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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5:58 AM

花溟 -【老女七嫁】《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1:17 AM 編輯

【書名】:老女七嫁

【作者】:花溟

【內容簡介】:

    據說,京城裡婦孺皆知的人有兩個,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甄家老女。

    據說,京城裡人人聞風喪膽的人也有兩個,

    一個是自稱黑山老妖的採花大盜,

    一個是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的甄家老女。

    我姓甄名離春,正是這個據說中的甄家老女。

    其實,我並不老,堪堪正是曼妙雙十年華,

    但人生苦短,我嫁了六次都未成功,

    誰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還有沒有第七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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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00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7 09:59 AM 編輯

掌心明月光

第一章

  據說,京城裡婦孺皆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甄家老女。

  據說,京城裡人人聞風喪膽的人也有兩個,一個是稱黑山老妖的採花大盜,一個是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的甄家老女。

  我姓甄名離春,正是這個據說中的甄家老女。就在方纔,我試圖跟橋頭邊賣肉的張麻子搭話,他一見我,頓時嗷的一聲扔下殺豬刀,奪路狂奔而逃。他一邊逃一邊驚恐尖叫:「唉呀媽呀,甄家老女啊!」

  霎時,街上男子,不管老少,頓如驚弓之鳥,紛紛躬身含胸,抱頭鼠竄。

  傳聞所言不虛,我果然讓人聞風喪膽。

  我覺得心酸的很。其實,我不過就是想告訴張麻子他的錢袋子掉到地上了而已。

  遙想幾年前,我堪堪二八青蔥年華時,京城裡曾流傳著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謠,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甄家好女,君子好逑。

  那個時候,京城方圓數十里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紮了堆兒似的馬蜂窩一樣,蜂擁而至,紛紛上門提親,什麼情書啊,詩帕啊,紙條啊,我收了足足兩籮筐,各大媒婆更是扛著嚴寒酷暑,沒日沒夜蹲守在甄府大門口,對我和爹爹圍追堵截,生生踩扁了我們甄府二十又二副門檻。

  七瞧八看,千挑萬選,終於,某日爹爹兩手一拍,給我定下了一門親事。然正當兩府大紅燈籠高高掛,派帖子張羅喜事時,新郎暴斃了。

  爹爹扼腕歎息一番,揚揚袖子,然後大手一揮,又給我定了一門親。可悲的是,這次尚未等到紅燈籠掛起來,新郎就提前暴斃了。

  第三次,仍舊暴斃。

  然後第四次,第五次……如此一直到第六次,這廂方才定下親,那廂新郎騎馬回去,腳一沾地,又暴斃了。

  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於是,自然而然的,我被京中熱愛八卦的長舌大媽大嬸們訛傳成妖了。是以,京中男子皆避我如避瘟神一般。不過短短四五年間,我就一躍從人人趨之的甄家好女落魄成了人人避之的甄家老女,中間的曲折起伏,著實令人欷歔。

  我想,如果人生是出戲,那我這齣戲也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蕩氣迴腸了,只可惜的是,卻是一出悲劇。

  想至此,我不免歎了兩歎,抬頭望望天,天空湛藍如洗,暮風將雲朵吹得飄忽鬆散,有成群的烏鴉麻雀呼啦啦飛過,我在心裡安慰自己,其實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從兜兒裡摸出幾塊銅板放到張麻子的錢袋子裡,我挽起袖子,操起案上殺豬刀匡當匡當砍下兩條豬腿,然後遞給丫鬟小桃道:「等會回去燉了。」

  我喜歡吃豬腿,這不是個秘密,但我喜歡吃豬腿的原因卻是個秘密,這個秘密除了小桃和醉花蔭的花魁瑤玉,就只剩我一個人知道——因為我喜歡雲非白。

  果然,小桃笑嘻嘻的說:「小姐,你又想雲公子了。」

  翩翩少年郎,冠蓋滿京華。我想京城裡當得起這句話的非雲非白莫屬。

  第一次見到雲非白是在我剋死了我的第六個未婚婿的第九九八十一日。那日他作為新近遷京,久負盛名的江南第一錢莊的少莊主,應我阿爹的邀請前來甄府赴宴。

  猶記得那是個蝶舞蜂忙,夕陽染幽草的黃昏,圓圓的夕陽像個摔爛的紅柿子掛在半空中。我坐在後花園裡的一個亭子裡滿嘴流油的啃著豬腿,忽聽一個聲音問我:「豬腿這麼好吃嗎?」

  我從碗裡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男子,藍衫廣袖,清雅溫潤,嘴角噙了絲微微笑意怔將我望著。

  我抹了一把嘴,想了想鄭重答道:「淡定使人長壽,豬腿使人忘憂。」

  他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心裡斟酌了一番又斟酌了一番,然後乾脆利落的回答:「甄家老女。」

  甄家老女這幾個字滿京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縱然他才來京城不久,想必也早聽了我這個叫人如雷貫耳的大名。

  我原以為他會面色一白,驚叫一聲,然後雙手捂胸奪路而逃。哪知他只是微微一愣,唇邊的笑意愈發的深,然後走到我面前來,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白色絹帕遞給我,道:「你嘴角的油漬還沒擦乾淨。」

  我驚了。倒不是因為我嘴巴上的油,而是第一次見人聽到甄家老女這四個字後,還能鎮定如斯,淡定如斯。於是,驚了之後,我望著他傻了。

  等我回過神,他已經走遠了。

  翩翩風姿,黑髮如墨,我心裡一動,頓時拍案而起,揚著帕子高聲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在一棵鳳凰樹下駐足,回過頭來,衝我微微一笑,道:「雲非白。」

  已記不得是他的這一抹笑醉了我的眼,還是他的那方白手絹惑了我的心,我忽然間就開了情竇,動了春心。咳,簡而言之,我對他一見鍾情了,並且從此戀上他了。

  但我的這個戀是暗的。作為一個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的老女,我實在沒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明戀。

  暗戀讓人憔悴,也讓人衝動。

  某日,我心情愁悶的去醉花蔭找瑤玉訴我對雲非白的衷腸。她一聽,戳著我的腦袋,道:「敢愛敢恨才是真女子,似你這般畏畏縮縮,簡直丟人。那些個所謂被你剋死的男人,是時辰到了,被閻王爺收回地府幹活去了,與你何干?你且莫要庸人自擾,大大膽膽的去跟他表明心事。」

  我那時喝了幾口酒,腦子模糊,一聽,深以為然,於是回去提了把菜刀去向雲非白表白。

  他當時正在後院石桌前看書。我悄悄的爬上院牆,拿著菜刀,默默的在心裡把我事先演練的表白過程在腦子裡過一遍。

  我開口叫他,他放下書朝我走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下牆,然後縱身撲上去將菜刀架到他脖子上,惡狠狠的問他:「我要嫁你為妻,你從是不從?」

  他若答從,那麼皆大歡喜。若是答不從,我便把鼻子一哼,惡狠狠的威脅他:「那我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孰料,我正認認真真的溫習著,忽聽一個聲音響起:「阿離,你這是在做什麼?」

  匡當,我手上的菜刀掉地上去了。

  我覺得他這個阿離真真是叫的美妙又動聽。雖則是第一次聽,我卻覺得親切的很。

  我乾哈哈一笑,指著他院子裡栽的竹子,道:「我見你這院子的竹子長的頗好,想砍一根回去栽栽。」

  他將菜刀撿起來,拿在手上,溫言笑道:「砍的竹子怎生栽的活,明日我著人給你送幾株去。」

  我幹幹一笑。他個子高,院牆卻矮,是以,我騎在院牆上恰恰與他平視。

  正是黑夜裡,風乍起,吹起他耳邊髮絲,我一時看傻了眼。正怔然間,他卻忽然上前來握住我的手,微微蹙眉道:「夜裡寒涼,怎生穿的這樣薄?

  我一個激靈,從牆上滾下,落荒而逃。



第二章

  佛說,人生總是充滿著變數和意外,以一顆平常心處之,方能拈花一笑,坐看庭前浮雲變幻。

  我深以為然。

  但很顯然,我遠遠未達到這個境界。

  狼狽奔逃回去後,我很是對月欷歔感歎了一番。

  第二日傍晚,金烏西沉時,小桃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腿,我正欲舉筷,丫鬟突然來報,雲公子帶著家丁,扛了幾根竹子來。

  我怔了一怔,然後啪嗒放下筷子,起身奔到銅鏡前,畫眉點唇。

  雲非白正同爹爹在前廳喝茶,見我進去,唇角一揚,眼裡是滿滿笑意。

  我並未做虧心事,卻被笑得面上發燙。

  座上爹爹忽然兩手一拍,驚道:「噯喲,我怎麼忘了還有公文未批完!」

  言畢,扼腕歎息著同雲非白作辭,揚一揚袖子,走了。身姿甚是瀟灑。

  這廂雲非白走到我面前,望著我含笑道:「你昨天說想栽竹子,我從院子裡挖了幾株給你送了來。」

  我做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倒多謝了。」

  他卻未答話,只把一雙眼睛含笑將我望著。我幹幹一笑,正欲講話,忽聽他開口:「你的眉,畫的很好看。」

  我頓時像被迎面潑了一盆滾油,面皮滾燙滾燙。

  雲非白這廝,作孽。

  我揉了揉眉毛,乾笑兩聲,道:「是麼。」

  他臉上笑意愈發的深。頓了頓,問道:「竹子想栽在哪兒?」

  我想了想,道:「栽在後院池塘邊罷。」

  於是,我們扛著竹子慢慢踱去了後院。

  金烏已沉,有風起,池塘水中野鴨三兩隻。

  雲非白放下肩上竹子,回頭笑對我道:「我挖坑,你栽竹子。」

  我大驚。想他名冠京城的天下第一錢莊少莊主居然親來我家挖坑栽竹,這是多麼奇妙又值得八卦的一樁事。

  驚過之後,我把他這話細細品味一番,頓覺和「我織布來你耕田」有異曲同工之妙,於是心下竊喜之,欣然答應。

  家丁小廝見我二人親攬了這個體力活,頓時歡喜了得,興奮的奔走相告,取來鐵鍬、水桶,便一哄而散。

  栽樹確是個體力活,我素來憊懶,此番卻做的極是興趣盎然。當然,乃是因為某人。

  他栽樹來我挖坑,他提水來我培土。私以為,這是個很容易滋生某種情愫的氛圍和時機。

  果然不負我所望,在我第三次將竹子栽歪時,雲非白放下鐵鍬,微微笑著上來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再往右一點。」

  我強忍著沒將喜形露於色,順勢將手往他手掌心裡縮了縮。

  佛說的很對,人生無時無刻不充滿著變數和意外。我也無時無刻不深以為然。於是,悲劇發生了。

  就這麼一縮,但聞「喀嚓」一聲巨響,一道閃子當空劈下,竹子「卡」的一聲被削掉半截,落到池塘裡,驚起野鴨哀叫連連。再一看,那竹子恰恰的從我和雲非白握在一起的手邊截斷,正滋滋冒著青煙。

  我目瞪口呆。我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方才不過只是碰了碰雲非白的手,便引來天雷,我登時不由得將自己驚為妖孽。

  我覺得沮喪又哀傷。我果然是個孤獨終老的命麼?

  雲非白拉著我往後退了一步,皺眉望望天道:「許是想下雨了,這些竹子暫放在這兒,且先回去罷。」

  孰料,他話音這廂落下,那廂便見天色陡變,烏雲翻滾,如注大雨霎時頃下。

  於是,自然而然的,我們酣暢淋漓的被大雨瓢潑了一回。待到家丁丫鬟們將傘送來時,雨已驟收。

  彼時,我正靠在雲非白胸口前,哆哆嗦嗦的抖著,那些個家丁丫鬟掩嘴偷笑,將傘遞過來,嘻嘻亂笑著撒腿跑走了。

  我這才驚覺自己整個人幾乎都貼著雲非白,頓時把臉一紅,跳開身,撐傘欲走。

  雲非白卻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回頭,撞擊他幽深的眸裡。他輕聲問:「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我望著他髮梢啪嗒啪嗒往下滴著的水珠,怔住。

  「阿離?」

  我回過神,澀然一笑:「我是甄家老女,你難道就不怕……」

  他低笑一聲,截斷我的話,道:「若怕,我就不會說這話了。」

  我覺得鼻子酸酸的,仰頭朝天眨了眨眼,然後望著池塘中的一雙戲水寒鴨,道:「雨過天晴,鴛鴦成雙,適宜求婚。」

  他忍俊不禁,握了握我的手,道:「明日我便來提親。」

  夜晚回去,我開始歡歡喜喜的找花樣子,準備給自己做嫁衣。但人生中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誰也預料不到。

  我一連等了三日,也未見雲非白登門提親。著人去打聽,才知他因淋雨傷了風,回去突然高燒,一連數日昏迷。

  小廝回來疑惑與我說:「聽說雲公子身體一向很好,此番不過是傷風而已,卻奈何高燒不退,一直昏迷,著實叫人奇怪。」

  我默然不語。

  又過了幾日,雲家忽然閉門謝客。

  再過了幾日,聽說他醒了,但,卻失憶了。

  是真的失憶了。我爬到院牆上,騎在上面,看見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院子裡,夕陽黃昏裡,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長。

  我叫他:「非白。」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愣,問道:「姑娘是?」

  他病了一場,面容憔悴了許多,就連臉上的一如既往的溫煦笑意也顯得有幾分蒼白。

  我歉意朝他一笑,然後默不作聲的從牆上下來。

  就在方纔,我在街上突然遇到他,他從我身邊過,帶過一陣香,很快又隱沒到如織人流中。

  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那個說娶我的溫潤男子,也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

  一株竹子引發這樣一場悲劇,說來,著實叫人欷歔,細一想,我不免略有些傷感。但是沒關係,幸好,我還未失憶,我還可以一邊吃豬肉,一邊想一想念一念他的笑。我想,老天終究還是待我不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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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08 AM

第三章

  回時,從一家賣花的攤子旁過,我一如既往的買了一盆君子蘭。

  經過雲府時,我抱著花又一如既往的爬上了院牆。

  雲非白失憶後,我每天都會偷偷來給他送一盆君子蘭。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想,再也沒有比君子蘭更配他的花兒了。算一算,這是第六十一盆了。

  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院子裡空空落落,風從牆角的竹子裡穿過,吹起葉子颯颯作響,院當中的石桌上斜躺著一本書,翻開的幾頁被風掀起,在薄薄的夕陽中顫顫巍巍的立著。

  我騎在牆上,看的憂愁又哀傷。

  「你在看什麼?」耳旁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看人。」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有人嗎?」

  「沒有。」

  那聲音便停了下去,良久未言。

  我下意識的回過頭去。

  一張帶著些許玩味的笑臉霎時撞進我眼底。是個陌生男子,眉眼出於意料的竟和雲非白有六七分相像,只是臉上少了幾許溫潤謙和,多了一分風流不羈。

  我愣了一愣:「方纔是你在和我說話?」

  他聳了聳肩:「你以為呢?」

  我朝一旁站著的小桃瞟眼過去,她緋紅著一張臉,對我嗤嗤一笑。

  我撫額望望天,放下花,正欲從牆上下來,卻聽得那男子慢悠悠道:「小包子,這麼多年沒見,你這愛爬牆頭的習慣怎麼還沒改?」

  喀嚓,我頓覺一記悶雷從我腦門上劈下。包子,包子,包子。我腳下一軟,噗通,從牆上滾下去了。

  小桃驚叫一聲,聽起來慘絕人寰。

  面前這個殺千刀的罪魁禍首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雙手扣著我的腰,好似春風拂面一般淺淺一笑:「怎麼,小包子見到我竟這麼激動麼?」

  「你,你,你是……」我大驚。

  「雲洲。」他接下話。

  果然,果然!我覺得心肝疼。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這個世界多麼奇妙又缺德。

  我穩了下心神,仔細將他打量一番,這廝雖則長變了許多,但細一瞧,仍可見當年幼齒時輪廓模樣。

  他少時便生的面皮乾淨風流,如今添了身形和成熟氣韻,愈發顯得風流倜儻。

  好是好的,然我覺得,不及某人。

  那廝突然將臉湊到我面前,望著我道:「小包子為何這般脈脈含情將我望著?」

  我一寒,回過神來。摸了摸臉,肅然道:「你看錯了。」

  他不以為然一笑,把手在我腰上加了幾分力,「小包子怎麼會在這兒?難道是聽聞我今天進京,特特的趕來與我相會的麼?」

  我又一寒,推開他的手,認真的望著他道:「確然不是的。」

  「哦?」他挑了挑眉,「那你騎在我們家院牆上做什麼?」

  喀嚓,我踉蹌了一下。

  緩了半晌,我指著雲府,木然道:「這……是你家?」

  他鄭重點了點頭。

  「雲非白是你什麼人?」

  「我大哥。」他說著頓了下,雙眼微微一瞇,「怎麼,小包子認識我大哥麼?」

  我忽的心裡一酸,豈止認識,豈止認識。

  我望了望天,忽記起這幾日京城裡傳的沸沸揚揚的一樁事,說是雲府二公子將從蘇州來京,和雲非白共同接管第一錢莊事務。

  我先前只曉得他姓雲名洲,卻從未料到他竟是久負盛名的第一錢莊的雲家少公子。

  看來,就連生活也是個奇妙又缺德的東西。

  我扯了扯嘴角,答道:「不認識,只是聽說,聽說而已,雲大公子名冠京城,誰人不知。」

  「哦?」雲洲那廝臉上笑意頗為意味深長,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目光裡卻透著些許冷冽,「那你爬到我們家院牆上來看什麼人?」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微微一笑,答道:「我的風箏斷了線,飛到你家院子裡不見了,我在看是誰給揀去了。」

  雲洲嘴角抽了抽:「這半陰天的,你放風箏?」

  我淡定的抖了抖衣裳上的灰,然後對他做了一個大家閨秀式的端莊笑容:「有何不妥麼?」

  「那,這盆花呢?」

  這廝,真真好耐心,打破砂鍋問到底,審犯人的麼?

  我瞥了他一眼,墊著腳將花抱下來,道:「差點忘了拿,多謝提醒。」

  他嘴角又抽了抽。

  我抱著花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扯住。他皺著眉將我望著,幽幽道:「你就這麼走了?」

  我望著他認真問道:「不然呢?」

  他一噎。眼睛裡明顯竄出那麼兩簇火焰。這廝,還和當年一樣德行。

  我沉思了一下,我同他雖說小時候很有些過結,然畢竟是年少無知,算不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況又這許多年未見,今日也算是他鄉遇故知,我若就這麼刺啦啦的走了,的確顯得有點人情淡薄世態炎涼。

  於是我將花遞到他手上,道:「這盆花送給你,算是為你接風洗塵。」

  語畢,我衝他端莊一笑,舉步離開。

  走了好半晌,忽聽背後傳來他似低笑又似低歎的一聲輕歎。

  我想起雲非白,也不由得輕歎了聲。

  小桃提著兩條豬腿,搖搖晃晃的小跑著跟在我後面。

  「小姐。」她叫了我一聲。雖小心翼翼卻掩蓋不住八卦的興奮和好奇。

  我瞥了她一眼,揮揮手:「說吧。憋壞了,小姐我還得花錢給你請大夫。」

  她扭捏一笑,道:「小姐,這個雲二公子真真是風流倜儻的很呢。」

  我默然不語。

  「小姐,原來你還有個小名叫小包子啊。」

  我繼續默然不語。

  然後聽得她又繼續八卦道:「小姐,你和雲二公子像是以前就認識,你們……」

  我打斷她:「你是想問我和他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是麼?」

  她興奮的連連點頭:「小姐你好英明。」

  我咬牙切齒道:「當然有,不僅有,還很多。」



第四章

  和雲洲認識那會兒,本老女還不是個老女,那時候,我還只是個白嫩嫩水靈靈的小姑娘,才剛剛不過九歲。

  一晃十多年,櫻桃紅了好幾茬,芭蕉也綠了好幾茬,時間已夠長,然我卻記他記的比我喜歡吃豬腿這個事實還要清晰。

  當初他回揚州,臨走時在我胳膊上狠咬了一口,威脅我一定要記住他。至今我胳膊上還留著他的毒齒印子。

  我也果然不負他所望,時刻將他銘記在心。偶爾啃完豬腿閒暇時,便將他曾經送給我的那塊據說價值連城的玉石拿出來,磨一磨繡花針,然後一邊繡花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的將他腹誹一番。

  我之所以記他記得如此不渝,絕然不是因為被他咬了一口,而是妖孽如他,給我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一回首便讓我抑鬱的往事。

  話還得從我外祖父說起。

  我的外祖父是個妙人,妙到何種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你外公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流傳著你外公我的傳說。」

  我深以為然。

  我的外祖,姓展名揚,乃是名震天下的藥師谷谷主展神醫。神到什麼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沒有你外公我治不好的病,除非那個病你外公我治不好。」

  我深以為然。

  我曾經問外公是怎樣煉成神醫的,外公語重心長的與我道,「把死馬大膽的當活馬醫。」

  語畢,又神秘兮兮的叮囑我,「不可與外人道也,不可與外人道也。」

  但這句話在我見到雲洲的第一眼,就一不小心道了出去。

  我打小身體就不好,因我娘親去的早,爹爹又常年在任上,因此,我便一直跟著外祖住在藥師谷裡。雲洲來藥師谷的那年我已記不大清楚是哪一年了,那日我也記不大清楚具體是哪一日了,唯獨記得的是,那個時候藥師谷的桃花開的正盛,灼灼桃色,耀花了我的眼。

  記得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好日子,我翻了翻黃歷,曰,黃道吉日,宜嫁娶、納婿、動土、沐浴。

  於是我歡歡喜喜的去了藥師谷南面的夏園裡泡溫泉。溫泉在茂林掩映深處,泉邊栽了幾株柳樹,垂柳拂面,彩蝶翩翩,我就這麼泡啊泡,泡啊泡,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晚風拂柳,夕陽山外山。一個錦衣華服小公子坐在柳樹杈上,正一臉大方的將我望著。眉眼約摸不過十一二歲。

  我傻了。

  他卻對我一咧嘴,笑了。

  這一笑,帶著三分的爛漫,七分少年老成的風流痞氣,好似「倏」的一聲,霎時間,千樹萬樹梨花開,不僅耀花了我的眼,也耀傷了我的心。

  我望著他悲憫道:「果然病的不輕,這回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外祖曾我與說,偷窺是種病。自然,偷窺別人洗澡也就是一種病了。但能將偷窺發揚到如此高的境界,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方如斯淡定如斯,恐怕已是病入膏肓了。

  作為神醫的外孫女,我甚感悲痛。

  那小公子顯然沒有領略到我話後面所蘊含的深厚悲痛之情,卻把嘴角彎了彎,又是一笑,然後抬起手指朝我身後指了指。

  我一回頭,卡嚓,真他娘的黃道吉日,本神醫外孫女的衣裳鞋襪正被一隻大白雕刁在嘴裡,迎風獵獵飛舞,煞是好看。

  那白雕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很快振奮精神,翅膀一拍一抖,一頭扎進雲裡,很快消失在了天外。

  我於是又傻了。

  好半晌,我才回過神來,望著樹上幸災樂禍的那張臉,問道:「這白雕哪兒來的?」

  「我帶來的。」他答的理所當然。

  果然,果然。於是本神醫外孫女怒了。

  但我那時不過只是個八九歲的娃娃,怒了的結果只有一個,我哇的一聲哭了。

  我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驚起谷中烏鴉數只。

  樹上那小屁孩子頓時慌了手腳,從樹上跳下,急道:「小包子,你莫哭,莫哭。」

  包子,包子。我哭聲嘎然而止,望著他怒氣沖沖道:「我不叫小包子。」

  他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我的耳旁的兩團髮髻,道:「你扎個包子頭,不是小包子是什麼?」

