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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1:49 AM

江南 -【光明皇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10:04 PM 編輯

【小說書名】:光明皇帝
【小說作者】:江南
【作者簡介】:江南,原名楊治,男,安徽合肥人。 “九州”帝國的締造者,《幻想1+1》的掌門人。 70年代後出生,現居北京。 已出版作品《此間的少年》、《一千零一夜之死神》、《九州縹緲錄》、《光明皇帝》、《蝴蝶風暴》、《上海堡壘》。

【內容簡介】:
七百年枕戈待旦,人與神的永恆爭鬥。
在這個世界裡,蒙古大皇帝統治著遼闊的疆域,而龐大的帝國暮日降臨,武功道法可以近乎神明的高人隱居在最高的雪峰和最幽暗的小屋裡,而還有超越他們力量之上的存在。來自西域的皇帝,他曾被殺死,而他沒有真的死去,他還在沉睡,而且已經沉睡了七百年,他在等待甦醒。
而人類,人類手持了屠刀,等待弒神的一刻!
那一刻……偽裝被緩緩翻開;天空裡的皇帝將重臨帝位;火,重新開始燃燒;行善的得拯救,作惡的終淪亡;天地傾覆;末日降臨。一切的開始,終有結束。
雪煞天劍氣和南天離火真融在小樓中抵死交鋒,絕代的高手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彼此的底細。酷酷的少俠也有傻傻的時候,畢竟,美人的秋波是世間最厲害的武器。
七百年前,風華正茂的白鐵餘出現時,唐代的朝野就像經歷了一場地震,無數的戰士在“光明海劍”的不世威力下飲恨倒地,直到崑崙、終南兩大絕代高手,恃地仙之資,得上蒼之助,才勉強得一慘勝,讓天地俱焚、光明煞滅的日子推後了七百年。然而,光明皇帝還是要來了。永恆的光明會將這個污濁橫流的世界焚去嗎?
七百年前,明尊教光明皇帝白鐵餘出世,一人可敵上千雄兵,武林數百高手和朝廷軍隊在塞北圍剿他,卻全部戰死,傳說光明皇帝死於崑崙派祖師常笑風和終南派祖師空幻子合力一擊之下。
七百年後,大元元統二年,天象大異。崑崙派魏枯雪帶徒弟葉羽連夜奔赴終南山,去重證一個驚天之約。二十年前,崑崙劍宗宗主魏枯雪、終南山重陽掌教蘇秋炎、洛陽白馬寺住持忘禪三大絕世高手,曾秘密簽下一個關乎光明皇帝的約定,那就是《殺神三章》 。為了這個世界的生存,為了只是想活下去,人類舉起了屠刀,準備把神殺死在搖籃裡。

究竟誰是《殺神三章》裡的對象?究竟誰才是能夠變成光明皇帝的人?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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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1 PM

光明皇帝·前傳  紀事本末



前世人神之戰:

七百年前,明尊教光明皇帝白鐵餘橫空出世,一人力敵千軍,朝廷軍隊和數百武林高手在塞北圍追堵截,卻被白皇帝一把光明火燒得東倒西歪。 這光明皇帝卻也在劫難逃,被崑崙派祖師常笑風和終南派祖師空幻子合力一擊,駕鶴西去。 二虎相爭,兩敗俱傷,常笑風重傷,空幻子則被光明之火燒成黑漆漆一具嬰屍。

江湖乾坤之謀:

七百年後,大元元統二年,天上星宿亂了陣腳,熒惑犯紫微,昭示天下大亂之勢。 明尊教再興,教內的清淨氣、妙風、妙火、妙水、明力五明子復出,光明皇帝即將重生,朝廷、江湖人心惶惶,如臨大敵。 為阻止光明皇帝重生,崑崙魏枯雪與重陽蘇秋炎共尋對策。 蘇秋炎運用重陽絕學天心之術,發覺明尊教五明子行蹤,誠請崑崙劍宗師徒襄助撲滅勢可燎原的光明之火。

葉羽尋蹤:

為探查五明子行蹤,撲滅光明火,葉羽與師父魏枯雪馬不停蹄趕往開封,結識了蘇秋炎之徒謝童。 葉、謝二人喬裝赴明尊教白衣大會探查,目睹明尊教殘殺混進明尊教的重陽弟子,葉羽忍不住出手相救。 魏枯雪亦混跡大會之中,協助葉羽逃離。

逃跑途中葉羽被友人葉長容所救,五明子之一明力被殺。

於此之際,葉童則接到大師兄的命令,欲赴泉州。

交鋒明教:

葉羽陪謝童遊玩,跟蹤愛慕謝童的明尊教徒呂延鶴,到王樓山明尊教火部總堂。 葉羽重創堂主梁十七,謝童引來蒙古官兵,全殲此處明尊教徒。 蒙古軍的殘忍殺戮,梁十七的勸諫,呂延鶴的捨己為人,使葉羽困惑,不知自己為何要與明尊教為敵,殺傷無辜。 為弄清真相,葉羽決定與謝童同赴泉州。

紅顏陷阱:

葉羽和謝童途經杭州,在西湖上游玩時,卻被明尊教妙水使風紅扮的船娘引上游船。 利用地利,風紅一招之內製住了葉羽,將他們押往泉州,吉凶難測。

《光明皇帝》武林門派淵源簡介

劍宗:崑崙派--現任掌門:魏枯雪
道宗:終南重陽宮--現任掌教蘇秋炎
釋教:白馬寺--現任方丈:忘禪
明尊教:邪教,七百年前第一任教主為『光明皇帝』白鐵餘

二十年前,三派宗師魏枯雪、蘇秋炎和忘禪秘密簽定了《殺神三章》,要把可能成為明尊教光明皇帝的人都殺死在襁褓之中。 葉羽和天僧兩位正派傳人,是否會跟光明皇帝的複生有著神秘的聯繫?

明尊教三大神器: 鐵神面、清淨光鎧、光明海劍

傳說三件神器生於光明之中,有奪人心魄之力。 七百年前常笑風、空幻子和白鐵餘一戰後,光明皇帝死,神器落入人間。 傳說三件神器重現之日,就是光明皇帝再次出世之時!

鐵神面:七百年前常笑風和空幻子追擊白鐵餘時遺落在斡難河邊,為蒙古所得,一直收藏在大元皇宮之中。 戴上後有奪人心智之力和焚毀一切的力量。

白鐵餘死後,終南道宗和崑崙劍宗分別鎮守清淨光鎧和光明海劍。

清淨光鎧:被鎮守在重陽宮忘真樓下,終南道宗最隱蔽的地方。 七百年前空幻子臨終前成功設下了紫薇天心大陣以鎮壓它。 蘇秋炎任掌教後,看守它達十九年。

光明海劍:七百年前一戰後,為崑崙劍宗所鎮守。 常笑風以身體為祭器,令弟子把劍從自己的脊椎生生插入,殺死了自己,再把屍體以紫綾包裹,沉入寒潭,以劍心魂魄鎮壓其神魔之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4 PM

第一章熒惑

遠處的煙彌散在夜空裡。

濃郁的黑暗從黝黑的山谷一直推向閃爍的星空,如同一道黑色的氣幛,把整個太乙峰籠罩在其中。

黑色的道袍在風中徐徐飄動,裹著清瘦靜穆的道人。 道袍背後以銀線繡出八卦北斗,咒文環列,反射星光熠熠生輝。 在太乙峰頂高處的巨石上,黑衣道人垂首獨立,枯瘦輕盈,有上天摘星之勢。

他的眼簾微微垂下,看向懸崖下山谷中的一潭清水。

“三天潭”在百尺幽谷的深處,沒有任何的風可以吹動它的水面,一潭水就像鏡子,倒映著漫天星斗,星辰緩緩旋轉。 道人已經足足看了三個時辰。

中天紫薇今夜顯得分外明亮,時間推移,紫薇的光越來越閃爍不定。 寂靜的天空裡隱隱藏著一絲躁動。 閃著濛濛的火色,東南方的巨星正緩緩射向紫薇,身後還拖著數角星芒。 山下遠處的鎮子上傳來了隱約的人聲,那是鎮子上的居民被這罕見的天相驚動了。 這時候天際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彷彿山外的雷霆,客星的光芒幾可照亮小半個天空,它推進得緩慢艱難,正穿越亢宿。

遠處鎮子上的鑼鼓聲響了起來。 客星是不祥之兆,已經在中天駐留了半個月之久,於是鎮子中的居民請了道士做法壓鎮。 鑼鼓聲漸漸密集,轟天動地,彷彿喧鬧的戲台。 道士微微搖頭。

鑼鼓聲響到極高處,做法的道士們敲起了銅鐘,鎮子上火影起伏,誦經聲直上雲天。 彷彿一台大戲唱到最動人心處,終於圖窮匕現風雲翻覆,客星瞬間射穿了亢宿。 它彷彿得了自由,火紅的流光暴漲著四溢。 此時的客星就像是燃燒在天空裡的火炬,一天星斗為之失色。

道人的長袖顫了顫。 他緩緩抬頭,直接看向天空裡,只見客星繼續移動,緩緩地入犯紫薇。 它彷彿一個火種,點燃了寂靜的夜空,而它身後的亢宿已然黯淡。

“龍宿也沒有製住它,”道士低聲嘆息,“有些東西,它要來,又怎麼是區區術法能鎮住的?”

無人回答。

“七百年了,”道士仰天長嘆,“足足七百年,難道真的要在我這一輩遇見你麼?”

他的聲音忽地變化了,變得冷冽森寒:“然而我已經等了你太久。”

風裡,黑袍微微一顫,道士忽然消失了,空蕩蕩的巨石上只有濛濛的霧氣。

這是元統二年,終南山的秋天。 史官書:“八月丙辰朔,天相大異,熒惑犯紫薇,雨血於汴梁。”

半個月後,八月十六,終南山下的祖庵鎮。

清晨,小鎮上的人們尤在夢中,雷霆聲卷地而來,撕破了晨霧和平靜,驚得小鎮上的人們紛紛披衣而起,小心地躲在門背後觀望。

一陣“唏律律”的馬嘶,鐵蹄聲驟然而止,兩騎烏黑的駿​​馬上,騎士們一起扯死了韁繩。 駿馬噴著滾滾熱氣強行止步在客棧門前,土路上被鐵蹄踏出了數道深痕。 一個青衣的中年人在馬停的一瞬間已經站在了客棧的門口,另一騎上的白衣少年身手也不慢於他,飛身躍過自己的馬頭落在地下,抄住了兩匹馬的韁繩。 兩匹黑馬都是塞外的神駿,野性未馴,低嘶數聲,一起人立起來,鐵蹄猛地踢向那個少年。 少年握住韁繩的尾端,急退一步,避過了四隻鐵蹄,隨即手腕一抖,以韁繩為鞭響亮地抽打在駿馬的脖子上。 駿馬不甘地掙扎兩下,最終還是懾於少年的鞭打,老實了起來。

中年人回頭招呼少年:“葉羽,不用管馬,它們再跑不動了。拿劍。”

少年點頭,一手扔去馬韁,一手抄過馬背上兩隻紫緞包裹的長形包袱,無聲無息地站到了中年人的身後。 駿馬長嘶一聲跑向小街盡頭,兩人也不回顧一眼。 這兩匹價值高昂的駿馬就這麼被放走了。

中年人從袖子裡伸出修長的手,扣響了客棧的大門。 他來得倉促,額角尚有汗跡,這時候卻閒雅端方起來,緩緩扣門,意態雍容……老闆本就在門後面躲著,不想招惹這些來路可疑的人物,這時候摒住呼吸,索性不應。 中年人也不惱怒,稍等片刻又敲了一次,而後靜靜等待。 如是再三,他足足敲了七遍。 看他那個樣子,就是再敲七十遍無人應答他也會這麼不緊不慢地敲下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闆戰戰兢兢地看著面前的客人們。 中年人面色滄桑,臉上卻帶著融融的笑意,活脫脫是個風流灑脫的世家公子。 少年面容清俊,眉宇間桀驁不遜,一雙眼目銳利如刀,彷彿不經意地環顧,目光落在老闆身上,老闆不由得一個哆嗦。

“請問這裡可是終南山?”中年人拱拱手問道。

“正是終南山下,此處是祖庵鎮,不知客官……”老闆膽戰心驚地回答。 終南山為天下道教之宗,深受當朝皇上的寵信,時常有蒙古貴客來訪。 店主看那中年人氣派之大,來勢之雄,不禁懷疑他又是蒙古皇室的欽差。

“多謝。”中年人微笑著點頭,轉身向身後的少年,“葉羽,師父這次沒有指錯路,這裡正是終南山了。”

少年也點頭,可是面無表情:“跑錯了四條路,折騰得八匹駿馬半死不活,啟程時候的一千六百兩盤纏統統花在買馬上了。師父如果再錯,我們只好討飯回崑崙了。”

少年稱呼中年人為師父,話裡卻分明是諷刺他不認路。 中年人也不惱,只是微笑:“沒氣概!終南山重陽萬壽宮樓閣連雲,道眾上萬,還怕沒有錢給你買馬?”

“師父借得來麼?”少年像是不信。

“借不來,可以搶嘛!”中年人笑。

“有了這種打算,倒是無往而不勝了。”少年點了點頭。

店老闆站在一旁,聽著這兩個外鄉客公然談論搶劫重陽道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滿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說話。 忽然聽得中年人的笑聲收盡,轉而恭恭敬敬地問道:“請問哪條路是上太乙峰的捷徑?”

老闆心裡“咯噔”一下,暗說當真碰上了強盜,這就問路要上終南山搶劫去了。 他正不知道如何做答,中年人呵呵大笑幾聲,上來拍著他的肩膀:“主人不必驚慌。您仔細看看,我可像黑道中人?我跟學生閒著沒事逗個樂子,這一路三千多里,日夜兼程,不靠著鬥嘴,我們兩個豈不早悶死了?在下魏枯雪,崇佛尊道, 絕沒有去重陽宮放肆的膽量。不過是去找一個老朋友借點銀子買馬而已。”

老闆心裡說你不像黑道天下就沒有人像黑道了。 不過買賣人圖平安,心裡畏懼,卻也只好指點道:“此處往西二十里,有一條小道,供伐木出入,雖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兩個時辰就好了。”

“多謝多謝,掌櫃的道路精熟,此間相遇,魏某之幸也!”中年人連連拱手,笑容滿面,隨即揮手對少年道:“走。”

少年卻不動:“師父,你有沒有上重陽宮打劫的膽量且再說。我們出潼關已經連跑了兩天三夜,連飯都未曾吃過一頓。像這樣上山,若是真的要和重陽道宗動手,我們怕是討不了便宜。”

中年人擦著少年的身邊,緩步踱了出去,低聲道:“不怕衝撞他們,只怕那個老道士等我已經等得心焚似火了。”

他聲音低沉,沒有起伏,說的時候也是面無表情。 可是話裡忽然間有凜凜然的鋒芒凸顯,剛強冷銳,不容拒絕。

少年聽到老師這麼說,面色微微變了一下,轉身跟上。 只在瞬息之間,兩人都消失在晨霧裡,離去的速度尤勝來時的奔馬,只把驚慌的店老闆丟在原地。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衆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

太乙峰的山坳裡,就是終南道宗的重陽萬壽宮。 百十年來,終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寵,重陽宮屢次翻修,幾為海內琳宮之冠。 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的中年人魏枯雪和白衣少年葉羽在宮前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 葉羽所帶的一隻紫色包袱此時已經拎在了魏枯雪手裡。 迅疾的山風裡,魏枯雪青衫翻飛,面容冰冷。 葉羽看見師父今天的樣子暗暗戒備,暗暗捏住了腰間的古劍龍淵。

崑崙山天下劍宗,“一劍雪枯”魏枯雪正是崑崙劍宗這一代的宗主。 魏枯雪十三歲成名,至今縱橫江湖二十年,從沒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過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濃莊”的主人袁石鶴行商西域,家大業大,又以一手“斬鬼天罡”馳名四海,傳說曾經在酆都鬼蜮斬殺鐵獄城的亡魂。 袁石鶴錦衣玉食屋宇連雲,一生自云該吃過的都吃了,該玩過的都玩了,一座雪濃莊美女如雲彷彿一個小阿房宮,但是袁石鶴平生所求卻是和魏枯雪一戰,親眼見一見他那柄枯劍。

袁石鶴帶著上百僕從追著魏枯雪從嶺南到崑崙,最後在崑崙劍宗的月照山莊外堵著不肯離去。 天寒地凍,袁石鶴卻不怕,他帶著牛毛帳篷帶著上千斤栗木好炭,還帶著銀壺美酒,天天在門外飲酒作樂。 他甚至還帶了兩個伶俐的姬妾,擅唱小戲。

魏枯雪縮了半個月,終於不能忍受外面的“咿咿呀呀”,罵了一聲娘,提劍出門。

袁石鶴大喜,提刀飛奔到了魏枯雪面前。 可魏枯雪只是拔劍一次,笑了三聲,然後便收劍飄然而去。

袁石鶴沒有拔刀,默然良久,忽然棄下隨身的自煉名刀,返回了西天山,自此不再言武。

葉羽那時候還小,問魏枯雪為什麼拔劍便走,魏枯雪苦笑著說:“我當時拔了劍,才發現無處下手,所以只好走了。”

當然也有人問起袁石鶴那一戰的成敗,袁石鶴拍案飲酒,只說魏枯雪劍術上窺天道,已是人間無用之劍。 以他的武功和魏枯雪相比,無異天淵之別,魏枯雪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出手好。 自此魏枯雪“一劍雪枯”號稱天上之劍,圍堵在崑崙劍宗門前要求試劍的人煙消雲散,不過魏枯雪本人對於名聲不太看重,有時候喝多了,便半夢半醒地說:“屠龍之術,縱然精妙,可惜世間無龍可屠。”

魏枯雪一世天才,注定閑散,這還是葉羽第一次看見師父如此神色。 一雙滄桑模糊的瞳子中忽地目光森冷,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繃緊如琴弦。 一到重陽宮前,魏枯雪就止步不前,目不轉睛地遙望著依山連綿的重陽宮闕。 葉羽能感覺到師父那種無匹的劍氣沖天升騰,凝聚如山一般,彷彿太乙峰頂再起層巒疊嶂。

魏枯雪一個人站在那裡,便是一座山。

良久,魏枯雪終於長嘆了一聲:“走罷,去看看,希望這一代的重陽掌教不要讓我太失望。好歹有空幻子七成功力,否則……”

“否則什麼?”葉羽問。

“三界不安,猶如火宅。”魏枯雪語意幽深。

與此同時,重陽宮裡忘真樓中,黑袍道人睜開眼睛,微微點頭道:“崑崙劍氣尤存於世,百代之下尚有奇材,天下之幸。”

魏枯雪帶著葉羽昂然直上重陽宮主殿紫薇天心殿。

重陽宮的下輩弟子多半不通武術,看見兩個人帶劍直登重陽宮,不敢阻攔。 可是隨著他們逼近重陽主殿,一眾道人頓時急了起來,早有小道士衝進後院“軒武堂”報告重陽宮“護法真人”李秋真。

李秋真號稱重陽宮劍術之冠,但是四十歲以後已經絕少動劍。 一是因為重陽宮以道術著稱,當代掌教蘇秋炎刻意壓制劍術,使得武功之名不著於江湖,所以來重陽宮搗亂的人已經多年不見。 二是重陽道宗幾乎堪稱一國宗師,敢上門惹事的人無疑是直接犯上作亂,誰又有這樣的膽子?

李秋真聽到消息,立刻拋下手邊所有的事,如臨大敵。 他不同於那些下輩子弟,只知道學學丹鼎讀讀《道藏》,李秋真以劍術而名,算是半個江湖人,重陽宮雖然已經寂靜了許久,如今竟然還有人敢帶劍闖入,必定是有備而來的大敵。 李秋真解了自己的“劍禁”,提起重陽宮鎮宮之劍“七曜紫薇劍”衝上紫薇天心殿, 只見那裡已經有數百名道士將兩個人團團包圍在其中。

李秋真撥開人群緩步而入,看見青衣中年環顧周圍,低頭慢條斯理地撫摩劍柄,白衣少年跟在後面,面如嚴霜。 魏枯雪劍氣不動,李秋真卻已經明白來者不善。

他畢竟是道士,上前揖手:“重陽宮李秋真拜見,不知何方高人蒞臨重陽宮,招待不周,尚請恕罪。”

魏枯雪笑笑:“崑崙魏枯雪,求見你們掌教,請李真人放個通路。”

聞名之下,李秋真彷彿聽見霹靂炸起,心膽俱喪。 一代劍宗駕臨得如此突然,絕不可能是佳客來訪那麼簡單。 而僅以崑崙劍宗的名聲,李秋真也不抱希自己可以擋住這兩個不速之客。 不過他職責所司,不敢退卻,只能咬牙堅持:“掌教業已閉關半個月,魏先生如果有什麼話,還請告訴在下。”

“半個月?”魏枯雪點了點頭,喃喃自語,“半個月……時間也差不多,他也看見了。”

葉羽忽然聽見師父揚聲道:“攔住這些人,我上一趟忘真樓。”

他手指在劍柄上一按一彈,古劍龍淵長鳴一聲衝出鞘外。 李秋真一見葉羽拔劍的手法,背上一道寒氣沿著後脊衝腦而上,崑崙派的“雪煞天劍氣”消失數百年後,居然重現在一個少年的手裡。 葉羽拔劍,光輝如雪,而那片粲然之光並非劍上的金鐵之光,而是帶著崑崙山千年封凍的徹寒。

一股寒氣壓迫到李秋真胸口,李秋真呼吸也被壓迫。 葉羽凌空三丈,劍光如雪。 蒼龍一樣的劍勢帶起長天大海般壯闊的劍氣,那道弧形的劍氣居然化作有形無質的丈二寒刀斬向重陽弟子中間。

李秋真退無可退,單手結印,低喝一聲:“破!”

他拼起數十年真修的元氣,馬步紮穩,直連地氣。 同時他左手捻住劍身,雙手推出,以七曜紫薇劍硬封劍氣。 一陣波濤般的氣勁湧來,撞擊在劍身上彷彿實質相撞,劍身彎曲,發出幾欲折斷的聲音。 只在一瞬間,李秋真吐血,棄劍,連退七步。 七曜紫薇劍被葉羽的劍勁帶起,撞擊在地下又反彈插在了大殿的屋簷上。

不過李秋真也已經建功,葉羽的劍氣稍稍一滯,十幾個重陽弟子四散開去。 劍氣落在無人處,地面上只有留下一道劍痕,七尺長短,深達數寸,令人心寒。

葉羽落在紫薇天心殿前,反身將龍淵插在地上,低聲喝道:“過此劍者,殺!”

古劍錚然作響,彷彿撥動一片高麗銅的清簧。

李秋真木然當場,呆呆地看著這一劍之威。 他習劍數十年,從來沒有想到劍術可以到這般境界。 這一劍簡直非人間所有。 他昔日學重陽宮的武術,也曾自得於本門諸多的劍術密典,至今才知道遠在苦寒之地的崑崙劍宗如何能以劍為名。

論劍術,是天壤之別。

“真人,掌教危險!”身邊的小道士慌張地喊他。

“不必擔心,掌教不會有事。”李秋真靜下心來,微微搖手。 他知道對方一個弟子的武功就高出自己不知多少,更不用提師父的劍氣有何等強勁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掌教不會有事,因為他是真正了解掌教的人。

重陽宮這一代的掌教,是“中天散人”蘇秋炎。

葉羽按著古劍的劍柄,看著李秋真被眾弟子攙扶著退後十步,連吐幾口鮮血。 他被魏枯雪驚動,擔心李秋真驟下殺手,所以出手便是用了全力。 他並不知道重陽宮的武功已經荒廢了多年,連李秋真的劍術也擱置了很久,這時候看見重傷李秋真,心下有些愧疚,恭恭敬敬地對著李秋真低頭:“李真人,得罪了。”

李秋真苦笑數聲,連連搖手:“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葉羽知道他沒有心情聽自己說這些,可是他也未必有心情說這些。 他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安,只為魏枯雪方才的神色。

半個月前的一個夜晚,魏枯雪輕裘帶弓,趁著月色明媚出門獵狍,歸來之後忽然就要備馬來終南山。

兩個人一路上拼命趕路,足足累倒了八匹駿馬。 終南山下的從容不迫,不過是魏枯雪強行克制,即使在葉羽困倦得必須休息的時候,魏枯雪也只是讓他裹了毯子在路邊小睡,而葉羽一覺醒來,常常發現魏枯雪默然地坐在路邊,仰望天空,似乎根本沒有闔眼。

魏枯雪從無鬥劍的嗜好,現在卻指明要會終南掌教。 葉羽是他惟一的弟子,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麼天下知道的可能只有兩個人了——“一劍雪枯”魏枯雪自己和“中天散人”蘇秋炎。

忘真樓是一座二層小樓,相傳重陽祖師就是在這裡悟出地元之道,長春真人也是在這裡得了天心之術,是以這棟破舊的小樓成為每一代終南掌教所專有的清修之所。

魏枯雪站在烏黑的木門前,等待了很久。

終於,他輕輕伸手扣住門環。 可是魏枯雪沒有扣門,而是微微發力震開四寸多厚的烏木大門,灰塵簌簌地落在魏枯雪頭頂,門裡面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深遠。 魏枯雪靜靜地看了一會,邁步踏上了早已朽敗的木地板,隨手在自己背後扣上了門。 沒有人的跡象,只有一股濃重的灰塵味道,似乎他每走一步都有灰塵從地板的縫隙裡騰起來,腳下更是“咯吱咯吱”地響著,像是稍微用些勁就會塌陷下去。 魏枯雪就這麼不動聲色地走著,一共走了十七步。

魏枯雪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是他就停在那裡。 默立片刻,他把手中的紫色包裹置於地上,然後坐在了地板上,面對著寂靜的黑暗。

又是很長時間,有“嚓”的一聲響,一個火星騰了起來,小小的火苗搖晃著,火絨被點燃了。 然後是一燈如豆亮了起來,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魏枯雪的眼睛,也照亮了對面那人清瘦的面容。

年老的道士在破敝的座墊上,躬身為禮。

“幸會。”魏枯雪低聲道。

“也是貧道三生有幸。”蘇秋炎按滅了火絨。

“掌教以手指點燃火絨,想來在重陽派離火真訣上的修為已經到了極高境界了吧?”

蘇秋炎卻低頭微笑道:“魏先生方才在重陽宮外,劍氣奔湧如千里崑崙,相比之下,貧道這樣的小道徒然惹人恥笑罷了。”

魏枯雪唇邊浮起一絲冷冷的笑意,道:“遠隔數里之遙,我的劍氣尤然能驚動掌教的法駕,只怕不是我劍氣修為高,而是掌教的天心之術足以傲人。”

“不敢,敢問魏先生不遠千里前來重陽宮所為何事?”

“在下只是想來看看,重陽宮收藏的那件東西是否還在?”

“哪件東西?”蘇秋炎長眉跳起,目光炯炯,直視魏枯雪。

魏枯雪沉吟半晌,微微點頭笑道:“看來魏某的武功還不足以令掌教安心。”

蘇秋炎也微笑道:“崑崙劍氣名動四海,萬夫莫敵。可是所謂武道之術,卻不止於萬夫莫敵。”

魏枯雪的手緩緩地伸向地下的包袱:“所謂道家真法,也不是為了討朝廷的歡心而已。”

“然,”蘇秋炎伸手,“請拔劍!”

隨即,他的眼睛落在魏枯雪手中的包袱上,微光下,赫然只見無數的咒符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整個包袱,連捆紮包袱的紫帶上都沒有遺漏。 笑意頓去,驚訝的神色寫在蘇秋炎的臉上。

“莫非?”蘇秋炎微微吸氣。

“此劍殺氣太盛,劍魂已成。若不是貴派宗師空幻子前輩以離火真訣書寫的紫綾,凡物恐怕壓不住它的戾氣。我膽敢把它帶出崑崙雪頂,還要拜謝貴派的道術無雙了。”魏枯雪聲寒如冰,緩緩拔劍出鞘,只有“噗”的一聲悶響,質樸無華的長劍已經擎在他手中了。

隨即,魏枯雪半跪於地,揮劍平指,長劍一寸一寸推向蘇秋炎的眉心。

蘇秋炎直視而去,古拙的劍身上綻開無數的冰紋,絲絲交錯相射,在燈下漾出千重虛幻,不禁長嘆一聲:“貧道雖然是道術中人,也知道古劍純鈞天下第一神劍,魏先生既然能禦使此劍,並且不為其中戾魂所噬,劍氣之強恐怕尤勝貴派祖師常先生。這一場試劍,就免了吧?”

魏枯雪笑而搖頭:“晚了,此劍一出,斷不能半途而返,否則戾魂散溢,只恐為禍天下。還請掌教離火真訣出手代為壓制。”

第5節:第一章熒惑(5)

蘇秋炎一笑搖頭:“魏先生所說固然不假,可是以魏先生的劍氣收取劍魂不是難事,恐怕魏先生還有相試貧道的意思吧?”

魏枯雪不再回答,只是端正身形,斂眉正意,將那一劍緩緩遞了出去。

劍離蘇秋炎的眉心尚有三寸,劍氣已經在蘇秋炎眉心凝起了薄冰,蘇秋炎長吸一口氣,左手凌空畫訣,長須白髮無風自動。 忽然間,一道絢麗的火圈現於蘇秋炎頭頂,隨即火圈落下籠罩全身,蘇秋炎竟然端坐在透明的火影裡。

“好!”魏枯雪大喝一聲,古劍純鈞一震,暴風雷霆一般刺向蘇秋炎的眉心。

寒氣如刀,燈火頓滅。 可是在這一瞬間,一道空明亮麗的火焰從蘇秋炎的眉心裡激射出去,在空中綿展為九尺長短的火弧。 霜劍火刀在空中相擊,雪霰和火星一起飛射,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腳下的木板承受不住,一條深深的裂縫一直拉到門口。 兩個人頓時失去了立足之處,蘇秋炎雖然坐在地下,可此時憑空翻起貼在身後的牆壁上。 而魏枯雪揮劍逼出三道寒氣,居然憑藉揮劍的力量閃開了裂縫。

滿地都是薄薄的霜,而牆壁上無數的火苗竄動著,霜上火影流逸。 魏枯雪凝視蘇秋炎良久,緩緩抱劍於胸,蘇秋炎則揖手為禮,兩人均垂下頭去沉思。

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魏枯雪才抬起頭來。 四面牆壁還是燃燒,於是他揮劍成圈,一道清晰可見的寒氣劍圈擴展開去,撞擊到周圍的牆壁上,一瞬間,火苗都熄滅了,雪霜泛了起來。 可在牆上身中劍氣的蘇秋炎卻無動於衷,只是重新坐回地上,整了整散亂的衣服。

“我本以為貴派的風雪枯劍只不過是虛幻之物,乃是貴派宗師為了激勵弟子所說的虛言,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一劍,縱死也可以含笑了。”蘇秋炎嘆道。

“掌教不能死,掌教若死了,天下還有誰能以先天無上罡氣重現重陽先師的諸般神妙呢?”魏枯雪小心地把劍插回劍鞘,又仔細地裹上紫綾。

蘇秋炎自嘲道:“若不是一日里忽然領悟了道術的一星半點真意,我還以為重陽先師的所為都是後人妄傳呢。”

“那麼貴派的南天離火真融之術掌教也一定有九重之功了吧?”

“所幸沒有辜負家師的教導,”蘇秋炎道,“既然魏先生問起此術,想來對那件舊事貴宗也還沒有遺忘了。”

“如何能忘?”魏枯雪搖頭。

“如何能忘?”蘇秋炎也是久久地嘆息。

“掌教既然閉關半個月,想必是看見了魏某看見的東西。”

“不必再打啞謎,”蘇秋炎沉聲道,“那夜我在太乙峰頂,正是看見了熒惑入犯紫薇!”

“時值九月,按照曆法,熒惑斷然不該在此時靠近中天紫薇的,可是如此?”

“不錯,而且……”蘇秋炎聲音澀然。

“而且那熒惑光明大盛,奪了漫天之光,其前更有一月之內太白三度經天,光明白晝可見!”魏枯雪忽然接口道。

“是。”蘇秋炎點頭,“不必安慰自己,我已經查了七百年來的曆書,這樣的光景只有過那麼一次。”

“他……真的要回來了吧?”魏枯雪的聲調忽然變了,彷彿從一口枯井裡透出的呼吸。

“方臘之時五明子的重現也使天相大亂,可是太白經天,客星破紫薇,都是五明子無法引動的神蹟。”蘇秋炎眉目低垂。

魏枯雪點頭:“然,以五明子的光明怎麼可能引動熒惑和太白?又怎能讓天星奪日之光?只有那個人。”

“那個人……他……是人麼?”蘇秋炎靜穆的面孔忽然間有些扭曲。

“光明皇帝!”魏枯雪幽幽地說,說到最後一個字,戰栗已經奪去了他的聲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5 PM

第二章往事


一個燈花炸起在小油燈上,火光在蘇秋炎的眼睛裡跳了一下,然後那雙眸子重新歸於空洞。 魏枯雪的嘆息也在這時候幽幽而起,和小油燈的黑煙一起升入屋頂那一片黑暗中。

兩個人已經無語對坐了一個時辰。

“魏某千里而來,掌教卻就此不發一言,未免讓人心冷了。難道光明皇帝重現人間,我等就真的是死路一條?”魏枯雪終於說道。

“心冷?”蘇秋炎搖頭,“魏先生的心確實冷,可是卻並非因為貧道吧?”

“也罷,也罷,你我都不必再賣關子。事到如今,合你我之力勝負尤且難料,我等若是各懷鬼胎,還不如速速回家準備棺材,安排後事的好。 ”

“棺材?天地俱焚,光明煞滅,何必要棺材,一把骨頭扔在荒郊野外也就是了。”

“掌教願意死麼?掌教如果願意死,又何苦一生苦修,把南明離火提升到九重境界?重陽曆代掌教,名為道士,皆虎恃狼行之輩,魏某不相信中天散人會是個懦夫。”魏枯雪冷笑,“掌教總不會告訴我,二十七年前擬定的《殺神三章》也是諸位宗師一時的心血​​來潮吧?”

蘇秋炎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魏先生不必動怒,大禍將臨,貧道不敢有半分隱瞞,自然也不敢心存怯懦而壞了我終南山數百年的聲譽。只是魏宗主不要衝動,如今的情形比之七百年前更加艱難。當年的一場惡戰,雖說是勝了,可是勝得好不悲涼。且不說數百英雄人物俱喪於一役,單是那朝廷三千雄兵的屍骨便堆滿了塞北黃沙。天地同悲。”

長嘆一聲,蘇秋炎又接著說道:“如今你我的劍氣道術或者在兩位先師之上,可惜……魏先生,不必貧道多言,你也該知道,你我在'天道'一途上,成就遠遠不及先人。”

“不錯,”魏枯雪坦然回答,“自從魏某練成風雪枯劍,曾在崑崙雪頂十二次挽劍欲逆轉雪嶺狂風,竟沒有一次成功。想我派常祖師當年一劍之威,狂風倒流了半盞茶的功夫劍勁尚且不會散去,真令我只有慚愧莫名。”

“貴派常先生和我派空幻子祖師都以武功道術而窺天道流轉,不必以蠻力取勝。以貧道的淺薄見識,常先生那一劍當是生生流轉之劍,陰陽相銜為雙魚之形,以成漩渦之勢,所以劍勁未見得勝於魏先生的絕世劍氣,可是卻當真是以心御劍,作用於天地的'天道慧心'。”

“傳說當年空幻子前輩更是近乎天仙的境界,不知道可是如此?”魏枯雪又問。

“不知道,只是依據本派所傳,空幻子祖師決戰光明皇帝的時候,已經是一百一十二歲高齡,可看起來宛如少年一般。那一戰中更以護身炎火接下光明皇帝的七劍。”蘇秋炎說到這裡,話音轉低,又是一聲嘆息,“可縱然如此,到頭來卻是生不如死!”

“據說,空幻子前輩後來在床上躺了六十年,到死也不能複原?”魏枯雪略微猶豫,問道。

“然,枯朽之身,縮如嬰兒!”蘇秋炎沉沉地點頭。

“那麼我們的生機何在?”魏枯雪幽然道。

“只要貴派收藏的那件東西,和我派收藏的那件東西還在,光明皇帝就尚未重生,你我和這神州天地也就有了一線生機!”說到最後,蘇秋炎一字一頓。

“光明皇帝的重生,必需神器為引?”

“不,”蘇秋炎搖頭,“但是他一旦重生,不可能不找我們取回那兩件東西。只有獲得全部的東西,他才能證得神魔本尊。”

“好。那麼掌教想必已經有成竹在胸了吧?”魏枯雪身體微微前傾。

“魏宗主說笑話了。”蘇秋炎搖頭,“我們面對光明皇帝,是以人弒神,以蚍蜉之力而撼巨木。什麼成竹在胸,天下沒有人敢這麼說。不過人在其位,勢在必行,宗主和我都沒有逃避的機會。光明皇帝還未重生,對五明子我們尚有勝算,行事宜早不宜遲。要滅火患,便要滅其於未燃時!如果'光明火'當真燃了起來, 以你我乃至和天下人之力,都回天乏術了!”

“不愧是終南掌教!果然不讓人失望。”魏枯雪輕輕擊掌,“請問如何滅這場光明火?”

蘇秋炎從坐墊後取出長卷抖開,卷上是一張地圖,他伸手指點:“我重陽門下弟子,遍及天下,根據四方線報,發現三處有光明火匯聚的徵兆。光明火匯聚未必就是有五明子出現,不過必然是有牟尼明尊教的徒眾聚集,五明子和還未重生的光明皇帝,必然也都在這些教徒中。”

“敢問是哪裡?”

“福建泉州、河南開封,再有,”蘇秋炎搖頭,“就是終南山下。”

“終南山下?”

“七百年前的事情,你我知道,明尊教也一樣知道。要成就它的大業,只怕毀掉崑崙劍宗和重陽道統是遲早的事情。崑崙遠在西北苦寒之地,他們勢必首先沖著重陽宮而來。終南山下的光明火,是他們的棋子吧?”蘇秋炎面沉如水,說到他自己的生死,他反而鎮靜。

“重陽門下,果然不俗,”魏枯雪讚歎,而後微微笑道,“但是以明尊教目前的實力,意圖掃滅重陽宮,恐怕太過自負了吧?掌教需要魏某忝為前驅,為掌教驅除妖邪麼?”

“不必。”蘇秋炎也笑,“區區重陽宮的生死,還不敢勞動崑崙宗主。不過我們真正的目的,是在這裡!”

他的手指定在地圖上。

“掌教的意思,是一發斬首?”魏枯雪低聲道。

“那是魔神之屬,宗主不斬斷它的頭,它始終都會重生。”蘇秋炎直視魏枯雪的眼睛,紋絲不動。

魏枯雪不看他,凝視地圖良久,微微點頭:“好,掌教的意思我都明白,魏某願為先驅。下次相會又在何時?”

蘇秋炎沉吟了一刻:“我有俗務未了,宗主給我半個月,下一次是我去找宗主,那時候,便是圖窮匕現的時候。”

“掌教修道人,行事卻有將軍氣。雲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壯哉!”魏枯雪大笑。

“宗主見笑,'不過是螻蟻',這是當年空幻子祖師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過是螻蟻。”蘇秋炎嘆息,“終南山不敢妄自尊大,這些年間卻真是弟子眾多,魏先生所到之處,我會命各方弟子略盡所能的。”

“確實令人欣喜,我們這一輩惟一強過當初的,便是終南山有了上萬傳人。”

“也無甚可喜,一千個庸才未必勝過一個俊傑。貴派小輩弟子方才一劍迫退我師弟所用的雪煞天劍氣,隱約也有當年常祖師幾分風采了。”蘇秋炎稱讚。

“多謝掌教誇獎。”

“那麼事不宜遲,請魏宗主從速出發罷,不是本派沒有待客之心,只是客星已正中天,天下蒼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貧道有所失禮,還請魏先生見諒。” 蘇秋炎遞過一個玉佩,又道,“此物是重陽宮信物,貧道已令各處弟子恭候魏先生,或許能幫得上忙。宗主前往開封,可以找一個叫做謝童的人。 ”

魏枯雪把玉佩收進懷里道:“魏某二十七歲修得風雪枯劍,本以為今生沒有用武之地,想不到明尊教再起,這點武功非但不夠,而且簡直遭人恥笑了。”

“魏先生過謙了。還請魏先生聽貧道一言。”蘇秋炎說到這裡,忽然止住。

“掌教請直言。”

蘇秋炎神色鄭重,整衣而起,繞行到魏枯雪身側,半跪下。 他年紀長魏枯雪甚多,忽然有此大禮,魏枯雪一驚,卻並不起立。

“請大開殺戒。”蘇秋炎低聲道。

魏枯雪沉默良久:“魏某領會得。”

隨即他伸手握住純鈞古劍,卻不起身。

蘇秋炎回歸本座,道:“魏先生不肯離去,想必是還有話問貧道了。不妨直言。”

魏枯雪凝視手中劍,沉吟良久,這才低聲問道:“魏某隻是想知道貴派收藏的那件東西最近可有什麼動向麼?”

