像是帶了倒刺的鋼鞭留下的痕跡。她微微一愣,隨後只覺嘴裡滿是藥汁的苦澀,便又回過神來,大咳幾聲,反手一掌,將歐陽悠手裡的空碗打翻在地。
  
  “匡當”一聲,瓷碗碎裂,驚得一旁的草叢裡飛起了幾只雛鳥。
  
  歐陽悠攬著她的手松了松,金琬芸毫不猶豫,一個轉身掙脫了他,右手一揮,往他臉上甩去。歐陽悠也不躲閃,被金琬芸一個巴掌打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巴掌帶了內力,打得歐陽悠倒退一步,半吐出口血來。
  
  金琬芸冷哼一聲:“你以為捱了我一巴掌,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嘛?歐陽悠,你給我等著,這事我一定要師父給我做主!”說著,抬腳便走。
  
  歐陽悠在她身後輕咳一聲,低低喚道:“十五師妹——”
  
  她以為歐陽悠會哀求她不要去告訴師父,回頭嗤鼻:“你有完沒完?”
  
  歐陽悠的臉埋沒在早晨的清冷陽光中,淡然如風,柔聲道:“剛才那碗藥,會使人腹中絞痛。你不必驚慌,兩個時辰後便好。”
  
  

  一片冰心(3)

  金琬芸一路奔出歐陽悠的住處,氣血難平,沒跑多久,只好停步喘息。她肚子偏偏又是奇痛無比,只能頹然地坐倒在一塊山石旁。
  
  她雖說是習武之人,時不時地會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可畢竟是女兒家,自身清白依然是非比尋常。她想到十三師哥黃仲清每每提及那些青樓女子時臉上的不屑神色,心裡更是局促不安。若是將來新婚之時,那未知的夫君發現了她並非處子之身,會不會將她棄若敝履?到那個時候,她如何做人?如何在師兄姐們面前抬得起頭?
  
  她年紀尚小,可是頗為心高氣傲。想到顏面盡失,名譽掃地,不由羞怒交加。只覺得腹中更是痛得厲害,意識也漸漸迷糊起來。先是出現了爹爹的臉,在她耳邊念叨那門娃娃親。隨後那個指腹為婚的白家三公子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將她大罵一通。她只覺心裡痛得厲害,便伸手去打了那白三公子。打著打著,不知為何,竟又變成了歐陽悠那張妖嬈的臉。他滿臉柔情地看著自己。金琬芸突然覺得自己心口一松,似乎得到某種安慰一般,不由得驚醒過來。
  
  日過中天,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睡過去了多久,她摸了摸小腹,疼痛不在,估摸著是至少過了兩個時辰。
  
  回想那夢境結束時的感覺,她不由地怔怔出神。為何,自己竟然會有種欣慰的感覺?突然隱隱覺得,若是十四師哥就是她未來的夫君,昨晚之事,便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想到十四師哥可以娶她為妻,心裡竟然流過一絲甜意。她立刻被自己這個想法唬了一跳,心道:我這是怎麼了?他設計拿住我,羞辱我,讓我這輩子難以嫁人,我怎能反過來幫他開脫?
  
  可心底總有個聲音蠢蠢欲動,面前浮現出歐陽悠欲說還休的神情,她忍不住又是偏頭胡思亂想:或許十四師哥真的有什麼苦衷?
  
  歐陽悠昨晚的話便又回響在耳邊:“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她皺了皺眉頭,自語道:“當時中毒將死的人是我,他卻為何說自己也會死?”
  
  正想到關鍵之處,只看到一雙靴子飄到她眼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芸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眼睛怎麼通紅通紅的?”
  
  她一抬頭,只見師父歐陽瀟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她慌忙胡亂抹了抹眼睛,翻身准備行禮。歐陽瀟托住了她的手臂道:“昨日聽悠兒說你中了毒,他可幫你解開了?”說著,緩緩坐在金琬芸身邊,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金琬芸心中疑竇大起,歐陽悠曾提及他去求師父要解藥之事,她當時無論如何也不信,此刻聽聞歐陽瀟一席話,似乎確有此事,不由問道:“十四師哥昨日真的去過師父的住處?”
  
  歐陽瀟的手頓了頓,重復了一句:“十四師哥?”
  
  金琬芸不知這話有何不妥,只好點點頭道:“是,十四師哥。”
  
  歐陽瀟微微一笑,道:“是啊,你‘十四師哥’昨日來過我這裡。”
  
  金琬芸急急追問:“師父,那他可說了些什麼?”
  
  “唔,他說你同時中了血蠱和‘花眠’。若要既保你清白之身,又將兩毒除去,需要千年雪域蓮花蜜來做藥引子。”
  
  金琬芸的臉倏然變得蒼白:“然後呢?”
  
  歐陽瀟似乎並未察覺她的神色變化:“師父聽說你中了毒,擔憂不已,立刻便把那蓮花蜜給了他,吩咐他好好給你解毒。”
  
  他頓了頓,笑道:“芸兒,那千年雪域蓮花蜜乃是藥中聖品。若是練武之人吃了,功力可提升數倍。哪怕是全無內力的人,服下之後也能延年益壽。就算是像本教‘雕蟲三毒’之首的‘南柯一夢’,如若能在毒發前十二個時辰內服用,也可以生生將毒發時間往後推移五日。”
  
  他伸手彈了彈金琬芸的鼻尖,全然沒有顧及到她早已毫無血色的面容,續道:“如此佳藥,我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一瓶,你倒是因禍得福!下次萬萬不可如此頑皮。”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突然出聲問道,“師父,血蠱毒如此詭異,和迷藥‘花眠’混在一起,便能生出這麼大的威力。如果是——如果是——”
  
  金琬芸說到此處,只覺得舌頭像打了結般,笨拙異常。抬眼,只見歐陽瀟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她鼓起勇氣,續道:“如果血蠱和 ‘南柯一夢’相混,是不是會對人產生更大的傷害?”
  
  歐陽瀟邊笑邊搖頭道:“芸兒,你果真能舉一反三,為師後悔當初沒有教你岐黃之術了。若這兩種毒中上品相混,有意想不到的壞處,也有始料不及的好處。”他說著,隨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緩緩道:“壞處是,它們會產生一種催情的效果來。”
  
  金琬芸一驚,脫口道:“什麼?”她話剛出口,又覺得自己情緒如此激動,似乎有些不妥,慌忙掩飾道:“這壞處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些!”
  
  歐陽瀟揮了揮手道:“芸兒,這可不像你聽上去的那麼簡單。‘南柯一夢’本是無解之毒,血蠱則需要人血才能解開。如今兩者互伴互生,產生的催情效果並不只是隨便找人折騰一番便能緩解的。”
  
  他看著金琬芸,似笑非笑道:“要想解混在‘南柯一夢’中的血蠱,必須要找個中了相同血蠱的人共行雲雨。否則,二十個時辰後,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原來如此。” 金琬芸木然道,“那好處呢?”
  
  歐陽瀟笑意更深:“好處嘛——血蠱會壓制‘南柯一夢’的毒性,將毒發的間隔時間從四個月延後成八個月。”
  
  金琬芸聽完,呆呆地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我剛才竟然還念著十四師哥的好處,覺得他對我也並非全無感情,怕他真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甚至還迷迷糊糊地想嫁給他。我,我怎麼會可笑到如此田地?
  