  我忿忿的瞪著他,覺得包子真真是委屈了我作為神醫外孫女的形象,於是嗓子一轉,繼續嚎啕起來。

  他來撈我:「莫要哭了,久泡溫泉不好,你都泡了這麼些時辰了,該上來了,不然一會兒該手腳發軟了。」

  我死命縮在水中。

  他繼續撈我。

  本神醫外孫女忍無可忍,終於爆發,聲淚俱下控訴:「你這個大色鬼!」

  他愣了一愣,停了手,半晌,忽的揚起唇一笑,很有些倜儻風流氣派的與我道:「你放心,本公子會對你負責的。」

  我繼續扒著泉池子嚎啕,他無奈,抓耳撓腮一番後,得了一個絕妙法子,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外衣脫了,放到池邊道:「你起來穿上衣服,我背過身去,保證不偷看。」

  說完,便背過身去了。

  本神醫外孫女慢慢的停止了嚎哭,從側面偷瞄了他幾眼,發現他確是閉著眼的,於是這才從池子裡迅速爬上來,撿起衣裳裹在了身上。

  他笑嘻嘻的轉過身來,將我上下一打量,道:「小包子,這件衣裳就當做你我之間的定情信物,送你與罷。」

  我那時尚小,並未懂得定情信物是個什麼物什,於是撇撇嘴巴,道:「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也不叫小包子,你再叫,我就讓我外公把你活馬當死馬醫。」

  他愣了愣,旋即面上浮出笑意:「原來你就是展神醫的外孫女。」

  本神醫外孫女驕傲且傲慢的挺了挺胸,昂首闊步,準備離開。孰料,腳才一抬,撲通一聲跌了個狗啃食。

  真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被那小屁孩子扶起來,揉著膝蓋,眼淚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伸手往我臉上抹了一把,道:「小包子,莫哭,哥哥背你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09 AM

第五章

  說完,他便在我面前矮身蹲下。

  我摳著手指,把五臟六腑都糾結了一遍,最後覺得被人背著走是比自己走要舒坦,於是抹了把鼻涕眼淚,哼哼唧唧的爬到了他背上。

  他箍著我的腿站起來,響亮的吹了個口哨。薄薄的夕陽從柳條縫裡灑下來,將他耳根脖子鍍上一層緋色。

  他回過頭來,臉頰上騰起兩朵紅霞:「這是本公子第一次背女孩子,小包子,你真有福氣。」

  我往他背上狠狠的蹭了一把鼻涕。

  「小包子,你叫什麼名字?」

  「……」

  「告訴哥哥,哥哥給你買冰糖葫蘆哦。」

  我又狠狠的往他背上蹭了一把鼻涕,身為神醫的外孫女,我怎麼能像一般的小姑娘一樣庸俗的去吃冰糖葫蘆呢?本神醫外孫女只愛吃豬腿。

  「不然,給你買新衣服穿?」

  我鼻子哼了哼,庸俗。

  「那你給買花兒戴?」

  我繼續哼了哼鼻子。

  他突然頓住腳步,轉過臉來,望著我沉聲道:「你再不說,我把你扔到河裡。」

  我被震住了。

  外祖曾與我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但若是遇到威武一定要屈。

  我問外祖為什麼,外祖語重心長與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屈的人那是傻子。」

  我深以為然。

  本神醫外孫女當然不會做傻子,於是在他威脅的目光下,只好含淚憋屈的報了姓名。

  他滿意一笑,方才心滿意足轉過臉去。反覆將我名字在嘴裡念了幾遍,又問我:「你今年幾歲?」

  這下,我便老老實實回答:「八歲零十二個月又十二天。」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的肩膀抖啊抖。

  我憤恨的把鼻涕眼淚往他背上蹭啊蹭。

  後來我才知道他姓雲名洲,祖籍揚州,此番乃是陪他祖父雲老爺子前來藥師谷看病的。

  他跟我說他的名字時,與我道:「雲洲,雲洲,雲是雲洲的雲,洲是雲洲的洲。」

  說完,將毛筆蘸了墨,扯過我的手,一筆一畫的往我手心上寫給我看。結果被剛睡醒的白雕一個翅膀掃過來,將我從小板凳上掃到地上,糊了滿臉的墨。

  我嚎啕大哭。

  他在谷中住了整整半年。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二天,我哭了不下一百八十二次。

  他每次總能把我惹的哇哇直叫,然後嚎啕大哭。每每這個時候,雲老爺子便會欣慰的喝著茶,慈愛的望著我二人輕歎:「歡喜冤家啊。」

  我的外祖便會在一旁捋捋鬍須,淡定的點點頭,接上一句:「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是冤家不聚頭。」

  末了,二老齊齊一歎。歎的我憂愁又哀傷。

  某日,在雲洲那廝一天中第三次把我惹哭後,雲老爺子笑瞇瞇的拉著我的小手問道:「阿離,跟雲外祖回去做孫媳婦好不好?」

  我瞥了一眼雲洲,抽抽嗒嗒道:「我才不要給他當媳婦。」

  雲洲本來鍍著一層紅霞的臉立即黑了。

  雲老爺子哈哈一笑,又道:「不嫁弟弟,嫁哥哥也一樣,嫁到我們家每天有肉吃哦。」

  卡嚓,我心裡登時蕩漾了一下。認真思考了一下,問他:「有豬腿嗎?」

  我那坐著一旁淡定喝茶的外祖突然被茶嗆了一下,狠狠咳了兩咳。

  雲老爺子忍俊不禁:「有,阿離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都有。」

  卡嚓,本神醫外孫女心動了,鄭重思考一番後,我抹了一把淚,挺直腰桿,揚起小臉,望著他做了一個莊嚴的決定:「好,我願意去給你當孫媳婦。」

  只聽「噗」的一聲,我那一向淡定如菩提老樹的外祖,很失神醫體統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我說過,我的外祖是個妙人,妙人自有妙事,於是,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但聞一聲抽泣輕響,我望過去,喀嚓,雲洲那廝眼淚珠子正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他竟然哭了。

  我傻了。

  先前一直是他把我惹哭,然後又反過來哄我,孰料這一遭卻是他哭了。

  我愣了好久,然後走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襟,怯怯問他:「你怎麼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哦。」

  他忿忿然甩開我的手,望著我氣呼呼道:「哼,原來我還比不上豬腿。」語畢,憤然離去。

  我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他這是突然得了哪門子的邪病。我那外祖和雲老爺子卻是哈哈大笑,與我道了一句很高深很奧妙很菩提的的話:「緣,妙不可言。」

  我苦苦思索了一夜,突然靈感乍現,茅塞頓開。於是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央外祖蒸了一碗豬腿,然後端著興沖沖的去找雲洲。

  他見到我碗裡的豬腿,面色變了變。

  我將碗啪嗒往桌子上一擱,推到他面前,豪氣道:「這豬腿,給你吃。」

  他嘴角抽了抽,看了好半天,才吶吶開口:「為什麼?」

  我肅然道:「因為你比豬腿重要。」

  他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怎麼掩也掩不了的春風蕩漾的微笑,咳了兩咳,問我:「真的?」

  我肅然道:「說假話我牙齒掉光,再也不能啃豬腿。」

  他滿意一笑,撈過碗,三下五除二將一碗豬腿吞到肚子裡了。

  我在一旁看著直吞口水,心裡頗怨念,這廝,竟然吃獨食。

  於是,就這麼和好了。然後再吵,再鬧,再和好,如此反反覆覆無窮潰也,一直到半年後他離開藥師谷。

  離開的前一天,我和他牽著大白雕出去散步。回時,坐在白雕身上,他問我,說:「小包子,你跟我回去,我娶你做媳婦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我要是說不好呢?」

  他臉色一沉,鼻子一哼:「那我就把你扔下去。」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望了望地面,估摸著我被扔下去的話,肯定會被摔死,於是昧著良心憋屈道:「那就好吧。」

  他滿意一笑。坐下的大白雕卻是抖了一抖。

  這一抖不要緊,但聞卡嚓一聲巨響,半空中一道閃子劈下,只聽得白雕一聲慘叫,然後翅膀一耷拉,往地面栽去。

  雲洲抱著我在地上滾了幾圈,一直滾到一條臭水溝旁方才被石頭給絆住停了下來。結果,他的胳膊折了,我的腿崴了,而可憐的白雕,翅膀燒焦了。

  第二日,他走時,胳膊被吊在脖子上,淒淒然將我望著。

  我望著他傻乎乎的笑,笑著笑著,卻突然覺出那麼一兩分難過來。

  正是濕漉漉的早晨,谷裡的桃花還未睡醒,三兩隻早起捉蟲的鳥兒蹲在即將離去的馬車上面,拍著翅膀,唧唧啾啾的叫著。

  他望著我動了動嘴唇,像是是要說什麼,卻未言語,轉身掀開轎簾上了車。

  我緊緊抓著外祖的手,覺得鼻子酸酸的。

  馬車在谷底的蜿蜒小道上動起來的時候,雲洲突然揭開轎簾,從車上跳了下來,疾步衝到我面前。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卻一把撩起我的袖子,二話不說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咬。

  他這一口咬的是下了狠勁兒的,我登時疼的哇哇直叫。待他鬆口一看,血肉模糊的一個洞。

  真他娘的狼牙狗齒。

  我強忍住眼淚,才沒哭出來。他卻是嘿嘿一笑,摘下掛在脖子裡的一塊玉石,塞到我手裡,道:「把這玉石拿好,這可是價值連城哦,還有,不許把我忘了,等我回來找你。」說完,轉身跳上了車。

  馬車踏踏,終於搖搖晃晃走了。

  我跛著腿爬上牆頭,看著在它在薄霧裊繞中漸行漸遠,□轆□轆,聽起來遙遠又哀傷。

  我在牆頭上騎了一天。外祖來拉我,我死活不願下去。我說:「外公你看,在牆頭上可以看見地上看不到的風景。」

  外祖歎了歎氣。

  從那以後,我忽然就莫名其妙養成了愛爬牆頭的習慣,而且一爬就是一整天。

  壞習慣一旦養成就很難改掉,一晃十多年過去,我離開藥師谷,跟隨爹爹赴任到了京城,但卻仍然愛時不時的爬上自己大院牆頭眺望一下夕陽黃昏。

  眺著眺著,本老女就老了。真真是滄海桑田,一眼十幾年啊。

  想至此,我不免歎息了一番,對小桃幽幽道:「回去把豬腿蒸了,再燒壺酒吧。」



第六章

  回去啃了一碗豬腿,喝了一壺酒,吃了半碗清粥小菜。

  夜裡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好長一個夢,夢裡幾番滄海桑田,幾番流年繾綣,又幾番清歌容顏,渾渾噩噩一片。一覺醒來,已是大亮。

  窗外疾風忽起,俄而,雨點颼颼砸下。翻開黃歷,黃道吉日,曰,有客東來。

  晌午時分,雨歇住,丫鬟忽然來報,城東王媒婆造訪。

  我問丫鬟:「是來跟我爹爹說親的麼?」

  丫鬟掩嘴笑:「是來跟小姐你說親的呢。」

  我一口茶噴了出來。

  這個頭戴大紅花,臉塗白麵粉,邁著金蓮小碎步,四年前曾獨擋一面,踩扁了我家第十四副門檻的京城第一媒婆,給我帶來了一樁喜事,一樁八卦。

  喜事是一個來京不久,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的江南客商,聽聞我叫人如雷貫耳的大名後,覺得我與他乃天上地下第一絕配,想以毒攻毒,以克制克,此番特特請她前來提親。

  八卦是寧王府的小郡主瞧上了第一錢莊少莊主雲非白,央她去雲府探探口風。

  我心頭如電光火石嚓嚓閃過,一陣明一陣暗,剎那間神思恍惚。又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扯著嘴角,強擠出幾絲笑意,與王媒婆道:「且容我考慮幾日。」

  這廂王媒婆才歡歡喜喜離去,那廂丫鬟又來報,城東宋媒婆造訪。

  今兒個是我甄府桃花盛開的日子麼?

  揚著紅手絹,嘴巴笑的攏都攏不住的這個宋媒婆也給我帶來了一樁喜事,一樁八卦。

  喜事是她冀州娘家舅舅的莊子裡一個家財萬貫的大鄉紳,早年克親娘,幼年克姊妹,青年克妻子,簡而言之,就是家中女子無論是誰,一律被剋死。此番這位鄉紳來京無意間聽聞了我的大名,當即大腿一拍,將我引為知音,歡歡喜喜央了她前來提親。

  而八卦則是,柳丞相的千金瞧上了第一錢莊的少莊主雲非白,央她前去雲府探口風。

  我覺得腦子裡轟隆隆直響。

  他娘的黃道吉日,看來今兒個宜定親,還更宜相思人神傷。

  爹爹揮手讓家丁送了宋媒婆出去,我坐在椅子上強裝鎮定,心裡卻酸的眼淚快要掉下來。

  爹爹微歎了口氣,上來摟住我的肩,道:「姻緣本是天定,強求不得,莫要傷心。你若不想嫁,爹爹養你一輩子,等爹爹告老還鄉,咱們就回蘇州老家。」

  話音才落,忽又見家丁風風火火進來報,第一錢莊雲家二公子前來拜訪。

  我怔了一怔。尚未來得及起身迴避,便見青色身影一閃,雲洲那廝已跨步進來。

  翩翩少年郎,青衫落拓,神采飛揚,眉宇間俱是風流。霎時間屋裡的丫鬟臉紅偷笑。

  他眼睛掠過我,微微一笑,拱手與我爹爹見禮。

  爹爹撚鬚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頓時拍案而起,讚道:「真真是一表人材!」

  雲洲謙道:「世伯過獎。」

  語畢,讓隨從呈上禮,又道:「晚輩祖父與藥師谷谷主展神醫乃是摯交,先前在藥師谷時,晚輩便與阿離妹妹見過,此番來京,聽聞世伯和阿離妹妹亦在京,特地前來拜會,還恕晚輩冒昧。」說完,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

  我聽著阿離妹妹四個字,不禁一寒。

  阿爹卻是哈哈大笑,道:「不冒昧,不冒昧,甚好,甚好。」

  中午,爹爹留了他用飯,席間,二人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乾柴遇到烈火之勢。飯畢,爹爹棋興大發,便又邀他對弈。

  二人從正午一直對到傍晚時,猶興致高昂。

  我瞅了空子,回後院睡了一晌,怎奈五臟內心思翻滾,愈睡愈沉,於是起身出門踱到市集上買了一盆花,悄然去了雲府。

  雲非白正在給院子裡的一株剛栽上的竹子培土,墨色長衫鬆鬆垂落地上,低眉斂首間氣質絕然。

  雨初歇,院子裡泥土清香氤氳。我騎在院牆上看著他,恍然想起在某個黃昏,也是這樣有著濕漉漉空氣的雨後裡,他問我說,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可願意,溫言切切,柔情繾綣。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但,只可惜。

  如果可以,我多想問他一聲:「你還記得城南甄家的阿離嗎?」

  也是,只可惜。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我心裡酸了一酸,將剛剛買的一盆花悄悄放下,翻下院牆。

  腳剛一踩到地上,身子突然被猛地一拉,腰被扣住,雲洲那廝的臉在我眼前驟然放大。

  我大驚:「你、你不是在和我爹爹下棋麼,怎麼會在這兒?」

  他唇邊勾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人笑意:「你說呢?」

  我推開他,拍了拍胸口,認真與他說道:「你這樣會嚇死人的。」

  他將一張笑的陰陽怪氣的臉湊到我面前:「小包子,你昨兒爬我們家牆頭,今兒個又來,莫非今日下雨你也放風箏了?」

  我肅然道:「你真英明。」

  他嘴角一抽。忽然抓著我的胳膊,把我逼到院牆上,沉聲道:「你喜歡我大哥?」

  雲非白就像我心中的一個疤,一碰就痛。我心裡一酸,緩了幾緩,望著他道:「我不敢喜歡任何人,就算真的喜歡,也只能偷偷摸摸的。」

  語畢,我舉步離開。

  半晌聽得後面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他喃喃喚了我一聲,阿離。

  我佯裝未聞,低頭匆匆走開。

  第二日,王媒婆來探我口風,順道坐實了一樁八卦,雲非白對寧王府的郡主頗有意。

  我心裡酸澀,不由得啞然失笑。終究是無緣。

  夜晚我很喝了幾杯酒。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攀了梯子,爬到屋頂上吹風。

  我站在屋頂上踉踉蹌蹌的晃著,小桃戰戰兢兢的扶著我。

  我推開她,盤腿坐下,醉眼迷濛望了一會兒月,然後道:「小桃啊,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小姐,你又想雲大公子了。」

  我笑笑,「你有沒有等過一個人?」

  「……」

  「你有沒有被人負過?」

  「……」

  我垂下眼簾,道:「你小姐我被人負過。」

  「小姐……」小桃的哽咽起來。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莫哭莫哭,若是將來有人膽敢負你,小姐我定用豬腿打折他的腿。」

  「小姐……」

  她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聽起來泣不成聲。

  這孩子,太脆弱了。

  我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小姐我一個人賞一會兒月,吟一會兒詩。」

  屋頂上露水重,幾隻烏鴉撲稜撲稜著翅膀從黑暗裡鑽出來,嘎吱幾聲,又沒入黑暗。

  我想想往事,想想今事,不知何時倒在屋頂上睡著了。

  似乎是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有人將我抱起,雙手撫著我的臉,輕輕歎息:「我來遲了一步,你就喜歡上了他。」

  片刻,又聽得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沙啞,「……我找了你這麼久……還好,還好終於找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0 AM

第七章

  第二日醒來,握一握手心,微微發熱,似乎還留著誰的溫度。

  小桃攀著梯子蹬蹬爬上屋頂,一見我,便紅著臉掩嘴偷笑,問我:「小姐,昨兒個睡的好不好?」面上帶著七分八卦,三分賊眉鼠眼。

  我白了她一眼,默默無言。

  憶起來,昨兒夜裡雖寒涼,我睡得卻出奇意外的踏實。

  晌午時分,王媒婆又邁著金蓮小碎步一搖一擺來了甄府,派了一張大紅帖子與我。翻開一看,卻是那江南客商邀我良辰美景黃昏時前去喝茶。言辭切切,感人肺腑。

  我沉思半晌,收了帖子。

  臨赴約前我特特坐到銅鏡前梳了一個甚賢良的良家婦女髮式,點了點唇又畫了畫眉,而後戴了一個黑紗斗笠遮住面容。

  作為京城裡人人皆識且聞風喪膽的甄家老女,摀住臉偷偷摸摸相親是一種美德。

  見面的地方是京城第一茶樓,萬客來。

  門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頗熱鬧。我一隻腳剛踏進門,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人。

  我剎步不及,一個踉蹌撲到了那人懷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像是一顆石子猛地投到了湖裡,我心裡立即蕩了幾蕩。抬起眼,果然,是雲非白。

  他輕扣住我腰,將我穩穩扶起,面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後鬆開手,微微笑著從我旁邊擦過。帶過一陣風,一陣淡香。

  我急急轉身,下意識的想叫住他,卻奈何嗓子發乾,一個字也發不出。

  若不相見,便不相戀,若不相戀,便不相憶。我和他,如今只剩了這擦肩而過的緣。

  怔了好半晌,我方才慢慢回神,斂了斂起伏心緒,在王媒婆的催促下匆匆上樓。

  乍一見那個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的江南客商,我很是驚艷了一把。西瓜肚,彎彎眼,香蕉臉,微微一笑,嘴巴便佔據了半壁江山。長的很是濃墨重彩。

  王媒婆將我們相互引薦介紹之後,便掩著嘴巴揚著帕子扭著腰退了出去。

  我和彎彎眼面對面坐下,大眼瞅細眼,一時無話,氣氛略顯尷尬。

  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我一打量,手正搓了幾搓,又反搓了幾搓,終於率先開口,道:「姑娘可否將面紗掀起來?」

  我勾手將面紗掀起,扯著嘴角,衝他端莊一笑。

  他眼中精光一聚,面上頓時笑開了一朵花兒。迅速將圓凳往我面前挪了挪,瞇起彎彎月牙眼,向我道:「姑娘姓甄,是吧?」

  我點頭。

  他一拍手,月牙眼精光驟放:「絕配啊絕配,我姓賈!」

  我幹幹一笑。

  他把凳子繼續往我面前挪:「我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是吧?」

  我沉思了一下,而後默默點頭。

  他一聽,頓時把眼睛又彎了幾彎,將圓凳又往我面前挪了挪:「你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是吧?」

  我沉思,而後默默點頭。

  他登時拍案而起,猛地撲上來捉住我的手,淚花灼灼:「絕配啊絕配啊!」

  我被震了一震,正欲抽手,卻聽門「噗通」一聲巨響被踢開。

  驀然回首,雲洲那廝正在包廂門口處。

  他眼睛從我和彎彎眼尚握在一處的手上掃過,眸色一動,微微沉了一沉,只一瞬,便斂了神色,望著我似笑非笑道:「真巧,原來阿離你也在這裡啊。」

  我覺得他那笑,□人的很。

  言畢,未及我答話,他便施施然踱步進來,氣定神閒的撩開袍子倚桌坐下,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然後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與顯然未見過這等世面而發愣的我二人道:「包廂滿了,只好到這兒來和兩位擠一擠了。」

  我將手從彎彎眼肥膩膩的手中抽出,往袖子上抹了抹,與他幹幹一笑,正欲搭話,卻見彎彎眼猛地把腰一挺,背手大力咳嗽兩聲,姿勢甚優雅的望向天花板,扼腕道:「這個……其實,我們在相親,怕是不甚方便……」

  「哦,相親?」雲洲把玩著手上杯子,目光沉沉暗暗明明滅滅望向我。

  我默默的扯下面紗遮住臉皮。

  作為一個高齡老女,相親被抓好比捉姦在床,面子上實在叫人掛不住。

  「是啊,相親,這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與甄小姐此乃真真是天造地設,舉世無雙的好姻緣啊。」彎彎眼接過話,老面含羞,說著朝我投來脈脈含情一望。

  我默默的低下眼。

  「是麼。」雲洲那廝慢條斯理的將杯子扣到桌上,然後把嘴角一扯,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既這樣,你們相你們的親,我喝我的茶,我不介意。」

  我愕然。彎彎眼也怔了。

  於是,兩個人的相親戲碼變成了三個人的沉默比賽。屋子裡氣氛一時神秘莫測。

  雲洲那廝卻一派氣定神閒,一口一口的抿著茶。

  其間,外面王媒婆畏畏縮縮探了腦袋進來,卻被他一個眼神掃過去,哆嗦著逃開了。

  在我喝了四杯茶,咳了二十又二聲後,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這個沉默並非是我打破的,而是彎彎眼的一個小廝突然破門而入,一入門便跳起腳來哭嚎:「老爺啊,俺們家停在樓下的馬車被一起混賬官差以妨礙京城容貌為由拖走了,僅有的兩匹馬,也被驚跑了!」

  彎彎眼頓時「嗝」了一聲,然後一個駭嗝之後,兩眼一翻,倒地了。

  唔,這心靈也太弱不禁風了點。

  那小廝一口一個「我苦命的老爺」,撲上來對他又掐又搖又捏,折騰半日,彎彎眼終於幽幽轉醒,悲慼的握著他的手,淚花灼灼灼灼道:「快扶我起來,我得去找那兩匹馬,好幾兩銀子租來的呢。」

  於是,主僕二人相扶相攙,抹著眼淚稀里嘩啦的出門絕塵而去。

  我目瞪口呆。

  聽得雲洲那廝輕蔑一笑出聲,我抬眼,恰對上他眸子。

  他涼涼的斜睨了我一眼,手扣著桌子,幽幽道:「好一出相親大戲啊。」

  我肅然道:「過獎。」

  他嘴角一抽,面上霎時黑了一層。頓了半晌,他忽然放下茶慢條斯理朝我踱步過來。

  我覷著他涼涼的眼神,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

  他拽住我,伸手將我頭上斗笠拿下,然後皺眉,道:「戴著個做什麼?」

  我愣了一愣。

  他卻又握住我的手,道:「相親相完了,該回去了。」語畢,不由分說拉著我出了門。

  人生無處不意外,於是,接下來,悲劇發生了。

  本老女剛一出現在二樓樓梯口時,一個不幸認得我真面目的小二哥迎面走來,及見了我,一愣,俄而,嗷的一聲,扔下手中餐盤,狂奔而下。

  他和張麻子一樣,一邊奔一邊尖叫:「唉呀媽呀,甄家老女啊。」

  他娘的,雲洲這個禍害。

  霎時,樓上樓下,座上座下,但凡男子,紛紛奔逃。頃刻間,茶樓裡就只剩了桃紅柳綠的女人們。

  而女人們無一意外都將目光黏在了雲洲身上。

  於是空空蕩蕩且寂靜無比的茶樓裡,出現了這樣一段對話:

  「那個男的是誰?」

  「好像是第一錢莊雲府二公子哎。」

  「那,那個女人是誰?」

  「好像就是傳說中的甄家老女。」

  「天……他、他們怎麼會在一起?這老女又想出來殘害人家良家男了嗎?」

  我從雲洲手中搶過斗笠,一把砍到頭上,掩面落荒而逃。



第八章

  第二日,京城裡便傳出了一樁八卦。

  八卦曰,甄家老女久處深閨,難耐寂寞,一顆思春心蠢蠢欲動,近日在萬客來茶樓頻頻出沒,意欲捕獲良家少年男子,殘害無辜生命。更叫人痛心疾首的是,此老女還將魔爪伸向了第一錢莊雲家顏如宋玉貌比潘安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雲二公子雲洲,實乃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我一聽,深為震撼,未料到我區區一介老女,魄力竟達如此天怒人怨境界,我頓時將自己由妖孽驚為天人。

  約摸是想和這樁美妙的八卦相互照應,城門上還特特的貼出了喜慶的大紅告示。

  紅紙黑字甚是搶眼,引得圍觀者數眾,曰:甄家老女出沒,諸男迴避!

