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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09:39 PM

蘇俏 -【帝色無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16 12:41 AM 編輯

【書名】:帝色無疆

【作者】:蘇俏

【內容簡介】:

  大宣皇帝駕崩,遺旨廢太子,立公主明泉爲帝。太子造反,被帝師斐旭、左相連鐫久、藺郡王聯手鎮壓。江山如畫,女帝明泉卻走得格外艱辛。郡王蠢蠢欲動,權臣野心勃勃,後宮宵小橫行。

  迫於壓力,明泉先後納北夷王子跋羽煌,前右相安蓮及朝中權貴之子入宮,卻沒有一個省油的燈,有耍心機的,有搞曖昧的,有生性涼薄的……大宣女帝帝色無疆,情歸何處?

  是天上神仙,地上安蓮的皇夫,還是顧盼神分,狂狷不羈的帝師?

  江山美人,一部繁華大氣的女帝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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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09:4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8:57 AM 編輯

楔子

  大宣榮錦十二年六月,誠宗崩,遺詔廢太子湯為平安王,賜封地奐州,即日前往,非詔不得入京。改立明泉公主為帝,開創宣朝九十七年來第一位女帝登基的先例。

  明泉次月即在左相連鐫久、先皇帝師斐旭的支持下登位,改年號為新順,大赦天下!史稱舜宗。

  新順元年八月中旬,平安王自封地奐州偷潛回京,會同右相安蓮、宮禁衛副統領陳高、京都守城軍提督牟雪亭等大小官員五十餘人率五萬兵馬裡應外合,自上和門、開元門攻入京城,史稱平安之亂。

  京城告危,連鐫久親率帝輕騎死守皇城。

  兩軍對峙歷經七天六夜,藺郡王率十萬勤王之師以雷霆萬鈞之勢與連鐫久裡外夾擊,一舉全殲叛軍!

  元年九月,平安之亂以失敗告終。平安王被剝奪世襲王稱號,改郡王,換封地奐州七城為戚州三城,遠離京城,守北方苦寒。右相安蓮被捕待審。陳高於亂軍中流箭重傷,不治而亡,享年五十有八。牟雪亭事敗後在牟府飲鴆,享年三十。

  故事,自這裡開始……
  
  
  
第一章 試探
  
  乾坤殿上,燭火綽約。即使時代變遷,斗轉星移,這曾承載數朝帝王思考的書房卻一如既往肅穆恢弘,連屋頂橫樑的暗紅都不曾褪色。

  燭光自九龍燈裡透出來,一閃一閃地映襯著伏案疾書的娟秀女子,白色繡金的龍袍穿在她身上有點突兀,似乎這麼張清雅恬淡的臉鎮不住繡在胸前的五爪金龍。

  崔成看著地上與案桌融為一體的纖弱影子,心微微吊了起來。

  原以為自己伺候了明泉公主十幾年,早將主子的喜好了然於胸。誰知平安之亂後,那雙原本純真簡單的眸子一夜間覆上了濃濃的霧靄,看遠了模糊,看近了又糊塗。早說聖意難測,他這才有幾分明白。

   「高公公今天吃了些什麼?」明泉下筆的手一頓,醮了點墨汁道。

  崔成上前一步,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清晰,「小半碗玉米飯,兩口醃菜。」

  她握筆的手頓了頓,似笑非笑道:「你們這些奴才講話聽著都要打個折扣,不過能吃得下東西就好,醃菜是什麼?」

  「回皇上,小的家裡窮,娘便拿鹽醃野菜,能入味。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很能下飯。」

  「唔,有心思了。」她淡淡道,崔成低著頭因此沒看到她若有所思的一瞥,「高公公想吃的想用的都送去,等他身體好些了,就來回一聲。」

  「遵旨。」他低下頭,一躬到地。心裡暗暗琢磨,哪有皇帝等太監身體好再來見的道理,皇上這是想見高公公了,又不好直接宣他。想到高公公不但在先皇面前風光無限,現在還頗受女帝重視,心中生出幾分豔羨。

  「連相還在麼?」

  崔成面色微微一變,垂下頭道:「一直在外候著。」

  明泉抬起頭,三品明珠頂冠壓不住他左右鬢髮,露出幾鬚來。想起他曾經坦率無邪的眸子已被宮廷的烏煙瘴氣熏得看不見原色。

  崔成在她六歲時進的宮,才三年就被擢升為明泉宮總管,左右逢源、見風駛舵的本事自是不提,原本她再受寵也只是公主,靠著她作威作福也有限,自然懶得計較。只是掌了乾坤殿後,局面便不一樣了。上上下下來來往往的哪個不是重權在握?由著他來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事端,自古到今,太監與外臣太近總歸不好。

  「嗯,夜深露重,召他進來吧。」她將桌上剛批好的奏摺折了起來,在他腳剛邁出門檻的時候,又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佐政殿倒是暖和。」

  崔成手指顫抖了下,頭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才長長舒出口氣,一順溜小跑到佐政殿,剛好連鐫久的貼身小廝探出頭來。

  「快快,皇上召見。」

  那小廝也不見著慌,嘻嘻一笑就把頭縮了回去。

  過會子,連鐫久便理著衣服走了出來。寬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自有股風流不羈的味道,略略發福的白皙臉上隱隱透出蒼青。曾迷倒京城無數待嫁少女的眼睛下已有了細紋。

  「皇上可穿著比桑進貢的貂領大氅?」他將手攏在袖子裡,邊走邊笑問。

  崔成想了想道,「不曾穿過。」

  連鐫久笑道:「這時節穿最好,再冷就不頂用了。」

  崔成趕緊點頭道:「謝左相大人提醒,小的記下了。」心裡暗暗佩服,不愧是連相,連前年先皇賞的那件大氅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這個身邊服侍的也要轉幾圈才想起來。

  乾坤殿與佐政殿是天罡宮的正殿與偏殿,只說了幾句話便到了。

  「有勞崔公公了。」他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崔成受寵若驚道:「左相大人客氣。」當他入宮被分配到明泉殿的時候,自己最遠大的理想就是手底下管著數十個人,走到哪裡拿得出面子,不用受白眼。但先皇一駕崩,公主轉身成了皇上,這一切又變了。他不再是埋藏深宮不見天日的一宮總管,而是君王身邊最貼近的紅人。

  連當朝首輔、機要大臣都對他禮讓三分,更不用說已榮升太妃的諸位,三不五時找他過去對皇上噓寒問暖,金銀賞賜絡繹不絕。

  只要皇上不立皇夫,虛置後宮,他便是這皇宮後院最得寵之人。

  「臣,連鐫久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連鐫久的聲音隱約自裡面傳出來,他豎起耳朵,門啪的一聲輕輕關上了。

  他心一沉,想起剛才自己出去時皇上的自言自語。

  難道自己平日與各朝臣結交的事情已傳到她耳朵裡了嗎?看來以後只能讓大臣們老老實實地在門口等著了。

  夜風蕭瑟,他雙手合攏,將懷裡的孝敬銀子又揣得緊了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能想到他一個被父母賣掉的太監,會有今日風光!老天爺既然給了他這個機會,他就不能對不起自己。縱不能指點江山,在朝堂上大展拳腳,他也要學當年的高公公騎踏萬人之上,翻手雲雨,呼嘯宮廷!做個連皇后都忌諱三分的人物!
  
  *
  
  連鐫久低著頭,明泉便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小時候她也曾看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在乾坤殿以衝冠之齡受先皇賞識,那時候他三日一小升,三月一大升,不知羨煞多少人。只有她知道,連鐫久腦子裡藏了多少經天緯地的才華。可惜位高權重後,這些才華便慢慢隱埋在一品大員的冠頂下。

  高公公在先皇駕崩第二天曾與她長談過,說那份遺詔先皇不知修改了多少遍,托孤的人選是擇了又擇,選了又選,惟獨連鐫久三個字雷打不動地排在第一位。要忠心,要豁達,不會忌諱女子稱帝;要機敏,要沉穩,能處理任何狀況;要有權,要有勢,要穩定朝綱,一分都不亂。這樣的人,捨連鐫久其誰?

  只是這麼一個人,先皇能用,且用得得心應手,那畢竟是一手提拔知根知底的。那她呢,能用嗎?用得動嗎?又該怎麼用?連鐫久在朝裡的勢力盤根錯節,如果沒有均衡之人,就算她容得下,連鐫久又會不會有其他想法動作呢?

  她自小受寵,七歲以前,父皇甚至帶著她在乾坤殿處理朝政。等稍大了,雖不能拋頭露面,公然出入議政場合,但私下父皇也會與她討論些朝中事宜,因此對於權謀二字,她毫不陌生。

  說到均衡,她先想到斐旭,也是遺詔托孤的重臣,少年得志,睿智果斷,父皇不止一次以驚才絕豔來形容他,更拜比他小了雙旬的斐旭為師,榮寵程度比當初的連鐫久更勝一籌。但他生性跳脫,不受拘泥,又朝中無人,做個智囊是有餘的,要掌大局就欠缺多了。

  安蓮嘛,她的思緒在中間斷了下。目光掃過殿上連鐫久垂首而立的挺拔姿勢,呼吸平勻,彷彿再站個十年八載都不會動。

  「連相的臉色不大好,又是一夜未眠麼?」與十年前的光彩相比,終究是老了。明泉暗歎一聲。

  「回皇上,為國盡心,不敢稍有懈怠。」屋內暖和,香爐裡的檀香化作淡淡輕煙,氤氳出一條條若有似無的紗幔,縈棟繞梁。連鐫久雙手攏袖,眸子直直地盯著地上。

  「聽聞連相的七夫人又有喜了,真是可喜可賀啊。」明泉站起身,雙手負在背後,尋思道:「連長公子出世之時,朕尚年幼,不曉人事。如今正好一併補上,不知連相開了多少枝葉?」

  他把手從袖子裡緩緩抽出,彎身道:「謝皇上垂詢,除了小七肚子裡這個,一共三子六女。」

  明泉輕笑道:「好個十全十美。朕等著他們長大替朕分憂。」連孩子的面都未見過就許下承諾,這已經是天大的殊榮了。

  連鐫久臉色不變答道:「謝皇上恩典。」他心裡知道,這話空泛得很。士農工商,只要他在勞作就是替皇上分憂。再說,十幾年後的局面會如何又有誰能保證?這種私底下君臣二人的對話更無記載,皇上想承認就承認,想否認就否認,所以說來說去最多算客套了。

  明泉在心裡推敲了下,最終決定直接問:「安蓮的案子審得如何了?」

  連鐫久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皇上是問平安餘黨?」

  她抬眸,意味深長道:「不,朕問的是安蓮。」

  「段大人會同刑部正量法而審,相信不久就會有結果了。」

  「量法?」明泉手指輕輕彈著,嘴角彎上淺淺的度,「他可是先皇為朕訂下的皇夫,連相何必為難呢?」

  安蓮就是先皇安下的第四顆棋子了吧。輔她登基的連鐫久,平定亂黨的藺郡王,出謀劃策的斐旭,還有在朝中擁有深厚背景的安蓮,雖說自己是被局勢硬逼著走到這一步,但也不得不佩服父皇深謀遠慮。

  連鐫久雙膝跪地,沉聲道:「請皇上收回成命!」

  「求朕沒用,」明泉慢悠悠地坐下,「先皇遺命,何以改之?!」這句話是他當初逼著她登基所用,現在她正好堵回他的口。要想壓制住連鐫久的勢力,她還非得用安蓮不可。

  「安蓮戴罪之身,喪德敗行,怎能輔助皇上統領六宮,母儀天下!」他擲地有聲,素來優雅的雙眉緊蹙,眸光中流露不安。

  「朕不需要他母儀天下,朕自己就是女子,當天下人之母,相信朕比他更合適。」她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於強烈,又緩了口氣道,「先皇生前待朕如珍如寶,朕又何忍拂他最後的意思。何況,安蓮夥同謀逆企圖造反原本罪無可恕,但觀其素日品行,放眼朝綱,幾人可及?進了宮後,他便是朕的責任,朕會造一座金屋,以慰先皇在天之靈。」

  漢武帝沒做金屋卻送了座長門宮讓陳阿嬌終老,也讓一段佳話平添幾分遺憾。前者可鑒,她若反悔,也有出處。

  連鐫久腦中念頭百轉,終究歎口氣,「懇請皇上讓臣先下獄與他一談,他若有悔意……」

  「為了拒當皇夫,他甚至不惜犯上作亂,大逆造反……你覺得他可能有悔意嗎?更何況,悔是對錯事的抱憾痛恨,難道你要讓朕未來的皇夫頂著逆反的罪名坐在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座上?」安蓮的罪名絕不能坐實,不然他只能當一著廢棋。只是他性子高傲,為了自尊連叛亂都做得出來,她也沒幾分把握能把他握在手裡。

  「皇上既然心意已決,臣只有竭盡所能了。」他長歎了口氣,「只希望他日下了黃泉,先皇不要怪臣才好。」

  保住安蓮的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末了連鐫久還不忘在口頭上損她。明泉睥著他,「你還真是能變著法兒罵朕啊。」

  「臣不敢,臣願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起來吧,留著你的命,朕可不做劉阿斗。」她將一疊奏摺推了過去,「把這些收回去,你的枝葉不止家裡,朝廷裡也開得很茂盛。」

  連鐫久上前捧起奏摺,道:「科舉監考得多了,就免不了有些門生。」態度不卑不亢的承認反讓她抓不出錯處。

  「你還真直接。」明泉搖搖頭,「今年又是科考,朕可不敢再用你了,這次主考就擢……沈南風和田聚吧。」

  連鐫久目光更深沉一分,「皇上英明。」

  沈南風是前戶部尚書沈儒良的小兒子,文才風流,是京城有名的才子。雖他與沈岳素來不合,但這次除平安餘黨,出力不少,因此升沈南風倒合適。但田聚……皇上作的又是什麼打算?

  「哪裡英明?」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連鐫久略作思索道:「久聞田聚愛財如命,愛美如財,如此有『財』之人……豈非大宣幸事?」

  明泉笑道:「田聚與你連襟,你也如此刻薄,不怕左相夫人生氣?」

  他立刻再度跪下,叩首道:「皇上明鑒,田聚與臣雖有連襟之誼,但僅止於此。論公,田聚好大喜功,視金銀如父母,曾兩度因挪用公款而遭到貶降,實非監察科考人選。論私,除了每年春節他上門賀禮外,平時並無深交。」

  「如此說來,他一無是處得很囉。」她盯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那這般無用之人,怎麼能貶了又升,還連升兩次呢?」

  連鐫久心裡有了底,田聚是個引子,主要是試探他對新皇的態度。想到此,連忙直起腰杆道,「田聚雖然不濟,卻有一項好處。便是他對水利十分有研究,臣將他調去工部,也是希望能協助阮大人處理黃水之災事。」

  明泉沉默了下,緩緩道:「朕看過他的摺子,倒是個人才。」

  連鐫久道:「臣有事啟奏。」

  明泉看了他一眼,「說來聽聽。」

  「田聚精於水利,但文章卻是擀麵杖吹爐火,一竅不通。因此臣懇請皇上另選他人。」他跪地未起。

  她眼光微斂,聲音沉下幾分,「哦?左相可有人選?」

  「科舉考試,一考古人聖賢之言,一考天下時事之論。沈南風是榮錦七年的榜眼,詩詞文章無一不精,的確是難得人選。但說到時事,沈翰林日夜編輯《宣典》,恐怕未必能一概全通,因此臣推薦安鳳坡。」

  明泉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輕顫了下,「左相似乎剛才還對安蓮十分不滿?」

  「一事歸一事。」連鐫久話語聽不出愛憎,「安老相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舉世景仰。平安郡王造反第一日,他便與獨子安蓮斷絕了父子關係,品行之高潔,於蓮荷猶有勝之!安鳳坡雖是安蓮堂兄,卻是從貧縣的縣官做起,一步步升之今日的一州副長,平步青雲四字當之無愧。」

  平步青雲的平字說得好。她笑了笑,「論平步青雲,他還差一點。前有連相三日一升,後有安蓮拔地驟起,他不過是個從二品官,還入不得眼。」

  看連鐫久還待再說,明泉揮手讓他起來,「平身吧。先皇若知道朕讓他的愛相在地上跪了這麼久,恐怕今晚就要來斥責於朕。安鳳坡這個人朕以前聽過,卻沒大印象。讓朕再想想。」

  「遵旨。」他膝蓋有點僵,畢竟很久沒在地上跪著回話了。

  她笑歎了口氣,道:「這龍椅真是不好坐,現在一點芝麻小事將來說不定就能動搖社稷根本。只能事事躬親,累得慌。若不是父皇的旨意,朕真想把它讓給子耘哥哥。」子耘是前太子尚湯的表字。

  連鐫久道:「皇上切莫做如此想,先皇自有先皇用意,何況平安郡王為一己私利,置天下無物的做法已印證先皇識人之明。」

  明泉唔了一聲,走回案前,重新提筆,「行了,快點回家去吧。省得大夫人找人找到皇宮裡來。」

  她指的是連鐫久有次留戀花巷,徹夜未歸,連大夫人便帶著幾個夫人殺到了安蓮家,非說他們平時眉來眼去,曖昧非常,是他把人藏了起來。最後鬧得當時的太子親自出面調停才算解決,只可憐安蓮和連鐫久把名聲也賠在了上面。

  連鐫久眼光一閃,悄悄抬眸看了眼重新奮筆的少女君主,額前幾綹青絲淡化了她眉宇間的英氣,她的五官五成像先皇,三成像雲太妃,雖不明豔俏麗,倒也清秀怡人。當那眸子冷冷望過來時,不嚴而威的霸氣不遜先皇。也許這就是先皇最終選擇了她的原因之一吧。

  「佐政殿雖然暖和,但畢竟有段距離。朕可不喜歡等人。」她漫不經心道。

  剛退至門外的連鐫久一怔,悄悄掩上門。

  「左相大人。」崔成守在門口,臉上還掛著友善的笑。

  他微微歎口氣,這個人恐怕是不能再用了。「崔公公辛苦。」

  淡淡推開他遞過來的暖手爐,連鐫久朝外走去。
  
  *
  
  香爐暫熄,幾個宮女上前將暖爐撥旺。

  明泉揮手讓她們退下,心中思緒萬千。剛才與連鐫久的談話,有些是一早想好的,有些是臨時起意的。總體還算不錯,救了安蓮,也在連鐫久的心裡插了根刺。

  從提議安鳳坡就可看出他在收斂,避忌她這個新帝的鋒芒。畢竟安老相爺再怎麼氣安蓮、怨安蓮,總抵不過父子親情。今日安蓮若死了,那是死有餘辜,他也不好說什麼。但如果沒死,以安老相爺的人望手腕,加上她暗中襄助,安蓮就可創造一個重回朝堂的奇跡!

  父皇當初立安蓮為皇夫應該是有這個考慮吧,將安蓮和老相爺的勢力相結合來制衡連鐫久。只是他大概死也沒想到安蓮竟驕傲到謀反的地步。她也不怕他再掀風浪,只要他不進宮,兩人就沒有利益上的衝突。

  想到這裡,乾坤殿另一側的內室傳來在床上翻身的聲音。

  「帝師大人還沒休憩夠?」安蓮的事情算亡羊補牢了,但屋裡頭這尊更令她頭疼。明明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算到,偏偏什麼都不說,讓她一個人戰戰兢兢地摸索。

  「唔……」聲音裡透出慵懶輾轉的嫵媚。過了一會,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輕輕掀起幔簾,一個銀髮飛揚,長身玉立的青年俏然倚在柱邊,寬大的錦袍鬆鬆垮垮地掛著,全身沒有一塊多餘飾物。

  「你不能站直點嗎?」她無奈地看著他。

  斐旭莞爾一笑,滿室生春,「那太累了。」

  明泉指著椅子,「賜座賜座。」為什麼每次見到他,自己的頭都會隱隱作痛呢。

  「謝皇上。」他聊無誠意地拱手。

  「你覺得……適才朕與連鐫久說的話,可有不妥之處?」她毫不懷疑他剛才根本沒有睡覺,而是津津有味地聽了全部。

  斐旭偏頭笑著,「皇上對連相似乎既想用又怕用,還想壓制住他?」

  「難道不該?」她不否認。

  「皇上應該聽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左相大人再厲害,也不過是妳的臣子。妳用太多心機於他並無益處。有些事何不順了他。」

  「要朕看他臉色?」

  「君臣之誼又何來誰看誰臉色呢。妳是君,他是臣,這是倫常。妳是人,他也是人,這是事實。連鐫久讀論語讀四書但他也讀史記讀資治通鑒。君若寡恩,又怎能怨臣無情?」

  「朕是靠他輔佐登基的,但這並不表示需事事受制於他。連鐫久羽翼眾多,安蓮一事,他找了十幾封摺子說要嚴辦!殺了安蓮,他的勢力擴張更快了。」

  斐旭搖頭道:「皇上,妳太小覷連相了。」

  「什麼意思?」

  「結黨營私是歷代皇上的心病,精明如連鐫久又怎麼會不避忌,還大張旗鼓地宣揚呢?」

  明泉怔了怔,叫道:「他敢詐朕?」他明明是想救安蓮,所以才反其道而行,引起她的反感,讓她故意和他唱對調,用安蓮制肘他。「該死的!」連鐫久這隻老狐狸!

  「連相與安老相爺雖然不和,與安蓮的關係卻還不錯。他救安蓮一命,不過是想讓安老相爺記他一個人情。何況照他原來預想,安蓮就算不死,也不能入朝為官了,對他自然不會有太大威脅。不過……連相現在大概也很頭疼。」

  「他有什麼好頭疼的!」她忿忿不平,沒想到自己得意的一招竟是順著別人鋪墊好的路。

  「他機關算盡,卻沒想到皇上居然還想立安蓮為皇夫。」斐旭忍住笑道,「就算他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又如何能安撫性子極烈的安蓮呢。就算安撫了安蓮,他也為自己埋下了一個厲害的對手。」能讓連狐狸頭疼實在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明泉捋掌笑道:「極好,朕本來是怕他陽奉陰違害了安蓮才這麼說,沒想到歪打正著難住了他!」

  「皇上好眼光,安蓮文才美貌都是大宣一等一的。」

  「美貌?」明泉臉色有些古怪。

  「原本他是堂堂右相,安老相爺之子,無人敢妄議。以後嘛……他是皇夫千歲,恐怕……」議論的人就多了。
她呆道:「朕沒想過要嫁他,朕只是想將他先救出來再說,最好找機會再讓他官復原職。剛才那些話不過是哄哄連鐫久的。」

  斐旭也呆呆地看了她一會,「皇上,妳剛才與連鐫久對話時表現的精明能不能再多延續一會。連鐫久是何等人物,安蓮除非進宮,不然別說站金鑾殿,就連進皇宮一步都難!何況妳不但不能嫁,妳還要娶。」他好心提醒。

  明泉面色慢慢垮了下來,「一定要締婚?」

  「皇上已經十六了,該大婚了。」他搖頭晃腦道,「而且還會有很多侍臣、采華……」

  想到那麼多男人,她面色一白,「要朕……枕千人?!」聲音陡然拔高!

  「這是身為皇上的權利和使命啊。」他憋笑。想到形容妓女的兩句話: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不過她是皇上,這種想法是大逆不道的,絕對不能說。

  「把連鐫久叫回來,朕改變主意了!」

  「朝令夕改是為君大忌。」

  「那朕就又要莫可奈何的任人宰割了?」她想起自己被架上皇位時的難堪。這也是她討厭連鐫久的原因,把一個養在深宮的公主架到吃人不吐骨頭的朝廷上來。

  「娶多少個是祖制,臨幸誰就是皇上自願了。」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感慨道:「這樣又不知蹉跎多少人的歲月。」

  「所以皇上還是多多臨幸吧。」

  「歲月如箭,蹉跎蹉跎就過了。」

  斐旭雙手枕在腦後,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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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8:58 AM 編輯

第二章 用心

  連鐫久果然不負大宣當朝第一臣之名,才短短三天就已經將安蓮的案子審結。平安郡王尚湯卻又多了一條挾持右相老母、威脅棟樑的罪名。安蓮雖罪不容恕,卻其情可泯,孝心更可感天動地。且在平安郡王逃逸之時,曾親自追捕,將功補過。又念及先皇曾有意於他輔佐當今天子,因此判其進宮侍君,終身不得離開宮闈半步。

  明泉看到奏摺後苦笑不已。連鐫久真是隻狐狸,這種可笑的緣由只能堵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但凡有點常識之人都知道安蓮的母親就是安老相爺的妻子,怎麼可能被平安郡王挾持?若是如此,安老相爺又怎麼會半點動作都無。

  而且手法幼稚地把安蓮和尚湯一起落跑變成追捕。好在他沒提先皇遺詔讓他當皇夫,她也算逃過一劫。

  他這樣做無非是告訴那些有心人,安蓮是有罪的,不過是皇上垂涎美色,色令智昏,才枉開一面非要按個理由把他弄進宮去。

  好個一石二鳥,她和安蓮的名聲都一落千丈,成全了他無奈為昏君盡心的忠臣形象。安蓮這個人也是,只要和他的名字扯在一起,就免不了好色二字!

  「皇上,翰林院學士沈南風沈大人在殿外候見。」崔成匐在地上,恭敬道。

  「宣。」明泉啜了口茶,手指按著太陽穴。才做了幾個月的皇帝,她已經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真不知道父皇當初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臣,沈南風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放下茶盞,她看著眼前站姿如松的儒雅青年。大宣朝皇帝都喜歡破格納新,好像看著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自己也會年輕一點。因此重臣的出色子弟很容易就得到重用。這個沈南風就是直接免了鄉試州試就進入殿試的。

  「《宣典》收編如何?」

  《宣典》是一部收集宣朝年間所有詩詞歌賦、童謠樂曲的總匯,是誠宗念念不忘的大事之一,可惜直到他駕崩,《宣典》才完成三分之一。他的遺詔中提及,此書修編完善後,須入陵寢作陪葬品。可見對它的重視。

  沈南風猶豫了下,「童謠樂曲已歸編入檔泰半,其中包括在我朝暫居的括鄂、鋣鏹、狄等各族。至於詩詞恐怕要再加以時日收集。」

  這是話中有話了。明泉挑眉,「可是遇到麻煩了?」

  他跪在地上,「請皇上恕罪,微臣必定竭盡所能,儘快將《宣典》呈上,告慰先皇在天之靈。」他的話鏗鏘有力,有幾分真情流露。

  明泉暗想,沈南風頗有乃父之風,是新一代中的佼佼者,連父皇都贊他假以時日必是大宣又一能吏。能讓他覺得麻煩的事情恐怕不會簡單,「先皇給你的一個隊人馬可用了?」說是跑腿,但關鍵時刻還是可以用來狐假虎威的。帝輕騎的人馬,各個以一擋十綽綽有餘,如果用了還覺得麻煩,那事情就真的不簡單了。

  「軍隊只是用來收集資料,臣怎敢用其擾民。」他苦笑不已。

  「麻煩竟來自百姓?」明泉勾起了好奇心,「究竟是誰這麼大膽子?」

  「是臣無能,無法說服墨蓮社將其作品收入典籍內。」他見明泉目露茫然,又解釋道,「墨蓮社原本是江南的一個文學社團,參加的都是些當地的文人墨客。後來其中一位進京赴考,中了……殿試三甲,留任京城。」

  「殿試三甲?狀元、榜眼、還是探花?沈大人講話真是有意思。」明泉笑道,「後來又如何呢?」

  沈南風臉微微一紅道:「他開府後請了那些人來京作客,一留三年,並稱今年科舉將是墨蓮天下。」

  明泉沉默半晌,悠然道:「原來如此,墨蓮又是什麼典故?」

  「這……」沈南風吞吐道:「是取自朝堂一位大人的名諱。」

  朝堂裡有蓮字又能讓人景仰的捨安蓮其誰。她點點頭,「如此說來墨蓮社的詩詞必是極好的,他們為何不肯歸典?」這樣名留青史的事情別人只有削尖頭湊上來,哪裡還有推出去的道理。

  「不是不肯,他們只是想自己歸典。」

  明泉幾乎要失笑了,這些文士倒可愛得很,這般自信能進頭三名麼,翰林院可是三甲才有的殊榮。

  「既然如此,那你便等等那些未來同僚吧。」她淡然道。

  沈南風低垂的眸子閃過欣喜,隨即道:「臣遵旨。」

  「你先去吧,早日把《宣典》完成,朕還有其他事囑你去辦。」

  沈南風立刻跪下謝恩,自己六年來的心願終於可以達成了。翰林院說出去雖然好聽,但畢竟沒有實權,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個『賞』字。他窩在那裡六年,早有離意,無奈先皇太過重視此書,他也只好繼續埋頭苦寫,希望能早日完成。

  今天明泉的話卻是另一種暗示,他離開翰林院的日子就快了。看來,墨蓮社這番話是說對了。他早知道皇上絕對不會問墨蓮社社員的名字,以免到時候影響考生考績,因此無論今科誰得第,都不可能太受重用。畢竟安蓮兩字,讓人心有餘悸。只要新來的人被放進翰林,他就能出來。

  孰不料明泉心裡卻是另一份計較。原本想遷沈南風為禮部侍郎主考科舉,現在卻不能了。而且這個沈南風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看來把他放在翰林院的確是大材小用了。

  她拿起案上擬好的遷官聖旨緩緩用朱筆抹去。
  
  *
  
  關於安蓮的事她擬了三遍旨,最後還找斐旭定稿,誰知他輕飄飄的一句「去找連鐫久」就把她打發了。

  想了想,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於是找來連鐫久重新擬稿,並囑咐他第二天先將這件事情以奏本形式起奏。安蓮先進宮,至於皇夫的事情壓後再議。這是連鐫久提出的,正中明泉下懷。平安郡王則倒楣的被罰俸祿三年,可惜他在戚州,等得到風聲也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

  連鐫久的奏本效果斐然,朝堂一片鴉雀無聲。

  連黨的人自然不會抗議自己的頭,而安黨巴不得多一個助臂,其他人就算心有疑慮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提出,以免成為眾矢之的。因此事情在各方的合作下順利通過。

  至於科舉主考人選,明泉最終聽取了禮部尚書楊煥之的提議,遷吏部侍郎姜有故暫任。

  科考臨近,明泉原以為自己的婚事會無限期壓後,誰知楊煥之第二天就上書請皇上選秀。

  「荒唐!」明泉把乾坤殿裡裡外外的門都關上,然後大發脾氣!「居然要朕先小選二十人充斥後宮。這還叫小選!」

  斐旭抱胸笑道:「殊不知後宮三千人麼?二十的確是小選了。」

  「三千?」她怒髮衝冠,「就算一天一個也要十年!」

  「不用,八年零兩個月二十七天就夠了。」

  「什麼?」

  「妳打算怎麼做?」他帶開話題。

  「拖!」她堅定道。

  斐旭不語。

  「斐帝師認為不妥?」她諷刺地睥著他。

  他把頭斜歪在椅背上,懶懶道:「安蓮明日就要進宮了,妳準備怎麼安置他?」

  「安置?」她疑惑道:「安置什麼?」

  「安蓮既不是太監也不是侍衛,他進宮……妳自然要安置的。」斐旭曖昧地朝她挑挑眉。

  事情越來越脫離她的計畫,安蓮現在不但回不到朝堂,居然還要進後宮?要真成了婚,枕頭邊睡這麼個隨時會殺妳的人,她恐怕沒幾天就要寫遺詔了。

  「他沒有夫人,難道連侍妾都沒有嗎?」縱然是皇帝也不能奪人丈夫吧。

  斐旭神秘地眨眨眼,「見過他,妳就知道了。」

  明泉牙一咬,剛想說把他閹了,斐旭又接道:「而且……安蓮雖然犯了錯,但安家的勢力並沒有瓦解。他任職右相期間,府裡門客無數,不少現在都是一方大員了。安相爺雖然告老還鄉,但他的門生只會比連相多。」

  她猛拍桌子,「難道這些黨派都不能抑制嗎?做臣子的難道連主子是誰都分不清了嗎?」她想乾脆放棄制衡之道,將所有黨派一鍋端了!

  「只要與人相處,就會有遠近親疏。只要有利可圖,就會有同路陌路。」他聳肩,「這本是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的。先皇以黨制黨,均衡朝中各派勢力,在歷代皇帝裡算是不錯的了。」他講得很自然,絲毫不覺得議論皇帝有什麼不對。

  「你不是說結黨營私是歷代皇帝的心病?」她冷哼,「那朕就將那塊心病挖了。」

  「心病就是心裡的病,若要挖,只能把心一起挖了。皇帝嘛,雖然是真正的主子,但天高皇帝遠,能見到的又有幾個官呢。既然見不到正主子,只好巴結那些能見的假主子了。關係本來就是一層層遞下去的。」

  明泉把他的話翻來覆去咀嚼了好幾遍,最後氣道:「所以為了制衡黨派勢力,朕最好把後宮建立成一個小朝廷囉?」

  「皇上至聖至明。」

  明泉嘴角抽搐兩下,「真不想當皇帝!」

  「這話我左耳進,右耳出。」他用小手指摳著耳朵,「皇上嘛,脫口一次就夠了。」

  「斐旭,」她突然一臉嚴肅地看著他,「朕現在明白父皇為什麼會以近半百的年齡尊你為師了。」

  斐旭笑笑,「算命的說我是天人之命啊。」

  明泉道:「是否天人朕不知道,不過當寡人的,的確需要一個能這麼說話的對象。」用平等的身份對話,毫無忌憚地提醒君王的疏漏。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皇帝忘記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不用顧忌面子。

  「皇上只要記得按月算我俸祿就好。」斐旭真誠道。
  
  *
  
  儲秀宮原本就是歷代皇帝用來安置秀女的臨時宮殿,先皇駕崩後,裡面未被臨幸的世家出身的秀女全都放還回家,剩下的發配到各宮作普通宮女。明泉登基後,更斷了她們攀龍附鳳的翻身機會。

  而剛空置下來的儲秀宮不到幾個月就又進駐了新的主人。死氣沉沉的後宮也因為他的到來又重新充滿活力。

  大宣右相安蓮不但才華橫溢聞名於世,他俊美絕世的容貌同樣為人津津樂道。因此他進儲秀宮的第一天,就有無數宮女製造各種機會爭相目睹。可惜他由轎子直接抬進屋子,未再出來。

  到了傍晚,明泉宮總管手捧聖旨而來,冊封安蓮為七品郎伴,賜住挽霞宮。

  女帝在宣朝雖是首例,在其他朝代卻早有例可循。因此內廷執禮司很快就將女帝未來伴侶的等級一一制訂。皇夫相當於皇后,是皇上真正的丈夫,掌管六宮。其他依次為,一品二品三品侍臣,相當於妃。四品五品六品采華,相當於嬪。七品八品九品郎伴則是受封最低等級,未受封則稱為蓄子。

  即使等級不高,但安蓮作為皇上後宮唯一,儼然是六宮最高階。第二天,常太妃就將六宮部分事務由貼身太監張富貴移交了過去。

  明泉生母雲太妃早逝,連太妃也是追封的。因此真正掌管後宮的是從小把明泉帶大的常太妃。
安蓮緊閉挽霞宮,未回應。

  明泉坐在清惠宮,笑咪咪地聽著張富貴一一敘述如何吃的閉門羹,安蓮貼身小廝又是如何的無禮。

  「這宮裡面還能帶小廝?」常太妃皺眉。

  「是朕特意准的,既然入了宮,帶個小廝更妥當。」明泉端起茶盞,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這泡茶還是張公公最拿手,其他人都不得心。」

  張富貴眉開眼笑道:「皇上若是喜歡,奴才天天泡給皇上喝。」

  常太妃點點頭,「皇上若還中意,領了去便是。」

  崔成站在明泉後面,眼中隱有怒光一閃,上前低頭跪地道:「都是奴才笨手笨腳,學不來張哥哥的本事,若不然也不用太妃割愛了。奴才給皇上、太妃請罪。」

  明泉淺嘗了口茶,遮去嘴角浮現的冷笑,放下茶盞笑道,「兒臣哪裡能搶母妃的使喚人,自己找幾個好的送來還惟恐不及呢。以後朕若是想喝茶,常跑來坐坐就是了。母妃可別嫌朕煩啊。」

  常太妃開心地笑道:「這麼說來,這張富貴哀家不但不能送,還得拿好吃好喝的供奉著。」

  張富貴急忙搖手道:「太妃娘娘,您別折殺奴才了。」

  崔成鬆了口氣,笑道:「張哥哥,你可別吝嗇這手絕活,好歹讓我學了點皮毛去,平日也好解解皇上的思念。」

  「皇上的思念只怕都繫在挽霞宮了。」常太妃調笑道,「皇上雖然還未大婚,不過先皇迎娶皇后前也有幾個貴人常在,所以也不算逾制。」

  明泉雙頰微紅,嬌嗔道:「母妃也來打趣兒臣。」

  「也來?」常太妃好奇地看著她,「還有誰這麼大膽子?」

  明泉心中一驚,做了個鬼臉道:「母妃也覺得膽子大,敢拿皇帝開玩笑。」

  「妳這樣哪裡還有皇帝的樣子!」常太妃被她逗得喜笑顏開,「妳在朝堂上莫是這個樣子。」

  「哪裡有,朕在朝堂上都是這樣。」她板起臉,裝模作樣道:「眾愛卿平身。」

  常太妃掩嘴笑得直搖頭,站在她身後的兩個宮女也是忍俊不禁。

  過了會,笑聲才漸漸歇下來。

  「這宮裡幸虧也有妳,不然……」她面色一黯,想到什麼似的閉口不語。

  明泉知道她又想到以往的傷心事,立刻改口道:「朕這幾天聽崔成說高公公精神漸好,已吃得下兩碗飯了。」

  明明是兩天兩碗。崔成心裡如此想,嘴上卻不敢怠慢,「不但如此,氣色紅潤,看起來比往日還要精神。」

  「也是個苦命的人。」常太妃有點入神,「張富貴,等會拿點人參燕窩過去。本宮上次見他連骨頭都立起來了,要好好補補。」

  崔成腦子一轉,道:「高公公前兩日就說要謝恩,奴才看皇上政務繁忙便先擱著,不如現在去喚他來?」

  「什麼政務這麼重要,還不去把人請來。」明泉瞪他一眼。

  崔成一縮腦袋,拔腿就往外跑。

  「崔成這奴才我瞧著不錯,做人塌實,做事也麻利。」常太妃感慨道:「上次哀家讓人去取幾匹鍛布來,他非要自己跑去,說是怕別人不盡心。」

  明泉心裡不斷冷笑,臉上卻笑道:「母妃要喜歡,朕明天就把他送過來。」

  「怎麼不今天就留下?」常太妃以為他不捨得,揶揄道。

  「總要給他點時間做個交接。」

  常太妃連連搖手道:「哀家不過說說,皇上身邊也要有得力的人才好。」

  明泉含笑不語。

  大約半盞茶後,崔成一溜煙跑了進來,「回……回皇上,高高公公在宮外、候見。」

  常太妃笑道:「瞧你喘的,張富貴,賜茶。」

  「奴才謝……太妃娘娘。」

  明泉目光越過他,看向門外,「還不請高公公進來。」

  殿外日頭頗亮,因此高綽君進來的時候,眾人都有些看不太清。等看清後才齊齊發出一聲驚呼,灰白的髮稀稀朗朗地紮著,一雙眸子深深凹了進去,整個人沒有睡醒似的斜歪著。

  「這就是你說的氣色紅潤?!」明泉憤然站起。無法想像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枯朽男子就是當年名冠京城,在安蓮出現前風頭無兩的濁世佳公子。

  崔成噗通一聲跪下,委屈道:「前兩日明明了起色,不知為何……」

  「奴才高綽君拜見皇上,拜見太妃娘娘。」他氣虛地想要跪下,卻因腳步不穩而險些跌倒。

  崔成死命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高公公?」

  張富貴也攙住另一邊。

  「先扶著坐下。」明泉急道。

  「謝皇上。」高綽君掀唇一笑,依稀有昔日風流倜儻的影子。

  明泉心中一痛,這個男子啊,曾讓她站在皇上寢宮前的階梯上深深仰視過。一身紫色的內監服只有他能穿出清傲儒雅的恬然。文臣武將裡,除了連鐫久,其他人往他身邊一站就暗淡無光。

  有次在御花園,他拈著花,抿嘴一笑,不知道傾倒多少人。連風頭正盛的連鐫久都搶不去他的半分光彩。那樣風采絕然,卓然於世,本以為世上再不會有那樣精彩的人物了,如果斐旭沒有出現的話。先皇就一直說他是他的夜明珠,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散發獨特清輝。

  「過去的便過去了,高公公何不心裡寬慰些。」常太妃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淚花。

  高綽君木然答道:「奴才謹遵太妃懿旨。」

  明泉與常太妃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裡的震驚。毫無神采的眸子,頹廢放逐的氣息,眼前這個人還是當初那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寧作太監也要進宮,讓天下人罵之痛之也為之感歎的高綽君嗎?

  明泉又試圖和他說了幾句話,他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只一會兒,就咳嗽起來。

  她傳了御醫,他卻死活不肯留在清惠宮醫治。明泉扭不過他,只好親自把他送回金玉宮。

  這是一個空置的宮殿,與先皇住的承德宮最近,宮裡的人也都知道,這其實就是皇上賜給高綽君的宮殿,只是不能明著說罷了。

  按道理說新皇都應該搬進承德宮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後,高綽君一直在那裡徘徊,她自然不方便過去,所以還是住在明泉宮。幸好當初她得寵,所以明泉宮距離也不遠。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階上,看著如霜鬢髮,黯然道:「父皇一生最愛的人究竟是誰,也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說父皇一生最寵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高綽君腳下顫抖了下,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母妃死得早,常太妃再親近究竟是外人。而父皇,即便是別人眼中的高高在上,卻是我心裡唯一可親的人。」先皇對她寵愛至深,怕她無母親照料,便常常帶在身邊,連議政也不例外。人人都知皇上三子三女,卻獨寵明泉。

  「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甚至親自給我挽了髮……那握天下生殺大權的手啊,綁起頭髮來笨拙得要命。」最後還是捆成一束在腦後,她埋怨自己看起來像村姑,卻怎麼也不願旁人重梳。

  「他喝著粥……笑我比男孩子還粗魯……說是留我留得太久了,日後不好婚嫁。不過幸好是公主,就算再老個十年八年也還會有人要的……」

  她撇過頭,肩頭聳動,許久──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不理我……再也不同我說話,不同我笑……」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停頓呼吸。衾褥上的龍還神氣活現,他卻啞然而逝,瀟灑得連聲再見都沒說。

  「為著他的遺願,我成了這片錦繡江山的主人。真是好笑,別人奪得你死我活,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即使……我真的很討厭做皇帝。」

  高綽君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睛卻又慢慢有了神采。這是他不曾參與的天倫,那兩天,他在佛案前祈禱,一刻不曾離開。沒送他最後一程,卻無怨悔。他寧可他帶著對他的牽掛而去,也不要他帶著欣慰的笑將他遺忘。

  「做皇帝有什麼好呢?三宮六院嗎?還是萬人之上、君臨天下的感覺?」她淒然地笑著流淚,「可我知道父皇從來沒有在乎過。他最在乎的是,他關心的人活得好不好。所以他勤政,因為他說他要給他愛的人一個太平盛世。他成功了,代價卻是那些他所愛的人無法承受的沉重!」

  高綽君緩緩地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淚像掉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

  「我不想做皇帝,可是我會做個好皇帝!因為我不能讓父皇失望,更不能讓我愛的人失望。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所以他做到的事情我一樣會做到。我會好好活著,那是父皇對我的愛。我也會好好治理國家,那是我對他的愛。」

  她步下了階梯,坐在地上。冰冷的觸感隔著衣料傳來,卻不如她心的涼透。這番話她憋了許久了,沒有跟斐旭說,因為他無法感同身受。沒有和常太妃說,因為明白她對先皇的敬大於愛。所以憋著,直到遇到高綽君,這個與她用不同的情,卻同樣深深愛著父皇的人。

  高綽君的哭自無聲到嗚咽,自嗚咽到嚎啕,自嚎啕到嘶啞,再到無聲……

  她靜靜聽著,用自己的心陪著流淚。出了這裡,她就不能再自稱為我,就不再是失去父親的孩子,而是剛剛登基的皇帝。

  天上雲捲雲舒,變化萬端。

  她癡癡地看著,直到看不見……
  
  
  
第三章 宵小

  回明泉宮已是掌燈時分。精緻的兩盞龍鳳戲珠琉璃九宮燈隨著風,在門上搖曳。

  斐旭坐在臺階上,下面還鋪了一層雪白的狐狸毛毯,銀色的髮如月光流洩。

  「這是朕的寢宮。」她皺眉,不喜歡自己狼狽的樣子被他看到。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這個做祖父的來看看自己的孫女有什麼不對。」他笑嘻嘻地站起來,先一步推開門走了進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皇帝做得有些窩囊。斐旭輕功極高,經常出入皇宮如無人之境,先皇也不曾斥責,一切彷彿天經地義又自然不過。可是……難道他就沒想過現在的皇帝是女子嗎?!

  「後宮是皇帝家眷住的地方,若有下次,就別怪朕為了清譽召你入宮為侍臣了。」她威脅道,找了把離他遠點的椅子坐下。剛才在石階上坐了這麼久,屁股硌得酸疼。

  崔成早在金玉宮外看到她的第一時間就找人先備下了冰塊。此時用錦緞裹起來,見機奉上。明泉一手接過,敷在眼上。以奴才而論,他的確尚盡心又合格的,可惜心思太過活絡了點。

  「嘿嘿,堂堂右相安蓮也不過郎伴,我居然連升六級……這可真是寵冠六宮無顏色了。」

  她哼了一聲,沒心思和他鬥嘴。出金玉宮時,高綽君的臉色灰敗,憔悴更甚。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番話是好是壞,於是親自找了醫署兩個口碑不錯的御醫住在金玉宮,十二時辰不間斷地看護。

  她著實不願大宣朝的明珠自此黯然。

  「今天剛好是十五月圓夜,皇上不如賦詩兩首來聽聽。」斐旭打開窗,天上的明月清輝如水,涓涓注入,連明泉胸中的燥煩都暫時壓了下去。

  她睨著他,似怒非怒,「斐帝師在朕的明泉宮找伶人呢?」

  「伶人的小曲兒可不是人人能唱的,」他在她發怒前,趕緊補道,「何況我身為帝師,關心學生的課業很正常。」
半夜三更不睡覺,偷偷跑進皇帝寢宮考課業,還真是該死的正常!她索性支著腦袋打瞌睡,不理他。

  「天上一輪月,學美人婉約。清紗飄似雪,臉蛋白又潔。」斐旭搖頭晃腦吟道。

  「自明日起,你這個帝師可以發配清涼山砍柴了。」清涼山坐落在皇城北邊不遠,有數家寺廟,香火頗旺,在京城也素有名聲。明泉忍不住睜開眼瞪他,「樵夫都做得比你好。」

  「請樵夫大人指點。」他一揖到地。

  明泉飛他一個白眼,咳了一聲,「朕不擅長詩詞。」

  他笑而不語。

  她看看外面的月亮,又看看地上的光影,沉吟許久道:「望月宮,恨月宮,不見嫦娥萬事空,弩張對夜空!瞰人間,念人間,遙想當初溯經年,淚垂似珠簾。」

  斐旭古怪地看了她半天,才長長地歎出口氣,「皇上還是適合當君主。」

  明泉被他說得面上一紅,咬牙切齒,「總比你的臉蛋白又潔好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詠雞蛋呢!」

  他笑笑,倚窗又吟道:「寂寞晚春傷景,銅鏡婉轉風情。一捋青絲化暮雪,年華如箭驚心。繾綣相思何寄,殘月抱缺悲鳴。晨夢猶遺仿影,鬢沾枕淚驟醒。空幃無須掃臥榻,雲衣繁錦孤伶。弦斷不曾再續,誰人回顧浮萍。」

  明泉心中觸動,良久方道:「這不是你的風格。」斐旭的正經詩詞她也曾在父皇那裡見過,飄逸靈動,空曠不羈,這樣婉轉悲戚更像出自女子之手。

  「是位後宮女子的詞。」他淡淡道。

  後宮,數百年來不知道承載了多少女子的愛恨情仇和年華生命。她歎息著將窗戶緩緩關上,月終究陰寒,看多了,就遍體生涼。

  斐旭無聲息地離開,只留下一室的冷清。

  「皇上,今天點牌子嗎?」崔成刻意壓低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牌子?」她回頭,看到大紅絲綢上靜靜地躺著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牌子,上面赫然刻著安蓮兩個字。

  「下、去!」她是皇帝,但也是女子啊!難道他們沒想過對女子而言,貞節是何等重要!氣怒從心底冉冉生起,加上適才在金玉宮的悲傷,她再也克制不住,「崔成,明天就去清惠宮報到!」

  崔成嚇了一跳,立馬跪下,磕頭道:「奴才錯了,請皇上責罰!」

  「錯在何處?」她垂下頭,額頭散下的劉海在臉上擋出一小片陰影。

  「奴才、奴才……」他整個人埋在地上,縮成一團,訥訥說不出來。

  手邊的窗沒關嚴實,一陣細風自空隙裡溜了進來,吹在她臉上,冰涼如水。「起來吧。」理智慢慢回來,她嘴角上翹,「責罰什麼?朕不過是想讓你就近學習張富貴的手藝,等學好了再回來。」

  崔成大鬆了口氣,「奴才謝過皇上體恤。」

  「嗯,下去吧。」

  崔成撿起地上的盤子和牌子,跪著後退出去。這主子的性格是越發陰晴難測了,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崔成去了清惠宮,臨走推薦了個同鄉,叫嚴實。明泉見他為人憨厚,樣貌端正便留下了。
  
  *
  
  十一月中旬,狄族少主和北夷王子相繼入京,這是明泉登基以來,第一次接見別國王族,因此格外隆重。禮部楊煥之幾乎天天盯著她,恨不得她變出三頭六臂,無所不能才好。只是兩個人的矛盾也日益嚴重。

  「再議!」她霍然起身。

  楊煥之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面容嚴肅,對天子之怒視而不見,「北夷王子入京已有數日,請皇上召見。」

  她一拳捶在桌上,鎮紙輕抖了下。登基之初,各國也曾派遣使者來賀,不過敷衍於形式,冷眼看她一個女子能坐得穩幾天皇位。果然一個月後前太子叛亂,大宣風雨飄搖。那時不知道笑歪了多少看戲人的嘴角,可惜好景不長,先皇埋下的伏筆一一顯現,笑到最後的還是她。其他各國自此偃旗息鼓,相安無事。

  狄族與宣朝雖不交好,也算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狄族少主來的有些突兀,所以她故意晾他們幾天,想從他們的反應裡看點門道。

  而北夷……她頭疼地皺著眉,向來是宣朝心腹大患,內戰亂了十幾年,終於由跋羽尉戥坐上了王座,一統各族。而跋羽煌,跋羽尉戥最驕傲最英俊的兒子,這次來大宣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和親,以保證大宣二十年不侵犯兩國邊境。

  她理解他們的想法,北夷元氣大傷,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而宣朝歷經幾個皇帝的長治久安,正是如日中天。此消彼長之下,憑著兩國過去的恩怨,自然要防著他們痛打落水狗。

  但理解歸理解,不等於接受。她曾問連鐫久可否免結親,僅以結盟形式。後者回答,皇上真能保證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犯北夷邊境?