  既然真相是如此不堪,師父又就在面前,我還猶豫什麼?眼下不正是個大好的機會?只要把昨晚的事對師父說一遍,師父一定會勃然大怒,說不定——說不定直接殺了十四師哥——
  
  想到這層,卻覺得心像是掉進了個冰窟窿,寒意襲身。
  
  猛的聽到歐陽瀟輕輕“啊”了一聲,金琬芸只見他一手捂著胸口,臉色晦暗不明,顯然是在極力壓制內息。她知道師父最近身體不適,看到這個光景,不由慌了神,連忙伸手扶住他道:“師父,你怎麼了?”
  
  歐陽瀟咬著牙,半晌才道:“芸兒,你幫我給清兒遞個口信,就說——就說今晚亥時,讓他在老地方等我。”
  
  “十三師哥?”
  
  “對。”歐陽瀟點點頭,連退數步,“芸兒,師父舊傷復發,恐怕現下不能陪你。你自己回去好好養身體。”
  
  他勉力笑了笑,一瞬間,便只留下了金琬芸呆呆地佇立在山石旁。
  
  她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汗水早已濕透薄衫,臉上慍意逐漸重疊,突然一個轉身,又往歐陽悠的住處奔去。
  
  ====
  
  她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歐陽悠卻是不在。她立在昏暗的房內,自語道:“你說師父不願給你解藥,師父卻說給了你解藥。我倒要看看,你把那千年雪域蓮花蜜藏在了何處?”
  
  往屋內粗粗一掃,便是瞥見了牆旁的幾個藥櫃子。她橫鞭揮動,櫃門紛紛震裂脫落,露出裡面的瓶瓶罐罐來。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不同的標簽,字字清高,一看就是歐陽悠所寫。她伸手翻了翻,很快就注意到一個青色花紋的瓷瓶,口上貼著“雪蓮花蜜”四字,筆法沉厚,與周遭的那些格格不入,正是師父的筆跡。
  
  她心中不由一沉,便往前一步,抬手去抓那瓷瓶,突然只覺得身側空氣微動,連忙將手一閃。一支銀色的梅花針早已飛過,牢牢釘在櫃子上。
  
  她猛一回頭,只見歐陽悠站在門口,頭發濕漉,軟軟地貼在前胸後背上,發梢末端猶自滴著水珠。她不由譏道:“日上中天,你洗什麼澡?是嫌自己太髒了麼?”
  
  歐陽悠不為所動,回道:“大白天的,你又鬼鬼祟祟在我房裡做些甚麼?”
  
  金琬芸哼了一聲,反手拿起那青紋瓷瓶,輕輕在歐陽悠面前晃了晃,厲聲道:“你不是說以性命相挾師父也不願給你解藥麼?這又是什麼?”
  
  歐陽悠的眉頭微微抽了抽,反問道:“師父又是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做賊心虛了麼?”
  
  金琬芸話音未落,只覺得黑影飄動,她心中一驚,剛要揮鞭,歐陽悠已是離她不過半丈距離,左手一翻拉住她的鞭子,右手伸出,卻是去搶她左手上的那個青紋瓷瓶。這二人師出同門,內力也差得不遠,手上的擒拿功夫更是彼此知根知底。不一會兒功夫,兩人單手已是拆了十多招。一個手裡捏著個瓷瓶,另一個手背帶傷,一時半會兒,倒也分不高低。
  
  金琬芸的鞭子被歐陽悠死死扣住,抽了幾次也紋絲不動,心中焦急。突然,只覺得歐陽悠捏著她鞭子的手松了一松,她一喜,忙將鞭子甩拉出來。正在此時,歐陽悠那只半松不松的手微微一抬,一枚鋼制小鏢便朝金琬芸面門撲來,嘴裡低喝道:“把藥給我!”
  
  兩人此刻離得極近,金琬芸想閃身已是來不及,只好撤手放了青紋瓷瓶,指尖對著鋼鏢一彈,鏢身掉落身前,終是化險為夷。
  
  歐陽悠在她撤手的一瞬間,早已是抄起青紋瓷瓶,往門外疾速退去。
  
  金琬芸嬌叱一聲:“想逃?”鞭子一甩,提步追了出去。
  
  沒追幾步,歐陽悠已經穿入臥波雲龍殿旁的青竹林,看那個架勢,竟然是准備往師父的住處而去。金琬芸緊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和他縮短距離。她正苦惱著,瞟見一旁的根根青竹,靈機一動,軟鞭帶上十分內力往前一揮,歐陽悠身後一根手腕粗的青竹瞬間被她攔腰截斷,帶動大片葉子,往前倒去,卻是阻隔了歐陽悠的去路。
  
  歐陽悠腳步微微一停,金琬芸已經是追了上來:“如今物證俱在,歐陽悠,你還要什麼話可說?”
  
  歐陽悠的手緊緊捏著那青紋瓷瓶,冷冷道:“你希望我說什麼話?”
  
  金琬芸走上一步,深吸一口氣:
  
  “你早知血蠱可以減緩‘南柯一夢散’的發作,那日才裝神弄鬼引我入洞中了你的蠱毒,是也不是?”
  
  歐陽悠抿緊嘴唇。
  
  “你假意前來救我,演一出苦肉計,目的只是要讓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中了血蠱,是也不是?”
  
  他的牙齒叩上了自己蒼白的唇沿。
  
  “你之所以在洞口還要下‘花眠’,是為了讓我同時身中兩毒,好向師父騙來這瓶千年雪域蓮花蜜,方便你日後壓制‘南柯一夢散’,是也不是?”
  
  不知何時,唇邊被牙咬破了,沁出一滴血來。
  
  “你其實早就想好了要侮辱我,甚麼關心我的話,甚麼去向師父要藥替我解毒,都只是做戲給我看,怕我將此事張揚出去,是也不是?”
  
  歐陽悠突然扯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聲音卻是冷冽至極:“你說是,那便是。”
  
  金琬芸內息翻騰不止,難以遏制自己的滿腔怒氣,罵道:“歐陽悠,我以前怎麼就瞎了眼睛,沒看出來你是這麼個禽獸不如的家伙!”
  
  她頓了頓,將軟鞭往天上一指:“我發誓,只要我活著,一定要讓你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歐陽悠臉上笑意不減,聲音依舊冰冷:“很好,十五師妹,我等著這一天。”
  
  金琬芸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得大怒,眼睛一睜,道:“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說著,往前幾步,鞭子綰了個花,內力凝於手上,蓄勢待發。
  
  歐陽悠站在原地,衣帶飄飄,低聲將金琬芸的話重復了一遍:
  
  “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只見他波瀾不驚的臉上,殺氣一閃而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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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7 PM

  第五章:古井無波(1)

  酷暑難耐,雖有青竹遮蔭,依然熱得讓人不安。南山教的武功,與其他派別不同,講究的敵靜我靜,敵動我動,越是生死關頭,越是要後發制人。因此兩人嘿然對視,久久無言。
  
  突然,金琬芸只見歐陽悠右手一翻,似是捏了個劍訣。她微微一愣,她知歐陽悠善發淬毒暗器,什麼時候又開始攻研起劍法了?或且他身上無劍,這個劍訣捏得莫名其妙。她怕歐陽悠使詐,也不及多想,往上跳了一步,軟鞭便在空中劈將下來。
  
  正在此時,只聽到遠遠有人喊道:“十五師妹——你在哪裡?”
  