蘇秋炎搖頭:“那件東西貧道只隨師尊看過一次,此後二十年間一直鎮在紫薇天心陣裡,配合終南山純陽之氣和北斗星相,應該鎮壓得下。貧道的天心之術略可窺其動靜,魏先生不必過於擔心。”

“那麼……那件東西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蘇秋炎面色肅然,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平時看來,不過是一件鐵,可是我隨師尊去看的時候,一旦走近,便有光明迸濺,奪人眼目,亂人心智。遠遠看起來,似乎有光無質。”

魏枯雪微微點頭:“應當是如此了,崑崙山那件東西魏某倒是去看過幾次,冰雪寒氣之下尤然光明如海,確實沒有辜負它的名字。”

“相比之下,崑崙山收藏的物事更讓人心驚膽戰,還請魏先生小心。一旦那物為其人所得,只怕你我都出不了那片'光明海'。”

魏枯雪只是點頭,而後提劍而起,轉身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魏枯雪忽然回身:“不諱直言,我這次來,本以為掌教老邁,所以要試掌教的修為和決心,不過看起來,掌教心中並無恐懼。”

“恐懼何物?我若要恐懼,從知道這件往事的那一天開始,已經恐懼了一生。”蘇秋炎低聲道。

“人真的可以殺神麼?”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準備了二十七年。”蘇秋炎聲如磨鐵。

魏枯雪轉身出門。

身後的蘇秋炎輕輕捻滅了燈火。

周圍數百道目光齊射在葉羽身上,他卻絲毫不為所動,袖手立在自己的龍淵古劍背後,低著頭一言不發。 有性子急躁的小道士想仗劍殺過去,可是每當這個時候,葉羽一身白衣就會微微飄動,似乎衣衫下有一道微風流轉。 李秋真連著幾次製住眾弟子。 在對方氣由心生的絕世劍法下,再多的庸手只怕也是自尋死路。 葉羽把​​真氣蘊藏不露,已經是給重陽宮面子了。

足足三個時辰過去了,葉羽的心裡越來越亂,周身的劍氣不安地吞吐變化。 他隱隱覺得這一次將有什麼絕大的危險降臨,而且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陌生起來,包括自己跟隨了二十年的師父魏枯雪。

當李秋真也暗自緊張的時候,忽然聽見遠遠傳來一聲大笑,笑聲由遠及近,笑者緩步而來,一派悠閒的神態。

“重陽宮果然不同凡響,不同凡響。”魏枯雪大笑著說道,隨手拔起地下的龍淵劍送回葉羽腰間的劍鞘,又回頭四顧,“我們出門來借錢糧,萬萬不可仗著武功,和終南山的道長們壞了交情。否則藉得這一次,就怕沒有下一次了。”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只有葉羽還是面無表情,默默地跟在師父背後。

“得罪得罪,劣徒無知。”魏枯雪滿臉笑容地對李秋真連連作揖,“都是在下管教得少,又連續幾天沒有好好吃飯,這才把他的性子給惹了起來。想必道長世外高人,不會介意吧?”

葉羽在他身後聽著他笑得開心,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秋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魏枯雪鄭重地說道:“貴派掌教蘇先生果真是慷慨俠義之輩,魏某與之素不相識,千里借錢,他居然一口應允。這五千兩銀子還請李道長代為籌措了。”

“五千兩銀子!”李秋真微微吃驚,終南山雖然富有,可是五千兩白銀也絕不是小數目了。

話音剛落,忘真樓的方向一個黑衣小道士手持一張字條疾步而來,遞給李秋真之後回頭就走。 李秋真看完了字條,揉作一個紙團握在掌心裡,這才向魏枯雪揖手:“貧道曉得了。”

“是啊是啊,是筆小數目,本不勞道長費心,可是在下和小徒有事要往開封去,所以銀子現在就要,所以只好麻煩道長親自提取。”魏枯雪說得坦然。

隨後他轉身對著葉羽:“葉羽,準備一下,將就著在重陽宮吃些東西,我們這就上路了。如何?”

葉羽平靜地點頭:“師父你是不是忘記問道長們再備兩匹好馬了?”

“有理有理,”魏枯雪拍手笑道,立刻轉身對李秋真道,“那麼李道長,再加兩匹好馬罷。在下和劣徒身量頗高,份量也不輕,馬是一定要高大強健的!”

周圍的道士們怒火上竄,急得紅了眼,只有李秋真一一點頭,態度恭謹。

“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他微微欠身。

魏枯雪想了一會兒:“餓了,聽說重陽道菜也是天下一絕,以後未必還有機會來你們這裡,便做一桌子道菜來吃吧。”

山下“好說。”李秋真再次揖手。

吃飽了飯的師徒二人被數十個道士送下山去,早有馬匹伺候。 兩人躍上駿馬,魏枯雪從李秋真手中抓過一把銀票,數也不數地揣進懷裡,拱一拱手說聲多謝,兩騎駿馬就沿大路往祖庵鎮去了。 李秋真馬不停蹄地回到山上,安排了一眾弟子回去晚修,獨自來到忘真樓前。

“掌教師兄.”李秋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師弟,大家可都還好?”蘇秋炎平靜的聲音從門里傳來。

“沒什麼大事,也算是萬幸了。”

“好。”

“師兄……”沉吟良久,李秋真終於問道,“不知道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樓內傳來一聲嘆息,然後是蘇秋炎的聲音:“師弟,不是師兄刻意隱瞞。只是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其實你也明白,你我之中,師尊當年更寵愛你一些。最後之所以我繼承了掌教的位置,其中確實有師尊的不得已的地方,也就是擔心有這一天!此事上關天機,牽扯萬千的生靈,道術上你資質有限,不知道也罷了。”

“師兄道術修為深湛,我從未有過放肆之心。”李秋真惶恐地回道。

“不相關,不相關,這個位置也非我所眷戀。也許經過此事,這個位置終究還是只能你來坐……”聲音斷了一下,又接道,“從今日起我還要閉關半個月,這半個月內,即使重陽宮前血流滿地,也絕不允許一個人進這忘真樓來!”

“是!”李秋真汗流浹背。

“去吧。”

李秋真剛剛離去,一個黑衣的影子從房樑上降下,輕飄飄地落在樓前。

“你來了?”蘇秋炎在門裡小聲問道。

“是,掌教!”黑衣人聲音相當嘶啞。

“飛鴿放出去了麼?”

“弟子已經通知開封的同門注意崑崙門下的動向。以謝童的機敏,魏枯雪師徒的一舉一動都不會錯過他的眼睛。”

“好,那麼我們派往崑崙山的人到了麼?”

“可能還在路上,但以薛師弟的小心謹慎,應該不會出什麼漏洞。”

“朝廷那邊,打通了欽天監的路子麼?”

“祭酒大人已經應允,但遲遲不見引薦。不過如今宮裡的消息都說,皇帝沉迷於密教天魔舞,不分晝夜和幾個喇嘛、上百的宮女在內廷狎戲,全然不理政務,只怕祭酒大人也沒有什麼機會面聖。而且道門不見恩寵,已經有數十年了,只怕即便祭酒大人想要引薦,也未必立即有機會。”

“面聖?”蘇秋炎冷冷一哂,“一個注定早夭的廢物,不過要藉他俗世一皇帝手中的人力物力。”

“今天早晨,火漆封緘的飭令共四百六十五份,已經發往各地,一個月之內,六千弟子整裝待發,皆聽掌教的調遣!”

“好,傾我重陽道宗之全力,即便死到最後一人,也要贏得這一戰!”蘇秋炎的聲音忽然變得金石交鳴般震耳。

“是!”黑衣人猛地半跪行禮,“不過掌教,明尊教真的能夠如我們所料的行事麼?”

“這就是要藉助魏枯雪的地方。他這一路南行,以他的性情,既然決定要動手,一路上必然血光累累,明尊教不可能不知情。明尊教眾不是傻子,他們知道我們的目標,要保草庵,勢必要聚集教中精銳,準備決戰。那時候,也就是我們的機會。”

“掌教算無遺策!”

蘇秋炎低低嘆了一口氣:“不是我算無遺策,是我不敢有遺策。我畢生所算的就是這一戰,我活到今天才明白,其實師尊早就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喜歡我的心機,卻授我以掌教之位,就是要以我為出戰的先鋒。他自己活不到這一日,便要我為他出陣。要是這樣我還輸了,九泉之下都無顏見他了。”

黑衣人如同雕像般跪著,沒有絲毫聲息。

蘇秋炎低低笑了幾聲,像是自嘲:“你去洛陽吧。忘禪死得早,不過我聽說他四大弟子,都是非比尋常的人物,看看忘禪給我們留下了什麼。白馬寺佛門正宗,不能輕易得罪,不過若是釋門怯懦,即便用強也要逼他們出手!”

“弟子明白!”黑衣人單膝跪地,沉聲應道。

“委屈了你,委屈你們這些師兄弟。”蘇秋炎低聲道。

“弟子知道師尊的苦心。”

“去吧。”隨著一聲令下,黑衣人風一樣消失在庭院裡,重陽宮還是​​寂靜如斯。

祖庵鎮的夜靜悄悄的,鎮上的人們都已經睡下。 深秋的夜晚冰涼如水。

忽然間,一陣疾烈的狂雷直逼鎮上而來,嚇得滿鎮的嬰兒大哭起來,鎮上頓時為一片慌張所籠罩。 人們驚恐地縮在門背後看去,只看見早上路過的兩個客人又一次勒馬在客棧前。

這一次老闆學乖了,急忙打開大門,招呼伙計和老闆娘一起迎在門前。 魏枯雪看見一排人挑著燈籠點頭哈腰地候在客棧門口,也不吃驚,叫伙計牽馬去餵, 呵呵笑著直入大門。 他要了二十斤鹵黃牛肉、五十張餅五十個饅頭,都讓伙計捆在馬背上,然後叫齊了客棧裡所有的菜,十斤花雕,一碗一碗地和徒弟對飲。

葉羽不像魏枯雪那樣貪杯,不過魏枯雪每次遞酒過來,他總是不動聲色地一干而盡,隨手把碗摞在一邊。 他每次換一個碗,到了十斤花雕將盡,葉羽身邊的碗堆得比魏枯雪還高。 葉羽一雙晶亮的眼睛靜靜看著魏枯雪,而魏枯雪早已經醉得東倒西歪。

“喝啊,徒弟。”魏枯雪又把酒盞推到葉羽面前。

葉羽一手按下道:“師父,酒喝完了,若是想喝還得​​再要。”

“好,”魏枯雪笑道,“反正不缺銀子,不要辜負了終南道長們的好意,再來五斤!”

“五斤都我喝我也醉不了。”葉羽平靜地說道。

“那十斤?”魏枯雪苦笑,“只怕再來十斤師父倒要趴下了。喝酒這個東西,教會徒弟醉死師父。”

“既然不喝了,那我有話要問。”

魏枯雪只好點頭:“好罷好罷,灌不醉你,你要問什麼就問吧,不過師父現在醉得厲害,可不一定能答對。”

“那好,”葉羽點頭,“師父今日入重陽宮卻沒有和蘇真人對敵,是吧?”

“算是沒有動手吧。蘇秋炎那個老道渾身冒火,若是真和他力拼,師父現在恐怕沒有力氣喝酒了。”

“那麼是商量了?有什麼事情值得師父一路奔馳半個月趕到終南山來,非要親口和終南掌教說呢?”葉羽發問的脾氣倒是和魏枯雪一樣,不緊不慢的。

“唉,”魏枯雪嘆息一聲,“我本來想說我就是來管蘇秋炎借銀子,可是想來想去,我崑崙山也不缺銀子,終究還是騙不過你。你這個孩子,便是性子太擰了,想要知道的非要問個究竟,打小就纏著我問東問西,不告訴你呢,你就陰著一張臉,比死了全家都難看。也是我慣你慣得你太厲害了,一點也不照顧及我的師道尊嚴。罷了,說實話吧,你可要有心情聽才行。”

葉羽微微點頭,端正身形,不再說話。

“好吧,你若有一天死,也是強死的!”魏枯雪搖頭笑道,沉思片刻才慢慢說道,“大約是唐朝初年,長安繁華,西域商人絡繹不絕,其中便也有了僧人。”

“僧人?”葉羽有些不解。

“不是尋常所說的僧人,那些西域胡僧並非都像少林和尚那樣拜的是釋迦牟尼祖師。其中有稱祆教,又有稱景教,拜的神佛各不相同。還有一支喚作明尊教,大約是貞觀年間傳入中土的,那時長安有所謂大雲光明寺,就是明尊教的僧人所建。”

“那距今可也有七百多年了。”葉羽道。

“不錯,可是明尊教的弟子卻與和尚不同,他們吃齋拜佛之餘,還出了個殺人的魔頭。那人喚作白鐵餘。”

“白鐵餘?”葉羽忽然問道,“可是高宗永淳二年在綏州叛亂的白鐵餘?”

“好,不枉師父教你讀書,還是方懺軒積了功德。”魏枯雪大笑,“按照史書,後來朝廷派遣右武衛將軍程務挺與夏州都督王方翼討伐,奪其城池,生擒了白鐵餘。可是史官們不上戰場,是根據戰報寫的史書。被擒的那個白鐵餘是個假的。”

“假的?師父你怎麼知道?”

魏枯雪笑容斂去,緩緩點頭:“先聽我說。那時白鐵餘手下並無精兵強將,可是數年之間雄據一方,聲勢驚動朝廷。他所倚仗的,正是一身的武功!”

“武功之道即使再強勁,怎能和朝廷軍馬相抗?即使以師父你的劍氣恐怕也無法獨自抵擋三千鐵騎吧?”葉羽搖頭。

“這且再說,可是你不相信別人,你卻要相信我們崑崙派常先師常笑風。”

“常先師與此有關麼?”

魏枯雪沉沉點頭:“常先師武功通神,幾近劍仙的境界,確實是一人足以抵擋三千鐵騎的絕代高手,可是他最終就是因為白鐵餘而死的。”

“難道那白鐵餘的武功尤在常先師之上?”葉羽悚然動容。

“不錯,只是我不知道白鐵餘那算不算​​是武功。”魏枯雪苦笑,“事實上以當時朝廷的軍馬根本無法剿滅白鐵餘本人,綏州之所以被攻下,是因為白鐵餘本人當時正在西域。而最後格殺白鐵餘的,是朝廷三千精騎和武林各派七百餘名高手。那一戰最後生還的只有本派先師常笑風和終南祖師空幻子,而所謂生還,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看著葉羽瞪大的眼睛,魏枯雪冷笑道:“不敢相信是不是?這可都是真的。明尊教的武功不是塵世武功,而是天仙神道一類的東西。白鐵餘號稱'光明聖皇帝',武功更是教中第一,僅次於他的是明尊教的五明子。那一戰的細節我們已經無從知曉,只知道最後常先師以雪煞天劍氣配合空幻子大師的南天離火真融將白鐵餘斬殺。那一戰後,武林百年凋零。”

“世間果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武功?”冷汗從葉羽的鬢邊滑落,魏枯雪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卻叫他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時間客棧裡沉寂下去。

“天地間你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還多著呢,”魏枯雪終於打破了沉默,“後來武宗滅佛的時候明尊教死傷過半,從此沒落。大宋末年,方臘軍中又出現明尊教妖人。然後……就到了今日!”

魏枯雪長吸一口氣:“明尊教的勢力又起於野間,只怕五明子和那光明皇帝都還會出現!”

“難道會死而復生?”

“會不會死而復生為師也不知道,可是為師知道明尊教有所謂明尊永在,光明不滅之說。只要還有明尊教,光明皇帝就一定會再回來!”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兩人,魏枯雪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撲朔迷離的光芒,而後緩緩退去後,又是一片朦朧。

“那麼師父是要和蘇真人一起對付明尊教的人?”

“是啊,是啊!不過今夜就到此為止,為師困了。”魏枯雪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往桌子上倒頭就睡,片刻後鼾聲已經響起。

葉羽無奈地搖頭,他原本還有很多不解的事情,可他知道魏枯雪不想說的時候,誰也勸不動他。 葉羽從小就在崑崙山月照山莊長大,開始跟隨崑崙上一代掌門方懺軒。 五歲那年,方懺軒從外面帶回了一個少年,這就是十七歲的魏枯雪。 魏枯雪後到,卻先他而成為了崑崙山的弟子。 而葉羽成為崑崙弟子則是方懺軒醉死之後的事情,魏枯雪那時候不過二十二歲,收下了他惟一的弟子葉羽,悉心教導劍術文章,一晃至今又是十年過去了。 比起前代掌門蘇懺軒,魏枯雪要和藹寬仁得多, 尤其和葉羽之間,絲毫不講究長幼尊卑。 可是同時,魏枯雪也比蘇懺軒難懂得多。 葉羽跟隨了他十年,可是讓他說魏枯雪是個怎樣的人,葉羽還是一頭霧水。 魏枯雪的一舉一動中,有些東西,葉羽看得到,卻永遠都看不懂。

他起身把披風搭在師父的肩膀上,提起龍淵劍就要往客棧二樓去。

“普啟一切諸明使,及以神通清淨眾,

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諸愆咎。

上啟明界常明主,並及寬弘五種大,

十二常住寶光王,無數世界諸國土。

又啟奇特妙香空,光明暉輝清淨相,

金剛寶地元堪譽,五種覺意莊嚴者。

復啟初化顯現尊,具相法身諸佛母,

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 ”

客棧外蕭疏的秋風裡,忽然飄起了漫漫的歌聲,好像客棧的四面八方有無數人在低唱一段古老的經文。 隱隱約約地在耳邊縈繞不散。 葉羽提劍的手猛地緊了一下。

“徒弟,好像有歌聲啊。”本來睡在桌子上的魏枯雪忽然提起頭來,朦朧的睡眼裡有一縷淡淡的銳氣。

“我去看看,”葉羽點頭。

“不必,是明尊教!說妖人,妖人到。明尊教的妖人師父也沒見過,這個新鮮熱鬧還是我自己去看看的好。”魏枯雪從葉羽手裡取過了龍淵劍,長長地打個哈欠。

正要往外面去,那客棧的老闆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緊張地扯住魏枯雪的袍子道:“客人,客人,千萬不能去啊。明尊教的人都有一種妖術,好生可怕。如果不是他教中之人去看他們教內的法會,只怕死無葬身之地啊!”

魏枯雪抬起看著屋頂,一本正經地摸摸自己下巴,而後拱手說:“原來如此,多謝老闆提醒,不過……”魏枯雪笑了起來,笑聲清越,一邊笑一邊湊在老闆的耳朵邊道:“在下的妖術也不差吧?”

只見龍淵古劍一閃回鞘,四周的燈火全部被冰寒劍氣殺滅,一片漆黑裡,魏枯雪大笑著穿窗而去,葉羽拍了拍老闆的肩膀:“若是害怕,你先回房去吧。”

老闆原本木然當場,給葉羽拍醒過來,戰戰兢兢,連滾帶爬地往樓上跑去。 葉羽無奈地搖搖頭。 燈火已滅,樓下的黑暗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端坐在椅子上絲毫也不擔心,以魏枯雪的劍氣他確實也沒必要擔心,可是他心裡卻有些亂,不僅因為魏枯雪的話,還有屋外幽幽的頌經歌聲。

誦經聲慢慢遠去,透過窗格,天地晦暗。

葉羽緩緩地給自己斟上一盞酒,回味著師父所說的故事。

門外的風聲漸漸重了,彷彿鬼神的唏噓。 葉羽眉峰一振,冰冷的狂風忽地吹開了周圍所有的窗戶,寒氣在一瞬間衝進,灌滿客棧的每個角落,所有的窗戶都在風中劇烈搖晃,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直刺到人的耳朵裡。

葉羽心念變化,猛地起身,右手按住了桌上的紫色包裹,那裡面是古劍純鈞,他不能用的劍,可他幾乎要忍不住拔劍。 面向狂風他瞪大眼睛,直看向客棧的大門。 他能感覺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客棧周圍遊走。

出乎他的意料,風卻漸漸停了下去,門那邊也靜悄悄的,除了被吹開的窗戶,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葉羽凝然不動,開始懷疑是自己太過緊張了。

清亮的小竹笛聲卻輕輕響起在葉羽背後,婉轉悠揚,直上九霄。 葉羽面無表情,沒有回頭,靜靜地聽。 劍氣卻緩緩落到了他的指間。 笛聲起落,不過是短短兩個轉折就止息了。 然後一個柔和的聲音取代了笛聲:“今夜卻有好月光。”

葉羽回頭,黑衣俊俏的少年公子剛剛推開窗子,正輕輕扣著窗櫺微笑。 他也不管葉羽的驚詫,從外面一躍登上窗台,回首凝望天空。 而原本​​陰霾的天空裡已經浮雲散盡,掛起了一隻冰輪。 一個燈花炸起在小油燈上,火光在蘇秋炎的眼睛裡跳了一下,然後那雙眸子重新歸於空洞。 魏枯雪的嘆息也在這時候幽幽而起,和小油燈的黑煙一起升入屋頂那一片黑暗中。

兩個人已經無語對坐了一個時辰。

“魏某千里而來,掌教卻就此不發一言,未免讓人心冷了。難道光明皇帝重現人間,我等就真的是死路一條?”魏枯雪終於說道。

“心冷?”蘇秋炎搖頭,“魏先生的心確實冷,可是卻並非因為貧道吧?”

“也罷,也罷,你我都不必再賣關子。事到如今,合你我之力勝負尤且難料,我等若是各懷鬼胎,還不如速速回家準備棺材,安排後事的好。 ”

“棺材?天地俱焚,光明煞滅,何必要棺材,一把骨頭扔在荒郊野外也就是了。”

“掌教願意死麼?掌教如果願意死,又何苦一生苦修,把南明離火提升到九重境界?重陽曆代掌教,名為道士,皆虎恃狼行之輩,魏某不相信中天散人會是個懦夫。”魏枯雪冷笑,“掌教總不會告訴我,二十七年前擬定的《殺神三章》也是諸位宗師一時的心血​​來潮吧?”

蘇秋炎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魏先生不必動怒,大禍將臨,貧道不敢有半分隱瞞,自然也不敢心存怯懦而壞了我終南山數百年的聲譽。只是魏宗主不要衝動,如今的情形比之七百年前更加艱難。當年的一場惡戰,雖說是勝了,可是勝得好不悲涼。且不說數百英雄人物俱喪於一役,單是那朝廷三千雄兵的屍骨便堆滿了塞北黃沙。天地同悲。”

長嘆一聲,蘇秋炎又接著說道:“如今你我的劍氣道術或者在兩位先師之上,可惜……魏先生,不必貧道多言,你也該知道,你我在'天道'一途上,成就遠遠不及先人。”

“不錯,”魏枯雪坦然回答,“自從魏某練成風雪枯劍,曾在崑崙雪頂十二次挽劍欲逆轉雪嶺狂風,竟沒有一次成功。想我派常祖師當年一劍之威,狂風倒流了半盞茶的功夫劍勁尚且不會散去,真令我只有慚愧莫名。”

“貴派常先生和我派空幻子祖師都以武功道術而窺天道流轉,不必以蠻力取勝。以貧道的淺薄見識,常先生那一劍當是生生流轉之劍,陰陽相銜為雙魚之形,以成漩渦之勢,所以劍勁未見得勝於魏先生的絕世劍氣,可是卻當真是以心御劍,作用於天地的'天道慧心'。”

“傳說當年空幻子前輩更是近乎天仙的境界,不知道可是如此?”魏枯雪又問。

“不知道,只是依據本派所傳,空幻子祖師決戰光明皇帝的時候,已經是一百一十二歲高齡,可看起來宛如少年一般。那一戰中更以護身炎火接下光明皇帝的七劍。”蘇秋炎說到這裡,話音轉低,又是一聲嘆息,“可縱然如此,到頭來卻是生不如死!”

“據說,空幻子前輩後來在床上躺了六十年,到死也不能複原?”魏枯雪略微猶豫,問道。

“然,枯朽之身,縮如嬰兒!”蘇秋炎沉沉地點頭。

“那麼我們的生機何在?”魏枯雪幽然道。

“只要貴派收藏的那件東西,和我派收藏的那件東西還在,光明皇帝就尚未重生,你我和這神州天地也就有了一線生機!”說到最後,蘇秋炎一字一頓。

“光明皇帝的重生,必需神器為引?”

“不,”蘇秋炎搖頭,“但是他一旦重生,不可能不找我們取回那兩件東西。只有獲得全部的東西,他才能證得神魔本尊。”

“好。那麼掌教想必已經有成竹在胸了吧?”魏枯雪身體微微前傾。

“魏宗主說笑話了。”蘇秋炎搖頭,“我們面對光明皇帝,是以人弒神,以蚍蜉之力而撼巨木。什麼成竹在胸,天下沒有人敢這麼說。不過人在其位,勢在必行,宗主和我都沒有逃避的機會。光明皇帝還未重生,對五明子我們尚有勝算,行事宜早不宜遲。要滅火患,便要滅其於未燃時!如果'光明火'當真燃了起來, 以你我乃至和天下人之力,都回天乏術了!”

“不愧是終南掌教!果然不讓人失望。”魏枯雪輕輕擊掌,“請問如何滅這場光明火?”

蘇秋炎從坐墊後取出長卷抖開,卷上是一張地圖,他伸手指點:“我重陽門下弟子,遍及天下,根據四方線報,發現三處有光明火匯聚的徵兆。光明火匯聚未必就是有五明子出現,不過必然是有牟尼明尊教的徒眾聚集,五明子和還未重生的光明皇帝,必然也都在這些教徒中。”

“敢問是哪裡?”

“福建泉州、河南開封,再有,”蘇秋炎搖頭,“就是終南山下。”

“終南山下?”

“七百年前的事情,你我知道,明尊教也一樣知道。要成就它的大業,只怕毀掉崑崙劍宗和重陽道統是遲早的事情。崑崙遠在西北苦寒之地,他們勢必首先沖著重陽宮而來。終南山下的光明火,是他們的棋子吧?”蘇秋炎面沉如水,說到他自己的生死,他反而鎮靜。

“重陽門下,果然不俗,”魏枯雪讚歎,而後微微笑道,“但是以明尊教目前的實力,意圖掃滅重陽宮,恐怕太過自負了吧?掌教需要魏某忝為前驅,為掌教驅除妖邪麼?”

“不必。”蘇秋炎也笑,“區區重陽宮的生死,還不敢勞動崑崙宗主。不過我們真正的目的,是在這裡!”

他的手指定在地圖上。

“掌教的意思,是一發斬首?”魏枯雪低聲道。

“那是魔神之屬,宗主不斬斷它的頭,它始終都會重生。”蘇秋炎直視魏枯雪的眼睛,紋絲不動。

魏枯雪不看他,凝視地圖良久,微微點頭:“好,掌教的意思我都明白,魏某願為先驅。下次相會又在何時?”

蘇秋炎沉吟了一刻:“我有俗務未了,宗主給我半個月,下一次是我去找宗主,那時候,便是圖窮匕現的時候。”

“掌教修道人,行事卻有將軍氣。雲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壯哉!”魏枯雪大笑。

“宗主見笑,'不過是螻蟻',這是當年空幻子祖師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過是螻蟻。”蘇秋炎嘆息,“終南山不敢妄自尊大,這些年間卻真是弟子眾多,魏先生所到之處,我會命各方弟子略盡所能的。”

“確實令人欣喜,我們這一輩惟一強過當初的,便是終南山有了上萬傳人。”

“也無甚可喜,一千個庸才未必勝過一個俊傑。貴派小輩弟子方才一劍迫退我師弟所用的雪煞天劍氣,隱約也有當年常祖師幾分風采了。”蘇秋炎稱讚。

“多謝掌教誇獎。”

“那麼事不宜遲,請魏宗主從速出發罷,不是本派沒有待客之心,只是客星已正中天,天下蒼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貧道有所失禮,還請魏先生見諒。” 蘇秋炎遞過一個玉佩,又道,“此物是重陽宮信物,貧道已令各處弟子恭候魏先生,或許能幫得上忙。宗主前往開封,可以找一個叫做謝童的人。 ”

魏枯雪把玉佩收進懷里道:“魏某二十七歲修得風雪枯劍,本以為今生沒有用武之地,想不到明尊教再起,這點武功非但不夠,而且簡直遭人恥笑了。”

“魏先生過謙了。還請魏先生聽貧道一言。”蘇秋炎說到這裡,忽然止住。

“掌教請直言。”

蘇秋炎神色鄭重,整衣而起,繞行到魏枯雪身側,半跪下。 他年紀長魏枯雪甚多,忽然有此大禮,魏枯雪一驚,卻並不起立。

“請大開殺戒。”蘇秋炎低聲道。

魏枯雪沉默良久:“魏某領會得。”

隨即他伸手握住純鈞古劍,卻不起身。

蘇秋炎回歸本座,道:“魏先生不肯離去,想必是還有話問貧道了。不妨直言。”

魏枯雪凝視手中劍,沉吟良久,這才低聲問道:“魏某隻是想知道貴派收藏的那件東西最近可有什麼動向麼?”

蘇秋炎搖頭:“那件東西貧道只隨師尊看過一次,此後二十年間一直鎮在紫薇天心陣裡,配合終南山純陽之氣和北斗星相,應該鎮壓得下。貧道的天心之術略可窺其動靜,魏先生不必過於擔心。”

“那麼……那件東西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蘇秋炎面色肅然,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平時看來,不過是一件鐵,可是我隨師尊去看的時候,一旦走近,便有光明迸濺,奪人眼目,亂人心智。遠遠看起來,似乎有光無質。”

魏枯雪微微點頭:“應當是如此了,崑崙山那件東西魏某倒是去看過幾次,冰雪寒氣之下尤然光明如海,確實沒有辜負它的名字。”

“相比之下,崑崙山收藏的物事更讓人心驚膽戰,還請魏先生小心。一旦那物為其人所得,只怕你我都出不了那片'光明海'。”

魏枯雪只是點頭,而後提劍而起,轉身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魏枯雪忽然回身:“不諱直言,我這次來,本以為掌教老邁,所以要試掌教的修為和決心,不過看起來,掌教心中並無恐懼。”

“恐懼何物?我若要恐懼,從知道這件往事的那一天開始,已經恐懼了一生。”蘇秋炎低聲道。

“人真的可以殺神麼?”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準備了二十七年。”蘇秋炎聲如磨鐵。

魏枯雪轉身出門。

身後的蘇秋炎輕輕捻滅了燈火。

周圍數百道目光齊射在葉羽身上,他卻絲毫不為所動,袖手立在自己的龍淵古劍背後,低著頭一言不發。 有性子急躁的小道士想仗劍殺過去,可是每當這個時候,葉羽一身白衣就會微微飄動,似乎衣衫下有一道微風流轉。 李秋真連著幾次製住眾弟子。 在對方氣由心生的絕世劍法下,再多的庸手只怕也是自尋死路。 葉羽把​​真氣蘊藏不露,已經是給重陽宮面子了。

足足三個時辰過去了,葉羽的心裡越來越亂,周身的劍氣不安地吞吐變化。 他隱隱覺得這一次將有什麼絕大的危險降臨,而且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陌生起來,包括自己跟隨了二十年的師父魏枯雪。

當李秋真也暗自緊張的時候,忽然聽見遠遠傳來一聲大笑,笑聲由遠及近,笑者緩步而來,一派悠閒的神態。

“重陽宮果然不同凡響,不同凡響。”魏枯雪大笑著說道,隨手拔起地下的龍淵劍送回葉羽腰間的劍鞘,又回頭四顧,“我們出門來借錢糧,萬萬不可仗著武功,和終南山的道長們壞了交情。否則藉得這一次,就怕沒有下一次了。”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只有葉羽還是面無表情,默默地跟在師父背後。

“得罪得罪,劣徒無知。”魏枯雪滿臉笑容地對李秋真連連作揖,“都是在下管教得少,又連續幾天沒有好好吃飯,這才把他的性子給惹了起來。想必道長世外高人,不會介意吧?”

葉羽在他身後聽著他笑得開心,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秋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魏枯雪鄭重地說道:“貴派掌教蘇先生果真是慷慨俠義之輩,魏某與之素不相識,千里借錢,他居然一口應允。這五千兩銀子還請李道長代為籌措了。”

“五千兩銀子!”李秋真微微吃驚,終南山雖然富有,可是五千兩白銀也絕不是小數目了。

話音剛落,忘真樓的方向一個黑衣小道士手持一張字條疾步而來,遞給李秋真之後回頭就走。 李秋真看完了字條,揉作一個紙團握在掌心裡,這才向魏枯雪揖手:“貧道曉得了。”

“是啊是啊,是筆小數目,本不勞道長費心,可是在下和小徒有事要往開封去,所以銀子現在就要,所以只好麻煩道長親自提取。”魏枯雪說得坦然。

隨後他轉身對著葉羽:“葉羽,準備一下,將就著在重陽宮吃些東西,我們這就上路了。如何?”

葉羽平靜地點頭:“師父你是不是忘記問道長們再備兩匹好馬了?”

“有理有理,”魏枯雪拍手笑道,立刻轉身對李秋真道,“那麼李道長,再加兩匹好馬罷。在下和劣徒身量頗高,份量也不輕,馬是一定要高大強健的!”

周圍的道士們怒火上竄,急得紅了眼,只有李秋真一一點頭,態度恭謹。

“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他微微欠身。

魏枯雪想了一會兒:“餓了,聽說重陽道菜也是天下一絕,以後未必還有機會來你們這裡,便做一桌子道菜來吃吧。”

山下“好說。”李秋真再次揖手。

吃飽了飯的師徒二人被數十個道士送下山去,早有馬匹伺候。 兩人躍上駿馬,魏枯雪從李秋真手中抓過一把銀票,數也不數地揣進懷裡,拱一拱手說聲多謝,兩騎駿馬就沿大路往祖庵鎮去了。 李秋真馬不停蹄地回到山上,安排了一眾弟子回去晚修,獨自來到忘真樓前。

“掌教師兄.”李秋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師弟,大家可都還好?”蘇秋炎平靜的聲音從門里傳來。

“沒什麼大事,也算是萬幸了。”

“好。”

“師兄……”沉吟良久,李秋真終於問道,“不知道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樓內傳來一聲嘆息,然後是蘇秋炎的聲音:“師弟,不是師兄刻意隱瞞。只是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其實你也明白,你我之中,師尊當年更寵愛你一些。最後之所以我繼承了掌教的位置,其中確實有師尊的不得已的地方,也就是擔心有這一天!此事上關天機,牽扯萬千的生靈,道術上你資質有限,不知道也罷了。”

“師兄道術修為深湛,我從未有過放肆之心。”李秋真惶恐地回道。

“不相關,不相關,這個位置也非我所眷戀。也許經過此事,這個位置終究還是只能你來坐……”聲音斷了一下,又接道,“從今日起我還要閉關半個月,這半個月內,即使重陽宮前血流滿地,也絕不允許一個人進這忘真樓來!”

“是!”李秋真汗流浹背。

“去吧。”

李秋真剛剛離去,一個黑衣的影子從房樑上降下,輕飄飄地落在樓前。

“你來了?”蘇秋炎在門裡小聲問道。

“是,掌教!”黑衣人聲音相當嘶啞。

“飛鴿放出去了麼?”

“弟子已經通知開封的同門注意崑崙門下的動向。以謝童的機敏,魏枯雪師徒的一舉一動都不會錯過他的眼睛。”

“好,那麼我們派往崑崙山的人到了麼?”

“可能還在路上,但以薛師弟的小心謹慎,應該不會出什麼漏洞。”

“朝廷那邊,打通了欽天監的路子麼?”

“祭酒大人已經應允,但遲遲不見引薦。不過如今宮裡的消息都說,皇帝沉迷於密教天魔舞,不分晝夜和幾個喇嘛、上百的宮女在內廷狎戲,全然不理政務,只怕祭酒大人也沒有什麼機會面聖。而且道門不見恩寵,已經有數十年了,只怕即便祭酒大人想要引薦,也未必立即有機會。”

“面聖?”蘇秋炎冷冷一哂,“一個注定早夭的廢物,不過要藉他俗世一皇帝手中的人力物力。”

“今天早晨,火漆封緘的飭令共四百六十五份,已經發往各地,一個月之內,六千弟子整裝待發,皆聽掌教的調遣!”

“好,傾我重陽道宗之全力,即便死到最後一人,也要贏得這一戰!”蘇秋炎的聲音忽然變得金石交鳴般震耳。

“是!”黑衣人猛地半跪行禮,“不過掌教,明尊教真的能夠如我們所料的行事麼?”

“這就是要藉助魏枯雪的地方。他這一路南行,以他的性情,既然決定要動手,一路上必然血光累累,明尊教不可能不知情。明尊教眾不是傻子,他們知道我們的目標,要保草庵,勢必要聚集教中精銳,準備決戰。那時候,也就是我們的機會。”

“掌教算無遺策!”

蘇秋炎低低嘆了一口氣:“不是我算無遺策,是我不敢有遺策。我畢生所算的就是這一戰,我活到今天才明白,其實師尊早就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喜歡我的心機,卻授我以掌教之位,就是要以我為出戰的先鋒。他自己活不到這一日,便要我為他出陣。要是這樣我還輸了,九泉之下都無顏見他了。”

黑衣人如同雕像般跪著,沒有絲毫聲息。

蘇秋炎低低笑了幾聲,像是自嘲:“你去洛陽吧。忘禪死得早,不過我聽說他四大弟子,都是非比尋常的人物,看看忘禪給我們留下了什麼。白馬寺佛門正宗,不能輕易得罪,不過若是釋門怯懦,即便用強也要逼他們出手!”

“弟子明白!”黑衣人單膝跪地,沉聲應道。

“委屈了你,委屈你們這些師兄弟。”蘇秋炎低聲道。

“弟子知道師尊的苦心。”

“去吧。”隨著一聲令下,黑衣人風一樣消失在庭院裡,重陽宮還是​​寂靜如斯。

祖庵鎮的夜靜悄悄的,鎮上的人們都已經睡下。 深秋的夜晚冰涼如水。

忽然間,一陣疾烈的狂雷直逼鎮上而來,嚇得滿鎮的嬰兒大哭起來,鎮上頓時為一片慌張所籠罩。 人們驚恐地縮在門背後看去,只看見早上路過的兩個客人又一次勒馬在客棧前。

這一次老闆學乖了,急忙打開大門,招呼伙計和老闆娘一起迎在門前。 魏枯雪看見一排人挑著燈籠點頭哈腰地候在客棧門口,也不吃驚,叫伙計牽馬去餵, 呵呵笑著直入大門。 他要了二十斤鹵黃牛肉、五十張餅五十個饅頭,都讓伙計捆在馬背上,然後叫齊了客棧裡所有的菜,十斤花雕,一碗一碗地和徒弟對飲。

葉羽不像魏枯雪那樣貪杯,不過魏枯雪每次遞酒過來,他總是不動聲色地一干而盡,隨手把碗摞在一邊。 他每次換一個碗,到了十斤花雕將盡,葉羽身邊的碗堆得比魏枯雪還高。 葉羽一雙晶亮的眼睛靜靜看著魏枯雪,而魏枯雪早已經醉得東倒西歪。

“喝啊,徒弟。”魏枯雪又把酒盞推到葉羽面前。

葉羽一手按下道:“師父,酒喝完了,若是想喝還得​​再要。”

“好,”魏枯雪笑道,“反正不缺銀子,不要辜負了終南道長們的好意,再來五斤!”