  她終是無法保證。所以這場婚禮她不能推,只能拖著再說。

  不知道父皇在天之靈看到她會娶這麼多丈夫有何感想。

  「皇上,請接見北夷跋羽王子。」楊煥之微微揚高了聲音。

  「罷了,你安排時間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
  
  一壺清酒,兩個杯子。

  明泉兩隻腳掛在扶手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蜷在椅子裡,青絲披下,懸在椅背上,纏於素裳間。

  斐旭進來時就看到這個樣子。

  她抬眸瞪他,「你又擅闖朕的寢宮。」

  他自顧自地拿起酒壺倒了一杯,「嗯,清醇淡雅,回味無窮。難道是月下酌?」

  她無奈地坐起身,「斐帝師不如再猜猜這酒的價值?」

  「如果是平常人問,我一定回答無價。若是皇上問嘛,臣就只有一個字。」他伸出一根手指。

  明泉替自己倒了一杯,「哦?」

  「惑。」

  「何解?」

  「一杯酒解一個惑如何?」

  「那要看你的回答值不值錢了。」

  「請。」他做了一個手勢。

  「狄族的來意。」

  「皇上的酒真是不好喝啊。」斐旭轉著杯子道,「狄族位於我朝西南,民風強悍比之北夷不枉多讓,其族長阿修西達與跋羽尉戥並稱為雄戰雙獅,可見其勇猛。他的兒子阿修巍巍雖然沒有其父名聲,聽說也不好惹。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如果妳再不見他的話……可能要從戶部撥點錢去修城牆了。」

  「朕問的是來意。」這些消息她早就知道了。

  「皇上也許該問問雍州總督或是……西南軍總兵慕流星。」他笑嘻嘻地為自己倒上第二杯酒。

  「這樣就完了?」她不悅。兩個人都遠在千里,她找誰問去?

  斐旭把杯子湊近嘴巴,「臣在等皇上的第二個問題呢。」

  她仰頭飲下杯中酒,「跋羽煌的來意。」不是北夷,而是跋羽煌。

  他在桌上緩緩劃了兩個字。

  明泉閉了閉眼睛,心中想道:果然。

  「夜深了,斐帝師請回。」

  斐旭將酒壺納入懷中,笑道:「皇上下次要召見臣明說即可,今天幸好是逆風,不然聞不到酒香我罪過可大了。」

  「斐帝師也喜歡那個位置?」她不陰不陽地戳著桌面上曾被劃過的痕跡。

  他朗笑一聲,身影已掠出房間。

  突如其來的靜謐讓她有一瞬間的不適,「嚴實。」

  「奴才在。」他從門內轉進來,頭低得很下,整個背弓得像隻蝦。

  明泉覺得這才是宮裡頭標準的姿勢,而崔成似乎很久都沒有做到了。

  「朕想出去走走,一個人。」

  「遵旨。」嚴實垂著頭倒退出門去,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

  等她走出來,他手裡已經多了件紫貂領縷金百蝶穿花鶴氅,是比桑進貢的那件,她嫌太過華麗而一直不曾穿,想不到會被翻出來。

  將大氅披在肩上,她接過一個宮女手中的燈籠,踏著漫悠的步子延路走去。

  天上稀星,地上淡火,與周遭無盡的黑烘托出一個孤寂的氛圍,讓明泉的步子越來越緩。

  偏離主道,她順著曲徑走,沿途是連呼吸都無的寂靜。

  走著走著,腳步在一座園子前停了下來。

  勁拔的翠竹自拱門內斜出小半個身子,探頭晃腦得似是邀請。她瞧著有趣,認出是徐太妃以前最愛的碧園,便走了進去。

  天黑,她看不出園子的敗落,但腳下不時踩到石子的感覺總不會假。想不到自己即位後忙於國事,逛園子的時間少了,奴才們給自己分派的活也少了。

  一腳踢開剛踩到的石頭,她向左邊那條小徑走去,沒記錯的話,這園子的管事應該住在那裡。

  心中有氣,腳下走得更急了些。兩旁的竹子一下子刮到她的大氅,掙扎兩下沒掙脫,她乾脆把它解下來,任由它掛在那兒。

  沒了礙事的大氅,她走得更快,三兩下鑽出林子,走到一排平房前,剛要踹門,卻被裡面的動靜震得面色發白!

  這聲聲女子的嬌喘和男子的低吼分明是兩人苟合時的淫音!

  心中怒火高熾,她表面反而平靜下來了。

  「來人。」她沉聲道。身為皇帝,就算她想一個人轉轉,身邊也會跟著人的。

  一個侍衛自暗處跳了出來,跪在地上。

  房子裡面也聽到了聲音,喘息聲立刻低了下去,只是交替的粗重呼吸還冷卻不了。

  「把裡面的狗男女給朕拖出來!」她眼中醞釀起風暴。

  如果本來還沒猜出外面的人是誰,現在也知道了。

  不等侍衛抓人,一個矮小的太監身後跟著個宮女衣衫不整地爬了出來。

  「皇、皇上饒命!」兩人渾身發顫地趴在地上,小腿扯著腳踝直哆嗦。

  明泉連瞟都懶得瞟他們,「拖到園子外頭打,打死算數!」

  「皇上!」宮女尖叫一聲,翻著白眼昏死過去。

  太監又好些,強撐著意志求饒,「皇、皇上,饒了奴……奴才吧,奴才是第一次啊……」

  侍衛沒讓他把話說完,就一手拎著一個往外走。

  明泉不想再聽他們鬼哭的聲音,朝另一條路慢慢走了回去。

  前朝曾有太監和宮女對食的規矩,有的甚至連後妃都參與其中,朝裡朝外被他們弄得烏煙瘴氣。所以在今朝是明令禁止的。先皇在位時,上行下效,從未有這等事情發生。沒想到後宮到了自己手上就全變了樣,園子荒廢了,奴才長膽了,規矩打破了。

  看來真的要好好整頓整頓後宮了,只是這人選……

  她想到幾位太妃,都是有歲數的人了,也不好意思讓她們再為這些小事操心。而自己的妃子嘛……只有那位前右相了。讓他去管太監和宮女?她是不敢想的。只怕被他調教得全起來造反了。

  歎息一聲,剛生出的念頭又被強壓了下去。還得再合計合計啊。
  
  *
  
  心裡掛著事,明泉輾轉了兩個時辰,到淩晨才勉強瞇了會又被拉起上早朝。

  朝上念經般的上奏她愣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腦袋嗡嗡作響,恨不得立刻躺下去。好不容易挨到下朝,她被簇擁著進乾坤殿,正想找個藉口睡一會,左右兩尊門神就開口了。

  「皇上,接見北夷跋羽王子的事宜已經安排在兩天後正午的御花園裡。」楊煥之道。

  「准。」明泉接過嚴實遞的茶,頭也不抬道。

  「皇上是否將選秀的事情也一併辦了?」楊煥之趁熱打鐵。

  站在一旁的連鐫久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去。

  她一口茶含在嘴裡,嚥了一半又覺得難受,嗆了出來,順了會氣道:「再議。」

  楊煥之跪下道:「不可再議啊,皇上!」

  明泉皺了下眉頭。最近很多人動不動就喜歡跪著上諫,難道怕站著她聽不進去還是想以老賣老讓她不好開口拒絕?

  楊煥之自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的想法,道:「按慣例,若兩國皇族聯姻,其品級從未下過妃。若皇上後宮空虛,恐為有心之人所趁。」

  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皇夫之位。她一手支住額頭,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朕不是冊了安蓮。」

  楊煥之欲出口的話頓時一窒。安蓮任右相時可算他的頂頭上司,年紀雖小,他卻一直欽佩有嘉。知道他在造反之列時也曾扼腕不已,後來聽說他脫罪進宮讓他鬆氣之餘不免有些歎息,一代俊才恐怕從此隕落。不過在他心裡,安蓮罪臣的身份早就定下,所以壓根沒想到他在後宮的影響。

  「皇上不如早定皇夫人選。」他沒直接評論安蓮,「以穩定朝綱。」

  連鐫久眉眼一跳。這話重了。

  果然,明泉支著的手緩緩放下,眼角已是明顯的譏諷,「沒想到在楊尚書的心裡,朕的朝綱需要後宮來穩定啊。」

  楊煥之雖為剛才的話有些懊悔,卻也未覺說錯,因此低頭不語。

  明泉見他不答話,心中怒氣更甚,拍案道:「喜歡跪就到外面跪個夠!」

  楊煥之頭也不抬地磕頭謝恩出去了。

  他們倆這是鬧上脾氣了。連鐫久夾在中間勸與不勸都不好,心中有些懊悔跟到乾坤殿來,琢磨著開口道:「皇上息怒,楊大人他……」

  明泉憤然起身,一甩手想斥退他,誰知眼前事物一下子天旋地轉起來,手揮到半空還沒落下,屁股就先咚的一聲倒到椅子上,人事不知了。

  迷糊中周圍好像鬧騰了一陣,最後漸漸安靜下來。

  她也安心睡了過去,再醒來,窗外已是全暗,只留了兩盞小火。她動了下身子,渾身的疼,「崔成。」

  嚴實小跑著進來,「皇上有什麼吩咐?」

  明泉看著他,才想起來崔成被撥到清惠宮去了。「朕躺得乏,要出去走走。」

  他猶豫了下,才應聲出去。再進來,手上多了件紫色大氅,卻不是昨天那件了。

  「昨天那件可是壞了?」她邊起來由他穿著衣服,邊問道。

  嚴實繫衣帶的手頓了頓,「奴才打發去找的人都說沒見到。」

  「怎麼可能會沒有?不就在……」她臉色陰沉下來,「裡裡外外找仔細了?真是沒有?」

  「下面報的時候奴才不信,親自去找了,確是沒見著。」他手法純熟地理好衣服,退在一旁。

  一件衣服怎麼可能憑空說沒有就沒有了?她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昨天剛打死一對通姦的,今天就遇到偷東西的,還是明目張膽偷皇帝的東西!

  她撐著昏沉的腦袋,心中的不甘與無奈混淆一處。常太妃雖名義上管著後宮,但畢竟隔著一層,也是象徵性地打點事務,哪裡真的會動刀動槍大幹一場。看來,後宮還非要安置個人不可了!

  「查,昨天今天誰進過園子!哪怕把皇宮翻過來也要查出來!」

  嚴實趕緊應下。其實從沒找到大氅開始他就下令去查了,只是他初來乍到又沒有背景,說出去的話沒分量,也沒什麼進展,現在有了皇帝親下的旨意,他就好辦多了。

  平了平氣,她披上大氅,問道:「楊尚書呢?」

  「還在乾坤殿外頭。」

  明泉一怔,向外衝了兩步,又轉過頭道:「找御醫去乾坤殿,馬上!」

  從天亮到天黑少說也有六個時辰,想到楊煥之的年紀,她心生愧疚,「你。」指著遠處一個侍衛,「去乾坤殿傳旨,讓楊大人進殿裡歇息!」

  六部尚書中禮部是個說重不重說輕不輕的職務,原本皇帝婚事該由內廷執禮司負責的,但畢竟都是內監,不能出宮,所以外面的責任只好放在禮部上頭。

  楊煥之這個尚書也太負責了點,天天跟在她後面逼婚。苦口婆心、鍥而不捨的連堂堂二品大臣的形象都不管了,讓她不知道該感歎還是讚賞。

  到了乾坤殿,楊煥之已經坐在椅子上吃點心了,滿臉的疲憊哪裡還有今早的精神。他見了明泉剛要站起來,就唉呦一聲又跌了回去。

  「免禮。」她揮揮手,坐上上座,接過茶啜了一口道:「熬了這麼多時辰,你可想清楚了?」

  「微臣魯莽頂撞皇上,還請皇上恕罪。」他側過身子,口氣沉重。

  明泉笑了笑,「嗯,知道是魯莽了,有進步。」

  「不過臣還是懇請皇上考慮選秀之事。」他不卑不亢道。

  她擱茶盞的動作頓了頓,挑眉道:「若朕還是不考慮呢?」

  楊煥之顫抖著站起來,肅容道:「臣這把老骨頭還能再跪幾個時辰。」

  還這把老骨頭呢!一個個都吃定她是外強中乾的軟柿子。明泉一邊腹誹,一邊笑道:「罷了,朕算是怕你這個直言不諱的大諍臣了。選秀就選秀吧,反正遲早要討幾個放在家裡的,不過最多六個,再多朕可要煩死了。」

  這樣的結果對楊煥之來說已是意外之喜了,反正選秀三年一次,第一次少些也無妨。

  「臣謝主隆恩!」說著又想跪下去,卻一下子趴倒在地。

  「噗哧!」幾個宮女笑了出來。明泉一邊忍笑一邊拿眼睛瞪她們。

  適逢嚴實進來稟報御醫到了,她趕緊讓他們把楊煥之攙到佐政殿,自己開始處理堆積一天的奏摺。今早上朝時沒認真聽,現在只好一封封慢慢看。

  才看了幾行字,嚴實進來小聲道:「帝師斐旭求見。」

  今天居然按正常步驟覲見?她好奇道:「宣。」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人未到,聲先至。

  她抬頭,正好迎上他進來的身影。銀如高山積雪的髮絲被束在腦後,只留了鬢髮處幾捋,長長的劉海被撥到耳後,露出漆如墨的黑玉眸子。身上是黑鍛金鳳展翅袍,先皇特地為他而訂做的官袍,無品級,卻又不在任何品級之下,腰上繫著先皇親賜的龍在九天腰牌和先太皇太后賜的鳳翼天翔玉佩。這打扮,哪裡都能橫著走了。

  「今天什麼日子?」不能怪她有這種疑慮,連先皇殯天那天,他也未這麼正式過。

  「皇上龍體欠安,做臣子的當然要進來慰問一下。」他說得很正經。

  她指著案牘上那一堆,「這是朕今天的課業。帝師要不分擔些,要不說話直接些。」

  「臣有事相求,請皇上答應。」他加重了臣字的讀音。

  「說來聽聽。」能讓他盛裝相求,她心情大好。

  「請皇上先答應。」

  「斐帝師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蹙眉盯著他。君無戲言,皇帝身繫天下社稷,這種要求無疑天方夜譚。

  斐旭只正經了一會,就笑出來,「皇上是越來越難騙了。」

  當今天下也只有他把騙皇上這種事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她苦笑之餘,使了個眼色給嚴實,讓其他人退下。

  「究竟是什麼事讓帝師大人如此大張旗鼓啊?」

  斐旭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坐下,淺啜了口才道:「皇上不是想知道狄族來意麼?」

  明泉腦袋轉了轉,道:「傳聞帝師大人素來不喜與朝中人來往,惟獨慕流星例外。他出什麼事了?」

  他讚賞一笑,「他搶了狄族少主的新娘。」

  「什麼?!」

  別說她一臉震驚,連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也錯愕不已。

  「難道你想讓朕做主把狄族少主的妻子判給他不成?」她沒法保持笑容了。事實上,她現在恨不得立刻把慕流星的腦袋敲開,看看裡面裝得是什麼亂七八糟東西!

  斐旭尷尬笑道:「我還不至於如此吧?」

  她揉了揉太陽穴,這兩天的事情加在一起夠讓她來回頭疼個幾次的。

  「有消息傳來,雍州總督紀陬已將他拿下,押解進京了。」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身在朝廷,總要有自保之道。」他毫不掩飾。

  她虛睨了他一眼,「總兵和總督都是正二品,一文一武,兩不相干。就算慕流星做錯什麼,紀陬也沒拿他的資格吧。」

  「他沒資格,但有人有資格啊。」

  她立刻領悟,「雍州是子修的封地,他下的令?」雖然各地王爺對封地沒有直接管理權,但重大事件發生時,卻可以代天子行事。尚清,字子修,是她的二哥,在尚湯封為太子的同時,被遣往封地,未再返京。連先皇駕崩時也留遺命讓他們在封地祭禮。

  「消息是這麼傳的。」他話中有話。

  「慕流星為什麼要搶阿修巍巍的新娘?他現在被押解到哪裡?押解他的人是誰?被搶的新娘人又在哪裡?」

  斐旭露出今晚的第一個苦笑,「這些問題我只能回答一個,押解他的是雍州守備,張康泰。至於他人,聽說兩天前跑了。」

  「雍州守備跑去當衙役?」她把奏摺往桌子上狠狠一拍,「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既然人都跑了,你還來找朕幹什麼?」

  「就因為人跑了,我才來找妳。」他走到桌案前,仰頭討好地笑著,「先備個案,這樣等我帶他來找妳時,也不會太突然。」

  「你篤定他會上京來找你?」

  他自信一笑,「非常篤定。」

  「你想讓朕先穩住狄族?」

  「皇上英明。」

  她想了想,「如果你以後不再把朕的寢宮當後花園逛,朕就給你五天時間。」

  他幫她把處理好的奏摺放搬到桌上一角,繼續用討好的笑容對著她,「短了點。」

  「十天,不能再長了。」

  「謝皇上。」他誇張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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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00 AM 編輯

第四章 陰謀

  這一天可真漫長。

  明泉揉著疲憊的眼伸了個懶腰,「幾更天了?」

  嚴實一邊挑燈心一邊回道:「近丑時了。」

  只剩兩個時辰的睡眠了。她捶著僵硬的腿站起來,「回吧。」

  嚴實立刻小跑著出去準備帝輦。

  等回大寢宮,已是丑時十分。

  一個宮女跑到嚴實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朕的大氅有下落了?」明泉惺忪著眼問。

  「還沒消息。」嚴實接過換下的袍子,道:「是高公公今天來過。」

  「哦?」她精神略振了些,「什麼時辰?可留話了?」

  「戊時,說明日再來。」

  「那你替朕記著,明天這個時候無論如何得來寢宮等著。」她說得鄭重。

  嚴實恭敬道:「遵旨。」

  「別旨不旨的了,朕睏得很,把那些燈都熄了吧。」她連打幾個哈欠,翻身上了床就睡過去了。

  嚴實躡手躡腳地吹了燈,就招呼其他人一起出了門。

  「你們兩個留下伺候,其他人都歇著去吧。」他指派了兩個宮女守在外屋。

  「是。」崔成走後,他就是皇帝心腹,自然說什麼是什麼。

  嚴實在屋外親自候了一會,見沒什麼動靜,便順著廊道朝升榮宮的方向走去。

  升榮宮是明泉與清惠之間的一個閒置宮殿,平時也沒什麼人。以前他和崔成晚上睡不著,便從廚房裡搗鼓點東西去那裡吃,不值勤的時候也喝點酒,算是秘密基地。

  自從崔成去了清惠宮,便常約他來這裡碰頭,指點些規矩和明泉的喜好。只是時間長了,他的言語就不如開始那樣親切,時不時諷刺幾句,暗示他才是皇帝身邊真正的紅人。嚴實明白,他是看皇上沒想起他,有些急了。

  「怎麼現在才來?」一進偏殿,就聽到崔成不耐煩的抱怨聲。

  嚴實小心地吹熄燈籠,掩上門,低著頭請了安。

  崔成眼角抽了一下,將剛湧上來的怒意強壓了下去,「皇上身邊也不是好伺候的,你每天歇得這麼晚,只怕身體吃不消。」

  「多謝公公掛記。」他垂手站在他面前,一如第一次拜見。

  崔成借著月色將他每一個表情都看得仔仔細細。當初若不是看他為人老實,又是同鄉的份上,他也不會推薦了他去。主要篤定無親無故,和旁人也不親近的他在宮裡除了自己沒什麼勢力,控制起來就方便些。不過日子久了,他發現竟有些看不透他。

  這種感覺竟與面對皇上時,有些相似。想到這裡,他的心就猛地收縮起來。

  「皇上這幾日可有想到清惠宮?」

  這是他每次必問的問題,嚴實答案一如既往,「這幾日一直在乾坤殿裡,不曾得閒。」

  那就更不會想到自己學的什麼撈子茶藝了。崔成一直有個朦朧的念頭,就是皇上是有意把他調走的,只是還抱著希望,希望不過一時意氣,等過陣子身邊缺個伶俐的人就知道他的好處來了。

  偏偏嚴實看上去木瓜腦袋似的一個,做起事來倒也有條不紊。自己當初真是看走了眼!

  「嚴實啊。」他把語氣放柔,儘管月光下他的表情並不清晰,但空氣中似乎也飄溢著親切的味道,「不如這樣,我看你日夜操勞著實辛苦,不如去向皇上回一聲,把我先調回來,給你打打下手。等你事情都上手了,我再去清惠宮學茶藝。」

  嚴實眨了眨眼睛,那雙厚實的眼在夜裡亮得出奇,「是。」

  崔成心裡咯噔了一聲,卻又想不出問題出在哪裡,只好道:「夜裡頭涼,你先回去吧。別誤了皇上明日早朝的時間。」

  嚴實躬著身子倒退著出門外,又將門關上了。

  崔成看著地上從門格子裡透過的月光,背上竟冒出一股寒意。
  
  *
  
  翌日。

  剛下朝,明泉就傳了沈南風。

  昨天斐旭說的事她琢磨了下,想派個穩妥點的人去。連鐫久自然是最穩妥的,但他手中的事太多,且樁樁離不了他。她也不想挖東牆補西牆,所以想來想去想起沈南風來,談吐不俗,進退有禮,最重要的是有心計。既然他這麼想從翰林院出來,她就成全他。

  沈南風來得很快,舉止卻有條不紊。

  「墨蓮社的事情如何了?」見了他,她想說的話反而不著急了。

  「臣已說服一部分社員將所作詩詞先獻作典藏。」他回答得穩如泰山,心裡卻暗暗發虛。所謂的一部分不過兩個不重要的人罷了,墨蓮社中心如鐵餅一塊,任他磨破嘴皮,也難撼動半分。

  「這先交由其他人做吧。」她慢條斯理道:「朕這兒有另件事要你去辦。」

  沈南風低垂的眼眸頓時一亮,口中忙不迭道:「願為吾皇效命!」

  「狄族少主和北夷王子來京也有數日,你可曾遇見過?」

  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差事跟這兩位貴賓有關,「北夷王子深居外事館未出,臣無緣得見。狄族少主昨天卻剛剛見過。」說到這裡,他露出一個奇怪的神色。

  「哦?」她的好奇心被勾起,「何處所見?」

  「外事館門口,在場的還有斐帝師。」

  明泉一怔,立刻聯想到斐旭昨日盛裝並不是為了見她,而是去見了阿修巍巍。

  「據朕所知沈府至皇城並無須途經外事館。」

  他佩服道:「皇上不但日理萬機,將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且不出皇宮,卻對京城地形也瞭若指掌,真正令臣汗顏不已!」

  這是奉承話,聽著卻著實舒服。明泉瞇了瞇眼道:「你還未告訴朕你為什麼在那裡?斐帝師又去做什麼?」

  「回稟皇上,昨日臣約了兩位墨蓮社的社員正準備再行勸說,卻看到衙役興沖沖地跑去外事館,一問之下方知道竟是狄族少主與人打起來了。作為大宣臣子,雖非份內事,臣也有責任去看一看。」

  她失聲道:「打起來了?」轉而又覺得好笑,明明就是看熱鬧,到他嘴巴裡居然也能扯到忠君愛國頭上。也不揭穿,只按著性子道:「繼續。」

  「到了那裡,就看到斐帝師抱胸站在枝椏上,狄族少主則紅著臉站在樹下看著他。」他知道斐旭是皇帝跟前紅人,所以沒說狄族少主當時的狼狽,「就聽斐帝師從懷裡拿出顆明珠問:『可是你的?』」

  「狄族少主道:『是。』斐帝師又道:『那便照約定的做吧。』狄族少主正要點頭,卻有個扈從在旁邊道:『斐大人的規則可是從對方身上取一樣東西便為贏?』斐帝師點了點頭。那扈從就從狄族少主身上拿下一根銀白色的頭髮,『可是斐大人的?』」

  聽到這裡,明泉忍不住笑出來。這招對別人無效,對斐旭卻最最致命,他那頭銀髮別人就是想學也學不來。

  沈南風見皇上高興,又道:「斐帝師看了後臉色變了變,歎口氣道,『那便平手吧。』狄族少主鬆了口氣,斐帝師又道,『既然平手,那便從十天變成五天。』狄族少主愣了下,隨即跳起來道:『不公平!』」

  明泉立刻明白兩個人賭的是什麼,就是為慕流星爭取十天時間。斐旭想必昨天在阿修巍巍那裡遇了意外,才轉過頭請她幫忙,「行了,朕知曉了。朕找你也是為了這件事。」既然狄族少主有了戒心,自己也不好做得太過明顯,便道:「由你招待阿修巍巍少主在京城逛逛,順便帶朕的口信去……」她閉著眼睛,略作思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公平二字……朕是知道如何書寫的。」

  沈南風將兩件事情聯繫起來,立刻意識到這並不是件輕鬆的差使,但同時也是件足以立功的差使,當下道:「臣必竭盡所能讓狄族少主在十日內賓至如歸!」

  明泉滿意地笑笑。沈南風在揣摩上意上面,的確有一手,只是太過年輕,還不懂得收斂鋒芒。

  又批閱了會奏摺,倦意便襲上心頭。她擱了筆,便去內室裡稍作休息。

  嚴實伺候她就寢後就悄悄退了出來。因為明泉不用貼身宮女,因此很多事都是由他在做。

  「今日皇上火氣有些大。膳食先讓御醫過過目,哪些要忌諱的就撤去。」他對著手下的小太監,站在門外小聲吩咐道。

  小太監點點頭,立刻飛奔而去,在轉彎處卻撞上了一個同時奔跑來的宮女。

  看著她慌張的表情,嚴實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

  「嚴公公,不好了!小周子、小林子抓了玉流宮的懷敏姑姑去執法司!」

  三公主玉流是明泉同父異母的妹妹,雖不若明泉受寵,到底正統皇室血脈,嬌貴得很!而懷敏正是她跟前第一得力人,平時與各宮關係也不錯。小周子和小林子平日裡沒大沒小沒上沒下也就罷了,今天怎麼吃了熊心豹子膽,去虎口拔牙?!嚴實面上聲色不動,心裡卻急如火燒。

  「他們為什麼要抓玉流宮的宮女?」

  「說是有人見到她拿了那件大氅。」

  嚴實腦袋像被冷水一潑,瞬息冷靜下來。

  查了兩天沒消息,怎麼突然又有消息了,而且還是兩個對這事一點都不上心的人連報都沒報一聲就自己就動起手來?!

  這是一個陰謀,一個想致他於死地的陰謀!

  只是誰會這麼無聊去算計一個太監?誰能指示動小周子、小林子不顧危險設這個局?誰又能從這件事情裡獲得最大的好處?

  答案昭然若揭!

  崔成昨天一番話不過是為了安他的心,讓他放鬆警覺罷了,今天才是正戲!

  這些念頭只在他腦袋裡閃了一下,「去了多久?」

  「大概,一個時辰了!」

  「糊塗,怎麼不早點來!」完了,若他沒猜錯,懷敏姑姑現在只剩半條命了。

  那宮女當下哭了出來,「我我已經跑來了,可是半路遇到崔公公,他非要我去金玉宮送衣料……」

  金玉宮的東西幾時輪到清惠宮的人管了?他跺了跺腳,扭頭衝回殿內,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著腦袋。

  明泉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敲木魚,心思漸漸清明。這深宮大內的,哪來和尚?坐起身後才發現竟是外室有人在磕頭。

  「嚴實。」她沉下聲,該來報信的人沒動靜也沒攔著說明就是其本人。

  「奴才給皇上請罪!」又是重重的一下。

  她皺眉,招了兩個宮女進來更衣妥當,才施施然出去。

  嚴實老實地跪著,地上有幾個血印。

  看著他額頭上染血的淤青,她淡淡問:「怎麼回事?」

  嚴實揀著知道的說了,至於那兩人為何咬定懷敏偷了大氅,還有他們如何將她拿下,卻一字未提。

  明泉撫著太陽穴,「各個都是好奴才,人才啊……」玉流那妮子在先皇生前就與她不對盤,現在只怕要逮著機會借題發揮了。

  她似歎非歎地邊說邊出了門,嚴實不敢怠慢,立刻跟了上去。
  
  *  
  
  內廷執法司如同皇室刑部,用來審判懲處犯了錯的宮人,平時陰氣極重。於是明泉叫人提了懷敏和那兩個太監往徐太妃的延福宮走去。希望玉流看著生母的面子,不至於太過分。

  徐太妃憑著一個女兒坐到現在的位子也是八面玲瓏有眼色的人。平時巴結皇帝尚且不及,又怎麼會把機會平白推出去。當下眉開眼笑地保證只是小事一樁。

  但懷敏被拖上來後,她也忍不住瞪了眼。

  「內廷執法司監在哪裡?」明泉將手裡的茶盞不輕不重地敲在茶几上。

  門口立刻有個藍袍太監快步跑了上來,「奴才給皇上請安,給太妃娘娘請安。」

  「叫什麼名字?」無論以前公主的時候,還是現在當了皇帝,她對這班奴才都沒正面接觸過。

  「回皇上,奴才費海英。」

  「聽這名字你父母倒像是念過書有見識的。」

  「奴才的爹以前是個教書先生,後來因為喝醉了酒,一頭栽到湖裡淹死了。」他笑嘻嘻地說,一點也沒有悲傷的樣子。

  明泉冷笑,「百善孝為先,你死了父親倒比升官還高興。」她與父皇感情深厚,因此極痛恨不忠不孝之人。

  費海英從容道:「皇上有所不知,我那死了的爹在生前經常打罵母親,死前還想將她賣到青樓好娶一房新閨女。所以他死了,奴才覺得是報應。」

  「你爹縱有不是,好歹育你養你。所謂大孝,終身慕父母。你不尊敬他也罷了,怎麼還幸災樂禍呢?」徐太妃諄諄而導。

  費海英低著頭,既不答應,也不反駁。

  「罷了,亡者已矣,多說無益。」明泉睡了一半起來心情已是鬱悒,如今哪裡有閒情去關心一個奴才孝不孝順,「你可知朕為何傳你?」

  「奴才不敢冒揣聖意。」他匍匐在地上恭敬道。

  她不禁多看了他幾眼。自從身邊的宮女經常藉父皇來看她的機會妄攀龍枝後,她就很少用貼身宮女了,所以身邊往來親信多半是內監。以前日常起居由崔成打理,覺得他精明仔細,為人機靈。後來換了嚴實,又覺得他沉穩可靠,進退有度。這個費海英雖沒有深入接觸,也看出此人不卑不亢,既有崔成之精明又不失嚴實之進退,其機心恐怕還在二人之上。

  「那看看身邊躺了誰。」她語氣微冷。

  費海英其實一進屋見就看到躺在地上的懷敏,此時也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道:「是玉流宮的懷敏姑姑。」

  所謂姑姑其實是一宮主管,與崔成以前在明泉宮的地位仿若。

  「她可是剛從內廷執法司抬出來的。」她緩緩說。每字都如烙鐵般燒在他身上。

  「奴才馭下不嚴還請皇上恕罪。懇請皇上讓奴才查明此事再……」

  「再什麼!再讓你殺人滅口嗎?!」

  「玉流公主駕到!」

  氣勢洶洶的質問與太監獨有的通傳聲一道響起。

  一個十四五歲的粉色宮裝少女趾高氣揚地從門口進來,頭上的金釵鈿花耀得眾人眼睛一刺。

  「無禮!」徐太妃拼命向她使眼色,「還不見過皇上!」

  明泉坦然回視玉流憤恨的目光。

  「臣妹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她了無誠意地請安。

  「玉流妹妹今年十五了吧,到賜婚年紀了。」明泉含笑看著徐太妃,也不叫她起來。

  徐太妃知道明泉有點惱了,當下陪笑道:「長幼有序,一切等皇上大婚後再議吧。」

  「本宮不要挑剩下的!」她噌地站直身體,目光毫不示弱地瞪著明泉。

  明泉也不言語,垂下眸子靜靜地喝著茶。這事態倒是朝著她的方向發展了。既然來了延福宮,徐太妃就不能不買她的面子。玉流越無理,便越沒立場去提懷敏的事情。

  「放肆!」徐太妃一拍茶几猛地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自己平日的縱容竟養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換作以前,她怎麼和明泉頂撞抬杠,她只當沒看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兩個都是公主,先皇再偏心,也不至於拿玉流開刀。但現在明泉身份不同往日,一國之君四個字豈同兒戲!「還不給我跪下!」

  玉流身子一僵,正要屈膝,突然轉頭對著那些奴才喝道:「統統給本宮滾出去!」

  幾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衝了出去。

  砰!徐太妃順手把杯子砸了出去,沒中玉流,卻掉在懷敏腿上。只見她痛苦地呻吟一聲,又昏了過去。

  玉流當下衝過去,撲在她身上,眼淚如開閘之水傾瀉而下,「可恨當皇帝的不是我!不然怎由得他人欺負!」

  徐太妃臉色猛地一白,立刻看向明泉。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就算誅她個九族也綽綽有餘了。

  明泉瞬間在腦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淡淡道:「玉流妹妹都傷心的說胡話了,還請太妃看得住些。」徐太妃的娘家在朝中也小有勢力,她根基未穩,還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幸虧剛才玉流把那些奴才都轟了出去,不然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徐太妃自然知道這是多大一份人情,立刻道:「玉流頑劣,從今天起,哀家會親自管家,直到出閣那天。」

  明泉點點頭起身。

  玉流還待說什麼,被徐太妃喝了一聲,「懷敏都快沒氣了,還不去叫御醫!」

  她這才醒悟過來,想叫人,才發現奴才都被她剛剛轟出去了。

  「嚴實!」明泉略略提高嗓音道。

  嚴實立刻帶著一個御醫走了進來。

  「替懷敏姑姑看看。」

  御醫不敢怠慢,俯身把脈。

  「那朕先告退了。」明泉不等她說什麼,又帶著嚴實匆匆向外走去。因此沒看到徐太妃更加青白的臉色。

  原來剛才還是有其他人聽到玉流那句話的,這意味著除非明泉死了,不然玉流這輩子都會被她捏著把柄!
出了延福宮,明泉的臉色立馬拉了下來。她甚至沒做御輦,直接走到最近的碧園涼亭裡坐下。

  「把那兩個混帳奴才給朕帶上來!」

  話音剛落,就見侍衛拖著兩個太監走到駕前。

  「奴才、周阿富(林循)參見皇上。」雖是跪著,頂冠卻不停顫抖,顯是怕極。

  明泉捏了捏眉心,揮手道:「費海英,你自己來問!」

  費海英應了一聲,垂手站在一邊,厲聲道:「你們可知錯!」

  「知!」

  「不知!」

  兩人嘴裡吐出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周阿富抖得幾乎要昏死過去,突然趴在地上猛磕頭,連聲道:「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

  林循冷汗濕襟,咬牙默不作聲。

  明泉哼了一聲。

  「周阿富!你為何誣陷懷敏姑姑!」費海英站到他面前,當頭一喝!

  明泉在心裡叫了聲好。費海英在刑訊上果然有些手段,不問緣由,先下手為強,讓對方在心理上潰敗!

  「奴奴奴才……」他頭磕在地上,衣服窸窣的相互摩擦。

  「皇上午膳時辰已過,不如先用點點心。」嚴實小心地端上幾盤精緻點心,夾了幾塊她喜歡吃的到碗裡。

  明泉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對費海英道:「執法司的刑具呢,朕只瞧見了懷敏的傷,還沒瞧見那些傷怎麼來的呢。好端端一個人怎麼一會兒身上就找不出好的地兒了?」

  「皇上英明!」林循突然開口叫道:「奴才只是聽說前天晚上懷敏姑姑去了碧園,回來時手上似乎拿著什麼東西!所以奴才懷疑是她偷了皇上的大氅……這才……」

  費海英見明泉沒搭理,只好問道:「你聽誰說的?」

  「是周阿富說的。」他小腿踢了下旁邊。

  周阿富哆嗦著道:「……是、是,不是……」

  「把林循拖到審訊室去!」費海英看出周阿富才是缺口。

  林循臉色一白,猛然掙脫上來要抓他的人,一下子朝明泉衝去。由於兩人距離隔得並不遠,當下嚇壞了一干人等。
只見費海英和嚴實同時用身體往明泉身上擋去。林循發了狠勁,根本不管前面是誰,只一個勁兒地撞去!

  叮!恍然中是劍出鞘的輕微響聲!

  明泉眼睜睜看著林循的臉從費海英和嚴實兩人身體中間慢慢放大,然後一下子空白!來不及看清楚,一個身影已擋在面前。

  「臣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是侍衛統領阮漢宸。

  明泉定了定神,身旁的人忽碌碌跪了一地。

  「平身。」她聽出自己話裡的虛弱,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她急忙扔下筷子,換了口氣道:「賊子呢?」

  「伏誅了。」阮漢宸移開擋住的位置。

  一具身首異處的屍體當下露了出來。明泉臉色愈加發白,胃翻江倒海地鬧騰著。

  費海英立刻引開她的注意力,「周阿富呢?」

  一個小太監強撐著膽子上前動了動他軟趴趴的身體,然後小聲道:「嚇……嚇死了!」

  費海英說不出自己心裡是鬆了口氣,還是什麼。嚴實趁著當口立刻叫人把兩具屍體拖了出去。

  明泉喝了口茶,強自把反胃的感覺壓下去,歇了會氣道:「審懷敏的人呢?」

  費海英暗道聲不好,嘴上卻道:「服毒自盡了。」這是在延福宮得到的消息,一直沒機會說,而現在這個時機無疑是最糟糕的。

  果然,明泉一下子把桌上的東西掃了出去!

  「費海英!朕要你有什麼用!」

  費海英跪在地上,也不說話。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的。

  「皇上息怒,今天費公公正好不當值。」默不吭聲的阮漢宸突然道。

  明泉下意識朝他看去,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容貌英武,挺拔如松,但她偏偏想起那具屍體,臉又硬生生拉了回來,「哦,那內廷執法司其他當值的人呢?!」剛才危機時刻費海英到底以身救駕,她也不願橫加罪名。

  費海英鬆了口氣,馬上想下去叫人,卻又被她制止,「算了,看了更礙眼,統統領二十杖責。」

  她突然很疲倦,一種從心底裡冒出的深深的疲倦。朝廷的、後宮的,每樁事都令她頭疼欲裂。真想就此甩手,一走了之。突然很後悔,為何當初平安郡王逼宮的時候,她不順水推舟卸了這身責任?以她和子耘哥哥的交情,最多被貶為庶人,流放出宮罷了。那此刻的自己,也許正漫步西子湖畔,陶醉於江南煙雨。又或引馬交河,沉迷於北國風情。

  「奴才謝主隆恩。」費海英磕頭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看著滿地糕點殘屑和碗碟碎片,她針紮般難受。身邊雖然戰戰兢兢地跟了一堆人,可明泉突然有種天地只剩下自己的孤獨感。

  這就是皇帝的感覺嗎?終究是寡人?

  「皇上,清惠宮崔成求見。」小太監跪在地上。

  後宮鬧了這麼大的動靜,人多半是常太妃派來的。明泉沉聲道:「宣。」

  且說崔成一路懊惱不已。嚴實所料不差,這一幕的確是由他一手導演的。昨天見了嚴實後,他越想越不對勁,這個昔日唯唯諾諾的同鄉顯然已超脫了掌控,他必須在他還沒站穩腳跟之前將他先一步扼殺。說來也巧,因心中有事,他昨晚特意繞了個圈,好讓自己冷靜想想,卻不料撞見了周阿富、林循和兩個宮女的好事。

  皇上最恨淫亂宮闈。若將四人抓到皇上面前也算功勞一件。

  周阿富和林循對那兩個宮女倒有真情,竟願意犧牲自己來保住她們。於是一個借刀殺人的計畫在崔成腦中成型。

  照他的想法,周阿富他們隨便指認個無關緊要的宮女偷大氅,讓嚴實處理。執法司裡有不少他的人,嚴實處理的結果自然不會如人意。自己則找機會向皇上進言,讓嚴實當面栽個跟頭,好讓皇上知道誰才是真正可用可靠之人。

  如果一切進行順利,這件事最後無論是周林二人被捅穿,還是那個倒楣的宮女被處罰,於他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卻不想事情發展大大出乎意料。

  周阿富和林循不知道是瞎了狗眼還是得了失心瘋,居然把懷敏直接扯進了執法司。而他安排在那裡的人也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棍子揮了下去。

  他一得到消息就知道事情要糟。果然皇帝、徐太妃、玉流公主三個人相繼被扯了進來。

  周阿富和林循他有七成把握不會出賣他,唯一顧慮的就是安排在執法司的棋子。於是他當機立斷去執法司為那個老朋友送了杯毒酒。

  事成之後,他又繞回這邊看事情進展。正巧周林二人屍體被抬出來時,他瞧見清惠宮派了人過來請皇上,他正好借此探個口風。

  「奴才崔成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跪在地上,心如鼓捶。雖說是七成把握,但看周林屍體慘狀,他也不敢存太多僥倖。

  「唔。」明泉心情煩亂,隨便打發道:「朕近日實在不得閒暇,你代朕向母妃報個平安吧。」

  「奴才遵旨。」崔成的心跌回胸口。

  她揮了揮手,「回乾坤殿,傳斐旭。」

  眾人一邊應聲一邊同時舒出口長長的氣。
  
  *
  
  前腳剛跨進天罡宮,就有太監通報高公公已等候多時。明泉當下兩步並一步地朝裡走去。

  兩日未見,高綽君的氣色好了很多,眼睛裡也有了神采。

  「高叔叔免禮。」她一把扶起他欲下跪的身子,帶到椅子上坐下。

  「請皇上切莫如此稱呼奴才。」

  明泉心裡一痛。奴才,這樣卑賤的字又怎麼能冠到他身上,正當盛年的他,原該遨遊詩會,受萬人矚目,風光無限。如今卻埋身宮裡,形容枯朽。

  「『公公』二字原是父皇避忌旁人嫉妒才不得不如此。但朕不同,朕無此顧慮。若不然,朕便以先生稱之。」她收斂心情,想了個折中的方法。

  高綽君見她語氣堅定,知道多說無益,反顯矯情,因此不再拒絕。

  「高先生急著找朕所為何事?」明泉暗打主意,高綽君一直兼著大內總管的位置,若他肯幫她,也就沒剛才那鬧劇般的一幕了。

  「奴才……」

  「只先生與朕二人,稱我便可。」她也知道高綽君身份再特殊,還是宮裡內監。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做得太過。

  高綽君謝恩後道:「我想回家省親。」

  省親?明泉的面容頓時一僵。

  自古太監進宮後,除非跟著皇帝去祈福祭祖,不然鮮少能再跨出宮門的。

  「皇上若是為難……」高綽君自然知道規矩,如果不是母親病危,他也不會提這種要求。想到從小對自己疼寵有加的母親,他不禁淚眼潸然。當年他一意孤行,以狀元身做了奴才命,不但氣得父親與他斷絕關係,連姓名也開除出祖譜。惟獨母親,還暗自書信往來,一如既往。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啊。

  「不必多言。」明泉揮手。

  他心下一涼。

  「朕准了。」她渾然未覺對座的人因她的話心情大起大落,「不過得按個好理由才是。」

  高綽君默然地等在一邊。理由他早已想過,不過還是由皇上自己提出來比較好。

  「春祭將近,」她沉吟了下,「聽聞頻州有一處先祖父的衣冠塚,你去打點打點,朕今年順道去祭拜吧。」高綽君老家正在頻州。

  「奴……謝皇上恩典!」

  「過了春祭你可一定回來啊。」她苦笑不已,「朕這幾日愁也愁死了,煩也煩死了。」

  高綽君含笑看她撒嬌,「斐帝師博學多才,足智多謀……」

  「三天打漁,三天曬網!」她截口道。

  他呆了呆,一笑置之,「那皇上不如再找一個專門打漁的人。」

  「專門打漁的人?」明泉笑道:「朕等他早日歸來。」

  高綽君也不含糊,躬身道:「遵旨。」

  送走了高綽君,乾坤殿靜得空曠。嚴實等人都被驅了出去。明泉閉目養神,手裡拿著奏摺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桌面。

  斐旭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皇上最近有沒有新的詩作啊。」他就近找了把椅子坐。

  「寡人聞師來,磨刀霍霍向豬狗……」她睜開眼。見到他,她又想起宮裡頭那些亂事。

  「好大的怨氣啊。」他用袖子在空氣中揮來揮去。

  隨手把奏摺扔到桌上,她起身,踱步到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帝師大人應該得到消息了吧?」

  「不知道皇上指的是哪件?」他眨了眨眼,「是指沈大人作狄族陪客?還是皇上大氅失蹤?」

  「若不是沈大人來,朕還不知道斐帝師私下已見過狄族少主了。」未得聖意,私自以官員身份見外族使臣是欺君之罪。

  斐旭尷尬地笑笑,「我完全是以為皇上分憂為目的而去。」

  「朕現在不想計較這件。」言下之意就是計較另一件了,「不知斐帝師對今日懷敏之事有何看法?」

  「皇上是指對這件事的看法?還是指對皇上做法的看法?若說對這件事的看法嘛……」他慢條斯理地摸了摸下巴,「我第一個要罰的人就是嚴實!」

  明泉一怔。

  「請問皇上,盜竊皇上大氅之人應交由誰?」

  「內廷執法司。」

  「那麼周林二人何錯之有?」

  自然是錯了,如果沒錯,嚴實不會磕了一頭的血。

  「再問皇上,皇上是如何得知此事?」

  「嚴實稟告的。」

  「那麼皇上是以明泉宮之主的身份去的?還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去的?」

  「有何分別?」

  斐旭輕笑,「自然有差別。若是以明泉公主的身份,那麼玉流公主與妳身份相當。若以皇上的身份,那天下則無人敢妄議一詞!」

  砰!明泉拍桌而起,「你說朕仗勢欺人?」

  「皇上很久沒聽故事了吧?我給皇上講個故事。」

  「不聽!」明泉氣沖沖地回龍椅坐下,側身相對。

  「從前有個窮書生,好不容易中了進士得了個縣令,他下決心要做個為國為民的父母官。於是上任第一天,他就將縣裡的窮人都召了過來,問他們有什麼苦難。窮人們就說啊,」斐旭笑咪咪地趴在她桌案前,徐徐道:「父母官大人哪,地主太苛刻啊。我們為他種地,為他收割,可他只給我們一點點的錢,連飯都吃不飽!那個縣令聞言大怒,說地主可惡!從此田地收成盡歸農民自己所有。地主們知道了不依,都跑來找縣令申訴。誰知縣令說,你們各個腦滿腸肥,富足三代,小小土地,何足掛齒!把地主們都趕了回去。」

  明泉腦袋稍稍朝他傾了傾。

  斐旭繼續道:「又過了一年。窮人跑來找縣令,說今年收成不好,他們連米都吃不起,可恨那地主還餐餐食肉。縣令知道後又是大怒,於是下令讓所有窮人都跑去地主那裡吃飯。又一年後,地主們穿的和窮人一樣跑來申冤,原來這一年來窮人把地主家吃垮了。誰知縣令說,如此甚好,你們也該嘗嘗做窮人的滋味了。」

  明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又趕緊肅容道:「胡說八道!哪裡有這麼不講理的縣令,哪裡有這麼笨的地主!」

  「不錯,世上的確沒有這麼笨的人。因為世人都會為自己披上虛偽的外衣。」他語重心長。

  她沉思片刻,橫他一眼,「你還是拐著彎數落朕!」不就是說她以皇帝的身份為明泉宮出頭,不夠公正公平嗎?!

  「自古忠言逆耳,惟明君能聽之啊。」他及時地送上一頂高帽。

  「算了,這件事朕自有打算。」她敷衍道。反正玉流也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徐太妃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記才好,所以玉流宮方面不會再有問題。而明泉宮這邊,人死的死罰的罰,成了一樁無頭公案。只剩下嚴實,等下罰他的俸祿治個馭下不嚴也就罷了。

  「斐帝師今日的忠言直諫讓朕受寵若驚啊。」她接受之餘不免戲謔一句。誰叫他平時悶葫蘆似的假扮高深呢。

  「皇上不如把它體現在臣的薪俸上?」

  只有這個時候知道是『臣』了。明泉皮笑肉不笑地從筆筒裡抽出一枝狼毫扔過去,「喏,賞你的!」

  斐旭恭敬接下,「謝主隆恩。皇上用過的可是御筆啊,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御賜之物是不得買賣轉送的。」她笑靨明媚,「記得早晚澆水,中午曬曬太陽。」

  斐旭臉色頓時垮下,「啟稟皇上,您賜的是枝筆!筆啊,不是花……」

  「妙筆生花啊。」明泉繼續笑,「難道斐帝師認為朕的筆配不起妙筆二字?」

  「何止妙,簡直妙不可言!」

  「那明年春天,記得邀請朕賞花。」

  不知哪位先賢說過: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斐旭邊強笑邊想:古人誠不欺我!