  金琬芸一驚,手中勁道便瀉了幾分。她心道不好,自己對陣分神,可不是給歐陽悠撿了個大便宜?眼光向歐陽悠瞟去,他卻趁這個當口,急退數步,跳到她鞭長莫及的地方。兩人正遠遠僵持著,那聲音又是近了幾步:
  
  “十五師妹——你是不是在竹林裡?”
  
  他二人此刻都已是聽出這聲音的主人,神色同時一變,心思卻各不相同。歐陽悠反應奇快,腳尖點地,不發一言,往反方向遁林而去,顯然是不願意見到來人。
  
  金琬芸想著自己昨晚被羞辱一事,臉上大紅,反應卻慢了半拍,還未走兩步,那聲音已是飄到她身後:“十五師妹,真的是你?”
  
  說著,一雙手將她從身後抱住,長舒一口氣:“你兩天兩夜沒有回房休息,可真把我急死了!”
  
  那人身上有著強烈的男子氣息,和昨夜的歐陽悠相似而又不同。他的手隔著紗衣觸碰在金琬芸的皮膚上,讓她止不住地回憶起昨晚的恐怖場景。她渾身猛地一顫,一把將來人推開,失魂落魄地說道:“十三師哥,你別碰我。”
  
  黃仲清被她推開幾步,愣了一愣,只見她滿臉霞紅,錯會其意,道:“唉唉——十五師妹,不好意思,和女人親密多了,忘了輕重。男女授受不清,你原諒我,我也是一時高興嘛!”
  
  金琬芸聽他一會兒“親密”,一會兒“授受不清”,心裡更是煩躁,索性把臉扭到一邊去。
  
  “六師兄擔心你,怕你出事,拉了我今日在山上分頭尋找,沒想到你這小家伙躲在這裡。我早就跟他說過,你不會有什麼事,他偏不相信。”黃仲清顯得頗為興奮,“我和他打賭,看誰先找到你。若我贏了,他房裡藏著的那幾壇好酒可就歸我了。”
  
  金琬芸見他兩眼放光,似是對六師哥凌生塵的那幾壇酒垂涎已久,不由皺眉道:“除了酒和女人,你就沒有其他樂子了嘛?”
  
  黃仲清拍著腦子道:“以前是沒有了,不過最近我發覺,捉弄捉弄十四師弟,也是個好樂子。”
  
  他用手指了指青竹林,續道:“你只要嘲笑他長得像女子,他一定會和你動手。我前幾日才在這林子裡和他打了一架。乖乖,這小子內力不到家,手段倒是毒辣,我和他斗了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占了些上風,沒想到被師父瞧見了,把我們兩人都狠狠訓了一頓。”
  
  他提及師父,金琬芸突然想起今早師父的囑托,連忙道:“十三師哥,師父讓我帶個口信給你。”
  
  “哦?”黃仲清忙收起了眉飛色舞的神情,問道,“你見著師父了?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金琬芸搖搖頭道:“似乎不太好。他和我說話說到一半,便急匆匆離開了。走前讓我告訴你,今晚亥時,讓你在老地方等他。”
  
  黃仲清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老地方?看來師父的情況很糟糕啊……”他突然轉頭對金琬芸說:“十五師妹,我還有些事情要准備,就不陪你了。你快去找六師兄,他兩天沒見著你,頭發都白了幾根。”
  
  =======
  
  金琬芸別過黃仲清,便去找六師哥凌生塵。可找了大半日,月上枝頭,也沒有六師哥的蹤影。她這兩日過得驚濤駭浪,身心俱疲,最後便只能來到凌生塵的房門口坐著。她想:六師兄晚上總會回房歇息吧?我坐在他門口,他一回來便會瞧見我,也不用無故擔心了。
  
  她雖是坐在那裡,卻是回憶著昨晚的光景,還有和歐陽悠之間的爭執,心裡總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破綻,可想到他一臉的冷漠,登時又是氣血難平。感情交雜,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正是在夢裡神游,猛然聽到一陣鈴響,遙遠卻清晰,高越而刺耳。她立刻驚醒過來,冒出一身冷汗。
  
  這鈴聲,是南山教弟子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絡暗號。鈴聲一響,聽到的南山弟子需立刻趕往出事地點,施以援手。只是如今身在南山,又會有什麼危急的情況?莫不是有外敵攻山?
  
  她抬頭,夜幕深沉,滿天繁星,怕已是子夜時分。回頭看了看凌生塵的住處,房門依舊緊閉,六師兄竟然是沒有回來過。她不再停留,提足往鈴聲處而去。
  
  那鈴聲的發源之地,頗為難尋。金琬芸好不容易穿過幾個不起眼的山洞,才找到那處。一眼望去,卻是驚呆了。
  
  這是一處極大的山谷,出口便是她穿進來的山洞。四周巖壁陡峭,谷中花海一片,就算在深夜,依然是芬芳彌漫。她身處南山多年,竟然從未發現有此人間仙境。
  
  黑夜裡星光華耀,清清冷冷地照著谷中對恃二人。一人英俊飄逸;另一人沉斂柔美,正是黃仲清與歐陽悠。
  
  金琬芸看到歐陽悠,氣不打一處來,正待上前,只聽黃仲清說道:“十五師妹,你來得正好。”他說著,緩緩抽出長劍,遙遙指著歐陽悠,道:“你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對她說一遍!”
  
  歐陽悠別過頭來,望著金琬芸,平靜地說道:“師父仙逝,留有遺訓,讓我接掌教主之職。”竟是毫無哀慟之色。
  
  金琬芸臉色一白,一時竟是不及反應,愣在原地。
  
  黃仲清哼了一聲:“十四師弟,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他頓了頓,突然大喝一聲:“一定是你圖謀不軌。我今天就為他老人家報仇!”說著,劍影一晃,人便攻了上去。
  
  只見歐陽悠縱身一閃,左手折下一段花枝,斜斜指地,右手捏了個劍訣。他身邊的草海被他的內力催動,飄蕩起伏。
  
  黃仲清見他的架勢,猛的一停,驚道:“你為何會東籬白家的‘流金劍’?”
  
  他前幾個月剛和東籬山莊的白心然動過手,當時他已是占了上風,挑落了白心然的劍。沒想到,白心然隨手折下一根柳條,以柔可剛,將他震成了重傷不說,還挑落了他臉上的面紗,瞧見了他的容貌。
  
  他出道幾年,那一仗可謂是少有的幾次恥辱大敗。白心然那套威力無窮的流金劍法,自然是深深刻在他腦子裡。此刻看到從不拿劍的歐陽悠擺出“流金劍”的起手式,自然是吃驚不小。
  
  歐陽悠冷冷道:“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說話間,兩人已是交上了手。金琬芸站在一旁,只覺劍氣大盛,人影飄動。她頭一次見歐陽悠使劍,姿勢步伐行雲流水,絲毫不顯生澀。斗了幾十招,黃仲清這個用劍的行家裡手,竟然也沒有占到上風。
  
  金琬芸看得心驚膽戰,又是惱恨著歐陽悠,便出聲道:“十三師哥,我來幫你!”說著,便要跳入戰局。
  
  歐陽悠頭微撇,掃了她一眼。突然間,只聽背後一聲斷喝:“深更半夜,用這催命的鈴聲把我叫來本教禁地門口,就是看你們內訌嗎!”
  