“五斤都我喝我也醉不了。”葉羽平靜地說道。

“那十斤?”魏枯雪苦笑,“只怕再來十斤師父倒要趴下了。喝酒這個東西,教會徒弟醉死師父。”

“既然不喝了,那我有話要問。”

魏枯雪只好點頭:“好罷好罷,灌不醉你,你要問什麼就問吧,不過師父現在醉得厲害,可不一定能答對。”

“那好,”葉羽點頭,“師父今日入重陽宮卻沒有和蘇真人對敵,是吧?”

“算是沒有動手吧。蘇秋炎那個老道渾身冒火,若是真和他力拼,師父現在恐怕沒有力氣喝酒了。”

“那麼是商量了?有什麼事情值得師父一路奔馳半個月趕到終南山來,非要親口和終南掌教說呢?”葉羽發問的脾氣倒是和魏枯雪一樣,不緊不慢的。

“唉,”魏枯雪嘆息一聲,“我本來想說我就是來管蘇秋炎借銀子,可是想來想去,我崑崙山也不缺銀子,終究還是騙不過你。你這個孩子,便是性子太擰了,想要知道的非要問個究竟,打小就纏著我問東問西,不告訴你呢,你就陰著一張臉,比死了全家都難看。也是我慣你慣得你太厲害了,一點也不照顧及我的師道尊嚴。罷了,說實話吧,你可要有心情聽才行。”

葉羽微微點頭,端正身形,不再說話。

“好吧,你若有一天死,也是強死的!”魏枯雪搖頭笑道,沉思片刻才慢慢說道,“大約是唐朝初年,長安繁華,西域商人絡繹不絕,其中便也有了僧人。”

“僧人?”葉羽有些不解。

“不是尋常所說的僧人,那些西域胡僧並非都像少林和尚那樣拜的是釋迦牟尼祖師。其中有稱祆教,又有稱景教,拜的神佛各不相同。還有一支喚作明尊教,大約是貞觀年間傳入中土的,那時長安有所謂大雲光明寺,就是明尊教的僧人所建。”

“那距今可也有七百多年了。”葉羽道。

“不錯,可是明尊教的弟子卻與和尚不同,他們吃齋拜佛之餘,還出了個殺人的魔頭。那人喚作白鐵餘。”

“白鐵餘?”葉羽忽然問道,“可是高宗永淳二年在綏州叛亂的白鐵餘?”

“好,不枉師父教你讀書,還是方懺軒積了功德。”魏枯雪大笑,“按照史書,後來朝廷派遣右武衛將軍程務挺與夏州都督王方翼討伐,奪其城池,生擒了白鐵餘。可是史官們不上戰場,是根據戰報寫的史書。被擒的那個白鐵餘是個假的。”

“假的?師父你怎麼知道?”

魏枯雪笑容斂去,緩緩點頭:“先聽我說。那時白鐵餘手下並無精兵強將,可是數年之間雄據一方,聲勢驚動朝廷。他所倚仗的,正是一身的武功!”

“武功之道即使再強勁,怎能和朝廷軍馬相抗?即使以師父你的劍氣恐怕也無法獨自抵擋三千鐵騎吧?”葉羽搖頭。

“這且再說,可是你不相信別人,你卻要相信我們崑崙派常先師常笑風。”

“常先師與此有關麼?”

魏枯雪沉沉點頭:“常先師武功通神,幾近劍仙的境界,確實是一人足以抵擋三千鐵騎的絕代高手,可是他最終就是因為白鐵餘而死的。”

“難道那白鐵餘的武功尤在常先師之上?”葉羽悚然動容。

“不錯,只是我不知道白鐵餘那算不算​​是武功。”魏枯雪苦笑,“事實上以當時朝廷的軍馬根本無法剿滅白鐵餘本人,綏州之所以被攻下,是因為白鐵餘本人當時正在西域。而最後格殺白鐵餘的,是朝廷三千精騎和武林各派七百餘名高手。那一戰最後生還的只有本派先師常笑風和終南祖師空幻子,而所謂生還,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看著葉羽瞪大的眼睛,魏枯雪冷笑道:“不敢相信是不是?這可都是真的。明尊教的武功不是塵世武功,而是天仙神道一類的東西。白鐵餘號稱'光明聖皇帝',武功更是教中第一,僅次於他的是明尊教的五明子。那一戰的細節我們已經無從知曉,只知道最後常先師以雪煞天劍氣配合空幻子大師的南天離火真融將白鐵餘斬殺。那一戰後,武林百年凋零。”

“世間果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武功?”冷汗從葉羽的鬢邊滑落,魏枯雪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卻叫他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時間客棧裡沉寂下去。

“天地間你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還多著呢,”魏枯雪終於打破了沉默,“後來武宗滅佛的時候明尊教死傷過半,從此沒落。大宋末年,方臘軍中又出現明尊教妖人。然後……就到了今日!”

魏枯雪長吸一口氣:“明尊教的勢力又起於野間,只怕五明子和那光明皇帝都還會出現!”

“難道會死而復生?”

“會不會死而復生為師也不知道,可是為師知道明尊教有所謂明尊永在,光明不滅之說。只要還有明尊教,光明皇帝就一定會再回來!”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兩人,魏枯雪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撲朔迷離的光芒,而後緩緩退去後,又是一片朦朧。

“那麼師父是要和蘇真人一起對付明尊教的人?”

“是啊,是啊!不過今夜就到此為止,為師困了。”魏枯雪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往桌子上倒頭就睡,片刻後鼾聲已經響起。

葉羽無奈地搖頭,他原本還有很多不解的事情,可他知道魏枯雪不想說的時候,誰也勸不動他。 葉羽從小就在崑崙山月照山莊長大,開始跟隨崑崙上一代掌門方懺軒。 五歲那年,方懺軒從外面帶回了一個少年,這就是十七歲的魏枯雪。 魏枯雪後到,卻先他而成為了崑崙山的弟子。 而葉羽成為崑崙弟子則是方懺軒醉死之後的事情,魏枯雪那時候不過二十二歲,收下了他惟一的弟子葉羽,悉心教導劍術文章,一晃至今又是十年過去了。 比起前代掌門蘇懺軒,魏枯雪要和藹寬仁得多, 尤其和葉羽之間,絲毫不講究長幼尊卑。 可是同時,魏枯雪也比蘇懺軒難懂得多。 葉羽跟隨了他十年,可是讓他說魏枯雪是個怎樣的人,葉羽還是一頭霧水。 魏枯雪的一舉一動中,有些東西,葉羽看得到,卻永遠都看不懂。

他起身把披風搭在師父的肩膀上,提起龍淵劍就要往客棧二樓去。

“普啟一切諸明使,及以神通清淨眾,

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諸愆咎。

上啟明界常明主,並及寬弘五種大,

十二常住寶光王,無數世界諸國土。

又啟奇特妙香空,光明暉輝清淨相,

金剛寶地元堪譽,五種覺意莊嚴者。

復啟初化顯現尊,具相法身諸佛母,

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 ”

客棧外蕭疏的秋風裡,忽然飄起了漫漫的歌聲,好像客棧的四面八方有無數人在低唱一段古老的經文。 隱隱約約地在耳邊縈繞不散。 葉羽提劍的手猛地緊了一下。

“徒弟,好像有歌聲啊。”本來睡在桌子上的魏枯雪忽然提起頭來,朦朧的睡眼裡有一縷淡淡的銳氣。

“我去看看,”葉羽點頭。

“不必,是明尊教!說妖人,妖人到。明尊教的妖人師父也沒見過,這個新鮮熱鬧還是我自己去看看的好。”魏枯雪從葉羽手裡取過了龍淵劍,長長地打個哈欠。

正要往外面去,那客棧的老闆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緊張地扯住魏枯雪的袍子道:“客人,客人,千萬不能去啊。明尊教的人都有一種妖術,好生可怕。如果不是他教中之人去看他們教內的法會,只怕死無葬身之地啊!”

魏枯雪抬起看著屋頂,一本正經地摸摸自己下巴,而後拱手說:“原來如此,多謝老闆提醒,不過……”魏枯雪笑了起來,笑聲清越,一邊笑一邊湊在老闆的耳朵邊道:“在下的妖術也不差吧?”

只見龍淵古劍一閃回鞘,四周的燈火全部被冰寒劍氣殺滅,一片漆黑裡,魏枯雪大笑著穿窗而去,葉羽拍了拍老闆的肩膀:“若是害怕,你先回房去吧。”

老闆原本木然當場,給葉羽拍醒過來,戰戰兢兢,連滾帶爬地往樓上跑去。 葉羽無奈地搖搖頭。 燈火已滅,樓下的黑暗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端坐在椅子上絲毫也不擔心,以魏枯雪的劍氣他確實也沒必要擔心,可是他心裡卻有些亂,不僅因為魏枯雪的話,還有屋外幽幽的頌經歌聲。

誦經聲慢慢遠去,透過窗格,天地晦暗。

葉羽緩緩地給自己斟上一盞酒,回味著師父所說的故事。

門外的風聲漸漸重了,彷彿鬼神的唏噓。 葉羽眉峰一振,冰冷的狂風忽地吹開了周圍所有的窗戶,寒氣在一瞬間衝進,灌滿客棧的每個角落,所有的窗戶都在風中劇烈搖晃,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直刺到人的耳朵裡。

葉羽心念變化,猛地起身,右手按住了桌上的紫色包裹,那裡面是古劍純鈞,他不能用的劍,可他幾乎要忍不住拔劍。 面向狂風他瞪大眼睛,直看向客棧的大門。 他能感覺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客棧周圍遊走。

出乎他的意料,風卻漸漸停了下去,門那邊也靜悄悄的,除了被吹開的窗戶,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葉羽凝然不動,開始懷疑是自己太過緊張了。

清亮的小竹笛聲卻輕輕響起在葉羽背後,婉轉悠揚,直上九霄。 葉羽面無表情,沒有回頭,靜靜地聽。 劍氣卻緩緩落到了他的指間。 笛聲起落,不過是短短兩個轉折就止息了。 然後一個柔和的聲音取代了笛聲:“今夜卻有好月光。”

葉羽回頭,黑衣俊俏的少年公子剛剛推開窗子,正輕輕扣著窗櫺微笑。 他也不管葉羽的驚詫,從外面一躍登上窗台,回首凝望天空。 而原本​​陰霾的天空裡已經浮雲散盡,掛起了一隻冰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6 PM

第三章月夜


清輝遍地,黑衣少年仰頭看著窗外的明月,靜到了極點。 可那一身黑色絲綢的長袍隨著微風揚起,卻又動到了極處,像是他披在肩上的一幅流水。 葉羽輕輕地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間的劍氣更加冷冽。

葉羽看自己的手,少年看明月,就這麼,兩人一言不發,似乎各懷心事,彼此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 很久,少年忽然低聲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聲音清寂悠遠,彷彿嘆息。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葉羽低聲重複,指間劍氣尤盛。

“這位兄台好強盛的劍氣,莫不是終南山的高足?”

“崑崙門下,葉羽。”葉羽平靜地回答,他在少年的身上覺不出殺氣。

“劍道之宗?”少年似乎有些詫異,隨即跳下窗台袖手作揖道,“想不到在此地見到崑崙高手,也是一場機緣。”

隨即少年緩步向葉羽走去,竟一直走到葉羽面前一丈左右仍不停步,葉羽眉頭一挑,隨著少年的步伐連退了七步,兩人中間仍然是一丈的距離,隔著一張大桌子站在兩側。 一個火苗亮起來,居然是少年拿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燈光溫暖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少年的臉,葉羽這才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竟然是個清秀不可方物的男子,而且年紀很小,不過十六七歲大小。 葉羽自己算得上俊朗,可是和這個少年比起來就少了那股不染塵埃的清氣。 而就是那股清氣,讓少年看起來份外柔弱,也讓他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出門在外,乍遇生人,兄台恐怕是有些拘束了,”少年攬衣坐下道,“不過在下此來絕沒有惡意,只是夜裡月光大好,出來走動走動,偏偏這裡家家閉戶,又有人朗誦經文,似乎是結社,令人不安,所以進來避避,還請兄台不要見疑。”

葉羽輕輕把古劍純鈞橫在桌上,也坐下和少年相對。 少年雖然不露殺氣,可他心裡仍舊戒備。 這樣的深夜,這樣的現身,行跡透著種種可疑,少年的微笑卻粲然動人,言語溫軟,帶著親近之意。 可是以葉羽的身手卻不知道少年從何而來,少年的一身修為也非凡品。 而他的年紀尚小,不過只能算是個大孩子,更讓葉羽吃驚。

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給他平添了幾分天真,卻並不說話。

“不知公子從何而來?”葉羽首先打破了沉默。

“揚州。”

“揚州離此地千里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葉羽語氣平和,卻是步步進逼。

“兄台從哪裡來?”這次少年笑起來有一絲狡黠。

“崑崙。”

“崑崙離此地千里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

葉羽忽然語塞,竟愣住了。 只聽見一聲淺笑,抬頭看時,少年臉上滿是孩子捉弄了大人的神氣。

“兄台剛才曾說名叫葉羽?”最終還是少年岔開了話題。

“正是在下的名字。”

“我也姓葉,那我稱兄台為大哥可好?”少年輕聲道。

葉羽微微躊躇,少年一舉一動都有親近之意,對於初次相見的人顯得太過親暱。 可是他話裡卻沒有造作的感覺,彷彿依傍父兄似的。 葉羽終於還是點頭道:“隨公子的便吧。”

“那見過大哥。”少年輕輕叫了一聲,悠悠而來,幾不可聞。

葉羽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這聲大哥叫出之前,他便和這個少年相識。

“我名叫長容,如果大哥不嫌棄,就叫我小名阿容好了。”

葉羽愣了一下,看著那個少年一雙晶亮透徹的眼睛投在自己臉上。 終於還是勉強地叫了一聲:“阿容。”

少年又是微微地笑,收回了目光。 偏巧這時候一陣風來,油燈的火焰熄滅了,少年和葉羽對坐在黑暗裡,各自無語。

過了很久,少年才說道:“難得今夜月色,又見到大哥這樣的武林高手,真是小弟的福氣。我剛才那首曲子還沒有吹完,大哥是不是願意聽小弟吹完它?”

“請。”葉羽已經是無可奈何了。

黑暗裡,少年似乎拿袖子擦了擦笛子口,隨即柔若絲縷的笛聲迴響在葉羽身邊。 少年的笛聲只是在一個調子上低迴,婉轉反復,彷彿沒有盡頭似的。 葉羽聽來,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是一個人把一片白色的羽毛慢慢撕成縷,又吹在四周的空氣裡。 於是周圍一片,都是絨絨的白色羽絲。 而每一根羽絲都奏起同一首調子, 千千萬萬的,再匯成一曲。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的笛聲停下。

“大哥認為這首曲子怎麼樣?”

“好一首柔和的曲子。”葉羽點頭,那確實是他所聽過的最柔和的一首曲子。

“大哥見笑了。”說到這裡,少年低低的笑聲倒是傳來了。

笑聲落,兩人還是對坐在黑暗裡。

“外面現在安靜下來了,小弟也不便多打攪,家里人還在客棧裡等我,先告辭了。”少年起身說道。

“不送。”葉羽拱手道。

“不必。”隨著這句話,少年緩步走向窗戶的方向。

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肩背上,落下孤伶伶的背影,隱約有蕭瑟之意。 葉羽站起身來看他,不知不覺間,指間的劍氣已經收回。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忽然回身道:“大哥可還記得我的名字?”

“葉長容。”

“此間一會,你我兄弟相稱,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要忘記叫我阿容吧。”

“阿容。”葉羽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順從少年的心意。

“我們偶然相遇,便不要告訴別人吧。免得我父兄知道,責我深夜出來亂跑。”

輕輕的笑聲裡,少年雙手在嘴邊憑空擺出吹笛的姿勢,看他十指飛動,剛才那首羽絲般的曲子又迴盪在葉羽腦海。 黑袍飄蕩,少年飛身躍出窗外,最後留給葉羽的是一個有些天真的笑容。

還是葉羽獨自站在月光裡。 許久他回首,目光掃過桌上,才發現少年的小竹笛已經留在了那裡,笛上一串鮮紅的流蘇從桌旁垂下。

白衣的隊伍過去了,街頭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魏枯雪這才從旁邊的屋頂上探出頭往下看了看,縱身躍下房頂。 周圍夜風呼嘯,他卻憑著敏銳的聽覺在風聲中分辨歌聲遠去的方向,直射鎮子的西北角而去。

只一刻,魏枯雪已經到了鎮子西北角的小巷裡。 綿綿不斷的頌經歌聲傳自小巷盡頭,遠處有一片朦朧的燈光和隱約的人影。 這時候魏枯雪忽然變得悠閒自若,將龍淵劍倒提在身後,信步走過小巷,直向燈火處去行去。

單調而詭異的頌經聲裡,魏枯雪忽然冷冷地一哼。

哼聲不大,數百人的頌經聲卻驟然停息。 一片死寂,許久,一聲大喝,頗為渾厚的聲音:“何方妖人,膽敢攪亂本教的法會?”

“妖人?”牆角的魏枯雪呵呵冷笑,卻不現身。

“護法,你且退下。”一個柔和綿軟的聲音取而代之響起,“何方高手,好生強勁的劍氣!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青衣提劍的人邁著悠然的步子出現的牆角:“原來明尊教內還有高手,怪不得近來強盛如此呢。”

那是魏枯雪,他聽到後者的聲音,知道對方修為也頗不尋常。

“閣下是剛巧路過呢?還是有備而來?”一頂白色的轎子里傳來聲音,轎子旁邊是一個白衣烏帽的人,身量魁梧,對魏枯雪怒目而視,周圍數百個同樣白衣烏帽的人席地而坐,六堆火焰分一大五小,以一個奇怪的陣形排開,照得巷子里通明一片。

“在下是聽見了眾位頌經的歌聲,所以冒昧前來,沒想到打攪了眾位的雅興?”魏枯雪面帶笑容地說,犀利的目光卻掃過全場,一點一滴都不曾放過。

“我教中法會,與閣下無關,還請閣下迴避為好。否則……”轎子裡的人緩緩說道。

“聽一聽不可以麼?在下還沒有領教過貴教教眾唱頌《下部贊》的盛況,想長一長見識。”魏枯雪不動聲色。

“你好大的膽子!”轎子旁邊的白衣護法大怒,這就要上前來。

“且慢!”轎子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飄渺難測,“閣下知道我教的《下部贊》,看來不是尋常人,莫非是有所圖謀而來?何不直言?”

“哈哈哈哈,”魏枯雪大笑道,“好,爽快!倒顯得魏某人小氣了。我來這裡只為了你們點的這五堆火而已。”

“五堆火?”轎中人沉吟道,“不知道區區五堆火為何讓閣下如此關心呢?”

“妙風、明力、妙水、妙火、清淨氣,”魏枯雪面帶笑容緩緩說來,“這是業火,三界不安,有如火宅。魏某怕這五堆火燒盡了天下的蒼生,不得已,只好來出這個頭。”

“我倒以為閣下真正關心的是中央的那一堆火焰吧?”

“不錯,”魏枯雪大笑,“真正能令天地俱焚的還不是五明子,而是貴教的光明皇帝。只可惜你小小一個明尊教的巡使,想來也不會知道。只要能得到一點五明子的消息,這一趟也就沒有白跑了。”

“閣下又為何要尋找我教光明聖主呢?”

“為天下百姓除之!”

話音未落,滿場皆驚。

“外道邪魔,尋死麼?”一旁的白衣護法再也按捺不住,雙手齊揮,兩團銀光耀人眼目,翻滾著直取魏枯雪的咽喉和小腹。

“明尊教的回風刀輪?打的不是地方。”魏枯雪笑容不減,話尚未說到一半,他面前暴出兩聲清脆的振鳴。

白衣護法的刀輪為一股大力激盪,逆射回去,回去的速度竟然比來時更快,絞起的寒風令兩側的人遍體生寒,眼看就要把白衣護法絞成碎片。 此時轎簾急振,一股力道從轎子裡湧出,憑空托住了刀輪。 那兩團銀色的刀光尤然凌空旋轉不止,發出淒厲的嘯聲。 與此相應的是魏枯雪劍鞘裡的一聲龍吟——魏枯雪出劍收劍,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清。

“閣下劍氣枯瑟冰寒,莫非來自崑崙山?”轎子裡的人語氣驟然變得陰森。

“崑崙魏枯雪。”魏枯雪手撫劍柄,含笑為禮。

“本座明白了!”轎子中的人發出一聲冷笑,“不是冤家不聚頭,閣下今天來,不是殺人就是送死嘍?”

“尊使這麼說可就缺了風度,魏某人並沒有殺人的興趣。何況魏某人在江湖上頗有薄名,隨意動劍只怕惹天下英雄恥笑。”魏枯雪搖手。

“那閣下留下性命來罷!”

魏枯雪嘿嘿笑了:“尊駕能接下魏某回射的刀輪,武功在明尊教的巡使中也算是上上之選,可惜​​以那區區的'催光明使神力'就想要在下留下小命,恐怕也困難了些。”

“狂妄!你膽敢小看我聖教十萬光明眾,今日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十二寶光,輝耀天地!眾弟子,取那邪道妖人的命來,以獻光明聖皇帝!”轎中人大喝,他原本聲音柔和悠遠,此時聽來卻是震耳欲聾。 幾乎就在同時,在場的明尊教弟子一躍而起,數百人均是交掌於胸前,手掌上泛起熒熒的光輝,緩緩向魏枯雪逼近。

魏枯雪面對著數百雙閃亮的眼睛,卻只是微微搖頭,長嘆一聲道:“說得如此威猛好聽,不過是'大家一起上'五個字。好生讓人失望。”

話音落下,魏枯雪已經被包圍在層層人牆之中,四周盡是轎中人顫抖不息的催逼聲:“清淨光明、大力智慧,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四周的明尊教眾猛地發一聲喊,一齊撲向魏枯雪身上,不知有多少熒光閃爍的手掌印向魏枯雪周身上下的要害,喊聲震天。

可是震天的喊殺聲卻沒有壓住魏枯雪的嘆息,隨即層層人牆都停滯在魏枯雪的周圍,而魏枯雪此時居然動都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搖頭。

“雪煞天劍氣!”轎中人的聲音顫抖。 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魏枯雪頭頂三尺高處隱隱升起了一道霜白色的霧氣。 魏枯雪緩步前行,手指輕輕點在自己面前那名明尊教弟子的額頭上。 那名弟子木然不動,仰面向地下倒去,重重地栽倒,嘴裡汩汩地滾出兩口鮮血,魏枯雪那一指竟然刺進了他的眉心裡,如穿朽木。

周圍數百名明尊教的弟子一起仰面載倒,魏枯雪從容不迫地踩在屍體的空隙間走向那頂轎子。

“好個妖人,你還我光明弟子的命來!”轎中人已經暴怒了。

“怪不得魏某下手太狠,這些人大半還沒有死,不過這一生休想再用明尊教的武功。歸根到底是你害了他們,如果不是你把清淨光明力這種邪術傳給他們,他們又怎麼會有這般的下場?如果不是你用法咒逼他們上前,他們也未必就會這樣。如果不是你想取魏某的性命,魏某還真的沒有心情出手傷人。”魏枯雪仰天長笑,笑意生寒,“可惜現在都晚了,你也不必再叫,準備以你催光明使神力接魏某一劍吧!”

周圍一片寂靜,魏枯雪話一出口,那轎中人竟真的沉默下去。 隨著魏枯雪的逼近,轎簾的震顫越來越劇烈,一旁的白衣護法冷汗滾滾而下,雙眼幾乎要瞪裂了眼眶。 魏枯雪的劍還未到,可是他已經感覺到無數的寒芒已經刺在自己的眉心間。

當魏枯雪逼近到三丈開外的時候,那護法再也忍受不住,慘叫一聲,淒厲的叫聲迴盪在夜風裡,幾乎要刺穿人的耳朵。 與此同時,足長三丈的霜色劍痕透過轎子,魏枯雪的青衣也忽然消失在原地。 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已經靜靜地站在轎子背後了,正將長劍緩緩地送回劍鞘裡。

白衣護法的身子沉沉地倒地,轎子的下半截轎簾也同時落下,魏枯雪回頭,冷漠地掃過滿地的人。 他們橫著豎著躺在那裡,都沒有一絲聲響。

霜色的劍痕隨著風扭曲飄散。

魏枯雪抖手讓龍淵落回劍鞘裡。 可是忽然又按住了劍柄,三四寸劍身尚在鞘外,魏枯雪對著牆角邊低聲喝道:“出來!不必讓魏某拔劍了吧?”

靜悄悄的,無人回答,魏枯雪不動聲色,劍上隱約的霜氣越來越濃烈。 就在霜氣暴漲,一觸即發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白衣人影蹣跚著走出了牆角的陰影。 五六歲的小女孩瞪大了木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魏枯雪,踏在滿地或暈或死的人身上向他走去。 她衣服上繪製著一團火焰,頭頂扎著一朵紅絨花,也是紮成火焰的形狀,是一個明尊教的小弟子。

魏枯雪按劍的手微微震了一下。 小女孩走著走著,踩到了一具屍體的胳膊上,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她如在夢魘中,不驚慌,不叫喊,看也不看地下的屍體,只是愣愣地看著魏枯雪,爬起來繼續向他走去。

魏枯雪目光觸到她粉紅的小臉,終於長嘆一聲,讓龍淵滑進了劍鞘。

小女孩走到魏枯雪面前,終於站住。 魏枯雪蹲下身去看她,一件素淡的小白衣服裹著嬌小的女孩兒,頭頂的一朵紅絨花輕輕地顫,恐懼的眼神掩蓋不住她的溫順和可愛,魏枯雪輕輕對她笑了笑,而後張開臂膀將小女孩抱了起來。 他直起身子,指尖輕輕彈在那小女孩的睡穴上,準備帶她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孩忽然變了。

睡穴上隱隱有一道真氣彈開魏枯雪的手指,女孩兒空洞的大眼睛猛得亮了起來,好像是兩團火焰燃燒在幽深的古井中。 小女孩雙手齊舉,化作爪形對著魏枯雪的眼睛狠狠抓下。 對於一個孩子,那速度簡直快得如鬼神一般,或者說這一刻,小女孩身體裡好像忽然有什麼妖魂甦醒了!

魏枯雪手指一彈,順勢劃了出去,指尖有冷冽的劍氣,小女孩的雙手一齊被劍氣斬斷,劍氣劃過她嬌嫩的臉,一道血痕劃過了她的眼睛。 淒厲的血色迷住了魏枯雪的眼睛,他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魏枯雪手指懸空,默然良久。

換作別人,也許已經重傷在小女孩的雙爪下,可是她遇上了'一劍雪枯'的魏枯雪。

稚嫩的喊聲還迴盪在魏枯雪耳旁:“清淨光明,大力智慧!”一切快得像是電光石火,可是小女孩已經死了,屍體就在他懷裡。 她死的時候居然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只是在魏枯雪懷裡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魏枯雪伸手去摸她的頭髮。

她頭頂的紅花似火,在風裡微微地顫抖。

“真要賭上千萬人的命啊。”他低低嘆了口氣,“那大家只好接著這麼玩下去了。”

魏枯雪放下小女孩的屍骨,用自己的外袍遮蓋了,轉身離去。

魏枯雪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小巷另一側的牆角里閃出一個飄忽的黑影,一身漆黑的衣服把那人從頭到腳包裹著,只露出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他先奔向明尊教倒地的教眾,扶起其中的兩個人,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的身上已經滿是霜粉,身體一絲熱氣也不剩下。

“主人,他們是被魏枯雪劍上的寒氣逼殺的,全身都已經凍僵了,好像這些人的骨頭都給凍得脆了些,難怪剛才魏枯雪的手指輕而易舉就刺穿那人的額頭,”黑衣人轉身對著原先的牆角說道。

“雪煞天劍氣,名不虛傳。”牆角的黑影中傳來飄忽難測的聲音。

黑衣人又向白衣護法奔去,身後牆角里的人卻道:“不必看他,他是給嚇死的!”

“嚇死?”黑衣人愣了一會,又小心地掀開轎簾,只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白衣男子端坐在轎子裡,死魚一樣的雙眼瞪得很大,神情極其怪異可怖。

黑衣人仔細了看了幾眼,回頭躬身行禮,小心地說道:“主人,屬下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傷痕。”

“你且推一推他。”

黑衣人如言輕輕地推動那白衣男子的身體,剛剛用上一點力道,那白衣男子的屍身就向後倒去,好像身體裡沒有骨頭,和一般的屍體完全不一樣。 倒下的身軀竟然把轎子也壓成了碎片!

“這!”黑衣人驚道。

“傳說崑崙魏枯雪不喜歡見血,所以剛才他以雪煞天劍氣毀了轎子,同時劍氣透體殺人。雖然身體外面看不出傷口,可以里面的脊骨已經被他劍氣斬為碎片。數百年來崑崙無上劍氣不曾真正出世,如今一看依然是劍仙一流的手段!”黑影裡的人幽幽說道。

“原來……”黑衣人駭然道。

“你現在知道我方才為什麼沒有出手了吧?以我現在的樣子和魏枯雪一拼未必勝券在握,要殺他,以後還有機會。”

“屬下明白,主人英明。多虧主人以神術制住了明尊教那小丫頭的心神讓她去送死,否則魏枯雪一定會找到我們,那時候一場惡戰事小,保不住主人的安全屬下就百死莫贖了!”

一個人緩步走出了牆角的黑暗。 他渾身從頭到腳被一襲巨大的黑袍所遮蔽,看不見半分肌膚,他身材不高,身子也不臃腫,走路的聲音卻顯得異常的沉重。 那人走到小女孩的屍身旁邊,蹲下身去,猶豫了很久,終於掀開魏枯雪的袍子。 小女孩雙眼被劍氣劃過,幾乎透腦而過,臉上濺滿她自己的鮮血,可奇怪的是,此時她圓潤嫣紅的臉蛋上卻顯出了幾分天真,幾乎就像睡著了似的。

“主人,為防不測,屬下以為我們應當速速離開此地。”旁邊的黑衣人此時恭敬地半跪在地下。

那主人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道:“你聽沒聽見魏枯雪剛才說的話”

黑衣人不知道主人的心意,只好跪在那裡一言不發。

“真要賭上千萬人的命啊!”主人背著手長嘆。

主人從黑袍裡伸出一隻手,那手上竟然裹著玄色鐵甲,一隻不知名的怪獸貼在他手背上,雕刻得精緻華麗,卻又極為猙獰,一團妖異的光華籠罩著那隻鐵手。 他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摘下了她頭頂的紅絨花:“為了投生光明天宇,就連死也不怕了?光明天宇這般好麼?為它死也值得麼?”

“屬……屬下不知道!”黑衣人見主人問得古怪,慌張得無所適從。

“這個不是問你,乃是問我自己。”那主人低聲道,隨後他的聲音驟然變得嚴厲,“我要問你的是,這次我出來原本無人知道,你又跟來做什麼?”

“主人饒命,主人饒命!”黑衣人雙膝一軟跪在地下,“不是屬下擅自作主,而是幾位長老的意思。”

“你不說我也明白,只是讓你知道小心,對你而言,最可怕的人不是長老,而是我!要殺你,也輪不到他們!“

他的語意轉柔:“好了,跟我走吧,在我身邊聽令,不必再理會那些長老了。”說到這裡,主人已經重新遮蔽了小女孩的屍首,漫步著遠去了,隨手把那朵紅色的絨花拋在風裡。

“是!”黑衣人一個字也不敢多說,急忙去追趕那主人的步伐。

六堆火焰依然飄忽不定。 這樣的夜,靜得嚇人。

“徒弟!開門了!”魏枯雪長喝一聲,卻沒有等葉羽開門的意思,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大步直入屋裡來。 屋裡的葉羽卻也沒有去開門的意思,只是站在漆黑的房間裡摸索著一隻小竹笛,看也不看魏枯雪一眼。 魏枯雪一愣,兜轉步子繞葉羽轉了幾圈,最後湊上去不聲不響地盯著葉羽的臉。

“師父如果以這個樣子看人,世上能經得起師父看的人只怕不多。”葉羽挑起眉毛說道。

“恐怕夜深人靜不去睡覺,在漆黑的屋子裡摸竹笛的徒弟世上也有限得很。”魏枯雪也是一本正經。

葉羽想了想,把竹笛收進懷裡​​,坐下來問道:“師父此去,不知道見到了多少明尊教妖人。”

“妖人?很多。”魏枯雪唇邊掛起一絲笑容,笑裡可見隱隱的寒意。

“還有呢?”

“沒什麼好說的,無聊得很。”魏枯雪眉鋒微挑,懶洋洋的。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片刻。

“師父你莫非殺了人?”葉羽忽然問道。

“不是準備殺人,我便也不會帶劍。”魏枯雪說得坦然,聲音卻低了下去。

葉羽愣了一下,微微點頭:“我倒是見到了一個人。”

“趕去看熱鬧的無聊而返,留下不動的卻見了有趣的人物,這就是所謂守株待兔罷?說來聽聽。”魏枯雪興致索然的樣子。

葉羽也不思索,當下把遇見黑衣少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魏枯雪。 魏枯雪昏昏欲睡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最後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盯著葉羽。 葉羽說完了,直看著魏枯雪的眼睛問道:“依師父看,葉長容可能是江湖上的什麼門派呢?或者……是明尊教弟子?”

魏枯雪看了葉羽許久,目光卻黯淡下去,最後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打了個哈欠道:“你看見了都猜不出他的來歷,師父沒看見又怎麼知道?”

葉羽沒想到等了半天等來這麼一個結論,也只得搖頭道:“葉姓的高手在江湖上不算很少,不過大部分還是出自洛水的葉家。可是阿容卻說他來自揚州,就越發猜不出來了。”

“阿容?”魏枯雪撇撇嘴,頗有滑稽的神色。

“這次天相巨變,聞風行動的門派不只我們崑崙吧?我們在其中的角色到底是什麼呢?”

“大戲才剛剛開始,演下去才知道。”

葉羽看見師父的一副模樣,知道問不出什麼了,只好起身道:“師父就先睡吧,明日早晨我來叫你上路。”

可是趴在自己胳膊上昏昏欲睡的魏枯雪這個時候卻搖頭了:“師父不睡。”

“不睡?”

“出門依師父號令行事,我可曾說過我們要在這家客棧過夜?”

“沒有。”

“答得不錯。”魏枯雪點頭,頗為滿意的樣子,“酒足飯飽,月黑風高,正是上路的好時候!”

“現在上路?”葉羽吃了一驚。

“不錯,對我們武林中人來說,夜間走路再好也不過。路上不必頂著驕陽烈火。官道寬敞無人正好縱馬奔馳,而且不容易被仇家盯梢,往往在路上還能遇見三五個小賊,正是鍛煉武功的好機會,更不要說夜間縱馬奔馳的風骨了。”魏枯雪大喝一聲,“牽馬來,隨為師上路!”

葉羽終於沒了話說,自己去後院裡牽了馬來,師徒二人一躍上馬。 又是鐵蹄如雷,兩騎駿馬直奔鎮外而去。 跑得遠了,葉羽回望一眼,古鎮已經模糊在夜色裡,濃雲遮天,四周一片黑暗。 除了鎮上的些許燈光,就是馬上的火把。

魏枯雪在前面騎馬負劍而行,卻忽地拉住了駿馬,回過頭來:“徒弟,'今夜卻有好月光',我怎麼沒有看見?”

葉羽猛地打了個寒噤,莫名的驚慌從心底泛起,臉色竟是蒼白一片。 他清楚地記得那扇窗外的月光澄澈如同十五。 而以現在的天氣,僅僅一個時辰前怎麼可能滿天無雲月照大地呢? 可是葉長容在月光下孤零零的背影又分明閃動在他眼前。

“不必想,也想不得。”魏枯雪面無表情,猛地鞭策坐馬,長嘶而去。

幾天的日夜兼程,又換了十幾匹駿馬,師徒兩人終於一身旅塵地趕到了開封。

魏枯雪遙遙望見開封城高大的城牆,不禁長笑一聲,胯下夾馬的力道又大了些,一驃飛騎衝過守城的官兵,直闖入城裡去,後面的葉羽也只好帶馬緊緊跟上。 鐵蹄到處,一片煙塵,魏枯雪居然是帶馬直接在開封繁華的延慶大道上奔跑,四周行人無數,都是慌忙地躲避著不知來自何處的瘋子。 連後面跟隨的葉羽也是心驚膽戰。

兩人也是直跑到延慶觀的“七曜樓”,兩人才死死地勒住馬匹,周圍一圈圍觀者無數,都不敢靠上前來。 葉羽搖著頭道:“師父,你若總是這麼縱馬狂奔,我們總有一天會惹下麻煩來的。”

“果真?”魏枯雪笑著翻身下馬,摸著駿馬的頭道,“馬兒啊馬兒,跑得好。”

這時候人群里大亂,幾個捕快帶著鐵鍊腰牌擠了進來,一個圈子把魏枯雪師徒圍在中央,為首一人大喝道:“何方亂黨?膽敢在開封城內放肆!且隨我們回衙門去!”

“如何?”葉羽看向魏枯雪。

“入鄉隨俗,來了就要守這裡的規矩,我們還是隨各位官差走一趟的好。”這時候的魏枯雪居然本分起來。

兩人也不反抗,被套上了鐵鍊,一直拉進開封大牢裡。

“師父你可知道這裡囚徒的飯食是什麼?”葉羽坐在開封大牢的稻草上問身邊端坐練氣的魏枯雪。

“不知道。”魏枯雪回答得乾脆。

“據我剛才聽一個老偷兒說,一日兩頓,盡是粗麥麵粥,據說十天半月一次能吃到蘿蔔條。”

“不錯了,去年四月京畿大雷雨,水深丈餘,饑民四十餘萬,朝廷頒下四萬錠鈔,饑民一天還是只能吃一頓。還有涇河淮河兩處水溢,關中河南都是大災,餓死百姓七千多人,兩淮又是大旱,百姓只好以樹皮草根充飢。”

葉羽點頭:“看來師父對這裡的飯食還是頗為滿意了。”

“至少還不至於餓死。”

“明白。”葉羽閉嘴了。

兩人端坐在那裡各自養氣,一派隨遇而安的樣子,牢門“咣鐺”一聲打開了。 來的正是早晨關押魏枯雪師徒的捕快,那捕快居然笑容可掬地問道:“兩位可是魏枯雪魏先生和葉羽葉公子?”

“正是在下,”魏枯雪氣定神閒。

“兩位可以走了,有貴客保兩位出去。”

“那麼多謝捕快大哥,不知道貴客何在呢?”魏枯雪好像沒有起身的意思。

“奴婢瑩兒,不敢稱貴字,是我家謝童謝公子要奴婢來保兩位崑崙派大俠出去的。”一個湖水色綠衣衫,梳雙鬟作漢妝的女子輕笑著從捕快身後走出來,甚為清秀動人。

“可是重陽門下有'天落銀'之稱的謝童謝公子?”魏枯雪問道。

“正是!”瑩兒吃了一驚,“想不到我家公子的名字連崑崙魏先生也曾耳聞。”

“謝公子雖然深居簡出,可是名聲在外,崑崙山雖然荒遠,也不至於一無所知,但不知道貴公子是怎麼知道我們師徒二人的呢?”