第五章 作繭

  嚴實被明泉叫進去扣掉半年俸祿後,鬱悶地去庫房取了些狄族的供品給各太妃送去。當然常、徐兩位的分額最足。

  為了方便,他從長慶宮中間穿了過去。這座宮殿最大的特色就是有四道門,是大宣朝先祖最寵幸的賈貴妃居所,後賈貴妃與侍衛通姦而被賜白綾,此宮也被廢置。

  長慶宮的正殿由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座偏殿圍繞,呈四通八達之象,以規模論,後宮之中除帝宮承德,皇后鳳章宮外,數它最大。後因有道士言:四通乃私通也。從此無人敢住。

  先皇曾對此嗤之以鼻,卻未將它賜予其他人。興許,在他心中也有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

  嚴實繞過正殿,準備從北道走,卻正好看到崔成背著他與兩個宮女在說什麼。

  「崔公公。」經周林二人之事,他們雖表面沒有過節,但心裡早將對方恨之入骨,他也無須保持以前唯唯諾諾的形象。在這宮殿裡,沒有人不想往上爬,哪怕是踩著別人的屍體!

  唯一不同的是,崔成想與各大關係結交,讓自己成為左右逢源的香餑餑。而他,只想伺候好明泉,惟獨收服皇上的心,才能保持自己地位不倒。

  「嚴公公。」崔成轉過頭來,笑得很假。事實上,他也沒有理由掩飾。皇上對嚴實的寵幸還沒到需要他巴結的地步。

  嚴實的目光在兩個宮女臉上轉了圈,是陌生面孔。他沒有問崔成為什麼會在這裡,長慶宮空置,這裡其實就是交通要道,問這種話實在多餘。

  即使如此,兩人擦肩時,彼此都能感到對方湧過來的敵意。

  與嚴實相比,崔成更不希望他與自己搭話。原因無他,這兩個宮女就是那天被他抓到與周林二人通姦之人。幸好剛才他還沒開始問,不然對話讓嚴實聽到,自己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妳們知不知道為什麼周阿富、林循送到執法司的是懷敏?」等嚴實走遠,他立刻沉聲問。好好一盤計畫,卻因為中間這個漏洞而出了差錯,最終功虧一簣,怎不令他咬牙切齒!

  兩個宮女互看一眼,一個臉蛋圓圓的宮女說:「不知道。」

  不知道?!崔成鼻子冷哼兩聲。現在人也死了,事情也發生了,他知道自己再追究下去只會驚動別人,連累自己。心裡雖然不甘,也只好放下,換了副表情道:「他們死之前讓我把一些東西交給妳們。因為東西太大,妳們今晚午時來傍湖居拿。」

  傍湖居正是周林偷情之處,雖不是偏僻宮殿,因假山眾多,也算隱蔽。兩宮女想到周林生前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不疑有他,連忙答應。

  到了午時,兩人依約前來,見崔成已等在湖旁。

  十一月將至,天氣偏寒,白月森森,連灑下的光都是冷的。

  「崔公公。」兩個宮女見了他有些止步。崔成此刻的面孔在冷月下隱隱發青,雖無表情,但看起來竟比青面獠牙的鬼魅還要猙獰三分。

  崔成從懷裡掏出兩包東西,「藍的是小周子的,綠的是小林子的。」

  這兩塊布還是她們從先皇以前賞賜給自己主子的布料中偷出來的,自然認得。原本對崔成的戒心也煙消雲散。想起自己的兩個情人,不禁悲從心來。

  「蹲下!」崔成突然把她們拉到身邊,低喝道。

  兩個宮女下意識照做,兩雙眼睛驚慌地四處搜索。宮裡有宮禁時間,自己在這個時間出來若被人抓到,恐怕不是一頓板子說得清楚的。

  崔成趁她們心不在焉之際,悄悄把早就準備好的鉤子鉤住她們的腰帶。鉤子的另一頭用繩子綁著兩塊大石。宮女雖然覺得自己腰被人碰了下,但也沒有多想,只道崔成緊張,不小心碰到的。

  「啊,還有一樣。」崔成突然從懷裡又掏出一件東西,還沒細看,手一抖就掉下湖去。

  宮女同時向湖探出頭。

  崔成看機不可失,狠狠心,手在她們背後猛地一推!兩個人連尖叫都沒有就跌了下去,石頭幾乎同時砸下。一前一後,差距極小。遠處只會聽到噗通一聲。

  崔成看她們到了水裡,石頭立刻下沉,兩個宮女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直直沉了下去。

  別怪他狠心,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難保哪天她們兩個會因一時口快而把自己賣出去,反正他在計畫之前就已想好,無論事成與否,這四個人一個都不能留!

  崔成側耳聽到遠處有了動靜,一手攀附石頭,自己涉水而下。為了真實,他把腦袋完全沒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像螞蟻一樣在臉上身上攀爬。

  「誰!」隨著一聲低喝,崔成猛烈撲顛起來。從遠處看,就像垂死之人最後的掙扎。

  阮漢宸一邊指揮人把他撈上來,一邊在心裡鬱悶。

  這兩天宮裡多事之秋,短短幾天發生了多少件震驚宮廷的事情。雖說自己只負責後宮安全,但多多少少脫不了干係。

  為了樹立威信,他已下決心要把這個倒楣的人交由宮廷執法司重懲,殺雞儆猴。

  但見了這人的臉後,阮漢宸也不禁皺起眉頭。

  崔成,明泉宮第一寵侍!

  就算嚴實暫代他成了皇上身邊最近的內侍,但在眾人心目中他的地位並沒有動搖。畢竟是伺候了十幾年的老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關鍵時刻他的一句話,絕對比嚴實一百句頂用。

  「阮統領。」崔成眼睛勉強露出一條縫,這倒不是演戲,在冰水裡泡這麼久,的確有點吃不消了,「多謝相救……」

  「請教崔公公為何半夜還滯留傍湖居?」阮漢宸是出了名的耿直,與楊煥之有得一比。所以崔成臉色再難看,他還是堅持問道。

  「咱家……」他拼命咳嗽,彷彿要把五臟六肺都咳得一乾二淨,「是奉了、常太妃……咳咳……」既然要做,他就把前因後果都設計周詳了。

  正好明天皇帝賜宴北夷使者,清惠宮忙前忙後入了夜也沒消停。他故意把手裡的活做得慢些,拖拖拉拉到了現在。就算到時候怪下來,他最多一個辦事不力。

  「阮統領。」一個侍衛捧著一個盒子。

  阮漢宸打開,十八顆龍眼大小的東珠安靜地躺在紅絨鋪墊的盒子裡,下面還有一個個小鏤金托盤,十分可愛。

  「太妃要打賞的東西,咱家走得慢了,春綿宮門已關,不得不繞路。今天真是幸虧阮統領了。」崔成歇了會氣,說話立馬流利起來,表面也對阮漢宸充滿感激之情。但心裡其實早在罵娘了,運氣算是背到家,居然會碰到這個黑臉!

  阮漢宸「嗯」了一聲,將盒子閉上又還給他。

  崔成忙不迭站起身接過,僵笑道:「謝謝阮統領,以後若有什麼事用得著咱家只管吩咐。救命之恩,咱家拼死也要報的。今日天色已晚,咱家還要回去覆命。」

  阮漢宸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溜了一圈,也不說話。

  崔成知道他不好相與,也不等他答應轉身就走。

  等他走了大約一柱香後,阮漢宸眼中利光一閃,下令道:「馬上下水打撈!」

  侍衛們一陣騷動。即使練過武功,這個天氣這個時辰下水也不好受。

  「統領,打撈什麼?」

  「不知道。」阮漢宸嚴酷的表情說明不是在開玩笑。

  事實上他的確不知道打撈什麼。剛才崔成全身上下濕了個透,惟獨冠頂是乾的。這已讓他起疑,再想起自己當初聽到的聲響,似乎是兩聲。雖時間差距極短,但他自信自己聽得是四聲!

  崔成一個人,無論再怎麼掙扎也不可能發出四次落水聲。所以他篤定這湖裡有古怪。

  侍衛們心裡雖喊爹叫娘,動作卻一點不慢,連續幾聲噗通,七八個侍衛已下水了。只剩下一個站在岸邊,哆嗦著身子小聲道:「統領,我不會水。」

  阮漢宸鼻應一聲,人嗖地自空中劃了個弧度,紮下水去。

  其他侍衛一看統領都親自下水了,不敢再做表面工夫,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水底游去。

  大約半個時辰後,侍衛們陸續攀在岸邊休息。這種漫無目標的找法不啻大海撈針,也許統領這次真是發瘋了。正當他們心思浮動著怎麼放棄時,阮漢宸突然一個甩頭浮了上來,手上還抓著一個人。

  侍衛定睛一看,臉色立刻變了。

  平安之變時,他們對屍體多少有了點研究。這具屍體一看就知道剛死沒多久,身體還很柔軟。

  在湖裡找出這麼具屍體的含義就算不說大家也都知道。

  「再找!」不等阮漢宸下令,已不少人又紮下水去。
  
  *
  
  嚴實等在門口,心裡頗不是滋味。

  崔成犯宮禁,犯人命,照理說他應該高興才對。偏偏,他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沒有崔成他不會有今天。但有了崔成,說不定他就沒有明天。

  這宮裡,本就是你死我活、沒有硝煙的戰場。

  等明泉起身,他邊伺候穿衣邊將這件事說了。

  「哦?」明泉淡淡應了一聲。

  嚴實一直低著頭,看不到明泉的神色,因此有點吃不透她這句話是惱怒居多還是不在意居多。

  「這事交由執法司處理,不用經過朕了。」明泉下一句話無疑將崔成打入死牢!

  嚴實心裡咯噔了下。崔成可是伺候明泉伺候了十幾年,今天居然輕飄飄一句就打發了,連事情原由都不詳問。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

  他卻不知明泉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翻江倒海正正反反鬥爭幾百次了!

  這事誰聽了都知道宮女是崔成殺的。

  其實在聽完的一剎那,她也動過保下他的念頭。但僅僅是一剎那!斐旭昨天的話仍聲聲在耳。公平公正四個字幾乎變成石頭壓在胸口喘不過氣來。

  身為一國之君最難的就是屏棄七情六欲去判斷是非。

  父皇何嘗不是。次次大發雷霆,要將那些逆龍鱗的大臣拖出去斬,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聽取了他們的意見。

  天下畢竟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下了朝去常太妃那裡看看晚宴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她強斂心緒,轉了話題。

  嚴實立刻應下。

  出了門,坐上帝輦搖晃著在大道上前進,看周圍的人都矮了一等地走著。

  明泉第一次感到,做皇帝就是要高高在上,俯瞰蒼生。

  只有當你不屬於底下這芸芸眾生之列,你才能清高地說公平公正四個字。

  她能做到嗎?能嗎?

  望著前方,她心裡依舊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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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0:2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01 AM 編輯

第六章 驚豔

  假藉接見北夷使者的名頭,常太妃與楊煥之有默契地請了當朝親貴和皇親國戚。一是壓壓北夷的氣焰,二是為充盈後宮先擦擦眼。

  這個時節花開得不多,加之夜間天氣甚寒,常太妃別出心裁地叫人在四周搭起篝火,遠遠看去,頗有幾分軍營豪放鬆弛的作風。數以千記的宮燈與篝火上下輝映,將整個花園照若天明。

  明泉約晚了一刻才到,宴會幾乎座無虛席。

  一身白底繡金龍袍的她,腰繫雙龍戲珠白玉佩,長及腰下的青絲綰在頂上,由鑲著兩顆東珠的朝陽游龍簪定住,既不失女子嫵媚,又襯托王者英氣。

  她一出現,宴會頓時寂靜,隨即是整齊劃一的口呼萬歲聲。

  常、徐兩位太妃坐在帝位左側。鈿釵環鬢,儀態雍容,舉手投足一派祥和之氣。若非明泉從小在宮中長大,看多了她們的明爭暗鬥,也會被這和諧的表像迷惑。先皇駕崩了又如何,她們之間的仇恨決不會因第三者的消失而化解。

  不過徐太妃的出席,她倒有幾分訝異。這可是常太妃大出風頭的場合,以她的個性,向來是眼不見為淨的。而她既然來了,必定懷有某種目的。

  難道是為了先探探北夷王子,看是否有需要拉攏這位皇夫候選人?

  明泉目光沉了幾分,揮手讓朝臣平身,她走到常太妃面前笑道:「母妃的佈置別出心裁,真是令朕大開眼界。」嘴上這般說著,眼睛卻打量似的朝徐太妃看去。

  不過她只猜對了一半,徐太妃的確不願見死對頭得意洋洋的樣子。可惜昨天玉流的話給她大大提了個醒!

  大公主嫁得早,現在已是羅郡王妃了。二公主是明泉,操心她婚事的人多了去了,該擔心的是和她成親的人。而玉流可說是皇室正統中唯一一個待嫁公主了。

  她有意趁著今日好好物色未來女婿,畢竟先皇走了後,明泉的寵信便是後宮最大依靠。她往日與明泉雖無交惡,同常太妃卻勢如水火,因此格外需要一個朝中支柱與她呼應,鞏固地位。

  連鐫久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只是他的公子……她皺眉。最大的才十四歲,說起來與玉流相仿,但畢竟年輕了些,讓她不太放心。在大宣,連鐫久權傾朝野,連家卻只是新興的家族。沒了他,連府什麼也不是,所以在她心中,還是想找個背景強硬且年少有為之人。

  安蓮是極好的,但此刻她也只能望之興歎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臉上卻半點不露,向明泉笑道:「皇上說得極是,本宮以前也辦過幾場宴會,不過張些燈結些彩,哪裡比得上姐姐的心思。」

  先皇生前設宴向來由徐太妃包辦,她此刻說這話,不免有幾分炫耀的成分。

  常太妃正巧剝了顆橘子,掰了一片塞到她嘴邊,「嘴巴抹了蜜似的,快吃片橘子酸酸舌頭!」

  徐太妃平素最討厭吃橘子,六宮皆知,此刻卻笑嘻嘻地張嘴吞了進去,「姐姐剝的就是不一樣,都甜到心坎裡了,哪像香蘭丫頭,吃到嘴裡都是澀的。」

  居然把她和丫頭比,常太妃心裡早將對方罵得體無完膚,手上卻忙不迭地送了第二片過去,「那可得再嘗嘗。」

  明泉不動聲色地坐在一邊,似乎陶醉於其樂融融的氣氛。

  「北夷王子率使者覲見!」

  重頭戲來了。明泉立刻綻放笑容,連聲道:「有請!」北夷第一王子?她心中冷笑,將本國最有希望的繼承人送去敵國做妃子……跋羽尉戥的魄力與野心昭然若揭!

  一隊身著異服的高大男子緩緩自遠處走來,挺拔的身軀,高昂的頭顱無不顯示其內心的倨傲與堅強,其中領頭男子一身深紫錦袍,黑髮張揚地散於頸肩,深邃的黑眸如劍般迎上眾人探視的目光,最後定於明泉臉上。

  「跋羽煌見過大宣皇帝,祝大宣皇帝萬壽無疆,祝大宣朝與我北夷修百世之好!」

  明泉在他的注視下,心微微一顫。不愧是北夷雄鷹,即使墜落南方,依舊無損其鋒利!

  她燦爛一笑,「平身。各位跋涉萬里,遠道而來,其心意朕感動至深,朕亦相信在跋羽大王的治理下,兩國邦交定能世代相傳。」

  楊煥之適時捧杯站起,「願兩國邦交世代相傳,修百年之好!」

  跋羽煌接過侍者遞上的酒杯,目光與明泉一觸,雙雙露出笑容。

  「願兩國邦交世代相傳,修百年之好!」

  一杯酒入肚,氣氛立刻活躍起來。

  北夷其中一名使者拿著杯子歎道:「都說宣朝酒食甲天下,果然、果然!」

  怪不得你們狼子野心,死心塌地的要侵略呢。明泉端起杯子道:「聽聞北夷有種奶酒,光聞就讓人垂涎三尺?」

  北夷使者驕傲道:「不錯,大布魯是最棒的!」

  「其實各國有各國的美麗。」她別有深意地看著跋羽煌,「做人當珍惜眼前,總是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會一無所有。」

  「大宣果然地傑人靈,皇上字字珠璣,我受益匪淺。」跋羽煌把弄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

  明泉心火暗生,一手拍在椅子右扶手上。

  「皇上,吃顆葡萄。」常太妃將剝好的葡萄放在她身前的碟子裡。雖然大多數人的目光沒放在她身上,但耳朵肯定無時無刻不豎在那裡。拍扶手是小動作,但代表的意義卻非同小可!

  她向常太妃報以感激一笑。

  「斐帝師怎麼還沒到?」她側頭問嚴實,順便掩飾適才的失態。

  嚴實一愣,「奴才馬上去看看。」

  明泉右首座位一直空著,難道是為斐旭留的?可是這位帝師大人從來不曾出席這種宴會啊?

  其實明泉也不知道是給誰留的,只是當今天下能和她並坐主席的,除了幾位太妃外,也只有他了吧。

  「貴朝皇上年紀雖輕,卻已執掌一國,難得還如此美麗,與我大王子真是天生一對啊!」那個多嘴的北夷使者借著酒意對身邊的宣朝官員大聲道。

  在場多數人剛才都注意到明泉拍扶手這個動作了,因此此刻都有些同情那個倒楣坐在北夷使者身邊的官員。

  卻見那個官員聽後大笑幾聲,道:「不錯不錯,跋羽王子從北夷跑到大宣,可不就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嗎?」

  楊煥之開始還有點怕事情弄巧成拙,激怒了本就心不甘情不願的女皇帝,但一聽那官員的聲音後心就放下了。

  戶部尚書孫化吉,一個比泥鰍還精,比狗熊還會裝傻的傢伙!

  北夷使者立刻來了勁,「我看早早把婚事定下來才好,大王這次已托我們把嫁妝都帶來了。」

  明泉眼尖地看到跋羽煌在聽到嫁妝這個詞時,臉不自在地僵了下!看來他對這門婚事也是極其不滿啊。也難怪,北夷之鷹居然要與其他男人共同嫁於一個女子,無論那個女子的身份有多高貴,想必內心定是不可接受、甚至不能接受的!

  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同情這個男子,對他剛才無禮也充滿理解。如果易位而處,她恐怕早在路上逃跑了。

  「自然要定的,趕巧楊尚書這幾天要為皇上選秀,不如一起辦了吧。」孫化吉順著說道,彷彿一點都沒看到北夷使者驟變的臉色。

  使者偷瞄了眼跋羽煌,見他仍自顧自喝酒,才放心道:「怎可相提並論,大王子身份尊貴,在我國繼續與太子無異,而且代表北夷……」

  「哎。」孫化吉打斷他的話,「這點使者不必擔心。我保證被選之人的身份絕對不會辱沒大王子半分。」

  使者鼻子哼了一聲,顯是不信。

  「不知道使者有沒有聽過大宣右相安蓮呢?」

  不知不覺中,宴會上其他聲音漸弱,只有他二人對話分外突兀。

  「安蓮之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使者打了個哈哈,「不過既然是貴國右相又怎麼會入選後宮呢。」

  「自然是吾皇美麗無雙,才華絕倫……」孫化吉毫不猶疑地歌頌道,「連右相大人都願棄官相許。」

  明泉與徐太妃同時在心裡道:放屁!

  「既為右相想必年事已高吧。」使者似乎真不知道安蓮是誰,「我倒很想見見他,看是否真能與我北夷之鷹並論!」

  正值此時,一個尖細的聲音自進門處穿透整個御花園!

  「安郎伴到!」

  一襲素衣彷彿縈繞著微弱白光,如箭矢般劈開滿園豔彤,又如一場晶瑩細雪繽紛落在紅梅林中,清雅絕俗。

  他走得不慢,卻繃緊了每個人的心,屏息仰望,彷彿那雙雪絲靴下瞬息綻放出無數朵皎潔明澈的蓮花,一步一步將他托送而來。

  明泉忍不住極目而望。

  這就是……父皇口中的『白衣不染塵,惟洩芙蓉香』?連名冠京城的無雙公子高綽君都無法阻其鋒芒的……安蓮?

  果然名不虛傳!

  「臣安蓮參見皇上、兩位太妃,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妃千歲千歲千千歲!」他咬字極清晰,如潺潺溪水流淌山澗,光聲音就讓人心曠神怡。

  「平身。」明泉眼角悄悄瞄了眼北夷使者的臉色,果然有些發黑。而跋羽煌正自斟自飲個不亦樂乎,似乎根本沒關心多人少人。

  常太妃的手肘輕撞了下她,她回頭,見安蓮還站在正中,黑到極至的髮與白到極至的衣彷若謫仙,與腳下的殷紅地毯分外格格不入。

  明泉微微一笑,像隻剛偷完腥的貓,四肢百骸無不舒坦,「安愛卿,坐朕身邊來。」

  連鐫久眼睛稍稍往上抬了幾分,卻發現明泉的手正握成拳狀。這個少女皇帝在擔心麼?怕安蓮當眾駁她的面子?

  「謝皇上。」尖尖的嘴角似乎彎了幾分,雖不是笑,卻足以讓人看出他的愉悅。

  北夷使者的臉色更差,好像已經接受了孫化吉的說法。

  「見過郎伴大人!」眾臣起身下拜。

  漆如夜空的星眸平視前方,眨都沒眨一下,彷彿那些人根本不存在,又彷彿正透過他們看著遠方,「平身。」

  「天上神仙,地上安蓮。真是聞名不如眼見!」跋羽煌站起身,將酒一飲而盡。

  安蓮向他謙遜一笑,「跋羽王子過譽了。」他自嚴實手中接過酒壺,親自將杯斟滿,然後仰頭飲盡。

  北夷使者在一邊著急地朝跋羽煌打手勢,見無效後,乾脆拼命咳嗽起來。

  孫化吉急忙拿過一壺酒,一邊拍他的肩,一邊將壺嘴對準他的口倒了下去,「來來來,喝點酒驅驅寒!」

  跋羽煌邊用拇指食指中指把玩酒杯,邊懶洋洋道:「不過……據我所知,安郎伴似乎是因罪進宮吧?」

  明泉目光一閃,還沒開口,孫化吉已大笑著在北夷使者肩上重重一拍,道:「沒想到跋羽王子也會聽信那些無稽流言。我堂堂大宣右相乃一國柱石,位高權重,如果真出了錯,哪裡還能進宮伴駕?!若真是如此,只怕不出一日,這滿朝文武都排隊遞請罪摺子給自己安罪名了。其實,安大人入宮於公乃助我皇匡扶社稷,於私嘛……嘿嘿,自然是與吾皇情投意合,兩情相悅。在我朝,這可是人人拍手稱快的大喜事!若先皇在天有靈,也必定十分欣慰!」

  可憐北夷使者從假咳變真咳,一咳不可收拾。

  「哦?難道安大人參與平安之亂是謠言?」跋羽煌步步進逼。

  「謠言止於智者,我想以王子之智當不會相信市井之言吧?」孫化吉打起了太極。

  「中原有句俗話,叫無風不起三尺浪。」跋羽煌不理宣朝官員冷下的臉色,笑道:「所以我才有些好奇。」

  「看來朕只有用行動來證明安愛卿的清白了。」明泉側頭看著安蓮,眼眸溫柔得幾乎漾出水來,「擢郎伴安蓮為一品侍臣,賜住長慶宮!」

  朝臣們俱是一怔!

  孫化吉的話全是糊弄北夷的,安蓮謀反的罪名是鐵板釘釘的事。沒想到現在不但不死,反而入了宮,位極人臣?!

  「若不是謠言可惡,朕還想再等等,和選秀的事一起辦,也好熱鬧些。」明泉寵溺地看著身邊完美如仙人的男子,「不過現在可顧不得這些了。」

  安蓮靜靜起身,朝她躬身道:「謝皇上恩典。」

  徐太妃一臉喜色地抓著常太妃的手,笑道:「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姐姐忙碌了這些年,終於可以歇歇了。」

  常太妃反握住她的手,滿面紅光,「可不是麼,將來若多了小孩,我們也熱鬧些。」

  明泉心裡哀歎,想得可真遠!

  朝臣們的怔愣只是剎那,隨即由連鐫久帶頭站了起來。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恭喜安侍臣,賀喜安侍臣!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安侍臣千歲千歲千千歲!」

  「的確是大喜一件!本王子也恭喜皇上,恭喜安侍臣!」

  北夷使者呆呆地看著跋羽煌恭喜時的笑容,乾脆忘了咳嗽。

  明泉臉上雖是喜氣洋洋,心裡卻鬱悶得不行。

  這個突然的決定完全歸咎於今早下朝後斐旭給她看的一封先皇密折。

  如果說她從來沒有討厭過安蓮那是自欺欺人。當太子湯來勢洶洶地逼宮時,她也曾緊張的吃食無味,睡不安枕,詛咒那些叛徒下地獄,不得超生。

  而後陳高不治,牟雪亭引鳩,太子湯與安蓮被捕,每樁都大快人心。她當時不是沒想過殺了安蓮,以正國法,但終究捨不得他的背景,才勉為其難地保下,算是以德報怨,拉攏安家勢力。心裡的疙瘩只怕是永存了,一旦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她相信自己必定毫不猶豫地將他打回天牢。

  可惜千算萬算,什麼都算了,偏偏沒算到……安蓮不但是先皇為她安排下用來制衡連鐫久的棋,還是先皇怕太子湯謀反而安插在他那裡的眼線!這後著當時只是以防萬一,卻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斐旭承認當初安蓮曾偷偷將太子湯的行軍戰略、兵力部署透露給他,所以他才能及時通知藺郡王打他個措手不及,輕取勝果。

  簡單說,安蓮不但無罪,反而居功至偉!

  這也是為何斐旭沒有阻止她以進宮為名救下安蓮的原因。

  因為沒有第二條路。

  先皇一生以德孝謙恭治馭天下,決不能在死後披露出他對自己兒子的防範手段,讓英名蒙塵!所以安蓮的罪名只能自己背著。

  可憐她從一個受害者搖身變成了迫害者,這其中的落差不可謂不大啊。

  所謂父債子還,她只好盡自己所能,補償安蓮。

  出宮、入朝都是不可能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將他放於萬萬人之上。也許只能身處後宮,卻依然權傾朝野。

  當然,前提是……他們在同一條戰線上!

  「皇上不如看看我北夷送來的嫁妝?」北夷使者做最後掙扎。

  「咦?那些不是貢品嗎?我全收入國庫了。」孫化吉驚訝道。

  北夷使者臉色大變。一旦嫁妝變成貢品,就意味北夷向大宣臣服,成為她的附屬國。倘若這誤解傳回國內,只怕不但他罪該萬死,連家人也會受連累。

  「孫大人別開玩笑!這三十車全都是我大王子的嫁妝!」

  聽到這句話,明泉險些噴笑出來。

  「哦?」孫化吉之所以能成戶部尚書,除了他八面玲瓏,巧舌如簧外,還因為他視財如命。不過與田聚不同,他所斂的每個銅板都進了國庫,在他看來,沒有比國庫充盈更有意義的事了。

  「那我回去可得好好再點點。」他邊搖頭邊嘀咕道:「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還當北夷王子身份多尊貴呢,嫁妝這麼可憐。」

  他的聲音不大,只夠最近的北夷使者聽到,後者差點氣到吐血。

  「好了好了,說到如今菜都涼了,宴會的節目卻還未開始,你們不急,本宮都急了。」常太妃向張富貴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一溜小跑著去了。

  沒多久,就見兩隊身材曼妙的舞娘娉婷登場,輕紗飄渺,將園子裡洶湧的暗濤都捲了開去。

  徐太妃也打起精神,探究的目光朝黑壓壓的官員們一一掃去。希望找到個稱心如意的乘龍快婿。

  明泉則鬆了口氣。和親的事暫時被打斷,她應該還能再拖上一段日子。想到此處,她舉目朝跋羽煌看去,正好他的目光也瞟過來。

  四目相對,各自一笑,又都若無其事地轉了開去。



第七章 名冊

  「夏家鎮位於彭山山腳,橫亙於兩國交界。由於沒有城牆,自開國以來,便是北夷必爭之地。兼之鎮民來自各族,流動頻繁,因此此次北夷建議將它列為兩國國界,互不干涉,可供雙方通商往來。」北夷使者此次來大宣,不止為了和親,也為了解決兩國近百年的爭執。這些條約,楊煥之從他們到達那天開始談判,到如今大致達成妥協,唯等聖裁。

  「夏家鎮……」明泉遲疑道:「就是埋葬大宣兩千英烈的夏家鎮嗎?」

  楊煥之歎息道:「不錯。正是當初馮將軍壯烈之地。」

  明泉點了點頭。所謂馮將軍乃指鎮北國公馮曹書。當年他鎮守夏家鎮,北夷突襲,在援兵未到的情況下,與兩千將士在沒有任何屏障的夏家鎮苦撐了一天一夜,最終被瓦迓族族長韓泊烈一箭穿胸、以身殉國!而當時堅守平城不出的祁王尚螽被先皇一怒之下滿門抄斬,據說還將頭顱送還鎮北國公府,告慰其在天之靈。這也是先皇在位時,唯一下旨抄家的皇親。

  可惜韓泊烈最後死在了跋羽尉戥的手下,大宣與北夷的這段仇恨才算不了了之。

  明泉收回思緒,沉吟道:「兩國通商,意義重大。要派個妥帖的人去才好。」

  楊煥之看向孫化吉,只要與錢打交道,找他準是沒錯的。

  孫化吉立刻接話道:「皇上放心,這事臣一定辦得漂漂亮亮、穩穩當當。」

  「漂亮沒用,要銀子叮噹響才好。」明泉揶揄道。

  孫化吉的小眼睛立刻瞇成了一條縫,一臉心照不宣的曖昧笑容,「響,不但響,還很沉呢!」

  明泉滿意地點點頭。這傢伙雖然油嘴滑舌了點,做事還是很牢靠的。「這條約朕看了下,可行。楊卿這個禮部尚書當得不錯,朕看……是該多下點功夫在這上面。」最後一句話講得別有深意。

  楊煥之躬身謝恩,隨即與孫化吉交換了個彼此才懂的眼神,「臣先告退。」

  明泉點了點頭,發現孫化吉還站著未動,「孫卿還有事?」

  「可不是。」孫化吉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冊子,笑得像尊彌勒佛,「皇上先瞧瞧,臣的字寫得好不好看?」

  他每天寫奏摺寫得還不夠?明泉奇怪地看他一眼,將冊子打開,隨即臉色沉了下來,「字是不錯,勾畫圓滑,像足其人。」

  「那皇上看哪個字寫得最好?」

  明泉合上冊子,將它往桌上一摔,「朕看你是想問……哪個名字最順眼吧?」

  「皇上英明!」他誇張地舉手過頭,然後彎腰到地。

  「朕沒記錯的話,卿是戶部尚書吧?怎麼,這個位子坐得不舒服?想去禮部兼個侍郎?還是要來內廷執禮司當個內侍啊?」

  孫化吉摸著鼻子訕笑,「皇上明鑒啊。這幾年收成不好,這稅嘛總是減一減,免一免的。國庫出得多,進得少,戶部日子不好過啊……」

  「你這是向朕哭窮?要朕下旨加賦?」

  「這倒不是。」孫化吉看她要喝茶,連忙狗腿地跑上去將茶端到她手上,「楊大人高義,體諒戶部難處,自願將每年撥給禮部的雜項銀子減半,所以……」

  「所以作為交換條件,選秀的事就落到你頭上了。」

  孫化吉連忙搖手,「投桃報李,投桃報李而已。何況這選秀還是得楊大人操心,微臣就是想在皇上面前討個好,先把各家的名字提上來讓您先瞧瞧。有不入眼的,先劃了去,也省得人家懸著心在那裡空歡喜。」

  明泉瞪了他半天,歎口氣,將名冊重新打開,「這裡少說有百來個吧?」

  「九十五個,沾皇上的光,取個吉祥數。」

  她隨意地瞄幾眼,突地盯在一點上,「鎮北國公三公子……馮穎?」

  「就是馮曹書馮大人的孫子。」

  「朕知道。」她蹙眉道:「馮家只剩他一個獨子吧?」

  「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大姐馮媛是平安郡王側妃,二姐馮娣是陳高的侄媳婦。」

  兩個嫁的都是叛黨。明泉在心裡歎了口氣,怪不得會把忠烈之後的獨苗送進宮裡,斷自家香火,「不過他才十三歲啊。」

  「皇上耐個性子,沒兩年就長大了。」孫化吉連忙道。

  明泉冷冷地瞟他一眼,他立刻縮頭不語。

  「前戶部尚書之子……沈雁鳴?」

  孫化吉對上她的目光,急忙解釋道:「沒錯,是前任的戶部尚書。也是翰林院大學士沈南風大人的同父異母弟弟。」

  「孫卿對朝中人脈真是瞭若指掌啊。」

  「為了替皇上分憂,臣挑燈苦讀了幾夜,總算小有收穫。」他陪笑。

  「罷了,冊子先放在這裡,朕有空再看。」雖是小小一本冊子,卻凝聚了朝中各股勢力,其中親疏敵友關係更是千絲萬縷,她得小心處理才是。

  孫化吉大喜,一拜垂地,「謝皇上。」

  「去吧。」她無奈地搖頭。

  在他腳踏出門檻的剎那,她突然道:「朕看禮部也用不了那麼多銀子,雜項銀子再減一半吧。」

  一半的一半?不就是四分之三?

  孫化吉幾乎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揚,大聲道:「皇上英明!真乃天佑我朝!」
  
  *
  
  明泉皺眉看著紙上的二十個名字,「這麼多?」

  鑒於她對朝中各黨各勢的瞭解還不十分透徹,所以特地找了斐旭把第一道關。

  「不多不多。」斐旭靠窗而坐,銀髮幾乎要與窗外金燦陽光融為一體,幻化出若有似無的淡淡霓虹,「還有上呈畫像,進宮甄選兩關。」

  她將信將疑地看他一眼,低頭看他挑的人選,「馮……穎?」開頭就是十三歲的孩子,她開始懷疑自己所托非人。

  「有兩個非他不可的理由。第一,鎮北國公府現在的景況雖不比往前,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馮家在軍隊的影響力在三代之內還不可能消失,尤其是北方。所以若要制約跋羽煌,馮穎是關鍵。而第二嘛,馮家與平安郡王關係甚深,雖沒參加平安之亂,但也脫不掉干係。皇上既用懷柔政策安撫了平安郡王和安家,自然沒有漏了鎮北國公府的道理。」

  明泉深深看他一眼道:「斐帝師似乎成竹在胸?」

  「小有見解罷了。」

  「說來聽聽。」

  「馮穎背後雖連著軍心,但卻養不起他們。」

  明泉挑眉,「你指孫化吉?不對,你是指沈儒良。」

  「皇上英明。戶部現在許多官員都是沈大人的門生故舊,連孫尚書也不例外。」

  明泉提筆在馮穎和沈雁鳴的名字上勾了一筆,「看來連相的侄子和藺郡王的外甥也是非選不可囉?」

  「非也。」斐旭擺手,「這兩個是絕不可選!」

  她怔住,「原因?」

  「請問皇上,為何皇夫之位如此重要?」

  明泉眼睛微瞇,「你探朕口風?」

  斐旭歎息著笑道:「何需探呢,皇上的所作所為早已一目了然。我記得前朝也有女皇先例,而且其皇夫還位居百官之上,日日臨朝聽政,職權甚至高於歷代攝政王。夫妻同心,開創了太平盛世。皇上……想循此例吧。」

  「怎能同比。前朝那位皇夫從小培養,與女皇青梅竹馬,感情深篤。朕可是臨危授命啊。」她皮笑肉不笑。

  「但我朝有安蓮啊。」他不緊不慢道。

  明泉腦海中驟然闖入那個白衣勝雪的飄然身姿,耳根微微發紅。

  「皇上,不也有此打算了嗎?」

  她猛地一醒,剛好對上斐旭曖昧的笑容,心情狂跌數丈,「朕問的是為何不能選連相的侄子和藺郡王的外甥!」

  「答案我已經說了。」他搖搖頭,「一山不容二虎。先皇為何遺命立安蓮為皇夫?為的是制衡連相與藺郡王的勢力。安蓮乃安老相爺愛子,疼若至寶,他若站在妳這邊,至少立於不敗之地!試問,若連相和藺郡王在宮中也安插了人,結果又會如何?」

  必定拼命拉安蓮下馬!明泉立刻想通了。

  「連相與藺郡王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們都只提旁系,為的是免皇上為難啊。」

  明泉打量他數眼,懷疑道:「斐帝師不是向來喜歡說話留半句,從不盡釋疑嗎?今日怎麼如此反常?」

  「皇上若覺得有用,可得多記著點好啊。」斐旭向她挑挑眉。

  「等慕流星來了,朕會視情節而還的。」她打個太極,「馮穎、沈雁鳴……這一下可佔去兩個名額了。」

  「六個名額的確捉襟見肘。」斐旭輕輕敲著腦袋,「再兩個,皇上得自己斟酌。王越,雍州鹽運使之侄,官是小了點,不過他的父親可是大宣首富,王四海。」

  「朕以為孫尚書更願意朕抄他的家,好充實國庫。」明泉笑道。

  斐旭知道她沒放心上,又道:「王四海主要經營河運、糧行、錢莊、客棧和茶葉,在各國都有分號,可說是富有四海。孫大人就算想抄,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因為王家一動盪,天下十年荒。」

  明泉皺眉,「這麼誇張?」

  「這還是得抄得著的情況下。」

  她提筆在王越名字旁圈了圈,「這名冊背後可真是彙集整個大宣的風雲人物了。」

  「所以六個名額的確是少了點。」

  她咧嘴假笑,「朕還可以再少一點。」

  「那孟子檀和安鳳坡只能留一個了。」

  明泉臉色一變,「你說誰?安鳳坡?!樊州巡撫安鳳坡?」

  斐旭淡然道:「再過幾天,就應該收到他的彈劾摺子了。」

  明泉稍稍平復下心情,思索道:「難道是連相……不可能。會是誰?」誰會把一個巡撫拉下馬,讓他入宮作個不見天日的妃子?

  斐旭支頭看著外頭的冬景,喃喃道:「今年,怎麼還不下雪?」

  陽光熠熠,特別神采飛揚。青石地被照得花白。直看,刺眼得疼。

  許久,明泉眉頭微展,目露肯定道:「是安老相爺。」

  斐旭回頭,「何以見得?」

  明泉冷笑道:「安蓮先下獄後進宮,安家繼承人的位置自然落到安鳳坡頭上。但偏偏,安蓮似乎有皇夫相。為了清除他成為安家之主的障礙,安老相爺乾脆安排安鳳坡進宮,一來斷了他的念頭,二來安蓮可以多個助臂。三來監視控制也來得方便得多。」

  「應該說,在安老相爺眼裡,安鳳坡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斐旭接道。

  薑果然是老的辣。安老相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破釜沉舟。這下,安家兩大希望都入了宮,只怕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了。

  「可彈劾摺子不到,名單卻先遞了,動作似乎太明顯。」明泉不悅。

  「這只能怪皇上太晚冊封安侍臣了。現在滿朝措手不及啊。」

  「安鳳坡……」明泉邊念邊在名字上又畫了個圈,「那孟子檀……?」

  「虎賁將軍孟猛次子,御史大夫孟子橋之弟,江湖有名的『鳳筆無雙』薛炎炎的外甥。」

  「橫跨文武,牽扯江湖,他的背景複雜得朕都頭疼了。」明泉無奈地一勾。

  「名冊皇上可曾讓太妃過目?」斐旭提醒道。

  明泉一拍額頭,「這就送去。嚴實!」

  嚴實彎腰小跑著進來,「奴才在。」

  「給各院太妃送去。」

  「只是初選,何必勞師動眾,只送與常太妃過目便可。」斐旭道。

  嚴實接過明泉另抄一份的名單,佇在一邊等她決定。

  「就按帝師的話做。」

  斐旭好笑地看著她,「妳不問緣由?」

  「帝師大人不是擔心徐太妃心裡有疙瘩嗎?」玉流也到了出嫁之齡,但這名單上密密麻麻為的都是她。徐太妃見了表面不說,心裡定不舒服。而且那天晚宴,眾人各懷心思,大臣也是少言寡語,沈南風等當朝新貴根本沒有說話表現的餘地,她自然失望而歸。

  「皇上思慮越來越周全了。」

  「還差得遠呢。」明泉歎了口氣。與他交談,讓自己更深刻的瞭解到差距。

  成為皇帝與成為名君之間的路,真是漫漫長長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0:4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03 AM 編輯

第八章 買醉

  名單送去後,常太妃自是無意見,且特地囑人燉了八寶燕窩給她補身子。明泉原想去請安,卻被姜有故拖住了。一問之下,竟又因為墨蓮社。

  「為學之道,以修身為始,乃至家國天下。謙恭待人,嚴謹律己。一朝高榜,是為天下文人楷模,言行舉止無不體現我大宣風尚。但是墨蓮社眾人狂傲不馴,囂張無度,屢屢藐視朝廷,大放闕詞,在考生中影響惡劣非言辭可述!還請皇上明斷,驅其出京,永不復用!」

  明泉端起茶,輕啜一口,「茶淡留香,回味無窮啊。」

  「皇上!」姜有故兩眼通紅,眼眶下兩痕淡淡黑眼圈,顯然數夜不得安枕,「皇上,墨蓮社如今害群,未來必會殃國啊!皇上!」

  「朕記得姜卿才是主考官吧。不到殿試,考生品行學業皆由你定奪,關朕何事?」她輕描淡寫道。

  話雖如此,但誰都知道墨蓮社的背後有安蓮撐腰,現在誰敢觸這位後宮新貴的霉頭啊。他不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境地,也不會來自曝其短。

  「皇上,墨蓮社張狂言行舉京盡知,甚至成風靡之勢。臣請皇上聖裁以阻不歪之風,導回正途,安天下學子之心!」

  開口天下,閉口天下,聽著偉大,實則無能!明泉心中對他頓感厭惡,懶得給好臉色,只淡淡道:「廟堂高遠,能者居之。墨蓮社若真有本事,朕便在乾坤殿等著御筆親點。姜卿如果實在無能為力,便回你的吏部,那裡抄書的差使總還有的。」

  姜有故背脊霎時滲出冷汗,「臣,臣……」

  「下去!」她把茶杯在案上重重一敲。

  想到自己手下除了連鐫久這樣的狐狸,孫化吉這樣的泥鰍,就是姜有故這般扶不起的阿斗。楊煥之是不錯,但頑固得像石頭,用他還得當心別砸到自己的腳。沈南風年輕了些,而且觀他行事,只怕又是個連鐫久。難道滿朝文武,就沒個真正的心腹麼。

  她斜眼看到桌案上那本淺黃名冊,孤零零地和奏摺放在一起,十分寂寞。

  如果斐旭肯任右相,自己在朝上就不會如此舉步維艱。不過,也許會少了個可放言無忌的帝師。

  人生不如意之事,果然十之八九啊。

  嚴實無聲息地站在門內七步處,輕聲道:「皇上,帝輦已準備下了。」

  明泉整了整袖子,站起來,漫不經心道:「崔成的案子怎麼樣了?」

  嚴實偷瞄了眼她向殿外走去的背影,似乎在衡量這話中是保的成分,還是隨便問問的成分,「崔公公咬定了與此案無關。費公公還在審理當中。」

  咬定了無關就不會找證據,不會刑訊逼供麼?宮廷執法司幾時這麼手軟?

  明泉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是了。定是怕她有日反悔起來,那些下毒手的人都沒好果子吃。費海英的確是個謹慎人。

  隨他去吧,若真讓崔成在牢裡頤養天年,也算成全了彼此這麼多年的情分。這樣的結果,也算了解一樁心事。她抬頭,正好看到一群太監忙碌地搬著花盆從長慶宮出來。

  「怎麼回事?」她低聲問嚴實。

  嚴實早就打發了人去問,這時正好回來,便跪在地上回稟道:「是安侍臣大人在挑梅花,要種園子裡。」

  明泉「哦」了一聲。心裡也隱隱覺得這般人物的確應該有梅蓮這等品行高潔的花來般配,「那怎麼又搬走了?」

  「安侍臣大人身邊的如意……」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對他的稱呼,只好接著道:「說這些花都太俗了。」

  「太俗?」明泉詫異道:「梅花也有俗與不俗?」

  小太監低著頭不知道怎麼回答。

  「算了。」明泉搖搖頭。以前宮裡的娘娘們大多喜歡嬌豔的花朵,唯一例外的是徐太妃,喜歡竹子。所以梅花的品種大概也沒人關心。想到這裡,她轉頭問道:「你知道京城哪裡有賣梅花?」

  嚴實老實道:「奴才不知,皇上且等等,奴才這就去打聽。」

  想起嚴實和崔成是老鄉,都不是京城人士。明泉點點頭,「去吧。」

  中間耽擱了這麼個插曲,到清惠宮已近傍晚。

  常太妃早收到消息,正備下茶點等著。見天色不早,又傳旨留飯。

  明泉想到自己除了晚宴那次,的確很久未向常太妃請安,因此欣然同意。

  「這幾日又清瘦了。」常太妃心疼地摸著她的手,「國事總是忙不完的,妳也要小心身體。」

  「朕省得。」明泉大口喝著人參金玉湯,一臉滿足樣。

  常太妃又夾了幾個點心在她身前的碟子裡,不經意地提道:「妳可記得小時候的小雨哥哥?」

  明泉垂目,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笑道:「小雨哥哥?那定然還有春分姐姐囉?」

  「莫鬧。」常太妃笑著幫她撩起頰邊差點落到碗裡的細髮,「就是和妳一起玩紙鳶,偷奴才點心的那個髒兮兮的野小子。」

  「朕可實在不記得了,母妃就直說了吧。」她扯著袖子撒嬌。

  「是本宮一個遠房親戚,說這幾日要來京城……」

  「這敢情好。」明泉笑嘻嘻地截了她的話,「朕正發愁這幾日忙昏頭,實在沒空陪母妃呢。不管朕認不認識那個小雨哥哥,這個情朕可領了。等他來了,朕要好好賞賜他。」

  常太妃眉宇一黯,笑著在她手背上輕拍,道:「本宮替那渾小子先謝皇上。」

  「母妃見外了。」明泉笑著抽出握在她掌心的手。

  出了清惠宮,見嚴實從遠處小跑著回來。

  明泉對身邊小太監道:「去常太妃娘娘那裡討杯茶,給嚴公公解渴。」

  嚴實腳下一抖,跪倒謝恩。

  她取笑道:「起來吧,問個事就喘成這樣。」

  「啟稟皇上,左相連鐫久大人求見。」嚴實急忙道。

  「這個時候?」不早不晚的,難道出了什麼大事?她立刻上了帝輦,「回天罡宮!」

  等她到乾坤殿時,天色已全暗,再過半個時辰便是門禁時間。

  「連相有事直說。」她擺手免了他跪拜。

  「臣有件失物要交還皇上。」他遞了個包袱給嚴實。

  明泉眉眼一跳。嚴實打開包袱,一件絢麗奪目的紫貂領縷金百蝶穿花鶴氅赫然在目!

  「連相自何處尋得?」她抓茶杯的手指狠狠一緊!

  「簡單當鋪。」

  明泉冷聲道:「這可真是湊巧。」

  「並非湊巧。」連鐫久道:「自宮裡傳出大氅失蹤後,臣就一直關注京城各商鋪的動靜。」

  「宮裡傳出?看來朕的臂膀有不少是連相的耳目。」

  「臣忠君之心可比日月。」連鐫久不卑不亢。

  她十指交叉,拇指不住摩擦,似乎與主人的思緒一同運轉。

  「朕從未懷疑連相用心。」明泉展顏一笑,「既然連相在這時間把東西送到了宮裡,一定有話要對朕說了。」

  連鐫久看向嚴實。

  「你先下去。」明泉道。

  嚴實彎腰背對著門退下。

  「東西是誰當的?」明泉開門見山。

  連鐫久吐出三個字,「玉、流、宮。」

  「什麼?」明泉愕然站起。

  懷敏不是無辜的麼?不然周林二人為什麼要死?不然嚴實為什麼要求她?不然……

  「臣派人調查過,典當之人自稱古姓秀才,實際上乃是玉流宮二等太監,古小泰。平日與懷敏走得最近。而事發當晚,懷敏的確在夜間出去過,很晚回來。」

  明泉靈光一閃!

  如果真是懷敏,至少可以解釋為何當初玉流既不為她辯解,也不申討周林,而是將矛頭對準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因為根本就是做賊心虛,故意虛張聲勢將她逼走。她當時就奇怪玉流以前氣焰囂張歸囂張,但還不至於沒頭腦成這樣,如今看來,根本就是聲東擊西,瞞天過海之計。因為篤定在徐太妃面前,這些虛妄之語最多換幾句喝斥,是不可能當證據嚴辦的。相比之下,盜竊皇上衣物的罪名就重得多了。以前似乎有人說過:能在這宮裡活下去的,都不是簡單人。

  而這動機……她冷冷一笑,只怕是為了大宣第一公主的名號!

  比桑進貢此大氅時曾說它是比桑第一公主親自裁制,想贈予大宣第一公主。父皇當時毫不猶豫地賜了給她,徐太妃和玉流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這也是她將它壓在箱底的原因。

  所以懷敏的動機的確比其他人大得多。

  不過周林二人既然知情,為何不說出真相,寧願受死呢?難道是受了威脅?她在腦海中將這件事演練了遍。

  懷敏路過碧園,不,也許是去看熱鬧的時候發現這件大氅。想起自己公主的心病,就趁四下無人將大氅帶了回去。而在路上,正好被周林二人撞見。於是幾天後,周林二人就揭露了她。不過為什麼是幾天後呢?