  金琬芸一回頭,大師兄步蘅薄正滿臉怒氣看著兩人。她心想:原來此處離本教禁地不遠,怪不得如此難尋。她排行最小,教中有些事務也並沒有機會多接觸,因此不知禁地所在。
  
  黃仲清和歐陽悠同時住手,分別往後跳了幾步。黃仲清恨恨道:“大師兄,他害死了師父!”
  
  步蘅薄比他們長了二十來歲,行事穩重許多,揮了揮手道:“十三師弟,有話好好說。”
  
  黃仲清還未開口,歐陽悠已是往前走了一步,從袖子中掏出一塊白玉,對著步蘅薄道:“大師兄,師父臨終,以玉為信,命我接掌教主之位。”
  
  那塊白玉,渾圓微潤,在星光下透著點點珠暈。玉的正面,緋紅紋路,交織成“風月”二字,正是南山教歷代教主的貼身信物。
  
  黃仲清在一旁道:“一塊玉又能證明什麼?保不准是你乘師父病危,謀害了師父,從他身上搜了出來,然後硬說成是師父傳給你的。我沒有聽到師父親口下這個遺命,也沒有看到他的親筆遺訓,絕不會相信。”
  
  他說著,回頭對金琬芸和步蘅薄道:“你們說說,師父何曾待他另眼相看過?怎會無緣無故把教主之位傳給他?”
  
  步蘅薄點頭道:“十三師弟說的也不無道理。十四師弟,若師父真是壽終正寢,你不妨先帶我們去看看師父遺身,撇清嫌隙。”
  
  歐陽悠道:“好。”
  
  黃仲清沒有料到他會答得這麼爽快,倒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頓了頓,指了指身後的一處懸崖峭壁,又說道:“師父仙逝在本門禁地裡,你們等著,我去將他抱出來。”
  
  此言一出,金琬芸三人均是吸了口冷氣。黃仲清不由顫道:“你練過‘風月訣’?師父竟然將本門機密‘風月訣’傳給了你?”
  
  “風月訣”乃是南山教的至高心法,向來只有教主才能修煉,一脈單傳。南山教的禁地入口,設有一陣法,其名古怪,謂曰“蟲二”,取“風月無邊”之意。只有練過“風月訣”的人,才能破陣而出。是以歷朝歷代,南山教只有教主才能出入禁地。如今歐陽悠竟然說自己能入禁地,豈不是師父早就將“風月訣”傳給了他?
  
  歐陽悠已是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三師兄,我已說了,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言畢,卻是歎了口氣,往禁地深處飛縱而去。
  
  

  古井無波(2)
  
  步蘅薄,黃仲清和金琬芸立在花海之中,久久無人出聲。步蘅薄突然道:“六師弟怎麼還沒有來?”
  
  他知莫道殊與洛瑤幾日前動身前往翼州辦事,不在南山之上。可是今早還見到凌生塵一臉焦急詢問是否見著了十五師妹,如今鈴聲已響過半個時辰,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出現?
  
  金琬芸道:“我也找了他一日,沒有見到他蹤跡。”
  
  步蘅薄皺眉道:“事關重大,他跑哪裡去了?”
  
  三人正在猜測中,只聽風聲陣陣,歐陽悠托著個人從幾十丈高的懸崖上飛了下來。黃仲清一愣:才幾個月功夫,十四師弟的輕功大進,倒是不容小覷。
  
  歐陽悠到了他們身旁,緩緩落下,尋了處平坦的地方,將懷中的人放在其上。那人雙目緊閉,面容僵硬,頭發略顯灰白,正是師父歐陽瀟。
  
  黃仲清見此情景,悲痛交加,一把推開歐陽悠,撲到師父身上,想張口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伸出手來,慢慢撫摸過師父的面頰。
  
  金琬芸早已是呆住不動,過了好久,終是踉踉蹌蹌跪倒在師父面前。依然是這樣的眼睛,卻不會再看她一眼;依然是這樣的嘴唇,卻不會再叫她一聲“芸兒”;依然是這樣的手,卻不會再撫摸她的頭。她猶不死心,哆嗦著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師父鼻下探了探。歐陽瀟肌膚冰涼,哪裡還有熱氣?
  
  她早已將歐陽瀟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一般,想著今早師父的笑語,想著自己本是要向師父告歐陽悠的狀。可這狀還沒有告上,已經風雲突變。不僅師父死了,偏偏還是歐陽悠做了教主,世事反復,真是讓人難以預料。又念到自己一身清白之軀無辜受了糟蹋,如今更是申冤無門,只覺嘴裡一甜,竟是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吐出一口血來。人也搖搖晃晃,便要倒下去。
  
  歐陽悠在一旁看得清楚,一把拉住她,道:“人已死,請保重自己。”
  
  這話,卻和當日她在金陵劍聖墓前對歐陽悠說的頗為相似。
  
  她用盡全力推開歐陽悠:“誰要你扶?”說著,力氣不繼,閉眼又是要往下倒去。
  
  歐陽悠的手被她甩在空中,一時倒是有些尷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黃仲清見狀,早已是抱住金琬芸,對歐陽悠白了一眼,道:“你少在這裡充好人。”
  
  他低下頭來,捏起自己的衣角,將金琬芸唇邊的血跡輕輕擦去,拍著她的身體,柔聲安慰道:“十五師妹,你莫難過。有我在你身邊,這輩子誰也不能欺負你。”
  
  金琬芸一口氣接不上來,趴在他肩上嚶嚶而泣,斷斷續續地抽噎道:“十三師哥——師父走了——我心裡好難過——”
  
  歐陽悠緩緩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後退一步,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們。
  
  這會兒功夫,步蘅薄已經是將歐陽瀟的身體檢查了一遍,歎了口氣道:“的確並無可疑的外傷。看來師父是為本教勞心勞力,油盡燈枯而去的。”
  
  金琬芸聽了這話,睜開眼睛,叫道:“怎麼可能?我今早還見了師父,他——他還和我說了好多話——”
  
  黃仲清道:“不錯!師父還讓我今日亥時,在此地等他。若他早已力竭,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歐陽悠在一旁插了句:“你就沒有聽說過回光返照麼?”
  
  黃仲清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竟是帶了一份傲然不屑,不由地怒火中燒,跳起身來,又是要和歐陽悠動手。
  
  他突然停住了,笑道:“你想用激將法麼?我偏不上你的當!”他跪倒在歐陽瀟身體旁邊,自言自語道:“師父,你在天有靈,我一定會幫你查出真相。”
  
  歐陽悠冷笑一聲,道:“你要查便查,我剛任教主,事務纏身,沒空陪你。”說著,彎腰去抱歐陽瀟。
  
  黃仲清劍柄一轉攔住他:“你又要把師父的身子弄到哪裡去?”
  