  我默默的啃著豬腿,心酸的很,本老女這是作了哪輩子的孽?

  小桃跺腳氣道:「小姐,她們這是嫉妒,嫉妒!」

  扭著肥腰喜滋滋上門而來的宋媒婆,扯著我的手義憤填膺說了同樣的話:「那些個老娘們小娘們兒們分明是嫉妒,嫉妒!」而後同昨日王媒婆一樣,笑逐顏開的派了一張大紅帖子與我。卻是那早年克親娘幼年克姊妹中年克妻子的冀州鄉紳,邀我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時一起遊湖。亦是言辭切切,感人肺腑。

  更感人的是帖子的右下角,畫龍點睛的一句妙語: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遊湖。

  宋媒婆拿帕子掩著嘴巴咯咯笑著,然後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的與我八卦道:「今兒黃道吉日,宜遊湖。聽說寧王府的小郡主今兒也邀雲府大公子遊湖去呢。」

  我心裡頭忽然打了個閃子。呸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將帖子接下揣到袖子裡,扯了扯嘴角,衝她擠出一個微笑,道:「勞煩宋大娘了,大娘放心,我定準時赴約。」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遊湖。即使,一個在這隻船,一個在那隻船。

  那冀州鄉紳倒是頗大方,租了一艘畫舫。畫舫泊著岸口,隱隱可聞見裡面絲竹聲。

  宋媒婆咳了兩聲,尖起嗓子道:「賈老爺,甄小姐來了,出來迎迎吧。」

  我大驚,怎生又是個姓賈的?

  無人應答。

  宋媒婆面上訕了訕,把嗓子又拔高了一層音:「賈老爺,甄小姐來了,出來迎迎吧。」

  仍然無人應答。

  宋媒婆大力咳嗽兩聲,再叫:「賈老爺……」

  一個清淡的聲音忽然傳出:「這裡沒有賈老爺。」

  我心突然就跳停了一下,這聲音,分明是雲非白。

  下一刻,便見船簾被撩開,雲非白長身玉立而出。

  他頷首朝我笑笑,道:「姑娘可是在等什麼人嗎?」

  他負手佇立,墨色長衫迎風輕揚,眉眼淡淡然,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我想所謂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也不過如此。

  我怔怔凝視著他,看見風從他肩膀上穿過,吹起他耳邊髮絲,纏上雙眸,夕陽中,泛著溫柔的紅色的動人光澤。纏纏綿綿。

  我的心像是開水鍋煮沸的雞蛋,卡擦一聲,裂開了縫隙。一種怦然心動又帶著點些許酸澀的感覺從裡面潺潺流出,那感覺像春日裡被風吹的乍起的蒲草,從心尖上拂過,纏綿悱惻。

  我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是啊,我一直都在等一個人。」

  他眼波一動,目光望進我眼中,凝眸微駐,眉眼間似萬水千山流過。

  船簾忽而又被掀開,一紅衫女子提裙而出,眼睛掃過我,微皺眉:「你們是誰?」

  想必便是寧王府的小郡主了。

  我吶吶回過神,聽得旁邊宋媒婆連聲道歉:「搞錯了,搞錯了,打擾,打擾。」

  一語畢,忽聽背後驀然傳來一聲興奮驚叫聲:「甄姑娘,我在這裡呢。」

  回頭一瞧,但見一瓜子臉麻雀眼,腰肢堪比趙飛燕,飄著瀟灑關公須的奇妙物什劃了個小木舟搖搖晃晃朝我而來。

  我踉蹌了一下。

  再回眼,便見雲非白朝我投來似笑非笑一瞥,我頓覺心肝隱隱作痛。

  我摸摸臉皮,正打算拿袖子遮住臉落荒而逃,哪曉得急急一轉身,腳下一個踩空,噗通,滾到了水裡。

  聽得岸上一陣騷動,一聲慟哭頓時劃破長空:「甄小姐啊,我們還沒開始相親,你怎能就這麼棄我而去了?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心這麼無情這麼殘酷?」

  我一連嗆了幾口水。老娘這是自作孽啊。

  聞得岸上宋媒婆怒斥:「你不是說租的是畫舫嗎?怎麼劃了這麼一個小木船來?」

  奇妙物什立即止了嚎哭,沉聲莊嚴道:「畫舫既是船,船既是畫舫,無所謂船,無所謂畫舫,又何須糾結於此呢。」

  我又連嗆了幾口水,他娘地,你爺爺的船,你奶奶的畫舫。

  忽聽一聲清脆躍水聲,我腦袋沉在水底,瞧見一襲墨色向我靠近。

  水中暗香流動,一雙手上來圈住我,熟悉的感覺與味道讓我心中一悸。

  一抬眼,對上他水中搖晃的眸子,如初雨湖面,波光瀲灩。果然,是雲非白。

  將我拖上岸,他抱著我輕聲叫我:「姑娘。」

  我緊緊閉著眼。

  外祖曾告訴我說,如果在喜歡的人面前狼狽出醜,不如掩耳盜鈴,假裝自己不知道。

  我的外祖真真是個妙人,他竟如此妙算,算到我會有今日。本老女此番模樣,豈止是狼狽二字能道的盡的?

  我便只好掩耳盜鈴,一動不動。

  「姑娘。」他又叫了我一聲。

  他胸口貼著我的臉,我能清楚聽到他的喘息和心跳聲。我強忍住緊張沒露與色,正竊喜間,忽聽一個清冷聲音道:「把她給我。」

  卡嚓,這聲音……雲洲,居然是雲洲那廝。

  這廝是專門掐著點趕來毀我的麼?

  下一刻,我便被一雙手撈到了懷裡。果然,雲洲那廝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會游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1 AM

本帖最後由 lilahsu 於 2012-7-7 06:11 AM 編輯

第九章

  外祖曾與我說,一個人過獨木橋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正過著,橋被人抽走了。就像掩耳盜鈴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正捂著耳朵盜著鈴,卻有人掐著點趕來拆你的台。

  比如此刻,比如悲劇的本老女,再比如掐著點趕來拆台的雲洲這廝。

  此年此月,此時此景,好比八月飛霜下在了本老女的心尖尖上。

  雲洲那廝貼著我耳根,又繼續道:「你說我是要裝作無意拆穿你,還是要故意拆穿你?」

  我心裡一片淒涼,這個……殺千刀的!

  他低低一笑,將我從地上撈起,又湊到我耳邊道:「臉都白了,只是嚇你一嚇,這麼緊張做什麼?」

  這廝是在作孽,作孽啊。

  岸上圍觀者聽起來甚眾,騷動中忽聽見一聲尖叫:「唉呀媽呀,那不是甄家老女嗎?!」

  驚叫聲奔逃聲霎時此起彼伏,辟里啪啦一陣亂響。

  本老女十分想一頭再栽回水中,蹲到天黑人散時,再偷偷爬上岸,偷偷的摀住臉回去。

  我被雲洲一件衫子包住給裹了回去。

  臨走時,雲非白忽然開口,略帶遲疑問雲洲道:「你們……認識?」

  雲洲箍著我腰上的手重了幾分,淡笑一聲,慢慢開口:「豈止是認識。」

  頓了下,又向雲非白道,「哥,方才謝謝你救了阿離上來。」

  雲非白卻未做聲。

  聽得雲洲又繼續道:「我送阿離回去了,郡主還等著和你遊湖呢,如此良辰美景大哥莫要辜負了才好。」

  剛一被拎進門,丫鬟們便鬼哭狼嚎叫嚷著撲上來,圍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叫我耳膜隱隱作痛。

  雲洲倒是一派淡定,吩咐讓人速速去燒洗澡水、熬一鍋薑湯。聽得呼啦啦一陣腳步疾奔後,屋子霎時就只聽得見他的聲音慢悠悠響起:「好了,睜開眼吧。」

  這廝,終於還是拆我台來了。

  本老女咬牙屏息,打算堅持到底,臥在床上巋然不動。

  他等了片刻,輕笑一聲,俯身下來,薄薄氣息從我面皮上掃過:「不睜?」

  我面上滾起一陣熱浪。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叫一向端莊自持的本老女稍感不適。

  他氣息愈近:「真的不睜?」

  本老女腰背挺直,打算繼續挺屍之姿巋然不動,正揣著胸口撲騰撲騰的一顆巴掌心,忽覺一溫熱柔軟的物什壓到了唇上。

  我怔了一怔,然後一個激靈,猛睜開眼。

  孤男寡女,四目相對,唇唇相貼。

  麻雀東南飛,半空響驚雷。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雙手捂胸:「你、你、你幹什麼?」

  雲洲直起身,抖了抖袖子,望著我一本正經的慢悠悠開口:「我以為你沒氣兒了,給你接口氣。」

  說著,朝我胸前瞟了一眼,似笑非笑:「怎麼,你以為我幹什麼?」

  我訕訕放下手,衝他乾巴一笑。

  他冷哼一聲:「你這兩日相親可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我道:「過獎,過獎。」

  他嘴角抽了抽,面上略顯慍色:「就這麼著急嫁人麼?」

  我訝然反問:「難道我要老死閨中嗎?」

  他目光微動,轉了轉,又落到我面上:「如果我說我娶你呢。」

  我怔住。

  雲洲坐到我旁邊,伸出手來拉我。

  我望著他一陣恍惚,恍然間記得曾經某個山茶花開滿山谷的曼妙黃昏,他也曾對我講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阿離,我要娶你。」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離。那時的我,初初長成,正是娉娉婷婷十五年華。那時的他,時隔六年,再來藥師谷,也已長大,也還很年輕,有好看的笑,好看的眉毛眼睛,正是少年得意張狂時。

  離開時,他與我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走那樣,爬到牆上,目送他的馬車走遠,直至暮色落下。

  第二年山茶花開的時候,卻未見他。

  我每日騎在牆上眺望谷底那條小路,從日出到日落,直到山茶花謝下,我離開藥師谷。

  後來想一想,那不過是他少年時隨口說的一句話,他並沒有承諾,我也並沒有應答,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只是我卻傻傻的當了真。

  那實實在在只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我從他手中又抽回手,嘿嘿一笑:「這話你五年前就已經說過了。我知道,只是個玩笑而已,你不必這麼安慰我。」

  雲洲望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並有開玩笑,我說的是認真的。」

  頓了下,又苦笑一聲,「當年,我說的也是認真的,只是……」

  他頓住不語。

  門口幾聲咳嗽傳來,小桃端了薑湯咧著嘴進來。臉上掛著一幅叫人心酸的八卦笑容。

  雲洲起身踱到一邊,看著我灌下兩大碗薑湯。

  俄而,小丫鬟來報,洗澡水已燒好。

  雲洲道:「我先回去,你好好泡個澡,當心受了涼。」

  出門時,忽又轉身望向我,「阿離,你記住,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

  我心裡一悸。

  屋子裡的丫鬟掩嘴偷笑。

  他前腳走,後腳小桃就貼到我旁邊,興沖沖道:「小姐,你看出來了嗎?」

  我吶吶道:「看出來什麼?」

  「雲二公子看你的眼神啊,好溫柔好深情好……」

  我望著她認真道:「八卦使人衰老,而且長斑。」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後我裹到被子裡睡下。

  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想一想這些年的年歲往事,我心裡略略傷感。我等的人沒來,我喜歡的人失了憶,六個未婚夫婿通通被我剋死光光,我趟了二十個年頭,結果還是孑然一身,老天待我何其厚愛,總是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當頭給我一棒。

  熬到半夜,終於迷迷糊糊睡著。

  夢裡面回到了十五歲藥師谷開滿山茶的那年。



第十章

  那一年的藥師谷,滿谷的山茶開的醉人眼。

  是那樣一個早春的午後,太陽暖暖,我提著鞋子,光著腳,揚著細長乾草鞭子在谷底的淺灘上慢慢追趕一隻蝸牛。

  風從我衣衫間穿過,吹起地上蝸牛,翻滾幾滾。

  我第一次來了月事。

  白裙上染了血,我揪著裙子驚慌失措,回眸間望見幾步外一大片山茶中佇立的少年。

  他在那一大片開的火紅的山茶中定定將我望著,是那樣一個眉目耀眼的少年,墨發青衫,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凝眸望去,卻像滿谷的山茶都黯了色,待目光落到我裙上時,微微怔了怔,繼而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緋色。

  我面上一燙,摀住裙子驚慌欲逃。

  少年卻急急開口將我叫住。

  他叫我:「小包子。」

  我心裡喀嚓一聲,猛地怔住。

  他從那大片山茶中向我奔來,立到我面前,頓住腳將我望著,眉眼間似有萬語千言,頓了好一頓,忽上前一步,猛的將我擁進懷裡。他伏在我耳邊,聲音低低沉沉,卻如二月春風,綿軟綿拂過我心尖:「小包子,是我。」

  我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看著手上提著的鞋子啪嗒掉到地上。

  我知道,叫我小包子的,除了那個曾經偷看我洗澡,將我惹的鬼哭狼嚎,走時狠咬我一口,威脅我記住他並告訴我說回來找我的傻小子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我傻了半晌,又半晌,才回過神:「雲洲?」

  他抱著我許久,才將我放開,手拂上我耳根前髮絲:「是我。」

  我望著他眉眼間熟悉的輪廓模樣,脫口而出:「你怎麼才來?」

  他一怔,眸光微動:「你一直在等我?」

  我訥訥道:「你說過讓我等你回來找我的。」

  他又是一怔,望了我好半晌,目光落到我脖子上,伸手將當年他走時摘給我的玉石鏈拿了起來,道:「這個你一直都戴在身上?」

  我點點頭。

  他便笑起來,臉上眸子裡皆是滿滿笑意,道:「傻丫頭,我回來了。」頓了頓,目光落到我裙子上,又道,「我回來了,你也長大了,真好。」

  我面上燙熱,忙低下頭揪著裙子欲逃開,卻被他扯住了手腕。

  他解下袍子披到我身上,就像六年前初見的那樣,在我面前蹲下,道:「我背你回去。」

  這便是我們六年後的再次相見。我十五歲初初長成,他也由當年的青澀模樣,長成了那樣一個耀眼的少年,有寬闊的脊背和肩膀。

  我趴在他背上,聞著他頸項間熟悉又帶了點新鮮的陌生的氣息,心裡有某種東西,像是埋在地裡的白菜種子,慢慢的緩緩的破土而出,說不清道不明。

  後來我與外祖說時,他捻著鬍鬚,意味深長與我道:「典型性青春期情竇初開症狀。」

  言畢,望著我憂傷一歎,「妮大不由她外公,我的乖乖小阿離的春天來了。」

  春天的確是來了,岸邊的楊柳條抽了芽,成雙成對的老燕子叼著小燕子回來忙忙乎乎的搭巢,水中寒鴉雙雙游上岸,肩並肩在沙灘上慢吞吞散步,山茶越來越醉人眼。

  我勾著雲洲手指追趕一隻喝的醉醺醺的啄木鳥時,被他抱住從山頂滾到谷底,劃花了臉,他卻恍然未覺,只觸著我的鼻尖,望著我說,春天來了。

  我想春天果然魅力無窮,妙不可言,不僅是一個適合繁衍生息的時機,還是一個讓人魔怔的好季節。

  於是,在那個月亮圓圓燈火迷離,讓人魔怔的夜晚,我在燈下給雲洲那廝臉上塗藥時,突然被他吻住了唇。

  本是上藥時,他齜牙咧嘴叫疼,作為妙手仁心的神醫外孫女,我便義不容辭上去捧著他的臉吹了一吹,一吹,便吹出了這麼個結果。

  我傻了。

  待他沙啞著嗓子喚我名字時,我方才回過神。

  我一把將他推開,從椅子上跳起,破門而出。

  半途上遇到牽著兔子出來望月的外祖,大驚失色,伸出手來探我額頭:「臉怎生紅成這樣,可是發燒了麼?」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月移西天時,聽得窗戶輕響。雲洲的聲音在窗戶外響起,叫我:「小包子?」

  我躺在床上斂聲屏氣,未做聲。

  默了片刻,聽得他輕歎一聲:「小包子,我……我喜歡你。」

  我噗通一聲從床上滾了下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3 AM

第十一章

  從床上滾下時,拉的路線稍稍長了點,碰到了桌子腿,連累一隻無辜的杯子和我一起滾到了地上。

  黑且暗的屋子裡,卡嚓一聲脆響,聽起來格外的叫人熱血沸騰。

  雲洲隔著窗子急急叫我:「小包子?」

  我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踱到窗下,揪著衣角搓啊搓搓啊搓,搓了半天,愣是一個字也沒搓出來。

  心裡頗糾結。

  雲洲又扣了幾扣窗戶:「被老鼠叼走了嗎?你再不出聲,我可就破窗而入了。」

  我腦子靈光一閃,捏住鼻子,尖起嗓子,學著夜半叫/春貓子的聲兒,喵喵叫了兩聲,算是聊表回應。

  叫聲一出,屋子旮旯角里猛地竄出一隻滾圓滾圓的大白貓,支起爪子,一雙貓目賊亮賊亮將我望著。

  外面雲洲像是踉蹌了下,沉默半晌,方才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方才與你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我想了想,便又尖起嗓子,喵了一聲。

  他低笑起來:「你既不說,那我便當你聽見了。」

  我繼續喵了一聲。

  他又低聲一笑:「那你呢,是我一樣的心思嗎?」

  我默了。

  他繼續笑:「小包子,你在害羞嗎?」

  我摸摸臉,的確很燙。

  「你不說,那我便當你是默認了。」

  「……」

  便聽得他傻傻一笑,道:「小包子,你知道嗎?今晚的星星好圓,月亮好大。」

  星星圓圓,月亮大大,一直圓滿的持續到他離開。

  雲洲此番仍是和雲老爺子一道來的,倒不是雲老爺子痛風又犯了,而是他老人家要帶著他這個剛從孔老夫子書裡走出來的孫子去京城談一樁買賣,進行實質性操練,磨礪其商人必備的優秀品質。

  走的前一天的那個傍晚,我和雲洲在沙灘上慢慢的趕著一隻蝸牛,是那樣一個曼妙的黃昏,夕陽圓圓,山茶火紅,水中寒鴨撲稜著灰黑灰黑的翅膀,嘎嘎的叫。

  我說:「看,野鴛鴦。」

  雲洲一個踉蹌,頓了好一頓,才開口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哦了一聲。

  他又道:「估計要大半年才能回來。」

  我繼續哦了一聲。

  他突然頓住腳。我跟著他的步伐也頓住。

  他目光灼灼將我望著,我也將他望著,彼此你望我來,我再望你去,直望的我頭皮發麻,一顆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正欲低頭走開,卻聽他忽然道:「阿離,我要娶你。」

  我驚了。

  驚了之後,我尚未來的及張口,便見天色陡變,霎時間黑雲滾滾,狂風大作,地上蝸牛隨風飛遠,俄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我們被澆的透心涼。

  一回去,我便開始猛打噴嚏,哆哆嗦嗦的抖。外祖給我把了把脈,曰,無甚大事,然後熬了薑湯,端了碗來給我灌下。

  雲洲則很悲劇的發起了燒,臥了床。

  夜裡,雲老爺子來探我,走之前笑瞇瞇的慈愛的撫著我的頭,道:「阿離,你雲哥哥就要離開了,你也沒什麼東西送他做個紀念嗎?」

  我覺得送紀念物是個很費心思的活兒,極是犯愁,翻箱倒櫃一番後,發現只剩了左腳的一隻繡花鞋。

  我思考一番,便歡歡喜喜將鞋子掛到了窗戶上。

  第二日雲洲燒退大好,雲老爺子便打道出谷。

  走時,雲洲揣著繡花鞋,與我道:「阿離,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覺得面上發燙,扭過眼望見雲老爺子和外祖正雙雙望著我們默默含笑。

  我面上更覺燙熱,低頭揪著衣角,訥訥道:「你、還會回來嗎?」

  他低聲一笑,道「阿離,你放心,就算隔刀山隔火海,我也回來的。」

  臨上馬車,他握住我的手,道:「記住我的話。」

  馬車在谷底的那條草青青亮的小道上緩緩動起來時,晨鳥正忙,從薄薄晨曦裡啾啾叫著鑽出來,又嘩啦啦飛走,我騎在牆上,看著馬車在谷底慢慢走遠,心裡面忽然間就覺得傷感起來。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離開時那樣,騎在牆上,一直到至暮色落下。

  外祖睡了一中覺,又睡了一個黃昏覺,覺醒踱步來將我從牆上撈下,沉沉一歎:「真是個傻丫頭。」

  我揪著他的袖子,道:「外祖,明年的這個時候,什麼時候來?」

  外祖沉思了下,認真答道:「應該是得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罷。」

  「那豈不是很長?」

  「不長不長,啃幾碗豬腿,瞇幾眼覺就過去了。」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按了按胸口,吶吶道:「我覺得心裡面空空的,難受的很,大抵是要病了,病者不宜大魚大肉,今晚恐是不能吃豬腿了。」

  「非也非也,阿離尚且不知,這豬腿其實也能治病。」

  我訝然:「什麼病?」

  外祖笑瞇瞇道:「還記得大詩人王陌劫的《豬腿》詩麼,豬腿下南鍋,春來買幾隻,願君多吃些,此物治相思。」

  我篤定外祖是一顆神醫心蕩漾了。

  春去春又來,眨眼,便是又一春。

  第二年山茶花開的時候,依舊是紅紅火火醉人眼,滿谷山茶香,楊柳青翠翠兒。

  第一朵山茶打苞兒時,我便歡歡喜喜爬到牆上,望向谷底那條小路。

  第一天,我伸著脖子,一直等到黃昏。

  但,卻沒等到雲洲。

  我從牆上下來,踩到地上,一步三回頭怏怏回去。

  第二天,仍然沒等到。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時間還早,昨天沒來,今天沒來,也許明天就來了。