  她自然沒想到是周林二人是受到崔成威脅的緣故。

  懷敏進了宮廷執法司,被逼供……她思緒一頓。似乎沒人關心過逼供的結果,或者說,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她是無辜的,因此供詞不值一提。

  「嚴實!」她喊道:「去宮廷執法司,把懷敏的供詞拿來!」

  「回皇上,奴才問過了,懷敏姑姑當時痛到昏迷,因此沒有任何供詞。」嚴實跪在地上答道。

  「你問過了?」明泉表情有些古怪,「那懷敏人呢?」

  「前天傷重不治,過世了。」

  「算了,退下吧。」連一個奴才都想到的事情,她卻疏漏了。明泉頹然坐下,這個皇帝當的還真是失敗!

  「皇上用人有道,微臣佩服。」靜立一旁的連鐫久突然道。

  明泉抬眸,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到嘲笑的影子,「何解?」

  「為君之道首要任賢納諫,讓各司各職各得其所,各展其長。從嚴公公身上,就可看出皇上善於用人。」連鐫久講得十分誠懇。

  明泉臉色也好看了點,「連相過譽了。」心下受用不盡。

  「天色已晚,臣先告退了。」

  明泉點點頭。

  懸案,依舊是懸案。現在既無供詞,又無證人,連懷敏都死了,就算查出來是她所為,也牽不到玉流頭上去。而這座外表富麗堂皇的皇宮下,將繼續埋藏著不屬於任何人的秘密……

  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的秘密。

  「嚴實。」

  「奴才在。」

  「把這大氅……壓回箱底吧。」終究是先皇所賜,她捨不得燒掉。

  「遵旨。」
  
  *
  
  楊煥之為國操心一流,為君熱心一流,連辦差速度也是一流。

  明泉看著他呈上來的畫像似笑非笑。

  「嗯,馮穎年輕雖小,倒長得唇紅齒白,雪嫩可愛。」

  楊煥之高興道:「而且機警聰慧,頗有乃祖遺風。」

  明泉不理他,又看下一張,「金伯雨?朕記得不曾見過他的名字啊?」

  「是常太妃薦的人。」

  她嘴角扯了下,把畫像扔到一旁。

  「歐陽成器?」她盯著畫像上眼睛三角,鼻頭奇大的醜陋男子,「這等奇葩就不必養在宮苑了。」將畫像理了理,她挑出十張,「就這幾個吧。」

  楊煥之想了想道:「金伯雨的父親是瓊漿王首席幕僚……」

  「朕卻是大宣唯一的皇帝。」她眼露警告。

  楊煥之立刻把剩下的畫像抱在懷裡,「臣遵旨。」

  「這幾日又是北夷,又是狄族,還要操心朕的婚事,辛苦卿了。」她懇切道。

  楊煥之露出肝腦塗地的表情,「能為皇上盡忠,實在是微臣的福氣!」

  「朕明白,卿先退下吧。」

  看到楊煥之微僂的背影,她才驚覺,這個可敬老人已近告老之年。

  「皇上,常太妃派人請您赴宴。」嚴實站在門邊。他似乎從來不像大臣這般昂首挺胸地走到大殿正中。

  宴會是常太妃昨天派人訂下的,當時她滿口答應沒細想。現在想來,必定是為了那個遠方親戚小雨哥哥金伯雨。

  只是後宮六個位置,卻驚動了多少蠢蠢欲動的人心。

  她苦笑一聲。連親如母女的常太妃也按耐不住了。

  也許,在這後宮中,除非死了,不然誰都不會有真正的安全感吧。

  「擺駕。」她捶了捶酸痛的右臂,無奈道。

  清惠宮的氣氛今天格外不同。

  幾個太監看到她,都躲了開去。只有一個宮女匆匆迎了上來,「參見皇上。」

  「平身。」她越過她往前走。

  「皇上留步。」宮女急急地跑到她面前。

  「大膽!」嚴實呵斥道:「皇上的路是妳這個奴婢攔得的?!」

  宮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該死,請皇上恕罪……」

  明泉揮手制止嚴實繼續發作,「什麼事?」

  「是太妃娘娘把宴會改在了知暖殿前的花園裡。」

  「哦?有意思,朕很久沒去那裡了。」明泉眼裡蒙上暖意。

  想起幼年自己極黏父皇,若找不到他,便過來吵常太妃,常太妃沒辦法,只好帶著她去知暖殿前的花園裡捉迷藏,經常捉到後來就能捉到父皇。

  當時以為常太妃會法術,能把父皇變來給她,長大後才知道完全是因為父皇疼她,不忍心讓她失望。

  知暖殿一直空著,花園倒被照顧得整整齊齊。現在是冬天,只有幾株梅樹,但未到開花的時候,也是光光的。

  「這土也黃了。」她蹲下身子,摸著土壤。上面蓋著的是新土,恐怕這裡剛經過一番折騰。虧她剛才還以為是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

  啪!一個圓滾滾的小彈珠掉在她身邊兩步處。

  「幫我揀一下吧。」歡快的男聲從頭頂不遠處傳來。

  她抬頭,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坐在樹椏上,手裡拿著彈弓,笑咪咪地看著她。

  「妳是泉妹妹吧。」他從樹上跳下,似乎想起什麼似的單膝跪下,「臣金伯雨參見皇上。」

  「平身。」

  「幾年沒見泉……皇上,沒想到竟變得這麼漂亮。」他長相俊雅,五官英挺,身形與沈南風有幾分相似。穿著一身淺藍圓領長衫,頭戴鑲銀玉翅頂冠,手拿著彈弓,不顯稚氣,反有幾分卓而不凡的風采。

  她回頭,撫摩梅枝,淡淡道:「常太妃倒是時常惦念你。」

  「那泉妹妹呢?」他慢慢移近她,氣息輕噴在她頸後。

  「朕只有三個哥哥。」她回過頭,容色淩厲,「你又是什麼身份?」

  金伯雨嚇了一跳,急忙後退兩步,跪在地上,「臣、臣……」

  明泉平了平氣,適才他的靠近讓她極不舒服,「你還沒有官職吧,那記得稱自己為草、民!朕的臣子,非人人能當的!」

  「草民遵旨。」

  「替朕向常太妃請安,這別開生面的晚宴朕心領了。」她甩袖朝外走,「嚴實,回宮!」
  
  *
  
  當晚,斐旭拎了壺酒來串門子。

  明泉皺眉,「不會又要作詩吧?」

  「皇上若有興致,我也只好塞著耳朵聽了。」斐旭苦著臉道。

  「去!」她搶過酒壺,正要拿起茶杯倒,卻被斐旭奪了回去。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他自懷裡拿出兩個犀角雕龍柄螭龍紋杯,「我好不容易從王家偷出來的白酒,自然要用最適合的器皿,嘖嘖,真香。」

  「這杯子是龍紋的?」她拿起來細看。

  「是蛇。」他斬釘截鐵道。

  她白他一眼,「從藏寶閣裡偷的?」

  「真的是蛇。」他眼睛眨也不眨。

  「朕會好好查查,是誰借了天大的膽子居然把朕的龍紋雕成斐帝師眼裡的蛇紋了……若查到的話,朕要把他們……」

  「我從藏寶閣裡偷的,是龍紋。」斐旭尷尬道。

  明泉把酒壺重新搶過來,倒在杯子裡,一飲而盡,「那這壺酒就當贖罪禮吧。」

  「皇上。」他膽顫心驚地看她又倒了一杯又一杯,「這酒品品即可,不適合買醉。」

  「朕嚐著味道不錯,斐帝師再去弄幾壇來。」她面色潮紅,打著酒嗝道。

  斐旭差點暈倒,「皇上,要不您早點把王越收進宮來吧,這酒都是他家的。」

  砰!明泉把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抄了他家!」

  斐旭張大嘴,好像第一天認識她一樣。

  她猶不解氣,又將兩個犀牛杯砸到地上,「一定要抄家!」

  「皇上、三思。」好半天,他擠出這句話。

  「派帝輕騎去抄,馬上去!阮漢宸!阮漢宸死到哪裡去了!」明泉怒吼!

  「臣沒死,臣在這裡。」阮漢宸從暗處走處。

  斐旭擦擦頭上冒出的冷汗,總覺得他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幽怨。

  「朕命令你去抄……」

  斐旭猛地捂住她嘴巴,「抄金剛經八百遍!」

  阮漢宸面色一僵,兩團熊熊火焰自眼中隨時噴薄而出,「放開皇上!」

  斐旭感到她不安的扭動,心裡更急,暗道自己多事,沒事找她喝什麼酒!沒想到她酒品這麼差,居然一醉就要抄家。

  「放就放。」他嘀咕一聲,小心地放開手。

  「斐旭!」她突然轉頭瞪住他。

  這還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斐旭陪笑道:「臣在。」

  「你死定了!」她一字一頓道。

  阮漢宸不善的目光立刻跟了過來。

  斐旭吞了口口水。不過偷了兩個杯子,應該不太嚴重吧?

  「朕要你……」

  斐旭臉色刷白!

  他不要進宮啊!難道今天就是他當帝師的最後一天?從明天起就要開始過逃亡的生活?

  曾經的姹紫嫣紅頓時失去顏色。

  曾經的萬丈光芒瞬息多雲密佈。

  「朕要你……」她視而不見他灰敗的臉色,喃喃道:「去給朕洗茅房!」

  「啊?!」斐旭臉色一綠。

  「讓你取笑朕!讓你數落朕!」她抓住他的衣領,「馬上去!」

  「我、我……洗茅房?」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帝師大人請!」阮漢宸做了個請的手勢。

  斐旭目光在兩個人臉上轉了轉,然後認命地低下頭。酒可亂性,酒可亂性啊……

  嚴實趁機攙住皇上,往內室走去,「快讓御膳房做醒酒湯。你去端盆熱水,你去倒茶!」

  阮漢宸看嚴實指揮得有條不紊,鬆口氣,正要離開,發現斐旭又鬼鬼祟祟地走回來。

  「斐帝師……」他沉下臉,「你要違抗聖意?!」

  斐旭一臉鬱悶地看著他,「你至少要告訴我,皇宮的茅房在哪裡啊?」

  明泉宮內。嚴實吹熄燈火,輕輕關上門。

  明泉翻了個身。月光自窗櫺射入,隱隱照在她微微上翹的嘴角上。



第九章 廟會

  明泉下朝路過佐政殿就聽到裡面一陣嘈雜。

  「嚴實,去看看什麼事。」

  嚴實機靈地跑過去拉住一個太監,一會就回報道:「回皇上,是幾位大人為了更衣之事與斐帝師有些爭執。」

  「更衣之事……」她納悶重複道。

  「不錯,斐帝師說那地方是他昨天洗淨的,因此誰都不許用。」

  明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聽他胡說,斐帝師若會親自洗馬桶,要朕做什麼都行。」鬧這麼大動靜還不是為了證明他『遵旨』了麼。

  「君無戲言啊,皇上!」斐旭突然站在身後插嘴道。

  「斐帝師好精神啊。」

  斐旭誇張地一鞠到地,「臣斐旭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泉側頭想了想,「慕流星進京了?」典型的有事獻殷勤。

  「皇上神機妙算。」

  「他現在在哪?」

  斐旭眼珠左右晃了晃,小聲道:「皇上是否聽過廟會?」

  「民間的酬神活動?」

  「不錯,在京城每月十五晚上在土地廟附近就有小廟會,攤販雲集,燈火通明,很熱鬧。」

  「哦。」她不冷不熱地應道。

  斐旭再接再厲,「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趣?」

  「難道慕流星在廟會上擺攤?」好歹是正二品的總兵吧,落到如斯田地,傳出去豈非笑掉他國大牙?

  「今晚皇上就知道了。」

  「替朕警告他,若真讓朕看到他在那裡當小販,朕就把他發配給阿修巍巍洗茅房。」

  「皇上對茅房真是情有獨鍾啊。」他有感而發。

  「嗯?」明泉危險地瞇起眼睛。

  「微臣突感不適。咳咳,非常不適,先告退了。」他彎腰拼命咳嗽著往後退著走。

  明泉鼻哼一聲,一本正經地轉過身,嘴角抑不住地上揚。廟會?應該很有趣吧。
  
  *
  
  這個傍晚……分外緩慢。

  「嚴實,現在什麼時辰了?」

  「酉時剛過。」嚴實答道。

  明泉看著外邊天色,心裡又惡狠狠地詛咒了遍斐旭,他該不會在哪個脂粉堆紅羅帳裡睡過頭了吧!

  「你去宮外候著。」

  「是。」嚴實在心底歎了口氣,囑咐其他人看著沙漏。

  「皇上紅光滿面,氣色不錯。」斐旭從外面施施然進來,藍袍白靴,碧簪銀髮,渾身洋溢著清風般的爽利。

  「紅光滿面形容女子……似乎欠妥。」見了他,明泉心情由陰轉晴。

  「微臣形容的是皇上。」

  「朕在你眼中不是女子?」

  「皇上乃是天子,豈能論以凡俗。」

  明泉擱下手中握了許久卻不曾動的筆,興沖沖站起來,「算了,朕懶得與你計較,走吧。」

  「等等。」斐旭愕然地看著她,「皇上準備這樣出去?」

  「朕囑了人等門。」

  「但皇上穿的是龍袍啊。」

  「啊,朕糊塗了,嚴實,快給朕拿件樸素點的衣裳。」

  「不用勞煩嚴公公了,我備下了。」明泉的衣服再樸素也是公主規格,走在街上和出巡差不多。

  「灰色的?」她皺眉。這灰僕僕的顏色連冷宮最年長的宮女也不曾穿過。

  「不錯,所有顏色中屬它最樸素了。」

  明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突然又道:「廟會有賣花的麼?」

  「自然有。」

  「嚴實,去長慶宮宣安蓮,讓他穿最樸素的衣服過來。」

  「是。」嚴實立刻往外跑。

  「等一下。」明泉重複道:「只是宣他過來。」她特別加重了『宣』字的讀音。

  「奴才曉得。」嚴實一溜煙跑出去。

  斐旭將衣服交給她,「請皇上更衣。」

  明泉無奈地接過來,「斐帝師親自挑的衣服,朕一定賞臉。」明天就向全國下道禁令,所有染坊禁止染灰色布料。

  「謝皇上賞臉。」

  明泉假笑著進去。等出來時,安蓮已到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警戒地看著她,比面對貓的老鼠還緊張。

  「安、侍臣……這樣可以嗎?」明泉上下打量他。同樣的灰衫穿在他身上更突出了那張俊美絕倫的面孔和絲綢般順滑的黑髮。

  斐旭笑出聲,「皇上是問安大人妳穿得可不可以?還是問我們安大人的打扮可不可以?」

  明泉回味了下先前的話,的確有歧義,「朕是說……」

  「皇上一定是問安侍臣自己穿得好不好看,」斐旭打斷她的話,「女為悅己者容啊,安大人,皇上畢竟是女子。」

  「你不是說朕是天子,不能論以凡俗嗎?」她邊笑邊狠狠瞪他。

  安蓮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一下,又移開,淡然道:「皇上氣質恬然,很適合。」

  明泉俏臉微紅,不自然地轉頭催促,「斐帝師還不帶路?」

  「臣遵旨。」他曖昧地朝他們眨眨眼,「皇上請,安侍臣請。」順便將想跟上去的小廝拉到身後。為了防止皇上下次再說出『我要你……』這種危險的話,他決定不惜代價撮合兩人。

  出了東昭門,東行十里,便是福隆寺,也是京城最有名的兩個廟會之一。斐旭披著件遮頭蓋臉的大氅,駕著馬車混跡在結伴絡繹的人群中,漸行漸緩。

  明泉將窗簾掀起小角,深吸了口氣,喃喃道:「這就是宮牆外的生活。」花、油、煙、汗臭等在空氣中混合成一股獨特的味道,光聞著,周身就有種暖洋洋的親切。

  「少爺,我想吃糖葫蘆。」安蓮的小廝如意掀起布簾,討好地笑著。

  明泉明顯感到安蓮詢問的目光落到自己臉上,笑道:「今日出遊,無君無臣,只求盡興。」

  「多謝少夫人!」如意吐了吐舌頭縮回頭去。

  明泉雙頰頓時一燙,尷尬地把頭伸到窗外,讓夜風冷靜冷靜。

  「如意自小頑皮,請皇上見諒。」安蓮溫和的嗓音如一灣清水,即使在喧鬧華市,依舊純淨高雅地獨自流淌。

  「說了今天無君無臣,」她嬌嗔著回頭,恍然語氣好似在撒嬌,連忙咳嗽一聲道:「叫我染天吧。」明泉是她的封號,染天是她的字。

  安蓮淺笑道:「好。」

  只聽吁的一聲,馬車停在一家客棧門口。簾布再次被掀開,斐旭別有深意地眨巴著眼,「要不要繞一圈再回來?」

  明泉嘴巴橫拉,「朕……我親自駕著你溜一圈?」

  「不必客氣,染、天、姑娘。」斐旭忍住笑,做了個請的姿勢。

  明泉一個箭步跨出車廂外,推開斐旭伸出攙扶的手,自車上一躍而下,貪婪地望著四周,彷彿要把眼前一切都收入眼底。

  「這家客棧很破。」如意撅起嘴。

  安蓮道:「對面這家的糖葫蘆不錯。」

  如意怪叫一聲,撒腿不見影了。

  「中隱隱於市,慕流星還是有幾分頭腦。」明泉抬頭打量這棟三層高,牆殼斑駁的舊房子。揚在門前的旗幟黑黃難辨,隱約有個歸字。門前兩邊堆著幾堆木柴和石頭,灰塵毛茸茸的一地,靴子踩在上面輕得發不出聲。

  斐旭古怪地看著她,「聽說他是盤纏不夠才屈就在此的。」

  明泉一愣,搖搖頭,「傻人有傻福。」

  客棧的掌櫃站在門裡觀察他們許久,這時才迎上來,「客倌打尖還是住宿?」

  斐旭塞了幾個銅板在他手裡,「來看朋友。」

  「原來是第十公子,這邊請。」掌櫃熱情地彎腰帶路。

  帝師?第十?有意思。明泉負手跟在後頭。

  進了店裡,才發現這時的客人還不少,鬧哄哄的硬把不大的內堂擠了個人山人海。

  有幾個大漢喝得興起,乾脆露了個膀子在衣服外頭,抓起酒罈乾得乒乓作響。多數人都悠閒地翹著小腿,支著胳膊,不時小聲說幾句,然後又大笑開來。

  菜肴燒酒的濃烈氣味像海浪般一襲一襲地湧來。

  「喂,小姑娘,別礙著爺的視線。」一個大漢將光著的膀子朝明泉他們一揮,呷著嘴巴道。

  安蓮與斐旭眉頭同時一皺!

  明泉已笑著拱手,逕自朝靠樓梯最不起眼的空桌走去。斐旭與安蓮緊跟著在她左右坐下。

  「客倌要來點什麼?」店小二迎了上來。

  明泉用食指堵住鼻子,身子稍稍後仰,「你們這裡有什麼?」

  店小二大概也察覺身上汗臭與油煙味太重,所以退了兩步,靠到斐旭身邊才道:「一等饅頭二等牛肉三等花生四等燒酒,客倌頭次來,先得嘗個二鍋頭!客倌下次來,不喝花雕不想走!」

  「四碗大碗茶,一碟花生一碟牛肉。」斐旭嚴肅道:「絕對不要任何和酒有關的東西。」

  店小二張口還想說什麼,斐旭已推著他朝廚房走,「記得,酒釀丸子也拿遠點。」

  明泉無辜地看著他:「朕很想嘗嘗民間的酒呢。」

  「這世上只有月下酌才能稱之為酒。」他的表情很真摯。

  「是麼,可朕更喜歡斐帝師上次帶來的燒酒。」

  斐旭朝安蓮眨眼,「染天姑娘很喜歡王越家的燒酒呢。」

  桌下,明泉狠狠踩了他一腳!

  「獨醉無味,興起酒友。」安蓮清雅一笑,頓時吸引店內一眾目光。

  斐旭的銀髮雖藏在大氅裡,但清俊的容顏卻是藏不住的。一桌三人,男俊女秀,引得旁人目光留連不已。

  「少爺,少夫人。」如意蹦蹦跳跳地拿著四串糖葫蘆跑進來,「你們嘗嘗,很好吃的!」

  「坐下吧。」明泉指著對面的座位。

  「客倌,四碗大碗茶……一碟牛肉……一碟花生……還有什麼需要的?」店小二把東西端到桌子上,抱著托盤退到一邊陪笑臉。

  斐旭塞了兩個銅板給他,「先這麼著,不夠再點。」

  「好咧……」店小兒喜滋滋地拿著賞錢跑到其他桌去了。

  如意端起碗喝了一口,趕緊呸了一聲,「真難喝。」他的聲音有些尖銳,明泉立刻感到四周幾道目光從好奇變得不善。

  「如意。」安蓮輕喚了一聲。

  如意知錯地低下頭去。

  明泉把花生和牛肉各夾了一樣在嘴裡,嘗了嘗,放下筷子,「既然該吃的都吃了,我們還是先去看看那位朋友吧。」她起身上樓。

  如意可憐兮兮地看著安蓮。安蓮淡著臉沒說話,和斐旭一起跟著上樓。眾人追隨的目光直到他們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才意猶未盡的收回。

  他們到了二樓,發現明泉正歪在樓梯口等著,身邊還站著阮漢宸。

  「阮大人真是神出鬼沒,陰魂不散啊。」斐旭皮笑肉不笑地嗆聲。

  阮漢宸連眼皮都沒抬。

  「由他護著你們去廟會朕也放心些。」她對安蓮道。

  如意臉上頓時撥雲見日。

  安蓮淡然一笑,「謝染天姑娘。」

  「謝染天?」明泉噗哧一笑,「這個姓氏也很別致。」

  「現在可以去看朋友了吧?」斐旭插嘴道。

  「帶路。」明泉對著他板起臉。

  阮漢宸木然地看著安蓮,「安大人想去哪裡?」

  「隨便走走吧。」
  
  *
  
  「妳就是皇上?」

  明泉推開門,一張白嫩的娃娃臉倏地湊在她鼻尖,四眼對視。

  她不著痕跡地退後半步,「你就是慕流星?」

  他嘖嘖地繞著她走了一圈,歎道:「原來公主真的很漂亮。」

  明泉莫名其妙地看向斐旭。

  後者咳嗽一聲,「他很喜歡聽說書。」見她還沒明白,又解釋道:「故事裡的公主都很漂亮。」

  明泉回頭,把慕流星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許久,道:「你真的是雍州總兵慕流星?」

  慕流星睜著圓滾滾的大眼,乖巧地點點頭。

  「記得提醒朕明天把范拙從吏部尚書的位置上剝下來。」明泉忿忿道。吏部每年怎麼做考績的?一個姜有故這樣的吏部侍郎也就罷了,現在又多了一個活寶似的雍州總兵。

  「范老頭人很好啊。」慕流星疑惑地眨著眼睛,「前年回京述職,他還要把女兒嫁給我呢。」

  明泉低聲對斐旭道:「今晚就辦。」

  「范尚書為官多年,素無劣跡,皇上無緣無故一夕罷黜,怕會寒了天下青紫們的心啊。」斐旭找了把椅子坐下。

  她其實也就說說氣話,范拙在朝中聲勢雖比不上安、連兩黨,到底也有幾分底蘊。動他也非朝夕可定之事,何況她的理由委實有些可笑。

  「罷了。」她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你先說說和阿修巍巍的事。」

  慕流星一拍桌子,怒道:「他是個狗屁混蛋!下賤!人渣!」

  「流星。」斐旭警告地瞪他一眼。

  「本來就是!沐可安娜原本是魯卡皮的未婚妻,可他居然找人活活打死了魯卡皮,還把沐可安娜強搶去!」慕流星雙目赤紅,隨時噴出火來,「還對她做禽獸不如的事情!他、他……」

  「他和魯卡皮交情不錯。」斐旭在一邊解說。

  「所以在婚禮上搶了阿修巍巍的新娘?」明泉抱胸睨著他。

  「我沒有!」慕流星激動地跳起來,「雖然我是去了他的婚禮,可是我根本沒見到沐可安娜!一切都是他設的陷阱!」

  明泉想了想,道:「沐可安娜什麼來歷?」阿修巍巍這個人她雖然沒見過,但能被稱為阿修西達的繼承人肯定不會因為感情就失去理智,得罪手握兵權的一州總兵。除非有更大的好處。

  斐旭朝她讚賞一笑,「是雍州總督紀鄹與狄族女子的私生女。」

  「未得禮部核批,大宣四品以上官員不得與他族通婚,可有此律?」纖細的手指敲了敲茶几。

  「有。」斐旭道:「但榮錦三年,他因元配早殤,膝下猶虛,所以遞了述罪摺子,懇求沐可安娜入紀家族譜。先皇罰了他半年俸祿,准了。」

  「哦。紀鄹的背景呢?」

  「紀鄹進士二甲傳臚出身。」斐旭頓了下,緩緩道:「是高陽王的表娘舅。」

  「子修哥哥的表娘舅?」明泉點了點頭,「如此,朕明白了。慕流星,明天你就去刑部投案。」

  慕流星急問:「那沐可安娜呢?」

  「清官難斷家務事。沐可安娜的婚事自有她父親做主,你還是擔心自己吧。」

  「我不!」慕流星氣衝衝地死瞪她,「妳不救沐可安娜,我自己去!」

  「慕流星,最好記住你的身份!」明泉也動了氣,「順便也記住朕的身份!」

  「皇上!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皇上身為天下人父母,難道要袖手旁觀嗎?」

  「正因為朕是天下人父母,所以更要考慮到天下人的利益!沐可安娜無論如何已算阿修巍巍的新娘,難道要朕置天下安危於不顧,為她一人與整個狄族為敵,點燃兩國戰火,禍延無辜百姓不成!」

  慕流星嘴唇劇烈抽動著,注視她的眼眸從明亮轉為黯淡。

  似乎連空氣都感染了他的憂傷與憤怒,凝結而沉重。

  斐旭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流星,你該學著長大。」

  「用朋友的鮮血嗎?」他猛地甩開他的手,聲嘶力竭地吶喊:「我不接受!」

  明泉眼睜睜地看著他甩門而去,鬱悶道:「他……居然敢甩朕的門?」

  「是客棧的門,皇上。」斐旭下意識幫慕流星解釋。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考慮在刑法中加一條不得甩門,以正我大宣禮儀之邦之美名。」

  「皇上不如下令大宣境內從此廢除門而改用窗。」

  「取笑朕?斐帝師不怕朕拿慕流星開刀?」

  「皇上是名君。」

  「也是女子。」她認真地說:「度量有點狹小的女子。」

  「我會勸他流亡別國。」

  「你對他的關心非同尋常哦。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刻意討好……朕曾以為這樣的詞永遠不會用在你身上。不過這幾天為了慕流星,斐帝師破戒甚多。」

  「世事難料,誰能保證永遠。」

  明泉步步進逼,「朕是在好奇原因呢,斐、帝、師。」

  斐旭露齒一笑,「因為他是我的弟弟……親弟弟。」

  「好理由。不過他明天還是得去刑部。」她臉上雲淡風清,心下卻是暗潮洶湧,慕流星居然是斐旭的親弟弟?!世事還真是難料。事情也更加棘手了,慕流星看來是非保不可!

  「皇上胸有成竹?」

  「走一步,看一步。」面對他的認真,她說得沒心沒肺。

  從客棧出來,明泉見到安蓮和阮漢宸都沒走遠,只是站在人群中,無聊地看著往來行人。

  「我今晚要在這裡住下。」她突然道。

  斐旭一愣,「妳明天上……上學怎麼辦?」難道她要罷朝?

  「上學?」明泉莞爾道:「明天是休學日。」大宣每月上、中、下旬最後一天都可休朝一天。

  「我怕主母擔心。」皇上出宮非同小可,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就算他貴為帝師,也很難保住腦袋。

  「放心,只要有朕一天,就有帝師的一天。」她輕輕拋下這句話,朝安蓮他們走去。

  斐旭眉頭輕皺一下,目光深邃如潭淵,最後輕歎了口氣,轉身回客棧打點住宿事宜。

  阮漢宸見明泉過來,精神立即一振。

  「今晚不回去了,我們好好逛逛。」她興致頗高。

  如意開心地跳起來,「不用回去嗎?太好了!」剛才安蓮和阮漢宸都不肯離開客棧視線範圍外,可把他憋壞了。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他可不想什麼都沒玩都就回那個豪華的牢房裡去。

  看著他開心無偽的笑靨,明泉也一掃適才鬱悶,跟在阮漢宸身後,慢慢融入人潮洶湧的方向。

  明泉平日見慣了好東西,因此只是遠遠地看幾眼攤上的東西,偶有幾件別致的,也只看看就放下了。倒是如意,一個勁地掏錢往懷裡塞,嘴裡還不停念叨著這個送給誰那個送給誰。

  安蓮與阮漢宸一前一後地護著明泉,不時撥開不小心擠過來的行人。

  「那裡在幹什麼?」她看到一道細火自人群中噴了出來。

  「我知道,是雜耍藝人在噴火!」如意興奮地鑽進人群,三四下就不見了。

  明泉也興致盎然地擦著手掌,「過去看看。」

  阮漢宸朝暗處打了幾個眼色,周圍立刻有幾個人又站了過來,不著痕跡地將她和安蓮圈在中心。

  明泉才剛走到雜耍圍觀人群的週邊,左邊就響起一陣騷動。她轉頭,正巧見到一撥人浪踉蹌著朝她摔過來。

  阮漢宸一閃身擋在她身前,安蓮也將她護到身側。

  「怎麼回事?」她踮腳,自阮漢宸肩上看去。暗中保護她的侍衛已將衝過來的人擋在前面,另外有群人正揮著拳頭衝過來。

  「哈,是地痞們打架呢。」如意不知何時又轉了回來,饒有興致地想鑽到前面去,卻被阮漢宸擋了下來。

  四周人群開始無聲息地散去,稀薄的空氣頓時又充盈起來。

  「京城常有這種事?」明泉皺眉。竟公然在天子腳下鬥毆,簡直視王法於無物。

  安蓮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輕聲道:「水至清則無魚。」

  明泉低頭把他的話來回品了兩遍,再抬頭,場上又發生了變化。

  那兩幫人似乎也察覺到明泉身遭的侍衛,互相使著眼色,朝他們走來。

  「這位兄弟,哪條道上的?」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朝阮漢宸拱了拱手。

  「路過的閒人。」阮漢宸對這種江湖味濃厚的對話極不適應,硬邦邦地回道。

  「那是兄弟擋你們的道了?」漢子口氣不善。

  「天下人走天下道,只有先走後走,哪有誰擋誰的。」斐旭爽朗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個全身裹在大氅裡的男子已佇立在三隊人馬中間。

  「這兄弟說話有意思。」漢子又朝他一拱手,「兄弟我是萬馬幫的鐵老三,今兒個收拾幾個不開眼的雜碎,要是哪裡礙著各位,還請包涵!」

  明泉見他長相雖不敢恭維,說話還有點分寸,對他不禁生出幾分好感。

  「鐵老三,你一個人自說自唱倒唱得好聽,不過好像忘了姑奶奶我還在這兒呢!」一個三十幾歲徐娘半老的婦人自另一幫人馬中越出,玲瓏有致的身材緊貼著棗紅衣裙,讓在場眾人大飽眼福。

  「妳不出聲老子還真忘了妳這號人!不過郭四娘,妳不在白老二的床上翹屁股,來這裡吹什麼風啊!難道白老二那個病秧子滿足不了妳?」鐵老三的污言穢語立刻引得那幫子人大笑不已。

  明泉眉頭一皺,對他的印象立刻降到谷底。

  郭四娘氣得渾身一顫,「鐵老三你欺人太甚!姑奶奶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

  「來啊!老子怕妳不成!就怕妳打不過老子就拿屁股來套老子的棍子!」鐵老三一邊笑一邊把她從上到下看了個遍,似乎用眼睛把她脫了個光!

  「你、你……」郭四娘猛地從腰際抽出根鞭子,在空中一甩,卻又巧妙地避過了眾人,「姑奶奶要你今天有來無回!」

  「只要死在你肚皮上,無回就無回!」鐵老三張狂大笑。

  「鐵老三,你今天的話似乎太多了。」尖尖細細的聲音似乎是有氣無力地飄在空中,隨時都會被風驅散,但又確實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明泉自兩幫人的吵罵聲中一醒,發現四周除了他們三幫人馬外,趕廟會的百姓早就走得精光,剩下那些不死心想賺一筆的小攤販也搬得很遠。

  「我們也回去吧。」明泉壓低嗓音道。

  阮漢宸戒備地退到她身邊。斐旭留在原地,未動。侍衛們慢慢收攏隊型,將她緊緊包在中央。

  「小姑娘身邊的人身手都不錯啊。」虛弱的聲音再度響起,似乎又近了點。

  「白老二,少裝神弄鬼,老子今天敢動郭婊子,就不怕你來!」鐵老三朝空中吼了一句。

  阮漢宸突然看向福隆寺的方向。一頂轎子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他們衝過來。

  明泉注意到鐵老三的臉色立刻變了,而郭四娘卻是種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矛盾表情。

  正當所有人以為轎子要撞上他們的時候,卻硬生生停住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侏儒從轎子後面轉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鐵老三結巴道:「老二,你剛去過福隆寺?」

  「是啊,大哥還托我向你問好呢。」風吹轎簾,動靜間彷彿一個灰衣男子坐在裡面。

  鐵老三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道:「老二,看在我們兄弟一場!你就原諒弟弟我吧!」他反手劈哩啪啦給了自己十幾個耳光,「都怪我鬼迷心竅,老大說你挑了萬馬幫的幾處據點,我竟問也不問就信了!我後來知道錯了,可惜老大他抓了我婆娘威脅我!我是真的沒辦法啊!老二,你有沒有看到我那婆娘,她怎麼樣?沒事吧?」

  「她不是在你親手把她送到老大床上的時候,就咬舌自殺了嗎?」白老二幽幽道。

  鐵老三臉色劇變,「老二,你千萬別聽老大亂說!我怎麼可能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我不是聽說的,我是看見的。」白老二喉嚨發出沉沉的笑聲,「因為那時候,我就站在窗外。親眼看你把她的衣服剝光,把她推到老大下面。看老大在她身上發洩獸欲,看你站在旁邊不住的淫笑……你當時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四娘?」

  「沒有!那全是老大逼我的!我也不想的!」鐵老三發瘋似的大叫。

  「你的老婆就是我們的五妹啊,沒想到你居然也下得了手。我記得小時候,你可是最疼她的。」白老二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有次老大打五妹,你還衝過去挨了不少拳頭呢。」

  「不是我幹的,我沒有!是老大,沒錯,都是老大!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鐵老三的神智似乎陷入某種瘋狂。

  一隻枯瘦的手從轎子裡慢慢伸出,緊接著是頭,最後是身子。

  他站直的時候,比轎子還高出一個半頭,消瘦的身軀彷彿隨時都會被風颳走。他的臉很白,不是安蓮的光澤豐潤,而是一種病態的蒼青,細長的眼睛深凹在眼窩裡,嘴唇薄得像兩條線。

  明泉即使站在安蓮和阮漢宸中間,依舊覺得一股寒氣逼了過來。

  「老三。」白老二悲憫地彎下身子,手輕輕覆在他頭上。

  鐵老三身子一震,隨即抓狂似的咬著自己的手臂,「都是我、都是我!是我害死小五的,是我害死小五的!」

  白老二摸著他的頭,「你是該向她道歉的。」乾瘦的手突地用力一轉,幾條青筋立刻爆了出來。

  鐵老三兩眼一凸,頭軟軟地垂了下去。

  「你……」郭四娘上前一步,剛好看到鐵老三抓在手裡死也沒放的銀針。

  「四娘,我們無路可退了。」白老二吃力地站起身,接過侏儒遞來的巾帕,在手上輕輕地擦著。

  郭四娘低下頭,看著鐵老三的屍體,不發一言。

  「各位有沒有興趣和在下喝一杯茶呢?」白老二轉向他們,眼睛卻看著明泉。

  斐旭搖頭,「不行。」

  郭四娘抬起頭,怒氣似乎隨時能從眼睛裡噴射出來。

  「怎麼也得多喝幾杯。」斐旭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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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1:3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05 AM 編輯

第十章 開刀

  街邊還有幾個支起的空棚子,白老二縮著腦袋鑽了進去。他似乎很怕冷,郭四娘從幾個手下那裡剝了幾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萬馬幫眾平靜地抬起鐵老三的屍體,然後朝白老二的方向恭敬地磕了幾個頭,快步離去。

  明泉被他們的舉動搞得糊塗不已。按道理說,他們不應該為自己的老大報仇才對嗎?

  郭四娘的手下和白老二的兩個侏儒都留在棚子外面圍成個圈子,讓外面的人難以窺視。大內侍衛在阮漢宸的示意下再次隱身不遠處。

  「你們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我?」白老二從爐灶邊的架子上找出一個茶壺。大約主人走得急,裡面還有半溫的茶水。他拎著茶壺替自己倒了碗水,但手在半空抖得厲害,一半的水都濺到了桌上。

  斐旭搖搖頭,「我們只是來喝茶的。」

  白老二薄如刀鋒的嘴唇往上掀了掀,似是在笑,「可是我卻有事想請你們幫忙。」

  斐旭接過茶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喘過口氣道:「我們很少做虧本買賣。」

  白老二的嘴角又掀起來了,笑聲從胸腔低沉的發出,「年輕人,有意思。」

  阮漢宸護著明泉和安蓮坐在另一桌,郭四娘任陪客,不過她的目光從未自白老二身上移開。

  「你們在歸來客棧的時候被人盯上了。」白老二接過茶壺,也學著他喝了一口,咳嗽數聲道:「他們似乎把你們當成初到京城的冤大頭了。」

  「那白先生呢?」

  白老二放下茶壺,手指分別在斐旭、阮漢宸、安蓮的方向頓了下,「你、你、你,若分開見到你們三人,也許我還不會懷疑,而現下,卻可以肯定她的身份了。」手指最終停在明泉前。

  阮漢宸肌肉一繃。

  郭四娘朝明泉投去好奇的一瞥。

  「二十年前,京城突然來了五個武功高強的高手,各自開幫創派。歐陽老大的神風旗,白老二的拳頭,鐵老三的萬馬幫,郭四娘的紅纓會,小五的天下有家。對外,卻統稱為五分熱血堂。」斐旭慢條斯理道:「五人同心,其力斷金,雖然他們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卻沒人敢惹他們,因為除非能同時殺死五個人,不然他這輩子都將在隨時死亡的陰影下度過餘生。」

  瓷器碎裂聲。

  卻是郭四娘硬生生將碗抓破了。

  「你錯了。」白老二苦笑一聲,「這世界上能殺他們的人還有很多。」

  明泉等人已被他們的故事吸引,屏息等他接下去。

  白老二也不負眾望,繼續道:「至少當時,他們五個人加起來,都接不住羅鏡的一招。」

  明泉見阮漢宸和斐旭臉色同時一變,問道:「羅鏡是誰?」

  「當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阮漢宸悠然神往。

  「可以你現在的武功,就算羅鏡也不能在百招內讓你落下風。」斐旭道。

  白老二點頭,「不錯,不但不會落下風,百招內我甚至可以穩占上風!」

  比天下第一高手還厲害的人叫什麼?叫新天下第一高手……明泉腦中生出這個奇怪想法。

  「那次的潰敗讓我不顧一切地離開京城,拋棄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去尋找所謂的絕世高手。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

  「你找到的是……噬魔吳霜?」

  白老二訝異地看他,「不愧是帝師,果然學識淵博。」

  郭四娘一驚,若有所思地看著明泉。

  斐旭古怪地笑道:「你是不是告訴他為什麼要學武功?」

  「是。」

  「你是不是在他面前說了很多羅鏡的壞話。」

  白老二臉頰微紅,遲疑了下道:「不錯。」

  「怪不得。」斐旭搖頭,「怪不得他會傳你容易走火入魔的噬心術。」

  郭四娘拍桌而起,「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江湖鮮有人知,不巧我就是其中一個。」斐旭同情地看著白老二,「其實,羅鏡和吳霜是一對戀人。」

  白老二臉色驟變。

  郭四娘失聲喊道:「什麼?!」

  白老二呆了半晌,突叫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每次他說羅鏡的壞話後,師父就會讓他變本加厲練功。原來不是督促他早日打敗羅鏡,而是在懲罰他侮辱他的情人。

  「那你有沒有辦法救……?」郭四娘眼中燃起了一線希望。

  「沒有。」斐旭聳肩,「噬心術是傷己一千,殲敵五百的賠本武功,已經很久沒有人學了。」

  白老二慢慢平靜下來,「也許這就是天意。」

  郭四娘頹然跌在凳子上,兩眼麻木地望著桌上瓷碗碎片,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四娘。」白老二輕喚她一聲,歎了口氣,「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自從我學藝歸來後,和老大老三的關係日趨惡劣,只有四娘站在我這邊。現在老三已死,我和老大正面交鋒的日子只怕不遠了。若我們死後,剩四娘一人,我擔心昔日仇家都會找上門來,所以……」

  「江湖中事,我們不便插手。」阮漢宸插口道。

  「我會勸她歸隱,只希望能尋求一處托庇罷了。」白老二眼睛緊盯斐旭。

  輸了一次就千方百計要贏回來的男子,該有一顆多麼高傲的自尊心。但此刻,他卻為了一個女人懇求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明泉覺得心裡似乎有一塊地方軟了下來,「若她願意,我可以派人護送她去北邊邊境。」

  馮穎進宮後,鎮北國公府的人應該會看在她的面子上,給郭四娘一片淨土。

  白老二眉頭一舒,感激道:「謝了。」

  斐旭伸了個懶腰,「說著說著,天色也不早了,該回去了。」

  白老二含笑抱拳,「無論生死,這份情我都會記得。」

  若她沒做到,他豈非做鬼也不放過她?明泉覺得自己好像背了個大麻煩。

  阮漢宸走到門外突然回頭,「你後來有沒有找到羅鏡?」

  白老二悵然歎氣,「沒有。百招之後,我必輸無疑。」
  
  *
  
  回到客棧,掌櫃正愁眉苦臉地蹲在門口等他們。

  斐旭好奇道:「不會客滿要趕我們出去吧?」現在京城客棧都住滿了赴京趕考的學子,這時候被趕出去,很難找到地方住了。

  掌櫃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是白二爺有東西交給你們。」

  什麼東西讓他這麼驚慌失措,眼巴巴地等在門口?明泉他們好奇地走進去,見大堂中央橫七豎八地捆著一群大漢,正是今晚客棧裡幾個光膀子的漢子。

  「這大概就是當我們冤大頭的傢伙了。」明泉有趣地看著他們在地上不安扭動。

  如意剛才憋了一路,現在正好送上幾腳解解氣,「踢死你們這群不長眼的雜胚!」

  掌櫃陪笑道:「不知道客倌想把他們怎麼辦?」丟了扔了賣了都好,就是別放在這裡妨礙他們做生意啊。

  「送官吧。」明泉打了個哈欠。

  店小二收到斐旭的眼色,立刻識相地在前面帶路,「姑娘這邊請。」

  等明泉走遠了,斐旭對阮漢宸說:「放了吧。」

  「你又想抗命?」

  「出門在外,動靜越小越好。」斐旭私心想讓皇上出宮過夜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阮漢宸想了想,看向安蓮。怎麼看曾是右相的安蓮都比不按牌理出牌的帝師可靠。

  安蓮微笑頷首。

  託福於白老二的清掃,明泉等人一睡至天明。

  簡單洗漱後,她趴在客棧二樓雅座的欄杆上有趣地看著樓下的喧鬧。魚肚白般的清晨將曦光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忙,彼此擦肩而過。貨郎們挑著扁擔四下尋找人多的地方。

  客棧對面有家攤販正在擺弄早點,見有客人坐下便捧上暖烘烘的熱湯,偶爾目光相觸,便咧嘴一笑,彷彿多年老友。

  她瞧得興起,轉身跑到樓下。剛巧安蓮從樓上下來,清朗的眼眸找不出一絲初早的朦朧。

  「走,陪我用早膳。」她大步走到攤子上坐下。

  攤主立刻捧了碗熱湯放在她面前,氤氳的白煙將她周身都熏得暖洋洋的。

  安蓮坐到她右側,面朝著街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連路上行人經過時都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不一會兒,這攤上的生意便熱鬧起來。

  明泉要了兩個大餅,兩根油條,兩碗豆漿,正好奇地學別人將油條裹在大餅裡,嘗了一口,「好吃!」她朝攤主翹起大拇指。

  攤主憨厚地笑笑,又趕緊給下一個客人端去熱湯。

  「返璞歸真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她滿足地喝了一大口豆漿。

  安蓮將油條掰成幾塊,然後放在她碗裡。

  「這樣能吃嗎?」她懷疑地看著豆漿上漂浮的油膩。

  安蓮拿起筷子,從她碗裡夾了一塊油條放進嘴巴,然後鼓勵地笑笑,「我以前見府裡的人吃過,還不錯。」

  明泉將信將疑地吃了一口,眼睛頓時一亮,朝攤主喊道:「再來兩根油條,一碗豆漿。要快哦!」

  攤子裡的客人都發出善意的笑聲。

  「好咧!」攤主歡快地答應著。

  她三兩口把油條塞到嘴巴裡,一臉滿足地咀嚼著。安蓮幫她把大餅也撕碎了放進豆漿裡。

  「兩位應該就是白二爺的客人吧。」一柄扇子輕輕在他們的桌子上一敲。

  明泉不悅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二十左右的頎長青年,尖尖的瓜子臉,漂亮的單鳳眼,雖比不上安蓮的傾國傾城,卻已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連杯茶都沒喝上呢,算什麼客人。心裡如是想,明泉嘴上卻道:「不錯,有何見教?」

  「沒什麼,只是見到兩位這般神仙人物,心生仰慕,厚著臉皮來結識一番罷了。」青年自說自話地坐了下來,「在下歐陽成器,不知兩位高姓大名?」

  「歐陽成器?」這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明泉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張三角眼,大鼻頭的臉孔,「歐陽御史的長公子歐陽成器?!」

  歐陽成器受寵若驚地點頭,「姑娘認識我?」

  她瞪著眼前這張花容月貌,冷冷道:「不認識。」若不是出宮,她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將畫像上長得不堪入目的歐陽成器與眼前這個翩翩公子聯繫在一起。

  歐陽成器試探道:「姑娘似乎對我有些誤會?」

  「初次見面,從何誤會起呢?」明泉笑問。

  「說得也是。」他眼中卻猶是懷疑,「兩位第一次來京城?」

  「不錯,想看看天子腳下冠蓋滿京華的京城,也好開開眼界。」她接過攤主遞來的豆漿油條,旁若無人地大吃起來。

  「可惜我也是今年才隨父來京,不然真想一盡地主之誼。」歐陽成器的父親原是外放總督,榮錦十二年五月才由吏部考績擢升回京任御史。「不過聽兩位口音,卻比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還正宗呢。」

  「我們家鄉平滬。」安蓮道。平滬位於京城南三百里,口音相差無幾。

  歐陽成器從小對容貌自視甚高,見了安蓮才知何謂人外有人,不無嫉妒道:「這位公子容貌俊秀乃我生平僅見,今日有幸相交,實屬大幸。」

  「我吃飽了。」明泉拍拍袖子站起身,「歐陽公子的結識不如到此為止?」

  歐陽成器心中氣悶,從小到大,他第一次遇到女子不將他放在眼裡,「姑娘還未告知芳名?」

  明泉挽起安蓮的手臂,「問我夫君啊。」

  歐陽成器一愣,尷尬道:「原來是賢伉儷……」怪不得明泉從頭到尾對他態度冷淡,心中釋然。

  「歐陽公子有話不如直說。」安蓮抬眸見斐旭已將馬車準備好,正在客棧門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發笑。如意幾次想衝過來,都被他拉住了。

  「在下有位叔父,姓歐陽名季川,想要見見各位。」他不再拐彎抹角套交情,直截了當道。

  明泉和安蓮對視一眼,「你的叔父就是歐陽老大?」

  他一來就稱他們為白二爺的朋友,明顯是認識白二爺。而歐陽老大是唯一一個姓歐陽且與白老二關係密切的人。

  「正是。」

  明泉「哦」了一聲,然後冷冷道:「沒空。」

  安蓮向如意招了招手。如意立刻如脫韁野馬般衝了過來,「喂,多少錢?」

  「三個銅板。」攤主笑著接過錢,朝他們道:「有空常來啊。」

  斐旭這才知道如意拼命跑過去的原因,不禁摸了摸鼻子。差點忘記以那兩位的身份都不可能有出門自己帶錢的習慣。

  歐陽成器見他們要走,下意識地伸手臂一攔。

  明泉急停步,看他的目光更寒幾分,「歐陽公子還有事?」

  歐陽成器明顯感到四周襲來無數敵意,馬上放下手臂道:「我只是想請姑娘再考慮考慮,我叔父會在福隆寺恭候大駕。」看出他們身份不凡,他說話更為客氣。

  「寺廟乃清淨地,沾染太多俗氣佛祖會不高興的。」明泉開玩笑地扔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向斐旭他們。

  斐旭掀起簾布扶她進去,小聲抱怨道:「有好吃的也不叫我。」

  阮漢宸輕聲道:「斐帝師不是看著皇上和安大人出去的嗎?」聲音控制得剛好夠明泉和安蓮聽到。

  斐旭厚臉皮道:「桌子太小,我怕坐不下啊。」

  「慕流星應該到刑部了吧。」明泉迸出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斐旭識相地閉上嘴巴。

  *  
  
  明泉前腳踏進乾坤殿,嚴實後腳稟報刑部侍郎盧睿山求見。

  「宣。」多半是為慕流星的事情,想不到他動作挺快。

  盧睿山是個五十幾歲的小老頭,風評一般,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

  「臣刑部侍郎盧睿山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聽聞前幾日盧卿身體欠安,如今可好些了?」明泉手裡翻著今日上奏的摺子,雖是休朝日,但奏摺還是照常呈遞。