  “當然是早日入土為安。”
  
  黃仲清心裡一沉。他知道本教歷代教主都是葬在禁地之中。歐陽悠這番話,明擺著是要把歐陽瀟的身體再帶回禁地。尋常子弟不會“風月訣”,無法進入禁地。到時候,他們一眾弟子若再想從屍身上推敲死因,怕是難上加難。因此立刻出言道:“不行!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下了什麼不知名的毒?需等洛師姐回來,讓她好好檢查才能作數。”
  
  歐陽悠也不生氣:“十師姐在翼州,就算現在你飛鴿傳書,她快馬加鞭趕回來,也要五日。”他抬手拂過自己鬢邊微微沁出的汗珠,漫不經心地道:“天這麼熱,你忍心任由師父的身體就這麼腐爛下去?”
  
  他不顧怔在原地的眾人,俯身抱起歐陽瀟,緩緩掃了四周一圈,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黃仲清身上,輕咳一聲:“十三師兄,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這輩子莫讓人欺負十五師妹。”
  
  說著,也不看尚在地上緩不過氣來的金琬芸,飛身離去。
  
  ============================================
  
  想到當日師父逝去的情景,金琬芸不禁落下一滴淚來,她坐在山洞裡,眼前浮現出歐陽瀟的一言一行。他厚重的手掌,卻比眼前的篝火更是溫暖。他嚴肅的面容,卻比三月的春風更是和煦。
  
  她歎了口氣,自語道:“師父走了也有九個月了罷?爹爹不要我,我以為師父會好好疼愛我,可是他也丟下了我。我好想他們……”
  
  眼睛不知不覺濕潤起來,忍不住低頭用衣袖擦了擦,卻正巧看見歐陽悠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眼神空洞。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道:“十四師哥,你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輕輕續道:“為什麼會這麼巧?那天早晨師父才告訴我真相,我找了你對質,晚上師父就已經走了。偏偏他走的時候只有你在他身邊。若說這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誰會相信?”
  
  只見歐陽悠依然是喘氣不止,眉頭深鎖,顯得痛苦不堪,過了許久才道:“此事我在師父面前發過重誓,絕不與第三人言,恕我不能相告。”
  
  金琬芸未曾料到他會說出這麼句話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喃喃道:“其實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些話是真心,哪些話又是假意?你當時在山下護著我,哄我,後來回了山,又給我送東西,分明是對我有情誼在的,我又不是草木,怎會感覺不出來你的心意?我當時對你——我對你——也並非無情……”
  
  她臉上一紅,扭過頭去,低聲道:“可我也恨你那晚利用我,侮辱我。我當日還猶自不信,老想著你是不是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當我在你房裡發現那瓶‘蓮花蜜’時,證據確鑿,卻也不由得我不信……”
  
  她說到此處,只覺得心裡痛得厲害,不由哽咽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待我?”
  
  歐陽悠微微搖了搖頭,吃力地說道:“你並沒有錯。”
  
  他將眼睛閉了閉,復又睜開,問道:“你可願意為師父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道:“當然。師父算我半個爹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文采武功都卓然出眾,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樣。他有什麼要我做的,我一定會去做。”
  
  突然隱隱覺得他說得奇怪,忍不住問道:“你問我對師父的感情,又是甚麼意思?難道這事師父做得有什麼不對?”
  
  “師父也沒有做錯。其實當日,的確是我錯了。” 歐陽悠淡淡地笑了笑,眼角撒下一片落寞。
  
  他說完這一句,神色渙散,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又昏了過去。
  
  金琬芸聽了他這句話,卻是苦澀一笑,伸出手指撩起他混了血水的頭發,自言自語道:“你若說自己不願意放棄尊嚴赴湯蹈火,又怎麼會全失內力?又怎麼會落到經脈盡斷,任人欺凌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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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laby 發表於 2011-4-3 01:59 PM

  第六章:今雨新知(1)
  
  正月十五晚。元宵節。月掛樹梢,鎮江花燈如晝。
  
  往年的元宵節,金琬芸必定是隨了眾位師兄溜下山去賞燈觀花。今年卻是個例外。她正月初四剛和天山琅琊派的二當家惡斗一場。那二當家雖然拼著全力將她的左腿打傷,卻被她一鞭抽在咽喉上,頸骨斷裂而死。這十多天來,她的腿傷好了大半,可洛瑤千叮萬囑,讓她不要隨意走動。
  
  “十師姐,”今日午後,她氣鼓鼓地坐在床沿,“元宵燈會,一年只有一次!”
  
  黃仲清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笑道:“嘖嘖,十五師妹,元宵夜市,歷來是佳期如夢。你是不是中意了什麼人,急著要今夜花燈相會?”
  
  金琬芸見他面容光潔,衣著鮮亮,順手抄起床邊的角梳,向他擲去:“十三師哥,你少來這套。佳人有約的,怕是你吧!”
  
  黃仲清也不惱,反手接住角梳:“你又何必生氣?傷筋動骨一百日,若不是洛師姐妙手回春,你又怎能短短十日就生龍活虎,還有力氣拿東西砸我?”說到此處,突然臉色一轉,問道:“你受了傷,十四師弟可來看過你?”
  
  金琬芸聽他提起歐陽悠,心裡有氣,把頭往旁一扭,也不答話。
  
  黃仲清冷哼一聲:“歐陽教主,可真是懂得如何體恤教眾!這半年,他老是縮在本門禁地裡,見首不見尾,也不知道究竟在搞什麼鬼。”
  
  一旁的洛瑤出聲辯解道:“十三師弟,我今日早晨剛見過教主。他還問起了十五師妹的傷勢。”
  
  黃仲清道:“他既然知道十五師妹有傷,為什麼不過來看看她?誰不知道他是杏林高手?以前老是冷著臉說不醫外人。如今倒好,連自己人也不救了麼?”
  
  洛瑤被他一通詰問,一時怔住,只好道:“我看他行色匆匆,下山而去,恐怕是有什麼急事。”
  
  黃仲清啐道:“能有什麼樣的急事需要他歐陽大教主親自出馬?只怕是元宵佳節,他要出去尋歡作樂,也就騙騙你這樣的菩薩心腸。”
  
  金琬芸被他們二人說得心煩意亂,揮手道:“你們怎麼還不下山去?就會在這裡刺激我麼?”
  
  黃仲清見她臉色不愈,便識趣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花市買個面具送你玩……”說著,早已拉著洛瑤,退了出去。
  
  金琬芸歎了口氣,隨手拿起床邊的冊子翻著,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恍惚了一個晚上。一轉眼,早已是月過中天,霜落滿地。
  
  她正准備解衣休息,突然門“匡啷”一聲,被人撞開。冬夜寒風,立刻倒灌進來。
  
  她一驚而起,叫道:“誰?!”
  
  那人倒在門口,渾身酒氣,嘴裡嘟噥了一句:“十五師妹,是我。”
  
  她聽到聲音,不禁皺眉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黃仲清趴在地上,醉得不輕。她走上前去,掩好門,將黃仲清拖到自己床上。又從櫃子裡搜出幾粒醒酒的藥丸來,塞到他嘴裡。
  
  過了一會兒,黃仲清眼睛微睜,似是清醒過來,突然一把拉住金琬芸,神情復雜地說道:“十五師妹——你可知,你可知,我今晚在燈市上見到了誰?”
  
  金琬芸素來知道他秉性,便道:“又是你哪個舊相好?”
  
  黃仲清立即點點頭,隨後又是搖搖頭:“我瞧見了暗香閣的梅閣主。”
  
  金琬芸想起去年三月,梅暄妍雨不沾身沖入萬重樓,嚇了她一跳。當時她歲數尚小,不解男女風情。如今長了一歲,又是經歷過許多事,那時的光景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便笑道:“她可是對你念念不忘,又來拿著什麼玉找你算賬了?”
  