  第三天,仍然沒等到。

  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三十天,我依舊還騎在牆上,直著脖子遙望。

  直到某日,谷裡忽然來了一個道袍老頭,住了兩日後,第三日離開時與我道:「莫要等了,時候未到,是等不來的。」

  彼時我正騎在牆上,聞言愣了好久,待反應過來,跳下牆想追上他問一問清楚時,卻已瞧不見人。我傻乎乎站在谷底的風口,覺得眼睛裡頭像是裹了沙子,硌的眼窩又澀又疼。

  夜裡,我問外祖,我說:「外祖,你說雲洲會回來嗎?」

  外祖道:「會的,會的。」

  我遲疑道:「真的嗎?」

  外祖肅然道:「作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神醫,說謊話是可恥的。」

  我垂下眼:「可是,我等了這麼久了。」

  外祖呵呵一笑道:「莫急莫急,還有外祖呢,外祖陪著你慢慢的等。」

  慢慢的等。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外祖他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陪著我慢慢的等下去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慢慢」會是一天接一天,細水長流,過完一天還有下一天,望也望不到頭。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外祖他其實已經老了,他也是個凡人,也會生老病死。

  那個早晨,我打開門,看見他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花架下,微微闔著眼,面容安詳又寧靜。

  我叫他,外祖,又叫他,外祖外祖,卻怎麼也等不到他回答。

  就這樣,來的如此的突然,毫無徵兆。

  我跌跌撞撞跑過去,將他扶起,緊緊抱在懷裡,眼淚洶湧而出。

  第三日,爹爹從京城趕來藥師谷。給外祖下葬後,停了幾日,便催我回去。

  我望著開的依舊耀眼的山茶花,道:「能再等等嗎?」

  我等的那個人,他還沒來。

  我想,再等等,也許就會來了。

  但是,卻沒有。一直到最後,山茶謝去,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曾說:「阿離,我要娶你。」

  他曾說:「阿離,你放心,就算是隔刀山隔火海,我也會回來。」

  但是,卻沒有。

  上一春過了,又一春也過了。

  離開時,已是春尾,山茶已盡謝,谷中春/色依舊懶懶在,而我始終都記得,那一春,是和上一春一樣的景致,一樣的燕歸呢喃,池中寒鴉成雙,風細水清山茶紅。

  只是,少了一抹青衫,一個眉目耀眼的少年。



第十二章

  夢裡一番萬水千山,睜開眼來,已是第二天。

  小桃來服侍我起床穿衣,期期艾艾了半天,突然道:「小姐,你昨晚睡夢裡面怎麼流淚了?」

  我怔了下,下意識摸摸臉:「是麼?」

  胸口好容易壓下去的酸澀又翻了上來。

  小桃「嗯」了聲:「……好傷心的樣子,我跟了小姐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小姐你流眼淚呢。」

  躊躇了下,又小心翼翼問我:「小姐是不是夢到什麼傷心的事情了?」

  我緩了半日,嘿嘿一笑:「我夢到我在等一個人,等到春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啃的豬腿堆成了座山,也沒把他等來。我騎在牆上望啊望,被風吹啊吹,吹著吹著就讓沙子給迷了眼,硌出了兩滴子淚。」

  小桃立即眨巴眨巴了兩下八卦炯炯的眼:「然後呢?」

  「然後……我老了,死了。」

  是心老了,曾經盤踞在心裡,像白菜種子一樣蠢蠢欲動,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死了。

  外祖說它有個學名叫情竇初開。我少年時的情竇初開。

  將才吃過早飯,便見小斯風風火火來報:宋媒婆攜冀州鄉紳賈老爺提著二斤豌豆前來拜會。

  我躺到椅子上,揮揮手:「說我出去遛鳥去了。」

  小廝答應一聲,風風火火跑出,片刻,又風風火火跑進:「他們說沒關係,到屋裡來等小姐您回來。」

  我繼續揮揮手:「那說我病了。」

  小廝答應一聲,又風風火火跑出,片刻,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他們說早知道小姐病了,特特來探病的。」

  我從椅子上坐起來,認真的思考了下,道:「說我要去廟裡燒香,不方便見客。」

  小廝答應一聲,蹭蹭跑出,片刻,又蹭蹭跑進來:「他們說早知道小姐要去廟裡燒香,特特前來相邀的。」

  我登時拍案而起:「去問問他們到底來幹什麼的?!」

  小廝蹭蹭蹭跑出去,俄而又蹭蹭蹭跑進來,抹了把汗道:「他們說是來提親的!」

  所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早朝尚未回來,我自然也無法主張,於是便道:「讓他們先把求親帖子留下,待爹爹回來再說。」

  片刻,小廝蹭蹭跑進來,報道:「報告小姐!沒有求親帖子!只有兩斤豌豆!」

  我不由得在心裡訝然唏噓,我真真是枉活了這一二十年,見識實在短淺,只道是有人七媒八妁,大紅帖子寫著去提親,卻不曾想過還有人提著二斤豌豆上門來提親的。

  我愣了一回,起身直奔前廳。

  那冀州鄉紳仍是我昨日見時的那般奇妙模樣,瓜子臉麻雀眼,腰肢堪比趙飛燕,下巴上一撮關公須飄得甚是蕩漾銷魂,叫我十分之目不忍視。

  笑成了朵花兒的宋媒婆與我寒暄幾句,便將麻雀眼往我面前推了推,道:「昨日相親雖出了岔子,然賈老爺對甄小姐可是一見鍾情,二見傾心,非卿不娶呢!」

  我咳了聲,道:「我們好像只見過一次面。」

  宋媒婆噎了下,老臉浮出些尷尬緋色,揚著帕子與我強作一笑:「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自昨兒個回去了人家賈老爺對甄小姐你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這不,這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央我登門提親來了。」

  我默默的打眼瞅了瞅瓜子臉手上提著的豌豆,扯開嘴角,擠出絲笑容:「是麼。」

  話音尚未圓潤的落到地上,便見瓜子臉猛的竄到我面前,臉上拱起笑:「在下對甄小姐愛慕之心日月為鑒,天地可表!」

  我往後挪了挪步子,操手端起桌上茶潤了潤嗓子,衝他作出一個端莊得體的笑容:「敢問甄老爺家田舍幾間?車輛幾匹?馬車還是騾車?」

  麻雀眼愣了一愣,顯然是未明白我話中意思,我清了清嗓子,便又與他解釋:「賈老爺難道不知,現在的姑娘嫁人都是要求有房有車的麼?」

  麻雀眼臉上肉扭了扭,囁嚅道:「知道……知道……我莊子裡田舍多,馬車騾車都、都有。」

  我道:「莊子裡終究比不上城裡,也不利於投資,不知在冀州城裡可也置購了房舍?」

  麻雀眼臉上肌肉開始抽搐。

  「購置了幾間?是從錢莊裡按揭貸款還是一次性付清?」

  「……」

  「等我嫁過去了,是不是還得再置購一處,房契上寫上我的名字,等我爹爹老了告老還鄉時,好接了他去養老?」

  「……」

  「另外,是不是還要再給我添兩輛馬車?我曾經給自己立下誓言,寧願坐在馬車裡哭,也不願意坐在騾車裡笑……」

  我這廂話及未完,尚在滔滔不絕侃侃而談,那廂便見麻雀眼嗷的一聲跳起腳,緊緊抱著那袋子豌豆,奪路破門而出。

  宋媒婆直愣愣將我望了半天,待回過神,腳一跺,噯喲喲氣急敗壞叫了幾聲,甩帕子扭腰走了。

  比人言可畏的是大嬸的嘴,比大嬸的嘴可畏的是作了媒婆的大嬸的嘴。

  晌午十分,小桃從外面買豬腿回來,急急奔到我房裡,與我道:「小姐小姐,不好了,京城裡那些臭男人聽聞你要嫁個有房有馬車的人,都把自家的馬往馬市上趕,準備賣掉,去買騾子,結果馬太多,阻塞了交通,把偷偷溜出宮來玩的皇帝最疼的那個老兒子給踢到臭水溝裡去了!」

  我噗通從椅子上滾了下來。

  小桃蹭蹭蹭上來將我扶起,我扶著她的手,淒涼道:「然後呢?」

  「然後那小皇子被趕來的侍衛撈回去了。」

  「沒……沒出什麼大礙罷?」

  小桃歪著腦袋想了會兒,道:「應該沒什麼大礙,因為他被侍衛撈起來的時候,還張牙舞爪的大聲叫嚷著,說是一定要查出罪魁禍首,瞧上去活蹦亂跳的很。」

  我摀住胸口,娘地,老天這是再整我麼?我果然是作孽不可活。

  小桃支吾了半天,又道:「小姐,還有個消息,你要不要聽?」

  我無力的擺擺手:「你小姐我經不起打擊,只聽好消息,壞消息的話就憋著餵你肚子裡的蛔蟲罷。」

  小桃斬釘截鐵:「好消息,絕對的好消息!」

  我把目光瞟向她,她嘻嘻一笑,把臉緋紅了一層,道:「寧王府的小郡主今兒正式著人去雲府提親了。」

  我心裡一咯登:「去向雲非白提親?」

  小桃又嘻嘻一笑:「不是雲大公子,而是去向雲二公子提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3 AM

第十三章

  好比晴朗朗的天,突然降下來一個霹靂,炸在我耳朵裡轟隆隆作響。

  我怔了半晌,又半晌,好一陣子,才慢慢緩過神來。

  我吶吶道:「郡主先前瞧上的不是雲非白麼,怎麼、怎麼變成雲洲了?」

  小桃撲閃撲閃著一雙八卦眼,嘰裡呱啦說了一通,顛三倒四,我順著意思摸出來,方知先前托媒婆去雲家探口風其實是寧老王爺的意思,並非那小郡主本人,昨兒個遊湖也是寧老王爺一手安排的,也合該命中注定,這一遊,竟叫她碰上了特特趕去拆我台的雲洲,一失足成了千古恨,一眼鍾了情。

  佛說人生無處不意外,世界多奇妙,緣分多奇妙。

  我忽然想起雲非白,想起那個傍晚的雨後黃昏裡他的諾言,胸口微微的酸。

  卻聽小桃跺了跺腳,欷歔一聲,惋惜道:「只可惜,雲二公子竟然一口回絕了!」

  我怔了一怔,反應過來,咳了下嗓子,竟覺乾澀無比。

  中午歇覺,翻來覆去想了幾個來回,我便悄悄下了床,提了兩條豬腿,揣了張帖子去了雲府。

  瑤玉曾與我說她的戀愛經,道,愛情要靠自己爭取,一定要善於把握機會,瞅著空子趁虛而入。

  比如眼下這個時機。

  我抖著手將豬腿和帖子遞到看門小廝手中,然後揣著噗通噗通的一顆巴掌心,踱到牆根邊蹲下,等雲非白出來。

  小廝道他正歇覺,約摸還得半個時辰才醒。午時陽光正烈,我便捂著腦袋,蹲在那裡,默默數地上螞蟻打發時間。

  數著數著,地上多了一雙腳來。

  我抬眼便望見雲洲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手上擎了把傘,傘的花色甚鮮艷,配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瞧著不甚和諧。

  他站在那兒定定將我望著,我蹲在那兒便也昂頭將他望著,你望我來我望你去,只望的我脖子發酸,面上發燙。

  我從地上起來,揉揉臉,衝他嘿嘿一笑,道:「你怎麼來了?」

  他望向我,目光隱在傘裡的一片陰涼裡,黯黯沉沉,好半晌,才道:「我來陪你等他。」

  聲音低沉,卻是波瀾不驚,聽不出情緒。

  我訝然望向他,他卻不再說話,拉著我到牆根坐下,將傘塞到我手裡,便別過眼,望向樹上一鳥窩。

  氣氛僵了片刻,我挨著他的肩膀,坐立難安,躊躇了半日,於是將傘往他頭上挪了挪,與他搭話:「哎,吃了麼?」

  他轉過臉來,將我望了望,沒說話。

  我訕訕一笑,道:「聽說郡主來向你提親了?」

  他望向我:「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愣了下,然後幹幹一笑,沒做聲。

  彼此沉默了下,卻聽他忽然幽幽道:「你還是這麼喜歡他,也還是這麼傻。」

  我覺得這句話怪,想接口,又不知從何接起,便沒做聲。

  他便也沒再說話。

  於是便就這麼默著。

  默著默著,我就打了個盹睡去了。

  模糊間聽見雲洲伏在我耳邊似是輕歎了聲:「以殘缺命盤換他一眼回眸,值嗎?」

  聲音低沉嘶啞,像是極力克制著什麼,氣息灑到我耳根邊,酥酥麻麻。

  頓了半晌,又模糊聽見他的講話聲,卻是斷斷續續:「……我什麼都記起來了……當年,我眼睜睜看著你從橋上跳下……那般堅定決絕……我多想恨你……可是……」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卻在模糊中愈睡愈沉,腦子裡紛亂亂一片。

  我是被一聲咳嗽給猛地驚醒的。

  睜開眼來,卻赫然發現自己正趴在雲洲那廝的腿上睡著,嘴巴下流了好大一灘口水。

  而悲劇的是,雲非白那時那刻恰恰的正在幾步之外,面上訕訕將我望著。

  我登時從地上跳起,衝他尷尬一笑,正待解釋,卻見雲洲上來將傘塞到我手裡,回眼望了望雲非白,坦蕩蕩叫了聲大哥。

  語畢,又把目光轉向我,對我作出一個叫我脊背發涼的溫柔笑意:「還是這麼貪睡,真是個小懶貓。」

  我猛地踉蹌下,這廝和著又是故意來拆我台的麼?

  他就手將我扶了下,尚未及我反應過來,忽然抬袖往我嘴邊擦了把,柔聲一歎:「這迷迷糊糊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口水還掛在嘴上。」

  我心裡一片淒涼,老娘這是自作孽啊,這廝、這廝分明又是掐著點趕來拆我台的!

  我忙從他旁邊跳開,眼風裡卻分明望見雲非白乍青乍白的臉。

  六月飛雪,十月霜降,本老女心中一片寒涼。

  我咳了聲,正待講個什麼話兒來救救場,卻見雲洲忽然從懷裡掏出一隻鞋子,遞到我面前。正是當年他離開時,我送與他的那只繡花鞋。

  我望著鞋子傻了片刻。

  他道:「當年我去藥師谷的路上發生了意外,馬車翻下了山崖,好在被山下獵戶所救,才撿回了一條命,只是,等我再回去時候,你已經走了。」

  「阿離。」他望著我一字一句道,「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語畢,將鞋子放到我手裡,撐著傘離開。

  我望著他的背影,陡然想起曾經那個眉目耀眼的少年,心口竟有些微微的酸澀。

  正愣神間,忽聽雲非白叫我:「甄姑娘?」

  我回過神,便又一愣,他以前叫我阿離,而今卻叫我甄姑娘。

  我胸口又酸了酸,幹幹一笑,道:「昨、昨兒個落水,多、多虧公子出手相救,我、我只是來跟公子道聲謝的。」

  語畢,我便低頭匆匆走開,將將邁出腳,卻被他叫住。

  我頓住腳,回頭訝然將他望著。

  他微微一笑,從袖子裡將我方才送去的那張帖子拿出來,道:「我記得你邀請我去醉花蔭聽戲,是嗎?」

  我面上發燙,吶吶道:「你、你願意?」

  他微微一笑:「為什麼不願意?」

  我望著他柔和笑意,突然間有些不知所措,慌張解釋道:「方纔我和雲洲……」

  他截斷我的話,又微微一笑:「我知道。」



第十四章

  他截斷我的話:「我知道。」

  我怔了怔。

  他仍是微微笑著,淡淡的,暖暖的,那一瞬間,我周圍的空氣裡開滿了長滿豬腿的花朵。

  雲非白喚了小廝,趕了一輛馬車來。

  臨上車前,他忽然朝我伸出手。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心跳了兩跳,臉燙了兩燙,顫著心肝將手伸過去。

  手剛一被雲非白握上,一旁牽著馬的小廝便低了腦袋,紅了臉。

  我頓覺面上一層熱浪滾過,我篤定這小廝定是和我一樣,思春了。

  一般思春的人做事是有些不甚穩妥的。

  車粼粼馬蕭蕭,馬車裡,我和雲非白並肩而坐,一路行到王婆賣瓜的城南街,馬車顛了四次,簸了五次,我撞到了雲非白兩次,一次撲到他胸前,一次磕到他下巴。

  雲非白扶了我兩次,一次扶在了我胳膊上,一次扶在了我腰上。

  我想,這不僅是個讓人思春的季節,約摸連馬也思春了。

  好容易安安穩穩走了一程,我這廂方才喘了口氣,一口氣喘上,尚未喘得下來,馬車又再接再厲狠狠的顛了下,我自然而然又跟著顛了下,雲非白伸手往我腰上一攬,輕聲道:「小心。」

  我面上滾燙滾燙,心裡卻忽然開了一朵一朵的心花,忍不住想要怒放。

  雲非白將我扶起,手扣在我腰上,溫聲道:「沒事吧?」

  我訕訕一笑。

  他低笑一聲,鬆開手,頓了下,忽然間又開口道:「想好了邀請我看什麼戲嗎?」

  我怔了怔,認真思考一番後,望著他結結巴巴道:「鵲、鵲橋仙,行、行嗎?」

  七月七日天河岸,牛郎織女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你儂我儂,羨煞天上神仙無數。瑤玉道,這齣戲適合邀請戀人一同觀賞,是十大最適合用作表白的婉約含蓄派戲曲之首。

  今兒天朗氣清,太陽高高掛,人思春,馬思春,黃歷曰,宜出行、嫁娶,我覺得實在是個最適合不過的表白的好日子。

  雲非白揚了揚嘴角,眼中盛了盈盈笑意:「好。」及望了我半晌,忽然叫我,「阿離。」

  我下意識的啊了一聲,啊過之後卻怔住。

  雲非白望著我微微一笑,道:「我覺得阿離比甄姑娘好聽。」

  我心裡的心花,在那一剎那間怒放開來,怒放的同時,卻又夾雜了些許心酸,頗有些感傷。

  算一算,他已經有兩個月一十又二天沒再叫過我這個名字了。

  阿離,阿離,此時此刻聽來,我心上一時滋味萬千。

  我幹著嗓子,吶吶笑了一晌,覺得鼻子酸了酸。

  戲聽得很圓滿,瑤玉一出《鵲橋仙》唱的纏綿悱惻,動人心肝肺,更圓滿的是,一曲終了,雲非白又接著點了出《鳳求凰》。

  瑤玉道《鵲橋仙》居十大表白婉約含蓄派戲曲之首,我問她:「那豪邁直白派呢?」

  她搖著扇子輕輕一笑:「自然是《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我覷著雲非白帶著笑意的臉,心花頓時一陣亂放。

  兩出戲完,步出醉花蔭,已是長街燈火闌珊,月初上。

  小廝哧溜溜的跑去停馬圈牽馬。我和雲非白並肩慢慢走著。

  是一個好風又好景的夜。

  我忍不住道:「夜色真美。」

  雲非白應了聲:「是。」

  我道:「月亮真圓。」

  雲非白低笑了聲:「嗯。」

  聲音輕輕緩緩,如細風過耳,又拂過心尖,連帶人的心也跟著軟了起來。

  我側過眼望向他,有些失神。

  花好微風小,他在我在,圓圓的月亮在,牆根下一對交/配的野貓子也在。

  他臉上是微微笑意,我望著他笑,跟著傻傻的笑,心裡像是開了一片油菜花兒,曼妙的很。

  天微藍,雲微眠,燈火裡頭透著闌珊,曼妙的月,曼妙的夜,還有走在身邊曼妙的人,我曼妙的心蠢蠢欲動。我覺得此時此刻很有必要抒發一下感情。

  在心裡醞釀了下,我輕咳一聲,柔聲道:「雲公子,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大,星星多圓啊,真是叫人流連忘返,只羨野貓不羨仙。」

  雲非白一個踉蹌,順著我的聲兒,輕輕咳了幾咳。我慌忙去扶他,道:「雲公子,怎麼了?」

  雲非白回過臉來,面上泛著淡淡的紅色,望著我微微一笑,道:「沒事。」

  頓了下,又道,「阿離,以後,叫我非白吧。」

  我一愣。

  非白,非白。

  本是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稱呼,就像他突然叫我阿離一樣,忽然的就將我勾的傷感。

  他不知道,以前,我一直都叫他非白,而他,一直都叫我阿離。

  雲非白忽又開口,聲音有些飄忽:「我總覺得我們像是很早就認識了,從在船上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心中一悸,胸口泛酸,道:「是麼。」

  靜了片刻,忽記起寧王府那小郡主,我躊躇了下,磕巴著舌頭道:「你,你和郡主的事……我,我都知道了……你,你莫要難過,還,還有……」

  還有我。

  「還有什麼?」雲非白含笑將我望著。

  我面上發燙,道:「還,還有很多好姑娘呢。」

  他輕笑了聲,望著我沒做聲兒,好半晌,忽然道:「你覺得我像是在難過嗎?」

  我訝然:「不、不是說你頗有意於郡主嗎?」

  他又輕輕一笑:「誰說的?」

  我語噎。娘地,八卦果然不可靠。

  片刻,小廝駕了馬車過來。

  馬車裡,我和雲非白仍是並肩而坐。我心情也突然大好,車又轔轔馬又蕭蕭,我心裡的油菜花兒又開始搖啊搖,晃啊晃。

  佛說,樂極生悲,佛又說,人生意外無處不在。人生總是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一個悲劇接著一個悲劇,你永遠也不知道下個意外和悲劇會什麼時候來,也許下個路口的某個拐角處,意外在左,悲劇在右,一左一右的候著你。

  佛的高深與奧妙,總在我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馬車剛一行到街的拐角處,我吞了兩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正待開口講話,卻聽外面小廝一聲驚叫,繼而又聽馬嘶鳴一聲,再繼而,馬車匡噹一聲,翻了。

  雲非白猛抓住我胳膊:「小心。」

  本老女尚未作出驚慌之態,順便撲到他懷裡驚叫兩聲,以示柔弱之美,便被呼啦一下甩出了馬車,撲到地上,狠滾了幾滾,幸而被他摟住了半邊身子,才沒磕破腦袋。

  但見雲家那匹鬃毛油亮油亮,一直處於思春狀態的馬,把眼神涼涼的瞟了地上我二人一眼,然後甩甩尾巴,嘶鳴一聲,雙蹄騰空,拉著車絕塵而去。

  小廝從馬前座上滾下,從地上爬起來,又忙忙的上來扶我們,雲非白皺眉道:「怎麼回事?」小廝跺跺腳,哭喪著臉道:「都怪我,我忘了這匹馬正在發情期,方才從旁邊過了一匹母馬,它、它、它追人家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5 AM

本帖最後由 lilahsu 於 2012-7-7 06:16 AM 編輯

第十五章

  我心裡訝然且欷歔,窈窕母馬,公馬好逑,原來身為一匹馬,也是可以做詩裡的主人翁的。

  思春的威力果然強大。

  但就此刻情形來說,思春的結果卻大不盡相同。

  比如雲家這馬在這一刻邂逅了愛情,勇敢的奔向了自己的白馬公主,而同樣處於思春狀態的本老女,此刻從地上搖搖晃晃爬起,腳剛一踩到地上,頓覺腳踝處隱隱作痛,走一步,便瘸了兩瘸。