  「謝皇上關心,微臣已無大礙。」其實盧睿山在心裡對這個女皇帝還是頗有微詞的,畢竟江山大事全由一個養在深宮的女子做主,對天下男子來說,不啻有些諷刺。

  「卿有何事啟奏?」

  盧睿山從袖子裡拿出個奏摺,雙手高舉過頭,「今早雍州總兵慕流星來刑部投案,其中詳情,臣已記錄在奏摺裡,請皇上過目。」

  嚴實接過他的摺子遞給明泉。

  她隨意地流覽幾眼,發現其中還有雍州總督和守備的上告,「雍州守備如今何在?」

  「在驛站。」

  「未得宣詔,地方官私自上京該當何罪?」

  盧睿山道:「張康泰手中有高陽王手書。」在他心目中,對同是嫡親皇室出身的尚清更有好感。

  「因此張康泰不但無罪反而有功,是不是?」明泉問道。

  盧睿山雖覺得不對,卻又不想承認,只僵著臉不說話。

  「朕問你,為何每朝每代每個皇帝都會開設刑部?」

  「遵以法典,修以德行,正天下歪風……」

  「你錯了。」明泉搖頭,「刑部淺顯的說,就是判罰一切違背法典之人事。而法典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維護皇權!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為的也是讓天下運於帝王之股掌,讓帝王高枕無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惟有國泰民安,朕的皇位才能坐安穩。民若告官,需受鐵火之刑,為何?為的是讓官淩駕於百姓之上,為的是讓百姓安分守己。若民間有未經官府登記的自營團體超過一千人就必須剿滅,為何?為的是防止謀逆!現在由你來告訴朕,為何地方官未得宣詔不得私自進京?」

  「臣、臣……」盧睿山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從未想過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帝竟有如此犀利的口才。

  明泉喝了口茶,心中冷笑不已。盧睿山以為她真是任人愚弄的軟柿子麼?她對連鐫久和顏悅色是因為動不了他,那隻老狐狸過於狡猾,抓不到把柄。她對楊煥之聽之任之,是因為他雖言語失當,但心卻是向著她,向著朝廷的。

  若他以為他也能爬到她頭上撒野的話,她會讓他得到一個永生難忘的結果。

  「張康泰的事朕先不提,且說慕流星,依卿之見,該如何處置?」她稍稍對他鬆了鬆。

  「依臣之見,現應將知情之人召入京城,畢竟事關重大,涉及兩過邦交。」他舔了舔嘴唇,「其實張康泰就是知情之人。」

  還不死心麼?明泉手指在桌上一頓,心中已起殺機。

  她知道朝中對她當皇帝的不滿呼聲從未止息,不過是經過平安之亂後,由明轉暗了。盧睿山在他們中間的官位不高不低,殺了正好敲醒那些冥頑不靈的腦袋,讓他們意識到誰才是這片江山的主宰。

  但另一方面,她又怕弄巧成拙,畢竟平安之亂的餘波未過,只怕這一動又牽扯出更大的風波來。

  「盧卿。」她歎了口氣,眼中滿是惋惜,「朕今日之話,你回去好好想想,等想通了,再回來吧。」盧睿山既然將尚清手書看得和聖旨一樣重要,她自然不能將慕流星的案子交到他手裡。

  盧睿山渾身一震。似乎沒想到一向心慈手軟的皇上居然會罷他的官,若他知道自己其實已從鬼門關裡轉了一趟,恐怕會更震驚。

  「臣遵旨。」他緩緩將頂上官帽雙手捧起,放在地上,然後轉身拂袖而去。

  明泉看著他決然的背影雙手握成拳頭,居然背對皇帝而去,實在囂張至極。

  她想了想道:「擢沈南風為刑部侍郎,全權審理慕流星此案!」

  嚴實垂頭應道:「遵旨!」

  即使不理朝政,他也能隱約感覺到這位女皇帝似乎忍不住要開始反擊了。

  明泉拿起奏章,正準備繼續批閱,胃裡卻一陣翻絞,噁心的感覺直衝喉嚨,「嘔……」她頭一歪,吐出一堆穢物。
嚴實臉色大變,一邊遞茶水,一邊朝外嚷道:「快宣御醫!」

  「皇上大概是空腹食用油膩物,才會感到噁心。讓臣開兩副止吐的中藥調理一下就好了。」御醫猶豫了下,又道,「皇上自上次暈厥後,過度勞累的身體一直未能恢復,因此還請皇上事事寬心,切莫太過操勞。」

  明泉躺在軟榻上擺手,「朕省得。」

  「微臣告退。」御醫走到外屋開方子去了。

  嚴實低聲道:「回皇上,常太妃、徐太妃、馬太妃、古太妃求見。」

  四大太妃都到齊了,上次昏倒也沒來這麼勤。明泉扶著腦袋,「說朕睡了。」自從金伯雨出現後,她和常太妃的關係就處於冷戰狀態。常太妃不再燉補品給她,她也再未進清惠宮一步。

  也難怪,常太妃與她表面上親如母女,她上次的作為的確是給她一個大大的難堪,淪為後宮笑柄。不過常太妃似乎忘了,在後宮這種地方,連親生母女都可以互相陷害,更何況她們還不是親生母女。

  她自小就知道常太妃對她一切的好都是為了討好父皇,只是那時的她也急需一個能時刻關心她、照顧她的臂膀遮去後宮風雨。憑心而論,她們更像戰友,而非母女。只是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表面上和諧的關係,卻終究因一個外人打破了平衡。

  「是。」嚴實將內室與外室之間的簾子放下,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明泉躺在榻上將朝中各事想了一會,便覺得睏意漸濃,慢慢睡了過去。

  不知躺了多久,她被門外咚的一聲驚醒,沙啞著聲音問道:「什麼事?」

  嚴實小跑著進來,「是一個輪班的小太監睡著時撞到了門,奴才已讓他領罰去了。」

  明泉點點頭,「什麼時辰了?」

  「未時三刻。」

  「嗯,該起了。」

  嚴實急忙喚人伺候洗漱,自己跑到外面搬了個花樣精緻的碧綠小甕進來,「皇上,剛才安侍臣大人來過,留了甕新醃梅子給您,說是能止吐。」

  明泉臉色頓時多幾分喜色,「擱到床頭吧,朕吃著也方便些。」她想了想又道:「他還說什麼沒有?」

  嚴實道:「安侍臣大人只說了梅子能止吐。」

  「以後叫安大人即可,不用加侍臣二字了。」她穿戴整齊,朝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急急跑回來,「他只說了能止吐?」

  嚴實老實答道:「只說了這一句。」

  明泉臉色晴轉多雲,喃喃道:「他不會誤會了吧?」

  嚴實站在一旁,不敢多嘴。

  「對了,上次朕讓你打聽賣花的地方,可有消息?」原本是想逛廟會的時候讓安蓮看看有沒有滿意的,卻又被什麼五分熱血堂給攪黃了,現在正好找些不俗的梅花送他作回禮。

  「奴才聽說京城有個梅癡,對梅花極有研究,種了不少稀有品種。」

  「替朕把他所有的梅花全買下來。」

  「遵旨。」



第十一章 詩會

  沈南風窩在翰林院時就遍閱典籍,等待有朝一日派上大用,加上經過幾天接觸,阿修巍巍和他也算有點交情,因此事情雖然棘手,他還是辦得有聲有色,滴水不漏。

  斐旭穩坐釣魚臺,沉寂到了無聲息,她已好幾天不見他人影了。表面是體現了對她十足的信任,實際上實在閒得讓她眼紅。

  安鳳坡的彈劾摺子終於送到,她只看了一眼便批了個准字。安家兩大繼承人進宮對她只好不壞。至少以後不用忌諱他們會在外面搞小動作,陽奉陰違。彼此既成了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安家的勢力和人脈自然能全權為她所用。她只要小心不讓他們做大,弄得外戚專權便好了。

  楊煥之又上奏請皇上擇日舉行選秀最後的親點。因為名額稀寡,所以不用大張旗鼓進行複選了。明泉想了想,將歐陽成器親選進最後選秀名冊。

  她倒很想看看,歐陽一家能欺君到何種地步。

  又過了幾日,嚴實哭喪著臉回奏,他前後派了五撥人去遊說,但梅癡死都不肯出售梅花,最後一次還潑了對方一身的髒水。

  「果然有幾分梅花的傲骨。」她也沒指望他能痛快割愛,「把那件灰衣裳拿出來,朕親自去會會他。」

  嚴實猶豫道:「晌午常太妃曾遣了張公公過來請皇上用晚膳。」

  明泉瞥他一眼,「你怎麼回的?」

  「皇上正與楊大人議事。」

  「嗯,」她沉吟了下,「去把楊卿傳到乾坤殿,記得,好茶好吃伺候,別餓著他。」

  嚴實領了命,叫門前小太監去拿衣裳,自己朝佐政殿走去。

  明泉滿意地點點頭。嚴實雖不如崔成機靈,但分得清輕重,也是可造之材。

  楊煥之進了乾坤殿後,殿前殿後門窗緊閉,連門前都多了兩個侍衛把守。

  約一柱香後,順乾門外,一個灰衣少女鑽進一輛半舊馬車朝城外駛去。

  梅癡住在城郊,馬車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

  馬車裡,明泉早已腰酸背痛,四肢無力了。自她出生以來從未受過這等活罪。郊外小道崎嶇凹凸,這樣的小馬車在路上顛簸起來,真正要人性命。

  阮漢宸連忙掀開簾布,攙了她出來。

  明泉伸展著手臂,目光朝四周打量一番,最後才盯著路邊幽靜別致的翠竹居,「風光旖旎,山水如畫,能住在這裡,的確是一大樂事。」她從袖中拿出一張名帖給他。

  阮漢宸雙手接過,便走到屋前敲門。

  門應聲而開。笑語歡言隱約自門裡傳來,不時夾雜碗盆的敲擊聲。

  「半掩門扉,高談縱笑,」咿呀一聲,明泉推門而入,「可見主人乃爽直好客之人。」

  一個長衫羽冠的中年秀士從裡面匆匆出來,見了她,神情一愣,問道:「姑娘找誰?」

  明泉笑道,「你。」

  「在下與妳素未平生……」他疑惑地看著她。按理說,這樣的女子無論在何處看到也應是過目不忘。

  「卻神交已久,隨波先生。」她嫣然一笑。

  沐隨波恍然地拱了拱手,向裡一指,「我社正聚詩舍下,姑娘若不嫌棄,請小酌幾杯。」

  明泉學他拱手,然後率先走了進去。

  阮漢宸寸步不離身後。

  竹屋外面看著不大,裡面實是別有洞天。越過中堂,眼前豁然開朗,一個能容納百人的園子赫然呈現,千百蒼竹映翠,交錯掩照新土,空氣裡俱是勃勃生機。

  七八個書生圍著爐子盤坐地上,身邊散放著幾盤瓜果,相互交談甚歡。其中更以錦衫玉冠、方額懸鼻的錦衫青年和緋衣褐髮,笑容冶豔的少年最為引人矚目。

  沐隨波隨後趕至,咳嗽一聲,將他們的目光引了過來,一指明泉,想作介紹,卻又想起自己對她仍一無所知,只好看著她。

  明泉笑著一拱手,「小姓謝,名染天,陪家兄來京赴考,短短數日已聽聞貴社事蹟不下百次,心嚮往之,不請自來,還請各位海涵。」

  以妙齡女子之姿學男子口氣說話,十分有趣。何況明泉長得明眸皓齒,舉止氣度不凡,可見是名門大家出身,因此眾人雖覺得怪異,未作深想。

  倒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瘦小男子不陰不陽地問道:「我墨蓮社舉辦詩會向不邀請社外之人,敢問姑娘如何得知?」

  居然是墨蓮社?明泉感歎一聲。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有心人自然有有心人的辦法。」她昂首闊步走到沐隨波適才空出的位置坐下,「何況愛蓮之心,人皆有之,兄台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沐隨波趕緊打圓場道:「四海皆兄弟,謝姑娘既然遠到而來,沐某自當盡地主之誼。」

  坐在明泉身邊的正是錦衫青年。他幫她倒了杯水,含笑道:「青山深處,以泉代酒,姑娘請用。」

  「難得見孟二少爺獻殷勤啊。」瘦小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春心一如此,情來不自限。」青年偷瞄明泉一眼,見她沒任何反應,復又朗聲笑道,「菊節兄莫岔開話題,適才輪到你,快快接句!」

  明泉猜到他們正在行酒令,自己的文學造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便有些懊悔選了這個時辰過來。

  「謝姑娘乃隨兄進京趕考,想必學識不凡,不如一同加入。」張菊節睥著她笑。

  明泉被他的目光惹得冷笑一聲,當下道:「願聆聽兄台佳句。」

  青年捋掌笑道:「妙極,還是請菊節兄開始吧。」

  其他人也連忙起哄。

  張菊節暗罵青年多事,臉上不動聲色,吟道:「獨愛青山繞百川。」

  青年笑問:「古來只聞百川繞山丘,何曾聽過一座青山繞百川……這可不比萬里長城還要曲折綿長?」

  明泉頓時放下心來,他的詩詞造詣還不如她呢。

  「孟子檀!你找茬是不是?!」張菊節噌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怒吼!

  孟子檀無辜地攤開手,「就事論事而已。」

  「當初我要加入墨蓮社你便百般阻撓,如今好不容易社主同意了,你心裡不爽快,便變著法兒來拿我出氣!」張菊節氣得嘴巴發抖,「我張家雖比不上孟家顯赫,卻也不是任人搓捏的泥丸!」

  「張兄言重了,」沐隨波連忙和幾個人一起勸著他,「子檀只是玩笑而已,他這人平素如此,你莫要介懷。」

  孟子檀?明泉發現冥冥中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將彼此命運糾結。安蓮、跋羽煌、歐陽成器、孟子檀……若回去路上她再遇到馮穎和安鳳坡也不會奇怪了。

  孟子檀似嫌不夠熱鬧,又插了一句,「墨蓮社本就以才華見高下,菊節兄文章之狗屁不通舉京皆知,區區秀才就考了十三年,真是為天下學子豎立了好學不倦的典範!」

  張菊節滿臉通紅地跳叫起來,「你你你……不過就是送去給皇帝暖床的孌寵!有什麼資格來說我!」

  孟子檀臉色頓時變了,咬牙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沐隨波知道孟子檀武功高強,怕他鬧出事來,急忙和幾個人一起把張菊節拉了出去。

  明泉假咳一聲,低頭看著杯裡晃動的漣漪。

  「謝姑娘見笑了。」孟子檀低聲道。

  「無妨。」明泉笑得有些尷尬。聽起來她好像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之一。

  如今再好的興致也被破壞殆盡了。

  緋衣少年這才笑道:「孟子乃聖人也!想不到也會發火?」

  「此孟子非彼孟子,」孟子檀揮起拳頭,「我不但會發火,還會打人。」

  「真是可怕啊。」緋衣少年站起身拍拍衣裳,朝明泉揮揮手,「像春天般美麗的謝姑娘,我先走了,記得小心孟子哦!坐懷不亂的是柳下惠,不是聖人。」

  孟子檀惡狠狠地抬起眸子。緋衣少年卻招呼著其他人先走了。

  阮漢宸警戒地瞪著孟子檀的背影,彷彿隨時能燒出個大洞。

  「謝姑娘落腳何處,不如我送妳回去?」孟子檀似乎又變回那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了。

  「我尚有事找沐先生,孟公子先請。」她微笑道。心裡卻想若他知道她就是那個讓他變成孌寵的皇帝,只怕寧可當鰥夫也要把她殺了。

  孟子檀眼眸一黯,「如此也好,我先告辭了。」

  他的背影襯著滿園蒼碧,相形失色,憑添一抹孤獨的灰。

  明泉暗忖,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不過無妨,他與她的生命交集將從這刻終止。她雖然無權將安蓮放還右相,卻還是能夠把他刷出選秀名單的。

  那座宮殿裡蘊藏著夠多的幽怨和憎恨,無須再添一筆徒惹煩惱。

  「主子?」阮漢宸見沐隨波走了過來,而她還一動不動地陷入思緒,不禁輕喚道。

  「嗯?」她抬頭,向沐隨波露出燦爛的笑容,「沐先生,冒昧來訪,帶來諸多不便,請先生見諒。」

  沐隨波雖是心裡存疑,卻禮數周到地拱手,「謝姑娘多慮,他們素來言語無忌,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心上才怪。就憑菊節的詩,就算僥倖進了殿試,她也第一個把他刷下來。可惜他光考秀就考了十三年,估計在有生之年,她沒什麼機會了。

  「先生大量。」她故作猶疑了下,道,「其實今日前來,尚有一事相求先生。」

  沐隨波眼珠子一轉,笑道:「只要不碰我那命根子似的梅花,一切好談。」不怪他如此作想,委實這幾天買花的人比往年加起來都要多。

  明泉訕笑道:「還真是要碰您的命根子。」

  沐隨波神情一變,拂袖道:「在下視姑娘為客人,想不到姑娘卻居心叵測!」

  「你可以不把我當客人。」明泉從懷裡掏出一個鑲金白玉牌,「當主子即可。」

  沐隨波遲疑地將牌子左右翻轉了下,臉色頓時刷白,喃喃道:「如朕親臨?」

  阮漢宸低喝,「大膽!」

  沐隨波當即跪下,恭敬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朕知你愛花如命,所以特擢升你為宮廷……養花管事,官居從八品,如何?」這已與國子監典薄同級,算破格提升。

  沐隨波一震後,徐徐道:「草民生性散漫,資質愚鈍,怕有負聖恩,還請皇上另請高明。」他言辭間頗有慷慨就義的味道。

  明泉早有所料地點頭,「也罷,朕見了這園子就想到你會拒絕。」離群而獨與竹伴、惜梅而重逾生命,這樣的人又豈會卑顏屈膝,為青紫折腰。

  沐隨波暗鬆了口氣,對這個女帝多幾分好感,「謝皇上。」

  「不過這梅花朕卻只能請你割愛了。」她低下頭,正好迎上他殷殷懇求的眸子。

  「草民遵旨。」他悵然一歎,沒想到自己平素愛梅的名聲竟會引來皇帝的垂涎。

  「那朕明日派人來取花。」她眉眼俱染興奮,「不過此事,還請沐先生遮掩一二。」

  「草民省得。」

  她滿意道,「先生贈梅之情朕無以為報,只好略備俗禮,萬望先生到時莫要拒絕。」

  沐隨波木然地點點頭。誰敢拒絕皇上的賞賜?

  「在下謝染天,先生千萬別忘了。」她忍不住再次提醒道。

  為了選秀,京城已是滿城風雨,她不想再節外生枝。
  
  *
  
  明泉依舊從順乾門回宮。到了乾坤殿已是戌時,可憐楊煥之還一直留在殿內,不敢稍離。見明泉回來才鬆了口氣,頓時感到腹鳴如鼓。

  明泉想起宮裡的規矩,只有皇帝和二品以上的妃嬪才有權留膳。楊煥之又不愛吃那些點心,想必是真的餓慌了,連忙傳膳。

  幸好膳食早已準備,明泉和他匆匆吃過後,就思忖著怎麼開口把孟子檀自選秀中刪了去。畢竟斐旭當時曾將他與安鳳坡相提並論,可見其重要性。

  「皇上有心事?」楊煥之在乾坤殿整整提心吊膽了一日,因此看上去頗為憔悴。

  明泉想了想道:「朕考慮了下,既然歐陽成器重新入選,就該將一人刪去才是。」

  楊煥之試探道:「皇上出宮,可是遇到了什麼人?」

  不愧是在宦海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手,一語道破心事。

  「不錯,朕見到了孟子檀。」

  楊煥之「哦」了一聲,「孟老將軍的兩位公子臣見過,俱是一表人才。若非小女出閣的早,臣就是厚著臉皮也要貼來這門親事。」

  言下之意是不贊同了。

  明泉道:「楊卿覺得孟子檀比之其兄如何?」

  「孟子橋洞幽察微,常能舉一反三,自小便有神童之稱。而立之年已官居從一品,在我朝,除安蓮外,無人能比。」

  「安鳳坡也不能比?」

  「孟老將軍從武,孟子橋從文。」他點到即止。

  在宣朝文臣武官雖不是水火不容,卻也涇渭分明,從不互涉。孟子橋能有今天,孟猛能提供的幫助甚微。而安鳳坡不同,前有安老相爺,後有安蓮,又不同於遍地皇親國戚的京城,他的『平』步青雲來得太易,自然,失得也快。

  「所以孟子檀不如其兄?」

  「這倒也不是。」要一個外人去評論點頭之交的兩位公子的確有些為難楊煥之,「臣聽聞孟子檀無心仕途,反倒更喜歡闖蕩江湖,自由自在。」

  「這就是了。」明泉聽他終於把話繞到點子上,趕緊接過來道,「孟子檀武功高強,就算將他困入深宮,只怕也只得一時。與其到時候讓朕和孟老將軍一起頭疼,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任他海闊天空飛翔吧。」

  能夠隨心所欲的確是件極不容易的事,她能做的,也僅是如此了。

  楊煥之自是無可無不可。

  其實明泉錯把斐旭的想法按他身上了。對他來說,選秀不過是遵祖制,盡其職。至於明泉喜歡誰想選誰都與他無關。

  但是她的一番話讓他稍微察覺出這位少女皇帝內心世界對自由的渴慕。孟子檀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一個同病相憐、身不由己的難友,所以才會破例相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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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1:3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07 AM 編輯

第十二章 兩難

  翌日。

  明泉坐在朝上右眼閃跳不停,似是預警著什麼。看堂下文武百官也是低眉順眼,噤若寒蟬。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嚴實尖銳的嗓音突兀地回蕩在大殿上空,如石投大海,頃刻消彌於空曠。

  明泉一手擱在扶手上,一手有節奏地輕敲龍墊,清亮的眸子自眾人頭頂一一掠過。

  楊煥之動了下,似要出列。連鐫久微微側過身,手肘正巧擋住他半個身子。

  明泉右眉一挑,對著連鐫久目露詢問。

  後者若無其事地垂下頭,依舊不發一言。

  明泉自嘲似的笑笑,「退朝吧。」

  嚴實深吸一口氣,「退朝!」

  明泉一步一步、徐徐拾階而下,經過連鐫久和楊煥之時腳步一頓,鼻子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上朝前,嚴實就派人把梅花從翠竹居運進明泉宮了。

  明泉下朝後選了一盆枝椏蜿蜒,狀如游龍的游龍梅和一盆莖杆遒勁,點點鮮紅的宮粉梅放在園子裡,又留了幾盆普通的給幾位太妃,其餘都送去長慶宮。

  她手指輕輕撫過宮粉梅含苞待放的花蕊,忽道:「嚴實,宣沈南風大人進宮賞梅。」

  嚴實領了命匆匆而去,只是未幾又匆匆回來道:「左相連鐫久求見。」

  明泉沉默了下,「宣。」

  即使天天見到他,她仍看出他的身材日漸發福,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遠遠看去,就像個細緻的大雪人。

  「臣連鐫久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撥弄著梅花枝杆,狀似無心地問道:「連相看這兩株梅花如何?」

  連鐫久仰頭看了眼道:「風姿各異,相映成趣。」

  「朕看連相與楊尚書二人也是各有所長,相映成趣啊。」她似笑非笑。

  燕草碧絲中,游龍梅曲折纏綿,宮粉梅俊挺直拔,兩株梅花相攜傲立,共拒寒冬。

  連鐫久從袖子中抽出奏摺,「臣有本啟奏!」

  明泉緩緩接過奏摺,「連卿平身。」

  嚴實上前一步,攙著連鐫久站起。

  明泉的臉色隨著奏摺的翻閱越來越陰沉,最後啪地甩至地上!

  「荒謬!」

  阿修巍巍居然說她貪圖慕流星美色,置宣狄邦交於無物,敷衍來使,意圖包庇!

  「皇上,狄族擁有黑獅鐵騎,與北夷爭風騎,我朝帝輕騎並稱為當世三大強兵。阿修西達更是精通兵法,擅長遊擊。若與之為敵,則必須立即著手募集糧草,調藺郡王於雍州坐鎮。幸好北夷自顧無暇,不足為慮。」連鐫久不緊不慢道。

  好個以退為進!明泉冷聲道:「朕有說要與狄族開戰嗎?」

  「阿修巍巍的新娘已回到狄族,並親口指認被慕流星強虜。阿修西達已與西蕪八族聯盟,聲勢浩大。如今箭已上弦,一觸即發!」

  「阿修巍巍的新娘回了狄族指認慕流星?幾時的事?」難道又是被迫?可是紀陬會對女兒變成異族手中的棋子而坐視不理?還是……為了扳倒慕流星,他們已經達成共識,準備破釜沉舟,玉石俱焚?

  「昨天收到的八百里加急,由高陽王親自確認。」

  高陽王?又是高陽王。

  指甲猛地刺入掌心,她嘴上冷冷地笑,「沈南風又是如何審理?」

  「沈大人正在等阿修巍巍新娘的親筆信函。」

  冒充筆跡又有何難?沈南風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皇上,沈南風沈大人覲見。」嚴實站在不遠處。

  「宣。」

  沈南風現在的樣子讓明泉小吃一驚。今早在朝上她沒注意,現在就近了看才發覺短短一日,他彷彿老了十歲。同樣俊朗的外表,卻有種憔悴不堪負荷的感覺。

  他是極聰明的人,又善於揣摩上意,因此早就明白慕流星是獲罪不得的。他原以為這是他一鳴驚人、平步青雲的大好時機,卻不想一審之下才知道這樁案件裡牽扯甚廣。阿修巍巍、高陽王、紀陬……幾大勢力糾集成一團與他對峙。如今別說是有功,單是無過就已難如登天。

  「你昨天收到八百里加急為何不及時稟報?」怪不得滿朝噤聲,想必自己好色之名已舉朝皆知、名揚異域了!

  「臣來過幾次,但皇上一直與楊大人密議,因此不敢打擾。」沈南風也是一肚子怨氣,好好一個立功機會現在變成裡外不是人。連那些舊友也暗嘲他是女帝新寵,比禮部尚書還懂得如何充實後宮。

  明泉一怔,想起昨日自己去了翠竹居。而楊煥之一直關在乾坤殿裡,定是回去後才得到消息,而皇宮又有門禁,才不得不在早朝時奏明。

  想到這裡,她對連鐫久今早的舉動倒也釋然。畢竟廟堂上公然議論皇帝的品行,的確是大不敬。

  「阿修巍巍現在何處?」

  「外事館。」

  「他倒沉得住氣。慕流星可有什麼解釋?」

  沈南風想到天牢裡趾高氣揚的大爺就面露愁容,「他說要見斐帝師。不過斐帝師這幾天似乎不在京城。」

  她也很久沒見到他了。

  「也罷,此事讓朕再想想。」她背著身,揮揮手。

  連鐫久和沈南風互視一眼,雙雙退下。

  只要明泉肯思考表示事情還有餘地。在他們看來,只要皇上鬆鬆口,以一個慕流星換與狄族的友好還是頗為划算的。

  明泉當然也不是沒考慮到這點,換了旁人,她早就答應了。可是慕流星是斐旭的親弟弟,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不敢想像斐旭會如何……

  若今天當皇帝的是太子湯,也許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步田地了吧。

  至少……高陽王還會韜晦得更深些。

  嚴實默然地望著女帝與蒼天相伴的蕭索身影,彷彿這天地間,再無人能與之並肩。

  清風優緩,吹拂起她腰間的細帶,飄展著伸向前方,卻怎麼也及不上她的目光。
  
  噹、噹、噹……

  指挑古箏的樂音自牆外驟鳴,籠罩在明泉與天地間的屏障似乎應聲碎裂。

  她驀然回神,下意識地側耳傾聽。

  淡淡的憂傷如山霧冰綃,依依嫋嫋,從牆的另一側慢慢滲透開來。似是少婦閨閣幽怨,又似鰥寡年老悲涼。彷彿滿城繁華,舉目錦繡,天地間卻還是剩下自己一人孤獨偷生。

  明泉想到父皇早逝,兄弟反目,自己貴為九五之尊,卻和孤兒般無人憐惜,不禁悲從心來,雙目含淚。

  曲到低潮,突得峰迴路轉!弦張聲馳,如雷電交加,暴雨狂傾之夜,百萬雄師踏破沙場,氣勢如宏,大殺四方!天上地下已無人可擋,也無人敢擋!

  明泉只覺一口意氣從胸腔湧上,熱血直沖腦門,幾乎忍不住要披甲掛帥,以千萬兵馬之勇,破心中鬱鬱!

  噹!

  琴聲軋然而止!

  明泉失落間長長鬆出一口氣,恍然驚覺身上竟已出了一身大汗。

  「嚴實,去問問剛才是誰在彈箏?」

  嚴實如夢初醒,連話都沒回就拔腿跑出去。

  稍頃,他回稟道:「是安侍臣大人。」

  安蓮?!她環臂抱胸,說不出心底五味雜陳,是何種滋味。



第十三章 釣魚

  入夜浸涼。

  明泉坐在案前,將有關狄族的卷宗又翻了一遍。

  居於窮山,傍以惡水,多以打獵為生。信奉獸神,舉族皆兵。

  她將卷宗一扔,手無意識地敲著腦袋,似乎想敲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智慧是累積的,不是敲擊的。」斐旭調侃的聲音自內室響起。

  「朕最後警告一次,再未經允許擅自出入朕的寢宮,就別怪朕以刺客之名將你收入天牢好好反省。」

  「皇上不是想把我收入後宮嗎?怎麼幾天不見,待遇差這麼多?」斐旭掀起珠簾,抱胸淺笑。明目流轉間,掩不住疲憊。

  看到他,明泉心下稍定,斐旭的笑容隨時隨地都給人一切盡在掌握的可靠感。

  「你再不出現,朕可真要把慕流星定罪了。」

  「皇上現在改變主意了?」

  「那要看,你這幾天去了哪裡?」弟弟生死攸關,斐旭不可能坐以待斃。那麼他這幾日的消失,想必與慕流星的案子有關。

  雍州太遠,即使馬不停蹄也不可能在短短幾日往返。那他去了哪裡?明泉捉摸不透。

  「我去了頻州找一個人。」

  「找到了嗎?」

  「找到了,」他眼眸難得陰鬱,「不過死了。」

  「你找的人……是不是沐可安娜?」

  斐旭下顎一緊。

  原來如此,怪不得狄族突然將沐可安娜抬出來指證慕流星,原來是死無對證。而紀陬想必是知道女兒死了,不如用她的名義再做點文章。俗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卻也有種喪心病狂的父親。

  「慕流星犯的是欺君之罪。」還騙她說什麼闖進婚禮沒見到人。

  「不,他說的是實話。」斐旭替慕流星解釋成了習慣,「那場婚宴的確是阿修巍巍設下的圈套。應該說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大圈套。沐可安娜是自己偷跑出來,半路遇到流星的。」

  「若他早點講,由朕派高手保護,興許她就不會死。」

  「皇上,妳那時看起來的確不可信。」

  「朕那時不知道他是你弟弟。」大宣總兵多得是,帝師卻只有一個。她眉頭一蹙,「你剛才說……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是個大圈套?難道……他們要對付的人其實是……」

  「我。」斐旭苦笑,「沐可安娜、流星都是被我連累的。」

  「他們要對付的人是朕吧?」哼。斐旭是她最為倚重的頭腦,除掉他,等於砍掉她一隻手臂,「還有誰知道慕流星是你弟弟?」

  「除我之外,還有兩個人。」他歎了口氣,「一個是妳,一個……是我師父。」

  「你有師父?」她詫異地問。

  斐旭來歷成謎,連父皇都絕口不提。如果不是知道慕流星是他弟弟,她幾乎懷疑他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很不幸,我有。」

  「他現在哪裡?」

  「高陽王府。」

  她臉色一沉,「做什麼?」

  「西席。」

  事情揭開層層面紗,真相昭然。

  狄族、高陽王、方陬明面上是要置慕流星於死地,而實際上,矛頭直指斐旭,和站在他身後的她!

  「你做過什麼欺師滅祖的事情?」她忍不住質問。不然師父怎麼會千辛萬苦地跑來對付他?還是他飛黃騰達後就把師父拋諸腦後了。

  斐旭默了會,幽幽道:「皇上可有聽過廢門?」

  「朕還不至於孤陋寡聞到這步田地。」明泉說完這句話,意識到什麼,道,「傳言廢門每代只傳一個弟子,人人有經天緯地之才,神鬼莫測之能……」她目光緊緊盯著他,生怕漏過一個細微表情。

  「我就是廢門第七代弟子,廢墟。」

  她古怪地撇了撇嘴角,「你師父叫什麼?」

  「廢物。」他聳肩,「不過我們學的既不是治國韜略,也不是兵法武功,而是人心。」

  明泉複喃道:「人心?」

  「治國憑的是天下民心,征戰猜的是敵方軍心。無論什麼事,只要與人有關,就逃不出人心二字。」

  「有點道理。」

  「說雖容易,做卻很難。當初師父告訴我流星的身世,是希望我能親手殺了他。只有這樣,我才會心如鐵石,沒有弱點。你會以人心對付別人,別人自然也會用人心對付你。」

  「所以你師父現在就是要給你一個教訓。」

  「不,他在傳我衣缽。」站得累了,他索性席地坐在她椅子旁,背靠檀木屏風,半仰起頭,幽微的燭光一躍一躍地輕搔他玉雕般纖細的頸項。

  明泉移開目光,輕咳一聲,「令師行事果然異於常人。」

  「廢門向來是一代勝一代,代代相傳。」

  「若徒弟輸了呢?」

  「成王敗寇,與戰場無異。」

  「奇怪的傳統,卻確實有效。」她若有所悟,「因此鬥爭與陰謀是最好的粹煉。尤其……帝王。」人在危機中會不停成長,不住前進。自古明君不是出生危厄,就是遭逢亂世,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不外如是。

  半晌,兩人同時長歎一口氣。

  彼此無聲,對視而笑。

  「皇上可有良策?」

  「正等著帝師獻策,由朕裁決。」

  斐旭咳嗽一聲,「不知道皇上心中可有玉流公主的駙馬人選?」

  她莫名地看他一眼,似乎在疑問他怎麼會問這麼一句無關的話題。

  「一個王爺對狄族的許諾不過是鏡花水月,又怎比得上當今皇上的籠絡。」

  明泉眉峰一挑,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捨不得自己的弟弟,卻要朕犧牲自己的妹妹?」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嘴角含笑,似是在說自己,又似在說別人。

  她明白他的意思。玉流若是下嫁大宣顯赫,加上徐太妃在朝中的勢力,還有她們往素的不和,以後想必會成為她的一大阻礙。

  但是嫁入狄族難道就對她有利了?玉流一旦成為狄族少主夫人,手中權柄更大,到時翻起舊帳,就是兵戎相見了。

  「另外,皇上以建交為名,可派遣各事能手到狄族傳揚手藝,也歡迎狄族百姓來大宣安頓……」他手掌一翻,「兵不血刃,天下歸心。」

  窮山惡水的狄族,錦繡繁華的宣朝……

  她雙手交握,腦中思緒若飛。此事若成,只怕兩三代後,狄族盡將併入宣朝國土!

  父皇病重時的殷期歷歷在目。

  她銀牙一咬,「准奏!」

  手上,將再次沾染親人的熱淚。而她,卻已踐踏無悔!
  
  *
  
  明泉好色誤國的風波未過,一則新的流言又將整個皇宮傳得沸沸揚揚。

  尤其當畫軸傳到玉流宮時,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徐太妃陰沉著臉坐在堂上,下面跪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不時偷瞄座上。

  「我絕不嫁!」玉流卯起勁想要將畫軸撕成兩半,卻被徐太妃眼疾手快阻止。細細瞧了畫像無損後,才柔聲安撫道,「放心,這事本宮替妳做主,斷不會讓妳嫁給這個歐陽成器。」

  她心裡不禁惋惜。歐陽家在京城時日尚短,未有氣候,但歐陽博在奐州任了十年總督,在當地還是很有威望和勢力的。可惜歐陽成器的模樣長得委實……不堪了些。

  玉流銀牙咬恨。明泉把歐陽成器重新選回名冊竟是為了替她好好看看這個駙馬人選!

  安蓮、跋羽煌、安鳳坡、馮穎……才貌雙全的出眾男子盡進了她的羅帳,卻還不忘將最醜的指給她!

  徐太妃一邊幫她順著氣,一邊瞪著那個小太監喝問:「你聽仔細了,皇上真是這麼和楊尚書說的?」

  「奴才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向太妃娘娘說謊。」小太監機靈地做了個發誓狀,「的的確確是皇上說,歐陽成器的家世人品也算配得起玉流,等選秀那日你獨自領他來看看。若與畫像無二,便指了他為駙馬吧。」

  玉流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明媚如水的雙眸似要噴出火來!

  「那楊尚書怎麼說?」徐太妃的臉色也不好看。明泉說與畫像無二,是指一定要找個醜的給玉流了。

  「楊大人說歐陽成器才來京城不久,名聲卻已傳遍花街柳巷,恐非良配。」

  徐太妃暗自點頭。素聞楊煥之耿直不阿,果不其然。

  「皇上卻搖頭說,人不風流枉少年,等歐陽成器成親後自會收斂。何況玉流妹妹貌若天仙,品行良淑,兩人實是金玉良緣,天造地設。」

  玉流撲到徐太妃懷裡,哭道:「她是定要把我嫁給那個醜八怪了!」

  徐太妃急道:「那最後楊煥之究竟答應了沒有?」

  小太監不慌不忙道:「楊大人又勸了幾回,皇上不肯聽。楊大人沒辦法,只好說,等皇上見了歐陽成器興許會改變主意。」

  「怎麼辦!我不要嫁給醜八怪!要是嫁給他,我還不如死了算了!」玉流哭得梨花帶雨,淚眼迷離,連小太監都有些不忍心聽下去。

  「一個公主尋死覓活成何體統!」徐太妃低叱一聲,轉頭對小太監道,「這件事你辦得好,去領賞吧。若有人問起你這半天去了哪裡……」

  「奴才在御花園裡打了個盹,睡得迷糊了。」小太監伶俐地一縮頭,倒退著去了。

  玉流從徐太妃懷裡探出頭,清亮明眸中哪裡還有眼淚,「母妃看,她這次玩什麼把戲?」

  「不好說,這風聲來得太快,傳得太疾。」徐太妃若有所思,「好像迫不及待地等我們有所反應。」

  玉流冷冷一笑,「這就對了。她大概怕我嫁得太好,成為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故意放出風聲,好讓那些高門望族聞聲卻步!」

  「這麼說來,也不無可能。明泉打小就精明圓滑,冷血寡恩。妳看常太妃的下場就知道了,不過是想按個人到宮裡,就被她放在一邊涼起來了。這還是從小把她養大的人呢。」

  「那我這個妹妹就更不用說了。在她眼裡,我和仇人差不多。」

  徐太妃恨恨地攥緊拳頭,「都怪先皇鬼迷心竅,居然把皇位傳給了她!」

  玉流眸子一亮,試探道:「若我能將她……」

  徐太妃摟著她的手臂一緊,厲聲道:「住嘴!」她緊張地朝四下查探一遍後才壓低嗓音道,「快把你腦袋裡的念頭扔出去!」

  玉流忿忿地撅起嘴巴。

  「你不看看她身邊都是些什麼人?斐旭、連鐫久、安蓮、藺郡王……連尚湯都撼不動她,你憑什麼?!」

  玉流咬緊下唇,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其實,常太妃前幾天來找過我。」徐太妃察言觀色道,「她的遠房外甥金伯雨……」

  「明泉連看都不看就刷下去的金伯雨?」她的語氣充滿嘲諷。

  「可好歹他……」

  「父皇在世時,常太妃就和明泉一起處處壓著我們,母妃受的委屈還不夠?難道希望日後也是如此?好不容易她與明泉不合,我們何必淌這渾水。若有一日我們與明泉衝突,難道妳能指望她站在我們這邊?」

  徐太妃臉色一黯,長歎一聲。

  玉流摟了摟她的腰,「母妃放心,我不信堂堂大宣公主真會愁嫁!」

  徐太妃看著她堅毅的側臉,把規勸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玉流一出生就是公主,雖然有明泉事事壓在她頭上,可也沒真正吃過苦頭。她不同,她是從三千佳麗中,靠手腕,靠計謀,靠趨炎附勢,靠看人臉色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所以她更知道,在這座皇宮裡,皇帝就是天!
  
  *
  
  風過回廊,雨下曲徑。

  明泉立在廊下,看眼前金風斜雨,煙景迷蒙,好似一副粗淡山水畫,繪盡美色,卻偏偏讓人霧裡看花,朦朦朧朧。

  斐旭伸手掬了些許雨水在掌心,輕舔了一口道:「嗯,甘甜清新,隱約帶著草香。」

  「帝師若喜歡,朕讓人蓄幾壇於你。」

  「不用了。」他水又甩回大地,「天水入了甕,就失了原味。」

  「帝師大人真是難以取悅。」

  「皇上每次加大人二字,似乎心情都不太暢快。」

  「這是殊、榮。」

  「臣誠惶誠恐。」

  明泉斜睥了他一眼,「和阿修巍巍談得如何?」

  「總算是不打不相識。」

  「他這麼容易就答應了條件?」以阿修巍巍的才能,沒道理看不出兩族百姓流動帶來的後果。

  「因為他是王者。」

  所以明白欲強兵者,務富其民。強兵之後,才能有廣袤的土地和成千上萬忠心的百姓。當然,他也必須有絕對的自信,自己的子民不會因貧窮而捨棄家園,因富貴而忘本負義。

  「皇上的東風借的如何?」

  「吹得滿城風雨。」她誇張地展開手臂,「有時連朕都幾乎以為是真的。」

  斐旭笑道:「金伯雨也不是一無是處。」常太妃與明泉因他不和早不是秘密。由她出面遊說徐太妃,自然事半功倍。先是歐陽成器,再是金伯雨,玉流這次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以討人厭的程度而論,他的確做得不錯。」

  「那皇上準備什麼時候下魚餌呢?」

  明泉考慮了下,「等雨停。」

  「朕討厭打傘。」她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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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29 11: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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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選秀

  皇上臨冬閣賜宴狄族使臣,禮、戶兩部尚書作陪。

  至酒酣耳熱,明泉退席稍歇。

  百步外,挽春閣二樓憑欄處,藏青錦衣男子歪頭斜靠,狐皮鑲玉氊帽半遮眼簾,璀璨銀髮如月光般盈盈流淌脊背,依稀幾捋垂於胸前,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明泉見眼前景象,不覺莞爾,信手解下大氅,輕披在他身上。

  「皇上還是喜歡檀香?」男子咕噥一聲,張開雙目,眼中神采,堪比晨星,與銀髮交輝,如此人物捨斐旭其誰?

  「斐帝師不也喜歡喝酒睡覺偷懶耍嘴皮嗎?」

  斐旭半張嘴巴,許久才道:「我現在才知道皇上對我有諸多不滿。」

  「那這個月俸祿減半有意見麼?」

  斐旭楞了下,「有點小意見。」

  明泉橫他一眼。

  「不過忍得住。」他認真道,然後手指在重屋疊舍間一點,「玉流公主。」

  明泉極目而望,也只看到一長溜的暗青軟紅中,似有一抹湖藍深深淺淺。

  「阿修巍巍離席了。」斐旭雙手測量兩個人的間距,「大概……五十來步。」隨即一愕,指著從中間冒出來的紫袍青年,「他是誰?」

  「沈南風。」她歎了口氣,「朕原本屬意他為玉流的駙馬,現在,只是想多給她一個選擇罷了。」畢竟是姐妹,她不想為了一己之私就私自抹殺玉流一生幸福。至少,答案該由玉流自己書寫。

  「皇上不嫌畫蛇添足?」

  「略求心安。」

  兩人頓時不語,靜觀三人。

  沈南風與玉流似在交談,阿修巍巍只待了一下便走開了。

  「若玉流公主最後選了沈南風……」

  「朕會成全她。」明泉雙手撐住欄杆,悵惋道,「天家無長情。今日笑語嫣然,明日就可能惡言相向。朕也無法保證沈徐兩門在朕有生之年必定榮華富貴恩寵不衰。因此,由她自己做主吧。」

  斐旭沉默須臾,道:「其實皇上心中早有答案了。」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她望著兩人久久未離的身影,說不出心中是擔憂還是歡喜。

  「玉流公主求見。」

  「宣。」明泉隨意拿起件外衣披在身上。

  「臣妹參見皇上。」雲鬢如霧,香腮如霞。低眉順目處,更顯楚楚。

  「平身。」明泉雙手扶起她,「玉流妹妹這麼晚來找朕,可有什麼急事?」

  「倒也不急。」她明眸含怯,十指交纏,「只是延福宮臣妹舉止無狀,失言驚駕。事後想起,每每追悔不及,想來請罪,又怕皇姐不喜,這才耽擱了下來。」

  明泉失笑,「一家姐妹,說什麼兩家話。懷敏姑姑與妳的情分,朕是知曉的,可惜罪魁畏罪自盡了,不然說什麼朕也會為妳出這口惡氣。」

  「臣妹謝過皇姐。」她打蛇隨棍上,「眼下倒有一樁事請皇姐為我做主。」

  「但說無妨。」

  「說來羞人,」她面頰通紅,「臣妹……」

  明泉眼眸一轉,「可是有心上人了?」

  玉流嬌怯之下,正要點頭,卻聽明泉含笑道:「不過深宮內院,玉流妹妹是如何見到外人的?」

  「臣妹……」她心下一驚。皇宮內眷未得允許是不能私見外臣的,連兄弟也不可以。

  「朕說笑而已。」明泉握著她的手,「手好冷,可是著涼了?」

  「臣妹無礙,謝皇姐關心。」

  「玉流妹妹還沒說哪家這麼有福氣,得到妳的青睞呢。」

  玉流下顎一緊。在來的路上,她也曾在沈南風與阿修巍巍中彷徨不已。一個俊雅風趣,一個霸氣天成。一個大宣新貴,一個外族王子。

  徐太妃十分中意沈南風,畢竟沈家乃大宣開國元勳,根深蒂固,雖然現在不如安家輝煌,亦無連家顯赫,到底是有數的望族。沈南風現在又是明泉面前說得上話的寵臣,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但玉流心中卻另有盤算。

  沈南風即使位極人臣,也只是人臣。見了明泉要卑躬屈膝,一生寵辱皆繫於她。而阿修巍巍不同,雖地處偏僻,到底是未來族長,與明泉地位相若。做了他的妻子,她將不必看人臉色,寄人籬下。

  只是……這未免太如明泉的意了。

  其實昨天阿修巍巍和沈南風的相繼偶遇,已讓她起疑。回去與徐太妃密商後,都認定了一種可能!

  明泉想將她和親。

  歐陽成器、沈南風都是障眼法而已。她真正的目的還是要救慕流星!

  只是沒想到,在她心目中,一個區區面首竟比妹妹還要重要!她心下悽楚……甘心麼?當然不甘心!

  可即使她選了沈南風又如何?明泉還是可以用一道聖旨將她的意願扭轉過來!萬一傳了出去,怕她將來在狄族更不好過。

  心中思緒千萬,時間卻過一瞬,「是狄族少主。」

  明泉身體一鬆。玉流果然還是玉流。

  「不過臣妹有個不情之請。」

  明泉對上她的眼,頓時明白,她看透她所布下的局了。「說。」

  「我要阿修巍巍在獸神面前立下終身誓,以後只能有一個女人,就是我。」

  明泉怔了下,「朕會給妳一個交代。」言下之意,若阿修巍巍不答應,她也不會勉強她出嫁。

  玉流眸光一閃,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般爽快。

  「夜深了,玉流妹妹早點回去吧。」

  「臣妹告退。」她挪開步子,走至門檻處一頓,幽幽道,「出嫁那日,皇姐不必來了。」

  終究不能無怨無恨。

  明泉癡望著門外的冷月,彷彿在看一面鏡子,映出的,只是自己。

  她還是做到了。親手將這孤寂皇宮裡的最後一抹相同血脈驅去遠方,此生此世,再不相見。

  父皇,若你在天上看到,是會欣慰地笑?還是傷惋流淚?也許和往常一般,摸著我的頭髮歎息吧。

  狄族人終身只能嫁娶兩次,若兩次丈夫或妻子都早殤,便只能守寡鰥居到死。算上沐可安娜,阿修巍巍算是第二次娶妻,因此欣然同意。

  不過皇上選秀在即,公主出嫁須延後。慕流星也只好在衙役的關照下,繼續睡著牢房混吃混喝。

  倒是楊煥之這幾日上竄下跳忙得不亦樂乎。每天還需分出精神追著孫化吉要錢,可憐孫化吉為了躲他,連自家轎子也不坐了,今天徒步,明天騎馬,折騰得夠嗆。

  正當大家都筋疲力盡,不堪負荷時,終於挨到了選秀的日子。

  明泉坐在大殿正中。一身絳紫龍袍,胸前龍騰氣勢磅礡,呼之欲出。

  四大太妃分坐左右,身姿端直,目光平穩。惟獨徐太妃與常太妃兩人目光交接時,會稍激起幾道火花。自徐太妃明白明泉所圖後,與常太妃更是勢同水火,互不相容。

  一會兒嚴實跑進來小聲道:「十位公子都通過詩詞,現在正進入文試。」

  「把他們做的詩都呈上來。」

  四大太妃中以古太妃文采最好,明泉乾脆交於她看。

  她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張念道,「梅本無心妝素色,何需詩句頌風骨。意境雖好,到底清冷了些。」

  明泉瞟了眼,落款是安鳳坡。沒想到安家人都對梅花情有獨衷。

  「本宮瞧著這句不錯,」徐太妃自他手中挑出一張,「本是恨秋無覓處,又喜冬裹素妝來。」

  古太妃不好駁她面子,只淡淡道:「與白居易的『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常太妃笑道:「到底是名門之後,誰又能輸了誰去。」

  明泉接過來看了眼,是紀元秉,紀陬的遠房堂侄。

  嚴實又小跑進來,「文章都已作好,左相正會同禮部尚書、刑部侍郎共同批覽。」

  明泉不覺也有些緊張。

  大約一柱香後,嚴實傳報導:「七位公子通過文試,正在殿外候旨。」

  七個選六個?