  黃仲清微微一笑:“你不了解她。她可邪氣得緊,最喜歡扮成清純女子去勾搭美貌少年。她見識過的男人,怕是比我睡過的女人還多,早已是風月場裡的老手,又怎麼會對我念念不忘?”
  
  金琬芸沒料到梅暄妍是這等彪悍作風,倒也吃了一驚,便道:“這還真看不出來,果然人不可貌相。”
  
  黃仲清眼睛微瞇,意味深長地接道:“不可貌相的人,還多著呢。”
  
  他說到此處,突然湊近了金琬芸,低聲道:“你可知,我今夜看到她在花市上,又勾搭上了一個年輕男子……”
  
  金琬芸不由道:“這就奇了。揚州無少年麼?她竟然要跑到鎮江來?”
  
  黃仲清聲音更是低沉:“這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你猜她勾搭上的年輕男子是誰?”
  
  金琬芸笑道:“我又不是神算子,怎麼會知道那人是誰?”
  
  黃仲清往四周看了看,覆在她耳上說:“那人,是歐陽悠。”
  
  金琬芸只覺心中一沉,失聲道:“你說什麼?”
  
  黃仲清欠了欠身子道:“你也很吃驚麼?我當時,簡直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咱們那天天寒著張臉的歐陽教主,竟然是個外冷內熱的主兒,怪不得洛師姐說他今早行色匆匆,原來是熬不住了……”
  
  金琬芸猶自不信,道:“你可看清楚了?”
  
  黃仲清的嘴抽了抽:“當然。我尾隨了他們整整一個時辰。他二人有說有笑,一路結伴賞燈,還跑到江畔郎情妾意,放了兩盞孔明燈。最後更是過分,鬼鬼祟祟鑽進天際坊的三樓隔間,要了一碗元宵吃。”他伸出一個手指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是一碗,可不是兩碗!”
  
  金琬芸愣在那裡,倒也一下子想象不出歐陽悠和梅暄妍有說有笑是怎麼一個光景。
  
  只聽黃仲清喃喃道:“我守在天際坊大堂裡,叫了幾杯酒來喝,怎麼就醉了呢……”他用力晃了晃頭,騰身而起,卻是急道:“不行。我得回天際坊繼續守著。我倒要看看,看那小妖精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說著,便往屋外奔去。臨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麼,回轉身來,從懷中抽出個面具,遞給金琬芸,道:“這是我今早許諾你的禮物,你乖乖聽師姐的話,早點休息。我去去就回。”
  
  金琬芸拿著那個面具,在冷風裡恍惚地站了一會兒,怒意漸漸湧來。她終是忍不住,把面具往地上一丟,罵道:“你害我如此,自己倒會逍遙快活。”
  
  ==========
  
  黃仲清的“去去就回”,原本就是作不得數的,特別是,如果這裡面,還牽扯上了梅暄妍。金琬芸記得,十三師哥上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去年三月在揚州萬重樓裡,結果她白等一夜。沒想到,這次,十三師哥更是離譜,足足十五天,在她隔壁不遠的黃仲清住處,竟然是悄無聲息。
  
  一直到正月三十。
  
  那晚天際無雲,卻是一切腥風血雨的起因。
  
  深夜裡,只聽聲音大作,似是隔壁清淨多日的院門被人大力撞破。她心中一怔:十三師哥,終於回來了?
  
  她匆忙沖了過去,只見黃仲清的屋子房門大開,一個人正把黃仲清往床上一扔。那一下力氣頗重,黃仲清的身體撞上床沿,痛得翻了翻白眼,嘴裡卻道:“歐陽悠,你是不是跟蹤我?否則,為何今早我才遭人暗算被困在林子裡,只過了一個時辰你就趕來了?”
  
  金琬芸見歐陽悠背她而立,聲音不冷不熱:“因為暗算你的人告訴我,你在那裡,快要見閻王了。”
  
  黃仲清眼睛大睜:“那小妖精給你通風報信?你們——你們到底是甚麼關系?”
  
  歐陽悠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黃仲清揚起臉,金琬芸只見他面色慘白,心中大吃一驚。只聽黃仲清嘿嘿一笑,道:“十四師弟,你這個模樣可是起了醋意?嘿嘿,不錯,我昨夜和那小妖精共度良宵,風流快活得很……”
  
  話音未落,歐陽悠左手一抖,便往黃仲清臉上摑了一巴掌。那一掌又快又狠,黃仲清頭偏了偏,似乎內力不濟,竟然沒有躲開。
  
  金琬芸再也忍不住,沖了進來,朝歐陽悠怒道:“你為什麼要打十三師哥,沒瞧見他受了重傷麼?”
  
  歐陽悠見到她,稍稍一愣。金琬芸顧不得他,回頭撲到黃仲清身旁,一把抓過他的手,只覺得他肌膚滾燙,內息混亂,四肢顫抖得厲害。她不由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了?”
  
  歐陽悠已經後退兩步,和他二人拉開了距離,默然無言。
  
  黃仲清喘了口氣道:“我沒事,只是被梅暄妍那個妖精使了點下三濫的手段,中了她的毒……”
  
  他說到此處,突然抬手指著歐陽悠,恨恨道:“記得替我轉告那個小妖精:她床上功夫太爛,也該多提煉提煉。不要總是想著老牛吃嫩草,找你這樣未經人事的年輕男子!”
  
  金琬芸聽到這話,想起那夜發生的事情,不由臉上一窘,忙把頭扭到暗處。
  
  歐陽悠的臉也是紅了紅。黃仲清立即瞧出端倪,扯了扯嘴角,正待譏笑兩句,卻是支持不住,“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去擦,只見黃仲清吐出的血越來越多,竟然是怎麼也止不住,不由驚疑,大駭道:“十三師哥,你——你沒事吧?她到底下了什麼毒?會不會要了你的命?”
  
  黃仲清大口喘氣道:“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毒?她暗香閣有什麼好東西?”
  
  歐陽悠在他們身後冷笑一聲:“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中的是本門‘風月雙毒’之二:‘血雨’。”
  
  此話一出,黃仲清和金琬芸都是一愣。
  
  南山弟子,雖不一定研習醫術,但或多或少,都聽過本教鎮教之寶“風月雙毒”的名號。風月雙毒,一曰腥風,二謂血雨,均是無色無味。至於毒發後是什麼反應,據傳是因人而異。當然,共通之處還是有的:兩毒極其霸道,中毒之人要受整整三天三夜的折磨,才會咽氣。
  
  黃仲清不由大怒,邊吐血邊罵道:“那個小妖精,竟然敢這麼對我!我要去殺了她!”
  
  歐陽悠陰森森地盯了他一眼,道:“你還剩兩天的命,准備怎麼殺她?”
  
  金琬芸聽出此話不對,立即插道:“兩天的命?既然已經知道是什麼毒,而且是本門的毒,你為什麼不替十三師哥解毒?”
  
  歐陽悠看著她,微微咬了咬嘴唇。
  
  她見歐陽悠神色微變,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站起來厲聲道:“你是准備告訴我,這毒無藥可解,還是你根本就是巴不得十三師哥飽受折磨而死?”
  