瑩兒忽然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掌教早有飛鴿傳書到來,說得兩位的相貌衣著,何況還有那縱馬無忌的風采。兩位就差在身後綁一面大旗,上面書寫崑崙劍俠四個大字了。”

瑩兒笑得雖然可愛,卻分明有嘲笑他們師徒的意思,葉羽暗想這謝童手下一個丫鬟尚且這樣伶牙利齒,那本人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

“是了,”魏枯雪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聽說貴公子很少見外人,常常行蹤不定。”

“正是,公子不太喜歡見外人。”

“那麼我們師徒如果不這樣,又怎麼能驚動貴公子呢?難道真的要敝師徒在身後插一面大旗,上面書寫'崑崙劍俠'四個大字麼?”魏枯雪似乎頗為誠懇,一臉笑意融融。

“在下生來是個懶人,懶得去找人。不過我想重陽掌教安排下來,謝公子應該在開封已經等我們等得很心急了。以謝家在開封的聲勢,區區一個大牢擋不住謝公子的。我們坐等,順便定定心思。”魏枯雪含笑,施施然出了牢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7 PM

第四章 謝童


瑩兒在前面小步急趕,魏枯雪在後面從容地邁著大步,葉羽行雲流水地跟在他身旁。 魏枯雪在大牢裡用言語逗了瑩兒一下,那丫鬟好像是心裡不忿,帶他們去謝府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一溜儿走在前面。 可是架不住魏枯雪步子比她大很多,她再怎麼快,魏枯雪也是一派悠閒的樣子,抽空還和葉羽指點開封的風景人物。 葉羽在一邊微微點頭,並不多說話。

三個人一直穿過延慶大道旁的七曜樓,才轉進了青瓦石牆的謝府。 謝家是開封的世家,從商為生,家大業大,鱗次櫛比的房屋圍起重重深院。 從進了謝家大門,足足走了半盞茶的功夫還沒有看見盡頭,葉羽也不由得嘆道:“好大的一所莊院。”而魏枯雪還是興味盎然地指點葉羽看屋檐柱角的磚雕木刻,絲毫不見他在路上匆忙的樣子。 葉羽一點也不奇怪,他跟隨魏枯雪二十多年,從他記事起魏枯雪就一直是這樣,誰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瑩兒把兩人讓到一間精緻的暖閣裡,也不進去,在門口攬起裙子行禮道:“兩位請少坐片刻,我去請公子來。”看著瑩兒離去前勉強的笑容,魏枯雪側過頭來對葉羽微微地一笑,葉羽卻不回應,目光仔細地掃著暖閣上下。

第一個時辰,魏枯雪聚精會神地看架子上的古玩,葉羽在凝神練氣。 第二個時辰,魏枯雪在挑撥鎦金鐵獸爐裡的檀香灰,葉羽仍然在練氣。 第三個時辰,魏枯雪拿桌上的歙硯宣墨紫金毫練筆,畫了一幅丹鳳朝陽圖,葉羽也還是練氣。 第四個時辰,魏枯雪靠在椅子上打盹,而葉羽的練氣根本就沒有結束的意思。 直到此時,那個謝童謝公子居然都沒有出現過,而丫鬟瑩兒也再也沒回來。

“葉羽,你說這謝公子是不是不在家?”魏枯雪好像睡醒了,微微瞇著眼問道。

“我不是謝公子,恐怕無法回答。”葉羽道。

“那我們找個人問問?”

“好。”

魏枯雪起身走出暖閣,看見周圍一片安靜,只遠處有些丫鬟奴僕偶爾經過。 除此之外,就是屋簷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男僕半跪在地上烹茶。

“水尚未沸茶香就已溢開,好茶,是明前採摘的嫩茶吧?”魏枯雪遙遙問道。

那烹茶的少年似乎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道:“先生好眼力,正是明前採摘的茶葉。”

“不知道小兄弟一個人在此烹茶,是準備送給誰的?”

“是公子的丫鬟瑩兒讓我過來烹茶伺候貴客。”

“好,”魏枯雪滿意地點頭,“我等就是貴客,茶既然已經好了,就端進來吧。”說罷他一放簾子進屋去了,也不再看那個烹茶少年。

過不多久,簾子被掀開了,那少年捧著漆盤恭恭敬敬地給魏枯雪師徒上了茶,轉身就要離開。

“小兄弟且慢,等我們喝完這盞茶你收了茶盞再去吧。”魏枯雪揮袖攔住他。

少年僕人有些困惑的樣子,但還是低眉垂手站在魏枯雪身邊了。 可是魏枯雪卻並沒有一口將茶喝完的意思,他一邊仔細撇去浮起的茶葉,一邊微笑著給葉羽解釋茶味和水土的區別以及烹茶的種種道理,葉羽不動聲色地點頭,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

好不容易魏枯雪終於湊到盞邊要喝茶的樣子,可這時候他忽然停下來,轉頭對那個少年道:“小兄弟年紀輕輕就烹得一手好茶,而且這樣清秀儒雅,想必是謝公子身邊的人了?”他這話倒是不假,那少年不但眉目清秀,而且一張面孔溫潤如​​玉,一舉一動也謙恭有禮。

少年急忙陪笑道:“我只是這裡一個下人,不敢妄稱公子身邊的人。”

“果真如此?”魏枯雪頗為驚訝地說道,“小兄弟精華內斂,不該是屈居人下的。謝公子沒有發現府裡有這樣的人才,是太疏忽了。”

“魏先生過譽了,在下不敢當。”少年慌忙應道。

“魏某一向自負看人的眼光,不會錯的!”魏枯雪呵呵一笑,又說道,“魏某還精通手相面相之術,小兄弟的面相已是頗貴,手相可否讓魏某一觀?”

“先生讓在下惶恐了,微賤之人,不敢稱貴,何況相術一說,本無憑據……”少年猶豫著說道。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魏枯雪大笑起來。

少年躊躇再三,這才勉強把一隻左手伸到魏枯雪面前。 魏枯雪左手持盞,右手持蓋,看著少年的手搖搖頭說:“相術貴在精細,看相的時候手千萬不可以晃動。葉羽,這位小兄弟未曾習練武功,手抖得厲害,你幫他扶一下。”

葉羽長眉鎖起,冷冷地暼了魏枯雪一眼,這才伸手扶住少年的手掌。 他武功不凡,雙手穩如鐵石,頓時制住了少年手上的抖動。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對師徒,魏枯雪飲一口茶,輕輕點頭道:“從這隻手來看,你受教於終南山不超過十年,平時懶於習練劍術,沒有留下繭子。蘇秋炎應該是傳了你金丹石髓之術,所以肌膚細緻柔軟過於常人。從你手掌下血脈流轉緩慢來看,你對於終南山的離火真訣修為也很一般。總之蘇秋炎看重你,還是因為你聰明伶俐,對於你的武功道術,他並不作什麼指望。”

最後魏枯雪抬起眼睛看著那少年,慢悠悠地道:“你小女孩子家,又家財萬貫,想來吃飯挑嘴得很,現在深秋時節,不肯多吃菜蔬,火氣就大了一點。只怕會有一場小病啊,謝童謝小姐。”

“你,你們……”那少年一雙清澈的眼睛裡面滿是慌亂,目光從葉羽轉到魏枯雪,又轉回到葉羽,左右看著,聲音顫得不成樣子。 玉一樣的臉上忽然騰起胭脂般的顏色。

葉羽鬆開她的手,坐回椅子上緩緩說道:“謝小姐,你的好奇心未免也太大了些,把我們師徒扔在這裡戲弄一番就可以了。何必又要親自跑過來看我們的動靜呢?”

“魏某也不相信以瑩兒姑娘那麼大的脾氣,會派人來烹茶招待我們。”魏枯雪慢條斯理地喝茶。

“瑩兒姑娘雖然是個丫鬟,可是那樣的脾氣,絲毫沒有在少爺身邊服侍的謹慎小心,那麼她的主人多半也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姐了。”葉羽接口道。

“主子能想出閉而不見,消磨客人耐性的辦法來消遣客人,小氣得很,多半也是女子的手筆。”魏枯雪和葉羽一人一句輪流說了下去。

“雖然改了裝束,可以男子和女子走路的姿勢頗有不同,謝小姐剛才進來那幾步,就已經露了痕跡。”

“何況雖然改了裝束,但是從謝小姐袖子裡偶爾露出的中衣看來,所用的料子一定是有名的大綢緞號裡頭定制的,​​敢問一個奴僕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衣服,又怎麼敢在主人的家裡穿呢?”

“開封謝家的公子繼承偌大家業,卻不喜歡見人,江湖上總會有好事之徒懷疑那謝公子是女子假扮的。這種事情固然罕見,也未必就沒有,謝小姐怕是沒有機會聽到,自以為別人都被蒙在鼓裡吧?”

“最可笑的,”魏枯雪呵呵笑道,“你從一進這裡,眼睛就避開我這個徒弟,只是偶爾看我,分明是大家閨秀看見少年男子時候的忸怩神情。若想扮作男裝,光是裝扮精心是不行的,還得有市井之徒的臉皮,這個謝小姐恐怕沒有領會吧?”

“唉,”魏枯雪長嘆一聲,“這一場鬥智到此為止可好?你的設計固然被我們看破了,我們也在這裡等足了四個時辰,兩下抵過。至於剛才摸了你手的是我這個徒弟,冤有頭債有主,謝小姐要算賬儘管找他去,與我做師父的無關,可不要城門失火,秧及池魚。”

說罷,魏枯雪不顧身邊弟子銳利的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臉上,一仰脖子把殘茶喝盡了。 然後放下茶盞微笑著看那個少年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外去。

“師父,何苦害我?”看著魏枯雪無動於衷的樣子,葉羽最後只得收回了目光。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魏枯雪忽然從葉羽腰間拔出龍淵劍。 他歪靠在椅子上,輕輕地彈著劍,懶懶地唱著歌,瞇起眼睛看窗外的一縷斜陽,唇邊的笑意若有若無。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纏繞在歌聲裡,徘徊在流光中。

葉羽靜靜地看著他,直到歌聲落下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到了掌燈的時分,魏枯雪又在椅子上打盹了。 葉羽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戶,放入了一片夜色。 他回頭看著椅子上的師父,忽然有些感嘆。 堪稱天下劍術第一人的魏枯雪,身上卻並不總是天下第一的傲氣和豪情。 自己小的時候,魏枯雪是什麼樣子的呢? 葉羽想不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魏枯雪又經過怎樣的風雨。 魏枯雪那雙變幻莫測的眼睛,時而鋒利,時而柔和,時而清澈,時而朦朧,葉羽也只能從那裡面隱約看見師父一生的變幻。

縱然武功天下第一,到頭來卻還是有這般那般的不如意。 莫非師父也曾有失落的事情? 莫非他為之遺憾的事情縱然通天的武功也挽回不了?

“世間可有無憂的人?”輕聲問著自己,葉羽一下子出神了。

“世間可有無憂的人?葉公子這一聲長嘆感人至深,幾可以和屈夫子的《天問》相比,道出了盤古開拓天地以來我輩俗人的無奈啊!”這一番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可是從語氣里分明可以聽出那人的嘲笑和不屑。

葉羽臉上猛地發燙,似乎有些紅了,所幸入夜時分,想來對方也看不清楚。

可來者卻並不罷休,提著一隻燈籠一直湊到葉羽臉上去,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出現在他面前,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讓我看看葉公子是不是滿面悲容,也好一同悲傷。令師說我不敢看公子的臉,公子現在看看我,就知道我到底是敢看不敢看了。”

謝童清秀的臉蛋不施脂粉,漆黑的長發卻已經拿一段金色的輕紗挽起作女兒妝了,一身月白的裙子外面也罩著金色的輕紗,正一臉嘲諷地靠在窗戶邊的牆上。

“謝小姐怎麼又回來了?”葉羽嘴裡說著,已經調整真氣,硬是把臉上的血色壓下。

“臉紅都壓得下,崑崙山當真好內功!”謝童鼻子裡哼著,已經打開門進來了。 她人長得極美,身材修長曼妙,衣飾華麗雅緻,走路的步伐更見輕盈,本來應該是絕代佳人的風範,可是偏偏臉上不服氣的神情讓她看起來有點像個孩子,正沒好氣地看著葉羽。

“賢師徒是我謝童的貴客,我怎麼敢輕慢呢?要是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我恐怕少不了一頓責備,所以趕早來給二位賠禮,說我女子小心眼,沒有大家氣概,再特意訂了酒菜,希望兩位吃得滿意,才好不怪罪小女子的淺薄。”謝童一面側身行禮,一面喋喋不休。 葉羽暗想自己沒有想錯,這小姐的伶牙利齒遠非丫鬟所能相比。

“難怪蘇老道讓你來招待我們,我門下要有這樣伶俐的寶貝,我也成天拿著四處顯擺。”魏枯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

“不敢,葉公子劍驚終南,才配作劍仙魏先生的高足呢。我們這樣的小聰明、小伶俐,能夠略盡心意已經是福份了。”謝童說完,對著門外招手,遠處一隊僕人急忙跑來,排起二十餘人的長隊,把各色酒菜擺上桌面。 不過一轉眼的功夫,一桌錦繡宴席已經擺開,四周也是紅燭高燒一片通明,謝童走到下手陪客的座位旁道:“請。”

“縱然劍仙,也有被酒菜堵嘴的時候,”魏枯雪大笑,也不推辭,入了首席,葉羽也攬衣坐下。

“先敬三鐘,聊表歉意吧?”謝童斟上烈酒,一一飲盡,將杯底亮給魏枯雪二人看。 她現在作女兒裝束,舉止之中反而更見英姿。

“希望接下來不要是再敬三鐘以賀相逢。”魏枯雪說著,三杯已經下肚。 而葉羽三杯入口,簡直和喝水一樣淡然。

“你只有喝酒最像我崑崙山的弟子,如果你出劍有你喝酒一半的風采,我這個師父也就沒用了。”魏枯雪稱讚自己的徒弟道。

“師父你如果天生不會說話,武功至少比現在高出一倍。”葉羽靜靜地回應師父。

“可惜,當飲一鍾。”魏枯雪笑,又是一杯下肚。

夜色漸深,酒意漸濃,謝童也不像起初那樣賭氣。 她頗有主人風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餘,斟酒盛湯的手段極其麻利,而葉羽已經足足和她喝了兩斤烈酒。 他不動聲色地杯到酒盡,謝童的臉卻燒得通紅,到後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葉羽的沉靜,滿臉都是無可奈何。

“謝小姐,我知道你記恨我這個徒弟摸了你的手,不過你要是想灌得他出醜,還是等來生罷。”魏枯雪苦笑著自斟自飲。

謝童嘆口氣,搖搖晃晃著起身道:“在下已經飲過了量,賢師徒先在這裡歇息,明天我帶賢師徒遊覽開封可好。”

“不好!”魏枯雪忽然接口道,他抬起頭來看謝童,一雙醉眼竟然是閃亮的。

“不好?”

“我不知道掌教真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可是半個月前我和他相談於終南山的時候,他話裡隱約有未盡之意。今天謝小姐身為終南門下,應該知道我們師徒為什麼而來,可是一桌美酒,只談風土,不見真章,魏某可是有一點失望啊!”魏枯雪淡淡地說道。

“好!魏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謝童想了想,嫣然一笑,一時間似乎醉意盡去。 她接著道:“師尊並非有意隱瞞什麼,只是我們重陽宮為了光明皇帝即將帶來的劫難,十五年前就開始著手準備,其中的艱辛我不說魏先生也明白。現在光明皇帝或許就要再現,而魏先生隱居崑崙山多年,卻忽然帶劍直上終南。除了江湖傳聞,師尊對魏先生一無所知,有所猶疑也是難免的。”

“難道我們會是明尊教的探子麼?”葉羽冷笑著挑挑眉尖。

“不敢,以賢師徒的武功,無須屈尊於明尊教門下,但是此事關係千萬蒼生,無數生靈,家師謹慎從事的一份心意也請兩位諒解。”謝童歉然道。

魏枯雪搖頭苦笑:“小丫頭,所謂千萬蒼生,無數生靈在你而言不過是說說罷了,只怕你所知的還沒有魏某所知的一半,你也不會知道為什麼僅僅光明皇帝的名字就足以讓我和你師父驚恐不安。如果再這樣徒費時日,真的讓光明皇帝重現於天下……光明煞滅的一日,就是你我抱憾九泉的一天!”

謝童姣好的臉兒忽然變色,沉吟良久,恭恭謹謹地對魏枯雪抱拳道:“晚輩知道了。”

“那麼開封的明尊教,到底動靜如何?”

謝童想了一下,緩緩道來:“據說十三年前,開封就有所謂牟尼教眾,近來又稱牟尼明尊教,宣講經文,傳授術法。有人說開封周圍明尊教眾不下五萬,多數都是漢人。可是問起來卻全無頭緒,極少見過有人自稱明尊教眾,即使偶爾有,那人也很快就不知所終。自去年以來,夜裡偶爾有人白衣烏帽,提著所謂'光明火'的燈籠穿街過巷,念一種奇怪的經文。可惜往往有武功極高的人跟隨,晚輩武功低微,不敢貿然去探問究竟。只是傳說明尊教的術法可以讓人一夜之間學會隔空擊物的上乘武功,一個普通書生只要練習幾個時辰,便足以距離三尺遠近一掌擊碎青磚。而那對於劈空掌的傳人,也得是十年苦修不可!而明尊教內似乎更有數名高手,武功鬼神莫測,只是絕少出手。”

“你還不知道,有時候人一夢醒來就可以焚滅天地。”魏枯雪幽幽地說。

“一接到家師的消息,晚輩就已經通知一些師兄弟去查訪,相信過些日子會更多的有消息。”

“好!”魏枯雪懶洋洋地笑了,“看來我們只好在這裡睡覺了。”

“晚輩告辭。”謝童臉上緊張頓去,又恢復了淺淺的笑容,施禮之後退出門外。 她輕輕籲了口氣,向自己的臥房走去,剛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背後有呼吸聲。 謝童大駭,轉身一看,葉羽正站在那裡。

“葉公子,夜這麼深了,你不睡,跟著我幹什麼?”謝童疑惑地睜大眼睛看著葉羽,小心地試探。

“家師說夜寒露重,讓在下送姑娘回去。”葉羽冷冷地說道,那副神情,不像要去送人,倒像要去送葬。

夜色幽深,遠處偶爾傳來夜貓子詭異的叫聲。 開封城內一片寂靜,正是萬家安睡的時候。

謝童已經足足洗了四次澡,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薰香氣味。 她立在屏風後,褪去身上在“銘絲坊”定制的中衣,將一件質料普通的中衣上了身。 然後解開頭髮,對著鏡子精心地梳成男子的髮髻,用一枚簡單的銀簪鎖住。 最後才將一件雪白的袍子披起來,束上了袍帶。

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直到她自信沒有任何破綻,這才熄滅了燈火。

“想必連那魏枯雪也看不出來吧?”她心裡嘀咕。

魏枯雪師徒已經到了開封城四天,與她原先想的不一樣,魏枯雪並沒有再追問她明尊教的情況,而是神龍一樣不見了蹤影。 自己連番探訪,每次都只有葉羽一人在暖閣裡扶著長劍一動不動地練氣。 而每次她問起魏枯雪的行蹤的時候,葉羽只是緩緩地睜開眼睛答道:“不知道。”然後又繼續練氣,一副無關己事的樣子。 這讓一向聰明的謝童也沒了辦法。 只好小心周旋應付著。

輕輕推開門扇,謝童一溜輕煙似地出了門,四下顧盼無人,正要向前院去。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的房頂上傳來一聲咳嗽,不輕不重,剛好敲打在謝童的心上,她頓時愣在那裡了。 緩緩地回頭看去,只見葉羽一身白衣飄拂在自己的樓頂上,正抱著長劍散坐在那裡,百無聊賴的樣子。

“葉……公子,好啊!”謝童愕然當場,也只能說出這句話來了。

“謝小姐好。”

“葉公子原來是好賞月光的人。”

“謝小姐好像也有夜遊的雅好。”

“那公子就繼續賞月吧。”

“謝小姐為何不上來一起賞月呢?”

“我……還是繼續夜游去好了。”

“那在下陪謝小姐夜遊。”

一通無聊的閒話說到這裡,謝童真的無可奈何了。 看著葉羽要死不活的神情,今夜勢必不會放過自己。 那麼既然哭不得,謝童也只有苦笑。

“看來賢師徒還是不相信小女子,連我這深閨小院裡都安插了探子。”雖然明知道葉羽一定是每夜都守在自己的房頂,不過謝童倒並不擔心,看葉羽心高氣傲的樣子,那些小人行徑他也做不出來。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謝姑娘聰明慧黠。所謂'聰明慧黠',也就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緣了。所以家師讓在下送謝姑娘回來,也就不必回去睡覺了。免得錯過什麼好事。”

“尊師那麼沒有和公子一起賞月麼?如果在左近,不妨一起去夜遊好了。”謝童笑得可愛。

“不必了,他不在這裡。既然我守在這裡,他就不必來。”

“那魏先生又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家師動靜不定,出去哪裡從不告訴我。”

“原來令師也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緣。”

“原本如此。”說到這裡,葉羽飛身下樓,靜靜地站在了謝童面前。

“不是小女子故意隱瞞,只是這件事情如果洩露出去,我整個謝家都有殺身之禍,還請公子體諒。”謝童臉上忽然嚴肅起來。

“那小姐不必洩露,我跟在小姐後面好了。”葉羽點點頭。

“我這大好頭顱,莫非真的要在今夜落地?”謝童苦笑,隨即她取出一頂烏黑的帽子遞給葉羽道,“那麼葉公子就跟在我後面好了,小女子不敢有所求,只望葉公子不要和令師一樣多話。那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聽說明尊教教眾人人都是白衣烏帽,現在看起來……”葉羽把帽子扣到自己頭上,“還真是可笑的裝束。”

“公子猜得不錯,今夜就是明尊教白衣大會的日子,如果公子運氣好的話,或許……”謝童看見葉羽的模樣,掩著嘴輕輕笑了,“或許就能見到明尊教裡的高手人物。”

葉羽給她看得有些窘迫,只得岔開話題道:“那麼謝姑娘就應該早告訴我們了。如果真能見到五明子中的人,以家師的武功,或許能夠將其一舉格殺。 ”

“談何容易,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謝童拉拉葉羽的袖子,兩人從側門出了謝府。

一路上謝童並不多話,領著葉羽穿過延慶大道轉上大相國寺旁的一條小巷,三繞兩繞,已經到了城南。 葉羽看見越走越見荒僻,到後來房屋已經看不見,盡是滿眼樹木。 原來開封城南近河的地方屢遭洪水,根本沒有人在那里居住,所以偌大一片都是濃密的樹林。

忽然葉羽瞥見一絲光芒出現在自己身後,他心中一凜,已經捏住了腰間的龍淵古劍。

“熊熊聖火,同歸光明。”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葉羽身邊的謝童轉過身去,交掌於胸前行禮道。

葉羽緩緩回身,只看見一個黝黑的漢子,矮胖結實,臉上堆滿橫肉,敞開衣襟露出一大片胸毛。 偏偏身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風,披風上繪有一團飄忽的火焰,手裡挑著一隻忽明忽暗的白色燈籠。 這人挺胸腆肚地站在那裡,一看就是個殺豬匠的模子,卻一臉虔誠地向謝童行禮。

“多虧遇見教友,俺第一次來,不曉得路,在這裡轉了半個時辰,差點兒就想回去了。”那漢子憨憨地說道。

“多虧遇見教友,我這裡有個大麻煩,還請教友仗義援手了?”謝童微笑著湊近那個漢子。

“啥?”那漢子瞪著大眼問道,話音未落,謝童的手掌已經乾淨利落地斬在他脖子上。 漢子大眼一翻暈了過去。 謝童一觸他脖子才知道他脖子上都是豬油, 倒真是個殺豬的,摸出一隻手帕使勁地擦手道:“啥?借兄台一件衣服穿穿。”說完,謝童一腳把他踢翻過來,順手扯下了他背上的披風,回身扔給葉羽。

看著謝童自己從身邊取出件披風披上,葉羽才知道她的用意,也把那件帶著些許油腥味的披風系在身上。

“好了,附近沒處藏人,葉公子如果可憐小女子武功不濟,就把這位教友送到樹上去藏起來吧。”

葉羽轉身抬頭看著身邊的參天大樹,又看看地下胖墩墩的漢子,再看著謝童風吹柳枝般的輕盈,苦笑著搖搖頭。 他一手拔劍,將劍插進大樹離地兩丈餘高的地方,一面將比他重上許多的漢子扛上了肩膀,奮力躍起。 在空中力道將盡的時候,他伸手一抓劍柄,身形又​​起,而後足尖在劍上點了一下,一串小步連續在樹幹上借力,好歹是把那條大漢給送上了樹頂。 看著漢子四仰八叉地睡在深秋的枯葉里,葉羽心裡暗想這可憐的明尊教友醒來之後也不知怎麼下去,都是拜伶俐的謝童所賜了。

下得樹來的時候,只見謝童正甜甜地笑著看向樹頂道:“教友,其實我也是為你好,你第一次來,也不想想明尊教里大家都是吃菜事魔,這叫你殺豬的生意怎麼做得下去?可憐可憐,為了你家妻兒老小有碗飯吃,你還是好好地回家殺你的豬,賣你的肉吧。”

謝童輕盈地走向樹林裡面,葉羽最後往樹上看了一眼,想到那漢子原本憨憨的樣子,心裡忽然湧起一點迷茫。 他原本以為明尊教中各個都是邪魔惡道之徒, 不殺必將為禍天下。 剛才那個漢子也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人,沒有邪道,沒有武功,更沒有心機,可是他卻一樣是個明尊教徒。 那麼,他手中長劍將要殺的人有多少是真正的邪魔外道,又有多少和這個漢子一樣呢? 葉羽不知道,他只是嘆息一聲跟上了謝童的腳步,漢子剛才問謝童的那聲“啥”好像還一直迴盪在他心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8 PM

第五章 英雄少年


葉羽追著謝童的腳步,越來越接近樹林深處。 頭頂濃密的秋枝遮蔽了星光,謝童已經取出一隻雪白的燈籠點燃,一團明暗不定的光亮引著二人前進,葉羽忽然想到了鬼火。 如果那真是鬼火,這裡就是鬼地,那自己和謝童無疑是怨氣不散的陰魂,飄忽在沉沉黑夜不知去向何方。 想到這裡,葉羽低頭看看身邊的謝童。 謝童眼角余光瞥見葉羽的目光轉過來,輕笑著道:“不必害怕,崑崙大俠,等一會你看到的情景只怕比現在詭異得不知多少,那時候拜託大俠千萬莫要嚇得喊出聲來。”

“我不是害怕,也並沒有說這裡的情景詭異,在下只是很擔心姑娘和我師父一樣不認識路而已。”

“噓,你現在看那邊,”謝童一邊低聲說話,一邊把披風後的兜帽拉在頭上,她的臉頓時被兜帽的陰影遮住了。

葉羽順她目光指示的方向看去,一團幽幽的光亮顯現出來,好像是浮在空中的,靜悄悄向前方飄去。

“看來是明尊教裡武功頗高的人物了。”謝童看葉羽眼神犀利,怕明尊教的人懷疑,急忙將他的兜帽也拉起來遮住頭臉,一邊給他整理披風和兜帽一邊還小聲嘀咕道,“若是漏餡了,崑崙的劍仙們當下就可以拔腿從開封逃跑,可憐我一家上下幾百口僕婢就叫貴派的大俠們害死了。”

葉羽像木偶一樣任由她踮起腳尖在自己的衣服上擺弄,一邊還得運起真氣去壓下臉上的血色。 直到謝童湊近了仔細端詳一番,覺得滿意了,才點頭道:“這樣子還差不多,若說扮個教主還欠幾分凶狠,扮個教友卻已經綽綽有餘了。”說完拉扯著葉羽的袖子,跟隨前方的光亮走得更深了。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光亮在密林間閃動,悠悠蕩盪,閃爍不定,燈籠後面也必然跟著一個披白色披風的人,而每一件披風的背心上都繪有朱紅的火焰,隨著披風一起在風中飄忽,好像隨時會將披風點燃。 所有人都微微垂著頭,兜帽遮住他們的臉,葉羽什麼都看不見,那些人互相之間也並不招呼,只是走著走著,就漸漸向林間一條不顯眼的小道上匯集。 走到最後,無數的白衣人手提白紗燈籠,排成漫漫長隊默默前行,無數領披風在風中飛揚,熒熒的燈火照耀下泛起淒慘的白色。 周圍只有腳步踏在土地上的沙沙聲。

葉羽抬頭,看見前方的隊伍迤邐而上,走向了樹林最深處的一座土山,所有燈籠匯成一線斷續的光明,彎曲在山坡上,而後化入了濃濃夜色。

身邊的謝童也不再說話,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瀰漫在葉羽身旁,他忽然覺得自己像無數陰魂中的一個,正踏著幽冥鬼土走向黃泉深處,卻毫不知覺。

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葉羽才看見前面的隊伍開始變化,白衣的明尊教眾化作三三兩兩一群走散開去,光明的長鏈破碎了,散落成星星點點閃爍在一座高岡的周圍。 高岡坐落在土山的山谷間,周圍​​沒有什麼樹木,隱約可以看見頭頂的一片夜空。 從滿山遍野閃爍的燈火來看,這一場白衣大會中竟有上萬的明尊教眾。 浩大的氣勢和山谷間的死寂相襯,讓葉羽更加心寒。

謝童悄悄扯扯葉羽的袖子,兩人走上一段山坡,正是一個可以望見高岡平頂的絕好位置。 後面的教眾還在不斷趕來,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人流才稀疏起來。 葉羽掃一眼全場,知道人數不在兩萬之下。

“所謂白衣大會,意指教中只要穿白衣者都可以來此,而明尊教眾皆是白衣,這便是說開封附近的明尊教徒都可以參與此會。場中之人不下兩萬,我估計約有一半的明尊教徒趕到了此間,那麼開封周圍明尊教五萬教眾一說,當不是虛言。”謝童湊在葉羽耳邊小聲說道。

“召聚數万人來此不是一樁小事,明尊教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呢?”

“葉公子有不解之事都可以問我,我卻去問誰?”謝童苦笑,“不過理應不是小事,這件披風也是我不過三個月之前弄來的,在明尊教裡還只是一個階下小卒,這種大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你看那邊山岡下的四個白衣人胸前也有火焰光明的刺繡,是明尊教十六路光明使中的四人。他們尚且只能站在山岡下守護,那一會兒山岡上的人物或許真是你所求而不得的五明子中人。”

“十六路光明使作何解釋?”

“明尊教內,高手有不同的名號,有稱樂明佛使,有稱造相佛使,還有稱淨風佛使,所司的職責我還沒有打探清楚。只知道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勝使、催光明使和地藏明使五人是淨風佛使屬下,各管傳道、傳功、護法、醫藥和超渡,都是本教內的職務。而教外弟子則遣十六路光明使巡行四方,分屬地水風火四部,每部又分天地光明四堂,合為十六路。至於令師所惦記的五明子,只恐怕連那十六路光明使也沒有機會見過,更不必說我了。”謝童這時候不敢嬉笑,只是不動聲色地給葉羽解釋著。

葉羽順著她說的方向看去,高岡下確實站著四個衣著與眾不同的白衣人。 四個光明使緩緩地掃視周圍,兩個明尊教眾正一前一後走過他們身旁。 葉羽只看見後面那個人的背影,可僅僅是背影,也讓他眉頭一跳,心裡猛然生出疑惑。

“怎麼了?”謝童看見他的神色忽變,急忙低聲問道。

“剛才過去的一個人,背影很眼熟,卻想不起來究竟是誰了。”葉羽沉吟片刻才答道。

“莫非是崑崙門下?難道崑崙門下也有白衣教眾?”

“不是,”葉羽搖頭,“這一代崑崙門下只有我一個人。”

“空想無益,到時候我們多加留心就好,人已經到齊,估計戲也該上了。”謝童深深吸了口氣,分明是頗為緊張,“一會兒還請葉公子不要輕易出手,我謝童先在這裡千恩萬謝了。”

“出手?”葉羽搖頭苦笑,這兩萬多明尊教眾,他手中長劍縱然鋒利也架不住人海人山。

“原來葉公子也並非全無畏懼嘛。”謝童看見他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淺淺地笑了。

“升火!”四個光明使中領頭的一人揚起了手臂,聲音不高,可是在山谷間迴盪來去,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上千的火堆被眾人點燃,明尊教眾紛紛將手中的燈籠投進火焰裡,一時間火勢更為旺盛。 葉羽二人身前就有一大堆火焰,烈焰推出的滾滾的熱風直撲臉上。 葉羽只聽見周圍的明尊教眾大聲歡呼,一齊摘下了頭上的兜帽,分別向著離自己最近的火堆跪下。

“熊熊聖火,同歸光明。”那人又朗聲喝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千萬人齊聲響應,整個山谷為之震顫。

就在這個時候,高岡上忽然起了一陣穿雲裂石的長嘯聲,嘯聲雄渾浩蕩,越拔越高,彷彿大地都為之震動,讓人不由自主地要掩住雙耳。 葉羽心下寒意大盛,因為這種嘯聲的內力已經不是尋常的武功,而是近於魏枯雪曾經提到的“天道慧心”之術。 那長嘯的人根本就是把嘯聲傳到四周,融合在周圍自然裡汲取周圍的精氣真華,然後再一次推開,只要他嘯聲所及,根本就不會衰竭,甚至會越來越強。 所以高岡下距離他數里之遙的人們聽起來,就和在他身邊毫無差別。

師父魏枯雪能不能作如此長嘯呢? 葉羽不知道,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冷汗悄悄地沁出了額邊。

整個山谷隨著那人的長嘯震蕩了很久,那人才緩緩地收了聲音,葉羽抬頭一看,一頂白紗大轎已經鬼魅一般出現在高岡上。 那頂轎子之大,簡直和一間小屋一樣。 而更詭異的是,轎子前後都沒有一個轎夫,無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高岡周圍都是刀削一樣,要把那頂轎子送上高岡,比葉羽把那個屠夫送​​上大樹還要難上不知多少。

大轎周圍的白紗在夜風中鼓盪,耀眼的光明從轎子裡透射出來,隱約有一個人影端坐在裡面。 從高岡下看去,那頂轎子彷彿根本就是虛幻的。

“明尊聖教主,光明皇帝下降!”那四個光明使齊聲吼道,聲音還在迴盪,四個人已經率先向高岡跪下,而同一時候,滿山遍野所有的火堆忽然烈焰沖天,黝黑的山谷頓時光明如同白晝!

“光明皇帝!”葉羽臉色蒼白,手一抖,青筋暴現,已經不由自主地探向了龍淵古劍。

他沒有摸到劍柄,卻摸到了一隻柔軟的手。 就在葉羽摸劍的一剎那,謝童先按住了他的劍柄。 隨即謝童不由分說地拉著葉羽跪倒在地下,和周圍所有人一樣對著高岡長身跪拜。 葉羽迷濛間覺得自己被周圍的聲音吞沒了。

“光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隆隆的回音狂潮一樣灌進耳朵裡,一浪高於一浪如大浪千疊衝擊著他的耳朵。 葉羽覺得周圍所有人都發瘋了,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能明白的。

葉羽已經顫抖起來,任他緊緊地咬著自己的牙,也還是止不住那發自心底的顫抖……直到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捏住了他的手。 雖然那隻手一樣顫抖著,可是微微的暖意從那隻手上傳到全身,葉羽終於靜了下來。 他艱難地呼出一口氣,感激地看一眼身邊的謝童。 謝童的臉蒼白一片,也勉強對他擠出了些笑容。

似乎也只有他們兩人才明白這裡還是人間。

“臣下領開封光明眾恭迎光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請陛下示下真法,領我等同歸光明!”四光明使齊聲道。

“朕方自光明天歸來,得明尊法旨,以汝等心意虔誠,特示汝等出路。而今南方暗魔大盛,世道紛亂,故天現異兆,屢有災禍。世人本生於暗魔,心下諸多罪孽,造無數惡,此上天所以懲罰世人,驅逐暗魔者也。而明尊慈父令五明子降人間,取光明火於九天之上燃遍天下,此明尊慈悲,以光明火助汝等驅逐暗魔。汝等身負光明聖火,心向明尊慈父,正乃世間義人。明尊必不捨汝等,此時光耀柱將傾,光明煞滅天地俱焚之劫近在眼前。明尊特以朕為使,降臨人間,天地傾覆之日, 本尊現大法力,匯合十二寶樹王,領汝等破天出日,同赴光明天宇,共享極樂永恆!汝今善信,必得後報!”隆隆的聲音撲天蓋地,也不知道從哪里傳來,卻毫無疑問是光明皇帝威嚴的聲音。

一眾明尊教徒再起歡呼,直到四光明使齊聲大喝,才稍稍靜了下來。

“今日光明盛典,為的是使汝等有幸瞻仰光明皇帝聖駕,堅定汝心。除此,近來教中混入了邪魔妖眾,令聖教主大為震怒,邪魔不除,只恐聖教基業毀於一旦,請聖教主說法以昭示我等。”一個光明使長聲道。

“又是皇帝,又是聖教主,方才自稱臣下,現在公然說我等,明尊教里恩怨爾汝,上上下下關係好不混亂。”葉羽冷笑。 其實他心裡依然緊張,不過是覺得謝童捏著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所以說話安慰她而​​已。

謝童卻沒有回答,葉羽低頭看去,只看見她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滯。

“我等光​​明聖教,為暗魔所深忌,我光明教眾,也當與暗魔不共戴天!此光暗之爭,千古之戰,自天地始已然有之。入我光明聖教,若懷善心,當得善果,若懷噁心,乃是受暗魔差遣,此死有餘辜。非是朕不仁,暗魔中人,天地共誅!”那光明皇帝厲聲喝道。

“帶那暗魔妖眾上來!”為首的光明使喝道。

人群微微地騷動,幾個高大魁梧的明尊教弟子手持兵刃,將五個衣衫襤褸的人押到了高岡之下。 數十隻火把圍繞著那些人,照亮了五張驚恐的臉。

當明尊教的幾個弟子扳起那五個人的臉給眾人看的時候,葉羽忽然覺得身邊的謝童身子一軟,斜靠在他身上了。 他扭過頭一看,謝童非但臉上完全沒有人色,連櫻紅的嘴唇也蒼白如紙,那雙明亮的眼睛變得幽深難測,裡面只有看不見底的恐懼。 看著她的樣子,葉羽心裡也是發寒。

“謝小姐,怎麼了?”雖然認識謝童不過數天,可是葉羽實在不敢相信以謝童的心性會被什麼東西嚇成這樣。

“沒……沒有什麼。”謝童一邊哆嗦地回答,一邊掙扎著扶住葉羽的胳膊站直。 她緊貼在葉羽的身旁,輕輕抱著自己的胳膊,好像周圍的寒冷讓她經受不住,聲音顫抖著:“他們……會殺人的。”

葉羽沒有聽清。 他倒是聽清了光明使的聲音:“此等暗魔妖人混入我明尊聖教,打探情報,傷我教友,妄圖覆滅我光明聖火,造惡無數,其心可誅!如何處置,陛下請示下。”

“光明天焚!”光明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彷彿來自天空高處。

“光明天焚……”四個光明使接聲一直呼喊,聲音一直傳播出去。

場中幾個高大的明尊教弟子立刻樹起五隻兩丈餘高的木架,將五個人捆住雙手一一吊了起來。 那五個人全無力量反抗,葉羽銳利的眼光掃過他們的手腕腳腕,就知道他們的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 而其中的一個,竟只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葉羽心裡猛然升起一股恨意,牙齒緊咬,讓他的面孔有些猙獰。 此時成堆的木柴已經擺放在那五個人腳下,葉羽明白了,所謂光明天焚,就是要硬生生把那些人都燒死,他握劍的手緊了一下。

“不要動手,葉公子,不要忘記我說的話……你贏不了他們的,”謝童忽然說話了,說得很安靜。

葉羽悚然一驚,謝童說得沒錯,以他一個人一柄劍,休想從這裡殺出去。 單單是傳說中的光明皇帝,他就連一擊也接不下。 朝廷的三千鐵騎、武林的七百英傑、崑崙終南兩派絕世高手的聯手,才換來的悲慘的勝利。 魏枯雪的話尤然在耳——“而所謂的生還,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崑崙山習劍二十年,一直為自己腰間的長劍而驕傲。 可是聽到方才光明皇帝的長嘯,才如仰面見到了高山。 那股沛莫能禦的力量壓在他心頭,告訴他死亡的可怕。 光明皇帝要讓他死,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笑他二十年的驕傲,都在光明皇帝的嘯聲中無影無蹤了。

“那些都是我的師兄弟,”謝童的聲音幽幽而來:“都是我自己安排進明尊教的探子。和葉公子比起來,我更應該去救他們。可是所謂大事,沒有不死人的。”

謝童忽然仰起了臉,葉羽看見清澈的淚水映著火光滑落,謝童的臉上竟然是笑容——哭泣般的笑容。

“為了這件事,死的人從前有過,以後也會有。葉公子,這只是個開頭,有的人你救不回來。你我局中之人,都要狠得下這條心! ”謝童靜靜地說著,葉羽在看她的眼睛,淚光下的眼睛是迷濛的。

“為了這件事,死的人從前有過,以後也會有。”葉羽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謝童的話。 看著謝童迷離的淚眼,他好像聽見往事的閘門打開了一線——謝童的心裡,竟和魏枯雪一樣有不願道人的往事。

木柴在火焰裡“嗶剝”的聲音傳來,四周一片寂靜,每個人眼睛裡都有恐懼,可是沒人敢說話。 既然光明皇帝已經下旨,那麼這些終南山的弟子就只有活活被燒成焦炭。

火焰越升越高,灼燒著那些人的腳。 虛弱的人掙扎著,可是卻已經沒了力氣。 從腳到膝蓋,漸漸地變成炭黑色,濃重的黑煙裡,人像一塊死肉一樣被烤成乾。 身邊的謝童不再顫抖,身子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葉羽悄悄走上一步,攔在了謝童的面前,不讓她看那慘烈的一幕。 身後謝童把頭頂在葉羽的背上,她什麼也沒說,可是葉羽能感覺到她在無聲地哭泣著。

忽然,一個被烤著的人動了起來! 他惟一的動作竟然是奮力縮起胳膊去咬自己手腕上的繩子,葉羽從來沒有想過人能如此瘋狂地去咬東西,簡直如同野獸一樣。 繩子竟真的被他咬斷了,他整個人沉重地落進火堆裡,火焰吞噬了全身。 那人淒厲的號叫著衝出火堆,奔跑了幾步終於倒在地上,直到被焚成一段焦炭,他再也沒有站起來。

“都死了麼?他們都死了麼?”他聽見了謝童在身後近乎絕望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哭腔。

“他們都死了麼?”葉羽在心裡問自己,自己就這麼看著他們被活活燒死了麼? 十年隨身的長劍竟然像一塊廢鐵一樣,就因為做大事便不得不死人? 就因為自己面對的是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自己就懦弱到了這個地步? 就因為怕死自己的驕傲和抱負就被扔在了一旁? 葉羽忽然覺得自己連身後哭泣的謝童也不如,他不是那些人的朋友,他連那一份傷心也無法和謝童分享。

難道二十年來英雄長劍不過是一場大夢?