  明泉有些後悔只挑了十個人入選,「一一傳來。」

  「宣,鎮北國公府,馮穎覲見!」

  須臾,一個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少年大跨步門,昂然道:「臣,馮穎參見皇上、各位太妃娘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鎮北國公可世襲,因此他自稱為臣也屬有理。

  明泉自上到下細細打量,覺得他年紀雖小,舉手投足卻已具大家風範,比之太子湯當年還要出眾幾分。

  「馮卿以為諸代哪位君主最合明君之名?」

  馮穎氣定神閒答道:「漢景帝。」他以為明泉必定再問為何,正暗自準備腹稿。卻聽她「哦」了一聲,道:「留。」

  其實問題本身無關緊要,馮穎原就是必留的人選。

  若換了個人答這個問題,多半是我朝開國皇帝或是先皇吧。他小小年紀,卻正是潔白無瑕,心如霜雪的時候,還沒學會趨炎附勢,阿諛奉承。

  「宣,樊州通判安定堯之子,安鳳坡覲見。」

  安鳳坡的父親只是區區通判?明泉玩味地撥弄手指,宣朝喜歡破舊納新雖是為朝堂注入不少新力,卻也引出頗多弊端。大凡手中有點權柄的便喜歡將自己的子侄親戚安插進來。

  像安鳳坡這樣出身世家,比父親坐得高的是極少數。

  「臣安鳳坡參見皇上、各位太妃娘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比起安蓮的驚世絕豔,安鳳坡大為失色,甚至比不上馮穎的雪玉可愛,至多五官平整,氣質斯文。

  「安卿平日都讀些什麼書?」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近日正讀史記。」

  「嗯,當官的人才。」明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似是想找出一點怨憤的痕跡。偏偏他雲淡風青地謝恩,找不出一絲不自然,「留!」

  沈雁鳴與沈南風長得頗為相似。只是前者五官更為秀氣,舉手投足間也透出優柔。

  「沈卿可愛品酒?」

  沈雁鳴掩住唇,輕答道:「不曾品嘗。」

  「可惜。」明泉扼腕似的笑道,「茶呢?」

  「甚少。」

  「那沈卿閒來如何打發時間?」

  「胡亂弄琴罷了。」

  明泉鬆了口氣,總算找到個話題,「入宮後可常與安蓮切磋。」

  沈雁鳴嚇了一跳,道:「不敢與安大人同論。」

  明泉碰了三個釘子,頓覺無趣。連馮穎都比他出落大方。

  「留。」這三個名額是肯定留下的。

  接下來三個,兩個將軍之子,一個京都府尹之子。容貌與畫像一般無二,性格或豪邁或開朗,並無特殊。

  明泉看了幾眼便隨口打發了他們。

  紀陬的侄子被擋在了文章那道門檻之外,也好,省得勉強留下來礙她的眼!

  「宣御史大夫歐陽博之子歐陽成器覲見!」

  明泉精神一振,連徐太妃都眼露興致。

  「草民歐陽成器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參見各位太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抬起頭來。」明泉和徐太妃同時睜大眼睛。

  果然是那張三角眼,大鼻孔的扁平臉。

  徐太妃差點拍手稱快。這幾天對玉流遠嫁的不滿也隨之無蹤。不管明泉是不是耍計謀,把女兒嫁給這麼個醜八怪是打死她都不願意的。

  明泉卻沒有忽略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震驚!

  「看了一上午,各位太妃想必都乏了,不如兒臣恭送太妃回宮。」她笑著下逐客令。

  常太妃起身笑道:「不提倒不覺得,身子骨散了架似的。本宮正好和幾位妹妹一起走走,皇上別送了。」

  另外兩位太妃也是含笑婉拒。

  有眼的都看得出來,明泉是想和歐陽成器單獨談談。

  「既然如此,嚴實,備車輦送各位太妃回宮。」明泉正好順階而下。

  徐太妃疑惑地看她一眼。難道她還真要把他塞給玉流不成?但狄族的聘禮已在路上,婚事如鐵板釘釘,再無更改之理了。想到這裡,心下稍安,不悅地瞪著仍站在堂下不自知的歐陽成器一眼後,才跟著幾個太妃離去。

  「帝師說這世上有種面具可將人的模樣完全改變,朕還不信。如今看來,果然栩栩如生。」她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目光冷峻。

  「請皇上恕罪。」他失而復選時就已經有不祥預感了,只是千算萬算沒算到那個坐在路邊毫不顧忌形象吃油條喝豆漿的女子竟是當今皇帝。

  他懊悔不已,早該猜到她身邊那個容貌出眾,風度卓然的男子不該默默無聞。而細數當朝,首推安蓮!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皇上有何吩咐,但請直說,草民必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單獨揭穿他,必有所圖。

  明泉滿意地笑笑,「果然是聰明人。朕也不拐彎抹角。朕、想要你接收歐陽老大的勢力。」

  歐陽成器一怔,「伯父仍在世……恐怕……」

  「白老二應該很快就會解決你的煩惱了。」白老二的傷病容不得他拖下去,勝負很快揭曉。

  「皇上這般肯定伯父會輸?」他不服氣道。與溫暾的父親相比,他與老謀深算、行事狠厲的伯父更為投契。

  「至少不會贏。」

  「何以見得?」

  明泉瞟了他一眼,「這張臉看著心煩,去了面具可好?」

  雖是問句,卻無拒絕餘地。歐陽成器只好小心地把面具拿下,露出那張足以禍國的俊容。

  「這樣便順眼多了。」

  「皇上還未賜教為何伯父一定不會贏?」

  明泉聞言一笑,「鐵老三死的那天,白老二是不是去見了歐陽老大?」他曾說過歐陽老大在福隆寺,而那天白老二的轎子的確從那裡來。

  歐陽成器遲疑了下,「是。」

  「他見他,是不是為了殺鐵老三的事?」

  「的確是其中一件。」

  「歐陽老大答應不插手?」不然鐵老三不會露出那麼絕望的表情。

  「是。」

  「白老二見歐陽老大的時候幾個人?」

  「一個。」

  明泉點頭,與她所料無二。一般這種殘殺兄弟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歐陽老大並沒有出手殺他。」

  「那是因為……」歐陽成器皺眉。

  「他沒有把握,或者說,他在害怕。」明泉的聲音悠悠蕩蕩,飄曳在大殿裡,「朕找人查過他以前的行事作風。心狠手辣,喜歡先下手為強,而近幾年卻越來越收斂。他當然可能是為了等待時機作出最致命的一擊,卻沒有把握住那次機會,甚至犧牲了己方大將。他太怕死,而對江湖人來說,怕死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更清楚。」

  歐陽成器當然清楚,其實歐陽老大這幾年的做法他也頗不認同,只是習慣了站在他身後看問題,反而不如明泉說得透徹。

  「皇上不是白老二的朋友?」

  「朕是天下人的父母。何況白老二命不久矣,郭四娘又自身難保,歐陽老大的基業總是要有人繼承的。」不然由著那群亡命之徒在京城亂來,還不捅出大漏子。更何況有了他們,整座京城都將在她的眼皮底下!

  歐陽成器低下頭,腦中思緒翻滾。

  明泉拿起桌案上的卷軸,正是徐太妃偷偷拿去又偷偷放回來的畫像,喃喃道:「見過畫像的,可不止朕一個人。」

  歐陽成器暗叫自己多事,沒事跑去看什麼白老二的新朋友,卻為自己惹出偌大風波來。

  「草民遵旨。」

  明泉歎了口氣,「讓朕放你出宮還真是有幾分不捨。」他的容色遠在今日選秀諸人之上。

  歐陽成器臉色一黑。這是調戲?

  待他走後,屏風後又轉出一個人來。銀髮青衣,笑容曖昧。

  「帝師辛苦了。」

  「為皇上分憂,何苦之有?」

  「沒想到帝師一番話果然派上大用。」

  「歐陽成器是聰明人,他日後總會省悟的。」

  「可這樣就失去先機了。」正是要搶在大亂之前,先撒漁網。

  斐旭點點頭,突得抬眸一笑,「恭喜皇上後宮又添七位美人。」

  明泉這才想起,「跋羽煌這幾日如何?」

  「足不出戶,大概提前適應後宮生活。」

  明泉眉頭皺皺。

  「選秀過後便是芒山祈福,還有科舉……皇上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好。」

  「……朕想退位了。」

  「請皇上先孕育位太子再說吧。」
  
  *
  
  選秀結束,六位蓄子便留在後宮又教養嬤嬤指導宮內禮儀。

  與跋羽煌的婚期也定了下來,選在正月十六,花好月最圓。不過明泉說按一品侍臣禮迎娶,因此不算大婚,很多事情便無須大張旗鼓。

  楊煥之總算鬆出口氣,接下來的事情交於宮廷執禮司辦便可了。

  明泉剛了卻一樁心事,卻又被斐旭說得鬱鬱起來。

  「皇上該不會以為選秀只要把他們選出來,和親只要把他抬進宮裡就算完成了吧?」

  明泉面色一僵,「朕自有主張,不勞帝師大人操心。」

  斐旭見好就收,「城裡新開了一家酒樓,皇上要不要去試試?」

  「朕連舊的都還沒去過。」抱怨的口吻。

  「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明泉跳起來,「朕又沒說不去。」
  
  *
  
  杯莫停邀請江南花魁瓊樓玉坐鎮,開張數日,門庭若市。更兼之,有上屆狀元親筆題詞,吸引不少考生前來沾沾貴氣。

  斐旭特地將頭髮包裹在方巾裡,穿著一身青布長衫,月白馬褂,外面在披著件青綠披風,腳下蹬著雙白底黑靴。怪異的裝扮一進大門,就引起眾人矚目。

  明泉和阮漢宸都下意識地留慢腳步。

  「客倌幾位?」跑堂夥計機靈地跑上來。

  「三個。」斐旭回頭,指著幾乎奪門而出的明泉和阮漢宸。

  夥計目光在他們身上一轉,「客倌可曾留位?」

  「有眼識。」他笑著賞了半錠銀子,「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原來是沈大人的朋友,小店已備下蘭桂齊芳,這邊請。」

  杯莫停客似雲來,不愁沒生意,只愁沒地方。老闆無奈,只好想出一個雅座留位的規矩。只要提前打招呼,老闆就會騰出地方預留著,來客只需對應事先說好的詩即可。既別致雅趣,又省去許多煩惱。

  斐旭跟著夥計上了三樓最右邊的貴賓房。

  門上字帖『蘭桂齊芳』四字鐵劃銀溝、筆力遒勁,明泉不由贊了個「好」。

  進了屋裡,一陣桂花香甜迎面撲來。

  明泉等人環顧四周,百尺見方的房間,兩面髹壁,一面瑤窗。牆上還掛著整整齊齊的四幅水墨蘭桂圖。及閘相對的兩個角落各放了盆氣宇軒昂的雅蘭,迎著正午豔陽傲然吐芳。正中一張紅木八仙桌,四周擺著八把高背椅,椅子上還有八個顏色各異的荷葉軟墊。

  「上次來的時候,這個房間叫八仙小聚吧?」斐旭摸摸鼻子。

  夥計笑道,「客倌好記性。」

  前天沈南風剛請他來過,記不住才奇怪。「菜你瞧著辦,要最新鮮最有特色最好吃的。」

  「好的,客倌請坐,等我先沏壺茶來。」說著,幫他們掩上門,逕自去了。

  「這家店的確不同。」明泉坐在椅子上,敲著扶手。

  斐旭笑問:「有何不同?」

  「他自稱為我,而非小的。」阮漢宸道。

  「不錯,而且語氣不卑不亢,你給他的是銀子,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明泉緊接著道。

  斐旭認同地點頭,「因為他們有個與眾不同的老闆。」

  「我開始好奇了。」明泉眨巴眼睛。

  菜上的很快。茶剛喝了兩口,菜就一道一道地端上了桌。

  明泉每道都嘗了幾口。有幾道鮮美異常,連宮中也不多見。有幾道卻味道怪異,讓她幾乎掩鼻而吐。

  「不吃了?」斐旭的筷子伸到一半。

  明泉一放下筷子,阮漢宸接著不動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咀嚼,有點尷尬。

  「你多吃點。」明泉用茶漱口,剛才那道奶香牛丸腥臊得讓她差點吐出來。

  斐旭訕訕地放下筷子,「不如去大堂裡坐坐?」

  她也不想待在這裡繼續見到這道菜,「也好。」

  杯莫停中午的客人不多,只坐了六七成。

  明泉他們出來時,只些許幾個人抬了下頭,復又於旁人談笑起來。

  臨窗的位置都坐了人,他們只好挑了個中間的桌子坐下。

  跑堂伶俐地將未用完的膳食重新裝了盤子端出來,阮漢宸特別讓他把奶香牛丸撤了去。

  明泉支著下顎,背曬太陽,昏昏欲睡。

  噔噔噔……一連串紛亂的腳步聲將她自周公處拉了回來。

  「孟兄,你今日可得痛飲幾杯!」男子渾厚的聲音像雷鳴般自樓梯口炸開。

  明泉茫然抬頭,正好一雙驚喜的眸子映入眼簾。

  「謝姑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孟子檀一改被強拉來的不耐,精神抖擻道。

  「孟子檀?」她有些詫異。

  「孟兄,何時認識了佳人也不給我們介紹下。」雷公嗓又開始吆喝。

  孟子檀急道:「莫要胡說,我與謝姑娘不過有一面之緣。」他向來以辯才無礙自居,不想碰上了明泉卻變得拙於言辭。

  先前那個緋衣少年朝她靠了過來,笑嘻嘻道:「謝姑娘還認得我否?」

  「未請教高姓大名。」斐旭按住他的肩膀,將他硬生生自明泉身邊掰開。

  緋衣少年被他的手勁弄得齜牙咧嘴,嘴上不忘回道:「好說好說……小姓夏,夏淳淳是也。」

  「蠢蠢?」斐旭放開他,面色古怪。

  「是淳淳。」夏淳淳面容不霽地糾正。

  「別囉嗦來囉嗦去的,既然認識不如一起坐吧。反正今天孟兄喜事臨門,大家都沾點喜氣!」雷公嗓又開始叫囂。

  明泉注意到他們身後還站著幾個書生,形容倨傲,眉眼清冷,並非翠竹居見到的那些人。

  孟子檀介紹道:「這幾位便是墨蓮社創社人。」

  那些視三甲為囊中物,翰林院做後花園的考生?明泉目光不經意地打量著他們。

  雷公嗓大笑,「哈哈,來來來,未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先坐下,搬椅子的粗活自然由我這個伴讀書童來做。」他說著,和跑堂兩人一起把兩張桌子並在一起,又忙前忙後地端了幾把椅子過來。

  幾個書生也不謙虛,兀自挑了位置坐。

  阮漢宸和斐旭默然地坐在明泉兩邊,與其他人隔開。

  「看謝姑娘的護院,應該是出身大家吧?」夏淳淳靠著斐旭,目光上下掂量著她。

  「不過祖上傳了幾塊土地下來,聊以糊口。」她含笑任他打量。

  「上次聽說謝姑娘的兄長也在考生之列,不知是哪位,說不定可以互相照應照應。」夏淳淳的提議立刻得到孟子檀的應和。

  明泉笑道:「能得到墨蓮社的照應自是再好不過,家兄謝覺修,是榮錦十一年的舉人。」

  尚湯字子覺,尚清字子修,她取二人的字為名,也算有依有據。

  夏淳淳朝孟子檀擠擠眼,「不知謝舉人落腳何處,過幾日詩社又將舉行詩會,不如邀他一同前往。」

  正竊竊私語的書生聞言皺眉道:「詩會乃為社員舉行,隨便邀請外人恐有不便。」

  「我和孟兄原先不也是所謂的外人麼,只要付了社費加入不就行了。」夏淳淳譏諷道。

  另一個書生拍案而起,「夏淳淳,你此言何意?」

  「如你所想之意。」夏淳淳陰陽怪氣道。

  書生們都憤慨站起,似乎隨時都要拂袖而去。

  「上菜囉!」跑堂一聲吆喝插了進來,一道道精美菜肴紛送眼前,讓人食欲大動。

  夏淳淳不屑地看著書生們上下抖動的喉結,逕自招呼起明泉他們吃起來。

  雷公嗓拽了拽書生的袖子,「夏老弟不是那個意思,難得孟兄高興,不如坐下再說。」

  「我們可是看在孟兄的面子才來的,不與你計較!」書生們找了個藉口再次坐下,紛紛動起筷來。

  這便是囂張跋扈,令吏部侍郎姜有故頭疼不已的墨蓮社?在她看來不過是群外強中乾,表裡不一的窮酸秀才罷了。

  說到囂張,夏淳淳和孟子檀二人倒更貼切點。一個咄咄逼人,一個目中無人。那群自以為清高的書生在他們面前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連最基本的尊嚴都被棄之如敝屐。

  墨蓮社……這便是沈南風也吃過苦頭的墨蓮社?

  「謝姑娘在想什麼?」孟子檀含笑問道。

  「在想……」明泉遲疑道,「孟公子的喜事為何?難道是要成親了?」

  孟子檀連忙否認道,「當然不是。恰巧相反,我日前推了親事,現在正是一身清閒。」說畢,他的目光不時瞄著她的表情。他可沒忘上次張菊節在翠竹居脫口的穢言,堂堂男子被叫作孌寵,不啻是大侮辱。雖然事後他親自將張菊節教訓得終身難忘,但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

  明泉表情如常,只是笑笑,「那恭喜孟公子,希望早日覓得佳偶。」

  「多謝。」孟子檀半是放心半是失落。放心於她顯然未將張菊節的話放在心上,失落於她似乎也未將他放在心上。

  「你們是不是小情人?」夏淳淳指著明泉和斐旭,語出驚人。

  「當然不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孟子檀對斐旭立刻親熱許多,「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慕非衣。」

  「非衣?非議!」夏淳淳嘲笑道,「你的名字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明泉深有同感。不過想到廢墟、廢物……她覺得還是這個比較能接受。

  「彼此彼此,蠢蠢。」斐旭假笑道。

  夏淳淳鼻哼一聲,突地伸手扯向他的頭巾,嘴裡叫道:「大男人綁什麼頭巾!」

  斐旭一個鳳點頭躲過魔爪,右掌閃電般抓住他的手腕,搖頭笑道:「我怕冷。」

  夏淳淳忿忿地甩開他的手,「沒想到你反應還不慢。」

  連孟子檀都多看了他幾眼。阮漢宸是高手他感覺的到,但斐旭就太深藏不露了,難道他的身手遠在他之上?

  「你們一個姓慕一個姓謝,既不是小情人,也不可能是兄妹……」夏淳淳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那你們是什麼關係?」

  明泉揉了揉太陽穴,這個夏淳淳絕對是混世魔王投胎的,「他是我父……親請的夫子。」

  「夫子?」夏淳淳搖頭,「我看他不像夫子……倒像個……」

  明泉心下一緊,微笑道:「像誰?」

  「軍師!陰險狡詐、殺人於無形的軍師。」

  「可惜生於太平盛世,不然說不定我還真能羽扇揮兵,指點江山。」斐旭大笑。

  「哼,太平盛世?不過是鏡花水月,過眼雲煙罷了。」書生吃飽喝足抹抹嘴巴道。

  斐旭虛心求教,「何解?」

  「太子湯能登高一呼,萬眾回應。高陽王、靜安王自然也能。女帝登極,國祚難穩。」他話音未落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畢竟是聚眾場所,他所說的已算是大逆之言,若被有心人聽去,只怕立時就要人頭落地!

  明泉用筷子有意無意地戳著盤裡的肉,眼中一片陰霾。

  連一個考生都已看透天下局勢,惟獨她沾沾自喜,以為穩坐江山,還天天想著如何去當一個名君。可在這宮外,更多的人等著如何將她千刀萬刮,拖下帝位!

  氣氛似被書生短短數語凝結住了,連夏淳淳也安靜地吃著東西。

  孟子檀幾次想開口,又嚥了回去。

  直到結帳離座,才忍不住又道:「謝姑娘落腳何處,不如我送你回去?」

  明泉強撐笑臉道:「暫時寄住親戚家,恐有不便。」

  孟子檀還待說什麼,被夏淳淳一個眼神制止了。

  「多謝孟公子慷慨宴請,若他日有機會,自當還禮。」明泉不是感覺不出孟子檀對她的好感,只是她的身份註定他們不會有結果。她也不想在這些事上多費心神。

  「他日是哪日?謝姑娘不會是隨口敷衍吧。」夏淳淳緊跟一句。

  明泉笑道:「虎賁將軍府我還是找的到的,七天之內,自當投帖拜訪。」孟子檀不認得她不等於孟老將軍和孟子橋不認得她,看來她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才好。

  「既然如此,子檀便在家中靜候佳音。」說完他又覺得有些不妥,好像他等不及想要吃回來似的。

  「那麼後會有期。」明泉坐進馬車,放下簾布。

  斐旭探進頭來,「回家?」

  「不,再去一個地方。」

  白老二住在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小販吆喝、少女嬌笑、孩童玩弄撥浪鼓、老人的咳嗽……人生每個階段都能在那條街上找的到。

  明泉到的時候,郭四娘已經迎在門口。

  數日不見,她豐腴的雙頰深深凹了下去,整個人也消瘦了一圈。

  「白老二的情況不好麼?」除了這個,她想不出別的理由。

  郭四娘遲疑了下,似乎在醞釀如何和一個皇帝說話,「時常痛得昏過去。」

  明泉點點頭。

  見了白老二,她才知道郭四娘說得輕了。

  若不是他突然咳嗽起來,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他全身上下已找不出一塊有肉的地方,整層皮好似黏在骨頭上,每個棱角都看得清清楚楚。

  眼珠子深凹,顴骨高凸,在夜裡絕分不出他和骷髏的區別。

  「還有多少日子?」斐旭沉聲問。

  白老二笑了笑,所有人都問他還有沒有救,只有他一開口就問多少日子。

  郭四娘瞪著斐旭,恨不得把他的嘴巴撕爛。

  白老二手指比了個六。

  六天,還有六天。

  京城幫派勢力的風雲變換在即了。

  明泉毫不懷疑眼前的他還有扳倒歐陽老大的能力。因為他是白老二,那個想把天下第一高手打敗就會勇往直前的白老二。

  「朕這次來,是想請郭四娘幫個忙。」

  一個朕字將郭四娘拉回現實,意識到站在眼前的女子並非常人,而是手掌天下生殺大權的皇帝。

  「皇上請說。」

  「等五分熱血堂事了,朕希望妳能將手中勢力整合,交給歐陽成器。」

  郭四娘變色道,「歐陽老大的侄子歐陽成器?」

  「妳也不希望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相殘殺吧。」明泉言下之意是,若不合作,她會用血腥手段收服。

  郭四娘看向白老二。

  他的頭幾不可見地點了點。

  「聽皇上的吩咐。」

  明泉從阮漢宸手上接過一個匣子,「你要朕帶的東西,朕帶來了。若還有其他需要,隨時找他。」

  白老二朝阮漢琛感激一笑,卻比哭更難看恐怖。

  郭四娘接過匣子打開,一朵晶瑩剔透的天山雪蓮正躺在一剪翠綠絲綢上。

  「那朕先走了。」

  白老二眨了眨眼睛,似乎有話要講。

  明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郭四娘,會意道:「放心,朕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白老二這才滿意地閉上眼睛。

  郭四娘轉過頭,淚如泉湧,隨即又掏出一塊濕漉漉的手巾不安地擦拭著。

  明泉無聲地歎息。

  無論武功高強如白老二,還是身份尊貴如父皇,終究躲不過閻王三更召令。

  這便是註定的天命……與劫數!



第十五章 病危

  京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滿天鵝毛籠罩在整個城墎的上空,飄悠閒蕩。皇宮終於裹上了素妝。

  明泉披著大氅站在雪下,被眼前的雪景迷亂了眼。

  記得年少時,父皇也曾坐在亭子裡含笑看她和高綽君在雪地裡打雪仗,不時糾正她不雅的姿勢。可曾幾何時,這已成為永恆的思念封鎖在回憶裡。

  「嚴實,」她掬起一把雪,奮力扔向遠處!「去頻州探探高先生。」他們有太多共同的回憶,單純的、沒有任何機心的回憶,只能小心翼翼地彼此分享。

  「若他不想回來,也不要驚動。」她補充道。

  她不想勉強他重新回到這個失去愛人的傷心地。若必須要有一個人承受孤獨,那應該是她。因為這就是成為皇帝必須經歷和成長的道路。
  
  *
  
  白老二終於行動了。

  明泉站在乾坤殿裡,一邊由信差傳報著宮外的風聲鶴唳。

  京都守軍早得到了命令,只保護百姓和財產,其他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拳頭早幾年在他離開的時候就分別被神風堂和萬馬幫吸收,因此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接收了鐵老三萬馬幫,正帶著他們和郭四娘的紅纓會攻向福隆寺。

  ──歐陽成器帶著神風堂的人在福隆寺外於他們對上了。

  畢竟是親伯父,血連著心。明泉滿意地點點頭,若他真為了自己日後勢力的完整而將神風堂遣走,置歐陽老大的生死於不顧,她會立刻剷除他。一個連孝都做不到的人,又如何談忠字。

  ──白老二已經攻入了福隆寺。

  消息如門外的雪花一般紛至遝來。

  明泉特地親手煮了壺茶,慢慢品著。她不擔心歐陽成器的安危,白老二怎麼都得看她的面子。她現在等的是……最後的好消息。

  「皇上。」嚴實將最後一封信送來的同時道,「福隆寺著火了。」

  攤開信,上面赫然是:歐陽老大、白老二同歿。

  將信放在燭火上點燃,任它化為灰燼後,她才幽幽道:「下令京都守軍抓人,記得,是活捉。」

  「是。」

  先將人放進牢裡關個幾天,再領出來的時候火氣也會小一點吧。

  她優雅地啜著茶。

  五天後,派去頻州探望的信使傳來令她震驚的消息!

  ──高綽君病危!

  收到消息的時候斐旭正在她旁邊。明泉失態地差點將硯臺打在他身上。

  「高先生去頻州的時候精神已然大好,為何短短一月竟……」她雙目赤紅,聲音微微哽嚥。

  嚴實站在堂下,斟酌道:「是否將信使傳來問話?」

  無品級的信使傳入乾坤殿大概是破天荒第一次,明泉卻半分遲疑都沒有,「宣!」

  信使幾乎是被人拖著來的,跪在下面的時候兩條腿還在打顫。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照著戲文上演得那樣,大鞠了個躬。

  明泉卻沒空理會他滑稽的模樣,疾聲問道:「高先生是得了何種病?為何不送來京城由御醫會診?」

  「高、公公他……」他舌頭麻得不聽使喚,「被打得,不能動。」

  她瞪大眼。堂堂大內總管太監走到外面居然被人打?!

  「誰這麼大的膽子?!」她的話裡充滿戾氣,令斐旭不自覺地皺了眉頭。

  「是高高高……公公的的……家人。」他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明泉放在桌下的手攥得衣服死緊,「你怎麼知道的?」

  「齊勇城的人都……知道。」他說話稍微利索了點,「高、公公還被遊街過!」

  砰!墨硯和鎮紙齊齊一跳!信使被嚇得趴在地上。

  「那後來呢?」她勉強沉住氣問。

  「我找當當地的知府,把他給……救出來的。」

  「高先生的傷勢如何?」斐旭見明泉火得說不出話,替她問道。

  「很重,大夫說拖……最多拖半個月。」信使小心地瞄著明泉臉色,暗暗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拖出去砍頭。

  明泉深吸了口氣,「你先下去。嚴實,賞他黃金百兩。」高家在齊勇城頗有名望,他能說服知府幫他救人,是個會做事有膽魄的。

  嚴實彎下腰,一隻手攙著他吃力地往外走。信使軟得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他肩上了。

  兩個人從背影看,頗有難兄難弟的味道。

  「皇上息怒。」斐旭倒杯茶給她。

  明泉將茶一口飲盡,朝外喊道:「嚴實!」

  可憐嚴實正走到轉角,聽到呼喚只好匆忙將人扔下,提著衣服下擺拼命跑回來,「奴才……在!」

  「準備駕輦,朕要去頻州。」

  「皇上準備何時啟程?」

  「即刻!」

  嚴實連磕頭都省了,趕忙跑去張羅。

  斐旭歎了口氣,「有幾句規勸,聽否?」

  「聽聽無妨。」她冷冷地笑,像隻渾身帶刺的刺蝟。

  斐旭摸著鼻子,「天冷,出門多帶幾件衣服。」
  
  *
  
  皇帝的突然遠行引得朝中一片震動。

  沈南風與楊煥之結伴攔駕。明泉連見也沒見,就讓阮漢宸直接把他們扔到斐旭的馬車上,一起上路。

  可憐兩人匆忙出門,身上本就穿得單薄,斐旭更誇張地將簾布拉起,美其名曰:賞景。

  「兩位大人很冷嗎?」他假惺惺地問。

  楊煥之哼了一聲。在他想來,皇帝會毫無預警倉促出門,斐旭『功不可沒』。

  沈南風笑道:「帝師出門定然考慮周全。」言外之意就是借幾件衣服穿穿。

  斐旭點點頭道:「好的好的。」他翻出一件大氅,「不過這件大氅是我珍愛之物……」

  「開個價吧。」吃過幾頓飯後,他就將他的品行摸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是另一個孫化吉。不過孫大人好歹是為國操勞,他全是中飽私囊。

  「好說好說。」斐旭的眼睛笑瞇成一條縫。

  楊煥之又是重哼了一聲。

  過了會,嚴實過來送了條大毯子,「皇上說楊大人匆忙出門,一定未帶禦寒之物。毯子先將就著用,等到了城裡再另行添置。」

  楊煥之感動地接過來。

  沈南風鬱悶地指著自己的鼻子。

  「皇上說沈大人有斐帝師照顧,想必無需皇上操心。」嚴實恭敬地傳達完,就跑回明泉跟前去了。留下車裡表情各異的三個人。

  頻州素以陶瓷工藝聞名於世,其富饒程度在大宣十一州中僅次於京城所在的帝州和奐州。封地領主羅郡王乃是瑤涓大公主的夫婿,與明泉同宗。

  明泉聖駕突臨,讓久不聞政事,正在怡紅院喝花酒的羅郡王心裡打了個突,連忙連跑帶跳地衝回郡王府。

  府裡管家早得到消息,調遣嬤嬤小廝手捧各種換洗用具站了一長道,羅郡王一進門便邊走邊更衣擦臉漱口熏香,忙得不亦樂乎。等到了惜水居外,他已神清氣爽,舉袖溢香了。

  「公主,融安有事相商,可否一敘。」羅郡王懼內,舉國皆知,他也不以為忤,頗為沾沾自喜。

  瑤涓的大丫頭春春應聲走了出來,先拿了把玉尺抵住他胸前,逼得他連退三尺,到了院子外頭。然後又量了量他的衣長,轉身回稟道:「公主,駙馬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羅郡王臉色一紅。上次為了貪方便,隨便穿了件朋友的衣服過來,沒想到一眼就被看穿了。

  夏夏倚著門一邊嗑瓜子,一邊吃吃地笑,「駙馬爺這次又闖了什麼禍了?不會又為了哪家的花魁打了知府家的公子吧?」

  「沒有沒有沒有……」羅郡王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再也不去清香小閣了。」

  春春白了她一眼,「少貧嘴,快來聞聞氣味,公主還等著回信呢。」

  夏夏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地跑到羅郡王跟前,只嗅了一下,就皺起了眉。

  羅郡王在一旁急得拼命打眼色。

  「駙馬爺……」夏夏拖長了音。

  羅郡王顧不得春春還站在旁邊,就猛得作揖鞠躬起來。

  「至少喝了一夜的花酒,身上狐狸精的臊氣連這麼濃的香都蓋不掉呢。」夏夏笑嘻嘻地跑回門裡,探出半個頭來,「我可不敢向公主撒謊,駙馬爺還是明天再來吧。」

  羅郡王急了,朝裡面大喊,「公主!公主!我真有事!急事!妳就讓我進去吧。」

  春春用玉尺攔在他身前,生氣道:「駙馬爺,雖然外面是你的郡王府,但這裡是我們公主的地盤。公主進門的時候可是約法三章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這不是火燒眉毛,我給急的麼!」他討饒似的拱手,「小姑奶奶行行好,去回公主一聲!駙馬爺我這輩子都記得妳大恩大德了。」

  春春撇過臉不說話。

  門裡又轉出少女,冷冰冰地看著他們,「公主請駙馬進去。」

  羅郡王吐出口氣,感激道:「謝謝冬姐姐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轉個背又開始姐姐妹妹了。」春春在他身後小聲咕噥一句。

  他可管不了她是挖苦還是嘲諷,大跨步進了房裡。

  屋子分三間,中間有兩道簾子隔開,隱約一個白衣女子斜靠在最裡面那間屋子的躺椅上。

  「公主近來可好?」雖然看不真切,但他每次來,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駙馬若無其他事,瑤涓乏了。」清清寡寡的聲音,每個字都很無力,卻又嫋嫋動聽。

  羅郡王見冬冬擺出隨時要把他『請』出去的架勢,連忙道:「的確有事。」

  「……請說。」

  「皇上昨天出發來了頻州,估計今晚就到平城。」這還是他京城裡的朋友私下傳書過來的,皇上連一點風聲都沒露給他。

  瑤涓沉默了下,「你是說……明泉要來?」

  「沒錯。」

  「那接駕便是了。」

  「可皇上沒下令各州府接駕,我甚至不知道她老人家來幹嘛。」他苦著張臉。

  瑤涓沉吟了下。會是來看她的嗎?不像,在宮裡的時候,明泉只和兩個哥哥玩得來,她雖然不像玉流與她針鋒相對,卻也沒什麼交往。明泉政局未穩,不可能有這個閒心。「最來朝中可有什麼大事?」

  羅郡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北夷派了使者與皇上和親。哦,皇上前幾天剛選秀。」

  「選中者中可有頻州人士?」

  羅郡王用力地想著,安鳳坡、馮穎、薛學淺……

  「好像……沒有。」這都是平時茶餘飯後的談資,說過就算了,他還真沒認真記過。

  瑤涓側著頭,也理不出頭緒。她在院子裡呆久了,早習慣與世隔絕的生活,讓她以明泉的角度去思考顯然有些強人所難。

  「駙馬先回吧,若有其他消息譴小廝來報便可。」她淡淡道。

  羅郡王沮喪地垂下頭,朝門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頭問,「妳,還是不肯見見我麼?」

  「相見如何?不見如何?」

  「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融安,我乏了。」瑤涓澹然道。

  羅郡王失望地回過頭,「公主早點休息吧。」

  他默默地順著原路回走,背比來時傴僂幾分。

  瑤涓靠著窗,手指慢慢在窗櫺上比劃著他的輪廓,直至他消失在小道盡頭……
  
  *
  
  平城城門大敞。

  十里紅帛自郡王府邸一直延伸官道,沿途頻州官員按品級高低依次跪拜。紫、紅、綠三色官袍涇渭分明。

  羅郡王頭戴紫金六蟒紅寶石頂冠,身穿御賜紫緞金邊雙蟒吐珠圓領馬甲,腳下一雙玉花鎦金靴,站在紅帛上英姿煥發,俊秀異常。

  天地交接處,兩隊紅纓黑鎧騎兵端坐駿馬,護著中間的三輛馬車,氣勢肅殺,徐徐前來。

  羅郡王一見蓋懸珠穗的明黃馬車,立刻躬身道:「臣頻州孝嘉順安德羅郡王尚融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馬車上門簾動了一下。

  一個紫袍太監站在車下,喊道:「平身。」

  「謝皇上。」羅郡王領著百官站起來,上前一步道,「臣已騰出郡王府做為皇上的臨時行宮,公公看……」

  「不必勞師動眾。」明泉清冷的聲音自簾布後透出,「朕只是途經平城,還要繼續趕路。」

  羅郡王一怔。皇上要趕路?

  他與幕僚準備了一天的說辭頓時卡在喉嚨裡。

  「可是大公主已在府裡設了宴……」皇上過他家門而不入,若傳了出去,他將立刻成為大宣笑柄。

  明泉車裡沉默了下,「郡王與郡王妃的一片心意朕心領了,待回程再來領用吧。」

  話已至此,羅郡王也知再說無益,便讓開身子道:「臣遵旨。」

  太監又扯開嗓子喊道:「起駕!」

  百官面面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恭送皇上!」

  一千帝輕騎旁若無人駕馬自紅帛上踩過。

  百官中有幾個膽大的,在帝輦經過時偷偷抬起眼睛,卻見窗簾掀起處,露出一張冷若寒霜的玉顏。

  羅郡王府。

  瑤涓坐在簾子後,靜靜聽著來人的報告。

  「皇上未下駕輦?」

  「未曾。」

  「去的是什麼方向?」

  來人想了下,「馬家鎮。」

  瑤涓點了點頭,「去吧。」

  來人也不多問,磕了頭就走。

  她靜思片刻,轉頭對冬冬道:「讓駙馬把齊勇城最近幾天發生的事調查一下。」

  戌時三刻,離齊勇城還有三百里的林子裡。

  明泉坐在軟墊上,無聊地撥弄著火堆。

  阮漢宸蹲在樹上,警戒四周。

  楊煥之和沈南風裹著毯子睡在車裡,幸好明泉走時帶了御醫隨行,這才讓楊煥之這位老先生頂住了一路風餐露宿的奔波之苦。

  帝輕騎輪班睡覺,留一半人分散在明泉周圍的四面八方。這片林子此刻與皇宮一般固若金湯。

  斐旭從車裡找出兩瓶酒,遞了一瓶給明泉。

  她輕哼一聲,「你不怕朕又喝醉?」

  「我看過了,方圓幾里內沒有茅房。」

  她將酒放在一邊,「朕不想喝。」

  斐旭打開自己那瓶,喝了一大口,「可以驅寒。」

  「朕不冷。」

  他歎了口氣,「一個人喝酒很悶的。」

  「你可以找楊尚書。」

  「他只會用酒瓶砸我的頭。」

  「沈南風?」

  「他不會砸我的頭,不過會收錢。」

  「阮漢……」

  她沒說下去,只和斐旭相視歎了口氣。阮漢宸的可能性比沈南風和楊煥之加起來還小。

  「朕第一次發現,原來堂堂帝師並不討人喜歡。」她話裡大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皇上若不是皇上,大概也很難找到喝酒的人。」

  明泉板起臉瞪他,堅持沒多久,又噗哧一笑,「帝師真是坦白得讓人可氣又可笑啊。」

  斐旭厚著臉皮道:「這是一門藝術。」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你說……五十年後,我們還能不能一起喝酒?」

  斐旭怔了下,轉頭看她。

  明泉也偏過頭來,烏黑的眼珠比夜空還幽深。

  「呵呵,」他乾笑一聲,也仰起頭,「那皇上記得不要下禁酒令啊。」

  明泉嘴角一撇,笑道:「朕可不想帝師為了喝一口酒而流亡別國。」

  「皇上終於明白自己掌的是天下生殺大權。」他欣慰道。

  她眸光一閃,「斐帝師扯得有點生硬。似乎……話中有話。」

  斐旭晃著酒瓶,「皇上多慮了。」

  「慕流星之事一解決,斐帝師說的話就又變得高深莫測了。」她笑得不懷好意,「朕是不是該考慮再添條驚駕的罪名給他,畢竟,他曾甩了朕的門。」

  斐旭辯解道,「是客棧的門。」

  「總之是當著朕的面。」

  斐旭無奈地搖頭,「皇上還是把我關起來吧。」

  「帝師如果真有此意,南風可以略盡綿薄之力。」沈南風笑著走過來,然後向明泉行禮。

  明泉點頭笑道,「又睡不著?」他這幾日一直被楊煥之的鼾聲困擾。

  沈南風苦笑兩聲。

  明泉把酒瓶扔給他,「斐帝師正愁有酒無伴,願以一半月俸相邀,沈卿不如犧牲一下。」

  看到斐旭鬱悶的臉,沈南風笑得很賊,「臣,遵旨。」

  未時過半,明泉的車輦終於出現在齊勇城外。

  因有了先例,她特地派人叮囑不准張揚。

  帝輕騎被留在城外紮營,她則帶了斐旭等人和幾個御醫混在百姓中悄然進城。

  高綽君暫住在知府府邸,劉章建一早就候在了門外。從他得知當今聖上派人慰問高綽君時,便知道大事不妙,這位先帝的大內總管只怕還未失寵。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親自把被打得遍體鱗傷,只剩一口氣的高綽君從高家帶了出來,並廣招名醫,用盡各種手段醫治,期望皇上念在他事後苦心,能從輕發落。

  信使回去後,他在家中惶惶數日,竟得到女帝親自駕臨的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

  他立刻意識到高綽君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止寵臣二字這麼簡單。

  這幾日,他心裡已做了最壞打算,妻妾們先被打發回了老家,子女們送至農家暫住,若真有萬一,也可保住一點血脈。

  明泉到的時候,劉章建正是愁容不展地坐在臺階上歎氣。

  「劉知府。」斐旭拍了拍他的腦袋。

  劉章建一個激靈跳了起來,用眼神制止正要上前質問的衙役,朝明泉鞠躬道:「皇……」

  「行了,」明泉不耐煩道,「先看人吧。」

  劉章建連聲道,「是是是,請請請。」

  高綽君因身份特殊,所以特別安置在最清淨雅致的別院。

  明泉他們剛走到門口,就見到兩個丫鬟端著兩盆血水往外走。

  「這是怎麼回事?」明泉的臉立馬沉了下來。

  丫鬟小心地看了眼劉章建,見他沒說話,才大著膽子道:「裡面那位公子又開始吐血了。」

  明泉神情一變,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進去。

  房間裡六七個大夫正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

  「都給朕出去!」明泉惱怒地一揮手。都是群庸醫!

  其中兩個年輕的大夫還待生氣地說什麼,卻被年長地捂住了嘴巴。

  天底下能說『朕』這個字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御醫們不等明泉指示,就忙不迭地上前給躺在床上,面色青黃的高綽君診脈。

  明泉焦急地在旁邊來回踱步。

  楊煥之坐在桌邊,臉色沉重。

  高綽君雖為天下眾多人不齒,但他卻對這位行事正直、才思敏捷的大才子十分有好感。何況高綽君曾多次保下因直言不諱而觸犯天顏的他。兩人實是交淺言深。他雖理智上不贊成明泉私自出京,情感上卻希望這位好友能渡過難關。

  沈南風則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斐旭,彷彿想從他平靜的面容下得到什麼啟迪。

  「如何?」明泉見御醫的手離開脈搏。

  御醫互視一眼,同時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

  「啟稟皇上,高公公受傷太重,五臟六肺俱損,且已多天高燒不退,恐怕連腦子也燒壞了。實在是……回天乏術了。」

  「真是……一點希望也沒有?」她抓住御醫的衣領。

  御醫異口同聲道:「請皇上節哀。」

  明泉看著高綽君了無生氣的臉,無法想像在一個月前,他們還曾一起坐在殿外哭,曾一起追緬先皇,曾一起站在乾坤殿裡說笑……

  而現在,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御醫,你們和那群庸醫有什麼分別?!」明泉忿忿道。

  「皇上,御醫已經盡力了。」楊煥之勸解道。

  明泉閉了閉眼,「不錯,不能怪御醫……」

  斐旭臉色微變。

  「劉章建!」

  「臣在!」

  明泉拂袖而起,「帶路,朕要好好見見高先生的家人!」

  「遵旨。」劉章建背上冒著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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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0 12:16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0 AM 編輯

第十六章 巡奸

  頻州陶瓷甲天下,而高家陶瓷甲頻州,因此高家雖不是頻州首富,但民間威望之高,還在知府之上。明泉打發了劉章建,一路探訪民情過去,才知道此言不虛。

  沈南風隨手拉了個人問路去高家,對方即豎起大拇指稱讚,直道他好眼光,知道來頻州找高家做生意。不過同時也語氣怪異地警告他,帶女人做生意會觸霉頭。

  楊煥之瞥見明泉難看的臉色,急忙解釋道:「頻州崇工,男女之見難免偏狹。」所以羅郡王的懼內在當地引為笑柄,連父母教育孩子時都會諄諄叮囑莫要以他為樣。

  明泉哼了一聲,繼續向前走。

  卻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正扯著差不多歲數的老嫗頭髮在大街上溜圈,鼻子裡還不停哼氣。

  老嫗一手抓著自己的頭髮,一手捂著臉孔,踮著小腳在後面邊跑邊哭。

  明泉怒然上前,一臂攔住老漢,「老丈一大把歲數,好大的脾氣!」

  老漢腳下不停,準備硬撞開她,卻被阮漢宸拖住的胳膊,往後一拉,幾乎踉蹌摔倒。

  他似乎這才發現明泉身後還站著幾個男子,「老夫在巡奸,外地人讓開!」

  「巡奸?」明泉想起信使曾說過高綽君被遊過街,心頭火起,「大宣刑律,不得毆打婦孺,違者當杖責二十!」

  「老夫不和女人說話,滾開!」老漢脾氣比年紀還大,拼命抽動胳膊,偏偏阮漢宸手掌像鉗子一樣緊,分毫動彈不得。

  「發生什麼事了!」四周的人群開始圍攏,一個看上去八十冒頭、鬚髮花白的華衣老者拄著拐杖,在幾個年輕家丁的簇擁下走來。

  張老漢頓時神氣百倍,惡狠狠地將扯著頭髮的手放下,疼得老嫗大叫一聲,跪在地上。「三長老來得正好,有幾個外地人攔著我不讓巡奸。」

  華衣老者瞇著眼打量幾眼後,道:「各位初來乍到,可能不懂本地風俗。巡奸乃是老祖宗傳下來為了懲惡揚善而定的規矩,近百年來,連官府都不曾過問。這位張老漢六十年來身體健碩,從無疾病,卻在前幾天吃了他媳婦煮的鯽魚後上吐下泄,險些喪命。這等謀害親夫的惡婦,我們自當遊街示眾,也好讓有此居心的宵小引以為戒,不敢以身試法。」

  「謀害親夫,其罪當誅。張老先生為何不報官?」連最穩重的楊煥之見了老嫗臉上的淤傷慘狀都忍不住動了氣。

  張老漢斜瞪著他,「老夫家事,官府有什麼權力干涉!」

  一句話說得連華衣老漢也變了顏色。明泉等人衣料華貴,儀態大方,他只一眼便曉得定是出身大家。再看他們句句不理官府,想必有些淵源。張老漢如此說辭,只怕會引來麻煩。

  果見楊煥之負氣道:「此言差矣!君無術則弊於上,民無法則亂於下。所謂人命關天,張老先生既然懷疑尊夫人有謀害之嫌,理當移交官府,由官府審理定案。若尊夫人的確居心叵測,應受律法制裁。如若不是,也好還她一個清白。」

  老嫗只是抽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齊勇城有我齊勇城的規矩,犯不著你一個外人來插嘴!」站在華衣老者身邊的家丁忍不住道。

  四周百姓立時大聲呼應,甚至有幾個年輕人威脅似的逼近幾步,場面頗為失控。

  斐旭等人小心護在明泉身側,準備擒賊擒王,隨時出手拿下華衣老者。

  華衣老者眉毛一動,壓下制止的念頭,站在一邊靜觀其變。

  家丁們見他默許,叫囂得更大聲張狂,不停口出穢語。

  明泉等人臉色立變,卻見阮漢宸鬆開抓著張老漢,反手接下一只不知從哪裡飛過來的雞蛋。

  張老漢一脫離鉗制,立刻逃回人群中,大喊道:「打他們!」

  頓時無數雞蛋從四面八方飛過來。

  阮漢宸和斐旭上竄下跳接個不停,還是漏了幾個。砸向明泉身上的最多,但由於阮斐二人的保護,身上反而最乾淨。沈南風和楊煥之便沒這麼好運,臉上背上都挨了不少。

  鏘鏘鏘!三聲鑼鳴!

  「住手住手!」劉章建由衙役們擁著匆忙跑進來,見到滿地的雞蛋一愣,幾乎沒勇氣抬頭看明泉的臉色。

  華衣老者的目光在他和明泉他們臉上一轉,笑道:「沒想到區區小事情居然驚動了劉大人,罪過罪過。不如稍後來捨下喝兩杯水酒賠賠罪。」

  劉章建立刻感到明泉看他的目光如火燒般灼燙,連忙道:「本官正在處理公務,高三長老有話不如去衙門說。」往日他也得了高家不少好處,只是眼下少不得棄車保帥了。

  這還是劉章建第一次說話這麼不客氣。三長老頓時明瞭眼前這幾個滿身貴氣的男女恐怕來頭不小,「劉大人說笑了,不過是聚眾鬧事而已,在場幾位的罰金,老夫替他們出了。」

  此話當即博得一片叫好聲。

  明泉冷道:「高三長老?不知道你和高源豐是何關係?」

  三長老被她輕蔑的口氣激得火氣一湧,冷笑數聲,「好好好,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想不到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片子說話口氣居然比老夫還大。」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他心裡已有即使對方是皇親國戚,也要放手一搏的打算。若換了兩個月前,他還不至於有這麼大的膽子,但上個月高陽王剛送了封親筆書信,言辭間頗有招攬之意。論身份權勢,平安郡王大勢已去,靜安王羽翼未豐,當今世上,除了皇上,便首數高陽王。有了他撐腰,任他多根深蒂固的氏族,也難撼動他一分!