  簡而言之,馬在思春中喜劇了,而我在思春中悲劇了,更更簡潔的說,我腳崴了。

  雲非白扶著我,眉頭微蹙:「是不是很痛?」

  我咧嘴衝他一笑,咬牙道:「不痛,不痛。」

  娘地,怎會不痛,老娘咬牙切齒,就是不想在他面前丟人。

  他微微一歎:「頭上都冒汗了,還說不痛,我送你醫館看看。」

  我尚未來得及開口,一旁小廝便忙忙接道:「公子稍等,我這就快快去再趕一輛馬車來。」語畢,匆忙欲走。

  雲非白叫住他,道,「不用了。」說完,轉身又望向我,「我背著甄姑娘去就可以了。」

  我一怔,小廝也一怔。

  我這廂尚未怔過來神兒,那廂便見雲非白矮□蹲在了我面前。

  我遲疑了好半晌,直到他輕聲喚我:「阿離?」方才怔怔回過神。

  他背著我從地上站起來時,恰有風來,吹起他耳邊一綹髮絲,輕輕拂過我面龐臉頰,酥麻柔軟。花依然好,月依然圓,長街燈火也依舊闌珊怒放,我勾著他的脖子,聞著他身上幽幽香氣,望著花望著月望著闌珊燈火,心裡就那麼的,突然的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我想起曾經也有人像他這樣,在我面前蹲下,將我背在背上,他會猛然的回頭對我一笑,叫我一聲「小包子」,會輕輕的哼著歌謠,會彎著嘴角低低的笑,他曾背著我從拂肩青青柳條裡穿過,從開的火紅火紅的山茶中走過,那時候,沒有月也沒有這樣的燈火闌珊,卻有著天藍雲白,黃昏曼妙。

  那時候我心裡沒有酸沒有澀,也沒有此刻這樣的惶恐,有的是安寧和心底的蠢蠢欲動的小小的甜蜜和羞澀。

  那個時候,我還那樣年輕。

  「阿離?」雲非白忽然叫了我一聲,將我猛地拉回神。

  我匆忙忙應了聲,等了半晌,卻沒聽見他再講話,於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剛叫我……是、是想說什麼嗎?」

  他輕輕笑了聲,道:「沒什麼,感覺到你像是在發呆,所以叫一叫你。」

  我訕訕一笑,喉嚨發澀,想說話,卻發不出聲兒。

  剛走了幾步,忽見後面小廝匆匆忙忙趕了上來,想是剛剛回過神,垂首雙頰緋紅的走在一邊。

  這個思春的孩子喲。

  雲非白笑著向他道:「我一個人送甄姑娘去醫館便可。」

  小廝又一怔:「那,那小的呢?」

  雲非白頓了下腳步,道:「家裡的醬油沒了,你打壺醬油回去吧。」

  從醫館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回時雲非白攔了一輛轎子。轎子到得甄府門口,小桃早聞風出來,站在門口左顧右盼,一張臉上寫滿了令人心酸的八卦笑容。

  臨走時,雲非白忽然握了握我的手,頓了半晌,鬆開手,將從醫館裡抓的藥遞給我,緩聲道:「記得按時敷藥。」

  我揉了揉左邊衣角,躊躇了下,又揉了揉右邊衣角,磕巴道:「我、我還可以再、再約你嗎?」

  小桃噗的一聲笑出聲,我微惱,瞪了她一眼,頓覺面皮滾燙滾燙。

  雲非白在門口懸著的兩個大紅燈籠的照耀下,臉上的笑容慢慢散開,像是開在黃昏的荷花,映著一池碧波清水,暗香浮動,連眼中似乎也含了一抹忍俊不禁笑意。

  「當然可以。」

  今天是個美妙又讓人心花蕩漾的一天。

  我吩咐小桃道:「給我蒸兩碗豬腿,要嫩的,白嫩白嫩的。」

  啃完豬腿,我抹了把嘴巴,心裡的一把油菜花還在繼續晃啊晃,搖啊搖,於是瘸著腳慢慢踱到院子裡散步。

  慢吞吞的繞著院子踱了一圈,一不打緊,猛想起中午雲洲還我繡花鞋子那檔子事,我心底的油菜花憂傷的晃了晃,焉了。我望著金黃金黃的月亮幽幽一歎,摸向袖子裡頭。

  孰料,袖裡頭竟空空,我心下一緊,忙忙的又摸了一遍。結果摸了三四遍,又將袖子翻過來抖了幾抖,也沒瞧見。

  結果摸了三四遍,又將衣裳翻過來抖了幾抖,也未找見。

  我仔細回憶一番,估摸著大約是從馬車滾出時,給了掉了出去。

  我忙忙的披了件衣裳,讓小桃點了盞燈,瘸著腳匆匆出門。

  小桃一手提著燈,一手揪著我衣裳,急道:「小姐,你的腳……你的腳還傷著呢……」

  我揮揮手,道:「無事,無事,回頭多啃兩碗豬腿就補回來了。」

  小桃急得直跳腳:「到底是什麼東西,非得這深更半夜的去找不可?」

  「一隻繡花鞋。」

  小桃疑惑道:「……繡花鞋?很重要嗎?」

  我怔了一怔,不過是一隻普通的繡花鞋而已,不能穿也不能賣了換錢買上幾根豬腿,找回來作甚?我想我大約是鬼迷了心竅了。既丟了,那便就丟了吧。

  我站住腳,頓了頓,道:「回去罷。」

  回時,路上小桃唧唧喳喳,我沉默不語,月亮似乎也失了明媚之色,像個焦黃焦黃的大圓餅掛在天上,叫人心口堵得慌。

  我側眼對小桃道:「你小姐我心裡忽然有些莫名的憂傷。」

  小桃怔了怔。

  我劈手從她手裡奪下燈籠,瘸著腳轉身照原路奔回。

  夜已深,路上行人稀稀拉拉,打我旁邊過時,頗好奇望著我一瘸一拐,姿勢扭曲的跑。

  本老女心中頗憂傷。

  憂傷的本老女很應景的遇到了憂傷的事。

  在奔到目的地時,我心下一個不察,腳下一絆,撲到了地上。

  撲到地上並不憂傷,憂傷的是我把嘴唇磕破了。手往嘴上一抹,指縫裡都淌著血。娘地,這算不算一隻繡花鞋引發的血案?

  本老女歎息一聲,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捂著嘴,一手提著燈籠,伸著脖子開始找鞋。

  這旮旯扒拉半天,那旮旯扒拉半天,扒拉半天又半天,也沒把鞋子給扒拉出來,我索性蹲到地上,舉著燈籠,挨眼挨眼的瞅。

  正巴巴的睜眼瞅著,忽聽一個聲音涼涼道:「是在找這個嗎?」



第十六章

  來者姓雲名洲,手上一隻繡花鞋,面上表情用面無表情來形容很是貼切。

  我蹲在地上,直著脖子將他望著,愣了。

  他目光隱在牆上探出的一枝紅杏暗處,瞧不甚清楚,站離我幾步遠。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望了好半刻,他緩步上來,彎腰在我面前,將手中鞋子懸了懸:「是在找這個嗎?」

  聲音裡頭帶著幾分沙啞,像是秋風掃落葉,刷刷刷從我心頭掃過,瞬間將我掃回了神。

  我瞅著他手中鞋子,訝然脫口而出:「怎、怎、怎麼在你這兒?」

  他臉上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你說呢?」

  一貫的表情,一貫的台詞,看在本老女眼裡,一貫的□人,在這個涼涼的三更半夜,好似繁花錦上又添花,叫我身上一層涼又添了一層涼。

  我沉默了下,舔了舔唇上又冒出的血,咧嘴衝他笑道:「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望著我緩緩道,「我在等你回來找它。」鞋子晃了兩晃,他矮身蹲到我面前,與我面對面,我方瞧得他眼睛,眼眶似微微泛紅,像是讓風吹了沙子硌了眼。

  「我剛還和自己打賭,賭你會不會來。」他對著我緩緩開口,話到此處,卻打住,又目光沉沉將我望著,直望的我頭皮發麻,臉皮發燙,胳膊皮上起寒毛,我訕訕一笑,正欲起身,卻被他撈住手腕,一張臉朝我逼近了一步:「為什麼要回來找它?」

  我下意識的朝後仰了仰身子,沉思了下,肅然道:「聽過一隻繡花鞋引發的血案嗎?三更半夜把鞋子扔在大街上引人犯罪,是不道德的行為。」

  「是麼?」他微微瞇了瞇眼,咬牙盯住我,額上青筋隱隱暴動。

  我想了想,道:「我對月亮裡的桂花樹發誓,絕對是。」

  他這下不再咬牙了,而是換成了磨牙,牙齒磨的滋滋響。爺娘聞女來,磨牙霍霍向豬羊。本老女心中一抖,欲再起身奔逃。

  悲劇的人,總伴隨著悲劇的人生,我再次被他撈住了手腕。

  他湊上來,緩緩道:「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我懵了下。

  他道:「你別動。」

  我又懵了下。

  我這廂尚未懵過來,他那廂托著我的後腦勺,對著我的唇狠狠咬了下去。

  是真的咬。下了狠勁的咬。本老女下嘴唇本就被磕破了皮,這下被他這狼牙狗齒一咬,恰似那火上澆點油,白茫茫的雪上再打道霜,痛的本老女哇哇直叫,險些掉下淚來。

  待他將口鬆開,我下嘴唇已無甚知覺,緩了下,伸舌一舔,喉嚨裡一陣甜腥。

  月正中天,小夜風細細刮的正好,我和雲洲面對面,臉對臉,蹲在一處,我望著他,他望著我,兩相望,彼此怒無言。

  有怒就有火,有火就得水來澆,老天待我總是格外厚愛,總會默默無聞的提前給我安排好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於是,水來了。

  但聞嘩啦啦一聲,我和雲洲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突然而降的一盆大雨從頭澆到腳。

  澆的我一個哆嗦,抖了三抖。

  這一盆雨不是從金黃黃的月亮裡降,也不是從滿天的星星裡降,而是從我們蹲的這個牆頭上而降。

  東風忽起,有大嬸從牆頭出,腳踩步梯,一手持盆,一手叉腰,抬眼望去,正居高臨下將我二人瞪著。

  我和雲洲這廂尚未反應過來,那廂便迎來她劈頭蓋臉一陣罵:「你們兩個三更半夜在我牆外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又啃又叫,偷情有沒有!私會有沒有!我是寡婦,寡婦知道不?你們這分明是來勾引我偷漢子的,有沒有!」

  說著拿袖子抹了一把淚,抽搭幾聲,又淚花連連道:「每個寡婦,上輩子都是折翼的黃花閨女,你們傷害不起,獨守空房,無花空折枝的思春寡婦你們更傷害不起。」

  說完,又梨花帶雨幽怨的瞅了我們一眼,攀著梯子抽抽搭搭爬下了牆。

  我目瞪口呆,一旁雲洲默然無語。

  片刻,忽聽雲洲那廝低聲一笑,我回過眼怔怔望向他。

  這位思春的大嬸這一盆水澆的頗好,方才面上怒意欣欣向榮的雲洲這廝,被這麼一澆,好似被春雨潤了一潤,面上笑意滋潤的很。

  他抖了抖衣裳,捏著袖子欲往我臉上擦,我下意識朝後縮了縮腦袋,他頓了下,垂下手,歎了口氣,道:「疼嗎?」

  我反應了下,方才反應出來他是在說我的嘴唇,於是頓了頓,望著他道:「你往前湊過來一些。」

  他愣了愣,然後孤疑的將臉往我面前湊了一步。

  我瞇了瞇眼,對著他一個噴嚏打了下去。

  我再一次被他裹了回去。

  路上遇到正折回來找我的小桃。小桃一見我,頓時撲上來,抓著我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小姐你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衣裳濕了,嘴唇破了,髮型也亂了,嗚嗚嗚,好淒慘啊……」

  我默默無語。

  回去後,府中丫鬟小廝不待吩咐,便忙忙的奔去熬薑湯、燒洗澡水。

  一直等到薑湯熬好,端上來我喝了兩碗,雲洲那廝才在爹爹捻著鬍鬚讚賞不已的目光下離開。離開前,他將那只繡花鞋遞給我,道:「找回來了,就不要再讓它丟了。」

  頓了下,又望著我道:「有些東西丟了還可以再找回來,有些東西一旦丟了就難再找回了,不過沒關係,阿離,我等著你,等著你慢慢的將它再找回來。」

  我握著鞋子,垂下眼,忽然就覺得鼻子似乎有些酸。

  夜裡泡了個澡,將嘴上、腳上敷了藥,然後睡下。

  夢裡似是做了夢,昏昏沉沉,第二日醒來時便覺嗓子乾澀,眼窩發燙。我估摸著是昨日被那寡婦大神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著了涼。

  小桃往我額頭上探了探手,失色道:「小姐!你在發燒!」說完,從我床榻邊一躍而起,「我這就去通知老爺,打發人去請大夫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7 AM

第十七章

  一時,一老頭扛著藥箱,踩著門風翩翩而來,把脈,撚鬚,沉思,開藥方子,抓藥,煎藥。

  一碗藥灌下,窩到被子裡又睡了一晌,發了回汗,再睜眼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小桃阿彌陀佛了一聲,道:「小姐你可醒了,雲大公子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呢。」

  我怔了一怔。雲非白來了?

  小桃嘻嘻一笑:「我本來是想叫小姐你的,但雲大公子聽說小姐你病了,說不著急,他在後花園慢慢等著。」說完,往我面前貼了貼,臉上騰出兩朵紅雲,「小姐,雲大公子好體貼啊。」

  這丫頭,思春了。

  下床收拾一番後,臨出門前,我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照了好幾遍。

  得益於發燒的緣故,鏡子裡頭本老女臉上掛著兩坨一看就是病態的紅暈。我摸摸臉,甚好甚好,倒是省了胭脂。

  雲非白正負手立在後花園的小亭裡。

  他今兒穿了件月白衫子,寬大的袖子垂在地上,跟著似有似無的風,有節奏的擺動,有夕陽照在他後耳根和□的脖子,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我走過去,他回身斜望我,微微一笑,叫我:「阿離。」

  我乾笑兩聲,道:「你,你怎麼來了?」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笑著將我望著,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我想來看看你,於是就來了。」

  他聲音低沉,卻柔軟,像風輕輕緩緩拂過心上,帶著絲絲的溫柔繾綣。

  我心中一悸,望著他,吶吶的忘了說話。

  他忽然伸出手往我唇上輕輕觸了下:「怎麼這麼不小心,嘴唇都磕破了。」

  我訕訕一笑,下意識摀住唇。

  「疼嗎?」他問。

  我嘿嘿一笑,搖了搖頭。

  「那腳呢?還疼嗎?」

  我又嘿嘿一笑,搖搖頭。

  他也笑了起來,嘴角微微揚起,然後伸手將我捂在嘴唇上的手輕輕拿下來,道:「不要擋,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很好看。」

  我怔了怔。

  他又一笑,頓了下,忽然道:「你等一下。」

  說完轉身到花圃裡,彎腰摘了一朵薔薇,然後走上來,將花遞到我面前,道:「這朵花兒送你給。」

  我忍不住笑:「你這不是借花獻佛麼?」

  才將將說了一會兒話,便有小廝蹭蹭蹭跑來,說是錢莊那邊有客人找,請雲非白過去一趟。

  他朝我歉意一笑,叮囑了我一些話,舉步離開。

  走了幾步,忽又頓下步子,轉身望向我道:「雲洲也病了,昨兒個被水淋了,傷了風,這會兒還躺床上呢。」

  我怔了怔。那廝居然也病了?

  看來昨日個那大嬸說的對,思春的寡婦我們果然傷不起。不過,想來昨兒個我對著他打得那個響亮亮的噴嚏也定然是功不可沒。

  本老女這一失足竟然和那寡婦大嬸一起攜手造了一個孽。實在是作孽,作孽啊。

  又聽雲非白問道:「想去看看他嗎?」

  我咬了咬嘴唇,沒做聲。

  雲非白便沒再說話,只緩緩道了聲:「我先走了。」

  我望著他背影發了好一會子的呆,樹上幾隻烏鴉嘎嘎亂叫。默默的蹲在地上思考了一番,我踱回去,將薔薇小心翼翼的放到窗台上,準備曬乾了拿來做書籤,然後叫來小桃,道:「去提兩隻豬腿來,咱們去雲府。」

  小桃兩眼登時放出炯炯有神的八卦光芒:「小姐,你是要跟雲大公子表白去麼?」

  我吸了口氣,道:「是雲洲病了。」

  小桃恍然大悟,有些沮喪:「原來是去探望雲二公子。」

  我肅然道:「不是探望,而是去贖罪。」

  造了孽就要還,本老女只是去替我昨兒個那個噴嚏贖罪而已。

  叫了小廝套了輛馬車,一路逶迤到雲府。

  下了車,報了名號,便有管家匆匆跑出,客氣的領了我進去,叫我十分受寵若驚。

  然踏進門,我卻怔住,雲非白正在廊下朝我微笑。

  我傻了片刻,吶吶道:「你、你不是去錢莊了麼?」

  他道:「我猜著你可能會過來,便特地折了回來等你。」

  我摸著臉,訕訕一笑。

  到得雲洲房門口,門推開時,雲非白忽然握上了我的手。我怔了一怔,屋子裡躺在床上,聞聲回過臉來的雲洲也怔了怔。

  雲洲這廝似乎病的挺嚴重,臉上赤紅,嘴唇乾裂脫皮,平常那鮮嫩嫩水靈靈的面容此刻瞧來憔悴了不止一兩分。

  雲非白拉著我進了屋裡,緩聲對他道:「二弟,阿離來看你了。」

  雲洲眼睛從我二人握在一處的手上掃過,抬起眼盯著我狠看了幾看,目光深深沉沉,十分高深莫測。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衝他幹幹一笑,正欲說話,他卻忽然垂下目光,然後轉過臉去,半晌,啞著嗓子道:「我累了。」

  我目瞪口呆,本老女這還一個字沒蹦出口呢。

  於是,想了想,吶吶道:「好,那……那你睡吧,我,我只是聽說你病了,來看看,看完了就走。」

  出門前,我忽然想起來帶來的兩隻豬腿,又回頭對他道:「我帶了兩隻豬腿來,很補身子,你回頭讓廚房裡燉了你吃。」

  再出來時,暮色已經壓了上來,雲府門前的兩個大紅燈籠高高掛,照的腳下地面暈黃一片。

  與雲非白作辭上車時,他忽然扯住我手。

  我回頭訝然望向他。

  他忽然向前一步,輕輕抱了我一下,過了許久,才慢慢鬆開手,道:「路上小心。」

  我呆了一晌,又一晌,待反應過來,心裡的一把油菜花登時辟里啪啦一陣怒放,怒放到我手心微微發抖,心裡直髮酸。

  他不知道,我等這個擁抱,等了有多久。

  我抬頭望望天,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點頭道:「嗯。」



第十八章

  今兒這一天過得很出乎意料,也很圓滿。一直到坐到馬車裡時,我還覺得像是飄在雲裡。

  夜裡一覺好夢,夢醒來才剛剛半夜,我在被子裡窩了一會兒,頓感詩興大發,遂起身踱步到院子裡賦詩一首。

  第二日,瑤玉忽來探我,送與我兩張戲票,眨眨眼與我道:「這是情侶套票,打六折,免費提供茶水、點心和燭光晚餐哦。」

  我收了戲票,送走瑤玉,立即奔回屋裡洗漱妝扮一番,然後叫來小桃,提著兩隻豬腿心花怒放的去了雲府。

  孰料,到得雲府門口,剛從馬車上下來,便見正門口並排停了兩輛轎子,轎子四周七八十來個侍衛正面目莊嚴持刀把守。

  旁邊聚集了一堆圍觀的大嬸大媽,正對著轎子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我悶了一晌,想了想,便踱步上去。

  打聽八卦的最佳辦法,就是親自參與八卦。於是本老女湊上去,伸脖子做出一副飢渴的八卦姿態,咳了咳嗓子道:「這是哪家姑娘來提親來了麼?」

  一大嬸忙伸脖子過來,雙眼閃著八卦的興奮淚花:「是啊!柳丞相的女兒,柳大小姐來向雲大公子提親來了!」

  我傻了眼。本老女這張烏鴉嘴居然一語道破天機。

  柳丞相之女柳嫣,先前宋媒婆說過她對雲非白有意,果然不假。

  我愣愣的聽著這些大嬸們湊在一處,口中吧啦吧啦唾沫橫飛,從門當戶對八卦到男女主角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片刻,又飛流直下三千尺,到了男女主角何時喜結良緣,何時洞房生娃。

  大嬸一說:「我猜過不了十天!」

  大嬸二說:「我猜過不了二十天!」

  大嬸三說:「我猜過不了三十天!」

  ……

  我愣過神,心裡一片涼接著一片涼,於是輕飄飄接道:「我猜猴年馬月。」

  我踱到南牆根下面默默蹲下,小桃提著豬腿,跟上來蹲在我旁邊。

  我捂了捂胸口,悲傷的望著天道:「小桃啊,你小姐我心裡有些難過。」

  小桃道:「小姐!你要振作!千萬不要自暴自棄!」

  我自暴自棄道:「你小姐我活了這一把年紀了,嫁了六次都沒嫁出去,好容易喜歡個人,剛和他勾搭上,現在馬上又要被人搶走了。」

  小桃將豬腿往地上一拍,道:「所以!小姐你要先下手為強,趁別人搶走之前自己先搶了!瑤玉姑娘不是說過麼,這年頭,見到喜歡的男人主動撲到才是硬道理!」

  此話甚有道理,但我還是不免略略懸心:「那你說你小姐我要是也去雲府提親的話,會不會被雷劈?」

  本老女一而再,再而三,三又接四五六,一鼓作氣足足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等於是間接謀害了六條人命,若是老天有眼,見我再興風作浪,恐怕會一個雷劈下,劈的我骨頭渣子都不剩。

  小桃思索了下,聲音軟耷下來:「這個不好說哎。」

  果然連小桃也覺得我很有被雷劈的可能性。

  我歎了口氣,憂鬱的抬頭望著天。天空瓦藍瓦藍,天邊上飄著幾朵白白的白雲,金燦燦的太陽高高掛。我瞇眼望著晴朗朗的天,沉思了下,道:「這樣,我數一二三,數完了要是下雨的話,我就不去提親,要是還像現在這樣,我即刻就去登門提親。」

  小桃想了下,道:「小姐,不如咱們來下一注吧,我賭你數完一二三,立即會打雷颳風,而且下雨。」

  我道:「那我賭不會。」

  小桃掏出兩塊銅板放在地上,想了想,又加了兩個銅板。

  我從袖子裡摸出有且僅有的幾串銅板也放到地上。

  孰料,我手指頭還沒從地上拿開,便見天色一暗,太陽忽隱,抬頭一瞧,天邊飄來一朵黑雲,我剛張了張嘴巴,便聽驚天動地一聲雷劈,豆大雨點子登時嗖嗖砸下。

  我被澆的心涼透透,不僅涼,還一陣陣的酸楚。

  本老女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麼?