葉羽想大吼一聲,可是他吼不出來。 這時候他聽見了哭聲,那個孩子還沒有死! 他最矮,吊得也最高,離火焰就最遠,所以最後活下來的反而是他。 可是還沒有死的孩子也終將死,因為這裡不會有人救他,所以他只不過是哭給這群人聽。 他的痛苦不過像戲台上的悲歡一樣,過眼而散……

撕心裂肺的哭喊迴盪在山谷中,如一根長針刺穿了他的心竅。 葉羽忽然靜得如水。

葉羽回身,輕輕拉過謝童披風的兜帽遮住她的臉。

拉起兜帽的時候,修長的手指不經意的掃過謝童的臉,垂淚的謝童驚醒過來。

“等一會人一亂,你就走,不要讓大家看見你是和我一起來的。”謝童聽見葉羽的話,葉羽的背影已經在一丈開外了。

刺耳的哭聲,寂靜的人群,一個白色的影子緩緩走下山坡,繞過周圍木然的人群接近著那些燃燒的木架。 他路過的明尊教徒漸漸開始注意他的行動,可是周圍的人卻沒有說話,誰也想不出他要去做什麼。

“你是何人?”四個光明使其中一人首先發現了葉羽的動向。

葉羽還是一步一步走著,一步比一步更快。 當周圍的明尊教眾不由自主地開始湧向他要攔截他的時候,誰也追不上他了。 葉羽在山坡上風馳電掣般地奔跑著。

“何方妖人亂我法會,攔住他,殺!”四個光明使一齊驚動。 他們一聲話音落下,葉羽已經逼近木架三十丈距離,他整個人化作一道閃電。 只在一瞬間他就欺近木架四丈開外,這時候周圍的明尊教弟子尚不及動作半分。 四個光明使白袍展動一起阻擋在他面前,一個奇怪的陣形阻攔著葉羽。 四道完全不同的勁力從上下左右一齊湧到,一道輕靈空幻刺向葉羽的面門,另一道渾厚沉胸湧到他的胸口,第三道則帶著熾熱的炎勁,第四個光明使的內力更加古怪,葉羽分明感覺到他的氣勁一再湧來,可是每一次都只是推開他的動作,隨即就渙散了。

四道氣勁下,葉羽的腳步亂了,短短的瞬間,周圍的明尊教護教弟子們醒悟過來,數十把刀輪帶著淒厲的呼嘯掃向葉羽的後背。

伴隨一聲長嘯,葉羽如箭射天,在空中轉身拔劍。

半空中龍淵古劍輝映著火光直如冰河落日,照耀著場中每個人的眼睛。

一泓劍氣噴薄,而後破碎,無數霜色的劍光如長空雲亂。 疾雲飛翔中,雪煞天劍氣化作丈二寒刀破風斬落。 四個光明使為他一劍所逼,陣勢大亂。 火焰也被劍上徹骨的冰寒壓下,木架轟然倒塌,葉羽已經帶著那個少年反身射出陣外。

一劍之間,退敵,滅火,毀架,救人,葉羽竟然揮出了數倍於平日的浩蕩劍氣。

“擋我者死!”葉羽落地,橫劍當胸,灼灼目光掃過周圍千千萬萬的人,然後龍淵古劍長吟著斬入人群。 周圍圍繞著兵刃,鮮血和呼喊,葉羽只能看見無數的影子在自己面前閃過。 他已沒有退路,只能讓自己的劍氣強而更強。

他不知道能不能帶這個孩子衝出去,他只知道崑崙葉羽不能是一個懦夫。

看著人群中揮劍砍殺的人如狂龍一樣往外衝去,另一側的山坡上有人微微嘆了口氣。

“好身手,好膽略。崑崙山上,少年英雄。”身邊的人讚嘆一聲。

嘆息的人仰首望天,沉默了許久,終於搖頭道:“確實好身手,確實好膽略,確實少年英雄……”

而後那人一把掀掉了頭上的兜帽,手指挑開了紫色的包袱。 無聲無息,古劍出鞘,火光下無數冰紋漾起千重虛幻。 一劍在手,原本平淡無奇的人忽然變得神采飛揚,一股氣勢如同千里山巒一樣升起在山坡上。

“崑崙魏枯雪前來拜山!”魏枯雪大笑一聲,揮劍橫指,大步走下山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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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光明


葉羽的龍淵劍上帶起重重冰氣,起崑崙山“月照秋寒”的劍勢臨空下擊,絲絲縷縷的劍氣如同月華瀉下。 落地的時候已經是無數血絲濺起,沖在最前的兩個明尊教白衣護法各自被數道劍氣穿透胸膛。 葉羽落地,雙肘震開左右兩具尚未倒下的屍體,反身揮劍,閃滅之間,一顆頭顱帶著血泉飛上天空。

面前擁上的明尊教弟子正要衝近阻攔。 葉羽忽然振眉大吼一聲,吼聲雷霆一樣穿透眾人的呼喝奔馳在山谷間,眾人膽裂。 葉羽已經提劍足足殺出七十餘丈地方,白衫盡血,淋漓的血色在燈火下分外刺眼。 他左臂摟著一個孩子,縱使如此,七十丈濺血,竟沒人能留住他一步。 明尊教弟子多半見識過教內武功的神異,可是葉羽以十餘年苦練的劍術讓明尊教一眾弟子第一次見識了崑崙山劍宗無上劍氣的寒煞。 他一個人的氣勢已經凌越於萬人之上,又沉沉地壓在眾人心頭。

二十年學劍,一朝揮戈,葉羽震怒之下,劍氣冷煞悲狂。

頭顱落地一聲悶響,葉羽提劍大步逼上,長眉之下灼灼的目光震懾了一干明尊弟子的心神。 所有人在葉羽浩蕩的氣勢下接連退後,原本如山的陣勢眼看就要潰散在他的面前。

“妖人休走!”四道氣勁同時迫近葉羽的背心,四位光明使終於追了上來。 原本以他們的武功應當沖在最前面截住葉羽,可是明尊教人海人山的陣勢反而壓制了他們的前進。 他們不能像葉羽那樣揮劍殺出一條血路,結果就落在了後面。

葉羽心裡微微苦笑。 他心裡殺意未去,氣勢尤盛,可是隱約已經能夠感覺到內息不足,流淌在經絡間的一線氣流斷續微弱,就快續不上來了。 人力有時而盡,縱然絕世名劍也不堪千百人的衝擊,他原本也知道。

可是他終究只是回身橫劍,封在自己胸前,左手按壓劍脊,以“中流式”的圓轉劍氣破開了四個光明使聯手的氣勁。 被破開的氣勁還是烈風一樣割在他身上,染血的白衣片片散落,葉羽已經把孩子藏在​​了自己的背後,冷冷的目光落在四個光明使的身上,同時咽回了喉間湧動的鮮血。

四個光明使也不敢妄動,他們合四人之力,一招間將葉羽身形推出一尺的距離,可是葉羽雙腳不動,氣勢不動,依然如千里山岳橫在自己面前,只雙腳劃下兩道深深的痕跡。

“閣下是何方人物?”領頭的光明使懾於葉羽的劍術,嘴裡也客氣了些。

“崑崙山,葉羽。”

“膽敢獨闖白衣大會,不怕死麼?”

“你說我怕不怕。”葉羽的話音森冷。

“既然是崑崙山高手,受死吧!”領頭的光明使大喝道。

“本該如此,哪裡來的許多廢話?”話音落,葉羽的長劍寒芒流轉,一抹霜色驟起連天,葉羽強行驅動真氣,出手已經是生死立判的招數。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魏枯雪的大笑迴盪在每個人的耳旁,他雄渾的笑聲堪與方才光明皇帝的長嘯爭鋒。 葉羽大驚之餘,只聽見身旁不遠有一個低低的聲音:“東北,走!”

他不須細想就知道是謝童混在明尊教弟子之間。 再也無暇考慮,葉羽的劍氣反射,劈倒了身後四個明尊弟子,隨即箭一樣射了出去。

四個光明使為笑聲震動,一失神的瞬間,葉羽已經離開了六七丈的距離。 為首的光明使反應比其他三個要快上許多,此時急忙運其身法,同時力道蓄在雙掌之間,準備在背後一招斃了葉羽再回身對付山坡上的棘手人物。

這時候,幾片暗器不疾不緩地射向他身旁,在離他有四五尺的距離射進了地面,絲毫也威脅不到他。 那個光明使以殺葉羽為要,本來不會對這幾片小暗器留心。 如果那暗器來勢奪人,他頂多也就打落之後繼續追殺葉羽。 可是偏偏這些暗器來得溫文爾雅,就不由得他不多看一眼了。

“南天離火真融!重陽宮!”那光明使原本沉靜,誰也想不到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竟會發出這樣的嚎叫。 那嗓子破鑼爛鍋,把身後準備跟上的三個光明使也嚇得停下了腳步。

身旁的四片木片是很簡單,只是上面繪製的符法就讓人毛骨悚然了,尤其是地處正南方離位的木籤上,用鮮紅的硃砂繪製著火焰一樣飛騰的符書,簡直讓四個光明使在同一瞬間心膽俱裂。

終南山以純陽正氣,引天南離火為本,風雷益相為輔,修直貫天地的陽火真法。 據說非根基超越常人的親信弟子不得傳。 而一旦施展,十丈之內真火炎爆, 萬物惟灰燼而已。 終南山數百年基業,也只有七人真正練成此術,而有施展機會的人卻連一半還不到。 當日魏枯雪以純鈞古劍,風雪枯劍的劍意試劍於蘇秋炎,蘇秋炎也還是不敢以這一招對抗,只恐引動了雙方的怒氣,寒煞陽火會將百里重陽宮拆得七零八落。

現在符書已動,終南山的絕代高手就在身旁,光明使心膽俱裂。

四個光明使不由自主地互相對視,而後幾乎是同時發出一聲怪吼:“跑啊!”而後飛身竄出十丈開外。 他們那聲怪異的吼叫立見奇效,亂成一團的明尊弟子一齊往木簽相反的方向逃去,連滾帶爬也要溜出十幾丈。 偌大的人群裡忽然拓出了一個圓形的空隙,所有明尊弟子都隨著那四個光明使得目光看去,看那四張木片符書閃現一道閃爍不定的火光。

火光猛地一顫,眾人又是急退一步,敬畏地看著一團小火苗悠悠乎乎地騰起來,與之同時的是“噗”的輕響,一個燦爛的火花就落下了。 自始至終,不過是放了個焰火。

所有人一起看向那四個光明使,其他光明使又看向那個頭領,頭領則只有目瞪口呆了。

其實要說是那光明使首領眼力太差也不盡然,謝童放的確實是正宗真傳的南天離火真融,蘇秋炎看她聰明伶俐,智計遠過於常人,本來以為能夠將本派的道術發揚光大,破例傳以南天離火真融的口訣。 謝童也不負重托,三個月的修煉就將口訣運轉熟練,引出了第一團離火。 雖說不過是焰火般大小,蘇秋炎還是大喜,以為終於找到了繼承自己衣缽的人。 可是六個月後再看,謝童放的離火還是只有焰火般大,一年以後看,縱然比尋常焰火大了些,可惜依然只是個大焰火,乃至三年之後,謝童所能做的不過是不用火藥而放出焰火來。 蘇秋炎大失所望,這才明白謝童性子太嬌,心術太雜,領悟雖然快卻永遠也不可能精深,於是索性撒手不管,任她放焰火去玩了。 方才謝童確是傾盡全力,不過修為所限,她也只能如此,叫那個光明使首領羞愧欲死她也沒有辦法。

這片刻之間,葉羽已經衝到了山谷的入口,再也沒有人能攔住他了。 他長劍只需要縱橫揮舞,不必砍殺也沒有人敢上前阻攔他。 死裡逃生,葉羽也並不擔心師父的安危,以魏枯雪的劍氣,就算不敵光明皇帝,逃跑卻是不成問題。 他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謝童,謝童姣好的臉蛋上還掛著眼淚,對著葉羽笑了一笑。

自從葉羽見到謝童,她就總是在笑著,可是葉羽卻從沒見到謝童這樣的笑容,笑得那樣淡而且純淨,染不得半點塵埃。 看著謝童盈盈的目光,葉羽心裡顫了顫。

魏枯雪大笑連聲,終於吸引了一眾光明弟子的注意。 這一通大笑他以內力發出,且全力施為,一直笑得自己呼吸不暢才停下。 好在明尊教弟子總算放棄徒弟一齊擁上山坡來,魏枯雪揉揉胸口嘆氣道:“好歹沒有白笑這一通。”

他橫劍揚眉,氣概非凡,不過剛走了幾步,想想又回到原先那人的身旁道:“對方勢大,你要助我。”

那人裹著披風也不抬頭,說道:“我怎能出手殺人?”

“我又不要你出手殺人,”魏枯雪斜著眼睛哼了一聲,“為我護法總不會破了你的戒條吧?”

“我為你護法,是助你殺人。”

“你不為我護法,是助人殺我。”

“崑崙劍宗,第一名劍,誰能殺你?”

“上面的那個,”魏枯雪指指高岡頂上。

“只恐尤未能夠。”那人沉吟半晌道。

“擋不住他萬千徒子徒孫。”魏枯雪眺望著山坡下一幫往上沖殺的明尊教白衣護法。 他身旁的幾個明尊教弟子目瞪口呆,根本不敢靠近。

“眾生何苦……”那人悠悠長嘆。

此時幾道淒厲的銀光直射魏枯雪的背後,原來幾個力大的明尊護法已經把回風刀輪射上了山坡來。

“和尚,我就要死了。”魏枯雪愁眉苦臉地對那人說道,卻不伸手去格擋身後的刀輪。

“唉……魏枯雪!”那人終於無可奈何,雙手結印,席地而坐,那數只刀輪居然凌空凝滯在魏枯雪的背後,飛旋不止卻再不前進了。

“我在終南山下見到的一個明尊教高手卻也會這個,和尚,有沒有更稀罕些的?”魏枯雪聳拉著眉毛,看著後面飛旋的刀輪,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

“沒有了。”被魏枯雪稱為和尚的人絲毫不動聲色。

此時又有數十隻刀輪射到,一齊盤旋在魏枯雪和那人身旁七尺開外,好像觸到了一層無形的網,便再也推不進去,只能盤旋著呼嘯。 跟著又有上百的刀輪射上來,兩人身邊所包圍的刀輪越來越多,最後無數旋轉的銀色光輪裹著魏枯雪和那人,空中竟有好幾百隻刀輪盤旋閃爍,而明尊教的護法們手裡已經沒有刀輪剩下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奇觀,只有那坐著的人好像已經入睡,而魏枯雪也興趣索然的樣子。

“和尚,我知道你現在若是放開般若心鍾,這所有刀輪都會一齊反射出去,你且試試看。”

“我不放,這些刀輪反射出去還不知殺傷多少生靈。”那人說道。

“早知道你不會放,不過你好歹壓下那些刀輪,我也好出去啊。”魏枯雪笑道。

“你出去也是殺人,死在你的劍下也添我的罪過。”那人分明很固執。

“這些人不必殺,上面的那人卻不能放。”魏枯雪聲音忽然冷了。

“何苦?”

“和尚,你可要救蒼生?”魏枯雪幽幽一問。

那人身體一震,許久,終於長嘆道:“還請少造殺孽,眾生無辜。”

“我何嘗不知道?”魏枯雪撫劍微笑,眉間生寒。

“南無阿彌陀佛……”那人緩緩念誦,無數刀輪在這一聲佛號下紛紛落下,卻像有手托著它們一樣,是緩緩降落的,最後無聲地跌入草叢。

魏枯雪輕扣長劍,仰首蒼天:“眾生無辜。”

劍起如疊嶂千里,圍在四周的四個光明使頭顱落地,鬚眉間凝起了細細的白霜,魏枯雪劍上的寒氣已經寒透了每個人的心。 他長喝一聲舉劍,劍光幻射,魏枯雪恍若天神一般。 隨即他自己就像一道長鋒,破開數万人的圍繞,直撲高岡而去。

看著魏枯雪身後留下的一道血路,那人低宣佛號:“阿彌陀佛。”隨後他回身走,在場的無數明尊教弟子居然沒一個敢阻攔他。

魏枯雪劍鋒上血花飛濺,一人一劍一直殺到了高岡之下,此時四個光明使已死,光明皇帝不再發話,全場的明尊弟子和白衣護法只能畏懼看著這個殺神靜靜地站在高岡下。

忽然,魏枯雪長嘯一聲,升騰起三丈多高,純鈞古劍插入土裡,借力又起兩丈,而後他長劍劈入岩石,劍光連閃中,借劍劈足踏的力量越升越高,不一會就升上了近百丈的高岡,幾乎就像駕雲飛升一樣。 他已經凝立在白紗大轎前了,那劍劈的鳴響卻還震人耳際。

魏枯雪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張白色綢巾,他低頭緩緩擦拭著手中長劍,擦拭之下,劍光越來越冷,最後竟然有了一股妖戾的光華,殺人無數的純鈞古劍上似乎果真帶著殺魂一般。

“閣下何苦冒充光明皇帝,以閣下的身手,雖然不至於能夠領袖明尊教,也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魏枯雪冷冷說道。

白紗大轎中全無聲息,裡面耀眼的光芒也不見了。

“何苦壓制你自己的殺氣?今日魏某到了這裡,無論如何都要和閣下見個真章,不如放手一搏如何?”魏枯雪皺了皺眉。

白紗大轎中的人還是沉默。

“如此,得罪了。”魏枯雪好像忽然間恭敬起來。 劍鋒指天,低頭沉思。 純鈞劍的光華緩緩斂去。 魏枯雪整個人好像一塊石頭一樣,再沒有半點動靜,連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破!”魏枯雪低低地說了這個字,然後他化作虛無,只留下空氣中湧動的風聲劍氣。 從魏枯雪原先所站的地方到白紗大轎之間,隱約有一層水波流動,透過水波的景物都模糊了。 可是那隻是常人目光無法捕捉的一瞬間,水波消逝,風聲停息,魏枯雪靜靜地提劍站在白紗大轎後,整個山谷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魏枯雪緩緩收劍,走過白紗大轎的旁邊,隨手用劍柄敲擊了大轎的轎杠。 大轎的木架在一擊之下化作塵埃,只有幾幅白紗盈盈飄落。 魏枯雪的風雪枯劍就在那水波閃現的一瞬間毀了它。

“不在這裡?”魏枯雪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難道他會臨陣脫逃退縮?”

撫摸著長劍,他陷入了沉思。

“葉羽!”魏枯雪忽然抬起頭,瞪大了眼睛。

此時葉羽正在奔逃,他左手摟著孩子,右手扣住謝童纖纖的手腕,而龍淵劍則抱在謝童懷裡。 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必須以真氣打進謝童的身體裡,否則以她的氣力絕對逃不過身後的那個人。

就在葉羽即將衝出山谷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背後有一個低低的聲音:“蠢才!”隨後,葉羽就感覺到有人逼近了。 其實他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風聲,沒有影子,也沒有氣味,可是葉羽就是知道有人從高岡上疾射而​​下,在身後以不可思議的身法急速逼近著。

那樣的速度簡直讓葉羽懷疑追逐自己的是不是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蒼鷹瞄住的野兔,無論怎麼快,也無法逃脫那天地雷霆般的逐殺。

葉羽全身都炸起了麻皮。 可是他不能扔下謝童,也不能扔下那個孩子,他只能拼著受傷把丹田的內力摧動起來,竭盡全力向開封城裡逃去,指望能在城裡的街巷中甩脫追趕自己的那個人,或者那個東西。

葉羽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不能不逃。

眼看已經逼近了開封城南的浮槎巷,那裡是開封城水患最先波及的地方,因此有這個名字。 住戶一直不多,可是畢竟有巷子可以閃避,葉羽再運一口真氣,扯著謝童閃入了小巷裡,丹田裡面卻已經虛了,幾乎再也邁不動步子。

謝童卻沒有感覺到身後逼近的人,只是詫異地看著葉羽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快,快走……快走,”葉羽忍著丹田裡的寒意,使勁去推謝童,手上已經沒了力道。

“葉羽……你,你怎麼了?”謝童慌張地瞪大眼睛,任她再怎麼聰明,她感覺不到身後那人的逼近,也就無法明白葉羽的恐懼。

“帶你師弟走,”葉羽調勻呼吸,把孩子推到謝童懷裡,“以那個人這樣的身法,武功之高不可揣測,恐怕除了你我的師父,沒人能有把握接下他的武功。我能擋他多久就擋他多久,你快帶你師弟走!”

“到……到底是誰?”謝童茫然地問道。

“或許是你真氣修為不夠,感覺不到,可是他就在那裡,不會錯的。這裡小巷很深,你只要找一個角落躲好不要出聲他不可能找到你,快走!”葉羽艱難地對謝童笑了笑。 他已經知道追來的就是高岡上長嘯的光明皇帝,這一戰絲毫勝算也沒有,他不過是儘自己一分力讓謝童和那個孩子逃脫而已。 剛剛認識的謝童,還沒有熟悉她的笑容就要離別,葉羽的心裡更是一分淒涼。 對於生死,他拔劍的剎那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謝童卻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愣在那裡扯著葉羽的袖子。

“快走啊!”葉羽只得揪住謝童的衣襟吼了一聲,吼聲沙啞,然後他看見謝童晶亮的淚珠兒忽然掉了下來。

謝童依然無法感覺到周圍有什麼人接近,可是從葉羽的表情她也能明白葉羽絕對不是開玩笑,這必然已是生死關頭。 聽著葉羽聲嘶力竭的吼叫,她的機智應變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她只想哭,於是她就哭了。

淚珠打在葉羽的手上,冰涼。 葉羽愣住了,他靜靜地看著哭泣的謝童。 哭泣的謝童很美麗,他卻已經沒有時間再看。 那人已經很近了,有一種針刺在他背後的感覺。 葉羽輕輕摸了摸謝童的臉蛋,謝童沒有避開。

“走!快走!”說完葉羽不再看她,回身拔劍站在小巷的正中,平靜地看向那人接近的方向。 他已經運不起劍氣,可是謝童看著他的背影卻覺得那如同山峰一樣不可撼動,背影完全籠罩了她。

謝童沒有再猶豫,她抱起雙腿燒焦的師弟準備離開。 她是局中之人,為了這件事死的人以前有過,以後也會有,她知道自己留不住。 可是她想嚎啕大哭,如果不是那個幼小的師弟在自己懷中的話。 而現在她只有流淚。

她還沒有跑出三步,一種強烈到無法言喻的光從背後射來,那種光芒下謝童渾身忽然暖熱起來,所有力量都失去了,她和孩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謝童努力回頭,這一刻她看見的景像一生都無法忘記。

明亮的氣在小巷的盡頭變幻盤旋,耀眼的光芒隨著氣流的散溢把小巷盡頭整個的吞噬了。 而後一片純淨透徹的光明緩緩地推向他們,如果說像什麼,那最像是滾滾的黑煙貼著地面散開,可是此時那煙氣的光明足以與日光爭輝,在深夜裡更是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謝童從來就不知道除了太陽還有什麼能這樣的明亮,當她親眼看到這一切,她只有無窮的敬畏。

更可怕的是,謝童覺得那明亮無比的煙氣就像一個人一樣,他在緩步逼近自己,看著獵物無路逃竄。 謝童知道葉羽所感覺到的東西是什麼了。

最後,那煙氣吞掉了半條小巷,小巷的那一側再也看不見房屋、樹木、夜空和星辰,只有一片無際的光明。

葉羽尤然持劍,他遮擋在謝童面前,不能閃開。

“好膽量,”光明里傳來光明皇帝的聲音。

“多謝!”葉羽冷而鋒利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他原本就感覺到追來的東西不可思議,現在反而沒有了恐懼。

“可惜,閣下與我光明聖教為敵,只有死路一條,多少膽略也是枉然。”

“可惜閣下非尋常人,卻欺凌弱小,焚燒活人,滔天罪孽,只恐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妖孽!你等知道什麼是天理麼?”光明皇帝的笑聲震耳欲聾,四周卻沒有一個人出現,好像浮槎巷周圍一片就只有他們幾個。

“可惜在下知道的天理和閣下知道的不同!”

“蒙昧無知,叫爾等死無葬身之地!”光明皇帝長喝聲中,光焰暴長,直湧向他們三人所在的地方。

眼看就要被那片光明吞沒,謝童只能伏在地上等待,而葉羽已經清楚地感覺到光芒一旦罩住自己,必然只有死路一路。 可是四周的巷子卻把他們三個圍死在中間了。

就在這個關頭,葉羽忽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快,大哥,過來!你接不下他的光明神力的!”

回頭看去,黑衣少年在小巷的一個岔道上焦急地對葉羽招手,正是葉羽在祖庵鎮遇見的少年葉長容。 葉羽沒有時間再想葉長容是為何來到這裡的,他奮力將謝童推向葉長容所在的岔道裡,自己也帶著孩子奔向那邊。

謝童幾乎是被葉羽扔了起來,落進巷子裡的時候,葉長容雙臂一合把她抱住。 身體離開那光明的照耀,謝童立刻恢復了力氣,急忙掙脫葉長容的懷抱去看葉羽。 葉羽卻已經晚了,他將謝童拋出去的時候盡了全力,一時力量接不上,就慢了一步。 光明已經從身後將他包圍住了。

謝童眼看著葉羽融在光明里,驚呼一聲,幾乎就要摔倒在地下。 身邊的少年葉長容卻一把提起了她,他身材不高,力量卻很驚人,謝童身材修長,對他而言竟然輕若鴻毛。

“慌什麼?”葉長容冷冷地哼了一聲,“只要那傢伙不出全力,大哥還不至於有事。”

謝童轉眼看向他,只見葉長容滿面冷厲的神色,瞥了她一眼,隨即聚精會神地看向岔道外的光明里。 謝童被他冰冷的樣子嚇得心裡一顫。

葉羽只覺得朦朧間眼前有無數光明的幻影閃過,他卻一個也看不清楚。

他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側身過去用身體為他擋開光亮。 一陣溫熱之後,澎湃的暖流湧到他胸口,那樣浩大的力量是葉羽不敢想像的,而更奇怪的是,那股暖流好像穿透他的胸膛衝了過去,並沒有擊打在他身上。 不過僅僅是暖流穿過他的身體,他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風吹在身上的感覺,葉羽才睜開了眼睛。 身旁的光明已經沒有了,而那團光明的氣流還在小巷盡頭盤旋,隱約有一個人的形狀在光明中央凝聚。

“想不到我光明神力一擊之下還有人能夠不死,難道是崑崙山真的參透了化解光明神力的法門麼?”光明皇帝陰陰的聲音傳來。

葉羽依然虛弱,可是卻並沒有受傷,他一面凝聚真氣,一面看向自己懷裡的孩子。

他忽然呆住了。

那個孩子的身體正在漸漸消失,像蠟燭融化那樣,鼻子和眼睛一點一點的都不見了,融化成蠟油一樣光亮的水從自己的懷抱裡一滴一滴灑落到地面上。 那孩子居然沒有呻吟,只是慢慢地融化著,直到最後連骨骼一起都化成了水,葉羽的懷裡空空如也。

葉羽殺過人,見過流血,可是他現在幾乎忍不住要嘔吐起來,尤其是當他看見那個孩子的胸膛化開,裡面的內臟和骨骼一起化掉的時候。 他根本無法想像人怎麼能這樣死,一點血也不流,可是比流血不知道要可怕多少。

孩子化成的水淌到地上,葉羽和謝童都已經呆滯了,只有少年葉長容的目光依舊冷冽。 葉羽的龍淵劍上帶起重重冰氣,起崑崙山“月照秋寒”的劍勢臨空下擊,絲絲縷縷的劍氣如同月華瀉下。 落地的時候已經是無數血絲濺起,沖在最前的兩個明尊教白衣護法各自被數道劍氣穿透胸膛。 葉羽落地,雙肘震開左右兩具尚未倒下的屍體,反身揮劍,閃滅之間,一顆頭顱帶著血泉飛上天空。

面前擁上的明尊教弟子正要衝近阻攔。 葉羽忽然振眉大吼一聲,吼聲雷霆一樣穿透眾人的呼喝奔馳在山谷間,眾人膽裂。 葉羽已經提劍足足殺出七十餘丈地方,白衫盡血,淋漓的血色在燈火下分外刺眼。 他左臂摟著一個孩子,縱使如此,七十丈濺血,竟沒人能留住他一步。 明尊教弟子多半見識過教內武功的神異,可是葉羽以十餘年苦練的劍術讓明尊教一眾弟子第一次見識了崑崙山劍宗無上劍氣的寒煞。 他一個人的氣勢已經凌越於萬人之上,又沉沉地壓在眾人心頭。

二十年學劍,一朝揮戈,葉羽震怒之下,劍氣冷煞悲狂。

頭顱落地一聲悶響,葉羽提劍大步逼上,長眉之下灼灼的目光震懾了一干明尊弟子的心神。 所有人在葉羽浩蕩的氣勢下接連退後,原本如山的陣勢眼看就要潰散在他的面前。

“妖人休走!”四道氣勁同時迫近葉羽的背心,四位光明使終於追了上來。 原本以他們的武功應當沖在最前面截住葉羽,可是明尊教人海人山的陣勢反而壓制了他們的前進。 他們不能像葉羽那樣揮劍殺出一條血路,結果就落在了後面。

葉羽心裡微微苦笑。 他心裡殺意未去,氣勢尤盛,可是隱約已經能夠感覺到內息不足,流淌在經絡間的一線氣流斷續微弱,就快續不上來了。 人力有時而盡,縱然絕世名劍也不堪千百人的衝擊,他原本也知道。

可是他終究只是回身橫劍,封在自己胸前,左手按壓劍脊,以“中流式”的圓轉劍氣破開了四個光明使聯手的氣勁。 被破開的氣勁還是烈風一樣割在他身上,染血的白衣片片散落,葉羽已經把孩子藏在​​了自己的背後,冷冷的目光落在四個光明使的身上,同時咽回了喉間湧動的鮮血。

四個光明使也不敢妄動,他們合四人之力,一招間將葉羽身形推出一尺的距離,可是葉羽雙腳不動,氣勢不動,依然如千里山岳橫在自己面前,只雙腳劃下兩道深深的痕跡。

“閣下是何方人物?”領頭的光明使懾於葉羽的劍術,嘴裡也客氣了些。

“崑崙山,葉羽。”

“膽敢獨闖白衣大會,不怕死麼?”

“你說我怕不怕。”葉羽的話音森冷。

“既然是崑崙山高手,受死吧!”領頭的光明使大喝道。

“本該如此,哪裡來的許多廢話?”話音落,葉羽的長劍寒芒流轉,一抹霜色驟起連天,葉羽強行驅動真氣,出手已經是生死立判的招數。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魏枯雪的大笑迴盪在每個人的耳旁,他雄渾的笑聲堪與方才光明皇帝的長嘯爭鋒。 葉羽大驚之餘,只聽見身旁不遠有一個低低的聲音:“東北,走!”

他不須細想就知道是謝童混在明尊教弟子之間。 再也無暇考慮,葉羽的劍氣反射,劈倒了身後四個明尊弟子,隨即箭一樣射了出去。

四個光明使為笑聲震動,一失神的瞬間,葉羽已經離開了六七丈的距離。 為首的光明使反應比其他三個要快上許多,此時急忙運其身法,同時力道蓄在雙掌之間,準備在背後一招斃了葉羽再回身對付山坡上的棘手人物。

這時候,幾片暗器不疾不緩地射向他身旁,在離他有四五尺的距離射進了地面,絲毫也威脅不到他。 那個光明使以殺葉羽為要,本來不會對這幾片小暗器留心。 如果那暗器來勢奪人,他頂多也就打落之後繼續追殺葉羽。 可是偏偏這些暗器來得溫文爾雅,就不由得他不多看一眼了。

“南天離火真融!重陽宮!”那光明使原本沉靜,誰也想不到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竟會發出這樣的嚎叫。 那嗓子破鑼爛鍋,把身後準備跟上的三個光明使也嚇得停下了腳步。

身旁的四片木片是很簡單,只是上面繪製的符法就讓人毛骨悚然了,尤其是地處正南方離位的木籤上,用鮮紅的硃砂繪製著火焰一樣飛騰的符書,簡直讓四個光明使在同一瞬間心膽俱裂。

終南山以純陽正氣,引天南離火為本,風雷益相為輔,修直貫天地的陽火真法。 據說非根基超越常人的親信弟子不得傳。 而一旦施展,十丈之內真火炎爆, 萬物惟灰燼而已。 終南山數百年基業,也只有七人真正練成此術,而有施展機會的人卻連一半還不到。 當日魏枯雪以純鈞古劍,風雪枯劍的劍意試劍於蘇秋炎,蘇秋炎也還是不敢以這一招對抗,只恐引動了雙方的怒氣,寒煞陽火會將百里重陽宮拆得七零八落。

現在符書已動,終南山的絕代高手就在身旁,光明使心膽俱裂。

四個光明使不由自主地互相對視,而後幾乎是同時發出一聲怪吼:“跑啊!”而後飛身竄出十丈開外。 他們那聲怪異的吼叫立見奇效,亂成一團的明尊弟子一齊往木簽相反的方向逃去,連滾帶爬也要溜出十幾丈。 偌大的人群裡忽然拓出了一個圓形的空隙,所有明尊弟子都隨著那四個光明使得目光看去,看那四張木片符書閃現一道閃爍不定的火光。

火光猛地一顫,眾人又是急退一步,敬畏地看著一團小火苗悠悠乎乎地騰起來,與之同時的是“噗”的輕響,一個燦爛的火花就落下了。 自始至終,不過是放了個焰火。

所有人一起看向那四個光明使,其他光明使又看向那個頭領,頭領則只有目瞪口呆了。

其實要說是那光明使首領眼力太差也不盡然,謝童放的確實是正宗真傳的南天離火真融,蘇秋炎看她聰明伶俐,智計遠過於常人,本來以為能夠將本派的道術發揚光大,破例傳以南天離火真融的口訣。 謝童也不負重托,三個月的修煉就將口訣運轉熟練,引出了第一團離火。 雖說不過是焰火般大小,蘇秋炎還是大喜,以為終於找到了繼承自己衣缽的人。 可是六個月後再看,謝童放的離火還是只有焰火般大,一年以後看,縱然比尋常焰火大了些,可惜依然只是個大焰火,乃至三年之後,謝童所能做的不過是不用火藥而放出焰火來。 蘇秋炎大失所望,這才明白謝童性子太嬌,心術太雜,領悟雖然快卻永遠也不可能精深,於是索性撒手不管,任她放焰火去玩了。 方才謝童確是傾盡全力,不過修為所限,她也只能如此,叫那個光明使首領羞愧欲死她也沒有辦法。

這片刻之間,葉羽已經衝到了山谷的入口,再也沒有人能攔住他了。 他長劍只需要縱橫揮舞,不必砍殺也沒有人敢上前阻攔他。 死裡逃生,葉羽也並不擔心師父的安危,以魏枯雪的劍氣,就算不敵光明皇帝,逃跑卻是不成問題。 他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謝童,謝童姣好的臉蛋上還掛著眼淚,對著葉羽笑了一笑。

自從葉羽見到謝童,她就總是在笑著,可是葉羽卻從沒見到謝童這樣的笑容,笑得那樣淡而且純淨,染不得半點塵埃。 看著謝童盈盈的目光,葉羽心裡顫了顫。

魏枯雪大笑連聲,終於吸引了一眾光明弟子的注意。 這一通大笑他以內力發出,且全力施為,一直笑得自己呼吸不暢才停下。 好在明尊教弟子總算放棄徒弟一齊擁上山坡來,魏枯雪揉揉胸口嘆氣道:“好歹沒有白笑這一通。”

他橫劍揚眉,氣概非凡,不過剛走了幾步,想想又回到原先那人的身旁道:“對方勢大,你要助我。”

那人裹著披風也不抬頭,說道:“我怎能出手殺人?”

“我又不要你出手殺人,”魏枯雪斜著眼睛哼了一聲,“為我護法總不會破了你的戒條吧?”

“我為你護法,是助你殺人。”

“你不為我護法,是助人殺我。”

“崑崙劍宗,第一名劍,誰能殺你?”

“上面的那個,”魏枯雪指指高岡頂上。

“只恐尤未能夠。”那人沉吟半晌道。

“擋不住他萬千徒子徒孫。”魏枯雪眺望著山坡下一幫往上沖殺的明尊教白衣護法。 他身旁的幾個明尊教弟子目瞪口呆,根本不敢靠近。

“眾生何苦……”那人悠悠長嘆。

此時幾道淒厲的銀光直射魏枯雪的背後,原來幾個力大的明尊護法已經把回風刀輪射上了山坡來。

“和尚,我就要死了。”魏枯雪愁眉苦臉地對那人說道,卻不伸手去格擋身後的刀輪。

“唉……魏枯雪!”那人終於無可奈何,雙手結印,席地而坐,那數只刀輪居然凌空凝滯在魏枯雪的背後,飛旋不止卻再不前進了。

“我在終南山下見到的一個明尊教高手卻也會這個,和尚,有沒有更稀罕些的?”魏枯雪聳拉著眉毛,看著後面飛旋的刀輪,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

“沒有了。”被魏枯雪稱為和尚的人絲毫不動聲色。

此時又有數十隻刀輪射到,一齊盤旋在魏枯雪和那人身旁七尺開外,好像觸到了一層無形的網,便再也推不進去,只能盤旋著呼嘯。 跟著又有上百的刀輪射上來,兩人身邊所包圍的刀輪越來越多,最後無數旋轉的銀色光輪裹著魏枯雪和那人,空中竟有好幾百隻刀輪盤旋閃爍,而明尊教的護法們手裡已經沒有刀輪剩下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奇觀,只有那坐著的人好像已經入睡,而魏枯雪也興趣索然的樣子。

“和尚,我知道你現在若是放開般若心鍾,這所有刀輪都會一齊反射出去,你且試試看。”

“我不放,這些刀輪反射出去還不知殺傷多少生靈。”那人說道。

“早知道你不會放,不過你好歹壓下那些刀輪,我也好出去啊。”魏枯雪笑道。

“你出去也是殺人,死在你的劍下也添我的罪過。”那人分明很固執。

“這些人不必殺,上面的那人卻不能放。”魏枯雪聲音忽然冷了。

“何苦?”