  劉章建臉色驟變。高家失勢已成定局,他唯一希望的是不要連累到他。萬一皇上盛怒之下,拿完高家出氣還不夠,想起今日說不定會再拉上他墊背。「三長老!」他轉過頭,背著明泉朝他打了幾眼色。

  三長老既然打定主意,便故意對他的暗示視而不見,還『好心』道:「劉大人的左眼皮怎麼跳個不停?不會又要發橫財吧?」

  明泉在身後哼了一聲。

  劉章建暗道一聲完了。

  「能遇到高家長老實在太好了。在下慕非衣,傾慕高源豐老先生已久,正想去府上拜訪。」斐旭打破僵局,彬彬有禮道。

  三長老臉色暫緩,若能化干戈為玉帛自然最好。他也不想豎立什麼強敵,「看慕公子言行舉止想必出身不凡,不知是從哪裡遇到這個丫頭的?」在他觀念裡,女人本不該拋頭露面,更何況明泉這等口語無狀,形態囂張的女子。因此忍不住出言相譏。

  斐旭忍俊不禁,「在下與她父親乃是忘年之交。」

  明泉冷冷瞥了他一眼。

  沈南風和楊煥之暗為他捏了把冷汗。

  「慕公子遠道而來,老夫本該代為引見兄長,不過可惜,我那薄命的哥哥在一個月前已經去世了。」三長老說著,還抹了抹乾澀的眼眶。

  八十幾歲人的哥哥還叫薄命?明泉等人同時白了他一眼。

  「不知現在是哪位當家?」

  「正是我那不肖子。」他說到這裡,眉眼頗為得意。

  話到這裡,明泉等人大約也想通為何高綽君會得到這種待遇。

  雖說他進宮做了太監,但好歹是長子嫡孫,在這種注重門第輩分的家族裡,他才是大多數人心目中的繼承人。高綽君也許並無意於此,卻阻止不了其他人把他視為眼中釘。

  斐旭道:「還請高長老,代為引見。實不相瞞,我們正是有樁生意要和貴府一談。」

  「哦?」三長老面露懷疑,嘴上卻道,「生意事小,幾位一路奔波,正該讓我盡盡地主之誼。這邊請。」

  斐旭也展臂道,「請。」

  劉章建舔舔嘴唇,不知該不該跟上去。

  沈南風見他可憐,好心地指了指張老漢夫婦。

  劉章建眼睛一亮,等三長老走遠,四周百姓退去後,派衙役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將他們逮捕回公堂。

  三長老並沒有請他們到高家,而是在當地最大酒摟的二樓雅座設宴。

  高文轍來的時候,樓下引起不小的騷動。

  明泉抬頭,眼見一個青年面若女子,細腰纖臂,姍姍自樓梯緩步拾階。論眉眼妖嬈處,不遜夏淳淳。

  「這便是犬子高文轍,」三長老自豪地站起來,「這位乃是慕你伯伯之名遠道而來的慕非衣慕公子。」

  「久仰久仰。」高文轍拱手道。

  明泉譏笑道:「高公子以前聽過慕非衣這三個字麼?」

  高文轍笑容一僵,尋聲望去,但見一個翠衣女子支腮淺笑,容姿秀美,秋波流轉處,神采飛揚,與以往認識的少女皆不相同。

  阮漢宸瞪了他一眼。

  他連忙收斂目光,「姑娘見笑,不知慕公子找在下所為何事?」

  「我在京城有個朋友,」斐旭悠然地喝了口茶道,「他說內舉不避親,推薦我來找高家做生意。」

  「聽起來,那位朋友似乎也是高家人?」三長老目光一沉。

  高家在京城能接觸到這般上流人物的,只有一人而已。

  「不錯,他便是大內總管高綽君高公公。」斐旭端起茶杯,「來來來,讓我們為這遠在京城的朋友乾一杯。」

  高文轍嘴巴一動,被三長老狠狠用手肘撞了一下。

  「慕公子有所不知,這位高高在上的高公公已不是我高家之人了。」三長老硬聲道。

  斐旭佯裝大驚失色,「怎會如此?」

  「家兄彌留之際已在祖宗面前將他驅逐出高家。」三長老說到這裡,面帶戚容。

  明泉冷笑,「彌留之際還能爬到祖宗靈位前,真是辛苦他了。」

  三長老變色道:「妳這個丫頭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遜,究竟為何?」

  「討債!」她直言。

  一陣急促腳步聲。只見劉章建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樓梯口,「高、高、高公公醒了!」

  明泉大喜。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三長老陰鬱地看著他們。

  能讓堂堂知府當跑腿,來頭肯定不小。難道是連首輔的家人?

  明泉不理他,拂袖往外走,邊走邊道:「阮漢宸,叫帝輕騎入城圍住高家,一個都不許放過!」

  帝輕騎?阮漢宸?

  三長老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任他再孤陋寡聞也知道他嘴裡的小丫頭片子是何人了。
  
  *
  
  明泉衝回來時,高綽君正靠著枕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藥。

  「高叔叔!」她蹲在塌前,淚眼潸然。

  御醫識相地端著藥碗走開,反正喝與不喝區別不大。

  高綽君微微一笑,「見到我就哭鼻子,妳父皇知道了,會不高興。」

  她胡亂抹著眼淚,「沒哭,是高興的。」

  「早點回宮,讓安蓮幫妳擦淚珠子。」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卻勾不著。

  明泉身子向前挪了挪,含淚嗔道:「關他什麼事。」

  「我離宮的時候,他保證過,會好好照顧妳的。妳要是反悔,我就拉著妳父皇一起去找他,嚇死他。」

  她心中一慟,撲到他懷裡,嚎啕不止,「不准不准不准!朕不准!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高綽君被壓得喘不過氣,卻不捨得推開她,「我有件事,想請妳答應。」

  明泉身子一僵,緩緩抬起頭,淚花中滿是堅定,「妳不走,我就答應。」

  「我欠高家太多,今日一切,不過是有欠有還,不怨旁人。」

  「大宣律法可不是這麼定的。」

  「明泉……」

  「我不想談那些人!」一想到高綽君曾在那裡受過的苦,她就有殺人的衝動!

  高綽君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怕她盛怒之下傾覆高家,因此急道:「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我受的一切都是自願的。」

  「什麼?!」她震驚。

  他歎了口氣,「爹死的時候,把我的名字親手自祖譜裡劃去。所以,我沒有資格拜祭爹娘。咳……」他吐出口血來。

  明泉駭然,正要叫御醫,卻被他擺手阻止。

  「沒有用的,我還想,多和妳說一會話。」他嘴唇微微上翹。

  她看著他,淚水像掉了線的珍珠,不斷落下。明明虛弱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卻還強撐出微笑安撫她。

  「這是報應,報應我當初捨爹棄娘,背祖忘宗……」兩行清淚自眼角徐徐滑下,「我已經滿足了,真的……文轍他,背著所有人,帶我去過祖廟,上了香。所以,他們真的,不欠我了。」

  「我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早點見到妳父皇……我真的、真的很久,沒看到他笑了……」

  「妳知道,他很挑食,我要看著他吃飯。要吃青菜……身體才好……」

  「京城下雪了麼?很久沒打雪仗了。」

  「妳應該替我高興……」

  「這一天,我等了很久……」

  「……」

  明泉趴在他身上,默默地聽著。

  聽著聲音漸弱,直到……天地寂靜……
  
  *
  
  高綽君的喪事辦得並不張揚,明泉出人意料地選擇火葬。

  楊煥之事後患了風寒,終日在御醫的看護下養病。

  高家被圍了六天。初時不允許任何人送食物進去,後來還是斐旭親自推了輛米車,阮漢宸得明泉首肯後才准行。但斐旭的神色卻不喜反憂。

  只有一種犯人是特許在行刑前吃飽喝好的。

  而本應清閒的沈南風這幾天卻埋頭在書房裡,與世隔絕。

  明泉推開門,就見他還在翻閱案宗,「可查到什麼?」

  沈南風搖搖頭,「滿門抄斬是極重的刑罰。只有謀反、賣國、虧空五百萬兩以上者……」

  「高家無權無勢,自然不會謀反。而賣國虧空……也只有高先生做的到。」

  「因此……」

  「因此朕便動不了他們,是麼?」

  沈南風一咬牙,勸諫道:「高家在頻州根深蒂固,所謂牽一髮動全身,若要連根拔起,恐怕會不利於國之根本。」

  明泉睨了他一眼,「朕、不想聽。」

  沈南風聽話地閉上嘴。

  那一眼中,只有憎惡。
  
  *
  
  明泉回房時,斐旭正坐這喝茶。

  「帝師好閒心。」

  「我是來問皇上兩句話的。」

  「朕不想回答。」

  斐旭自通道:「皇上會回答的。」

  明泉挑眉。

  「第一個問題,皇上是不是想將高家滿門抄斬?!」

  明泉眼皮都不抬道:「是。」

  「不過皇上似乎還沒找到適當的藉口。」

  「這是第二個問題?」

  斐旭不以為意地笑笑,「第二個問題是,高陽王若反了……」

  明泉臉色大變,沉聲道:「帝師可知,憑剛才那句話,朕可摘了你的腦袋!」

  「皇上何不看看此信再說?」他從懷裡掏出封信給她。

  明泉看了信封便冷笑不止,「沒想到高家居然還勾結高陽王。」抽出信來,裡面洋洋灑灑,聲淚俱下,活脫脫一個在世忠良被陷害的典型,而高陽王顯然就是那個能救忠良於火海,能保家國與危傾的英雄。

  「皇上不如暫時放過高家?」斐旭瞄著她的反應道。

  「暫時?」

  「難道皇上已經想到了殺他們的藉口?」

  明泉將信放入袖子,鼻哼一聲,「光憑辱罵朕這一條,即便屠城也不為過!」

  滿城的愚民!

  斐旭被她話裡的暴戾驚得皺眉。

  明泉看他驟變的神色,歎氣道:「朕不過說說。」

  「卻表示皇上真的想過。」

  「朕也是人。」

  「卻是個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人。」

  「帝師似乎很喜歡說這句話。」

  「因為它是事實。」

  「朕明白。」她眸光一黯,「朕答應過父皇,要做個好皇帝。」

  「好皇帝首先便要學會以身作則,依法治國。」

  「朕何嘗不知道定不了高家滿門抄斬。只是,朕真的不甘心!」她捏緊拳頭。

  斐旭歎道:「皇上……」

  「朕很累,帝師先回吧。」

  斐旭默然起身。

  「你的提議,朕會考慮。」

  窗影下的少女臉上,已找不到屬於這個年華的天真爛漫。



第十七章 整治

  明泉坐著帝輦到高家時,門前聚集了上百個喧嘩的百姓。他們有的手持鋤頭、有的高舉菜刀,一副豁出去鬧事的架勢。

  高文轍站在門檻裡,鬢髮些許散亂,袖子也半捲半翻,嘴上還不停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回去。

  三長老則在一旁一言不發,看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皇上駕到!」嚴實吊起嗓子喊道。

  百姓們立刻射來敵意的目光。

  嚴實挺起胸膛,上前一步,大喝:「大膽!還不速速接駕!」

  高文轍首先反應過來,拉著三長老跪下道:「草民接駕。」

  百姓們面面相覷,最後都一個個跪下道:「草民接駕。」

  還是三長老看得戲文多,接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泉自帝輦裡走下,「高三長老這幾日過得可好?」

  三長老站起來道:「托皇上洪福。」

  嚴實怒叱,「放肆!未得皇上允許,不得私自起身。」

  三長老又慌忙跪下,「草民第一次見天顏,不知規矩,請皇上恕罪。」

  「高三長老客氣了,朕不過區區小丫頭片子,哪敢受三長老的大禮。」

  三長老冷汗直冒,「皇上恕罪,草民、草民不知皇上身份,多有冒犯……」

  「行了,你搜腸刮肚說得累,朕心力憔悴聽著煩。」她坐回車輦裡,喚道:「嚴實。」

  「是。」嚴實上前一步,那處明晃晃的聖旨道:「高家接旨!」

  高文轍與三長老互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道:「草民接旨。」

  嚴實無奈地歎口氣,「還不備下香案。」

  三長老苦於不能起身,只好對跪在後面的家丁吼道:「快準備香案!」

  等擺好桌案,點好香爐已是一盞茶後了。

  嚴實強自忍下身體冷得發抖的衝動,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頻州高府承富三代,鄰里德高,街巷望重。本應以身正行,智教開化。然其以芥子之功,喪須彌之德!上不遵天子令行,下不標百姓訓犯!視王法於無物,蔑帝威於微末。誅其全族以儆效尤不為過也!」

  高家人俱是一震!

  「然朕念天恩浩蕩,特法外施恩,死刑可免,活罪不饒。抄沒家產,歸繳國庫。門中男丁發配北塞,以充軍役,女眷皆為官婢,遇赦不恕。生養死葬,不入祖廟!欽此!」

  嚴實尖銳的聲音如一道驚天巨雷,炸得當場鴉雀無聲。

  斐旭敲了敲車輦,等明泉探出頭來才苦笑道,「要真斬了還乾淨,皇上非得留著他們活受罪。」

  「朕也是為了順帝師大人的意啊。」明泉似笑非笑。

  「但願這是他們此生最後的劫數了。」他意有所指。明泉宣佈罪狀的時候,獨漏了高綽君之死,可見皇上是把這筆帳記在心裡了。

  「帝師不覺得太輕了?」

  「生不入門,死不入廟,高家從此香火不延,等同斷子絕孫。於高家而言,這比死了更痛。」

  「這世上多的是孤魂野鬼。」她就是要他們斷子絕孫!既然高綽君入不了祖廟,那麼她就讓祖廟形同虛設!
嚴實舉著聖旨,怒道:「還不領旨謝恩?!」

  高文轍與高三長老都跪著不說話。

  倒是聚在門前的百姓群情踴躍,好幾個站起來要衝上前理論。

  但帝輕騎持劍明晃晃地擋在明泉車駕前,烏黑鎧甲如天兵天將般巍然挺立,無形地警告他人,生人莫近!

  高家其中一個女眷眼尖地看見斐旭,突然激動地衝過來,「慕公子!慕公子!求你救救我們!慕公子!」

  明泉冷哼一聲,放下窗簾。

  斐旭尷尬地摸摸鼻子,排開帝輕騎走到她面前,「皇上的旨意除了皇上自己,誰都改不了。」

  「她不會救我們的!」女眷不死心地拉住他的胳膊,「你一定有辦法的,慕公子,求求你!三爺爺已經一把年紀,實在是經不起折騰了。文轍哥哥剛考取了秀才,他還有大好前程……慕公子……求求你!」

  得罪了皇上還想要大好前程?明泉又哼了一聲。

  嚴實手端聖旨,扯高嗓子又喊道:「還不上前領旨!」

  高文轍領著高家人沉默地跪著,作最後的無聲抗議。

  斐旭覺得袖子都快被抓爛了,實在很後悔把自己暴露在帝輕騎前面。

  明泉冷冷地聲音自車輦裡傳出,「斐帝師,若有人領著全家抗旨,夠不夠理由滿門抄斬?!」

  斐旭歎了口氣,「夠。」

  高文轍身體一震,緩緩抬起頭,似乎無法置信那個笑容如春光明媚的女子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

  「草民、領旨……」他深深叩下頭去,顫抖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張讓人徹骨寒冷的聖旨。

  沈南風越眾而出,揮喝帝輕騎,「查抄!」

  從高家抄出來的家產記錄成冊,足足裝了一馬車,其中包括高家在各地的商行。恐怕這次要笑歪孫化吉的嘴角了。
  
  *
  
  明泉坐在床沿,小心地輕撫著懷裡的七寶翡翠骨灰盒。

  嚴實站在門外,輕喚道:「皇上,該啟程了。」

  明泉回過神,應了一聲。將骨灰盒用趕制的小棉袋裝好,再在外面裹了層淡青色的錦緞,捧在手裡,朝外走去。

  門口劉章建率著地方官員恭敬地候著。頻州雖沒下雪,氣候卻比京城還冷些,看他們鼻頭都被凍得通紅,可見等得有一段時間了。

  「齊勇城,」她邊走邊漫聲道,「朕很失望。」

  劉章建心裡咯噔一聲,胃裡一陣收縮。

  「三年後,朕會再來。」她停下腳步瞥了他一眼,「到時,劉知府應當不會再令朕失望了吧?」

  「臣必當竭盡所能,報效朝廷,報效皇上厚愛!鞠躬盡瘁,死而後矣!」他慷慨陳辭完,發現明泉已經走遠了,一個新晉的地方小官正捂著嘴巴直笑。

  「咳!」他咳了一聲。

  地方小官後知後覺地閉上嘴巴。

  明泉走到門外,環視待駕之人,問道:「斐帝師呢?」

  沈南風面有難色。

  嚴實道:「昨天那個女子在牢裡以死相挾,逼帝師大人去了牢房。」

  「逼?朕看他樂意得很。」她踏上車輦,沉聲道:「去瞧瞧齊勇城的牢房長什麼樣子。」

  齊勇城的牢房尚算乾淨。不少衙役知道高家的人要住進來,都熬夜將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務求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住得舒舒服服。

  明泉踏進牢房的時候聽到女子的泣哭哀怨的回蕩在監牢的每個角落。

  剩下的,是抗議般的靜默。

  「帝師大人,好雅興啊。」她走到他身邊,不陰不陽道。

  女子抬起頭,怨恨地盯著她,蒼白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

  斐旭笑道:「沒想到皇上會紆尊降貴來探望囚犯。」

  「朕並非為他們而來。」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朕為你而來。」

  斐旭呼吸一窒。

  「這趟回去,滿朝文武少不得要一番說教,沒你給朕擋著,朕豈非很辛苦?」

  「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朕是廢物利用。」

  斐旭呆了呆,道:「在這種場合,毫無預兆地聽到師父名諱,有點不習慣。」

  明泉突然蹲下身,對著女子冷笑道:「若在京城有人這樣瞪著朕,朕非把她眼珠子挖出來不可!」

  「皇上,妳……」斐旭道。

  「手握天下生殺大權。」她代他接下去,「不過,似乎有人不明白。」

  「什麼皇上!妳憑什麼抄我們的家!那些家財都是我們祖上自己賺下來的!」突然一個男子從對面牢房裡吶喊,形若癲狂,「是我們的東西!妳憑什麼搶!憑什麼!妳個婊子!婊子!」

  明泉撣了撣裙子站起來。

  一直默不吭聲的女子突然大笑起來,「皇上?哈哈,皇上!總有一天妳會後悔的!妳會後悔的!我高珠環會讓妳後悔的!」

  「嚴實。」她冷身道,「把高家所有的人都掌嘴二十!高三長老,五十!」

  男子的叫囂驟歇,隨即又怒吼:「你敢?!」

  「他就不用了,讓他在旁邊看著。如果再出言不遜,就打高三長老,打死了就再找個年紀大的。」
「是。」

  「至於這位高姑娘,」她笑得溫和,「長得很漂亮,就在她左右臉頰都黥個豬字。」

  高珠環驚恐地拉著斐旭的袖子,「我不要,我不要!」

  斐旭皺著眉頭,「皇上,此刑有違天和。」

  「斐帝師當知君無戲言。」她突然靠近他低聲道,「朕突然覺得,留著他們比殺了有趣多了。朕可是在後宮長大的,帝王不屑的手段,朕,哦不,本宮可不會吝嗇!」

  斐旭深望著她一眼,默然不語。

  「帝師興許會覺得朕手段殘忍。但天威不可犯!齊勇城只知高家而不知皇上,單憑這一條即可誅他九族!」

  「皇上憑心而論,所作所為是否有意氣在內?」

  明泉怔了下。

  「若今日死的並非高綽君,皇上可還會如此緊抓著高家不放?」

  也許她根本不會來頻州,來齊勇城。

  「臣言盡於此。」他揖禮,轉身而去。

  「斐……」她向前衝了一步,卻終究沒有喊住那個決然的背影。
  
  *
  
  平城汲取了上次教訓,只由羅郡王帶著兩個二品大員等在路邊,衣著簡樸。

  帝輕騎依舊在城外紮營,明泉則帶著沈南風、阮漢宸和嚴實跟著他們去羅郡王府。楊煥之依舊靜養。

  到羅郡王府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瑤涓一身盛裝端坐在門口。

  「皇姐,妳的腿?」明泉呆呆地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女子,眉眼清華,五官如畫,正是記憶中美冠後宮的樣子。

  「瑤涓參見皇上。」她嫣然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窩,「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

  明泉伏在她身上,「怎麼會這樣?」

  瑤涓拍了拍她的手,「我們進去說。」

  明泉親自接過車把,慢慢地推著。

  「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榮錦九年八月初八,皇姐出嫁的時候。」

  「難為妳記得仔細。」

  「那天尚涵把墨汁潑到玉流裙子上,怕挨罵沒說,害她當眾出醜。」

  瑤涓掩嘴而笑,「有這事?可惜我一心想著別踩錯步子,沒注意。」想著,她又悵然歎出口氣,「一轉眼,快四年了,尚涵也有了封地開了府邸,成為靜安王。玉流也快嫁到狄族當王妃了。今生今世恐怕再無見面之日。」

  明泉有愧於心,因此不敢接話。

  「在玉流公主出閣之前,公主可以回京城去看看啊。」羅郡王今天格外高興,瑤涓終於肯走出那個院子。雖不是為了他,但只要能見到她,便什麼都無所謂。

  明泉敏感到瑤涓後背僵了下。

  「到了。」瑤涓回過頭,朝她笑道,「以前父皇喜歡在園子裡設宴,我瞧著今日陽光正好,也不很冷,就挑了這裡。雖比不得宮裡花團錦簇,也有梅香撲鼻了。」

  明泉看著四周盛開的冬梅,知道她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便笑道:「果真妙極。近來我也愛上梅花清傲,特地從一個梅癡那裡挑了幾株放在宮裡,現在看來,還不如皇姐成片的好看。」

  「這便好,我聽說安蓮也是個愛梅之人,你們倆以後在一起總能多點話題。」說到這裡,她思索片刻,斟酌道,「我有幾句體己話,不知當不當說。」

  明泉微微動容。瑤涓在宮中以美麗與安靜聞名,平素也不喜與人往來,即使見了父皇,也是疏疏淡淡的。今日她說這話,必是反復琢磨才下的決心。當下道:「妳我姐妹,但說無妨。」

  羅郡王和嚴實等人借著張羅之名,都避了開去。

  「女子為帝,未必差了男子去。妳自小聰慧,大宣江山在妳手上,雖未必能更勝從前,也絕不會就此衰敗。」

  「姐姐……」明泉情不自禁地蹲下手,握住她的手。登基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這般肯定。

  「只是為帝之路艱辛,女子為帝則更艱辛百倍。世間庸碌,即便同樣尊貴出身,女子也總要被看低三分。因此,我們更當潔身自愛。我雖不敢勸妳從一而終,但男女生來有別,若坐擁後宮三千,只怕身後百年會落得罵名。」

  明泉長歎,「我又何嘗不知。只是知易行難,也許他們在乎的不是我的名聲如何,而是我的子嗣。」

  瑤涓想了想,便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若明泉有了太子,恐怕會有很多人迫不及待地逼她退位。

  「天上神仙,大宣安蓮。不瞞妳說,未出閣前,我也曾偷偷想望他的風采。」

  「如果羅郡王不介意,我倒可以畫一幅贈妳。」

  瑤涓凝眸淺笑,「莫讓他知道便是了。」

  明泉會心一笑。

  「我只是想這般人物,恐怕不會屈尊與人共侍一妻吧。」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明泉臉色。只見她眼眸微垂,表情淡然。心中暗道,喜怒不形於色,明泉的確越來越像一個君王了。

  「姐姐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妳的腿……」

  「不過一樁意外罷了。」她輕描淡寫。

  「請皇上、公主移駕用餐。」陽光下,羅郡王開懷招手的模樣純真如稚子。
  
  *
  
  入夜。

  明泉與瑤涓並躺於床上。

  「姐姐與郡王的關係不好?」

  「何以見得?」

  「這屋子沒有男子的東西。」

  瑤涓輕笑,「妳知道男子該有什麼東西?」

  「我常去父皇的寢宮。」

  「是啊,父皇的確很疼妳。」

  「姐姐該不會現在才想起要和我爭寵吧?」

  「妳這小丫頭片子,誰爭得過妳。」同樣一句丫頭片子,自瑤涓口裡說出,聲音輕嫋,帶著濃濃的疼寵,讓明泉心裡十分受用。

  這世上,能讓她撒嬌的人實在太少了。

  「姐姐的腿……」

  「皇上還真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用的是我,可不是朕。只是以妹妹的身份問問罷了,姐姐若真的不想說……」

  「怎的?」

  「朕只好去查了。斷不能讓皇姐在外面受委屈。」

  氣氛頓時僵了下來。

  只聽瑤涓輕歎了口氣,「的確是意外,而且過去很久了。」

  「可羅郡王並未上報。」皇室最尊貴正統的公主瘸了是多大的事,羅郡王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私自瞞下來!

  「是我攔著他。」

  明泉語氣一沉,「那定然是與他有關了。」

  「是兩年前的事,有次駙馬在外喝醉了酒,與知府的兒子打了起來,把對方打瞎了。」

  「這又如何?」知府與駙馬,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那位知府是連鐫久的妻舅,女兒又是高陽王的寵妃,聽說連西席都與靜安王的管家有舊。」

  明泉噗哧一聲笑出來,「不知這位知府與朕認不認識?」

  「他雖不認識妳,但與高綽君卻是結拜兄弟。」

  明泉笑不出來了。

  「這樣的人,能不得罪,是最好不要得罪的。」瑤涓說得很含蓄,明泉卻明白羅郡王府聽似風光,其實並無實權。知府結交的那些人卻各個權傾朝野,真動起來,羅郡王雖然有公主撐腰,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去。何況他們每年的吃穿用度還要看地方官員的臉色。

  「後來呢?」

  「我和駙馬一起上門賠罪,知府卻強行將重傷的兒子拉出來給我們磕頭。在推搡間,我從階梯上摔了下來,腰撞在石頭上,便這樣了。」她娓娓說來,彷彿旁人之事。

  明泉吸了口氣,「那知府……」

  「知府將兒子送了官,在那年秋天,問斬了。」她幽幽道,「這兩年過節,他還會上門走走,親熱得同一家人一樣。」

  這個知府是個人物!結交天下權貴,捨愛子而頂罪,其手腕魄力,恐怕放眼朝野,也沒幾個人能做到。

  「他叫什麼名字?」

  「任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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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0 12:29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2 AM 編輯

第十八章 除夕

  促膝相談一夜,到了明晨,明泉與瑤涓依依惜別。這十年的情誼彷彿就在這一夜補全了回來。

  「不如再留兩日吧。」瑤涓握著她的手,眼眶微紅。

  明泉苦笑。今早天還沒亮,這幾日堆積的奏章就被八百里加急送了過來,催促之意溢於言表。

  「朕得空再來探望皇姐。」她說完,別有深意地看著羅郡王,「日後皇姐就請羅郡王多多照顧了。」

  「當然當然。」羅郡王開心地點頭,有了聖旨還怕再被拒於門外嗎?

  「雖身在皇家,好歹也是親戚一場。還請羅郡王抽空撥冗多寫些書信往來,莫淡了彼此關係。」

  羅郡王連聲道:「一定一定。」

  瑤涓卻品出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曉得明泉不放心她,暗示若有麻煩可找她解決。心中暗暗感激。

  「送君千里終須別,朕既是微行而來,自當微行而去。」她朝他們拱拱手,瀟灑地朝城外走去。

  原本她還想在城裡稍逛下,但看到身後抬著奏摺的轎夫便遊興皆無,匆匆出了城,起駕回宮。

  一番折騰下來,明泉回到京城已近春節。

  按祖制,除夕夜皇帝可在後宮,與妃嬪子女同樂,共用天倫。大年初一,則須宴請百官,以示君臣同心。大年初二,皇帝則要卯時從承德宮出發,大擺儀仗,率百官繞京城,至酉時回到天罡宮,向天下昭顯皇上勤政愛民之意。期間不但不能進食,而且離歸的時辰半點不能有錯。

  明泉的皇祖父有次就曾差點誤了回宮的時辰,使得當時百官不得不跟著儀仗拔足狂奔。最後雖是趕上了時辰,卻有不少官員暈倒在半路,或是拐了腳脖子。

  因此新皇的新春大典就格外被重視。舉朝上下俱是忙得不見蹤影,尤其是年老體弱的官員更告了假在家修養身體,期望能順利熬過大年初二。楊煥之一回京城,就被明泉勒令繼續養病。

  幸虧如此,連鐫久等人見了她也只是稍稍抱怨幾句,便又埋頭去忙別的事了。

  不過明泉也不好過,奏摺堆積如山,她這幾日都是直接吃睡在乾坤殿的。

  內廷執禮司三不五時向她稟告婚事的籌備進展,由於安蓮與跋羽煌品級相同,因此一同授禮。

  等宮裡朝裡一陣兵荒馬亂後,時至除夕。

  明泉設宴臨冬閣,邀請四大太妃、安蓮、六位蓄子、以及皇室旁系一同歡慶。跋羽煌雖未舉行大禮,但名分已定,因此也在應席之列。

  宮廷樂師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或高山流水或二泉映月,餘音未歇,新曲又起,直聽得人應接不暇,渾然忘我。

  「久聞安侍臣琴技高超,藝絕古今,不如趁此佳節為皇上獻上一曲?」跋羽煌向對座的安蓮舉杯致意。

  明泉暗自皺眉。琴技高超也就罷了,藝絕古今這頂高帽怕是任誰也戴不下的。

  「不錯,安侍臣的技藝本宮也想聽聽。」古太妃純然地笑笑,似乎沒發現這底下的暗濤洶湧。

  明泉想開口解圍道:「朕……」

  安蓮翩然起身,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准了。」明泉把想好的話嚥了下去。

  樂師讓出古箏。安蓮輕輕撥了幾下,嘴角噙笑,頓時運指如飛。

  輕快曲調琤璁悅耳,如溪泉交流,水花飛濺,又如晨曦入林,鶯飛雀鳴,回顧四方,俱是勃勃生氣。

  古太妃忍不住點了點頭。安蓮指法純熟不讓樂師,其意境表達也不相伯仲。以日理萬機的右相而言,他的確天資過人。

  曲畢,跋羽煌起身鼓掌,「不愧是安侍臣。陽春白雪,繞梁三日,令人回味無窮。」

  明泉含笑額首,「拿九龍含珠翡翠金杯來。」

  徐太妃眼神一沉。

  九龍含珠翡翠金杯乃是大宣開國之君專用來賞賜有功將士的御用之杯,意指江山共用。雖然只是象徵,但卻是莫大榮耀。同樣的舉動落在後宮一名侍臣身上,不免讓人疑竇:皇上是否有意立安蓮為皇夫?

  「賜酒。」明泉一邊開懷而笑,一邊細細打量在座眾人的表情。

  常太妃與徐太妃相視而笑,她們似乎已經化干戈為玉帛了,今晚一直親熱談笑不止。安蓮能不能立為皇夫好像與她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明泉知道,會咬人的狗通常是不會叫的。

  古太妃溫婉地笑著,不時向安蓮投以贊許的目光。但一個不靠子嗣就在後宮紮穩腳跟的女人,絕非一般人能做到。

  馬太妃有一筷沒一筷地吃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不過想到她是高陽王的生母,明泉就不敢小覷。

  跋羽煌喝著酒,看不出是否懂得這杯酒後的真正含義。

  幾個蓄子除了安鳳坡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外,其餘或羨慕或麻木……她倒也不太關心。

  反倒是那些皇親們最懂做人,紛紛站起來向安蓮道喜,一時殿裡其樂融融,一派相親相愛的和睦景象。

  明泉淺啜著月下酌,心中暗為這宮廷百態冷笑不已。



第十九章 暗棋

  初一依舊在臨冬隔宴請群臣。明天便是一年一度的新春大典,因此君臣都不敢貪杯,亥時不到,便早早告退了。

  明泉回宮又批了一個時辰的奏摺後,才上床安寢。

  初二寅時剛到。她便被請起來更朝衣,掛朝珠,頂朝冠,踏朝靴,用過粗米粥,便匆匆坐上帝輦。百官早已正目肅容,嚴整待發。

  「起駕!」

  隨著嚴實拖長尾音,帝輦滾軸轉動,九百帝輕騎在前開道。曙光下,錦旗飄飄,隊伍如龍,自承德宮過東啟門出皇宮。

  百姓夾道爭望,見明黃車駕過時,皆自發地下跪口呼皇上萬歲。

  明泉端坐龍輦,兩眼平視,面容威嚴。心中卻不免感到,天子腳下的百姓耳濡目染,對皇權的認知果是與別處不同。

  行至中午,隊伍為了遷就跟在後面的百官,已漸行漸慢。

  明泉也覺得饑腸轆轆,偶爾聞到民宅飄來的飯香,令人食指大動。

  思及父皇每年初二回宮第一件事並非沐浴更衣,而是用膳,當時還與高陽王二人私下取笑,如今輪到自己,才是有苦自知。

  好不容易挨到車輦回轉,就聽到後面噗通噗通兩聲。明泉回頭只看到黑壓壓一片,幾個帝輕騎的人進去抬了兩個身穿紫袍的到邊上。

  「是誰?」

  嚴實從後面跑上來,低聲道:「回皇上,是禮部尚書楊大人和吏部侍郎姜大人。」

  明泉沉著臉點了點頭。

  等酉時回到天罡宮,天色半暗,百官也只剩下八成左右在苦苦支撐。

  她被攙著下了車輦,眼角正好看到連鐫久滿面通紅地擦著汗珠。

  「都散了吧。」她嘶啞著聲音道,「讓御醫開解疲去乏的藥給每位大人送去。」

  終於熬過去了,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一躺。

  睡到一半,明泉覺得胃裡一陣咕嚕,餓得抽搐,勉強睜開眼睛,卻見窗裡窗外漆黑一片。

  她撐著手臂坐起身,卻聽床頭一陣稀碎的咀嚼聲。

  「誰?!」她警覺地直起身子。

  「皇上?」嚴實提著燈籠探進頭來。

  明泉借著燈光瞥見倚在屏風內的銀髮男子,沒好氣地對嚴實道:「朕只是做了個惡夢,退下吧。」

  嚴實雖心有狐疑,卻還是低著頭退了出去。

  「帝師還知道回來?」明泉搶過他手裡的一碟花生,抓了一把放進嘴裡。

  斐旭委屈道:「從頻州到雍州少說也有千里之遙,我馬不停蹄,日夜不歇,一回來就向皇上稟告,不曾耽擱半分。」

  「是麼?」她掂著手裡的花生,「這個,想必也是帝師邊騎馬邊買的囉?」

  「沒錯,」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手扔銀子一手撈花生……」

  「那韁繩怎麼辦?」

  斐旭楞了下,「嘴巴,咬住的。」

  明泉似笑非笑,「真是辛苦帝師大人了。」

  「皇上知道就好。」他也很感歎。

  明泉仰頭將花生全倒盡嘴裡,滿足地揉著胃,「高文轍還是投靠了高陽王?」

  「他現今是被通緝的逃犯,皇上覺得他還有其他路可走嗎?」把高文轍單獨一人從牢裡放出,還著實費了他不少心思。幸虧明泉留了幾個帝輕騎幫他演戲。

  「高陽王……收留了?」高家寫給高陽王的信她還是送了出去。因此高家罪狀雖未宣告天下,高陽王卻應知情。高家獲罪發配,但勢力和聲望並未瓦解,若他真有反意,高文轍是個絕對划算的棋子。

  「至少,這世上已無高文轍這個人了。」

  這句話有兩種含義。一是高陽王殺了高文轍。這說明高陽王做賊心虛,怕和高家勾結的事情曝光。二是高陽王將高文轍藏了起來,留待大用。而無論哪種可能,高陽王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天家無情。

  先是平安郡王,再是高陽王……

  到她死的那天會否發現自己身邊已經眾叛親離,再無可信之人,與她相伴的只有那把孤零零的龍椅。也許到那天,連龍椅都斑駁了。

  「哈啾!」斐旭打了個噴嚏。

  明泉白他一眼,撈起一條毯子扔了過去。

  斐旭得寸進尺地笑問,「皇上念臣日夜顛簸,可否小賜龍榻一隅,靠著就好。」

  「帝師可知爬上龍榻意味著什麼?」

  「皇上獨一無二的信任。」他說得很認真。

  明泉目光幽深,盯著他許久,才縮起腳道,「准了。」

  斐旭盤膝坐到床上,抓過被角蓋住下半身,滿足地歎道:「龍被就是不一樣啊。」

  「聽說帝師是馬不停蹄、日夜不歇地趕回來?」明泉想起什麼似的側著頭。

  「正是。」

  「那這身衣服穿得有些時日了吧?」她皺起眉頭。

  斐旭睜大眼睛,「皇上是要嫌棄臣為國盡忠、為君盡心所灑的汗水麼?」

  「……隨口問問罷了。」明泉儘量把距離拉得更遠些,「帝師看,高文轍能不能說服高陽王提早謀反?」

  他抬眸與她對視許久,才笑道:「我還記得第一次提高陽王謀反時皇上的表情。」

  「哦?」

  「皇上越來越懂得如何控制一個帝王的心。」

  「冷血、無情、淡漠……朕開始會了。」

  「非也非也。」他笑著搖頭,「皇上說的是殺手。」

  「洗耳恭聽帝師高見。」

  「是超然。」斐旭轉而道,「當初皇上是否真的想要將高家滿門抄斬?」

  「朕更想誅連九族。」

  「皇上可想過後果?」

  明泉靜默。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只不過草,並不總是長在明處。」

  明泉歎了口氣,「朕懂了。」

  「高三長老和高珠環雖然一個杖斃,一個自盡,但大部分的高家人還捏在皇上手裡。未免夜長夢多,高文轍一定會卯盡全力勸說高陽王出兵奇。」他得意一笑,「如今朝廷局勢曖昧,自平安之亂可見,藺郡王和連鐫久必然是站在妳這邊。因此,他們越快動手對皇上就越有利。若久了,人心說不定又要變了。」

  「你這麼肯定高文轍能說動高陽王?」明泉將被角掖了掖,「以我對子修……的瞭解,他並不是衝動魯莽的人。」

  斐旭摸著下巴道:「他需要的是天時和地利。」

  明泉眼珠一轉,「朕明白了。」

  「起兵非朝夕可定,高陽王再快,也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皇上不必勞心。」

  她別有深意地笑道:「如此恭喜帝師了,宮外天高地寬,逍遙得很哪。」

  「微臣也是化明為暗,好為皇上出更多的力。」

  「帝師篤定高陽王一定會信我們先前演的那場戲?」她斜眼看他。

  斐旭搖搖手指,「至少我師父一定不會信。不過,」他自通道,「師父卻一定會說服高陽王相信。」

  「為何?」

  「因為他是我師父。他既然想考察我的學業,自然就想看看我到底有什麼陰謀。」

  明泉將所有的話都消化了一遍,覺得該問的都已問了,便道:「嗯,帝師辛苦了,退下吧。朕要就寢了。」

  斐旭表情一僵,見她真的躺下了,才忙不迭爬出來道:「皇上見忠臣勞苦功高,不應該犒勞一番麼?」

  明泉自被子裡露出腦袋,「所以請帝師下次講究一下天時、地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0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3 AM 編輯

第二十章 花燈

  過了春節又到元宵。明泉念及玉流即將遠嫁,便把設宴籌備的事交於徐太妃去辦。

  徐太妃難得能取代常太妃的差事,這幾日俱是喜形於色,說話走路都比往日神氣些。宮廷執禮司、內務府一個個被指揮得雞飛狗跳,才算整治出了她的『勉強』滿意。

  宴會來來去去的便是平日見的,明泉只稍坐了會,便尋了個緣故中途撤了出來。自己提著燈籠,順著小道慢慢走著。

  那日與斐旭談時不覺得,事後想起,心便冷冷的疼。

  她開始學著如何作為一個讓理智臨駕於情感之上的合格帝王,卻學不會如何讓情感說消失就消失。

  平安郡王與高陽王是她打小親近的玩伴,雖然這裡頭也有些利益牽扯,但人心肉長,到底不能全然無動於衷。

  在這個本是親人團聚,共敘天倫的日子,他們卻因彼此的顧忌與立場,天各一方。她甚至不敢想像下次相見會是在戰場上對峙,還是一個已成為階下之囚。

  她腳下突得一扭,踉蹌著站住,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偏離了原路,走到草叢裡來了。

  「誰?」清脆的聲音自假山後傳來。

  明泉依稀覺得耳熟,便繞道過去,只見一個身穿淺黃長袍,翠綠馬甲的少年捧著書坐在燈籠旁邊。見到是她,馬上站了起來,「馮穎參見皇上。」

  「難得元宵,用功也不急這一刻。過會子便要放煙火,你不去瞧瞧。」十三四歲正是貪玩的年紀,見他獨自一人躲在這裡讀書不免有些驚異。

  馮穎恭謹答道:「出來透氣,立時便回。」

  看燈裡燭光熹微,恐怕少說也來了半個時辰。她微微一笑,「在讀什麼書?」

  「韓非子。」

  明泉促狹道:「在後宮讀這還不如讀女戒有用。」

  馮穎倔強地回望她,兩顆門牙把下唇咬得蒼白,憋屈道:「臣,只是閒來讀讀。」

  明泉覺得自己有些過火,便笑著摸他的頭,「朕說笑的。韓非子乃法家大豪,在治國之道上頗有成就,只是太重刑輕禮,不免失於嚴酷。」

  馮穎猶豫了下,道:「皇上所言甚是。」

  話雖如此,眼中卻頗不以為然。明泉突然有些懷念在選秀那日神采飛揚的少年,宮中短短數日已將他身上的棱角磨平不少。

  「皇上?」略帶驚疑的呼聲。

  明泉回頭,見沈雁鳴正抱著古箏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清秀的臉上驚慌不定。

  「沈卿好雅興。是去宴會一展琴技麼?」

  「不不不,」他連連搖頭,又覺得舉動太過莽撞,急忙跪下,「臣參見皇上。」

  明泉的目光自他和馮穎之間來回一轉,笑道:「以琴會書,倒是樁雅事。朕不阻撓兩位興致了,自便便是。」

  馮穎躬身道:「恭送皇上。」

  還真是等著趕她走。明泉點點頭,心中頗不是滋味。擁有三千佳麗又如何,終比不上得一知己琴瑟合鳴來得快活。

  約走了十幾步,她駐步回頭。沈雁鳴已擺下古箏,表情談笑自若,說到什麼與馮穎一起笑出了聲,哪裡復見適才的慌張。

  忍不住歎口氣,在這宮裡,似乎每個人都各得其樂,惟獨她飄飄蕩蕩的,寂寞失落。

  到了承德宮,宮人沒想到她這麼快回來,而嚴實還被她留在宴上,因此少不得忙亂了一陣。

  她進門剛解下大氅,便見斐旭正悠然地品嘗點心。

  「帝師若真的如此喜歡宮裡,朕便把明泉宮賜予你吧。反正也閒置著。」

  斐旭佯歎口氣,「可惜位置不好,連轉手都沒辦法。」

  「帝師來這裡不是討論皇宮風水吧?」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他從身後摸出一個燈籠來,「元宵最熱鬧的便是廟會了,燈籠上寫滿了燈謎,我看著好玩,便猜了一個。」

  她順手接過。是個普通的荷花燈,白裡帶粉的花瓣,下面幾片荷葉托著,看著有些粗糙。

  「獻給皇上好歹得是個金鑲玉制的吧。」她拎了拎,「這等劣質之物,有辱沒皇上之嫌哦。」

  「皇上有所不知,」他翹著二郎腿,托著下巴,神情怡然,「荷花燈在民間又稱為許願燈,把願望寫在燈裡,順著江河漂流而下,願望就能成真。荷字通合,意味和和美美,因此……尤其對姻緣靈驗。」

  明泉將燈翻來覆去打量,將信將疑道:「當真?」

  斐旭笑意盎然,「民間的確有此說法。」

  她看著花燈,思緒飄遠。

  就算日日為國事所累,她也止不住在午夜夢回時想起那抹素衣的回眸淺笑。

  白衣不染塵……

  惟洩芙蓉香……

  「皇上?」

  斐旭促狹地用手指敲著腦袋,「時辰不早了。」

  明泉將花燈放在桌上,「所以朕很奇怪帝師怎麼還賴在這裡。」

  「皇上這樣說,實在很傷人心。」他捧心假哭,「阮漢宸不在,皇上安危自然由臣一肩擔起。」

  「帝師大人應該聽過端茶送客吧,」明泉把茶杯茶壺全塞進他懷裡,「朕全端給你了,走好,不送。」

  斐旭仰天長歎,「女大不終留啊。」

  明泉轉過頭剛要反駁,發現他的背影只剩拳頭大小了。

  「嚴實。」她喊道。

  一個小太監跑進來,「回皇上,嚴公公還沒回來。」

  「無妨,去準備車輦,擺駕長慶宮。」

  等帝輦臨近長慶宮,她又下來徒步,不欲驚動別人。

  本以為臨冬閣設宴,長慶宮應是一片冷清,卻發現裡頭燈火通明熱鬧得很。有幾個宮人見了她,正要通稟,全被她攔了下來。

  在這樣的日子,她不想擺出君君臣臣這一套。

  穿過偏殿,轉過回廊,繞過假山,她看到長廊下,一抹孤傲如天山積雪的白色身影正立於彩繪宮燈中,俯身案上,手執朱砂,在紙上圖畫。

  青眉遠黛,烏絲垂墨,一如記憶中的顏色。

  明泉提著燈籠正要向前,卻見到房間裡又轉出一個人來。高高瘦瘦,瀟灑間又帶著幾分冷峻。

  安鳳坡?她心裡打了一個突,伸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玉官,」安鳳坡喚著他的乳名,眼眉的寒氣遇到他便悉數化作春風,「青黛用完了。」

  「朱紅的蝴蝶也很別致。」安蓮手下不停。

  安鳳坡答應一聲,便站在旁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那目光卻看得明泉寒從心起。水漾般的溫柔……雖是男子對男子,但再不曉情事的人也看得出其中的名堂。

  安蓮收筆,將畫順手遞給他。

  「只有一隻?」安鳳坡皺眉,那明豔的朱砂彷彿會潺潺流動,腥紅如鮮血。

  安蓮將朱砂放在桌上,「只是花燈,省著點畫也可多紮幾個。」

  安鳳坡捏著畫紙不語,心中不曉得在想什麼。

  「皇上?」

  隨著宮人的驚呼,明泉自假山後走了出來。

  安蓮放下筆,與安鳳坡俯身道:「參見皇上。」

  「兩位安卿好興致。」明泉目光自廊簷下各式各樣的彩繪花燈上一一掃過。

  安鳳坡道:「自小與玉官胡鬧慣了。」

  她眸色一沉,笑道:「能在宮裡相聚倒也是緣分。」

  安鳳坡垂下頭,「托皇上洪福,不然臣與玉官只怕還天各一方,不能相見。」

  明泉斜眼看安蓮,只見他臉色如常,似對她的到來既不驚慌,也不欣喜。

  「皇上手中的,可是荷花燈?」

  明泉被安鳳坡的問題一驚,道:「安卿難得覺得它不像荷花?」

  安鳳坡被她反問一窒,一時也猜不透她是真不知道這荷花燈的典故,還是裝不知道。

  「朕不過四處逛逛,途經長慶宮正好燈滅了,所以來借一點火。」

  安蓮看著荷花裡那支嶄新的蠟燭,默然地拿竹竿撐起廊上一盞繪著新荷的花燈,遞於明泉,「皇上若不嫌棄,不如用這盞。」

  明泉神色淡淡道:「兩個燈籠不好提,安卿這盞,還是暫時寄放在你這裡吧。」

  一個太監機靈地幫她把荷花燈點上。

  「元宵難得,兩位安卿繼續。」

  她提著燈籠,也不理他們的表情,快步向外走去。至門口,恰巧如意蹦蹦跳跳地自外面跑回來,見了她高興地喊道:「皇上!宮裡的煙火真漂亮!」

  「做奴才的,丟下主子跑去看煙火,這便是長慶宮的規矩?」

  如意見她臉色陰鬱,嚇了一跳,站在一邊,訥訥不敢言。

  明泉哼了一聲,自他身邊掠過。也不坐車輦,一路走著回承德宮,偶在路上有宮人向她行禮,也只得冷冷回應。

  進了承德宮,嚴實早候在一邊,「奴才伺候不周,給皇上請罪。」

  她抬頭,見太監宮女跪滿一地,知道宮裡消息傳得快,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恐怕已傳遍後宮上下,等明早滿朝文武也該耳聞了。

  「罷了,平身吧。」明泉吹熄荷花燈裡奄奄一息的蠟燭,交給嚴實,「收起來。」

  嚴實見明泉跑了一路也不扔掉,知道是心愛之物,因此不敢小覷,令人特意找了個箱子封存。

  明泉沐浴更衣後,精神已是不同,言談舉止間看不出一絲不悅,只是拿起未批完的奏摺又細細看了起來。

  嚴實躡手躡腳地站在一邊,久了才發現,皇上一本摺子似乎看了近一個時辰。



第二十一章 冊封

  封妃大典不似封后,無須告天祭禮。妃子只須由皇上牽引,入宗廟祭祖告慰列祖列宗便可。

  明泉站在臺階上,望著遠處兩個身披大紅金絲繡鳳袍,頭戴六翅玉鳳金莽底盤冠的男子在禮官的攙引下,昂首徐徐走來。

  清晨霧靄綿薄,縈繞兩人,猶如仙袂飄飄。

  「祭祖──」司禮太監喊完,先行跪下,嘴裡開始叨念告文。

  明泉轉身,叩了下去。地上,自己的影子慢慢被另兩個影子交疊,黑抹抹的一片,分不清彼此輪廓。

  約半個時辰後,司禮太監捋袖起身,扯開嗓門道:「起身!奉玉牒──」

  玉牒乃是皇室宗譜,按理只有貴妃以上或育有子女的妃嬪才能載入。安蓮和跋羽煌都被封為一品侍臣,等同貴妃品級,因此獲此資格。

  明泉直起身,轉過來,將奉上的玉牒輕輕翻開,然後親筆寫上他們的名字。

  這本玉牒僅供行禮使用,收藏入庫的另有專人抄寫。

  「賜玉印──」

  玉印大約拳頭大小,篆刻被冊封者的品級與姓名,是身份的象徵。

  明泉端起拖盤,輕輕交到安蓮伸出的手上,「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蓮而不妖,便賜封號……潔!」

  安蓮抬起頭,幽深的黑眸中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憤怒。

  她裝作沒看見,又將另一個拖盤遞到跋羽煌手上,「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北夷蒼鷹願為和平棲息大宣,實乃兩國幸事。特賜封號為英,住信合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潔侍臣千歲千歲千千歲!」

  「英侍臣千歲千歲千千歲!」

  「禮成──」

  司禮太監的聲音越過眾人,直上雲霄!