  雨驟收,俄而,雲開日又出。

  我抹了把臉上雨水,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對小桃道:「你小姐我心肝疼,回緊熬一碗藥,我喝了窩被窩裡哭一會兒。」

  從牆根兒下拐出來時,迎面卻撞見雲非白正送了一男一女出來,男的四五十上下年紀,女的十七八歲,著了一身寶藍衣裳,面目端莊靈秀,瞧著甚是可親。

  不用猜,也知是柳嫣父女。

  雲非白站在門口同他們拱手作辭。

  臨上車時,柳嫣忽然頓住腳,回過頭將雲非白望了兩望,咬了咬唇,像是要說什麼,可能一時又沒想到好的用詞,頓了頓,便化作了脈脈含情一笑。

  雲非白亦回了她一個脈脈含情的融融笑意。

  大珠小珠落玉盤,此生無聲勝有聲,本老女扒在牆邊邊上看,心中略略發酸。

  我捂著胸口,正欲挪腳走開,雲非白卻忽然將目光移了過來,本老女偷窺的目光尚未來得及收回,就那麼在半空上堪堪與他對上。

  我忙拿袖子遮住臉欲逃。

  雲非白卻已疾步走了來,叫我:「阿離!」

  本老女看著身上被雨澆的濕透透的衣裳鞋子,在心裡想像了一下此刻自己的狼狽風采,頓住腳,扯開嘴角,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轉過身。

  雲非白走上來,蹙眉道:「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低著頭吶吶沒言語。

  他頓了下,上來握住我的手,道:「來了怎麼不進去,偏要在淋雨?」

  我抽開手,嘿嘿一笑,道:「聽說柳大小姐來提親來了,怕,怕不甚方便。」

  雲非白沒做聲,面上浮出一抹笑意,頓了好一頓,緩緩開口,道:「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我愣了一愣。

  他伸過手來重又握上我手指,道:「阿離……」

  後面的話尚未來得及出口,忽見甄府裡一個小廝突然蹭蹭噌竄了出來,連滾帶爬衝到我面前,放聲尖叫:「小姐小姐,不好了,府裡來了個下巴沒長毛的公公,說皇上下旨,宣您進宮!」

  我踉蹌了下,腳下一軟,險些摔到地上去。半天緩過神來,才猛地記起皇帝老兒子那檔子事來。

  本老女頭隱隱作痛,娘地,看來是東窗事發了。

  匆匆趕回去,換了身衣裳出去接旨。

  那宣旨太監站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將我打量,我近一步,他立即神色緊張的朝後連連退了三步,叫我十分心酸。

  沒想到我不僅讓男人聞風喪膽,居然連太監也對我畏懼至此,我登時不由得再次將自己驚為天人。

  我被一頂小轎子抬進了宮。爹爹與我同去。

  半個時辰後,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皇帝。然後訝然發現其實皇帝並不是什麼龍顏,而是一張和普通人一樣的一張人臉,臉上和當年我的外祖一樣,被歲月雕刻上了很多慈祥而和藹的皺紋。

  他此番召見我的目的很簡單:純屬好奇。作為一個知名度和他相提並論,讓京城男子皆聞風喪膽,並成功的引發交通阻塞,連累他老兒子被踢進臭水溝裡的傳奇老女,他認為很有必要見上一見。

  唔,這是一個極具膽識的老頭。

  他圍著轉了三圈,又上下打量了幾眼,然後朝站與一旁的爹爹哈哈一笑:「甄愛卿,原來這就是你那閨女啊……哈哈……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吶。」

  這句話說的很實在。

  前來一睹本老女風采的還有他的大老婆和幾個小老婆,自然,她們也並不是什麼鳳顏,也長了一張和普通人一樣的人臉,臉上也因人而異,雕刻上了慈祥而和藹的皺紋。

  年齡最大,臉上皺紋最多的皇后拉著我的手和藹的問我:「今年二十了?」

  我道:「是。」

  她欷歔一聲,又和藹的問我:「親事還沒定下來麼?」

  我道:「是。」

  她又欷歔一聲,後跟著的幾個妃子立刻齊齊抹了一把同情淚。

  為表示撫慰並解決我對京城人民造成的巨大傷害,皇帝特特請來了天相師為我卜命。

  記得六歲那年,藥師谷來了一個江湖神算,某日花前月下酒足飯飽後,外祖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讓他給我算一算。

  那神算一瞅,將我上下打量了幾眼,歎息一聲,然後撂下酒壺,起身回了房裡,絕食了三日。

  第四日,他便面帶菜色前來作辭,走之前,他與我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我悄悄的往他包袱裡塞了兩個饅頭。

  第二年時,谷裡又來了一個道士,某日仍舊是花前月下酒足飯飽後,外祖又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與他看。

  那道士一看,將我打量幾眼,同那神算一樣,撂下酒壺,回了房裡,絕食三日。

  第四日,他來告辭時,也與我說了句同樣的話:「自求多福。」

  我也往他包袱裡塞了兩個饅頭。

  第三年上,谷裡又來了個白鬚飄飄的老和尚,這老和尚見我第一眼便歎了一聲,及看了我的八字,又歎了一聲,走的時候和前兩位一樣,對我說了句:「自求多福。」

  不過,這個和尚稍稍實在些,除了這句,還加了句:「命盤殘缺。」

  我往他兜兒裡塞了四個饅頭。

  後來,一年一年,數一數,我一共塞了一十二個白饅頭出去,但得到的答案無一意外俱是這兩句話。

  果然,捻著一把銀白銀白鬍鬚的天相師卜了一番,將我打量幾眼後,搖頭一歎,吐出了和那和尚一樣八字箴言:「命盤殘缺,自求多福。」

  我心裡酸了一酸,恍惚間忽然憶起雲洲那廝。

  還是我八九歲那年,他十二歲那年。

  某天晚上我們肩並肩坐在花架下望月,他忽然問我:「小包子,你的人生理想是什麼?」

  這是一個很深沉的問題。

  我拖著腮幫子認真思考了一番後,道:「嫁個家裡有豬腿吃的人!」

  他噗通一聲從椅子上滾了下去。爬起來的時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鼻子哼了兩哼,不屑道:「真庸俗。」

  須知本老女那時候是以神醫外孫女自居,覺得庸俗二字真真是對我的奇恥大辱,況且,我覺得我這個理想很莊嚴很偉大。

  偉大而莊嚴的理想怎麼被嘲笑,我小小的自尊心頗受打擊。

  於是,我當即眼淚便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咬著牙堅持了兩刻鐘沒同他說話。

  後來某日,我被他掇竄著去谷裡的莊子裡偷柿子。

  他告訴我說:「小時候不偷柿子,不被狗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為了不讓我的人生留下遺憾,我們風風火火溜進了柿園子裡。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柿子偷著吃的確比正大光明吃要甜,於是抱著樹幹,坐在樹上一個接一個啃。

  孰料,正啃著的歡暢時,狗來了。

  雲洲拉著我從樹上爬下,撒腿就跑,我那時候年紀尚小,人矮步子小,被他拽著跑了幾步,噗通一聲跌到地上了。

  手掌擦到地上,磨破了皮。我哇哇大哭起來。

  他忙忙的來哄我。我不理,繼續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嚎著嗓子。

  他抓耳撓腮一番,忽然大腿一拍,道:「小包子,你將來會嫁個有豬腿吃的人!」

  我愣了愣,噶的一聲止住了哭泣,望向他道:「真的麼?」

  他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摳著衣角深沉的沉思了一番,疑惑道:「你怎麼知道?」

  他嘿嘿一笑,道:「當然了,我會算命哦,你把手伸給我,我算給你看看。」

  我便把手伸了過去。

  他撲哧一聲,然後又斂起笑意,一本正經的從我兜兒裡摸出我手帕,把我手上的灰擦了擦,又吹了吹,然後掰著我的手,與我比比劃劃說了一通,然後總結道:「甚好,甚好,命盤圓滿,以後一定會嫁個家裡有豬腿吃的人!」

  我疑惑道:「可是人家都說我命盤殘缺哎。」

  他愣了愣,然後咳了一聲,挺直腰桿,嚴肅道:「你是相信我,還是相信那些老禿驢老道士?」

  我認真的思考了下,然後認真與他道:「我相信你。」

  我也確實信了,縱然發生了這麼些事情,我卻依舊在心裡堅信,我命盤圓滿。

  因為曾經有個少年,他說過。我信他的一切話,縱然我知道其實不過只是個謊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8 AM

第十九章

  半個時辰後,我意氣風發的趕了一輛南瓜蓋的馬車出了宮。

  出宮之前,遭遇到了一點點小意外。在小太監奉皇帝旨意領我參觀傳聞中的御花園時,從一排薔薇架下突然竄出來一個小屁孩子。六七歲的樣子,鼓著圓滾滾的腮幫子,昂著小腦袋,攔路瞪眼將我望著。

  我側眼疑惑的望向帶我那小太監。

  小太監忙與我道:「這是十七皇子。」

  唔,原來就是被一馬蹄子踢到了臭水溝的皇帝的那個老兒子。

  我望著他天真而無邪的氣勢洶洶的小臉,心中愧疚之意頓生,於是扯著嘴角對他作出一個悔恨而自責的笑容,正欲行個禮問個好,小屁孩子卻把鼻子哼了兩哼,道:「跟我來。」

  又望向小太監一眼,威嚴道:「你先退下!」

  說完,轉過身,背著小手一顛一顛的朝前走去。本老女也一顛一顛的跟在後面。

  小屁孩子將我帶了一個水清凌凌的池塘邊,然後停下步子,轉過身子,神情嚴肅望著我一板一眼道:「雖然我父皇母后原諒你了,但不代表本皇子原諒你了,你連累本皇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馬踢到臭水溝裡去,而且是四腳朝天,姿勢十分難看,嚴重破壞了本皇子的形象,本皇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說完,將白嫩嫩的小胖手朝水池子裡一指:「看那裡。」

  我看過去。水面上兩隻野鴨子。

  我覺得很茫然。正懵著,腰忽被猛地一推,腳往後一滑,撲通一聲巨響栽倒了水池子裡,濺起小浪花一朵朵。那小屁孩子約摸是推我時用力過猛,一個不留神,沒剎住腳,也跟著噗通一聲栽下來了。

  我原以為他會放聲尖叫,就算不尖叫,也應該哭上兩聲,就算不哭,按照一貫常理推斷,也應該花容失一失色,孰料這屁孩子第一反應卻是朝我命令道:「不許叫人!」

  說完,圓滾滾的小手撲騰幾下,嘩啦啦灌了幾口水。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

  本老女費了一二十年吃奶的勁兒將他拖上岸,然後坐到旁邊一塊石頭上,抹了把臉上的水,喘氣催他道:「趕緊回去換身衣裳吧。」

  若是把這小祖宗給整出個三長兩短來,本老女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那小屁孩子卻是瞪眼將我望著,像是剛從水鍋裡舀出來的一顆大型湯圓,白嫩白嫩的。他鼓著腮望了我一會兒,然後擠到我旁邊來。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了空兒。

  他一屁股坐下,撅起嘴巴:「本皇子這麼狼狽,怎麼見人?給人瞧見了,形象就全毀了。」

  娘噯,這不是折翼的孩子,而是根本就沒長翅膀的孩子。本老女頭隱隱作痛。

  我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心平氣和一笑:「那怎麼辦?」

  他咬著牙,摳著手指,把眉毛皺成一團,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

  最後,經過深刻的思考、磋商以及討論,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坐在這兒將自己曬乾。曬的過程中,為了打發時間,作為交換,他給我講皇宮裡的八卦新聞,我給他講市井街面上聽來的八卦新聞。

  我道:「城西頭有個賣肉的人叫張麻子,他家的一隻貓喜歡上了鄰居賣春宮圖的大嬸家的一隻貓,兩貓兩情相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叼著一塊肉一本春宮一起私奔了。」

  小屁孩子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欷歔一聲。

  我道:「城南頭賣紅薯的一個小哥,前兒個家裡的公雞和鄰居家的一隻公雞偷情,結果他家裡的八隻母雞集體相約跳牆自殺了。」

  小屁孩子又托著腮欷歔一聲。

  在他欷歔了第七七四十九聲時,鼓著腮沉思了下,忽然目光炯炯將我望著:「你真的剋死了六個未婚夫麼?」

  我肅然點了點頭。

  「那真的沒人敢娶你了麼?」

  我怔了下,忽然間有些恍惚,沒人嗎?不,怎麼會沒人,只是,說娶我的那兩個人,一個我曾經試圖忘記,一個忘記了我。

  我斂了下神思,幹幹一笑,道:「大抵是再沒人了吧。」

  小屁孩子一屁股從石頭上跳起來,白嫩嫩的小手叉著小蠻腰,斬釘截鐵望著我道:「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層濃濃的哀傷。」

  我身子一歪,險些從石頭上滾下去。

  他把小臉一揚,往我面前走了一步,命令道:「你把頭伸過來。」

  我便把頭伸過去。

  他抱著我的頭往他那還沒我腦袋寬的胸前貼了貼,道:「你今天救了本皇子一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本皇子決定若是等我長大了你還沒嫁出去的話,本皇子就以身相許來作為報答。」

  我淡定的從石頭上滾了下去,然後又淡定的一鼓作氣再次滾到了池塘裡。

  本老女會遭天打雷劈的啊。

  果然,我剛水裡撲騰幾下,抹了一把臉,便聽喀嚓一聲驚雷響,大地登時抖了三抖,一道雷劈在了池塘裡一對嚇傻了的交頸野鴨子上。

  本老女這是在作孽,作孽啊。

  爬上岸,摸到石頭上坐下,我抖了抖濕透透的衣裳,望望天,歎了口氣,看來,只得重新來曬。待到曬了七八分乾時,便有小太監風風火火跑來,宣我打道回府。

  為表示對我的深切同情以及撫慰,並聽說我立志要嫁個有房有馬車的人,和藹而慈祥的皇帝權衡一番後,賜給我一輛嶄新嶄新的南瓜蓋的馬車。

  走之前,那小屁孩子蹭蹭蹭跑到我面前,攀著我的肩膀,踮著腳尖附耳低聲與我道:「你放心,本皇子說話算數,說過以身相許就絕不反悔,等我出宮時,就去找你。」

  我的娘噯。本老女頭隱隱作痛,是真的痛,連鼻子也覺得有些重,腳下輕飄飄的,走一步,打了三個噴嚏,再走一步,又打了三個噴嚏。

  本來昨日個發燒尚未大好,結果晌午又淋了一場雨,剛又再接再厲滾到水裡兩回,大抵又病了。

  虛著步子趕著馬車同爹爹步出宮門口,一抬眼,卻瞧見雲非白正在宮門外,迎面瞧見我,腳下步子忽然一頓,直直將我望著。

  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兩相望,我突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旁的爹爹咳了兩聲。

  雲非白面上略顯出些緋色來,上前來走到我面前。

  我吶吶道:「你、你怎麼來了?」

  他輕聲笑了笑,道,「我放心不下,便跟著來了。」又握了握我的手,「沒什麼大事吧?我剛剛還在想,若是等會兒你還不出來,我便去求覲見皇上。」

  說著,忽然頓住,摸了摸的袖子,皺眉道:「怎麼是濕的?

  我訕訕一笑,正欲搭話,眼卻一黑,倒頭往他身上栽去。



第二十章

  再睜眼醒來,我不出意料的躺在床上,雲非白也不出意料的正坐在我床邊。

  屋子裡沒他人在,只我和他兩個。

  我撐眼望著他,頗有些憂鬱,不知道是該對他做出春風拂面一笑,以凸顯本老女勇於和病魔作鬥爭的堅強品質,還是做出西子捧心一笑,以彰顯本老女小鳥依人的柔弱憂愁之態。

  瑤玉與我說,男人喜歡的女人通常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火來也燒不死的女強人,此類女人的特點便是堅強,視一切皆為天邊浮雲,好比此刻,就算病入膏肓了,也還能做出笑臉來,讓男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還有一類便是柔柔弱弱,走一步喘三喘,經常以側臉憂傷仰望天空的小女人,此類女人的特點便是柔弱,把眉一皺,胸口一捧,再把那眼淚汪上一汪,便生生將男人三魂勾走兩魂半。

  眼下,孤男寡女,四下無人,正是勾人好時機,但我卻不知道雲非白他喜歡的是哪一類,實在叫人發愁。於是,在心裡斟酌了半天,我折中了一折,扯著嘴角衝他做出了一個面無表情的僵硬微笑。

  還沒笑開來,雲非白已傾身過來。唇邊噙了一貫的溫潤的笑意。探手往我額上摸了摸,溫聲道:「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回過神,咳了兩下乾澀嗓子,面上有些發燙:「好……好多了。」

  他又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慢慢將我額前的髮絲捋到耳根後面,眼裡也浮出些溫柔笑意:「等喝過藥,再好好睡一覺,發了汗,明兒就該好了。」

  他手指冰涼冰涼,從我耳廓邊上輕輕劃過,微微的觸感讓我的心也跟著不由自主的狠狠顫了一顫。我望著他心中一個激盪,脫口道:「我……」

  我什麼,接下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雲非白等了半晌,望著我忍俊不禁:「什麼?」

  我方回過神來。摸了把臉,訕訕一笑。

  門口幾聲咳嗽恰響起,小桃端著了碗藥蹭蹭進來,臉上堆滿令人心酸到心碎的八卦笑容。

  我撐手起來,正欲接碗過來,雲非白卻止住我,道:「我來。」

  小桃嘻嘻一笑,將藥遞過去,緋紅著一張臉,很識趣的退了出去,出門時,還不忘甚好心的將門帶上。本老女也不免把老臉紅了一紅。

  碗裡正騰騰冒著熱氣,裊裊藥霧裡雲非白一張臉若隱若現,卻仍可清楚瞧得嘴角噙著的盈盈笑意。我望著他的笑,心口間忽有某種東西絲瓜籐一樣絲絲纏上心尖,像是春風過心坎,放眼望去,麥田綠油油,油菜金黃黃。

  忽然間便沒來由的記起了之前。

  是和此刻一樣的情形,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撲鼻的藥香,兩個相對而坐的人。我還是我,只是,對面的人卻換成了那個眉目耀眼的小小少年。

  還是我八歲那年,雲洲十一歲時,藥師谷我們在一起的那一百八十一天中的某一天。

  已記不得那天是和他一起去莊子裡偷人家紅薯回來路上淋了雨,還是被他掇竄著下水捉野鴨子掉到水裡狠泡了一回,只記得是染了風寒,發了熱。

  他端了碗藥,坐到我床邊邊上,把我從被窩裡拽起,哄著我喝。

  我半閉著眼,哼哼唧唧扣著手指,死活不願張口。

  他引誘道:「明天我去偷柿子給你吃哦。」

  我不理。

  他便又道:「那去偷石榴!」

  我不理。

  他急了:「那偷了柿子,再偷石榴!」

  我哼哼兩聲。

  他把腳一跺,登時沉聲道:「再不喝,我讓你明天一天都吃不到豬腿!」

  我轟的睜開眼,含淚憋屈將他望了望,憋屈的抱著碗,憋屈的將一大碗烏漆麻黑的藥咕嚕嚕灌了下去。記得那一碗藥苦的很,苦的我心肝狠抖了幾抖,手抖了幾抖,就連臉上掛著的被雲洲那廝嘲笑為貓尿的淚珠子也抖了幾抖。

  「阿離?」

  我猛回過神。雲非白已將一勺湯藥送到了我嘴邊。我在心裡輕輕一歎,本老女近來著實是思舊了些,一個不小心就把回憶給勾了上來。

  我訕訕一笑:「還,還是我自己來吧。」

  雲非白彎起嘴角,又微微一笑:「阿離不喜歡這樣?」

  我啞然。他並不知道,其實我打小就怕藥苦,每回生病必是閉著眼,憋著氣,仰脖子將藥咕嚕嚕一口氣灌下。但眼下這情形,我自是不好拒絕,於是便又訕訕一笑。

  這頓藥喝的我十分艱難。好在,以往印象裡苦的澀嘴的藥,就這麼一口口喝下去,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苦味,只就是喝的我一把回憶剪也剪不斷,一下子老了幾歲。

  將碗放到旁邊凳子上,雲非白回身望了我一晌,忽然道:「剛才在想什麼?」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打著哈哈幹幹一笑。

  他便上來攬了我身子,將我輕輕擁到懷裡,摟著我好半晌,才慢慢開口,聲音有些低緩:「阿離。」

  我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抬眼時,卻忽瞧見房梁頂上一隻貓正立著爪子炯炯有神將我望著。一雙貓目裡春情湧動。唔,又是一隻思春的貓。

  我下意識的應了聲:「嗯。」

  然後聞著他頸項間隱隱香氣,心裡像是藏了七隻母兔子,八隻公兔子,母兔子們手拉手往上跳一下,公兔子們再拉手往下蹦一下,直蹦躂的本老女臉皮像潑了一層油,滾燙滾燙。

  在這種情形下,我還能分出點神來猜測頂上那隻貓從哪裡來,是怎麼鑽到本老女的屋裡子的,又將往何處去,是公貓還是母貓,是已婚還是未婚,已婚的話是否已經有房有車,未婚的話是否已從學堂畢業,找到了工作等等問題,我十分的佩服我自己。

  正興致盎然的一樁樁揣摩著,卻聽雲非白道:「阿離,我喜歡你。」

  我心口猛地一震。

  他伏在我耳邊,輕輕歎了口氣,「阿離,我們在一起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19 AM

第二十一章

  我心又一震,望著房樑上那隻貓,怔了半晌,又半晌,才慢慢回過神。

  雲非白又將我摟緊了些:「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雲看海看夕陽,過完一天,再過

  下一天,過完下一天,再過下下一天,過完夏秋,過完冬,再過完春,一直過到我們慢慢老去。」

  他身子微微頓了頓,將我往面前又摟了摟:「好嗎?」

  房樑上的貓瞪大眼睛將我望著,貓目裡忽然浮出點嬌羞,貓爪子抖了幾抖。

  我慢慢伸手抱上他的背:「好。」鼻子有些發酸。

  他身子又一頓,半晌,將我鬆開,望著我似笑非笑:「不反悔?」目光輕卻濃,柔卻烈。

  我把老臉一燙,臉皮一厚,對上他的眼:「女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晌,往前又將我擁住,俯在我耳根邊低聲道:「執子之手。」

  我道:「與子偕老。」

  甚默契。

  本老女於是便就這麼拐了一個彎,在小道上迂迴了一回,和他再次把這終身私定了。

  一如那個初雨後的黃昏。

  他說,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我說,願意。

  私定終身是個勇敢且奔放的活兒,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雲非白大約是覺得還可以更勇敢奔放一些,於是將我放開,像許多戲裡演的那樣,深情的望了我一晌,然後慢慢的水到渠成的把臉湊了上來。

  我心裡公兔子與母兔子又開始撲通撲通的跳。在他的唇將觸到我唇角時,我忽然脫口而出:「我這兒還有兩張戲票呢!」

  房頂上的貓子「咚」的一聲栽了下去。雲非白愣了一愣。

  我摸了摸滾燙的臉,搓了搓衣角道:「我、我們明天開始約會,好、好嗎?」

  雲非白忍俊不禁:「好。」

  雲非白前腳走,我後腳便打發人去叫了瑤玉來。經過深刻的探討與磋商,瑤玉給我量身定制了一套完美約會攻略。

  第一步,看戲。

  第二步,吃飯。

  第三步,逛街。

  當然,這些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看戲的時,往他身蹭蹭撲撲,以展現本老女小鳥依人的一面,吃飯時,和他談談人生談談理想,以展現本老女知書達理的一面。自然,逛街也並不是為了逛街而逛街,最最重要的是,要在逛的過程中,撒一撒嬌,以展現本老女天真可愛的一面,比如,讓他買一串冰糖葫蘆,一塊桂花糕,或者一個狗不理包子,然後你一半我一半,你一口我一口分食。