“和尚,你可要救蒼生?”魏枯雪幽幽一問。

那人身體一震,許久,終於長嘆道:“還請少造殺孽,眾生無辜。”

“我何嘗不知道?”魏枯雪撫劍微笑,眉間生寒。

“南無阿彌陀佛……”那人緩緩念誦,無數刀輪在這一聲佛號下紛紛落下,卻像有手托著它們一樣,是緩緩降落的,最後無聲地跌入草叢。

魏枯雪輕扣長劍,仰首蒼天:“眾生無辜。”

劍起如疊嶂千里,圍在四周的四個光明使頭顱落地,鬚眉間凝起了細細的白霜,魏枯雪劍上的寒氣已經寒透了每個人的心。 他長喝一聲舉劍,劍光幻射,魏枯雪恍若天神一般。 隨即他自己就像一道長鋒,破開數万人的圍繞,直撲高岡而去。

看著魏枯雪身後留下的一道血路,那人低宣佛號:“阿彌陀佛。”隨後他回身走,在場的無數明尊教弟子居然沒一個敢阻攔他。

魏枯雪劍鋒上血花飛濺,一人一劍一直殺到了高岡之下,此時四個光明使已死,光明皇帝不再發話,全場的明尊弟子和白衣護法只能畏懼看著這個殺神靜靜地站在高岡下。

忽然,魏枯雪長嘯一聲,升騰起三丈多高,純鈞古劍插入土裡,借力又起兩丈,而後他長劍劈入岩石,劍光連閃中,借劍劈足踏的力量越升越高,不一會就升上了近百丈的高岡,幾乎就像駕雲飛升一樣。 他已經凝立在白紗大轎前了,那劍劈的鳴響卻還震人耳際。

魏枯雪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張白色綢巾,他低頭緩緩擦拭著手中長劍,擦拭之下,劍光越來越冷,最後竟然有了一股妖戾的光華,殺人無數的純鈞古劍上似乎果真帶著殺魂一般。

“閣下何苦冒充光明皇帝,以閣下的身手,雖然不至於能夠領袖明尊教,也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魏枯雪冷冷說道。

白紗大轎中全無聲息,裡面耀眼的光芒也不見了。

“何苦壓制你自己的殺氣?今日魏某到了這裡,無論如何都要和閣下見個真章,不如放手一搏如何?”魏枯雪皺了皺眉。

白紗大轎中的人還是沉默。

“如此,得罪了。”魏枯雪好像忽然間恭敬起來。 劍鋒指天,低頭沉思。 純鈞劍的光華緩緩斂去。 魏枯雪整個人好像一塊石頭一樣,再沒有半點動靜,連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破!”魏枯雪低低地說了這個字,然後他化作虛無,只留下空氣中湧動的風聲劍氣。 從魏枯雪原先所站的地方到白紗大轎之間,隱約有一層水波流動,透過水波的景物都模糊了。 可是那隻是常人目光無法捕捉的一瞬間,水波消逝,風聲停息,魏枯雪靜靜地提劍站在白紗大轎後,整個山谷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魏枯雪緩緩收劍,走過白紗大轎的旁邊,隨手用劍柄敲擊了大轎的轎杠。 大轎的木架在一擊之下化作塵埃,只有幾幅白紗盈盈飄落。 魏枯雪的風雪枯劍就在那水波閃現的一瞬間毀了它。

“不在這裡?”魏枯雪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難道他會臨陣脫逃退縮?”

撫摸著長劍,他陷入了沉思。

“葉羽!”魏枯雪忽然抬起頭,瞪大了眼睛。

此時葉羽正在奔逃,他左手摟著孩子,右手扣住謝童纖纖的手腕,而龍淵劍則抱在謝童懷裡。 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必須以真氣打進謝童的身體裡,否則以她的氣力絕對逃不過身後的那個人。

就在葉羽即將衝出山谷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背後有一個低低的聲音:“蠢才!”隨後,葉羽就感覺到有人逼近了。 其實他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風聲,沒有影子,也沒有氣味,可是葉羽就是知道有人從高岡上疾射而​​下,在身後以不可思議的身法急速逼近著。

那樣的速度簡直讓葉羽懷疑追逐自己的是不是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蒼鷹瞄住的野兔,無論怎麼快,也無法逃脫那天地雷霆般的逐殺。

葉羽全身都炸起了麻皮。 可是他不能扔下謝童,也不能扔下那個孩子,他只能拼著受傷把丹田的內力摧動起來,竭盡全力向開封城裡逃去,指望能在城裡的街巷中甩脫追趕自己的那個人,或者那個東西。

葉羽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不能不逃。

眼看已經逼近了開封城南的浮槎巷,那裡是開封城水患最先波及的地方,因此有這個名字。 住戶一直不多,可是畢竟有巷子可以閃避,葉羽再運一口真氣,扯著謝童閃入了小巷裡,丹田裡面卻已經虛了,幾乎再也邁不動步子。

謝童卻沒有感覺到身後逼近的人,只是詫異地看著葉羽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快,快走……快走,”葉羽忍著丹田裡的寒意,使勁去推謝童,手上已經沒了力道。

“葉羽……你,你怎麼了?”謝童慌張地瞪大眼睛,任她再怎麼聰明,她感覺不到身後那人的逼近,也就無法明白葉羽的恐懼。

“帶你師弟走,”葉羽調勻呼吸,把孩子推到謝童懷裡,“以那個人這樣的身法,武功之高不可揣測,恐怕除了你我的師父,沒人能有把握接下他的武功。我能擋他多久就擋他多久,你快帶你師弟走!”

“到……到底是誰?”謝童茫然地問道。

“或許是你真氣修為不夠,感覺不到,可是他就在那裡,不會錯的。這裡小巷很深,你只要找一個角落躲好不要出聲他不可能找到你,快走!”葉羽艱難地對謝童笑了笑。 他已經知道追來的就是高岡上長嘯的光明皇帝,這一戰絲毫勝算也沒有,他不過是儘自己一分力讓謝童和那個孩子逃脫而已。 剛剛認識的謝童,還沒有熟悉她的笑容就要離別,葉羽的心裡更是一分淒涼。 對於生死,他拔劍的剎那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謝童卻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愣在那裡扯著葉羽的袖子。

“快走啊!”葉羽只得揪住謝童的衣襟吼了一聲,吼聲沙啞,然後他看見謝童晶亮的淚珠兒忽然掉了下來。

謝童依然無法感覺到周圍有什麼人接近,可是從葉羽的表情她也能明白葉羽絕對不是開玩笑,這必然已是生死關頭。 聽著葉羽聲嘶力竭的吼叫,她的機智應變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她只想哭,於是她就哭了。

淚珠打在葉羽的手上,冰涼。 葉羽愣住了,他靜靜地看著哭泣的謝童。 哭泣的謝童很美麗,他卻已經沒有時間再看。 那人已經很近了,有一種針刺在他背後的感覺。 葉羽輕輕摸了摸謝童的臉蛋,謝童沒有避開。

“走!快走!”說完葉羽不再看她,回身拔劍站在小巷的正中,平靜地看向那人接近的方向。 他已經運不起劍氣,可是謝童看著他的背影卻覺得那如同山峰一樣不可撼動,背影完全籠罩了她。

謝童沒有再猶豫,她抱起雙腿燒焦的師弟準備離開。 她是局中之人,為了這件事死的人以前有過,以後也會有,她知道自己留不住。 可是她想嚎啕大哭,如果不是那個幼小的師弟在自己懷中的話。 而現在她只有流淚。

她還沒有跑出三步,一種強烈到無法言喻的光從背後射來,那種光芒下謝童渾身忽然暖熱起來,所有力量都失去了,她和孩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謝童努力回頭,這一刻她看見的景像一生都無法忘記。

明亮的氣在小巷的盡頭變幻盤旋,耀眼的光芒隨著氣流的散溢把小巷盡頭整個的吞噬了。 而後一片純淨透徹的光明緩緩地推向他們,如果說像什麼,那最像是滾滾的黑煙貼著地面散開,可是此時那煙氣的光明足以與日光爭輝,在深夜裡更是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謝童從來就不知道除了太陽還有什麼能這樣的明亮,當她親眼看到這一切,她只有無窮的敬畏。

更可怕的是,謝童覺得那明亮無比的煙氣就像一個人一樣,他在緩步逼近自己,看著獵物無路逃竄。 謝童知道葉羽所感覺到的東西是什麼了。

最後,那煙氣吞掉了半條小巷,小巷的那一側再也看不見房屋、樹木、夜空和星辰,只有一片無際的光明。

葉羽尤然持劍,他遮擋在謝童面前,不能閃開。

“好膽量,”光明里傳來光明皇帝的聲音。

“多謝!”葉羽冷而鋒利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他原本就感覺到追來的東西不可思議,現在反而沒有了恐懼。

“可惜,閣下與我光明聖教為敵,只有死路一條,多少膽略也是枉然。”

“可惜閣下非尋常人,卻欺凌弱小,焚燒活人,滔天罪孽,只恐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妖孽!你等知道什麼是天理麼?”光明皇帝的笑聲震耳欲聾,四周卻沒有一個人出現,好像浮槎巷周圍一片就只有他們幾個。

“可惜在下知道的天理和閣下知道的不同!”

“蒙昧無知,叫爾等死無葬身之地!”光明皇帝長喝聲中,光焰暴長,直湧向他們三人所在的地方。

眼看就要被那片光明吞沒,謝童只能伏在地上等待,而葉羽已經清楚地感覺到光芒一旦罩住自己,必然只有死路一路。 可是四周的巷子卻把他們三個圍死在中間了。

就在這個關頭,葉羽忽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快,大哥,過來!你接不下他的光明神力的!”

回頭看去,黑衣少年在小巷的一個岔道上焦急地對葉羽招手,正是葉羽在祖庵鎮遇見的少年葉長容。 葉羽沒有時間再想葉長容是為何來到這裡的,他奮力將謝童推向葉長容所在的岔道裡,自己也帶著孩子奔向那邊。

謝童幾乎是被葉羽扔了起來,落進巷子裡的時候,葉長容雙臂一合把她抱住。 身體離開那光明的照耀,謝童立刻恢復了力氣,急忙掙脫葉長容的懷抱去看葉羽。 葉羽卻已經晚了,他將謝童拋出去的時候盡了全力,一時力量接不上,就慢了一步。 光明已經從身後將他包圍住了。

謝童眼看著葉羽融在光明里,驚呼一聲,幾乎就要摔倒在地下。 身邊的少年葉長容卻一把提起了她,他身材不高,力量卻很驚人,謝童身材修長,對他而言竟然輕若鴻毛。

“慌什麼?”葉長容冷冷地哼了一聲,“只要那傢伙不出全力,大哥還不至於有事。”

謝童轉眼看向他,只見葉長容滿面冷厲的神色,瞥了她一眼,隨即聚精會神地看向岔道外的光明里。 謝童被他冰冷的樣子嚇得心裡一顫。

葉羽只覺得朦朧間眼前有無數光明的幻影閃過,他卻一個也看不清楚。

他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側身過去用身體為他擋開光亮。 一陣溫熱之後,澎湃的暖流湧到他胸口,那樣浩大的力量是葉羽不敢想像的,而更奇怪的是,那股暖流好像穿透他的胸膛衝了過去,並沒有擊打在他身上。 不過僅僅是暖流穿過他的身體,他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風吹在身上的感覺,葉羽才睜開了眼睛。 身旁的光明已經沒有了,而那團光明的氣流還在小巷盡頭盤旋,隱約有一個人的形狀在光明中央凝聚。

“想不到我光明神力一擊之下還有人能夠不死,難道是崑崙山真的參透了化解光明神力的法門麼?”光明皇帝陰陰的聲音傳來。

葉羽依然虛弱,可是卻並沒有受傷,他一面凝聚真氣,一面看向自己懷裡的孩子。

他忽然呆住了。

那個孩子的身體正在漸漸消失,像蠟燭融化那樣,鼻子和眼睛一點一點的都不見了,融化成蠟油一樣光亮的水從自己的懷抱裡一滴一滴灑落到地面上。 那孩子居然沒有呻吟,只是慢慢地融化著,直到最後連骨骼一起都化成了水,葉羽的懷裡空空如也。

葉羽殺過人,見過流血,可是他現在幾乎忍不住要嘔吐起來,尤其是當他看見那個孩子的胸膛化開,裡面的內臟和骨骼一起化掉的時候。 他根本無法想像人怎麼能這樣死,一點血也不流,可是比流血不知道要可怕多少。

孩子化成的水淌到地上,葉羽和謝童都已經呆滯了,只有少年葉長容的目光依舊冷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09 PM

第七章 葉長容


葉羽的手裡只剩下那個孩子的衣服,人,卻已經化成了水。 蠟油一樣的液滴在地上滾動,透著瑩瑩的光澤,那裡面有孩子的骨肉和鮮血。

暖熱的氣流還不斷地從遠處的光明中送來,葉羽和謝童的心卻已經冰冷。 無法描述的恐懼包圍在他們身邊,寒意帶著無法遏制的顫抖從背脊直衝上後腦,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來。 能夠在一瞬間把人化盡成水,那根本就不是武功,而更像是鬼道。 那麼他們所面對也就不是人,而是什麼他們從來未曾見過的東西。 儘管他身帶無窮光明,陰森的鬼氣卻像是撲面而來。

葉羽沒有見過鬼,可是崑崙山劍道中的《飛仙篇》裡卻有“斬鬼十六訣法”,傳說崑崙派上輩也曾有劍斬妖鬼的高手。 鬼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們不可名狀,人們不知道鬼為何物。 而這個光明皇帝正像一個幽魂,那種力量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所可想像。

到底什麼是光明皇帝? 誰能擋住這煙水滾滾般的光明? 當它湧到的時候是否所有人都只有化成水? 他們恐懼,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連光明皇帝會什麼時候出手,自己會什麼時候死都無法知曉。

在這股力量下,人無處可逃!

謝童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格格打顫,她想喊葉羽躲到自己這邊來,可是聲音像是被什麼壓在喉嚨裡,她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大哥,快過來!”她身邊的葉長容大聲喊道,“他身負光明天大力,如果全力一擊,你絕對接不下的!”

葉羽在他的喊聲中猛地醒悟過來,他一回頭,看見岔道的陰影里謝童和葉長容兩雙焦急的眼睛。 再看向前方,那個光明中的人影在一步一步走近了自己。 葉羽又是一個寒噤,橫劍當胸,隨著他的步伐一步步後退。 他退得不快,即使快也沒有用,上一次光炎逼近的速度根本不是任何輕功提縱術所可以比擬的。 他只是為那個影子的來勢壓迫著,由不得不退。

“大哥,快啊!”這一次葉長容的聲音顯得驚慌,那個光明的影子雖​​然緩步前行,可是逼近的速度比常人全力飛奔還要快不知道多少,短短片刻間隙,浮槎巷的一半已經被光明吞噬了。

葉羽看見那個影子幾乎是懸空行走一樣地逼近著,他想不清楚那人怎麼能走得這樣快,他也沒時間再想了。 他回頭看一眼葉長容和謝童,忽然停下了腳步。

“阿容,帶她走,快!”葉羽靜靜說罷,長吸一口氣,舉劍身側,劍鋒指天。 面對著光明皇帝,他不再恐懼,長劍上忽然響起了清厲的鳴聲,在整個小巷裡迴盪不休。

“葉羽,”謝童驚叫一聲,就想搶出去把葉羽拉進岔道裡。 她武功不行,可是聽見這種鳴響,她也明白葉羽已經是凝聚全部真氣,準備和光明皇帝最後一搏了。

她沒能跑出去,葉長容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謝童就動不得分毫了。

“放開我!”謝童不顧一切地對葉長容呼喊,劍的鳴聲裡,她的呼喊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淒涼。

“你很關心他?”葉長容清秀的眉毛挑了挑,靜靜地看了謝童一眼。 然後葉長容忽然笑了,笑得極其天真而且柔和。 謝童愣住了,從見到葉長容開始,他一直是冷著面孔,稚嫩的臉上,殺氣讓人心膽俱寒。 可是現在葉長容的笑容裡竟然有股孩子氣,所有的冷漠都在一瞬間消散,捏著她手腕的手也輕輕搖了搖,似乎是想安慰她。

“不必害怕,”葉長容輕聲說,“大哥不會死的。”

光明皇帝發出“桀桀”的冷笑:“好個英雄人物,你以為以你的武功就能牽制我麼?你以為以崑崙山那點微薄的劍氣就能撼動我明尊聖教?膽敢與我聖教為敵,個個不得好死!今日你們都葬身在此罷!”

“不必多說,接我這一劍,否則你休想殺他們。”葉羽的聲音冷得嚇人。

“你難道沒有看見那個妖人是怎麼死的?等你化在我光明天大力下,看你還有什麼英雄氣概。”

“該看的,我都看見了。不該死的,我卻救不了……”葉羽黯然道。

“光明皇帝!”忽然,葉羽揚眉大喝,聲若雷霆,“不要以為你神力無敵,就可以為所欲為!所謂天道,不棄孤弱!殺人者為人殺,就算我葉羽死在你的手裡,總有人斬殺你的一天,讓你知道天理何在!”

“阿容,你帶謝小姐走,”葉羽壓低了聲音對身後岔道裡的人道,“往城裡去,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快!”

“知道,”葉長容冷冷地回答,卻拉著謝童的手根本沒有動彈。

葉羽的心思全部匯集在劍上,無暇再理會他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他知道以光明皇帝的力量,即使逃跑也是枉然,不如自己盡全力留下他一會兒,讓葉長容帶著謝童走。 他依然害怕,可是他現在怕的不是死,而是自己用盡全力,也留不住光明皇帝半步!

“不知死活!”狂笑聲裡,光明中忽然湧出一道耀眼的氣流,在空中展開十多丈,化作奇長的氣刀衝刺葉羽的胸膛。 氣刀距離葉羽尚有十丈,那種雄沛的力道幾乎已經摧垮了葉羽的劍勢。 這一次光明皇帝全力出手,無窮大力都匯集在氣刀的鋒刃上,要在一刀間將葉羽整個人破為兩半。

葉羽只看見滿眼的光明從頭到腳籠罩了自己,其中更有億萬的毫光閃爍,毫光下無數的幻影變幻莫測。 他什麼也看不清,於是他合上了眼睛,吼一聲,揮劍!

最後的雪煞天劍氣以“雪千尋”之勢劃開一道霜色的劍幕,硬生生把光明氣刀從中間剖為兩半,暴烈的氣流刮著身體從兩側擦過,葉羽一口鮮血吐在了自己的劍上。 古劍的殺魂得了血氣,寒意又長了幾分,堪堪與氣刀僵持在空中。

“怎會如此?”光明皇帝大驚,旋即恨聲道,“狂妄妖人,受死吧!”

氣刀再漲,滾滾的氣流瞬息之間就要將葉羽摧成碎片,而葉羽的真氣已經枯竭,他眼睜睜地看著不可阻擋的氣刀,苦笑著咳了口血。

“不過如此……”葉羽心裡有一絲喟嘆,縱然傾盡全力,最終不過如此。 他和光明皇帝相差不啻天淵,現在的他只剩下棄劍等死的餘地。 他持劍的手軟了一下。

可葉羽還是長嘯了一聲,嘯聲清越,直欲上激天穹,龍淵古劍在他全力催動下沒入了無限光明里。

少年長劍尤在,葉羽只想站著死。

就在霜色劍幕即將被氣刀衝碎的時候。 謝童覺得身邊影子一閃,葉長容的一襲黑衣就變成了一道黑電,急馳葉羽所在的地方。 葉長容的身形越來越快,直到最後,他整個人好像化成了一道細細的黑芒,不帶絲毫聲息穿透了光明氣刀,逆著氣刀的流向,穿破了層層的光影,刺向光明皇帝所在,任氣刀的勁道再強,竟然擋不住他半分。

“這是?”光明皇帝驚恐的喊聲震耳欲聾,葉長容在剎那間穿過整片光明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側。 一個無光的缺口留在那片光明的煙霧裡,光明皇帝的影子如氣流一樣飄散。 同時慘厲的哀嚎響起,撕心裂肺,簡直如同上古的妖魔。 那哀嚎似乎在一瞬間刺穿了謝童的頭顱,謝童覺得渾身好像都要迸裂開來。 忍不住一口鮮血吐了出去,她拼命地摀住耳朵縮在牆背後,可是那淒厲的聲音好像還是穿透身後的石壁和她自己的雙手刺進她的耳朵裡。

謝童沒有看見的是整團光明急劇地攪動,紛亂的氣流凌空畫出無數雜亂的幻影。 那些幻影瘋狂地閃逝著,在光幕裡似乎有無限虛空。 沒有人能看清那些到底是什麼,那一切似乎都非人間所有。

慘叫整整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 最後,光明倏地渙散,葉羽無力地栽倒在地下。

謝童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外面還是一條寂靜的小巷,滿地的落葉,沒了光明皇帝,也沒有了葉長容,一切就像一場夢似的。 只有幽幽的風從小巷盡頭吹來。

魏枯雪從來沒有跑得這麼狼狽,他滿身的衣衫都被樹枝掛破了,大汗淋漓,頭髮也全粘在了額頭上,被別人看見了一定會以為他是個瘋子。 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不斷地催動真氣想跑得更快些,他知道高岡上的人一定是去追葉羽了。

他像一道電閃,飛速地掠過重重秋樹。 即使拼了命,他也必須追上他們。

等他趕到的時候,一切都是平靜的,星月之光下,謝童正滿臉淚水抱著暈厥過去的葉羽不知如何是好。 魏枯雪顧不得她在旁邊抽泣不止,急忙搭了葉羽的脈搏,而後長舒一口氣,右手捏了個劍訣,左手取他小周天十二個穴道把劍氣打進他筋脈裡。

魏枯雪的醫道本來不足以誇口,甚至說起來讓他自己赧然。 不過他劍氣之強天下無雙,這樣純淨的真氣打進身體裡,縱使瀕死的人也能跳起來,何況葉羽只是脫力。 魏枯雪全力而為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葉羽就睜開了眼睛。

清風在頭頂徐徐吹過,葉羽看見魏枯雪的眼睛,而後是謝童沾滿淚水的臉蛋,心裡一寬又暈了過去。 任憑魏枯雪怎麼喊也喊不醒他。 魏枯雪無可奈何地哼了一聲,一手把葉羽扛在肩膀上,一手拉著暈頭轉向的謝童往謝家的方向去了。

明月當空留下他們三人的影子,魏枯雪邊走邊仰首天空,一對眸子靜得像是古井深潭。

淒厲的哀嚎,千重的虛幻,無數影子一直向著自己逼來,而後化作光明皇帝垂死掙扎的臉,咆哮著穿透自己的身體。 葉羽猛地攥緊了右手,手中卻沒有劍,一身冷汗激出去,眼前忽然變成空白。 隱約中有一輪明月,葉長容一襲黑袍和著笛聲飛舞……

葉羽醒了,看見謝童有些紅腫的眼睛,和魏枯雪拄著長劍搖搖晃晃打盹兒的樣子。

“這裡……”葉羽疑惑地看著謝童。

“看了你一夜,你可算醒了。沒事了,這裡是我家啊!”謝童急忙回答。

“就是我們藉宿的地方。”魏枯雪睜開渾濁的睡眼加道。

“光明皇帝……死了?”

“光明皇帝?”魏枯雪聳了聳肩膀。

葉羽吸口氣,運劍氣通氣脈流走一周,知道全身已經沒有不妥了。

“沒事了,我以劍氣走過你大小周天,以師父劍氣無雙,治你這點小傷不過是吃飯喝酒一般。”魏枯雪居然還有閒心吹噓。

“那……阿容!”葉羽忽然跳了起來,他腦子清醒過來,想起了葉長容不知所在。

魏枯雪看著徒弟猛然間生龍活虎起來,取了劍,踹開門,飆風般沖向外面去。 只得搖頭嘆氣,又對謝童聳聳肩膀以示無奈,然後,手忙腳亂地跟著葉羽飛奔在開封城的大道上,惹得人人側目。

幾片枯葉在風中翻飛。 深秋小巷,周圍小院裡的槐樹灑下滿地落葉,一片蕭索,一片平靜。 偶爾有一個兩個人來往,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葉羽連著攔住四個人問他們昨夜是不是聽見什麼動靜,竟然都是一無所知。 最後一個年輕後生被葉羽問急了,居然滿臉不耐煩地提起了拳頭。 看著自己徒弟也是一臉焦急,魏枯雪恐怕那個後生挨打,只得及時把葉羽拉了回來。 他已經聽了葉羽和謝童描述昨夜的情形,可是現在看起來,這裡昨夜確實是平靜如常的。

葉羽焦躁地陰著臉,在浮槎巷前前後後走了十幾個來回,魏枯雪卻緩緩拾起一片落葉,捧在手裡看了許久,又輕輕拈成碎片,若有所得地點點頭。

“我明白那人是誰了。”魏枯雪不動聲色地說道。

“難道不是光明皇帝?”葉羽聞言一驚。

“光明皇帝?”魏枯雪撇了撇嘴,“如果是那樣,你現在早已死無全屍,哪裡還能站著和為師說話?”

“那到底是誰?”

“明力,”魏枯雪道,“五明子中第一高手,明力。”

“明力?”葉羽和謝童同時問道。

“不錯,五明子中明力身負光明天大力,正和那個叫葉長容的公子所說的一樣。他在五明子中,地位不是最高,神力卻是最強。傳說明力的傳人已經脫了肉身,都是有形無質,恍若一團光明。如今看來不是虛言。”

“脫了肉身?那不是飛仙之道麼?”謝童驚問道。

“只怕明尊教裡不叫做飛仙之道,明尊教裡我們無法想像的事情還多,你們不必再問我了,我所知道的也不過爾爾。”魏枯雪苦笑。

“可是師父又怎麼知道是他呢?”葉羽問道。

“五明子中,清淨氣為首,據說神力最為純淨,心念可與大明尊相感應;妙風掌風相,變幻莫測,如行雲流水;妙水掌水相,神力源源回流,後勢無窮;妙火掌火相,身帶光明炎,熾熱難當;而明力有光明天大力,力大無窮,而且身化光明。正是因為他已經沒有肉身,所以昨夜他悄悄潛出轎子追殺你們我沒有覺察。我剛才看見地下的落葉有微微灼燒的跡象,更知道是他了。其他人沒有光明炎勁,而妙火以光明炎為力,如果是他,這一片都要焚燒乾淨了。只有明力身帶的光明里有些許炎火,燒焦了這些落葉的表面。”魏枯雪拾起一片落葉交到葉​​羽手上。

“魏先生好見識。”謝童讚道。

“過獎,可惜我也有見識不到的地方。”魏枯雪懷抱長劍,摸著自己的下巴,眉頭皺在一起。

“怎麼說?”

魏枯雪沒有回答謝童,卻回頭對葉羽道:“葉羽,那個葉長容葉公子好強的武功!”

葉羽心情煩躁,沒有回答他,徑自往小巷的盡頭走去。

“不錯,那個葉公子只在一招之間就破了光明皇帝……啊,錯了,那明力的招數,”謝童點頭道。

“不是破了,是殺了!明力沒有肉身,光明一破,他就死了!”魏枯雪冷冷地說道。

“死了?”謝童猛地想到明力的慘叫聲。

“死了!”

“師父,謝小姐,你們來看,”葉羽忽然在前方喊道。

謝童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魏枯雪已經閃到了葉羽身旁,只見葉羽輕輕從地面拂開一層落葉,下面的落葉上竟然有數點鮮血。 他前行一步,再拂開些落葉,下面還是幾滴鮮血,如是再三,一條細細的血跡顯了出來,沿著巷子向那一頭去了。

魏枯雪沒有說話,只是把頭轉向了謝童。 謝童點頭道:“不錯,昨夜那個葉公子是從這裡消失的。”

“他……還沒有死。”葉羽心裡寬了一寬。

“他……還沒有死……”魏枯雪低頭沉思,幽幽地重複了葉羽的話。

“魏先生莫非是想到了什麼?”謝童微微挑了挑眉毛。

“好高的武功!”魏枯雪顯得凝重。

“魏先生不是已經說過了麼?”謝童不解。

“現在看起來他的武功還要更高些,”魏枯雪道,“我本來以為以一個少年,即使從小習武身世非凡,也不過和明力一拼而已。即使殺得了明力,也不過是同歸於盡的結果。委實而言,以我十五年前的武功也不過和明力同歸於盡罷了。可是這個少年不但能夠殺掉明力,而且全身退去,這樣的武功……”

“如何?”謝童追問。

“你說他是神仙好了。”魏枯雪搖頭苦笑。

葉羽鬱鬱地隨謝童回到謝家。 那串血跡細微,沿著走了一段就失去了蹤跡,葉羽雖然焦急,可是也無可奈何。 魏枯雪卻沒有回去,走到半路葉羽就看見他拎著長劍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 謝童送葉羽進暖閣的時候,從辟邪的銅鏡裡看見自己臉上滿是灰塵,昨夜流淚劃下的一道道痕跡更加醒目,低聲驚叫之後,一眨眼就不見了。

葉羽獨自在暖閣中,摸了摸懷裡的竹笛,心頭一片茫然,他既不知道葉長容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和自己訂交,而他甚至還懷疑葉長容是明尊教的探子。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朋友,居然甘冒生死救了他一命。

“阿容……”葉羽長嘆一聲,走進了自己的臥房。

茫茫開封,葉長容又在哪裡呢?

葉羽隨手把長劍置在桌上,打開了屋中的繪金螺花立櫃,準備把長衣扔進去。

光燦如鏡的櫃門打開,葉長容無力地靠在一堆織錦棉被上,原本纖細的身子顯得更加瘦弱,嘴角還掛著一痕鮮血。 乍見到他,饒是葉羽為人沉靜,還是忍不住要張口出聲。 葉長容的手及時封住了葉羽的嘴巴。

“大哥,別出聲,也別讓其他人看見我,對誰也別說……”葉長容看起來極為虛弱,可還是對葉羽擠出了一個笑容。 說完這句話,他全身脫力,癱倒在葉羽懷裡。

葉羽抱著暈厥的葉長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就在這個時候,謝童輕快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葉羽悚然一驚,忽然想起葉長容的話。 他雖然不知道葉長容為什麼不想見別人,可是既然葉長容說了,他就得如此做。 葉長容渾身脫力,站都不能站,也就無法讓他再藏在立櫃裡。 葉羽一頭冷汗,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 他抬頭看見了頭頂的房梁。

再也沒時間多想,葉羽帶著葉長容騰空而起,把他放在了房樑上。 他這是效法把屠夫教友送上樹去的辦法。 這一躍,葉羽發現葉長容簡直輕若無物。 葉羽心裡暗自慶幸,倘若他真的和那個屠夫一樣沉重,只怕葉羽把他砍成兩半也藏不起來。

謝童輕輕的叩門聲已經響起在門外,葉羽應了一聲,謝童自己開門走了進來。 她已經換上了一襲青色的儒袍,腰間用綴玉的軟帶扣起來,頭頂以同色的綴玉綢帶束髮。 雖然看起來還是過於清秀了些,不過裝個書生騙尋常人已經沒什麼漏洞了。

“葉公子,我現在就是謝家的少爺,今日當去開封城中各大店鋪巡視,不知道這一身裝束可入得了公子法眼?”謝童抿嘴輕笑,她偶爾以男裝混跡於開封大戶的少爺公子之間,素來有“公子如玉”的雅號。 這一身裝束清淡雅緻,本來就是她得意的穿著。

“入得了……”葉羽心裡慌張,急忙回答道。 忽然覺得不妥,又立刻加一句道,“不是入得了……”

謝童眼睛忽地瞪大,使勁瞅了葉羽幾眼,微微搖頭嘆氣道:“葉公子,你就算失魂落魄,好歹也給崑崙派上輩劍仙留幾分薄面。像你這樣言語慌亂,眼中無神,也未必能從偌大開封城裡找出你的阿容兄弟。與其這樣,還不如先撐起一番氣派,不要丟了自家面子。”

“嗯,是,多謝姑娘教誨。”葉羽昏頭轉向,總覺得謝童那清澈的眼睛好像是看出了些什麼來。

謝童凝視他良久,苦笑道:“現在倒是好生聽話,不知道前些天怎麼有那般冷峻的風采。”

葉羽心都快跳出了嗓子,卻聽見謝童的聲音低了下去:“葉公子,不必為那阿容公子擔心,以我們謝家在開封的聲勢,只要他還在這個城裡,三五天之內或者就有消息,阿容公子武功絕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多謝。”葉羽對騙了她心裡有些慚愧,深深施禮道。

謝童轉身要走,卻在門邊猶豫了一下,回身道:“葉公子游過開封麼?我帶葉公子出去看看可好?”

“不必了,不必了。”葉羽急忙答道。

“如此……那我就不打攪了,總之公子不要太擔心就是了,”謝童幽幽地說,竟然矮身行了個禮,閉門出去了。 目光交接的一瞬,葉羽心裡忽然有些異樣的感覺,只覺得謝童的眸子極是幽深。 不過只是短短一瞬間,謝童就避開了葉羽的眼睛。 他終是沒有看清楚。

“大哥,那個謝姐姐,生得好美啊!”葉長容竟然又醒了過來,無力地趴在房樑上,對著下面的葉羽笑,好像還很開心的樣子。

“是啊。”葉羽不由自主地回答,等他明白過來,臉上立刻紅了。 看著他臉紅的樣子。 葉長容的笑容裡也就更添了幾分狡黠。

葉羽不再說話,騰空將葉長容抱下了房梁,扶他到桌邊坐好,左手捏訣,右手運氣,準備以魏枯雪的方法通他大小周天助他回氣。 葉長容也不拒絕,任憑葉羽將內力打進他身體裡。 劍氣遊走,從印堂而下,葉羽大驚。 原來他劍氣所到之處,葉長容內息的抗拒極為微弱,以他這樣的內力,絕對不可能是一代高手,更不用說擊潰明力了。

“昨夜我全力一擊,以一種特殊的心法將十年的內力全化在那一招裡,否則哪裡能殺了明力?”葉長容苦笑,“大哥不必詫異,以後我是不會有什麼武功了,傷卻不是大礙。”

葉羽知道他所說的不錯,也只能長嘆一聲,只將劍氣源源不斷地輸入,通過週天流轉,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幫他治療內傷,回復一些體力罷了。

“大哥不必遺憾,我的武功反正沒有什麼用,像我這樣的人又不指望行俠仗義。能用這身武功救大哥一次,也不枉費我們一場兄弟相稱。”葉長容體力漸漸恢復,微微笑道,似乎混然不以為意。

“阿容,你是怎麼知道明力和光明天大力的?”葉羽緩緩收功,走到一邊坐下。

葉長容身體剛剛恢復,一身武功盡失,臉上卻滿是笑容和一點點狡猾的神情,好像昨夜生死一戰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 “如果我不說大哥會不會逼我說?”他嘻嘻地笑著問葉羽。

“不會,”葉羽冷冷地答道,“你武功盡失,我絕不會以武功逼你開口。”

“那我武功盡失,今後江湖險惡,遇到危險,大哥一定會幫我嘍?”葉長容笑瞇瞇地看著葉羽那張鄭重的臉。

“那是當然!”葉羽斬釘截鐵地回答。

“多謝大哥了,”葉長容似乎特別的開心,像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手。

“你先休息一會吧,我去給你弄些吃的。”說著,葉羽就要起身,葉長容卻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了,我不餓,既然大哥願意以後護著我,小弟就把所知道的告訴大哥好了。”葉長容道。

“你不想說就不必勉強。”

“小弟想說,想說。”葉長容笑,而後他靜了靜,緩緩說來,“其實小弟在終南山下祖庵鎮遇見大哥並非偶然,小弟這回出來,和大哥一樣,正是為了光明皇帝的事情。”

“我本來以為除了明尊教眾,天下沒什麼人知曉光明皇帝呢。”葉羽道。

“並非如此,七百年前與光明皇帝白鐵餘一戰的可並非崑崙和終南兩派,天下自然還有別人也知道光明皇帝的可怕。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了。其實不瞞大哥, 小弟忝為一派掌門,從小習練武功,就是為了接替掌門的位置。小弟那個門派不混跡於江湖,說來大哥也不明白。不過這裡面的究竟,以後大哥總會知道的。我從先輩中繼承的不僅是武功,也有光明皇帝這段舊事,只怕我所知道的,大哥甚至你師父都不知道呢。”葉長容說到這裡停了停,“大哥,你相信不相信呢? ”

沉思片刻,葉羽微微皺了皺眉頭:“你?掌門?當真麼?”

“不相信麼?”葉長容晶亮的眸子閃了閃,無可奈何地搖頭道,“可是我卻沒有法子讓大哥相信。”

他起身緩步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子,撐著下巴眺望滿天雲彩,幽幽地說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想作什麼掌門,可惜我從小被養大就是要作這個掌門。無論大哥不相信也好,我不願意也好,都不會變的,時也,命也……”

他話裡隱隱有一層憂鬱,葉羽聽了,微微一愣,低頭默默凝視桌上的龍淵劍。 兩人竟是這樣沉默了下去,似乎彼此都在想些什麼。 一陣微涼的風來,吹起了葉長容的頭髮、葉羽的衣衫,葉長容的嘆息隨著風過去了。

衣衫輕動的葉羽忽然伸手向桌上的長劍!