  大典過後,安蓮與跋羽煌各自回宮候駕。除皇后外,皇帝不能在任何妃嬪處過夜,因此明泉則在司禮太監的引領下,需將前半夜分為兩個時段。

  戌時宿於信合宮,亥時寢於長慶宮。

  明泉踏進房門前,不放心地回頭對阮漢宸道:「不准打瞌睡。」

  阮漢宸面無表情道:「遵旨。」

  明泉吁出口氣,邁了進去,順手將門關上。

  跋羽煌坐在桌旁,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夾著小菜,彷彿滿室的喜紅都與他無關。

  「王子好興致。」這幾天,她似乎一直在說這句話,不過是換個地方換個稱謂換個對象罷了。

  「皇上,我已經是一品侍臣大人了。」他夾起一個粉蒸珍珠丸子扔到嘴裡,淡淡道。

  「那你該學著用『臣』。」

  跋羽煌筷子頓了下,漫聲道,「遵旨。」

  明泉坐到他對面,自斟自飲了一杯道:「為何每次朕見到王子的時候,你都在喝酒?」

  「宣朝的東西精緻,好吃。」他拿起酒壺對著嘴乾完,才抹了抹下巴道,「就是酒淡得和水一樣。」

  「這是月下酌,兌了不少珍貴藥材,喝了能延年益壽。」

  「妳信?」

  明泉笑笑。月下酌若真這麼有效,父皇也不會正當盛年之際殤逝了。

  跋羽煌突然站起身,靠近她,「我們還要扯下去嗎?」月下酌淡雅的酒氣噴在她臉上,銳利的雙眸凝視著她的時候隱約有些迷茫。

  她身體一繃,不著痕跡地向後仰了仰,「難得閒扯,扯扯何妨?」手悄悄地把杯子移到桌沿,準備隨時扔杯叫人了。

  跋羽煌嘴角微彎,退了開去,「皇上不必緊張,我可不想驚動妳的侍衛衝進來喊打喊殺。」

  明泉俏臉一紅,打了個哈哈,「朕手無縛雞之力,難免需要幾個侍衛。」

  跋羽煌壞笑一聲,「皇上,應該還是處子之身吧?」

  明泉耳根一熱,「英侍臣似乎逾越了。」

  「哈哈,」他大笑,「皇上的反應真是可愛,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刺蝟。」

  「英、侍、臣!」她有點惱羞成怒了。斐旭輩分比她大,交情深厚,取笑取笑她倒也罷了,跋羽煌未免太放肆了。

  他立即收斂了笑容,一言不發地吃著菜。

  氣氛一下子凝固下來。

  明泉有些反應不過來。

  許久,她才淡淡道:「聽聞英侍臣入宮前足不出戶,是否身體不適?」實在受不了一屋子的紅和靜謐,唯一會動的就是眼前這雙夾個不停的筷子。

  「皇上真想知道?」他戲謔抬眸。

  「你若不想說……」

  「我在北夷有十幾房妾室,在我之前有兩個還有了孩子。」

  明泉舉杯的動作頓時一僵。

  「男人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很難忍得住。」他笑容裡邪氣盎然,「皇上還想問我那幾天在幹什麼嗎?」

  明泉放下杯子,手指無意識地在杯口摩挲,「那你的妾室和孩子……」

  「都被賜死了。」他說得極為平靜,嘴巴裡甚至還咀嚼著菜。

  明泉食指滑進酒杯裡,清涼的酒微微地刺激著她的感官。

  她目光輕輕掠過眼前男人堅毅的下顎。北夷之鷹不會困鎖於深宮。他等的,是一朝展翅高飛的契機!

  所以他不在乎她是否寵幸他,不在乎皇夫之位,他真正在乎的東西,還在北夷!

  若她早點發現,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與他達成同盟,在危難中助他一臂之力,讓兩國關係更加穩固,都是上好的辦法。

  但這個男人並沒有向她尋求援助,甚至沒有推遲婚期。這樣絕對的自傲和相對的自信,都讓她想起一個人。

  白老二。

  同樣為達目的不服輸的人。

  同樣不屑於借助別人力量的人。

  而這樣的人,她卻錯過了成為朋友的機會。甚至在將來的某一天,將彼此對立。

  因為大宣是絕對不容許入了宮的侍臣正大光明跑回北夷稱王稱霸的!

  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她該如何……折去他的翅膀?!

  戌時一過,司禮太監便在門口扯著嗓子喊,「送駕──」

  跋羽煌放下筷子,拍了拍衣服,歎氣道:「皇上辛苦了。」

  明泉當下尷尬地起身,臨近門,又回頭道:「你為何要告訴朕這些?」這樣坦白,只會增加她的戒心,讓他的未來困難重重。

  跋羽煌自嘲地笑道:「大概……月下酌也能醉人吧。」

  明泉沉默地打開房門。阮漢宸挺拔的身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在一干卑躬屈膝的宮人中間,鶴立雞群。

  「皇上,到時辰擺駕長慶宮了。」司禮太監小聲道。

  明泉瞳孔微微收縮,點了點頭。

  「擺駕長慶宮──」

  未免誤了時辰和縮短皇帝『盡興』的時間,帝輦幾乎是衝著到長慶宮的。

  比起信合宮的簡單,長慶宮準備得更為繁冗。

  鋪陳在地的腥紅絲綢長毯,懸掛在簷口天溝下的大紅燈籠,灑在屋前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

  門是半敞的,明泉進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兩支又高又大的龍鳳蠟燭。

  按理說,只有帝后締婚才能擺這個蠟燭,想必是內廷執禮司猜度她有立安蓮為皇夫之意,特地準備的。

  「安蓮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清泠的聲音頓時驅散了屋裡的些許暖意。

  明泉剛走近他,卻見躺椅上已放了一床被褥。

  「臣伺候皇上就寢。」他半跪在塌前,長長的青絲幾乎逶迤於地。

  明泉看了看床,又看了看躺椅,「安侍臣此舉何意?」

  「臣既受封為潔侍臣,自當潔身自愛,為後宮表率。」他淡然地說,清冷的眉宇看不出喜憂。

  「朕……」明泉一腔辯解之辭在對上安蓮洞若觀火的明澈眼眸後,盡數嚥了回去,「那朕問你,安鳳坡為何放著好好的一州總督不做,進宮當區區一個蓄子?」

  安蓮抬眸看著她,床幃上玉珠的影子映在那張俊美絕倫的臉上,明明暗暗。

  「皇上親筆御封的。」他幽幽道。

  明泉呼吸一窒,半晌才道,「因此,你也恨朕將你關進了宮牆,是不是?」

  安蓮垂下眸子,眼中充滿困惑。

  恨麼?若真恨,他不會乖乖地任人擺佈。以安家的勢力,他想安靜地待在皇宮一隅不受侵擾,也非難事。若不恨……為何每次見到明泉,心中總會有淡淡地怨懟無法訴說。

  明泉見他久久未回話,還以為是默認,心中一陣悲涼。

  「安……你也睡吧。」她逕自脫了鞋,爬到床上,將頭朝裡,動也不動。

  安蓮默默地站起身,輕輕將帷幔放下。

  明泉既惱恨自己太過衝動將話語點破,又惱恨他無動於衷,左右厭惡一番,便聞著被褥上新熏的檀香沉沉睡了過去。

  到了子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泉又被叫起來,架上帝輦一路顛著回承德宮。

  冊封大典這才算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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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0 01:0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4 A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婚變

  除帝后成婚可休朝三天外,皇帝在冊封隔天還是須上早朝議政。

  等下了朝,明泉趕去清惠宮請安時,安蓮和跋羽煌已先行回去了。

  常太妃坐在軟椅上,端莊慈藹。明泉站在百花爭春毛絨毯上,恭順謙禮。兩人俱是若無其事般,彷彿金伯雨從未存在。

  「母妃擦得是哪種胭脂,這般好看。」明泉搭著常太妃伸出來的手,順勢坐到她身邊。

  「本宮這把年紀,哪裡還塗胭脂。」

  明泉感歎道:「怪不得這麼自然,母妃天生麗質,倒是這些脂脂粉粉的太俗氣了。」

  常太妃雙眼笑瞇成縫,心下受用無窮,「才一陣子不見,妳這張嘴比以前更討人喜歡了。」

  「只是不知朕的兩位侍臣今早討不討人喜歡?」明泉用撒嬌的口吻道,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畢竟金伯雨未能入宮,難保常太妃不會心存芥蒂。

  常太妃笑道:「怎麼不討人喜歡。一個清俊文雅,一個英挺偉岸,幾位太妃瞧著都很歡喜。」她目光在明泉臉上一掃,抓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只怕皇上……不太喜歡吧?」

  明泉一怔。

  「本宮聽張富貴說,昨夜司禮太監從兩位侍臣那裡拿出的白帛都是乾乾淨淨的。」

  明泉恍然她所指為何,頓時滿面通紅道:「該死的太監,盡愛嚼舌根子,看朕不割了他的舌頭。」

  「這是他的本分,皇上何必遷怒。」她眼眸閃過一絲悵然,「自雲妹妹走後,先皇將妳交由本宮撫養,這十幾年來,本宮視妳若己出,彼此又同為女人,有幾句話本不當講。只是這宮裡朝裡都仰仗皇上,皇上一舉一動莫不牽扯大宣安定。安蓮、跋羽煌暫且不論,單那幾個仍住在儲秀宮尚未封號的蓄子身後,也有著不可小覷的勢力。本宮不敢勸皇上委屈自己,不過也請皇上多多估量,以策萬全。」

  這話是掏心肺了。

  明泉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有幾分觸動。她與常太妃在先皇在世時,是一個戰壕裡雷打不動的盟友。先皇走後,常太妃有了自己的小算盤,兩人才生疏起來。

  如今常太妃顯然認清了局勢,又站在她這邊了。

  多一個朋友自然比多一個敵人好。對這樣的示好,明泉自然不會拒絕,「兒臣讓母妃操心了。」

  常貴妃欣慰一笑。

  這意味著兩人之前的摩擦一筆勾銷。

  「不如在這裡留膳吧。」

  明泉笑道:「正等母妃開口呢。」

  在清惠宮用了午膳出來,明泉召來阮漢宸,囑他去御膳房拿一甕新鮮的豬血,不得讓任何人發現。

  阮漢宸可算大內第一高手了,由他出馬,她自然放心。坐上帝輦正準備回乾坤殿,一個太監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在嚴實耳邊小聲報告著什麼。

  明泉見嚴實臉色凝重地走過來,忙問:「什麼事?」

  「回皇上,瑤涓公主回京了。」

  明泉聞言大喜,但見嚴實面色陰鬱,疑惑道:「還有什麼事?」

  「瑤涓公主是帶著嫁妝一個人回京的。」

  通常女子帶著嫁妝回娘家只代表一件事。

  休離!

  明泉震怒,「準備迎接公主鸞駕!」

  說是帶著嫁妝回來,其實也就是御賜的稀罕寶貝。那些金金銀銀、絲絲帛帛的,依舊留在頻州。

  瑤涓坐在鸞輿上,嘴角噙笑,臉色如常。但明泉一眼看出,與一個多月前相比,她明顯消瘦。

  「我恐怕要在宮裡住上一段日子了。」瑤涓從見面便握著明泉的手,一直不曾鬆開。

  明泉與她同乘輿馬,笑道:「真是請也請不來,只怕愛妻如命的羅郡王會殺到京城來向朕要人。」說完,她有意留心瑤涓的表情,卻發現除了漠然,還是漠然。

  「瑤涓宮雖然空著,不過有些偏僻,不如住明泉宮吧,與朕也近些。」

  瑤涓淡笑搖頭,「住了十幾年,到哪裡都惦著。換了地方,怕不習慣。」

  明泉知她性子,最是說一不二,只好由著她。

  瑤涓宮裡的宮人早聽說大公主要回來,早就刷洗打掃清理忙個人仰馬翻。等明泉到時,已是煥然一新。

  「我記得這簾子以前是海天青的顏色。」瑤涓坐在輪椅上,目光一一掃過房內的每個角落。

  明泉立時向旁邊一瞪。

  一個三四十歲的太監縮著腦袋上來,「奴才看原先那簾子有些風化了,便換了。」

  「朕屋裡頭的簾子與皇姐用的是同一種,怎麼不見風化,要不要你也去換了?」自懷敏和崔成事件之後,宮裡雖是安分許多,但多年的垢弊豈是朝夕可除。瑤涓遠嫁,這宮裡沒了主子,幾個奴才便無法無天貪宮裡的東西。明泉想了想,冷笑,「難得皇姐回來,你若伺候得好了,以前的事朕便不再追究。」

  那太監早嚇出了一身冷汗,聞言立刻忙不迭地磕頭。

  「下去吧。」眾人如蒙大赦,一下走得一乾二淨。連嚴實都識相地關上門,在外面等著。

  瑤涓怔怔地看這她許久,才笑道:「大了,越來越有父皇的架勢了。」

  「只怕還遠著呢。父皇在世時,後宮不曾這般亂過。」

  瑤涓搖搖頭,「那是妳不知道。冷宮那些地方,也差不多。」

  明泉皺眉,「好好的,比冷宮做什麼?」

  「我也就這麼一提。」她自己劃著輪椅進去了。

  明泉望著她落寞的背影,心中隱隱難受。想起即將遠嫁的玉流,不禁有些猶疑。

  「妳在想什麼?」瑤涓扭頭看她。

  「想玉流,想朕做的,是對是錯。」

  瑤涓看著銅鏡裡自己模糊的面容,幽幽道:「人生哪裡有對錯,只有不幸與尚幸罷了。」

  「倘若玉流一生不幸……」

  「那也是命中註定。」瑤涓接道,「誰能預知將來呢?也許今日的良人,明日就會納房納妾,尋花問柳……」

  明泉突地怒道:「尚融安他敢?!」

  瑤涓一愣,才發覺自己講了什麼,立刻臉色蒼白道:「莫怪他,是我……」

  「皇姐還想袒護他到什麼時候?身為駙馬,終日流連煙花之地,礙於羅老郡王和皇姐,朕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百般容忍。沒想到他還不思悔改!如今定是又做了什麼出軌之事惹皇姐妳生氣了!」

  瑤涓垂下頭,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盡力了。」

  論到明泉一愣了。這句話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是指他盡力去尋花問柳,還是盡力不去尋花問柳?

  「我與他,已多年未同房了。」她抬起頭,滿目的悲愴與淒涼,「羅郡王乃世襲爵位,總要有一脈延續……」

  「皇姐妳又何必……」明泉見她吃力地彎下腰,掀起裙擺,剛要上前,卻被露出的小腿驚住!

  那兩條小腿絕不會比她的胳膊粗!

  「與其有一日在彼此厭惡中度過,倒不如留下彼此最美的記憶。」她放下裙子,默默地把車轉了過去。

  明泉站在她身後,怔怔說不出話來。

  若今日坐在這裡的是自己,她是否願意讓安蓮看到這樣的腿?
  


第二十三章 解鈴

  斐旭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明泉垂髮坐在鏡臺前,拿著梳子默默不語。

  「對鏡貼花黃?皇上好興致。」

  明泉被這幾天耳熟能詳的『好興致』驚了過來,「帝師?」

  他大咧咧地挑了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甕,隨口敷衍道:「是啊是啊,皇上沒認錯。」

  「帝師非得每次挑晚上過來麼?」

  「我現在是皇上的暗探,身份神秘,自然要避諱些。」

  「帝師的銀髮最神秘了。」

  斐旭捧著甕的手微僵,「皇上真是越來越風趣了。」

  「好說好說,」她放下梳子,側過身,「朕正有事想請帝師大人出馬。」

  他打開甕,用鼻子嗅了嗅,又合上道,「願聞其詳。」

  「朕想知道羅郡王為何突然納妾?納的又是誰?皇姐……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可有賞金?」

  明泉若有所思道:「朕記得曾賜你妙筆一支,算算日子,也快開花了吧?不知帝師大人何時有空,請朕去府上賞花?」

  「能為皇上效勞實乃斐旭三生之幸!說賞金就太見外了。」他乾笑幾聲,道,「而且關於羅郡王與瑤涓公主的事……我略知一二。」

  明泉訝然道:「快講。」

  「話說當年在一個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日子……」

  「曹植七步成詩。帝師高才,想必能三句敘事吧?」

  斐旭低下頭用手指數了下,清清嗓子道:「老羅郡王與老王妃因氣憤兒子背負懼內之名,而一直借住在女兒的夫家。」

  「一句。」

  「半月前兩位老人家重返郡王府逼羅郡王納妾,延續香火。」

  「兩句。」

  「大公主為免羅郡王左右為難,一紙休書休了駙馬,並親自將婢女嫁與他為妾。」

  「哪個婢女?」

  「春春。」

  明泉皺眉,春夏秋冬四婢乃是瑤涓生母瓊嬪親自從幼婢中挑選而出。除了秋秋少時玩耍落河而死,其他三個都是自小伺候她長大的,感情非同一般。春春又是穩重懂事的,怎會同意?

  「你是如何得知的?」頻州距離京城雖無千里,但決非朝夕可達。難道他真有未卜先知不成?

  斐旭笑道:「身為女皇座下第一暗探,我自然要知人所不知,曉人所不曉。」

  「是夏夏告訴你的?」她略轉下腦子,便猜到原因。冬冬性如其名,多半是不會嘴碎的。

  「皇上英明。」

  「朕實在沒想到斐帝師居然也有包打聽的嗜好。」

  斐旭一本正經道:「皇上此言差矣。臣所作所為,點點滴滴俱是為了皇上。所謂盜亦有道,比如皇上的牆腳我是絕對不聽的。」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戲謔,「因此我絕對沒聽到英侍臣的訴苦,也沒聽到潔侍臣的抱怨……」

  「斐、旭!」明泉氣極,一把將梳子擲了過去。

  斐旭順手接過,憋笑道:「臣尚有一事啟奏……這豬血雖然新鮮,但若整甕用下去,我怕潔侍臣下半輩子都會背著行刺的罪名在天牢裡度過了。」

  明泉倏地站起身,臉色接近醬紫。

  斐旭知機地一個飛身從視窗躍了出去。

  「皇上?」阮漢宸擔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她順了順氣,拿起一件大氅將自己裹嚴實了才道:「進來。」

  阮漢宸謹慎地站在門內半尺。

  「皇宮守衛要加強,莫再任人囂張、來、去。」明泉胸中怒火熊熊燃燒。

  「是。」

  「下去吧。」

  阮漢宸不發一言地退了出去,腳才邁到石階,又被明泉喊住,「若不是很囂張……便算了。」如果斐旭真的被人抓住抬到天牢,她的頭會更痛。

  明泉雖未指名道姓,阮漢宸也明白她所指為誰,當下道:「遵旨。」

  她關上門,坐回鏡臺前,剛想梳理髮絲,才記起已扔了出去。只好彎下身在地上摸索一圈。

  大約半個時辰後──

  她蹲在地上,咬牙切齒,「可惡!居然連朕最心愛的象牙梳也貪!」
  
  *
  
  長慶宮。

  明泉將白帛放在地上,尷尬地看著安蓮。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安蓮沉默地看著她,又看看白帛,轉身走開。

  這是默許?還是……眼不見為盡?

  明泉手握小玉瓶躊躇不已。放眼後宮,也就他最能讓她放心,只是……

  她呆呆望著眼前長長的青絲,抬頭。安蓮淨白無暇的容顏正在不到一尺處,亮若星辰的眸子正看著自己的左手,右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剪子。

  「你要做什麼?」她嚇了一跳。

  他不語,只是將剪子湊近左手。

  「等下。」明泉急忙拿出瓶子,「我準備了。」

  他這是支持她的做法麼?因為她是皇上才不得不支持,還是……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明泉低下頭,看著血在白帛上漸漸染開……
  
  *
  
  春日曛暖,明泉懶洋洋地躺在御花園的新草裡,閉目養神。

  和風徐徐,吹起葉子扭著腰肢輕擺。朝露順著葉瓣落在她頰上,一陣清涼。

  她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正要再睡,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乾坤殿的方向跑來。

  又不得安生了。她在心裡歎口氣,雙掌支地坐了起來,撥了撥略亂的鬢髮。

  「參見皇上。」嚴實跪在五尺外。

  「平身。」

  「啟稟皇上,羅郡王在宮外候見。」

  明泉一下子站起來,「誰?」

  「羅郡王。」

  她想了想道,「說朕正忙著,不曉得今日得不得空。若郡王有事可明日再來。」

  「遵旨。」

  明泉望著他匆匆遠去的身影,第一次覺得這富麗堂皇的千萬樓宇竟這般繁瑣,層層疊疊得阻人去路。

  不一會兒,嚴實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羅郡王堅持在宮外候旨。」

  明泉嗯了一聲,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去瞧瞧皇姐吧。」尚融安身為郡王未得旨意擅自進京是大不敬的罪名。他向來怕事,看來這次是認真的了。

  只是皇姐的心結,羅老郡王的固執該如何解決?

  她仰頭看天,不禁自問:若今日站在這裡的是父皇,他會如何?是以男子的身份站在羅老郡王這邊,亦或以父親的身份站在瑤涓這邊?

  突然想到斐旭,若是他,必然是勸她以皇帝身份站在江山這邊吧。

  她苦笑一聲,舉步朝帝輦走去。

  玉流前腳剛走,明泉後腳才到。下了輦車,還能聽見玉流鸞輿的車軸聲。

  瑤涓由冬冬推著出來,「不如把玉流叫回來,難得我們三人一道。」

  「不必了,朕有事要和皇姐說。」玉流與她的關係,再無轉圜可能了,「不如去回澈殿吧,那裡的曲橋甚美。」

  回澈殿是瑤涓宮偏殿,占地不大,難得是水上樓閣,九曲八彎的竹橋輕盈媕雅,與湖中倒影相攜。微風拂過湖面,水波粼粼間,竹橋在水上水中,一靜一動,相映成趣。

  明泉揮退旁人,推著瑤涓到橋上,低頭看著湖中自己的倒影笑道:「快瞧瞧,真是哪裡都離不了。」

  瑤涓覺得好笑,「這影子自然是隨著人走的,有什稀奇?」

  「形影不離,真是半點沒錯。」明泉眼珠一轉,暗示道,「和夫唱婦隨倒是有點像。」

  瑤涓表情一凝,「這怎會一樣。形影生來相依,死後相偎。形不會另尋影,影也不會擅離形,這世間無物可阻隔。」

  「在黑夜是無法看見影子的。」

  「無法看見並不等於不在。」瑤涓換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我意已決,莫再勸我了。」

  「朕知道勸不了妳,想勸妳的人已經來了。」

  瑤涓一驚,下意識地朝來路看去。卻是眼前宮殿重重,耳聞碧波滔滔,哪裡有人。

  「他還在宮外,朕想讓他站個三五七天再說。」

  瑤涓垂下眸子,手指攥緊椅柄,指尖根根發白。

  「風吹得我頭疼,想先回去了。」

  明泉知道她在逃避,又不好逼得過緊,只得歎道:「風只吹得一時,解鈴還須繫鈴人。」

  「無鈴之繩,解之何用?」瑤涓劃著滾軸默默碾著來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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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1 12:32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5 A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黃災

  羅郡王與瑤涓公主的事情沒讓明泉煩惱多久,黃水再度氾濫的加急奏摺就讓她無暇他顧。

  萬千田舍淹沒,無數難民流離。西起熒州,經樊、雍、瑞三州,東至奐州,都受到或大或小的衝擊。其中雍、奐更是宣朝最富庶的州。

  整個皇朝最高決策者此刻正會集乾坤殿,商討補救及善後措施。

  明泉端坐龍椅,憂心忡忡。

  此次潰決波及之州眾,百年罕見。尤其最大缺口乃榮錦十一年竣工,先皇最顯著政績之一的樊州童契童堤。一個處理不當,不但有損她的帝威,而且還會讓先皇英名蒙羞!

  「臣有本啟奏。」刑部尚書段敖出列。

  「這是書房,不是朝堂,段卿無須顧慮,但講無妨。」因慕流星之事,刑部事宜明泉多與沈南風接觸。這位段尚書她也只留下父皇以前提到的『性格陰沉,脾氣不定』的印象。

  「黃水之災,凶如猛獸,殃及之眾,何以萬計!三年前,因賑災銀兌現緩慢,就曾發生流民聚眾成匪,騷擾城鎮的先例。因此臣乞皇上下旨戶部早早撥款賑災。」

  孫化吉臉色不變,心裡早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短短半年戶部就歷經先帝駕崩、新皇登基、冊封大典、公主和親,這每分每毫損得都是銀子!黃水賑災動輒兩百萬兩,半個國庫見底了。段敖也不知發什麼瘋,一個刑部尚書跑出來管戶部的事。

  明泉也有些納悶。若算求款積極,應數工部第一。戶部管著人,也管著錢,最是猶豫。怎麼跳出來的是刑部?

  他們不知每次難民流動一大,各地案件也成倍提高,刑部每每一人當十人用才擋下來。段敖反正與賑款無直接聯繫,因此他提出來,也無傷大雅。

  「段尚書所言甚是。」孫化吉心中想的一套,臉上卻換作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樣子,「臣立刻撥六十萬兩到樊、瑞兩州,務必以安頓百姓為首要。」

  工部尚書劉玨忙道:「六十萬兩無異杯水車薪。」

  「劉尚書此言差矣。」孫化吉不急不徐地笑道,「現以安頓為重,工部可得先給戶部讓路了。」

  「話雖如此,只是堤壩不此時著手修築,恐怕明年……」

  孫化吉等的就是這句話,冷笑兩聲道:「劉尚書前年也這麼說。」

  劉玨面色一僵,硬聲道:「黃水天災,豈是凡人可估測!」

  孫化吉似笑非笑,「不錯不錯,因此何必修堤築壩,大家泛舟聽天由命好了。」

  常在工部的劉玨哪裡是孫化吉的對手,當下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明泉不理他們,兀自看著案上地圖,心中估底。五州中以樊、瑞受災最嚴重。孫化吉說六十萬安頓難民,估計不差。奐、雍素來富饒,損失不大,應能自給自足。剩下熒州,再翹開孫化吉的嘴巴翹點銀子出來便是。

  「連相有何高見?」相處之後方知以前認為連鐫久的驚世之才淹沒於高位實是錯覺。偌大江山,紛繁瑣事,俱被他分析得井井有條。她有時甚至覺得,大宣可以換人稱帝,卻不能沒有連鐫久這個首輔!

  「三月便是各州呈稅述職的日子。」連鐫久早有腹案,說起來有條不紊,「想必多數賦稅如今已在官府手中了。若能加以利用,還省去來回奔波。」

  孫化吉見他把主意打到賦稅上,頓時急了,「各州賦稅有多有少,豈能概論。何況雍、奐二州占賦稅四成,受災卻小。修築堤壩的銀子,等賦稅上繳再行撥下也不遲。」

  占賦稅四成,便是一千多萬兩。明泉雙眼微瞇,高陽王一年的收入竟是上百萬兩了。

  連鐫久從容不迫道:「因地制宜,數目大小可由災情酌情而定。」

  孫化吉皺眉。連相何必將事情複雜,兩筆銀子若絞在一起,不知會露出多少漏洞給有心之人。縫隙裡因這因那漏掉的銀子,恐怕是賑災銀的倍數!

  連鐫久久經官場,老謀深算,自然知道箇中文章。往年也曾反對,今日何以一反常態。

  明泉看了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楊煥之。可惜禮部與黃災最無關聯,不然他的意見倒可以一聽。

  「孫卿可算過五州各須多少銀子?」

  「按各地章報的論述,除去哀兵成分,熒州十萬兩,樊、瑞各三十萬兩,雍、奐各七萬兩。」他這裡面夾雜了私心,雍、奐難免少說也須十萬兩,他故意少報,是希望明泉能下令由兩州各自籌集負責。

  連鐫久瞟了他一眼,默然。

  孫化吉原還有些擔心他戳穿,如今更是放心道:「修堤雖有百萬之巨,不過等到春稅上收,也不成問題。」

  「那便是四月了。」劉玨忙道,「黃水無定,早一日修好也好早一日安心。孫大人不如撥五十萬兩先動工再說。」

  孫化吉歎道:「劉大人,並非我不想幫這個忙,只是這黃水委實是個無底洞,國庫便是堆著金山銀山也經不起每年這麼折騰。你可知為了這個,大宣多少英勇將士至今都換不起新的兵甲。幸虧平安之亂先皇英靈保佑,皇上天縱英明,不然憑著那生了鏽的戰甲與刀劍,只會白白葬送我大宣朝英勇善戰的將士們的性命!」

  劉玨感受到後面刺來的不善目光,立刻打了個寒戰。

  自從先皇在位時,眾將帥對兵部尚書不滿,調來了當時的藺郡王副將後,兵部就不再是任人玩娛的軟柿子。那可是真的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戰士。誰都知道六部尚書中最圓滑的是孫化吉,最剛正的是楊煥之,最陰沉的是段敖,最深藏不露的是范拙,最沒城府的是劉玨,最惹不起的卻是兵部尚書獨孤涼。

  他站在最後,離她最遠,明泉卻依舊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冷意,當即咳嗽一聲,「劉卿看,堤壩先期動工最少需要多少銀子?」

  劉玨舔了舔嘴唇,「二十萬兩。」

  這真的是少的不能再少的數字了。孫化吉暗笑。

  「孫卿以為如何?」

  「恐怕雍、奐二州的賑災銀子要緩一緩了……」

  「朕想他們總該有辦法的。」明泉截道。

  九十萬兩銀子,與他預期的差不多,熒州的銀子他原本就沒打算逃過去,畢竟那州的確不富裕,只是習慣性地壓壓價。他再小氣,也不敢拿百姓開玩笑。孫化吉跪下恭聲道,「臣替流離失所的百姓謝皇上隆恩!」

  這又與她何干了。明泉歎口氣,當皇帝的不過動動嘴皮,事情還是由下面的人做。不過這名聲自然落到她頭上了,希望能稍稍讓百姓改觀下她的好色之名吧。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其他大臣也當下跪呼。



第二十五章 小廝

  明泉單獨留下了段敖。

  她凝望地圖,心潮洶湧。

  每年花下去的修堤銀子跟打水漂似的,連個響聲都沒有,堤壩還越修越容易沖了。真當她是無知少女任人糊弄麼?先皇在時就查出了一大起樊州貪墨案,牽連之廣,數目之大,創大宣先河。童堤也是此後重新修建的,沒想到不到兩年時間,這被譽為大宣第一的堤壩竟像紙糊的一樣沒了!

  斐旭曾說下頭的人看不到皇上,因此各個只曉得孝敬頂上的那個。她這次就敲山鎮虎,讓他們知道皇帝不是掛在嘴上歌功頌德的擺設!

  「當初向維庸是不是死得太痛快了?」向維庸就是那個五年貪了近千萬兩的貪官『楷模』。

  這句話問得雖然突兀,但段敖心中何嘗不是如是想。只是他城府頗深,在明泉沒有表態前,不會先把底牌翻開,「向維庸受的是絞刑,屍體懸於城門三天三夜,死時掙扎劇烈,因是極為痛苦。」

  「那還真是前赴後繼,置生死於度外。」

  段敖心中已有七分肯定明泉是要拿這次黃水決堤做文章,不過在另三分未明確之前,他依舊保持沉默。

  明泉暗咒一聲。就算城府深如連鐫久也曉得在她的話後面接上一兩句,哪怕是附和的廢話。但段敖就是妳不翻牌我不動的樣子。

  「童堤築成時,號稱大宣防黃水的第一衛牆,燒掉的銀子堆一堆,可以填滿半個燕歸湖了。」燕歸湖是大宣境內第一大湖,「如今尋常堤壩被衝垮也罷了,可童堤居然是所有堤壩中垮的最快最猛最徹底的!讓童契多少相信這堤壩的百姓葬身水底……」

  她呼出口氣,「朕為何單獨留下你,想必你已明白。只是在這人心惶惶的埠,朕不能大張旗鼓弄得人人自危,無心作業。該怎麼做,能怎麼做,朕不說,你清楚。」

  段敖沉聲道:「臣遵旨。」

  「記得,」她緩聲道,「不要打草驚蛇。」段敖為人孤僻,辦起案子六親不認。不曾參與科舉,也無門生。應是相信得的。

  待段敖退下後,她才覺得腹鳴如鼓,望窗外天色,半壁彤雲,半壁暗沉,正是落日時分。

  她負手走出殿外,見斜陽下,一個身穿灰藍絲衣,茶駱色馬甲的太監正背著身子與嚴實細語。

  嚴實抬頭見她出門,立刻行禮道:「皇上。」

  那太監轉過身來,竟是費海英,「奴才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明泉心下一沉。按理說,內廷執法司太監非特殊情況是不得入天罡宮的,「是什麼事?」

  「養頤宮宮女私通彭蓄子的小廝,現正跪在養頤宮外聽候發落。」費海英垂手低頭,說出的話卻讓明泉又惱又怒。

  「古太妃可知曉?」養頤宮乃古太妃的寢宮,斷無不知之理。她問的,其實是古太妃的態度。

  費海英當然聽出言下之意,「正是古太妃遣奴才來問一聲,看是不是皇上親審?」

  宮外頭有無數顛沛流離的黎民百姓飽受饑寒交迫之苦,她哪裡有心思管這些骯髒事。但轉念想到古太妃為人最是心軟,怕縱放了他們,便道,「後宮之事便交由後宮。你去請其他幾位太妃一同審理吧。」

  費海英得了旨意,當下跪退出去。

  嚴實在一旁欲言又止。

  「你覺得朕做法欠妥?」難得嚴實神情外露。

  「奴才不敢。」嚴實擔憂道,「奴才擔心羅郡王在宮外候了好幾個時辰,支援不住。」

  明泉這才想起還有位姐夫在門口等著,「朕今日乏了,讓他明日再來吧。」

  羅郡王納妾、黃水氾濫、宮人私通……這苦惱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也沒件令人高興的。她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又轉回殿裡去。

  鬱結於胸,連帶晚膳也無什胃口。明泉只嘗了幾樣精緻點心,便又將各地災情的章報一一翻看起來。

  孫化吉估出的數目必迎合戶部的情形。她也不能盡信,因此自己又查查估估的演算起來。正算到雍州,就聽啪的一聲,門框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砸了一下。

  緊接著嚴實面色矍然地跑了進來,「奴才失職,驚擾聖駕,請皇上恕罪!」

  「皇……唔!」門口一陣騷動。

  明泉擱筆走到門外,見阮漢宸左手將一個少年雙手反絞,右手掐在兩顎間,手肘抵住他的胸腔,制止他亂動。

  「他是誰?」

  少年見明泉問話,身體扭動得更厲害,嘴巴不停唔唔直叫喚。

  阮漢宸放開他,警戒地站在明泉和他之間。

  「奴才是馮蓄子的使喚小廝。」他恭敬地跪下,口齒清晰,態度從容,一點看不出剛才癲狂的樣子。

  「可是馮穎出了事?」對那個一板一眼的正直少年她頗有好感,因此語氣中不免添了些關懷。

  小廝連忙搖頭,「奴才是來求皇上開恩,不要趕我們出去!」

  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了,「朕幾時要趕你們出去了?」

  「是太妃娘娘們說我們幾個亂了宮闈,要趕出去,免得汙了宮牆。」聽著是原話,但隱約含了點怒氣。

  明泉想起下午費海英來稟的事情。自從安蓮帶了如意進來,後來的幾位蓄子都各自帶了貼身小廝伺候,太妃們本也有些怨言。如今一個小廝犯了錯,自然給了她們極好的藉口。

  「你放心,朕會另外指派得力的人給馮蓄子,斷委屈不到他的。」

  那小廝聞言,臉色蒼白,眼神極為複雜,似在做什麼重大決定。

  「嚴實,記得指派宮人的時候,讓馮蓄子先挑。」高綽君病逝後,嚴實雖未升任大內總管,但大大小小的事務已落在他身上。明泉準備等他一切熟悉後,再正式擢升。

  「皇上!奴才懇請皇上為奴才淨身!」小廝突然喊出來,讓明泉嚇了一跳。

  「你可知淨身意味著什麼?」

  「奴才知道。」他說得極小聲,極委屈。

  明泉歎氣,「你還小,有些事不能一時衝動。淨身之事,朕不能同意。」難得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人,她拿出僅剩下的好脾氣道。

  「可是如意哥哥已經去了!」

  「什麼?!」明泉臉色一變。安蓮怎麼會同意?「擺駕淨身房!」

  「皇上,天色這麼晚,淨身房的人只怕也歇了。」嚴實在她旁邊小聲道,「不如明日一早,奴才先去打個招呼。」

  明泉靜下來想想,一個女帝出入那種地方實在不妥,「便如此辦吧。」

  「皇上……」小廝猶不死心地掙扎。

  「你叫什麼名字?」

  「馮思源。」

  飲水思源?果真貼切。

  「這事朕再想想,你先回去吧。莫作傻事,不然就算淨了身,皇宮也不留你。」

  馮思源聽她口風鬆動,當下把頭磕得邦邦響,不肯起身,還是嚴實指揮兩個太監硬把他拖走了。

  明泉頭大如斗,剛要回殿,腳下卻踩到一只鞋,正是宮裡太監穿的那種。想起剛才那聲敲門,必定是馮思源情急砸過來的,不禁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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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otoika 發表於 2012-3-31 12:36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 09:16 A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褒忠

  早朝喧嘩繁榮的盛況不亞於廟會。工部、吏部、禮部、戶部……相關的,無關的,俱是圍著堤壩賑災吵得沸沸揚揚。

  惟獨孫化吉、連鐫久、段敖三個人出奇的沉默。

  明泉冷眼看他們口沫橫飛。等那些高亢的聲音漸漸嘶啞後,她才甩袖退朝。留下那些莫名的官員面面相覷。

  走到天罡宮外,如意和馮思源領著四個眉清目秀少年站在那,見到她,立刻跪下高呼萬歲。聲音之大,幾欲震霄。

  明泉冷著臉從他們身側走過,「都過來。」

  幾個人的臉色立馬垮下來。有兩個還惡狠狠地瞪了馮思源一眼。

  嚴實端了把椅子放在院子裡,又拿了條羊毛毯子。正是春寒料峭的季節,明泉又不喜穿得厚實,因此他只好隨時準備毯子以備不時。

  明泉坐在椅子上,等他們都低著頭在跟前跪下後,才轉頭問嚴實,「都在這兒了?」

  嚴實回道:「英侍臣不曾帶小廝進宮。彭蓄子的小廝被淨了身發配冷宮,剩下的都在了。」

  明泉點點頭,淩厲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你們幾個都寧願淨身也不願出宮。」

  如意和馮思源正欲答是,卻被另一個人搶了先。「奴才是來給皇上拜別的。」

  明泉冷冷哼了一聲。

  那人頓時磕頭如搗蔥,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奴才是家中獨苗,不敢擅自淨身,斷祖上香火。」

  另外幾個也嗚咽起來。

  「朕沒說要強把你們留下。」她緩緩拿起嚴實遞過來的茶盞,輕輕吹著上面漂浮的茶葉,神態悠閒。

  哭聲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朕聽著心煩,誰哭的,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再說。」

  哭聲頓歇,偶有幾聲抽泣,也被壓得極低。

  明泉這才將茶盞遞還給嚴實,「那你們是不願意留在宮裡伺候主子了?」

  四個小廝你看我,我看你,垂著頭不敢回話。

  如意和馮思源雙雙挺身而出。

  「我願意。」

  「奴才願意!」

  如意呆了下,立即改口,「奴才願意!」

  「就算淨身?」

  「請皇上成全!」異口同聲。

  「既然如此,嚴實,傳朕口諭。」明泉臉色一正,「朕念如意、馮思源二人忠心一片,特准留宮侍奉。但是未免重蹈覆轍,撤去馮蓄子與潔侍臣身邊所有宮女。二人若有一人犯禁,連坐並罰,決不寬貸。至於其他人……通通發還本家,永世不得入宮。」

  如意與馮思源大喜,連連謝恩。

  其他四人則臉色發青。誰都知道這事傳了出去,自己即使回府恐怕也沒好果子吃。

  明泉見他們賴在地上不走,語氣不善道:「君無戲言。」

  如意跟明泉出過宮,平時又是個直來直去,任性頑皮的性子,當下對著那幾人趾高氣揚道:「幾位好走啊,我這個如意公、公就不遠送了。」

  馮思源被他的大膽嚇一跳,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那四人知道再待無益,只會憑添變數,急忙磕了頭就走。

  明泉自剛才便看到如意額頭上頂著團大瘀青,好奇道:「怎麼磕的?」

  如意摸著額頭傻笑。

  還是馮思源在一旁解釋道:「昨日如意哥哥嚷著去淨身,潔侍臣不讓,他急了一頭往柱子上撞的。」小廝們在宮裡是異類,因此平素會互相走動照應。他和別人相處不攏,與如意卻一見如故,難得也在這件事上一致,所以彼此的事情都知之甚詳。

  怪不得安蓮對這件事沒做聲。她點點頭,「先回去吧,嚴實一會就去傳旨。」

  馮思源邊跪安邊欲言又止,神情極是猶豫。

  如意見他支吾,便搶了說,「皇上,能不能讓馮蓄子搬出儲秀宮?」

  明泉皺了皺眉。這種事莫說是小廝,便是馮蓄子親自來提,也顯逾禮了。

  馮思源見如意起了頭,忙接下去道:「其他幾位蓄子性情豪邁,實在與我家主子不和。」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其中緣故。馮穎雖出身高貴,但鎮北國公府日漸式微,在實力上已不如其他蓄子。後宮本是戰場,他們排擠最弱的也無可厚非,只是……

  「朕記得沈雁鳴與他的關係倒是不錯。」有沈家勢力撐腰,他們幾個應不敢明目張膽才是。畢竟放眼後宮,也只有安家的勢力在沈家之上。

  馮思源臉色一黯,「沈蓄子……性格溫文,不大理這些事的。」

  是性格懦弱吧。想起沈雁鳴羞澀的神態,她頗能理解。

  略略沉吟,她對嚴實道,「為表彰如意與馮思源忠誠為主,特賜黃金百兩。念馮穎教導有方,賜住……」腦中驀地靈光一閃,把到嘴邊的『長慶宮』三個字硬吞了回去,「信和宮!」

  鎮北國公府與北夷向來勢不兩立,由他住在跋羽煌的旁邊,至少可以讓其不敢做太大舉動!

  北夷蒼鷹,即使剪不了你的翼,朕也要先困住一隻腳。



第二十七章 稀客

  解決的事情雖小,到底讓明泉鬆了半口氣。等嚴實回來覆旨,她又想起羅郡王和瑤涓的事情來,「羅郡王可來了?」

  嚴實回道:「昨日不曾離去。」

  明泉怔了怔,「一直守在宮外?」

  「奴才勸說不動。羅郡王說怕今早起晚了,誤了皇上召見。」

  不管他是做作還是真心流露,這番舉動無疑是用了心的。明泉唏歎,「宣他進來吧。」

  她看的出瑤涓對羅郡王已是情到深處無怨尤。而羅郡王也絕非無動於衷,這其中橫亙的不過是心結。心病還須心藥醫,她也不想瑤涓在孤獨中度過餘生。

  即使有了後宮,在她心底深處,和所有未出閣少女一般,對愛情總有懵懂的憧憬。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每個字都彷彿是種誘惑……

  因此她更希望身邊人的感情能夠圓滿。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證明,幸福並非遙不可及。

  「孝嘉順安德羅郡王覲見……」嚴實高銳的聲音打斷她的沉思。

  羅郡王頎長的身影踏入門檻,遮去半扇門的陽光。

  「臣孝嘉順安德羅郡王尚融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比之上次見面,他身上多了點陰鬱。

  「平身。」明泉佯露驚喜,「羅郡王趕在述職前一個月回京,想必是得到了消息。」

  羅郡王茫然。

  「郡王與皇姐的事情,朕已知曉。」她遺憾地歎了口氣,「只能說造化弄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追究過往。不過皇姐正值青春,豈能孤枕煎熬餘下歲月。難得刑部侍郎人品才華俱是上選,朕有意由他照顧皇姐下半生,也好告慰父皇在天之靈。」

  還不急死你?她臉上笑得喜氣洋洋。

  羅郡王臉色果然一變,「皇、皇上,公主乃有夫之婦,何以再嫁?」

  「朕聽聞羅郡王這個有婦之夫前幾日已是再娶?」

  「絕無此事!」羅郡王急忙否認,「微臣今生今世得公主下嫁已是三世修福,怎敢再做他想!」

  「羅、藺、蘭三位郡王乃我大宣肱骨,豈能絕嗣?!」明泉搖頭,「皇姐的脾氣朕是知曉的,就怕你與她勉強在一起,耽誤彼此終身啊。」

  羅郡王咬牙道:「只要能與公主在一起,便是一年只瞧一眼,臣也心滿意足。至於後嗣,從尚家旁系中選取一脈,也可延續。」

  「羅老郡王怎能同意?」

  羅郡王決然道:「臣這一生,不求聞達諸侯,不求名留青史,惟得公主相伴足矣!」

  明泉聞言心中大為歡喜,臉上卻是涓滴不露,只淡淡道:「如此,朕只得為沈卿另擇良配了。」

  羅郡王立即接道:「臣旁系姐妹眾多,環飛燕瘦,應有盡有。若皇上需要,臣馬上把她們的畫像八字送過來。」

  明泉不自在地咳嗽一聲,「這倒不急。只是皇姐向來說一不二,就算你過了朕這關,也是無用啊。」

  羅郡王當即明白言下之意,「臣有一生的時間。」

  明泉欣慰道:「未免閒語,你便道是為了玉流出閣而來吧。」小姨子嫁人,姐夫來參加婚宴也很正常,「朕另外賜你以前的牟府作暫時的落腳處吧。」

  他明白這一關是過了,「謝皇上!」

  明泉突然想起他新納的妾室,「春春可還在府裡?」她知道瑤涓不是亂點鴛鴦譜的人,既然會將春春許配給他,必定有什原因。多半是春春有意,因此十分介懷她的去留。

  丫鬟覬覦主子的夫婿,可說犯了她心中大忌。以前她身邊的宮女便削尖頭想爬到父皇龍榻上,以至於她從此不再用貼身宮女,這才落得清淨。

  羅郡王面色一黯,「在臣離開頻州那天夜裡,便懸樑自縊了。」家奴不休不眠催馬追上他稟告這個消息,卻依舊留不住他上京的步伐。

  他對春春並非全無感情,只是與瑤涓相比便微不足道了。

  他是自私的,下意識地選擇了自己最想要的。

  「哦,是麼?」恐怕是明白自己的前途灰暗,才選擇以死逃避吧。明泉揮袖,「羅郡王先回吧。玉流大婚那天,朕會邀你與皇姐一同出席。你也得好好休息。」儀表倒是整齊,只是眉眼中流露的憔悴卻瞞不了人。

  「臣謝皇上!」羅郡王喜形於色。

  「嚴實,去挑幾個得力的人到牟府清理一下。」自牟雪亭死後,那裡荒廢至今,恐怕沒一頓修整住不了人。

  嚴實領了命立刻前去準備。

  他雖不愛說話,做事卻很塌實。明泉已越來越倚重他了。

  又看了會摺子,她回承德宮準備打個盹。不料前腳剛踏進門,後腳常太妃就到了。

  明泉心裡一陣嘀咕,多半是為了如意和馮思源的事。

  「母妃氣色真是越來越好。」她抖擻精神道。

  常太妃取笑道:「妳上次見本宮說的也是這句話。」

  明泉一窒,訕笑道:「可見是發自肺腑。」

  「皇上應該猜到本宮的來意了。」

  明泉裝傻,「大概是朕這幾日疏懶,沒請安,母妃趕來訓導兒臣了。」

  常太妃見到窗臺上那兩株梅花,輕笑道:「本宮聽聞潔侍臣好梅,皇上便從宮外找了不少名貴花種,連帶本宮也沾了點光。」

  這個再裝就矯情了,明泉笑了笑。

  「只是梅花要在寒冬臘月裡才開得漂亮,養在溫室裡只會折了它的傲骨。」

  這話聽著一語雙關。明泉疑惑道:「請母妃明示。」

  常太妃湊近梅花,愛憐地輕撫花苞,「那兩個小廝的事情,皇上親自處理了?」

  明泉暗道一聲,來了!嘴上笑道,「朕也是念著他們年紀尚輕,卻這般忠義,實屬難得。」

  「本宮明白皇上是一片愛才之心。」常太妃回轉身子,笑容慈和,「可是皇上身為一國之君,日理萬機,若樁樁後宮小事均須事必躬親,豈不要忙壞身體?」

  明泉有愧在心,不好回嘴。畢竟當初讓她們審理的是她,把結果改了的也是她,「朕下次定當注意,決不再犯。」

  「如此甚好,只是後宮之事總要選個妥當之人。」常太妃拉過她的手,「也好為妳分憂。」

  明泉何嘗不想,這個念頭在腦中轉過百回,只是礙於那人的態度,遲遲不敢提出。他初入宮時張富貴曾奉常太妃之命轉交部分事宜,卻是給了個閉門羹。事至如今,她更不想勉強於他。

  「這事,朕再斟酌斟酌。」

  常太妃見她面露疲倦,心中不忍,「黃水之災有連鐫久他們操心,妳莫事事攬在身上。」

  高綽君死後,這宮裡,也只有常太妃與她最是親近。雖有利益關係,中間到底夾雜了親情。「朕曉得,母妃毋須擔憂。」

  常太妃見她臉色實在不佳,說話也是強提精神,因此勸她好好休息便去了。

  明泉也實在睏乏,正要更衣躺下,嚴實卻稟告來了個稀客。

  「誰?」她扯著耳朵又問一遍。

  「英侍臣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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