  瑤玉搖著團扇,幽幽道:「保管你們一根麻花吃出鮑魚味,就算是黃連,也能吃出蜜餞的甜來。」

  我深以為然。

  第二日,本老女身體大好,神清氣爽。半晌午時候和雲非白相約在醉花蔭門口。

  天藍,雲白,風細,他嘴角邊的笑。恰恰好的微笑,恰恰好的人,本老女心坎間的一把油菜花也恰恰好的開滿。

  很歡喜。很圓滿。

  但悲劇的是,只有圓滿的開頭,卻沒有圓滿的過程。

  戲台搭好,旦角上場,本老女惴惴握著雲非白的手剛在台下坐定,忽走上來一個滿面皺紋的老頭和一個同樣滿面皺紋的老太太。

  老頭對雲非白道:「小伙子喲,我們沒買到情侶套票,我老伴眼睛不好,坐在後面瞧不大清,能不能和你們換一下位置?」

  我往老太太面上一瞅,默了默。

  老太太對我一笑,道:「姑娘喲,我們沒買到情侶套票,我老伴腿腳不靈活,我不大放心他一個人座,能不能和你們換一下位置?」

  我又往老頭腿上一瞅,默了一默。

  於是,這場戲,我和雲非白一個這一旮旯,一個另一旮旯默默看完。

  挨到戲落幕,人散場,按照計劃第二步,我和雲非白慢慢踱去了街南頭酒樓。

  酒樓裡頗熱鬧。我和雲非白要了一間小包間。一時酒菜端上,茶倒上,本老女將將才拿起筷子,便聽嘩啦一聲巨響,一大漢手持大刀,破窗而入,一個不察,噗通砸到了飯桌上。又從坍塌的飯桌上滾到地上。然後,又一大漢破窗而入,再然後,再一大漢破窗而入。

  三個大漢從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你瞪我我瞪你,手上大刀一舉,你砍我我砍你,砍的十分賣力且辛苦。

  我望著他們,十分抑鬱,本老女這約會第二步怕是也要宣告失敗了。

  雲非白將我拉到角落,握了握我的手,才要說話,忽又聽「彭」的一聲,一隊官差破門而入。

  我的娘哎。

  官差頭頭將手上令牌一亮,大喝一聲:「公共場合聚眾打架鬥毆,擾亂京城治安秩序,來人,給我拿下,帶走!」

  於是,作為旁觀者和無辜的受害人,我和雲非白被熱心的邀請去了衙門裡提供口供。

  這些官差抓人的效率十分叫人欽佩,但辦起案子來卻是磨磨蹭蹭,效率著實叫人心酸。

  是以,從衙門裡出來時,天已黑了下來。

  街上華燈初上,包子味飄香。本老女肚子也十分叫人心酸的適宜的咕嚕叫了一聲。

  雲非白握住我的手,微微笑道:「餓了吧,我們去對面酒樓。」

  我扯出他,訕訕一笑:「我……我想吃包子。」

  雲非白一愣,旋即又笑了起來,道:「好。」

  於是,我們肩並肩朝對面的包子攤款款而去。

  我想今兒個定是一個多姿多彩的黃道吉日。

  才將將挪了兩步,斜刺裡突然竄出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直直朝我撞來。

  我驚了一驚。雲非白忙伸手攬住我腰,將我帶到了一邊。那孩子從我旁邊飛快竄過,擦身的瞬間,又飛快的朝我眨了眨眼。

  我孤疑了下,反應了下,下意識摸摸口袋。空空如也。錢袋子沒了。

  雲非白和我一樣。口袋裡也空空如也。錢袋子也沒了。再一瞧,那孩子早不見了影蹤。

  我心中歎了兩歎,今兒這一天過得真可謂是跌宕起伏。本老女望著對麵攤子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十分憂鬱。

  雲非白望著我好笑道:「怎麼辦?」

  我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後認真的問他:「你從小偷過柿子嗎?」

  雲非白愣了一愣,然後搖了搖頭。

  我道:「不偷柿子,不被狗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同樣,不偷包子,不被包子鋪老闆追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人生。」



第二十二章

  人生如果不完整,該是件多麼叫人憂鬱的事情。

  於是我大膽的走到包子攤前,大膽的趁著包子攤那胖老闆掃眼過來時,揣了兩個包子往兜兒裡,拉著雲非白狂奔而逃。

  逃好半晌,才聽包子鋪胖老闆放聲尖叫:「唉呀媽呀,小偷偷包子呀!」

  這個反應慢半拍的老闆喲。

  於是我們平平安安十分圓滿的奔到了一個旮旯牆根下停住了腳,並排坐在地上歡歡喜喜的啃包子。

  啃著啃著,雲非白忽然輕聲笑起來。

  我包了一口包子餡兒在嘴裡,望向他。

  他道:「想不到你竟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面。」

  我默默的思考這孩子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氣質,思考良久,未果,於是默默無語。

  這廂雲非白卻忽然幽幽道:「阿離,你知道麼,我總覺得我們像是很久之前就認識了,很久很久之前,也許是上輩子,也許是上上輩子。」

  他望著我笑了一笑,又道:「我最近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裡面一個女孩子趴在一條河岸邊,我從橋上走,她望著我盈盈的笑,那笑容和你一模一樣。」

  我心中像是有某種東西突然動了下,像破弦的琴,被手指頭輕輕撥動,彈掉蒙在上面的灰塵,噶的一聲,似有東西出來,卻又嘎然而止。

  至於止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又思考良久,當然,仍然無果,想了想,於是便道:「也許這就是緣罷。」

  「緣?」雲非白似笑非笑,「哦,那阿離說說什麼叫緣?」

  緣,妙不可言。

  這是我外祖的話。話到這裡,便不得不再提提我的外祖。其實,我的外祖不僅僅是個神醫,他還是個文學家,他活著的歲月裡每天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並且在晚年的時候寫了一本回憶錄《追憶我的草樣年華》。

  文章裡有一段他和外祖母在煙花三月,楊柳青青的揚州城裡一個公用茅廁邊邂逅的故事,外祖對緣分的註解是這樣的:緣分就是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你,不早不晚,你看見我,我看見你,你隔著攢動的人頭和一張長滿麻子的大餅臉,衝我羞澀一笑,我心裡瞬間開滿一片油菜花,從此不可自拔的美妙過程。

  很顯然,我的外祖是個很有文采的優秀文學家。

  作為他的外孫女,按照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歷史基本原則,我自然是得更有文采些。

  於是我在心裡斟酌了下用詞,望著他深情款款正欲引經據典,先來一句「鶯鶯張生會西廂」,再來一句「八戒到了高老莊」忽聽一聲高呼:「他們朝那邊跑了,快追!」

  正是包子店那胖老闆。

  雲非白一把拉起我,攬住我往牆上貼去。

  然後便見一群人呼啦啦從旁邊跑過。胖老闆跑在最後,許是跑的太過聚精會神心無旁騖,腳下忽然一崴,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在地上滾了一滾,又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氣急敗壞叫嚷:「等捉住你們,我一定拿包子撐死你們!」

  這個執著而熱心滾滾的老闆喲。

  我望著他一瘸一拐走遠的身影,不甚善良的笑出了聲,雲非白也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聲音就低了下去。氣氛有些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的原因在於,雲非白扣著我的腰,而我貼在他的胸上。回眼望去,便瞧見雲非白正目光灼灼將我望著。

  我面上頓時一熱。

  他輕輕喚我:「阿離。」聲音裡帶了絲旖旎。

  我應道:「嗯。」

  便見他低下頭,將臉慢慢靠過來,俯臉觸上了我的唇,我手上啃了一半的半個包子「啪」掉地上了。

  他舌滑入我口中,慢慢逗弄,吮吸,我下意識抱上他的背慢慢回應。一番口舌糾纏,我腳漸漸發軟,他扣住我腰,將我放開,眼裡蒙了一層水潤霧氣,又將我往懷裡摟住,俯在我耳邊,聲音暗啞道:「阿離,嫁給我好不好?」

  我迷迷糊糊道:「好。」

  他低聲一笑,將我往懷裡又摟了摟,道:「我明天便去提親。」

  如此良辰美景,你儂我儂,孰料我尚未答話,肚子便先應了聲,咕嚕一聲,大煞風景,十分叫人心酸。

  雲非白忍不住笑起來,將我鬆開,道:「是不是還餓著?」

  我一張老臉發燙。

  他握了握我的手,道:「等著我。」

  我忙忙扯出他,瞪大眼:「你、你、你也要去偷包子麼?」

  他忍俊不禁,指了指腰間的玉珮:「我拿這個去換。」

  果然是第一錢莊的當家公子,果然有一顆敢於燒錢的心。本老女作為一個旁觀者,甚覺心疼,於是忍不住道:「這個,太、太不划算了罷。」

  他輕輕一笑,沒做聲,只望著我柔聲道:「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句極悲涼的話,就像我想等他回來,但是,我等了,他卻再沒回來。

  我看著他朝闌珊燈火裡走去,在一個賣糕的攤位旁停住,又看著他將一塊熱氣騰騰的糕小心翼翼用紙托在手上,嘴角噙著滿滿笑意轉身。

  只是一個轉身,他突然踉蹌了下,身子微微頓了頓,再回身過來,面上已換上了一片迷惘。

  他站在人群中,像一個突然迷路的孩子,看著人來人往,神色茫然而迷惑。

  我走上去,叫他:「非白。」

  他回身望向我,微微一愣:「姑娘是?」

  聲音是一貫的輕柔,也一貫的溫潤,卻仿若三千繁華謝盡,指尖花垂落,而後夾雜著萬鈞雷霆之聲,直直擊向我心臟。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就這麼幾步闌珊燈火走過,再轉身,他再次將我忘記。

  就這麼,突然的,平靜的,毫無預兆。

  他目光茫然將我望著,一如我扛著菜刀去向他表白的那個夜晚,有風乍起,吹起他耳邊髮絲,溫柔繾綣。

  他曾說執子之手,我說與子偕老。

  他說我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山抹微雲夕陽近黃昏,我說好。

  只是,我偷了一個包子,卻丟了他。

  他以美玉換糕搏我笑,轉過身,卻再次把我忘記。我們跌跌撞撞走到一起又散,終究是無緣。

  他第一次失憶,我告訴自己,也許是偶然呢,我一直僥倖而固執的堅持一切皆是偶然,但此時此刻,我的堅持與固執在心底深處終於慢慢的,一片片的崩塌。

  長街十里燈火闌珊,有人潮逆流而來,洶湧匆匆,我在夜風中衝他歉意一笑,轉身離開,半空有煙花忽現,是花正好月正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20 AM

本帖最後由 lilahsu 於 2012-7-7 06:21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我蹲在街角,默默的發了好久的呆,直到闌珊燈火漸滅。

  小桃挑著燈籠找來時,我正和一個小乞丐肩並肩蹲在一處。

  小乞丐是個良善而頗有仗義感的俠丐,他端著碗摸到我面前時,我問他:「你趕時間嗎?」

  他掰著手指算了算:「今天分配的任務快完成了,應該不大趕。」

  我褪了手上的鐲子放到他碗裡,道:「那陪我蹲一會兒吧。」

  他把鐲子拿起來對著月亮照了照,又拿手指彈了彈,然後揣到破了兩個洞的布兜裡,端了碗蹲到我旁邊來。

  蹲的過程中他去了兩趟茅廁,又往街對面去討了兩趟錢。再回來時,手上握了兩串閃閃發亮的糖葫蘆,並且很大方的分了我一串。

  糖葫蘆很酸很酸。酸的我一邊啃一邊眼淚忍不住掉。

  小桃來時,我正把糖葫蘆啃到最後一個山楂上。

  她提著燈撲到我面前,眉色慌張:「小姐,你,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我把最後一口糖葫蘆嚼下肚,扔掉手上竹籤,抹了把臉,笑道:「無事無事……這山楂太酸了而已。」

  我扶著她的胳膊站起身。

  起身的一刻,月亮忽然隱了一下,我眼前猛的一黑:「小桃。」下意識手往四周摸了摸。

  小桃忙捉住我手,訝聲道:「小姐,你……你夜盲症發作了?」

  我打小便有這個病,不定期發作,忽來忽去。發作時,眼神不太靈光,時常磕磕碰碰。

  小桃忙忙的拿燈籠往我面上湊了湊,往我面前照了絲亮光,回頭左顧了顧,右盼了盼,聲音裡帶了絲哭腔,哽聲道:「雲,雲大公子呢,小姐你不是和雲大公子在一起的麼?」

  我沉默了下,微微笑道:「他把你小姐我再一次忘了。」

  夜裡,阿爹來探了我一晌,摟著我的肩沉沉歎了一番,等我睡下,方才離去。

  我睡得昏昏沉沉,模糊間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我趴在一條河岸邊,岸兩邊開著紅的刺眼的花,一片一片,像血蔓延,橋上有男子走過,對著我微微的笑,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像是雲非白的身形模樣。

  我蹭蹭蹭從水中爬上岸,叫他:「公子!」

  男子回過頭來。我撒腿朝他奔去,奔了兩步,又放緩了步子,提著裙子,一扭一扭走了上去。

  他眼中有了微微笑意。

  我走到他面前,從兜兒裡摸啊摸,摸了好半天,終於摸出了一塊帕子,遞到他面前。

  他展開一看,眉頭微微蹙起。

  帕子上繡著一雙像是一雙野鴨子的水鳥。

  我忙忙向他解釋:「這是鴛鴦。」

  男子忍俊不禁,微微笑著沒說話。

  我見他笑,也揪著衣角跟著傻傻笑起來。

  我道:「那個,那個,我想跟你說件事。」

  他微微笑:「你說。」

  我低下頭,搓著衣角,望著腳尖道:「我、我歡喜你,愛、愛看你笑,想……想嫁你為妻。」

  等了半日,卻沒聽見動靜,我疑惑抬起頭,登時大驚,面前的人忽然換了張臉,來人臉色暗沉,一雙眸裡隱有怒意翻滾,黑袍玉冠,長袖垂地,直直將我望著。正是雲洲那廝。

  我一個激靈,從夢裡頭驚醒。

  下床摸著黑點了燈,瞅一瞅牆上更漏,堪堪才是後半夜裡頭。

  夢奇怪的緊。

  我倒了口茶灌下,重又躺回床上,卻是輾轉難眠,想想雲非白,想想方纔的夢,五臟六腑裡神思翻湧,心裡一陣陣的酸。睜眼躺了半刻,我下床穿好衣裳,推門踱了出去。

  外面尚有薄薄月亮照著,雖瞇著眼走的磕磕絆絆,倒也無甚大事。我便放心大膽的從房廊上一路踱到了後院。

  池塘裡棲著幾隻寒鴉,月好花正眠。

  孰料,我剛一走到薔薇架下,才將將立住腳,忽聽得烏鴉嘎嘎幾聲亂叫,倏而月隱。

  我眼前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心裡莫名生出一絲恐慌,伸出手往四周摸了摸,踉蹌了幾步,猛地撲到了地上。

  我撐著手從地上爬起,下一刻,卻落了一個寬大的懷抱裡,被緊緊摟住。

  那人呼吸有些重,下巴抵在我額上來回摩挲,抱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道:「雲洲?」

  那人身體僵了下,半晌,啞聲道:「怎麼知道是我?」

  我道:「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

  他身體又僵了下,又是好半晌,才又啞聲道:「這兩日我原本是氣你的,但現在……看到你這樣子,卻一絲一毫的氣都……沒了。」

  「阿離,不要再這麼傻了好不好,你和他注定了有緣無分。」他將我摟的愈發的緊,「先前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是我明白的太晚……太驕傲,撐著不願把心事說出口,眼睜睜的看著你從橋……」

  話到此處卻嘎然而止,半晌,化作一聲低歎。

  我睜著眼望著眼前一片黑暗,有些茫然。

  他又輕輕歎息了一聲:「你可知我這兩日是怎麼度過來的麼,你那日去看我,和他手握著手,你可知你不是去看我,而是去往我胸口上插一把刀。」

  頓了下,又輕歎一聲,把下巴在我額頭上摩挲了下,聲音帶了絲柔軟:「好在,都過去了,阿離,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恍惚了下,沉默了會兒,道:「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命盤是殘缺的,對不對?」

  他身子一震,沒做聲。

  我道:「那六個人其實真的是我剋死的,對不對?非白兩次失憶,你墜下山崖,全部都是因為我,對不對?」

  我仰頭看天,眨了眨眼睛:「其實我注定了這一世就是孤鸞命,對不對?」

  他仍然沒做聲。

  我推開他,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心裡一陣酸接著一陣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我抖著口齒,道:「我困,我要回去睡了。」

  話猶未落,手卻猛地一拽,又跌回了他懷裡。

  他翻身將我壓到地上,我望不見他的面容,也看不到他是怎樣的神色,只感覺到他略帶粗重的喘息從我面上掃過,然後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覆上了我的唇。



第二十四章

  他吻的深而纏綿,沿著我耳根向下,一路滑到脖子上。

  我來不及反應,也來不及反抗。模糊間聽見他嘶啞聲音在耳旁響起:「阿離,相信我,有我在,你就不會是孤鸞命……就算是命盤殘缺,天打雷劈,我也會娶你。」

  我怔了一怔,胸口的酸澀驀的又翻上來。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眼淚忽然就止不住往下掉。

  他啞聲叫著阿離,伸手來拉我,我推開他手,往一邊蹲下,抖著口齒道:「你、你別過來,我、我蹲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真的只是一會兒就好。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抹了一把臉,抬眼望見雲洲。

  他站在幾步外將我望著,夜風裡,面容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他慢慢踱步上來,眼眶有些潮紅,蹲□將我抱住:「阿離,忘了他,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想,我和雲非白是真的結束了。

  一段緣結束總要有故事作最後謝幕,就像一個故事結束總要畫上一個句號一樣。我在第三日再次見到雲非白。在這三日裡,我做了幾個夢,一個夢裡是雲非白帶著笑意的眼,一個是我趴在水裡望著橋上人來人往傻傻的模樣,一個裡面滿是雲洲模模糊糊,瞧不真切的臉。反反覆覆。

  我在醉花蔭門口遇到雲非白。

  我迎頭撞到他身上,他扣住我的腰將我扶起,神色微怔。

  他道:「是你?」

  我直起身,朝他歉意一笑,側身從他旁邊走過。

  擦身的時候,他忽然叫住我:「姑娘。」

  我回過頭,他凝眸朝我望來:「那日我們在街上見過。」

  豈止是見過。豈止。豈止。

  我幹幹笑了一笑,沒做聲,回頭轉身離開。

  走了好遠,再回頭時,人潮中他也已走遠,身形落落。

  不過三天的時間裡頭,他瘦了好多。

  又三日過去。這個三日裡頭,朝廷裡秉承著緩解社會大齡剩男剩女婚姻壓力的重擔,舉辦了一場集體相親大會,負責相親大會的官員應無數未婚少女已婚少婦徐娘老嫗的聯合簽名上書,特特發了帖子去雲府。

  聽說寧王府的小郡主花枝兒一樣去了,柳丞相的女兒柳嫣一身素裹,娉娉婷婷也去了。

  我爬在院子裡的院牆上看了三天的日出和日落。

  日出的時候,太陽很圓,很滿,很圓滿。

  日落的時候,太陽也很圓,也很滿,也依舊很圓滿。小廝來報,雲二公子來時,我一概閉門不出。

  第三日夜裡,在燈下剪燭花的時候,小桃忽然進來,支支吾吾叫了我一聲。

  我疑惑望了望她,想了想,道:「沒買到豬腿麼?」

  她眼眶倏地紅了大半邊,哼哼唧唧半天,道:「雲……雲大公子和、和柳丞相的女兒柳大小姐被皇上賜、賜婚了。」

  蠟台上蠟燭蕊結了燈花,辟啪爆了聲響。

  我愣了一愣,回過神來,吶吶笑道:「是麼。」

  夜裡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我光著腳,揪著裙子,站在雲非白面前,覷著他,紅著臉結結巴巴道:「我、我歡喜你,你、你歡喜我嗎?」

  他抿著嘴唇,輕聲一笑,握起我的手:「你把手伸開。」

  我伸開手。

  他道:「你看。」

  我瞪大眼瞧時,手心裡多了一枚玉釵。

  他拿起玉釵,輕柔的笑著,往我髮髻上別住,道:「我也歡喜你。」

  我似乎是笑了,只是笑容蕩在身後橋下的綠水清波裡,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第二日,我買了盆蘭花,悄悄去了雲府。爬上院牆時,夕陽正好。院子裡雲非白脖子耳梢上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

  他正埋首寫著什麼,旁邊站著一個姑娘,在細細研磨,眉眼細長彎彎,帶著笑。

  正是柳嫣。

  我在牆上坐了一會兒,放下蘭花,翻牆下去。

  翌日,瑤玉忽然來探我,外面太陽金燦燦,魚兒歡悅,馬兒思春,野貓嬌羞。

  她握著我的手,興奮的與我道,她要和寧采辰私奔了。

  寧采辰,男,性溫和,出生鐘鼎之家,身欣長而顏色好,翩翩前科探花郎。

  這番話是瑤玉所講。瑤玉叫他寧郎,與我道他顏如花色如玉。

  私奔是一門偉大而前衛的藝術,於是我邀瑤玉在鳳凰樹下進了兩子罈酒,替她餞了行。

  結果卻是我喝醉了酒。

  然第二日,我卻見到了本該在私奔康莊大道上的她。她面色有些白,望著我忽然道:「寧采臣死了。」

  我去看她時,她臉上沒有絲毫悲傷的樣子,仍舊是微微笑著,給我添茶續水,間或說話,面上笑渦若隱若現,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走的時候,她抓住我的手,遞給我一張戲票,道:「阿離,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明天再唱最後一曲《鵲橋仙》,記得來看。」

  我坐在台下面望著她妖嬈帶笑的臉,心裡隱有不安。那一曲《鵲橋仙》唱的格外的讓人覺得傷感,四周眾人紛紛拿拿帕子抹鼻子拭淚,哭得稀里嘩啦,我便也忍不住應景的掉了兩滴子淚。

  我一直以為她說的離開只是離開京城,卻未曾想,她這一離開便是永遠。

  她在第二日爬上了九龍塔。她穿著一件火紅衣裳,站在塔尖上,長髮散在肩上獵獵飛揚,然後張開雙臂,像一隻紅色的鳥俯身而下,火紅的衣衫耀的人睜不開眼。

  我衝過去,哆哆嗦嗦摟著她幾乎碎了身體,她慢慢睜開眼,衝我緩緩一笑:「阿離,你知道嗎,其實我和你一樣……命盤殘缺……我們用殘缺命盤換了這一世……我就要離開了,徹底的離開……你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趴在橋頭邊等待各自喜歡的人嗎?我……我等到了他,用殘缺的命盤換取了這凡塵一世,可、可終究是不能長相廝守……但我已經知足了,我找到了他,愛上了他,並讓他也愛上了我……我知足了。」

  她慢慢的閉上眼,眼角悄然劃出一滴淚。

  我抱著她哆哆嗦嗦,腦子裡忽然就浮出一副畫面,我趴在岸邊,托著腮望著橋上,旁邊一個赤著腳的女孩子坐在我旁邊,笑嘻嘻問我:「你喜歡玉衡公子什麼呢?」

  我歪了歪腦袋看向她,道:「我喜歡看他的笑,你呢,你喜歡那個探花郎什麼呢?」

  女孩依舊笑嘻嘻,面上卻帶了一層緋色,道:「我喜歡他臉紅的樣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23 AM

第二十五章

  我大病一場,昏昏沉沉睡了三日。

  夢裡渾渾噩噩一片,山水長遠。直到我折了一把合歡放在瑤玉墓前,灑下酒,噶然而止。

  再醒來便聽聞雲非白成親的消息。

  阿爹眼眶潮紅,上來攬著我,道:「爹爹已經遞了辭官的奏折給皇上,準備告老還鄉了,咱們不在京城了,咱們回蘇州老家,好不好?」

  我喉嚨有些緊,好半天,才道:「好。」

  雲非白和柳嫣的婚禮聲勢鋪張的極大。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排滿了一長街。從甄府門口過時,我騎在牆上遠遠的看。