一道清澈的劍光劃過葉長容的後腦,葉羽緩緩把劍送回了劍鞘裡。 葉長容沒有回頭,他束髮的黑帶斷成兩截,隨風而落,一頭漆黑的長發如流水一樣披散下來。 葉長容輕輕地笑了一聲把長發攬在了胸前,這才慢慢回過頭來看葉羽。

纖纖的手攬著長發,黑髮襯著瑩然如玉的臉兒,尖尖的下頜,精巧的鼻子,還有那雙看不見底的大眼睛。 葉長容笑得很柔,柔得像個小女孩。 沒有了黑色的髮帶束髮,葉長容就是個小女孩,無論神色還是外表都瞞不住人。

“誰說女子就不能是一派掌門的呢?大哥你小看我了。”葉長容歪著腦袋看葉羽。

“原來你真的是個女孩兒。”葉羽微微搖頭。

“我也知道大哥曉得了,不過一旦戳破就沒那麼好玩了。”葉長容弄著頭髮,微微噘著嘴。

“何必裝作男子呢?”葉羽又想到了謝童。

“大哥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才抱你的時候。”葉羽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他一抱葉長容,自然知道她是個女子,可是說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哦,原來是這樣。”葉長容卻好像不太在意,只是回頭繼續去看天上的雲彩。

“那你真名叫什麼?”靜了一會兒,葉羽終於想到一些話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我姓什麼​​,不過我小名叫阿蓉,我想我就叫葉蓉好了。”葉蓉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地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10 PM

第八章 神器


八月,江南的暑氣還沒有退淨,崑崙山北麓已經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騾馬蹄子在結了冰殼的礫石路面上打滑,一行人正艱難地穿越玉虛峰下的便道。 整個隊伍沉寂無言,每個人都裹在連著風帽的黑氅裡,又以黑色的棉巾蒙面。 首領拉住自己胯下的赤露驃,抬眼眺望高聳入雲的玉虛峰,高處終年不化的白雪和雲色相融,如同仙境。

可是凜冽的風卻讓人渾身抽緊,寒冷一絲一絲地像是蟲子一樣透過裡面貼了羊羔皮子的大氅往裡鑽。 首領默默地旋開腰間的劍柄,從劍柄中抽出一卷西域的羊皮紙,他細細地端詳羊皮紙分辨山的走勢,良久,微微地點了點頭。

整個隊伍並未因他的停步而駐足,依舊默默地擦著他的肩膀經過。 年邁的同伴經過他的身邊,目光微微一掃,看見首領那雙鋒利如刀的碧綠色眼瞳,此刻那雙瞳子里略略透出了欣慰。

“碧瞳兒,快到了麼?”同伴也拉住了馬,壓低聲音問道。

他問話時藉機扯下風帽和麵巾,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露出的面容卻是一個清臒的高髻道士。 他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長須已經雪白,在寒風中飛揚。 他卻端坐馬背絲毫不畏,分明是有修為的人。

“按照地圖,我們距離月照山莊不過是一箭之遙。”碧瞳的首領也壓低聲音回應。

“嗯,不知道月照山莊可有人留守?”長須道士問。 他年紀和資歷都長於這個碧瞳的色目人道士,不過他也清楚自己論修為、論膽略、論機變都遠遠不及這個師弟,所以始終恭敬有加。

首領默默地收好地圖:“不會,崑崙劍宗代代單傳,方懺軒死後,月照山莊便只剩下魏枯雪和一個叫做葉羽的年輕弟子。除此之外,連個使女都沒有。”

“那方懺軒年方三十七歲就死了,這崑崙劍宗的劍氣難道不能養生?”長須道士問。

“非不能也,常笑風遠赴西域的時候已經六十五歲,依舊是天下第一名劍,還能和空幻子祖師在杭州斗酒,雪煞天劍氣襲殺光明皇帝。方懺軒死了,是醉死的。”首領低低地笑了。

隊伍後面忽然傳來了大聲呼吼的聲音。

首領和長須道士同時警覺,長須道士帶轉坐騎,首領卻已經拔身立在馬鞍之上,略略眺望,已經看見是隊伍最後的一匹健騾力盡腳軟,正向山坡下滑去,騾背上的兩大包貨物被甩了下去,騾子嘶聲哀鳴。

跟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身材極其魁梧,身軀裹在黑氅下依然能看出肩寬背闊,是一條威猛的漢子。 他急於去救騾子,卻又不能拋下貨物,於是一手扯住了騾子尾巴,一手竭力探出去要夠那兩包貨物,眼看自己也立足不穩,一路就要滑向谷底。

幾個同伴追過去想要幫忙,卻也腳下打滑,束手無策。 魁梧的年輕人拉著騾尾,焦急地大聲呼喊。

長須道士只覺得面前一道風割面般掠過,赤露驃馬背上已經空了。 所有人抬頭,只能看見一道黑影遮蔽陽光一閃而過。 正在救騾子的年輕人一頭撞在騾子屁股上,他原來用盡全力也拉不住騾子,此時騾子卻自己站住了。 他愣了半晌,才看見年輕的首領就站在坡上,一手壓在騾子胸口阻擋了去勢,而另一隻手抓住滑落的貨物,雙腳則踩在冰雪中,一直沒到腳踝。

他從空中落下,便有如生根一般。

“薛師兄!”魁梧的年輕人驚喜。

首領微微點頭,一步步踩在冰雪裡走上來,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他單手拖著近百斤的貨物,毫不費力。

走過那匹騾子的身邊,騾子低低地哀鳴了一聲,前腿跪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嘴角滲出血跡,倒了下去。 它瞪著眼睛,肚子還在微微地起伏,可眼看就要接不上氣了。

魁梧的年輕人一路上帶著那匹騾子,走了上百里的山路,這是一頭健騾,一直走得穩穩噹噹,這時候忽然暴斃,他心裡難過,上去抱著騾頭,想要看看有沒有救。

“別試了,它到這裡是強弩之末了。這裡是高寒雪域,不能掉以輕心,人在這裡,也是說死就死的,別說騾子了。剛才為了擋住它,我的掌力穿透它的身體,這下怕是心也裂開了。”首領低聲說,“保住貨物要緊。”

年輕人愣了一下,雖則有些難過,還是放下騾頭,跟上了首領的步伐。

首領略略停了一步,按了按腰間的劍柄。 忽然光芒一閃,依舊是漠然斜立,劍也仍在鞘中,騾子眉心一股血緩緩流下,這一劍已經要了它的命。

“也讓它少受痛苦。”首領把自己的衣帶扔給同伴,“玄海,拉著,可不要再滑下去。”

“是!”玄海扯住首領的衣帶,被首領的大力帶著,沿著陡峭的雪坡緩緩地上攀。

兩人攀登上來,首領若無其事地抖抖黑氅上的積雪,拍了拍玄海的肩膀以示鼓勵,又從自己的赤露驃馬背上解下一隻牛皮囊扔了過去:“玄海,喝一口,解解寒氣。”

玄海一把接下,拔下塞子抽動鼻翼大力地嗅了嗅,忽地眉飛色舞起來:“是玉燒春啊?薛師兄跑了兩千多里,居然還帶著這樣的好東西。”

“最後一隻酒囊了,本想留著慶功的,不過現在距離成功已經不遠,慶祝也不算太早。”首領微微瞇起眼睛眺望遠處,目光冷冽。

“我們……到月照山莊了麼?”一行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地環顧周圍,他們正站在雪谷中央,兩側雪峰彷彿豎壁直立,遮天蔽日,陽光被山峰上的冰雪折射,隱隱泛著五顏六色,卻是個荒無人煙的所在,只怕在夏季最熱的時候,才會有獵人來這裡打一點野味。

首領直指前方:“看見那顆樹了麼?”

一行人放眼看去,寂寥的雪谷深處,一棵頂雪的大樹直指天空,樹身黑得彷彿焦炭,扭曲如虯龍,辨不清是什麼樹種,但是似乎已經枯死多年了。 在這裡看見這株奇形怪狀的樹,只讓人覺得心裡蕭瑟,倒是不算奇怪。

“那是棵桑樹。”首領低聲說,“大桑樹。”

“桑樹?”玄海愣了。

在這種苦寒之地,松樹都不多,何況桑樹一直都生在南方溫暖的所在,在這裡看見一株桑樹,就好比在百越的深山中捕到了雪狼。

“是方懺軒種的。他是杭州人,父母死得很早,入了崑崙劍宗,就一直住在月照山莊。他畢生孤獨,便以酒自醉,又想回到故鄉。可惜故鄉還在,卻沒有故人。他極小的時候住在杭州,記得門前有一顆參天的大桑樹,可是憑著小時候的記憶,卻找不到兒時的家。於是他想在月照山莊門口也種一棵大桑樹,就是那棵,算是月照山莊入口的路標了。”首領笑笑,“方懺軒是一生寂寞的人,他種桑樹,也取東晉是王嘉所著《拾遺記?少吳》中說,'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後天而老。'他是抱怨崑崙山雖有絕世劍氣,凌雲絕頂,卻只是孤獨,他自己便是一棵寧可醉死的孤桑。”

“樹死了?”玄海把手伸進風帽裡抓抓腦袋。

“便是絕世的劍客,也不能在苦寒之地種出桑樹來吧?方懺軒一劍絕世,卻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何況他的樹?”首領長劍旋轉,提劍背手在身後,緩緩地前進。

眾人跟隨他,只是前進了不到五十丈,忽然有人驚呼起來。

他們走了五十丈,轉過這道山樑的盡頭,忽然望見一個大雪坳裡,橫著寂靜的莊園。 遠看去整個莊園都是原木搭建的,在徹寒的冰雪中,多年前的原木依舊色澤新鮮,整個莊園不大,卻清雅絕俗。 它夾在兩道山梁間,只有向陽的一面對著外面,門前古鬆上冰棱低垂有如掛劍,泛著瑩然微光。

門口懸掛一面橫匾,看上去沒有字,只有幾道筆劃疏朗縱橫。

“進山六日才到得這裡,如今才知道袁石鶴把小妾都能帶來,確實財力非同尋常。”首領低聲道。

他也不管同伴們,猛地抖落風帽,邁步走向了莊園。 他是色目人,一頭長發是銀灰中夾著黑,卻細細地梳理成道髻,以一根簡單的骨簪固定。 他並未敲門,只是隨手一推,兩扇木門無聲地洞開,細細的雪花灑落,混在他銀灰的頭髮裡。

眾人跟著他走進這個彷彿世外居所的寂靜莊園,一個個按著劍柄,瞪大了眼睛左顧右盼。

玄海留了一步端詳那面匾,看了許久只是搖頭。

“那是常笑風題的'月照山莊'四個字,他在醉後提的,已經沒有字形,只有劍意。”首領彷彿漫不經心的說。

玄海茫然地點了點頭,再看那面匾,卻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覺得後脊發寒。

“四散開看看。”首領一揮手。

一行人立即四散開來。 這座小小的莊園不過十餘間木屋連成一片,圍繞著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鋪著白色的細石子。 空地中央又有一塊大石,石中央有一個凍結的泉眼,還不到中原一般井口的大小。 泉水似乎在噴湧出來的時候被酷寒忽然就凍結了,水如一朵晶瑩剔透的大花盛開在那裡,令人恍然生出時間暫停的錯覺。

首領立在庭院中央,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轉而緩緩的踱入一間又一間的屋子查看。 那些屋子之間很少有門,不過是用棉布簾子分隔,似乎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住了,主人走的時候又匆忙,燃了一半的犀角香因為無人照看而熄滅了,殘留的幽幽的香味還浮起在屋子裡,帶著微微的暖意。 房子和房子之間差別不大,擺設都異常的簡單,往往只是一張床、一張小桌、一隻簡單的木櫃,卻間或有些華貴的東西,譬如整張楠木精雕細刻的棋盤,一副上好的黑玉棋子便散放在棋盤上,蒙著厚厚的灰塵。

“崑崙山的人只怕和我們清修之人過得也差不多。”長須道士跟在他後面低聲說。

“玄明師兄說得不錯,崑崙劍氣,講究的是心如雪枯,方能拔劍凌雲。十丈軟紅,最磨人誌氣。”首領微微點頭。

“崑崙劍宗很下本錢啊,居然在這裡建起偌大的宅子。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工,也不知道這些石木是怎麼運上來的。相比起來,我們重陽宮倒算不得什麼了。”玄明讚歎。

“崑崙山月照山莊,起於常笑風那一代,常家當年是西域數一數二的豪商,有此財力並不奇怪。而崑崙劍宗一脈至高無上的'雪煞天劍氣'必須在至寒處修習,常笑風不下這個本錢也是不行的。”

“薛師兄,里里外外都查過了,沒有找到什麼線索,也沒有找到人。”玄海進門揖手。

“這里當然找不到,我只是想看看崑崙劍宗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罷了。看來凌雲絕頂的人,過得都很寂寞,無怪方懺軒要種桑樹。”首領低笑。

“那師尊要的東西……”玄海問。

“要找到神器,哪能用人的眼睛?玄海,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東西就算光明如海,也未必會在我們面前輕易現身。神物自悔。”首領聲音冷冽,毫無起伏。

“那怎麼辦?”

“要找到神器,便要神器為引!”首領冷冷地看著玄海,“把騾子背上的行李拿來!”

玄海應了,立刻轉身出門,少頃回來,扛著那兩件沉重的行李。

“放在庭院裡,請諸位師兄弟。”首領低聲道。

行李被玄海扛到了庭院中央,一行人圍立在那裡,此時他們都已經解開了頭上的風帽,一色的道髻骨簪,眉眼低垂,穆然而生威嚴,赫然都是清修有道之人。 這些人裡年紀最大的是四五十歲的玄明,更多的是玄海那樣不過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首領蹲在行李邊,神色不動。

他解開行李上的裹布,其中一件是半朽的木匣,再抽開木匣,木匣中是褪色的紫綾,綾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咒文,抽開的盒蓋背面也是墨筆書寫的北斗大咒,筆跡蕭疏跳盪。

他將手按在紫綾上,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顫。

“世事無常。”他低聲道。

他是道士,此時脫口卻是一句釋門禪。

“世事無常。”一眾道士一同揖手。

首領手一抹,解去紫綾,其下一件古舊的鐵器暴露出來,似乎是一件上陣的頭盔,卻不是普通頭盔的式樣,厚重森嚴,帶著鋒銳的鐵刺,隱隱約約的陰刻了雙獅與樹木的花紋。

他的手摸在頭盔上,指間忽然有灼熱的火光跳動,漸漸的他整個手近乎透明,帶著金屬在熔爐中才有的赤色,而他的面孔煞白,幾無人色。 隨著他的手在頭盔上撫過,那件古老的鐵器也帶起了赤紅的光芒,而且光芒越來越盛,很快便吞噬了他手上的火光。

一眾道士都閉上了眼睛不敢觀看,可是那盛大宏烈的光明依舊透過眼皮照得眼前一片赤白,彷彿對著太陽。

首領身軀震動,猛地撤開了手,扯過紫綾蓋在上面。

頭盔上光明頓滅,一眾道士一齊睜眼,有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原來寒泉上那朵凍結的冰花,忽地彷彿燃燒一般明亮,又像是夏夜的煙花似的,千千萬萬的光縷在其中游走,許久才漸漸淡去。

“不出所料。”首領起身,低聲道。

“玄重,是在裡面麼?”玄明跟著他走到寒泉邊,在眾人面前他不敢自恃資歷,也就不以小名稱呼首領。

首領微微點頭:“我猜得沒有錯,光明海劍便是被沉在寒潭深處。這也不難推斷,我們以終南山純陽之氣,配合七星北斗​​之陣,也不過勉強鎮住清淨光鎧,崑崙劍宗拿到光明海劍也是棘手無比,除了借助這口寒潭的徹寒,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這口泉水難道就是崑崙劍宗的……”

“是,這口泉就是五輪眼。”首領低聲道,“崑崙劍宗號稱這裡是天下至寒的源泉,其下深不可測,在極深處就是泉眼。這口泉從地下直湧上來,卻沒有地熱,反而冷於冰雪,下面的水盛出來,便立即冰凍,隔日方能融化。若是不盛出來,水便不凍,還能如一個大漩渦在深處旋轉。常笑風以劍寒自煉本心,習慣於用這裡的寒泉沐浴,所以這口泉也算是崑崙劍宗的劍心之眼稱為五輪眼。”

“寒冷能鎮住光明海劍?”玄明存疑。

首領沉吟片刻:“關於如何鎮住光明海劍,倒是有個傳說的……”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招了招手。

兩名道士立刻跟上,手持簸箕,以細細的硫磺粉灑在寒泉周圍,花紋作黃神大咒,古奧深邃。 其他人則退後一步。

首領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持咒,低聲道:“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這不過是道家聞鐘聲常說的一句咒語,而他說來平淡,卻忽的有沖天火勢從硫磺上升起,那一點點硫磺,燃燒起來卻是熊熊烈焰,一直升騰到近乎五丈的空中,一片皆是透明的火影。 那些火焰卻不搖曳四射,而是筆直地指向天空,直到硫磺燃盡,方才緩緩降下。

泉水此時已經解凍,汩汩地流了出來,沿著一塊圓潤的大石平鋪開去,一直流到一丈開外,方才凝結為細細的冰屑。 首領上前一步,低頭俯視,那口泉水這樣看去一色的碧藍,幽深不見底,水波蕩​​漾,令人心中瑟然。

“玄海,你水性最好,你下去。”

“是!”玄海毫無猶豫,低喝一聲出列。

他雙手扯開外袍,頂著嚴寒脫下全部衣服。 早有兩個道士打開了另外一件行李,裡面整整齊齊陳列著潛泳工具,其中有一身帶帽的鯊魚皮水靠,又有一對水下防身的分水鐮,幾捲盤繞起來的索帶。

玄海換上水靠,把分水鐮插在后腰裡,兩個道士以索帶捆住他的腰,再三檢查,確保無誤。

“世事無常。”玄海低低說了一聲,便要下水。

首領伸開手臂擋住了他,玄海一愣,手臂已經被首領抓住,探進了寒泉里。 只停了一刻,首領又把他的手抓了出來。 他的手離開潭水,剛在空氣中停了一會兒,已經掛上了冰棱

“真比冰還冷!”玄海的臉色微變。

“否則也不是劍宗的五輪眼。”首領淡淡地說。

他雙手持咒,微吟片刻,忽然雙手咒印壓在玄海頭頂。 他的手如同撫摸鐵盔時一樣,忽然被熾烈的火光包圍,他低喝一聲,重重離火被他一次推進玄海的眉心裡。

玄海沒有受傷,退了一步,臉色忽然赤紅,像是隨時血脈都要在皮膚下爆裂開來。

“能撐半個時辰。”首領低聲道,“我的修為不及大師兄,超過半個時辰,這離火便保不住你,要迅速浮上來。”

“知道!”玄海用力點頭。

他知道首領已經盡了全力,說完這句話,首領緩緩地坐在地上,依舊腰背挺直,卻幾乎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玄明上去再次檢查了索帶,拍了拍玄海的肩膀:“我們若有拉動繩子,是問你下面的情況。你若是沒事,便拉一下回應,若是感覺不對,便拉兩下。下面有漩渦,如果被捲進去,憑你自己的力氣,未必能遊回來。我們會拉你上來。”

玄海點頭:“是!”

他周身已經如同起火,不能再等,鯉魚般躍入泉眼中。 那眼泉表面看去只是井口大小,下面卻不知道多深多廣,道士們圍立在泉眼邊,兩個人拉著索帶,只能看見被拉出去的索帶越來越長,一根不夠,便再接一根,似乎玄海在下面已經越潛越深。 他有龜息之術,不用浮起換氣,是道士們中水性最好的一人。

道士們每隔片刻便扯一扯索帶,每次索帶盡頭都傳來一次輕微的拉動,表示下面的情況尚好。 玄明在旁邊看著,略略覺得安慰。

他轉身來到打坐煉氣的首領身邊:“玄重,大概已經沉下四十餘丈了。”

首領睜開眼睛,臉色略微回復了一些:“拉玄海上來,若是找不到,便歇歇再換人,這事情只宜慢不宜快。”

“是!”玄明回頭衝著拉索子的道士,“慢慢地拉玄海上來。”

道士們開始緩緩地收回索帶,下面的玄海開始以為是問他下面的情況,輕輕的回扯了一下表示一切皆好,等到明白是要拉他上來,也不再用力,任憑索帶一尺一尺被回捲在轉軸上。

首領再次合眼煉氣。

“薛師兄!”忽然有人驚恐地吼叫,聲音扭曲變形。

首領猛地睜眼,看見拉著索子的兩個道士臉色都變得慘白,似乎竭盡全力,卻再也收不回一寸。 他猛地起身,上前搭手,以他的力量可以在陡峭的雪坡上單手押住下滑的健騾,此時卻也拉不回一個人了。 他只覺得索帶上傳來巨大的力量,彷彿對面是一頭鯨鯊,正在水中拼命地翻騰。 幸虧索帶不是普通的質地,利劍也不能傷,否則早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

他臉色大變。

“太音希聲,能悟證真!”他厲聲持咒,聲如洪鐘。

他的雙臂被隱隱的火色環繞,雙手快速地回捲。 這次他在力量上佔了上風,索帶迅速的被收了回來。

“把藥箱提過來!”首領暴喝。

索帶幾乎已經收到了盡頭,首領最後猛一發勁,覺得渾身力量洪水般地傾瀉出去。 他已經盡了全力,裹在鯊皮中的玄海被他強行拉出寒泉。

兩個年輕的道士衝上去接住玄海。

“不要!”首領大吼。

可惜已經遲了,被道士們接住的玄海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凍得蜷縮成一團。 可是他忽然一掙,那條堅韌的索帶也被他崩成碎片,他雙臂晃開,彷彿鐵棒一樣砸在兩個道士的身上,把他們拋了出去。

所有人都聽見清脆的“哢嚓”聲。 他們修為都不淺,明白震飛兩名同門的時候,玄海自己的雙臂也都斷了。

所有人同聲拔劍,劍吟彷彿龍吟。

玄海被圍在眾人中間,卻全然不知道恐懼。 他的眼睛呆呆的望著天空,臉上無數神情瞬息閃變,時而是極度的驚懼,時而天真如稚子,時而是徹骨的悲戚,時而又是狂喜的大笑。 可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全然不搭配,彷彿整個人被撕扯成了兩半。

玄海上前一步,鯊皮水靠上滴滴答答的水落在雪地上,那水彷彿是沸騰的,所到之處的雪立即融化。

道士們驚懼地退後一步,劍上俱騰起火色。

玄海再進一步。

首領低聲持咒:“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玄海忽然猛沖向首領,首領拔劍直指他的眉心。 這一次玄海沒能衝到他面前,只是衝了兩步,便雙腿一軟,緩緩地跪下在雪地裡。 他的雙手顫抖著,蜷縮在胸前作火焰蓮花之形,他臉上忽然滿是解脫的大喜悅的笑,嘴角流涎,半歪著脖子仰望天空。

他永遠的僵在這個動作上,一切靜了下去,鯊皮水靠上的水緩緩地下流了一陣,漸漸凝結成冰,把他包裹在其中,晶瑩剔透的像是一尊冰雕。

道士們驚魂甫定,一齊轉頭看著首領。

首領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緩緩走上去,手裡帶起一片火光拂過玄海的臉。 玄海臉上的冰融化,首領默默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看見了麼?”首領低低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到寒泉邊。

道士們這才圍了上去,最先的一人彷彿見了鬼一樣伸手顫巍巍地指著玄海的眼睛。 眾人看了一眼,每個人的心都像是被凍住了。 那雙死人的眼睛已經分不出眼白和瞳仁,而是整個地變成了兩團焦炭,在眼眶裡微微地滾動。

玄明從背後接近首領:“玄海看見了……什麼?”

“總之不是我們這一世界的東西。”首領低聲說,“他死得未必痛苦,也不必為他傷心,卻是我太無能了。”

“捆上我!我下去!”他忽的斷喝。

“碧瞳兒!”玄明急忙要阻止,一眾道士也愣住了。

“我不下去,換你們任何一個人更沒有勝算。然而光明海劍是要帶回去的,即便全部的人都死在這裡也無所謂。”首領張開雙臂,冷然道,“捆上我!”

古鬆上的雪霰隨風飄落,良久,玄明上全扯了索帶,緊緊地扣在首領腰間。

終南山,重陽宮。

幽暗的空間裡,終南掌教蘇秋炎獨持一盞小燈,站在一個木籠裡,一手緩緩持著索帶。 木籠其實是個吊籃,索帶繞在高處的一個轉軸上,蘇秋炎越是放,他自己便沉得越深,直到最後沒入極深處。

他並無畏懼,就著燈火看著周圍的石壁,石壁砌作圓形,彷彿一個巨大的深井,其上以硃砂作道家諸般大咒,重重疊疊已經難以解讀。 這是歷代終南掌教在這裡留下的,可是咒能鎮妖不能鎮神,終沒有鎮住這裡的東西。

蘇秋炎仰天低低嘆息一聲。

他放手任小燈落了下去,一點微光,井底有古銅色的光芒閃過。 燈火熄滅,蘇秋炎完全沒在黑暗裡了。 他抖手,手中光明如炬。

帶著那隻沉重的銅匱,蘇秋炎升了上去。 推開上面的罩板,他再次回到了忘真樓裡,多年以來他不曾離開這裡,便是要守護這裡的秘密。

他將那隻銅匱放在地板上,以道袍袖子擦去上面的積灰。 銅匱上的花紋漸漸顯露出來,是雙獅與樹木的紋樣,不是中土應該有的東西。 這似乎是一件經年的古物了,卻沒有絲毫鏽蝕,真是銅色沉重,一些細部的紋路已經難於辨認。

蘇秋炎撫摸銅匱,忽的像個真正老人似的,雙手微微顫抖。

“師尊,你曾授我以道,今日再授我以勇吧!”

蘇秋炎霍然起身,單手提起銅匱,道袍翻飛如在疾風之中,轉身出門。

門外的陽光下,小弟子正提著毽子玩耍,看見木門忽然洞開。 毽子飛在半空中沒有人理會,小道士呆呆的看著走出來的老人。

閉關十九年之後,終南掌教終於走出了他的小樓。 八月,江南的暑氣還沒有退淨,崑崙山北麓已經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騾馬蹄子在結了冰殼的礫石路面上打滑,一行人正艱難地穿越玉虛峰下的便道。 整個隊伍沉寂無言,每個人都裹在連著風帽的黑氅裡,又以黑色的棉巾蒙面。 首領拉住自己胯下的赤露驃,抬眼眺望高聳入雲的玉虛峰,高處終年不化的白雪和雲色相融,如同仙境。

可是凜冽的風卻讓人渾身抽緊,寒冷一絲一絲地像是蟲子一樣透過裡面貼了羊羔皮子的大氅往裡鑽。 首領默默地旋開腰間的劍柄,從劍柄中抽出一卷西域的羊皮紙,他細細地端詳羊皮紙分辨山的走勢,良久,微微地點了點頭。

整個隊伍並未因他的停步而駐足,依舊默默地擦著他的肩膀經過。 年邁的同伴經過他的身邊,目光微微一掃,看見首領那雙鋒利如刀的碧綠色眼瞳,此刻那雙瞳子里略略透出了欣慰。

“碧瞳兒,快到了麼?”同伴也拉住了馬,壓低聲音問道。

他問話時藉機扯下風帽和麵巾,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露出的面容卻是一個清臒的高髻道士。 他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長須已經雪白,在寒風中飛揚。 他卻端坐馬背絲毫不畏,分明是有修為的人。

“按照地圖,我們距離月照山莊不過是一箭之遙。”碧瞳的首領也壓低聲音回應。

“嗯,不知道月照山莊可有人留守?”長須道士問。 他年紀和資歷都長於這個碧瞳的色目人道士,不過他也清楚自己論修為、論膽略、論機變都遠遠不及這個師弟,所以始終恭敬有加。

首領默默地收好地圖:“不會,崑崙劍宗代代單傳,方懺軒死後,月照山莊便只剩下魏枯雪和一個叫做葉羽的年輕弟子。除此之外,連個使女都沒有。”

“那方懺軒年方三十七歲就死了,這崑崙劍宗的劍氣難道不能養生?”長須道士問。

“非不能也,常笑風遠赴西域的時候已經六十五歲,依舊是天下第一名劍,還能和空幻子祖師在杭州斗酒,雪煞天劍氣襲殺光明皇帝。方懺軒死了,是醉死的。”首領低低地笑了。

隊伍後面忽然傳來了大聲呼吼的聲音。

首領和長須道士同時警覺,長須道士帶轉坐騎,首領卻已經拔身立在馬鞍之上,略略眺望,已經看見是隊伍最後的一匹健騾力盡腳軟,正向山坡下滑去,騾背上的兩大包貨物被甩了下去,騾子嘶聲哀鳴。

跟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身材極其魁梧,身軀裹在黑氅下依然能看出肩寬背闊,是一條威猛的漢子。 他急於去救騾子,卻又不能拋下貨物,於是一手扯住了騾子尾巴,一手竭力探出去要夠那兩包貨物,眼看自己也立足不穩,一路就要滑向谷底。

幾個同伴追過去想要幫忙,卻也腳下打滑,束手無策。 魁梧的年輕人拉著騾尾,焦急地大聲呼喊。

長須道士只覺得面前一道風割面般掠過,赤露驃馬背上已經空了。 所有人抬頭,只能看見一道黑影遮蔽陽光一閃而過。 正在救騾子的年輕人一頭撞在騾子屁股上,他原來用盡全力也拉不住騾子,此時騾子卻自己站住了。 他愣了半晌,才看見年輕的首領就站在坡上,一手壓在騾子胸口阻擋了去勢,而另一隻手抓住滑落的貨物,雙腳則踩在冰雪中,一直沒到腳踝。

他從空中落下,便有如生根一般。

“薛師兄!”魁梧的年輕人驚喜。

首領微微點頭,一步步踩在冰雪裡走上來,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他單手拖著近百斤的貨物,毫不費力。

走過那匹騾子的身邊,騾子低低地哀鳴了一聲,前腿跪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嘴角滲出血跡,倒了下去。 它瞪著眼睛,肚子還在微微地起伏,可眼看就要接不上氣了。

魁梧的年輕人一路上帶著那匹騾子,走了上百里的山路,這是一頭健騾,一直走得穩穩噹噹,這時候忽然暴斃,他心裡難過,上去抱著騾頭,想要看看有沒有救。

“別試了,它到這裡是強弩之末了。這裡是高寒雪域,不能掉以輕心,人在這裡,也是說死就死的,別說騾子了。剛才為了擋住它,我的掌力穿透它的身體,這下怕是心也裂開了。”首領低聲說,“保住貨物要緊。”

年輕人愣了一下,雖則有些難過,還是放下騾頭,跟上了首領的步伐。

首領略略停了一步,按了按腰間的劍柄。 忽然光芒一閃,依舊是漠然斜立,劍也仍在鞘中,騾子眉心一股血緩緩流下,這一劍已經要了它的命。

“也讓它少受痛苦。”首領把自己的衣帶扔給同伴,“玄海,拉著,可不要再滑下去。”

“是!”玄海扯住首領的衣帶,被首領的大力帶著,沿著陡峭的雪坡緩緩地上攀。

兩人攀登上來,首領若無其事地抖抖黑氅上的積雪,拍了拍玄海的肩膀以示鼓勵,又從自己的赤露驃馬背上解下一隻牛皮囊扔了過去:“玄海,喝一口,解解寒氣。”

玄海一把接下,拔下塞子抽動鼻翼大力地嗅了嗅,忽地眉飛色舞起來:“是玉燒春啊?薛師兄跑了兩千多里,居然還帶著這樣的好東西。”

“最後一隻酒囊了,本想留著慶功的,不過現在距離成功已經不遠,慶祝也不算太早。”首領微微瞇起眼睛眺望遠處,目光冷冽。

“我們……到月照山莊了麼?”一行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地環顧周圍,他們正站在雪谷中央,兩側雪峰彷彿豎壁直立,遮天蔽日,陽光被山峰上的冰雪折射,隱隱泛著五顏六色,卻是個荒無人煙的所在,只怕在夏季最熱的時候,才會有獵人來這裡打一點野味。

首領直指前方:“看見那顆樹了麼?”

一行人放眼看去,寂寥的雪谷深處,一棵頂雪的大樹直指天空,樹身黑得彷彿焦炭,扭曲如虯龍,辨不清是什麼樹種,但是似乎已經枯死多年了。 在這裡看見這株奇形怪狀的樹,只讓人覺得心裡蕭瑟,倒是不算奇怪。

“那是棵桑樹。”首領低聲說,“大桑樹。”

“桑樹?”玄海愣了。

在這種苦寒之地,松樹都不多,何況桑樹一直都生在南方溫暖的所在,在這裡看見一株桑樹,就好比在百越的深山中捕到了雪狼。

“是方懺軒種的。他是杭州人,父母死得很早,入了崑崙劍宗,就一直住在月照山莊。他畢生孤獨,便以酒自醉,又想回到故鄉。可惜故鄉還在,卻沒有故人。他極小的時候住在杭州,記得門前有一顆參天的大桑樹,可是憑著小時候的記憶,卻找不到兒時的家。於是他想在月照山莊門口也種一棵大桑樹,就是那棵,算是月照山莊入口的路標了。”首領笑笑,“方懺軒是一生寂寞的人,他種桑樹,也取東晉是王嘉所著《拾遺記?少吳》中說,'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後天而老。'他是抱怨崑崙山雖有絕世劍氣,凌雲絕頂,卻只是孤獨,他自己便是一棵寧可醉死的孤桑。”

“樹死了?”玄海把手伸進風帽裡抓抓腦袋。

“便是絕世的劍客,也不能在苦寒之地種出桑樹來吧?方懺軒一劍絕世,卻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何況他的樹?”首領長劍旋轉,提劍背手在身後,緩緩地前進。

眾人跟隨他,只是前進了不到五十丈,忽然有人驚呼起來。

他們走了五十丈,轉過這道山樑的盡頭,忽然望見一個大雪坳裡,橫著寂靜的莊園。 遠看去整個莊園都是原木搭建的,在徹寒的冰雪中,多年前的原木依舊色澤新鮮,整個莊園不大,卻清雅絕俗。 它夾在兩道山梁間,只有向陽的一面對著外面,門前古鬆上冰棱低垂有如掛劍,泛著瑩然微光。

門口懸掛一面橫匾,看上去沒有字,只有幾道筆劃疏朗縱橫。

“進山六日才到得這裡,如今才知道袁石鶴把小妾都能帶來,確實財力非同尋常。”首領低聲道。

他也不管同伴們,猛地抖落風帽,邁步走向了莊園。 他是色目人,一頭長發是銀灰中夾著黑,卻細細地梳理成道髻,以一根簡單的骨簪固定。 他並未敲門,只是隨手一推,兩扇木門無聲地洞開,細細的雪花灑落,混在他銀灰的頭髮裡。

眾人跟著他走進這個彷彿世外居所的寂靜莊園,一個個按著劍柄,瞪大了眼睛左顧右盼。

玄海留了一步端詳那面匾,看了許久只是搖頭。

“那是常笑風題的'月照山莊'四個字,他在醉後提的,已經沒有字形,只有劍意。”首領彷彿漫不經心的說。

玄海茫然地點了點頭,再看那面匾,卻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覺得後脊發寒。

“四散開看看。”首領一揮手。

一行人立即四散開來。 這座小小的莊園不過十餘間木屋連成一片,圍繞著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鋪著白色的細石子。 空地中央又有一塊大石,石中央有一個凍結的泉眼,還不到中原一般井口的大小。 泉水似乎在噴湧出來的時候被酷寒忽然就凍結了,水如一朵晶瑩剔透的大花盛開在那裡,令人恍然生出時間暫停的錯覺。

首領立在庭院中央,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轉而緩緩的踱入一間又一間的屋子查看。 那些屋子之間很少有門,不過是用棉布簾子分隔,似乎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住了,主人走的時候又匆忙,燃了一半的犀角香因為無人照看而熄滅了,殘留的幽幽的香味還浮起在屋子裡,帶著微微的暖意。 房子和房子之間差別不大,擺設都異常的簡單,往往只是一張床、一張小桌、一隻簡單的木櫃,卻間或有些華貴的東西,譬如整張楠木精雕細刻的棋盤,一副上好的黑玉棋子便散放在棋盤上,蒙著厚厚的灰塵。

“崑崙山的人只怕和我們清修之人過得也差不多。”長須道士跟在他後面低聲說。

“玄明師兄說得不錯,崑崙劍氣,講究的是心如雪枯,方能拔劍凌雲。十丈軟紅,最磨人誌氣。”首領微微點頭。

“崑崙劍宗很下本錢啊,居然在這裡建起偌大的宅子。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工,也不知道這些石木是怎麼運上來的。相比起來,我們重陽宮倒算不得什麼了。”玄明讚歎。

“崑崙山月照山莊,起於常笑風那一代,常家當年是西域數一數二的豪商,有此財力並不奇怪。而崑崙劍宗一脈至高無上的'雪煞天劍氣'必須在至寒處修習,常笑風不下這個本錢也是不行的。”

“薛師兄,里里外外都查過了,沒有找到什麼線索,也沒有找到人。”玄海進門揖手。

“這里當然找不到,我只是想看看崑崙劍宗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罷了。看來凌雲絕頂的人,過得都很寂寞,無怪方懺軒要種桑樹。”首領低笑。

“那師尊要的東西……”玄海問。

“要找到神器,哪能用人的眼睛?玄海,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東西就算光明如海,也未必會在我們面前輕易現身。神物自悔。”首領聲音冷冽,毫無起伏。

“那怎麼辦?”

“要找到神器,便要神器為引!”首領冷冷地看著玄海,“把騾子背上的行李拿來!”

玄海應了,立刻轉身出門,少頃回來,扛著那兩件沉重的行李。

“放在庭院裡,請諸位師兄弟。”首領低聲道。

行李被玄海扛到了庭院中央,一行人圍立在那裡,此時他們都已經解開了頭上的風帽,一色的道髻骨簪,眉眼低垂,穆然而生威嚴,赫然都是清修有道之人。 這些人裡年紀最大的是四五十歲的玄明,更多的是玄海那樣不過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首領蹲在行李邊,神色不動。

他解開行李上的裹布,其中一件是半朽的木匣,再抽開木匣,木匣中是褪色的紫綾,綾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咒文,抽開的盒蓋背面也是墨筆書寫的北斗大咒,筆跡蕭疏跳盪。

他將手按在紫綾上,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顫。

“世事無常。”他低聲道。

他是道士,此時脫口卻是一句釋門禪。

“世事無常。”一眾道士一同揖手。

首領手一抹,解去紫綾,其下一件古舊的鐵器暴露出來,似乎是一件上陣的頭盔,卻不是普通頭盔的式樣,厚重森嚴,帶著鋒銳的鐵刺,隱隱約約的陰刻了雙獅與樹木的花紋。

他的手摸在頭盔上,指間忽然有灼熱的火光跳動,漸漸的他整個手近乎透明,帶著金屬在熔爐中才有的赤色,而他的面孔煞白,幾無人色。 隨著他的手在頭盔上撫過,那件古老的鐵器也帶起了赤紅的光芒,而且光芒越來越盛,很快便吞噬了他手上的火光。

一眾道士都閉上了眼睛不敢觀看,可是那盛大宏烈的光明依舊透過眼皮照得眼前一片赤白,彷彿對著太陽。

首領身軀震動,猛地撤開了手,扯過紫綾蓋在上面。

頭盔上光明頓滅,一眾道士一齊睜眼,有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原來寒泉上那朵凍結的冰花,忽地彷彿燃燒一般明亮,又像是夏夜的煙花似的,千千萬萬的光縷在其中游走,許久才漸漸淡去。

“不出所料。”首領起身,低聲道。

“玄重,是在裡面麼?”玄明跟著他走到寒泉邊,在眾人面前他不敢自恃資歷,也就不以小名稱呼首領。

首領微微點頭:“我猜得沒有錯,光明海劍便是被沉在寒潭深處。這也不難推斷,我們以終南山純陽之氣,配合七星北斗​​之陣,也不過勉強鎮住清淨光鎧,崑崙劍宗拿到光明海劍也是棘手無比,除了借助這口寒潭的徹寒,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這口泉水難道就是崑崙劍宗的……”

“是,這口泉就是五輪眼。”首領低聲道,“崑崙劍宗號稱這裡是天下至寒的源泉,其下深不可測,在極深處就是泉眼。這口泉從地下直湧上來,卻沒有地熱,反而冷於冰雪,下面的水盛出來,便立即冰凍,隔日方能融化。若是不盛出來,水便不凍,還能如一個大漩渦在深處旋轉。常笑風以劍寒自煉本心,習慣於用這裡的寒泉沐浴,所以這口泉也算是崑崙劍宗的劍心之眼稱為五輪眼。”

“寒冷能鎮住光明海劍?”玄明存疑。

首領沉吟片刻:“關於如何鎮住光明海劍,倒是有個傳說的……”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招了招手。

兩名道士立刻跟上,手持簸箕,以細細的硫磺粉灑在寒泉周圍,花紋作黃神大咒,古奧深邃。 其他人則退後一步。

首領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持咒,低聲道:“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這不過是道家聞鐘聲常說的一句咒語,而他說來平淡,卻忽的有沖天火勢從硫磺上升起,那一點點硫磺,燃燒起來卻是熊熊烈焰,一直升騰到近乎五丈的空中,一片皆是透明的火影。 那些火焰卻不搖曳四射,而是筆直地指向天空,直到硫磺燃盡,方才緩緩降下。

泉水此時已經解凍,汩汩地流了出來,沿著一塊圓潤的大石平鋪開去,一直流到一丈開外,方才凝結為細細的冰屑。 首領上前一步,低頭俯視,那口泉水這樣看去一色的碧藍,幽深不見底,水波蕩​​漾,令人心中瑟然。

“玄海,你水性最好,你下去。”

“是!”玄海毫無猶豫,低喝一聲出列。

他雙手扯開外袍,頂著嚴寒脫下全部衣服。 早有兩個道士打開了另外一件行李,裡面整整齊齊陳列著潛泳工具,其中有一身帶帽的鯊魚皮水靠,又有一對水下防身的分水鐮,幾捲盤繞起來的索帶。

玄海換上水靠,把分水鐮插在后腰裡,兩個道士以索帶捆住他的腰,再三檢查,確保無誤。

“世事無常。”玄海低低說了一聲,便要下水。

首領伸開手臂擋住了他,玄海一愣,手臂已經被首領抓住,探進了寒泉里。 只停了一刻,首領又把他的手抓了出來。 他的手離開潭水,剛在空氣中停了一會兒,已經掛上了冰棱

“真比冰還冷!”玄海的臉色微變。

“否則也不是劍宗的五輪眼。”首領淡淡地說。

他雙手持咒,微吟片刻,忽然雙手咒印壓在玄海頭頂。 他的手如同撫摸鐵盔時一樣,忽然被熾烈的火光包圍,他低喝一聲,重重離火被他一次推進玄海的眉心裡。

玄海沒有受傷,退了一步,臉色忽然赤紅,像是隨時血脈都要在皮膚下爆裂開來。

“能撐半個時辰。”首領低聲道,“我的修為不及大師兄,超過半個時辰,這離火便保不住你,要迅速浮上來。”

“知道!”玄海用力點頭。

他知道首領已經盡了全力,說完這句話,首領緩緩地坐在地上,依舊腰背挺直,卻幾乎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玄明上去再次檢查了索帶,拍了拍玄海的肩膀:“我們若有拉動繩子,是問你下面的情況。你若是沒事,便拉一下回應,若是感覺不對,便拉兩下。下面有漩渦,如果被捲進去,憑你自己的力氣,未必能遊回來。我們會拉你上來。”

玄海點頭:“是!”