  說話間,黃仲清又是狂噴了幾口鮮血,笑道:“這‘血雨’倒是名不虛傳。小妖精果然有一套——”
  
  金琬芸瞧他目光迷離,渾身顫抖不止,倚著床一口一口地吐出血來,心中大不忍,聲音不由帶上幾絲哀婉,對歐陽悠道:“這毒一定有解藥,是不是?”
  
  歐陽悠目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她沖到歐陽悠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那你為什麼不救他?”
  
  歐陽悠漠然不語。金琬芸回頭,只見黃仲清神志逐漸迷糊,軟軟地趴在床沿,鮮血從他嘴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看著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十三師哥如此痛苦,眼睛中早已是淚光熒熒,也顧不上和歐陽悠之間的糾葛,帶著哭腔道:“歐陽悠,我求求你,無論如何救救他!”
  
  歐陽悠許久不出聲,突然問道:“你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
  
  金琬芸點點頭。
  
  歐陽悠的眼底閃過一絲淒涼,將她拉著自己袖子的手緩緩甩開,轉身便要出門。
  
  金琬芸見他要走,往前一步攔住他,急道:“你真要見死不救?你——你——你若不救他,我就要——我就要——”
  
  她本想說幾句狠話出來,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青竹林裡,她早已把所有的狠話都說過一遍了。況且,這半年,歐陽悠憑借“風月訣”,武功已比她高出許多,她的確也不能把歐陽悠怎麼樣,心中苦悶,便說不下去。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若攔著我,我怎麼去配解藥?”
  
  

  今雨新知(2)
  
  天色微白,黎明將至。
  
  金琬芸守在黃仲清身邊,怕他失血過多,便燒了壺茶,放在床頭,輕聲道:“十三師哥,你可覺得口渴?要不要喝茶?”
  
  黃仲清吐了幾個時辰的血,悠悠又有些清醒過來,睜眼看著冒氣的茶盞:“你是用什麼水泡的?”
  
  金琬芸一愣,想起他當日在揚州萬重樓,硬要那茶博士取天山雪水一事,也不知應該是憂還是喜,說道:“你都這樣了,還計較這些?”
  
  黃仲清皺眉道:“凡是我在乎的東西,我怎麼能不計較?”
  
  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你這脾氣也倔得很。那梅閣主一定是受不了了你,才給你下這麼厲害的毒。”她說道此處,心裡一沉,脫口道:“‘風月雙毒’是本門不傳之秘,為什麼梅閣主倒會使它?”
  
  她突然想起歐陽悠來,不由氣道:“一定是十四師哥告訴了她。她再來害你!”
  
  黃仲清卻道:“我知道你看不慣歐陽悠。不過這件事,諒他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他的眼神飄蕩得極遠,不由自主地淺淺一笑,續道:“梅暄妍這個小妖精,說起來,其實倒也算是南山教的門徒。”
  
  “她原來是我的師姐?”
  
  “論輩分,她應該叫你師叔。”黃仲清頭靠在床邊,笑意愈深,“她的爹爹叫梅物華,她的娘叫楚碧。”
  
  “你是說二師兄梅物華和五師姐楚碧?”
  
  “不錯。”黃仲清道,“二師兄梅物華當年風采卓然,師父有意傳他衣缽,早早便把‘風月訣’授給了他。五師姐楚碧翩若驚鴻,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金琬芸一撅嘴道:“我才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黃仲清歎道:“若不是當年出了場變故,三師兄四師兄死於非命,二師兄五師姐遠走高飛。師父也不會重新開始收徒的。”
  
  金琬芸問道:“到底是什麼變故?”
  
  黃仲清搖頭:“師父和大師兄都諱莫如深,我們後來拜入師門的又怎麼會知道?”他低頭想了會兒,又道:“我曾問過小妖精,她倒好,給我裝純情,伸手就——”說道此處,生生停住,眼角笑意流轉,嘴裡卻噴出一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尋了一塊布,替他擦了擦,只聽床邊桌上“啪嗒”一聲,嚇得她一驚回頭。歐陽悠不知何時進了屋,正將手中一個小匣子放上桌面。他緩緩打開匣蓋,對著裡面的兩個泛著光的瓷瓶發呆。
  
  金琬芸心裡暗暗吃驚:他的武功已經高深如此?入屋無聲,離我不過寸許,我竟然是沒有感覺到一點一滴的氣息流動。
  
  只見歐陽悠伸出手來,抽出其中一個瓷瓶,遞給黃仲清,聲音干澀:“這是藥引。”
  
  黃仲清受了一天一夜折磨,早就忍不住,接過瓶子喝個精光,一抹嘴巴:“人人都道良藥苦口,這藥引怎麼有股土腥味兒?”
  
  歐陽悠淡淡地答道:“那是雪蓮花的味道。”回身拿過第二個瓶子道:“這是解藥,真正的良藥苦口。”
  
  果然,黃仲清才喝了一口便摳著自己的嗓子道:“這——這——苦得天王老子也受不住哇!這解藥我不喝了!”轉眼見歐陽悠站在床頭,意興闌珊,不由生出幾分倔強脾氣來:“怕你我就不姓黃。”一仰頭,把藥都咽了下去。
  
  過了幾盞茶的功夫,他嘴裡的血漸漸止住,身體也不再顫動。金琬芸大喜,拉住他左看右看,嘖嘖道:“這麼霸道的毒還真有解藥。”只見黃仲清眼幕沉重,似乎要昏睡過去,她皺眉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歐陽悠靠在床頭,臉色泛白:“毒雖然解了,但他失血過多,需要靜臥。”
  
  金琬芸點頭,剛要扶黃仲清躺下,聽到歐陽悠低聲說:“十五師妹,麻煩你——把幾位師兄都請到此處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金琬芸不明所以,問道:“你要說什麼?”她回頭看了眼黃仲清,驚道:“你是打算責罰十三師哥麼?”
  
  歐陽悠只是搖頭,也不說話。金琬芸更是疑惑:“我不去。我走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偷偷暗算十三師哥?再說,你武功已經這麼好,叫幾個人來,又何須我幫忙?”
  
  她回過身去不再看歐陽悠,見黃仲清的床邊地上,血跡凝結成一片,都是他這一整夜中了“血雨”後嘔出來的,心裡難受,歎了口氣,便拿著塊布,俯身擦拭地面。
  
  她擦著擦著,眼角一瞥,發現才抹干淨的一塊地磚上,留著一滴鮮血。她心道: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連地板也擦不干淨?便是想抹去那滴血,突然心裡一縮,手頓在半空中。
  
  黃仲清吐出的血早已凝結多時,冰涼發黑。而那滴血,新鮮滾熱。
  
  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停在半空中的手背溫濕一點。低頭一瞧,另一滴血打在她的肌膚上,如星火四濺,緋紅妖艷。
  
  她緩緩抬頭,歐陽悠倚著床柱,雙手在身側垂下,對她無力地抿抿嘴:“原來你忘了,今天是二月初一。”
  
  地上,不一會兒就積起了十個小小的水窪。
  
  =====================
  
  金琬芸將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請到黃仲清住處的時候,見歐陽悠坐在桌邊,正仔細地用布條包著手指。雖然他專心致志,可並不能減輕傷勢,那些包好的指尖,血依然不停滲出,不一會兒便將布條染紅,順著手指流下。他極有耐心,又將那些沾滿血的布條扯掉,擦干淨血,換上新的。
  
  屋內鴉雀無聲。只有院子裡的樹枝被寒風刮著,嘈嘈一片。
  
  他終於包得滿意了,抬起頭來:“我昨天接了個消息。五大門派三百多個高手在鎮江秘聚,准備攻打本教。”
  
  眾人怔住。
  
  “本來,我打算在入山口用‘風月訣’擺個陣法,他們決計沒有生路。” 歐陽悠將手指在桌上拂了拂,留下一串血珠,“只可惜,出了點岔子。”
  
  他見眾人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便伸出手,在身前晃了晃,補上一句:“他們攻教的日子,是今晚亥時。”
  
  今晚亥時,他尚在“南柯一夢散”毒發的三十個時辰內,無法牽動內力,便也使不出“風月訣”來。無法使出“風月訣”,便也沒有陣法。
  
  步蘅薄問道:“你的消息,是否可靠?為何我們沒有聽聞一點風聲?”
  