  我看著雲非白穿著大紅喜服,看著他騎在馬上噙著淡淡的笑。再看著他從我旁邊走過。又走遠。

  這一眼,長且緩,過後,緣便到了盡處。

  記憶裡某個雨後的黃昏,某個有著細風的夜,還有某個燈火闌珊的街頭,像是飄浮在空氣裡的木香花香,隨著他身影漸遠,慢慢飄散。

  街盡頭處,雲非白忽然回過頭。目光從人群中越過,直直落到我身上,凝眸微駐。

  恍若曾經初見那刻。

  我從牆上翻下。故事便斷在這裡,也好。

  夜裡啃了一碗豬腿,喝了幾口酒,攀梯子爬到屋頂上吹風,吹到後半夜沉沉睡去。

  夢裡面似乎落在了一個極熟悉的懷抱裡。

  我迷迷糊糊道:「雲洲?」

  那人應了聲:「是我。」

  我睜開眼,懵了一瞬:「怎麼是你?」

  他將我望著,眸子裡有些東西黯黯沉沉:「阿離,這幾日你一直在避我。」

  我沒做聲。

  他頓了下,忽將我摟緊了些,聲音嘶啞道:「阿離,你在逃避對不對?你害怕我也像大哥一樣,或是像你先前那幾個未婚夫一樣,對不對?」

  我下巴磕在他肩上,心頭恍惚一陣,道:「人是拗不過命的,我和爹爹明日就離開京城了,我們、我們相忘於江湖吧,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就當,就當做我們從來沒遇見過。」

  他身子一頓,好半晌,才啞聲道:「當做從來沒遇見過……要怎麼才能當做沒遇見過?阿離,你心裡當真一點都沒我嗎?」

  我道:「今晚就當做告別罷,以後我們就一南一北,隔了十萬八千里,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了,你……保重。」

  和他糾糾纏纏了這些年,終究也要散了。

  我和爹爹在第二日天濛濛亮的時候離開。晨曦裡有薄薄的濕氣。

  第一十二日到了蘇州。

  第十三日,我攀著梯子,扒上老宅牆頭給絲瓜籐澆水時,忽然望見隔壁院子桃花樹下的一抹青衫。

  我怔了一怔。

  他從樹下轉身出來,朝我望來:「阿離。」

  我手上端著的一瓢水一歪,嘩啦啦潑到了地上。

  夜裡吃飯時,阿爹忍不住歎道:「雲洲那小子倒是個癡情人,竟然從京城追了蘇州來,只可惜……」

  我往嘴裡扒了兩口飯,心裡有些發酸。

  憶起今日他桃花樹下那一襲青衫,還有那一眼,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開始。那一年開滿火紅山茶的藥師谷,我初初長成的年紀,還有那個眉目耀眼的少年。

  我幹著嗓子叫了聲:「阿爹。」

  阿爹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道:「莫傷心,還有爹爹呢,你不嫁人,爹爹就養你一輩子,不老也不死。」

  有些人一別便是永遠,有些話一說便再沒了流年去看。就像當年外祖說和我一起慢慢的等,可最終還是留了我一個人。

  第二天清晨,我推開門,瞧見爹爹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花架下,微微闔著眼,面容安詳又寧靜。和當年的外祖一模一樣。

  我哆哆嗦嗦走上去,叫他阿爹,又叫他阿爹。

  也像是當年的外祖一樣,卻再也沒等到他的回答。

  我跌跌撞撞跑上去,抱著他卻沒眼淚,只不住的哆嗦。

  管家和小桃趕來,將我扶起。我腳有些發軟,眼前一陣陣的黑,嘈雜的哭聲叫我耳膜隱隱作痛。模糊間似有人將我拉到了懷裡,叫我:「阿離,阿離。」

  似乎是雲洲的聲音。

  我靠在他的肩上,道:「我阿爹,他也死了。」

  在這個世上,我終於孑然一身了。

  我在阿爹葬禮後,昏睡了兩日。

  再醒來時,似乎是夜晚,屋子裡黑漆漆一片。

  聽得有腳步聲急匆匆移到了我床邊:「小姐你醒了?」

  是小桃。

  我摸摸索索從床上坐起,道:「小桃,什麼時辰了,天黑了嗎?」

  小桃聲音有些訝然:「小姐,現在是白天。」

  我有些懵,怔了怔道:「你把窗戶打開一些,我、我許是夜盲症發作了。」

  小桃聲音遲疑道:「窗戶已經打開了。」

  我心裡空了一瞬,忽然覺得眼睛痛的欲裂。

  我捂著眼睛,有些哆嗦,小桃忙忙將我扶住,聲音裡忽然帶了些哭腔道:「小姐,你的眼睛……」

  我口齒哆哆嗦嗦:「沒、沒事……我、我再睡會兒……睡會兒就好了……你、你先出去吧。」

  小桃抓著我的手,口齒有些哆嗦:「我、我這就去叫雲二公子,他,他就在廚房給小姐你熬藥。」

  不知過了多久,模糊間,感覺到有溫熱的舌尖在舔我的眼睛。

  那人聲音低沉暗啞的喚我阿離,阿離。

  我反手摟住他:「雲洲?」

  他身子一震,將我摟緊了些:「阿離,你感覺怎麼樣了?眼睛還疼嗎?」

  我睜大眼睛望著前方黑漆漆的一片,道:「我眼睛瞎了。」

  我又沉沉睡去,這一睡,便睡了整整七天七夜。

  這七天裡,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了雲洲,夢到了雲非白,也夢到了先前夢裡橋下的那一彎碧水清波。

  誰也不知道,這個夢是真的,是我沉睡在記憶裡的很久很久的以前。那座橋叫奈何橋,橋下的那一彎碧水清波,叫忘川。



我是一隻水鬼

第一章

  我是一隻水鬼。

  一隻水生水長的水鬼。

  水鬼麼,自然是住在水裡的,我住的這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

  我不僅是只水鬼,而且還是只來歷不明的水鬼。

  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又將往何處去,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家中良田幾傾,屋宅幾間,姐妹兄弟幾個,我又排行第幾。這個問題從我意識到自己是只來歷不明的水鬼的那一刻起,就深深的困擾著我。

  我對面有一個擺攤賣湯的老婆婆,叫孟婆。

  孟婆是個長得很美麗的女人。其實我不知道美麗是個什麼東西,是她自己說的。每到黃昏時,橋上沒人,她收了攤子,我就會爬上岸,聽她講故事。

  每一個故事的開頭,她都會說:「我在凡間的時候,是個美麗的女人。」她說她其實不叫孟婆,她叫柳婆娑,楊柳婆娑,因為暗戀冥王,於是在地府擺了個攤賣湯。

  我道:「什麼是暗戀?」

  她探過手來摸摸我腦袋,道:「等你偷偷的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就知道了。」

  什麼是喜歡,我不知道。

  我問她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爹娘是何方人士,長什麼樣子,是人是妖是神仙還是和我一樣,是兩隻鬼。

  她搖搖頭,歎道:「這個問題你都問了兩百年了。」

  我覺得很沮喪。

  因為河裡那些有爹有娘的鬼們總是嘲笑我,他們說,有爹的孩子是塊寶,沒爹的孩子是根草,沒爹沒娘的孩子一推就倒,說完,衝我一陣嘻嘻亂笑,道:「咦,咦,咦,沒爹沒娘的小水鬼,一推就倒。」

  於是,我從河裡扒拉扒拉,扒拉出來兩手滿噹噹的石子,撒腿追著他們繞著河跑了一十又二圈。

  我常常趴在岸邊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從奈何橋上過,孟婆就坐在湯鍋攤子旁,揚著手帕向他們招呼:「噯喲,客官,趕路累了吧,來來來,喝碗湯歇歇腳吧。」

  有時候我會從水裡鑽出來,坐到孟婆旁邊。她便會把勺子伸進湯鍋裡,拿碗盛一碗湯遞給我,讓我坐在她旁邊的小板凳上慢慢的喝。

  有時候是魚頭豆腐湯,有時候是紫菜蛋花湯,還有時候就只是一點燒滾的水灑了點鹽巴巴裡頭。

  停在攤子邊買湯的人很多,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比如,痛哭流涕一步三回頭的那個,孟婆道:「他一定是在娶第七房第八房或者第九房小妾時,還沒來得及洞房就死了。」

  我思索了一陣,沒能思索出小妾是個什麼東西,洞房又是個什麼東西,於是道:「為什麼呢?」

  孟婆道:「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他鄉遇故知,故知是個騙子,更大悲哀是金榜題名時,名字題上了,卻得了失心瘋,更更大的悲哀是洞房花燭時,還沒來得及洞房,一不留神,暴斃了。」

  再比如那個機械的邁著步子,雙眼空洞麻木的那個人,孟婆道:「她的前世一定為情所累,活的十分憂鬱。」

  我道:「為什麼呢?」

  孟婆道:「因為她麻木空洞而又憂鬱的雙眼裡佈滿了濃濃的哀傷。」

  再比如捧著一隻破了一個明晃晃大洞的碗,興高采烈哼著小曲兒的那個,孟婆道:「他一定是個像莊週一樣把人生看的比清水還清的偉大的哲學家。」

  我問孟婆:「他們喝了湯趕去哪兒?」

  孟婆道:「喝了湯就得趕去投胎了,重新輪迴做人,或者做豬狗做牛馬。」

  我抱著碗,思索了一陣,道:「我也可以投胎嗎?」

  孟婆道:「忘川河中的鬼是不能投胎的。」

  我摳了摳碗底,頗有些憂傷:「那我豈不是連做豬做狗的機會都沒有。」

  孟婆是只熱心而良善的好鬼,她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妞妞。她道:「小孩子要取個傻名,好養。」

  三百歲的時候,我長到了孟婆支起的湯鍋那般高。

  某一天,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遇到了一隻小男鬼。

  彼時,我剛剛睡醒,正扒在一簇紅艷艷的珊瑚上思考作為一隻水鬼的意義和價值,忽聽岸上傳來抽抽搭搭的哭聲。

  本水鬼登覺振奮,忙把腦袋探出水面去看。

  是一個長的很好看的男孩子,約摸五六百歲的年紀,長著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連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好看,正坐在岸邊邊兒上,一邊抹眼淚一邊哭,眉毛皺成一團,像兩條黏在眉框上的毛毛蟲。

  本水鬼手蹭蹭蹭爬上岸,又蹭蹭蹭跑到他旁邊,憂傷道:「你怎麼了?」

  他訝然抬眼,朝我望來,面上怔了怔,旋即轉過臉去,抹了把淚,未做聲。

  本水鬼跟著轉到他面前,蹲□往他跟前湊了湊,瞅著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嘻嘻笑道:「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他又望了我一眼,然後面無表情的往旁邊挪了挪,離了我兩步遠。

  我想了想,又往他面前挪了挪。

  他一甩袖子,呼啦一聲從地上站起來,瞪眼對我怒目而視,臉上還掛著兩顆清亮亮的淚珠。

  我腦子裡登時靈光乍現。孟婆常與我講凡間故事,有一個叫什麼《西廂記》的姊妹版本《東廂記》,曾道,止住一個女人眼淚的法子就是用嘴巴封住她的嘴。

  我問孟婆:「那男人呢?」

  孟婆遲疑道:「男人大抵也是的吧。」

  我道:「那鬼也一樣嗎?」

  孟婆道:「人有七情六慾,鬼也有七情六慾,大抵……也一樣罷。」

  於是本水鬼蹭蹭蹭跑到河邊搬了一塊石頭,又蹭蹭蹭跑上來放到他面前,然後歡歡喜喜踩上去,墊著腳,扳住他肩膀,對著他的嘴就堵了上去。

  他愕然瞪大眼將我望著,我也將他望著。

  望著望著,他突然一把將我推開,怒道:「大膽!你、你是哪只小鬼?

  我愣愣道:「我叫妞妞。」

  他繼續橫眉冷對:「姓什麼?家住哪裡,父母姓甚名誰?」

  這個困擾了我三百年的問題,經他提起來,叫我十分傷心。我垂下眼,哼哼唧唧道:「我也不知道噯。」

  他愣了一愣:「你、你沒父母?

  我點點頭,摳著手指頭,道:「那些小鬼們都說我是沒爹沒娘的小孩,一推就倒,不願意和我玩。」

  他面色稍霽,走上來,望了我一會兒,道:「我也沒有娘,我哥哥和姐姐們也都不願和我玩,總是嘲笑我,我剛剛把我一個哥哥腦袋砸破了。」

  我猛想起孟婆給我講的高山流水的典故,登時不由得將他引為知音。

  他道:「你幾歲?」

  我道:「三百歲。」

  他道,「我五百歲。」頓了下,又補充了句,「我叫忘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ilahsu 發表於 2012-7-7 06:24 AM

第二章

  這是我三百歲的那一年。我遇見忘川。

  孟婆說,這時的人間正是草長鶯飛,奼紫嫣紅開遍,春風過萬山。

  遇見忘川的第二日,孟婆塞給我一把水嫩嫩的櫻桃,我找了塊布,洗了又洗,將櫻桃包好,小心翼翼揣到兜兒裡,然後趴在橋邊掰著手指等忘川來。

  掰到第三日他來時,我將櫻桃從兜兒裡扒拉出來,喜滋滋道:「孟婆婆給了我一把櫻桃,說是從凡間運來的,比冥界的好,聽說只有冥王住的宮殿裡才能吃得到,你一定沒吃過,我給你留了一包。」

  我歡歡喜喜的拿上去給他。打開一看,裡面卻已經成了一灘爛泥。

  我扁了扁嘴,眼淚險些掉下來。

  第二日本水鬼憂傷的從水裡探腦袋出來時,忽見他站在岸邊。

  他將我拉上岸,掏出一包東西放到我手上。捏一捏,軟的,打開一瞧,居然是水嫩嫩的紅櫻桃。

  我瞪大眼望向他。

  他咧開嘴,露齒一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比河邊開的狗尾巴花還好看。

  四百歲的時候,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阿離。

  他道:「你每天在這奈何橋上,看人來來去去,走來又離開,不如叫阿離吧。」

  我歪了歪腦袋,看向他:「為什麼不叫阿來或是阿去呢?」

  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道:「那初一叫阿來,十五叫阿去,餘下的時間叫阿離吧。」

  我摳著手指頭頗糾結,想了想,道:「可是我記性不大好,記不住什麼時候是初一,什麼時候是

  十五噯。」

  他道:「那就只能叫阿離了。」

  本水鬼於是有了一個嶄新新的名字,本水鬼心中十分歡喜,於是蹭蹭爬上岸,去向孟婆討了一碗湯,顛顛回來捧到他面前。

  他朝碗裡望了一眼,頗嫌惡:「這黑乎乎的,油渣子還飄在上面,怎麼喝?」

  五百歲的時候,我對他許了一個諾言。我帶著他去集市上逛時,他停在一個包子鋪前,好奇問我:「那是什麼?」

  我同情的問他道:「你……從來沒吃過包子嗎?」

  他搖搖頭。

  真可憐。

  於是本水鬼搶了兩個包子。

  結果我們被十幾個鬼拿著鞭子和棒槌追趕。

  我邊跑邊安慰他:「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他像是憋著笑:「真的麼?」

  我勾起他小手指,莊嚴道:「嗯!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於是等那些鬼追上來時,本水鬼大義凜然的跳上去攔在了他前面,又大義凜然揚起小臉大義凜然道:「包子是我一個人偷的……」

  結果我被一隻吊死鬼一個棒槌下來,打暈了過去。

  六百歲的時候,作為同被同齡鬼嫌棄的知音,我們將童年缺失的遺憾一一補了回來,比如爬樹掏鳥蛋,下水摸魚,去油菜地打滾睡覺,回來時順手牽一把枇杷。

  七百歲的時候,孟婆給我束起了發,又去集市上買了兩隻蝴蝶結綁到我髮髻上,我坐在河邊的歪脖子樹下,拔了一捧狗尾巴草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對著河水咧嘴照了幾照,然後爬到樹上等他。

  住在我隔壁,常常領著一幫小鬼欺負我的二蛋揚著脖子站在樹下呆呆望了我一晌,搔著後腦勺嘿嘿道:「你戴著花真好看,給我做童養媳吧。」

  我望了望他,鼻子哼了哼。

  他氣呼呼道:「哼,沒爹沒娘的小水鬼!」

  本水鬼哧溜溜爬下樹,抓起地上石子,對著他腦袋麻利而準確的砸了過去。

  結果等忘川來時,我正和二蛋抱在一起,滾在地上打的難分難解。本水鬼被抓破了臉,牙齒磕掉了半顆,頭上的蝴蝶結和花環也掉到地上,被踩的稀巴爛。

  他把我臉上和手上的泥巴擦掉,背著我去了集市上短命鬼的醫館,又背我回來。

  回來的路上忽然遇見一隻家養老鼠從街上過,他手一抖,本水鬼從他背上掉了下去,團成一團,在地上一連滾了六滾才停下來。

  於是我知道了他害怕老鼠這個秘密。

  八百歲的時候,他教了我幻術,我將自己變成了一朵蘑菇,結果一高興,將變回的口訣忘了,於是縮在蘑菇裡面呆了三日。他在河邊找了我三日。

  九百歲的時候,我趴在橋邊曬太陽,隔壁二蛋採了一把狗尾巴花扭扭捏捏送到我面前,與我道:「阿離,我我我喜歡你。」

  語畢,滿面緋色狂奔而去。

  忘川來時,我好奇的問他:「什麼是喜歡?」

  他臉上像二蛋一樣,騰出一抹緋色雲霞,好半天,面色一轉,肅然道:「這個是深奧的問題……」

  深奧到什麼程度呢,深奧到他面紅耳赤也沒講出來。

  一千歲的時候,隔壁的二蛋又採了一把狗尾巴花送到我面前,結結巴巴道:「阿離,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不?」

  本水鬼十分困惑,於是又好奇的問忘川:「什麼是喜歡?」

  他托著腮沉思了一會兒,認真與我道:「你把臉湊過來。」

  我孤疑的將臉湊到他面前。

  他道:「再把嘴湊過來。」

  我將嘴巴湊了上去。

  他道:「在我臉上啄一下。」

  我便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他道:「知道什麼是喜歡了嗎?」

  本水鬼摳著手指,憂傷的搖了搖頭。

  一千一百歲時,孟婆告訴我,冥王立了太子,叫忘川。我對忘川道:「你知道麼,你和冥太子同名噯。」

  他看了我一會兒,與我道:「我就是冥太子。」

  我怔了一怔,道:「哦。」

  一千二百歲時,我在橋頭邊遇到了一隻長的很好看的女鬼。她告訴我她叫瑤玉,在等一個人從奈何橋上過。

  我好奇道:「那個人是誰?」

  她道:「他是一個凡人,這一世是凡間的一個探花郎。」

  我似懂非懂,又道:「等他做什麼呢?」

  她面色緋紅道:「我想看看他。」

  本水鬼忽然茅塞頓開,一拍腦門:「你喜歡他。」

  她面上又添了一層紅,垂下眼,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千三百歲時,忘川遠赴冥界極東幽冥島上拜師學藝,臨走前,他將一塊玉掛到我脖子,道:

  「我要走很長一段時間,等著我回來。」

  我摳著手指,囁嚅道:「得多久?」

  他沉思了下,道:「也許三百年吧。」

  本水鬼眼淚嘩啦啦就出來了。

  這一去,果然是整整三百年。



第三章

  那三百年裡,我初初長成。眉眼漸漸長開。

  早晨的時候,我坐在河邊歪脖子樹下梳頭時,二蛋便在樹後面望著我傻乎乎的笑。

  我梳完頭便蹭蹭爬到樹上,抱著樹幹朝極東的幽冥島遙望。我憂愁的問二蛋:「三百年什麼時候才能過完?」

  二蛋站在樹底下,把炯炯有神的小黑眼睛一黯:「你在等他回來麼……」然後便抿一抿唇,不做聲了。

  我不知道三百年什麼時候才到,只好掰著手指頭一天一天的數,每過一天,我就在樹上刻上一個記號。刻到三萬六千刀,樹上刀痕密密疊疊風姿綽約時,忘川托幽冥島裡的老龜給我捎來了一隻漂亮的海螺。告訴我說,對著海螺叫他的名字,他就能聽到,和我講話了。我一千四百歲。

  那是個狗尾巴花開滿地,空氣濕漉漉的曼妙清晨,本水鬼編了一個花環戴到老龜脖子上,將它送走,然後捧著海螺歡歡喜喜坐到岸邊。

  我好奇的敲了敲螺紋,又擊了擊,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對著裡面道:「小哥哥。」

  好一會兒,聽得一聲:「阿離,是我。」果然是忘川的聲音。

  本水鬼鼻子一酸,眼淚嘩啦掉下。

  他告訴我,幽冥島裡有海有樹,他和他師父住在一個小木屋子裡,面朝大海,春暖油菜花開。

  我告訴他奈何橋上走過了多少人,岸邊的狗尾巴花開了多少朵,又告訴他我在樹上刻了多少刀,又問他三百年什麼時候過完,他猴年還是馬月,豬年還是鼠月回來。

  他聲音裡有隱隱笑意,道:「阿離,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回去。」

  我將海螺用葡萄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每日待他課業修完後就同他講兩句話。本水鬼終於不再那麼寂寞了。

  夜晚,他便讓我將海螺放在耳朵邊上,讓我聽海風呼嚕呼嚕的聲音,他道:「阿離,你聽,海在打呼嚕呢。」

  本水鬼聽著聽著便也跟著呼嚕嚕睡熟了。夢裡常常有似喜似憂的歎息聲在耳旁響起:「阿離,你可知……我很想你……」

  模模糊糊,像一首歌子在海裡浮浮沉沉。

  在這一百年裡,本水鬼個頭兒像雨後剛出土的小白菜兒,開始蹭蹭蹭的長。長到一千五百歲時,比孟婆還高了一頭。

  我站在燒的辟里啪啦的湯鍋前替她給過路的鬼盛湯時,她悠閒的坐在一旁望著我歎息:「是個好模樣兒,就是心眼沒長開。」

  心眼是個什麼東西,本水鬼頗困惑。

  我回去拿著海螺問忘川,他在那邊低笑出聲,道:「心有七竅,你啊,我看是一竅還沒開呢。」

  本水鬼大驚,未曾料到本水鬼活的竟如此落魄失敗,於是頗憂傷了幾個月。

  在這幾個月的某一個憂傷的清晨,本水鬼憂傷的坐在樹上,伸著脖子朝極東的幽冥島方向孜孜不倦的遙望,順便思考我落魄而又失敗的人生,思著思著,一陣小風娉娉婷婷吹來,本水鬼打了個哈欠,便將自己變成一朵樹菇,躺在樹枝上,心滿意足的打了個盹。

  等這長長一盹圓滿打完,本水鬼迷迷糊糊睜眼醒來時,駭然發現自己似是趴在一個不知是人是鬼還是神仙的肩膀上。

  本水鬼大驚,再一晃腦袋,對上一雙含笑的眼。

  本水鬼一個激靈滾到地上,滾出了原形。

  面前是個很好看的男子,眉眼溫和,帶著風,唔,是春風,輕輕暖暖,撥的人輕輕暖暖的春風。

  他望著我微微怔了怔,旋即,微微一笑:「醒了?」

  本水鬼呆呆將他望著。

  他又一笑,指了指那棵歪脖子樹,道:「我從樹底下過時,姑娘恰巧從上面掉了下來……正好掉到我肩膀上,我叫姑娘沒叫醒,只好坐在這裡等姑娘醒來。」

  本水鬼仍然呆呆將他望著。本水鬼從來沒有看到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和那樣好看的笑。

  他又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喃喃道:「阿離。」

  「阿離?」他輕輕念了兩遍,臉上笑意緩緩漾開,忽伸手過來,將一片爛草葉從我耳旁髮絲上捻了下來,然後微微笑著從地上站起,轉身步上橋。

  本水鬼回過神,一骨碌地上從爬起,蹭蹭追上去,將他叫住。

  他在橋上頓住腳,回身望向我。

  本水鬼揉了揉衣角,磕磕巴巴道:「那個,我、我我叫阿離,是、是忘川河裡的水鬼。」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年芳一千五百歲,正值花樣年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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