  歐陽悠看了眼窗外:“可靠不可靠我不知道。不過下山的路應該已經被人封了。”
  
  莫道殊一聽便跳起來:“五大門派為何如此囂張?我現在就去銼銼他們的銳氣。”說著就往門外跑。
  
  歐陽悠冷冷跟了一句:“你准備一敵三百麼?”
  
  莫道殊愣住,立在門口不動,怒道:“那你說該怎麼辦?任由他們沖進來?”
  
  “當然是想法子以巧取勝。”他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疊圖冊來,指著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三人,道,“本教入山口機關重重,如果使用得當,應該能將他們困住。”
  
  步蘅薄突然眉心一皺:“五大門派聚集了這麼多的人手,處心積慮,一定是早有准備。動手之日,又是恰恰選在你毒發之時,看來是對本教頗為熟悉……”
  
  歐陽悠低聲歎了口氣:“我這十多天來忙著其他的事情,不曾留心他們的動靜,的確是我疏忽。如今敵眾我寡,也只能賭一賭他們對本門機關究竟有多熟悉了。”
  
  金琬芸出聲問道:“那我該干什麼?”大師兄,九師兄,十師姐都去迎敵,十三師兄又是養傷在床,只有自己無事可做。
  
  歐陽悠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就留在這裡照顧他。如果我們抵擋不住,你就帶著他去臥波雲龍殿,不要戀戰。”
  
  床上的黃仲清不知何時已經轉醒,輕笑一聲道:“退到臥波雲龍殿裡去做什麼?大家一起以身殉教麼?”
  
  “我自有法子。”歐陽悠緩緩起身,眼底無波無瀾,“十三師兄,你放心,就算真的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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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二。清晨。朝霞如火。
  
  金琬芸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黃仲清在床上哼了幾聲。她怔忪著拿起茶壺,伸手過去道:“你是要喝茶麼?”
  
  只覺得手一滑,卻是不慎將茶撒在了黃仲清的前襟上。黃仲清“啊喲”一聲,驚跳起來,看著胸前濕了一片,突然慌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來,忙不迭地在床頭鋪平。
  
  金琬芸斜睨一眼,那張紙條泛著土黃,殘破不堪,上頭斷斷續續寫著“寄仲弟清”四個字,筆法飄逸雋永。她好奇心起:“十三師哥,這是什麼?”
  
  黃仲清對著紙拼命吹氣,好不容易覺得滿意了,才道:“這是我大哥留給我的東西。”
  
  “你還有大哥?你不是說你五歲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嘛?”
  
  黃仲清敲著她的額頭:“正是因為想不起來了,所以更要留著,提醒我曾經有這麼個大哥。”
  
  金琬芸見他說得認真,不由訕道:“不好意思,我把它弄濕了……”
  
  還沒等到黃仲清回答,一陣熟悉的鈴聲入耳,直震得兩人心上發涼。金琬芸臉色一白,顫抖著手道:“他們打了一夜,還是沒有守住麼?”
  
  黃仲清嘟噥了一句:“真是怪了,五大門派怎麼會那麼輕易就破開了機關?”說著早已是翻下床來,拉住金琬芸往外沖去:“此地危險。我們快走。”
  
  兩人一路疾行,直往臥波雲龍殿奔去。轉過幾條山路,黃仲清猛的一停,叫道:“不好。我大哥留給我的那張紙還在床上晾著呢!我要回去拿。”
  
  金琬芸一把拉住他,急道:“你現在還回去?要不要命了?”
  
  黃仲清將她的手一甩:“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只見金琬芸眼中淚光漣漣,不由軟了口氣:“師妹,你快去殿裡。我保證,一定安然無恙地回來。”說著,飛身向山下掠去。
  
  金琬芸站在山路上,發了一會兒怔。偶一低頭,看到半山腰已經是火光沖天,燒得正是他們住處附近。她大吃一驚,心裡又怕又憂,卻終是放心不下黃仲清,又返身往山下奔去。
  
  走了一段,聽到前端殺聲四起。她從高處往下望去,只見半山腰的一塊平台上,劍起劍落,十來個青城派的弟子正在圍攻黃仲清。她掃了一眼形勢,便知情況危急。這十來人雖不是頂尖高手,但功夫都屬上乘。莫說一打十,就算是金琬芸此時跳入戰局,他們二打十,還是勝算渺茫。她深知若是下去幫十三師哥,兩人都極難全身而退,心裡一猶豫,畢竟有些畏懼,便躊躇不前。
  
  那邊黃仲清早已是落了下風,邊打邊退,不知不覺,踏上了山石邊緣。那些青城派弟子將他逼入了死角,更是攻得起勁。
  
  他在懸崖口,搖搖欲墜。三個人壓住了他的劍,另有兩人從左右飛入,劍鎖咽喉,勢在必得。
  
  金琬芸在原地跺了跺腳,忍不住歎道:“也罷,我活著也不見得有趣。”手中不停,一根長鞭出手,便是要搶身下去。
  
  猛然間,旁邊沖出一個身影來,將她往後一拉。她還沒有看清來人,那身影已經飛縱而下。
  
  寒光滿天,真氣激蕩。
  
  轉眼間,十個青城派弟子,倒下了八個。那剩下兩個,呆立在原地,臉上寫滿驚恐:來人是如何出得手?如何一擊即中?如何瞬間殺了八人?竟然是無跡可尋。
  
  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早已往前一跳,殺了一個,斗著一個。以一打十,他必輸無疑;可一打一,他穩操勝券。雙方對拆了幾十招,那青城弟子衣裳上的血越來越多,終於是長劍脫手,倒地不起。
  
  黃仲清好不容易脫了險境,渾身冷汗盈盈,以劍撐地,大口喘氣。突然間,他一把將劍甩開,沖到戰圈外圍,從地下拖起一個人,狠狠壓在一塊石壁上,捉住他一只鮮血淋淋的手,又氣又急,揚手便摑了一掌:
  
  “你為什麼拼著全身內力也要救我?‘血未止而罔動內息,則功力盡失’,這可是你自己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的。你的腦子難道是被‘南柯一夢’給毒壞了嗎?”
  
  歐陽悠剛失內力,氣息上湧,臉色緋紅。他側過臉去,風清雲淡地吐了口血,低低笑道:“十三師兄,你可真沒有記性。我昨晚才說過,就算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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