他周身已經如同起火,不能再等,鯉魚般躍入泉眼中。 那眼泉表面看去只是井口大小,下面卻不知道多深多廣,道士們圍立在泉眼邊,兩個人拉著索帶,只能看見被拉出去的索帶越來越長,一根不夠,便再接一根,似乎玄海在下面已經越潛越深。 他有龜息之術,不用浮起換氣,是道士們中水性最好的一人。

道士們每隔片刻便扯一扯索帶,每次索帶盡頭都傳來一次輕微的拉動,表示下面的情況尚好。 玄明在旁邊看著,略略覺得安慰。

他轉身來到打坐煉氣的首領身邊:“玄重,大概已經沉下四十餘丈了。”

首領睜開眼睛,臉色略微回復了一些:“拉玄海上來,若是找不到,便歇歇再換人,這事情只宜慢不宜快。”

“是!”玄明回頭衝著拉索子的道士,“慢慢地拉玄海上來。”

道士們開始緩緩地收回索帶,下面的玄海開始以為是問他下面的情況,輕輕的回扯了一下表示一切皆好,等到明白是要拉他上來,也不再用力,任憑索帶一尺一尺被回捲在轉軸上。

首領再次合眼煉氣。

“薛師兄!”忽然有人驚恐地吼叫,聲音扭曲變形。

首領猛地睜眼,看見拉著索子的兩個道士臉色都變得慘白,似乎竭盡全力,卻再也收不回一寸。 他猛地起身,上前搭手,以他的力量可以在陡峭的雪坡上單手押住下滑的健騾,此時卻也拉不回一個人了。 他只覺得索帶上傳來巨大的力量,彷彿對面是一頭鯨鯊,正在水中拼命地翻騰。 幸虧索帶不是普通的質地,利劍也不能傷,否則早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

他臉色大變。

“太音希聲,能悟證真!”他厲聲持咒,聲如洪鐘。

他的雙臂被隱隱的火色環繞,雙手快速地回捲。 這次他在力量上佔了上風,索帶迅速的被收了回來。

“把藥箱提過來!”首領暴喝。

索帶幾乎已經收到了盡頭,首領最後猛一發勁,覺得渾身力量洪水般地傾瀉出去。 他已經盡了全力,裹在鯊皮中的玄海被他強行拉出寒泉。

兩個年輕的道士衝上去接住玄海。

“不要!”首領大吼。

可惜已經遲了,被道士們接住的玄海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凍得蜷縮成一團。 可是他忽然一掙,那條堅韌的索帶也被他崩成碎片,他雙臂晃開,彷彿鐵棒一樣砸在兩個道士的身上,把他們拋了出去。

所有人都聽見清脆的“哢嚓”聲。 他們修為都不淺,明白震飛兩名同門的時候,玄海自己的雙臂也都斷了。

所有人同聲拔劍,劍吟彷彿龍吟。

玄海被圍在眾人中間,卻全然不知道恐懼。 他的眼睛呆呆的望著天空,臉上無數神情瞬息閃變,時而是極度的驚懼,時而天真如稚子,時而是徹骨的悲戚,時而又是狂喜的大笑。 可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全然不搭配,彷彿整個人被撕扯成了兩半。

玄海上前一步,鯊皮水靠上滴滴答答的水落在雪地上,那水彷彿是沸騰的,所到之處的雪立即融化。

道士們驚懼地退後一步,劍上俱騰起火色。

玄海再進一步。

首領低聲持咒:“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玄海忽然猛沖向首領,首領拔劍直指他的眉心。 這一次玄海沒能衝到他面前,只是衝了兩步,便雙腿一軟,緩緩地跪下在雪地裡。 他的雙手顫抖著,蜷縮在胸前作火焰蓮花之形,他臉上忽然滿是解脫的大喜悅的笑,嘴角流涎,半歪著脖子仰望天空。

他永遠的僵在這個動作上,一切靜了下去,鯊皮水靠上的水緩緩地下流了一陣,漸漸凝結成冰,把他包裹在其中,晶瑩剔透的像是一尊冰雕。

道士們驚魂甫定,一齊轉頭看著首領。

首領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緩緩走上去,手裡帶起一片火光拂過玄海的臉。 玄海臉上的冰融化,首領默默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看見了麼?”首領低低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到寒泉邊。

道士們這才圍了上去,最先的一人彷彿見了鬼一樣伸手顫巍巍地指著玄海的眼睛。 眾人看了一眼,每個人的心都像是被凍住了。 那雙死人的眼睛已經分不出眼白和瞳仁,而是整個地變成了兩團焦炭,在眼眶裡微微地滾動。

玄明從背後接近首領:“玄海看見了……什麼?”

“總之不是我們這一世界的東西。”首領低聲說,“他死得未必痛苦,也不必為他傷心,卻是我太無能了。”

“捆上我!我下去!”他忽的斷喝。

“碧瞳兒!”玄明急忙要阻止,一眾道士也愣住了。

“我不下去,換你們任何一個人更沒有勝算。然而光明海劍是要帶回去的,即便全部的人都死在這裡也無所謂。”首領張開雙臂,冷然道,“捆上我!”

古鬆上的雪霰隨風飄落,良久,玄明上全扯了索帶,緊緊地扣在首領腰間。

終南山,重陽宮。

幽暗的空間裡,終南掌教蘇秋炎獨持一盞小燈,站在一個木籠裡,一手緩緩持著索帶。 木籠其實是個吊籃,索帶繞在高處的一個轉軸上,蘇秋炎越是放,他自己便沉得越深,直到最後沒入極深處。

他並無畏懼,就著燈火看著周圍的石壁,石壁砌作圓形,彷彿一個巨大的深井,其上以硃砂作道家諸般大咒,重重疊疊已經難以解讀。 這是歷代終南掌教在這裡留下的,可是咒能鎮妖不能鎮神,終沒有鎮住這裡的東西。

蘇秋炎仰天低低嘆息一聲。

他放手任小燈落了下去,一點微光,井底有古銅色的光芒閃過。 燈火熄滅,蘇秋炎完全沒在黑暗裡了。 他抖手,手中光明如炬。

帶著那隻沉重的銅匱,蘇秋炎升了上去。 推開上面的罩板,他再次回到了忘真樓裡,多年以來他不曾離開這裡,便是要守護這裡的秘密。

他將那隻銅匱放在地板上,以道袍袖子擦去上面的積灰。 銅匱上的花紋漸漸顯露出來,是雙獅與樹木的紋樣,不是中土應該有的東西。 這似乎是一件經年的古物了,卻沒有絲毫鏽蝕,真是銅色沉重,一些細部的紋路已經難於辨認。

蘇秋炎撫摸銅匱,忽的像個真正老人似的,雙手微微顫抖。

“師尊,你曾授我以道,今日再授我以勇吧!”

蘇秋炎霍然起身,單手提起銅匱,道袍翻飛如在疾風之中,轉身出門。

門外的陽光下,小弟子正提著毽子玩耍,看見木門忽然洞開。 毽子飛在半空中沒有人理會,小道士呆呆的看著走出來的老人。

閉關十九年之後,終南掌教終於走出了他的小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11 PM

第九章 粉生紅


謝童搖著一柄墨書白紙扇,邁著悠閒的步子上了“七曜樓”。

她將車馬留在幾十步外的小巷裡,一身青衣書生的裝束,身後也沒有隨從。 這樣出門在開封豪富人家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開封地方富庶,黃河水道上舟船往來不絕,江北的貨物交通約有三成要從開封經過,是以商家眾多,黃金白銀鬥進鬥出,名門富豪比比皆是。 豪門之間又有爭雄鬥富的風氣,更以此巴結蒙古權貴,出門的派頭一個更比一個威風,隨從數十人,前呼後擁,上張綢傘,下乘駿馬,家人吆喝開道在前,西域請來的馬師護衛緊隨在身後,幾十丈以外行人避之惟恐不及。 元初所謂“南人”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後的情景早已不復見聞。 而謝童所掌握的謝家在開封豪門中數一數二,她本人又聰明善賈,謝家在開封的聲勢一年大過一年,銀窖裡的銀磚多得可以砌出一面大牆來。 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銀”的稱號,說她賺錢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只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

可是謝童卻素來衣著素淡,不求排場。 她行蹤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細的人一個也沒有,“謝公子”這個名號卻是擲地有聲的。 她本人文秀典雅,精於經論又通曉詩詞,更兼家勢雄厚,於是有意和謝家結親的名門閨秀數不勝數。 謝童一襲男兒裝束,卻是傷過很多閨閣女子的心。

她悄悄踏進大門,也不言語,隨手抱拳給眾人行禮。 此時正值午時,樓下雜坐飲酒的人不少,見她進來,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答禮。 謝童淺淺地笑著,還沒等那些人說話,她已經搖著扇子上了二樓雅座。

“真是謝公子啊!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一個當舖的老朝奉碰巧在樓下用飯,瞪著一對昏花的老眼讚歎不已。

旁邊跟著的小伙計見他看一個男人,還是口水要掉進碗裡的樣子,不由得大為詫異,小心地問道:“先生,那公子是誰啊?”

話音還沒有落,只見老朝奉忽的跳了起來,揪著小伙計的衣領喝道:“呆子,謝公子這個財神爺在這裡,你還不去告訴掌櫃的知道。掌櫃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謝公子一面,難道你不知道怎的?”

看著老朝奉凶神惡煞的樣子,小伙計戰戰兢兢地道:“不過出來的時候,翠兒說掌櫃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闖進去喊他。”

“你不敢,你以為我敢麼?”老朝奉話沒說完,已經胡亂地擦起了嘴,鬍子上還掛著油星就準備往樓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伙計怯生生地拉著他問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臉上掛著有點癡呆的笑容,腦袋搖得和搖鼓一般,“我要上樓再去瞻仰瞻仰謝公子的風采!”

小伙計無可奈何地看著老朝奉和一大幫人一起樂顛顛地往樓上竄,一邊還聽他念叨:“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趕緊往掌櫃的家裡去,心裡還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攪了掌櫃的和六夫人戲水的雅興會不會遭狗血淋頭的一頓臭罵。 而此時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伙計​​居然有十多個,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樓上擁。 人分作兩撥儿離去,一樓頓時空了。 把小伙計看得目瞪口呆。

謝童扯著袍擺,撿了張向陽的桌子坐下。 中午時分,二樓的雅座盡是空著的,卻是一樓的人紛紛擁上,把座位幾乎佔滿了。 謝童不以為意,在四周一片銅鈴大眼下不動聲色地喝茶,樓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古怪。 她喝茶很講究,別人都是現上熱茶,她到這裡,不用吩咐,伙計已經小心翼翼地上了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外帶一隻紅泥小爐和一套精緻的薄胎瓷茶具。 謝童優雅的燒上泉水,以八成開的水燙了杯子和茶海,取一隻紫砂小壺,掂量著撮上一點茶葉,加水加蓋悶上一小會兒,篩去茶葉,將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涼了片刻,這才開始自斟自飲。

這一串動作約莫是兩炷香的功夫,她一舉一動,都引得周圍的人群裡發出低低的驚嘆,無數目光都匯集在她纖纖的十指上。 多虧謝童見慣了這種場面,不但能夠忍著不笑,還能抽空對周圍微微點頭。 每次點頭,驚嘆聲自然又大了些。

茶飲到一半,樓下隆隆的聲音從遠處而來,第一輛馬車已經到了。 駿馬急煞在門前,一個穿卐字紋湖綢大襖的胖漢氣喘吁籲地奔上樓來,胖漢在樓梯附近瞇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謝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襖,一溜小步兒跑到謝童桌前。

“小的西城小四海銀莊錢四海見過當家的,”他滿臉堆笑地給謝童作揖。

謝童見一張汗津津、圓胖圓胖的臉幾乎就要湊到自己臉上,一時吃驚,一口茶水差點兒就要噴到他臉上。 好歹忍住了,她一邊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那胖漢,一邊仰著身子怕他把臉貼到自己面頰上,說道:“錢掌櫃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櫃的此來有何貴幹啊?”

那錢掌櫃忽然意識到自己動作不敬,急忙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說道:“蒙當……當家的賞識,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銀莊的攤子,當家的貴人多忘事,怕是記不起來了。”

“你和在下……有什麼關係麼?”謝童還是沒聽明白。

“當家的忘記了,小四海銀莊是當家的所有。當家的前年從李三爺手下收過來的,小的當這個掌櫃,也就是為當家的盡心。”漢子點頭哈腰地說道。

“哦,原來是我名下的產業。”謝童終於算是想出了點眉目。

“正是,正是!小的蒙當家的賞識,無以為報,只能盡心經營,這些年賺了六千多兩銀子。可是當家的神龍難見,總也不來查收銀子,小的揣著這麼些銀子心裡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來請當家的寫個花押,把銀子收去吧!”漢子小心地遞上一本帳簿。

謝童隨手取過筆,在銀子的數目下畫了個終南山的鬼符。 漢子也不查看,一連串地點頭道:“小的明天就把銀子送到府上庫房請蘇先生點收。”謝童微微揮手,漢子千恩萬謝一番下去了。

謝童還沒來得及再端起茶杯,樓下馬蹄聲亂,不知道有多少車馬一齊停在了七曜樓下,謝童無可奈何的嘆口氣,擺起一副笑臉看著一堆人跌跌撞撞衝上樓來。 隨後謝童被一圈人圍作鐵壁金湯之勢,四周濃重的汗味幾乎要把她熏暈過去,偏偏她還得一本一本地查看那些人遞上來的無數賬目,再左一個右一個地畫符。 她惟一能表示不滿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時候在汗巾裡自己做鬼臉。

謝家自己的人剛剛退了下去,又有開封城其他大小商號的老闆上來見禮。 即使謝童聰明,昨夜一夜未睡之後也應付不來這許多事情,到最後大家圍成個大圈兒,沒完沒了地作揖。 謝童頭昏腦脹又兼腰酸背痛,滿耳都是“財源滾滾”、“久仰久仰”、“發財發財”和“三生有幸”。

七嘴八舌中,一聲咳嗽忽然響起在眾人耳旁。 謝童心裡一驚,抬頭看去,一個紫色長袍的公子帶著十幾個跟班正站在樓梯旁,身邊竟也圍繞著一群人。

那個紫衣公子卻不答禮那些點頭哈腰的人,一揮手排開眾人,直向謝童走來。 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氣勢不在謝童之下,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了路。 謝童的臉上卻有點苦意。

“三公子。”謝童長揖到地。

“謝賢弟別來無恙。”那人正是開封呂家的三少爺,在開封足以和謝童並稱的世家公子,呂鶴延。

“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謝童一邊應付,一邊苦笑。

“我心甚慰!”呂鶴延一扇擊掌笑道,“謝賢弟今日難得出門,何必應付這些俗人,你我去頂樓喝上一杯如何?”

隨即他轉頭看向眾人道:“想必各位沒什麼要打攪謝賢弟的了吧?”

“沒有,沒有沒有……”一幫人方才還死纏不去,這時竟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畢竟呂家也是不能得罪的豪門。

謝童還在猶豫,呂鶴延的大手已經抓向了她一雙纖纖的手兒,還伴之以豪爽的大笑:“何必羞答答作小女子狀,謝賢弟不要讓愚兄掃興。”

謝童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手腳放肆起來,卻不知道怎麼閃避,她現在扮作男子,一旦閃避就會露出破綻。 可是偏偏呂鶴延就是這樣的人,曾經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摟著謝童的肩膀要和她對詩。 從此之後,謝童心裡把呂鶴延恨得要死,可是卻不好說破。

謝童一身冷汗,正進退兩難的時候,一個黑衣小童忽然闖進人群,夾在了呂鶴延和謝童之間,手上托起一隻紅漆木盤,上面有一塊玲瓏剔透的玉佩。 小童一隻手不停地向謝童比劃,卻不說一個字,居然是一個啞巴。 謝童臉色大變,伸手抄起玉佩仔細看了兩眼立刻收在懷裡,對著周圍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來了貴客,千萬緊急,請恕謝童無禮。”

而後她對那小童說:“請你家主人稍候,說謝童立刻就到。”

那個小童卻使勁搖頭,還舉著紅漆盤不肯離去,謝童眉頭一皺,隨即明白了,將手中繪有仿吳道子嘉陵江八百里河山的折扇放到盤子裡。 小童收了折扇,才一溜煙的跑下樓去。 周圍眾人也明白過來,原來那個小童送了玉佩過來,非得收到謝童的回執,否則便不肯離去,來人身份之大也就讓眾人驚嘆不已了。

謝童袖子拂開呂鶴延的大手,轉身就要離去。 呂鶴延急忙一挽她的袖子道:“賢弟何必著急,小坐不妨。”

謝童猛然回頭,揚眉怒道:“三公子不要強人所難!”扯回袖子就下了樓​​去,樓上人擁到外面去看,只見謝童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開封城的重重小巷中。 謝公子身有武功的事開封城早已傳開,可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陣驚嘆。

呂鶴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冷冷地哼了一聲,也帶著家人下樓。 誰也沒注意樓上走道的陰影裡也有一聲冷哼,一個黑衣的高大人影恍了一下就不見了。

謝童轉眼間已經在車中換了一身手工粗糙的衣服,卻棄了車,獨自穿過陶朱大街,沿著玄武巷直上北城。 她在縱橫的小巷間穿越,來來往往兜了不少圈子,最後斷定身後無人跟隨,一閃身進了一個小院子。 院子青牆灰瓦毫不起眼,從牆頭長長的茅草可見主人已經很久沒有收拾了。

謝童小心地閉上門,獨自站在小院的中央,四周雜草叢生,一派荒涼的景象。 蒙著灰塵的磨折了磨柄,倒塌在地上,看起來有些詭異。 兩側的屋子沒有鎖,洞開的門裡漆黑一片,絲絲縷縷的鬼氣好像就從裡面散發出來。 站在這個院子裡,彷彿天也忽然陰沉下來。

謝童就這麼不聲不響地站著,許久,一個聲音從中央的屋子里傳來,異常的沙啞:“謝童麼?進來吧。”謝童這才上前,輕輕推開了中屋“咿呀”作響的破門,在身後小心地扣上了門。

裡面沒有燈,一片黑暗中,一個黑衣人負手站在角落裡,正仰首看著天窗透下的微弱光亮。 他身形不動,卻另有一種懾人的氣度。

“大師兄召見,不知有何吩咐?”謝童拱手為禮後,輕聲地問道。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沙啞的聲音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再次響起:“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是我路過開封往泉州而去,順路來看看你。”

“那大師兄何必動用碧血玉佩,叫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哼!”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碧血玉佩你又怎麼會來得這麼快?那個呂公子定會留你飲酒。我想得不錯吧?”

“呂家在開封聲勢極大,我又是扮作男裝,如果不答應和他飲酒只怕面子上過不去……”謝童低聲解釋道。

“那無恥之徒,一貫糾纏於你,名為飲酒,一醉則肌膚相接甚至摟抱不禁,豈不是壞了我重陽宮數百年的威名?”黑衣人喝了一聲,分明是極為憤怒。

謝童臉紅得發燙,心裡埋怨黑衣人誇大得不成​​樣子,不過畏於黑衣人是師兄,終於沒有辯解什麼。 她從來未曾見過黑衣師兄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姓名,想來他必定是清修的道士,不同於俗家弟子,對這些忌諱也是情有可原。

靜了一會,黑衣人又道:“今天早晨接到你的飛鴿,情形我已經知道了。既然明力已除,那麼盡快掃除開封附近的明尊教妖人,而後帶魏枯雪師徒趕到泉州,師尊擔心妙風就在那裡。”

“是。不過魏枯雪行動詭秘,我無法掌握他的行蹤,也不知他是否願意南下。”

“你不是抓住他徒弟葉羽了麼?”黑衣人冷笑一聲,“只要盯住葉羽,魏枯雪也走不遠。他就這麼一個徒弟,向來寶貝得很,不會輕易讓他去冒險的。”

“謝童明白。”

“師尊對魏枯雪存有懷疑並非空穴來風,自有其根據。你不可對師尊懷有疑心。不過魏枯雪這次誅殺明尊教四個光明使,他也不像有什麼陰謀。總之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天下蒼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不可辜負了恩師的期望。”

“是!”謝童急忙應道。

“我知道說這些未必有用,可是想想被燒死的那人,和你自己為何要入我重陽宮門下,你便知道該如何做了!”黑衣人冷冷地說道。

“是!”謝童身子猛地顫了一下。

“去吧,不得再任那呂鶴延糾纏!”

“我也不想……”謝童道,“我會盡力為之。”

黑衣人微微點頭,謝童正要離開,卻聽見他忽然低聲道:“對於呂鶴延,我想你也是無可奈何,不過對於崑崙派的那個葉羽呢?”

謝童一驚,愣在了那裡。

“今天早晨我本來準備去你家裡找你,也免得將這裡洩露出去。正巧碰見你和他進門,他那時隨手扶了你一把。以你性子素來驕傲,別人碰你一根手指你也不願意,可是他扶著你,你非但沒有拒絕,反而有些喜悅的樣子。恐怕我沒有看錯吧?”

“我……”謝童不知如何是好,她臉上的紅潮原本已經退了,這時候卻有一絲淡淡的柔紅色透出晶瑩的肌膚。

小屋裡一片沉寂,許久,黑衣人才低聲道:“不可為了私情壞天下大事,去!”

謝童長身一拜,悄悄的退了出去,臉上還是滾熱的。 隱隱只聽見門背後黑衣人沙啞的聲音忽然變得空曠,竟是在吟誦一首小山詞作: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重逢。羅裙香露玉釵風,倩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終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微雨落花中。 ”

幽幽的吟誦聲不知何時已經淡去,謝童心裡微微動了一下。

快到掛申牌的時分,暖閣里葉羽靜靜的坐在桌前,葉蓉趴在窗前看天邊雲氣如鉤。 一縷晚霞流艷,把天空染成一片絢麗的金紅色。

自從揭破了女孩兒的身份,葉蓉就開始喋喋不休,可是對於明尊教卻絕口不提,只是給葉羽講一些天外奇譚般的故事。 葉羽書讀得不算少,卻也只知道其中的一小半。 葉蓉提到的西域諸國的故事,葉羽就根本沒有聽說過了。 那些安息、大食、身毒、吐火羅的國名本身就透著神秘,其中的故事更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也不知道葉蓉是從什麼古書中挖出來的。 葉羽性子原本淡漠,可是看葉蓉說得興高采烈的樣子,也只好微笑著聽她說,在旁邊一句話也沒有。

說到後來,葉蓉似乎漸漸有些疲倦了,於是反過來拉著葉羽要他講些故事給她聽。 葉羽不忍拂她的心意,可是講故事給女孩兒聽卻是平生第一遭,張開了嘴就只能呆在那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好。 即使勉強說起來,也脫不出春秋諸子和歷朝史書,而且他也不曉得翻成俗語,大段大段的都是文白交錯,街頭巷尾的人肯定是聽不懂,若是書塾的夫子聽見卻難免氣沖七竅。 如果在一旁聽的是魏枯雪,他一定在打瞌睡,即便是謝童也不免走神。 偏偏葉蓉卻興致勃勃的在一邊聽,還無聲地笑著,露出了兩顆潔白的小虎牙。 葉羽看她笑得狡猾,不由得懷疑那些故事都是她知道的,卻又不好說破,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講。

最後葉羽滿臉窘迫,再也想不起什麼可講的故事。 葉蓉這才“嘻嘻”一笑,不再為難他,一個人跑到窗邊看晚霞去了。

屋子裡一下子靜了下去,葉羽凝視著桌上的長劍,葉蓉纖纖的身子在晚照中留下長長的背影。 斜陽給她彷彿透明的臉上染出了一層淡淡的嫣紅,晚風撩動她的髮絲,這一刻的​​葉蓉簡直不像塵世間的人。

葉羽回頭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忽然間生出無限的平靜祥和,繃緊的嘴角邊竟流露了一絲笑容。

“天黑了。”葉蓉喃喃地說。 她回頭面對葉羽,陽光就給她全身鍍上了一層金邊,葉羽看不清她迷離的眸子,也看不懂她笑與不笑間的難解神情。

“大哥,我要走了。”

“走?”葉羽吃了一驚。

“是啊,再不走,我門中的人就會滿開封城地找我,或許會生出無數事端,弄得雞犬不寧。”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葉蓉搖頭,“我等他們來接我吧。”

“接你?他們知道你在這裡?”葉羽不解。

“不知道,不過很快就知道了,”葉蓉露出點詭秘的神情,道,“大哥你帶我到後院去好不好?”

葉羽點頭,他對謝家的路徑已經熟悉了,不過幾步路就找到了後院。 謝家僕從並不多,他們著意避開,一路無人看見。 後院是高丈許的寬厚石牆,門卻是上鎖的。

葉蓉仰頭看了看高牆,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這麼高,現在我內氣衰弱,恐怕是上不去了。”

“那我劈開門鎖好了,”葉羽想想也只有這個辦法。

“不必了,那個謝姐姐回來,知道你劈開她家的門鎖,只怕大哥不好交代吧?”葉蓉輕聲地笑。

“那我們走前門好麼?”葉羽給她笑得渾身不自在。

“不要,那會給別人看見我的行蹤。”葉蓉搖頭,指指牆頭道,“大哥,你抱我上去好了。”

葉羽一愣,隨即開始搖頭,一搖再搖,就是不說話。

“不要緊的,這裡沒人,謝姐姐也不會知道啊。”葉蓉瞇著眼睛笑。

葉羽還在搖頭,一邊搖頭,臉一邊紅起來。

葉蓉嗤的笑出聲來,無可奈何的說:“那好吧,大哥你去牆下面站著,我踩著你的肩膀就該能爬上去了。”

葉羽不再搖頭了,乖乖地走到牆下站好。 葉蓉走到他面前,臉貼著臉跟他做了個鬼臉,輕輕踩在他手心,而後登上他肩頭,再一跳就上了牆頭。 她內力還剩一些,因為內傷才不能完全運使,比起常人還是要輕捷得多。

葉羽也翻上牆頭,往下一看,才知道外面正是陶朱大街上的一條小巷,這時候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葉蓉搖手示意他不必下去,從懷裡摸出一個袋子,拈出些晶瑩的粉末灑了出去。 那些粉末在落日下一閃,便隨風不見了蹤影。

葉羽坐在她身邊,看她散花仙女一樣揚手復揚手,還悠閒地晃著雙腿。

“這是我門中的一種花粉,香氣很微弱,但是一種貂兒對這種花粉的味道最是熟悉,遠隔幾十里它們也能分辨出來。我估計我門下的人正帶著那些貂兒四處找我,不過多久他們就該來了。”葉蓉解釋道。

葉羽點點頭,葉蓉的門派給他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此一去,卻不知道去哪裡找葉蓉了,不由得問道:“那我要找你,卻去哪裡找呢?”

“大哥,你真的會找我麼?”葉蓉笑著問。

“我也不知道,或許會吧!”葉羽微微搖頭,“光明皇帝手下五明子之一就如此厲害,此一去,生死尚且不知,我能不能出找你也都不由自己。說是說會護著你,卻不知道有沒有命去護著你了。”

葉蓉微微愣了一下,忽然不出聲了。 猶豫了一會兒,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袋子,打開來,裡面竟然爬出一隻不到手掌大小的小貂兒,溫馴地趴在她手心裡。 她把小貂兒塞到葉羽手心里道:“這只貂兒是我從小養的,留給你玩吧,你要是真的想找我,跟著它就可能會找到我了。”

葉羽手里托著那隻貂兒,葉蓉還在輕輕摸著貂兒的腦袋,摸著摸著,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算了,你還是不要找我了。”隨即手裡忽然多了一根銀針, 閃電一樣刺進那貂兒的鼻子裡,而後左手從腰中取出一隻袋子,右手指甲取了點粉末,彈進了貂兒的鼻子中。 貂兒輕輕哀嚎了一聲,全身顫抖地趴在​​葉羽手心裡,葉羽不知所措的看著葉蓉。

“貂兒還是送給你,剛才我毀了它的鼻子,以後怕是聞不出味道來了。大哥你不要找我了,反正我總也會去找你的,我門中那些人古怪得很,見到大哥恐怕會有麻煩。”葉蓉幽幽地說。

她說著還是不停地摸那貂兒的小腦袋,忽然間兩顆淚珠兒從她小臉上滾下來,只聽葉蓉嗚咽著低聲道:“乖寶兒,對不起……”

葉羽愕然,葉蓉卻已經擦好了眼淚道:“它叫小寶兒。”

小巷的另一頭忽然響起馬蹄聲,一輛黑色的馬車遠遠而來,駕車的人居然是坐在車篷裡的,從外面根本看不見面目。 葉羽覺出一股詭異的氣息,眼神驟然變得犀利起來。

“不必擔心,”葉蓉輕輕拉著他的袖子說,“那是我門中的人,他們就喜歡玩這些花樣。”

馬車靜靜地停在牆下,拉車的駿馬一絲聲音也不沒有,駕車的人更是沉默著。 葉蓉站了起來正要往下跳,忽然想起了些什麼似地止住了動作。 猶豫再三,她蹲下來湊在葉羽耳邊道:“大哥,你一定得記住一件事。”

“什麼事?”葉羽見她說得鄭重,不由得追問。

“殺了明力,你們接下來或許會往泉州去,這一路艱險不是你能想像的。你可千萬記住……絕不可以相信任何人!我所說的並非普通人,而是你身邊的人! 重陽宮的人不可相信,連謝姐姐也不例外,甚至你師父魏枯雪也不可相信,而且……對他要尤其小心。誰也不知道光明皇帝在哪裡,誰也不知道誰和明尊教有牽連, 誰都可能害你,只有你是個傻瓜……”葉蓉幽幽地說。

“明白麼?”看著葉羽愣在那裡,葉蓉似乎有點著急。

“知道。”葉羽只得點頭。

“世事艱險,輕信必遭大禍,其實連我你都不能相信,誰知道我不會害你呢?傻瓜大哥。”葉蓉苦笑。

葉羽茫然地點著頭。

葉蓉一隻素白的小手伸到葉羽腦袋上,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無可奈何地說:“希望你真的明白才好。”

說完,葉蓉輕輕一縱落到小巷裡。 她剛剛跳進馬車,黑馬就甩開四蹄絕塵而去,只留下葉羽一個人坐在牆頭。 想起葉蓉剛才拍他腦袋的感覺,葉羽覺得自己就和手裡的那隻小白貂一樣。 他低頭看著貂兒,只見貂兒閃亮的大眼睛也正好奇地看著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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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雨間


秋雨間

馬蹄聲絕,葉羽和貂兒四目對視。 許久葉羽也才醒悟過來,明白自己的樣子要多傻有多傻,臉上不禁有點發燙。 此時忽然聽得牆下一聲輕笑,葉羽一驚,低頭看去,青衣儒帶的謝童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寂靜的小巷中只有她一個人,血紅的夕陽將她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下,衣袂袍角在風里曼舞。

些許飄逸,些許寂寞。

一陣風急,謝童纖秀的身形隨風而揚,輕飄飄落在葉羽的身旁,和他並肩坐在牆頭。

“謝……小姐。”葉羽結結巴巴地招呼道,葉蓉剛走,謝童就出現在小巷裡,想必剛才的一切她都看見了。 雖然他和葉蓉之間本無不可示人的地方,可現在還是有做賊被捉的感覺。

“好圓的落日啊!”謝童微笑著眺望夕陽,悠悠地讚歎道。

“謝小姐什麼時候回來的?”

“葉長容公子走了麼?”謝童轉頭來看他,葉羽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適從。

“其實……”葉羽吞吞吐吐,可還是下了決心道,“阿蓉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謝童竟像是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了葉羽一會兒,然後又回頭去看夕陽,久久地也沒有說話。 葉羽自然也沒有出聲。

“我早就知道了,”謝童依然遠望,微笑美得毫無瑕疵,“只是……沒想到你自己卻會說出來。”

“早就知道了?謝小姐什麼時候知道的?”葉羽驚問。

“那葉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今天。”

謝童點點頭道:“我也想昨夜在浮槎巷中葉公子好像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將我託付給她,讓她一個小女孩兒帶我逃跑。不過我卻是當時就知道了,她一捏我的手我就覺出來了,哪裡有男子的手像她那樣細膩的?”

“原來如此!”葉羽不得不佩服謝童的精明。

“真是個俊俏的小書生,漂亮的女孩兒。”謝童輕聲說著,眼睛卻一直盯著落日,不看葉羽。

葉羽一陣頭昏腦漲,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謝童的眼睛忽然落在了他臉上。 沉默半晌,謝童“咯咯”地笑了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樣,葉羽卻覺得毛骨悚然。

“只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謝童一邊重複著葉羽的話,一邊掩著嘴笑,好一陣都停不下來。

“我又不是懷疑公子誘騙孤女,公子何必解釋這麼些給我聽。”謝童終於忍住笑,一邊眨眼睛一邊對葉羽說道。 葉羽更加惶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從小心高氣傲,即使在師父魏枯雪的面前也從來不落下風,誰知道現在落到謝童手裡卻是這般的悲慘。

“葉公子下次帶小女孩兒四處蹓躂的時候,切記不要讓我那丫鬟瑩兒看見。她嘴巴最快,剛才她告狀說公子拐帶人口,嚇了我一跳,是以小心謹慎地在巷子口候著,卻是看了一場長亭相送。”謝童狡猾地笑。

葉羽只得點頭。

暮色漸漸深沉,西天最後一縷陽光收去,謝童忽然道:“葉公子想不想知道關於光明皇帝的舊事?”

“想!”

“那好吧,葉公子答應明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就說給公子聽。”謝童抿著嘴兒淺淺地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葉羽。

“好!”葉羽趕緊點頭。

“一言為定!”謝童把一隻手伸到葉羽面​​前。

葉羽愣了一下才知道謝童那個手勢是武林中擊掌為誓的樣子,這麼點小事也要擊掌葉羽還是頭一次知道。 不過他最後還是輕輕拍在謝童的掌心裡。 兩掌相擊,葉羽忽然覺得謝童的手其實也很細膩,偏偏以前都不曾注意過。

一夜不見魏枯雪,葉羽也不奇怪,魏枯雪一年中只有在崑崙山練功的幾個月會老老實實地待著,而一旦下山就成了神龍,蹤跡難尋。 次日早晨睜開眼睛,耳邊盡是淅瀝瀝的雨聲,窗紗上已經濺了細碎的雨絲。 葉羽開窗看去,百里開封城盡籠在一片濛濛秋雨裡。

他心裡懷疑謝童不會上街了,可是遲疑片刻,還是著了長衣,掛上龍淵古劍,準備去問問丫鬟瑩兒。

推開暖閣的門,一片濕潤的風捲著絲絲細雨拂在他臉上。 涼意沁到他心裡,葉羽神清氣爽,放眼望去,無邊細雨,霧隱樓台,一柄蘇州的細骨紫竹傘張開在遠處,如同一朵盈盈的紫花。 謝童笑吟吟的撐著傘站在那​​裡,一襲紫蓮色的輕紗罩著雪白的長裙,烏黑的長發間紫綢輕揚,整個人都隨著雨聲雨意而朦朧了。

葉羽腦海裡也只有一陣迷濛。

上了車,謝童吩咐車夫駕車往大相國寺去。 車中兩人對坐,謝童只是輕笑,葉羽面無表情,偶爾掀起車簾望向遠處。

馬車沿著延慶大道走了一會兒就已經到大相國寺門前。 早間只有幾個執事僧在打掃山門,大門雖然敞開,車馬卻不便入內。 謝童扯著葉羽的袖子剛剛下車,就看見幾個執事僧侶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彼此之間比著眼色,為首一人欲言又止。

謝童心思縝密,一想就明白自己一個女孩兒和一個少年男子拉扯著觀賞佛寺頗有不妥,臉色微微紅了一下,讓葉羽在車外守著,自己又鑽回了車裡。 嘆口氣,謝童不情不願的換下了身上的女裙,改著書生的服飾。 她對這套紫紗白裙最是喜愛,今天特意穿了出來,現在要換回男子的裝束,心裡就有些不樂。 所以她換裝出來和葉羽走過那幾個執事僧侶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狠狠了看那領頭僧人兩眼。

“大相國寺天下雄,天梯縹緲凌虛空。”

陳孚這一句寫的是大相國寺建築的奇偉。 寺廟名氣雖大,寶殿樓宇卻並不多,可是僅有的幾座高樓都是直沖霄漢的大手筆。 葉羽隨著謝童一一看去,不由得讚歎古寺莊嚴,動人心魄。

謝童見聞廣博,閱卷之多還在葉羽之上,一點一點給他講開封舊事。 自鄭莊公開拓封城以下,千年的故事好像都在她心中。 最後她領著葉羽直上寶相塔,站在最高的一層上眺望開封。 頂樓只有他們兩人,一片安靜。 遠處連山流水,腳下街巷縱橫,一派秋色浸然。 葉羽是刀劍染血往來江湖之輩,此時心裡忽然有一懷高遠,追想漫漫千年,卻又有一絲莫名輕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謝童背靠在柱子上,出神地望著濛濛雨幕。 這一句詩念來,更添一分幽靜。

“相國寺是北齊天寶六年所建,原名叫做建國寺。當時北齊蕭衍信奉釋家,廣施錢財,數度捨身。建國寺雖然不大,卻是窮盡心力,樓宇為一時佛寺之冠,也是乞願於佛祖求國統永繼的意思,可惜終究不過兩代。大唐延和九年改作大相國寺,後來歷代名僧被皇帝屢屢加封,可是現在皇帝也死了,名僧也死了,汴樑的舊宮現在是黍離一片,當時天波楊府滿門忠烈,現在也不過一片荒宅鬼屋,還有歷代的英豪……”謝童搖頭嘆息道,“千年開封,一場如夢。”

“三千鐵騎,七百高手,還有那光明皇帝天下第一,如今也不是屍骨成灰?”葉羽也為她的悲涼所感。

“葉公子,我們先不說那些可好?有些掃人興致,”謝童低聲道。

葉羽看她有些鬱鬱的樣子,急忙拱手道:“抱歉,是我煞了風景。”

謝童卻搖頭道:“是我言辭莽撞了。葉公子和我出來是想知​​道光明皇帝的事情,我卻喋喋不休,倒是希望沒有讓葉公子心焦。”

葉羽正想辯解,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得苦笑著搖搖頭。

“我不過是隨口客氣客氣,你認真什麼。”謝童笑了起來。

她緩步走到欄杆邊,思考片刻,而後緩緩說道:“令師告訴公子的,公子也都告訴過我了。可惜令師說的卻遠遠不如我知道得多。我不過是重陽門下一個弟子,我師父蘇秋炎知道的肯定更多。以此而論,令師知道的也絕不僅僅是他告訴你的那些。至於魏先生為何有所隱瞞我不好妄加猜測,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訴公子。”

“明尊教在中土最初起於唐代,起初常人並不知道明尊教和釋家的不同,只覺得都是和尚,都念佛,都吃素。直到唐高宗永淳二年白鐵餘以一人的武功擊潰綏州官兵四千七百多人,率明尊教眾佔領了綏州,這才震動了朝野。唐時府中蓄兵,操練不斷,是以士兵強悍,絕對不是宋時官兵所能相比。所以白鐵餘佔領綏州, 幾乎殺盡了那四千多官兵,逃脫的兵士不過寥寥。以一人之力殺死四千餘人,公子以為可能麼?”

“聞所未聞!”葉羽道。

“不錯,”謝童點頭,“無論武功道術,一人之力都是有限。崑崙山的劍氣也會有枯竭的時候,我終南山的離火真訣也需要以真氣為引導,絕不是可以無窮無盡地施展的。所以一人之力有限,面對上千精兵,即便楚霸王那樣的絕世英雄也只有自刎一條路可走。要說憑藉武功殺出一條出路尚且能想得通,要說殺光來敵, 恐怕只有說書的先生才會講這般瘋話。”

“上古也有傳說,劍宗越女劍陽明天劍號稱玉女屠龍之術,道家源自廣成子有飛仙之道,而釋家有少林達摩祖師則有至陽至剛的天地龍王一勢,據稱是萬人莫敵的武功。”葉羽道。

“說是癡人說夢的武功也未嘗不可,”謝童搖頭道,“可是光明皇帝白鐵餘手下卻真的有了四千具屍體。當時各大門派的高手一起震動,其中就有我派祖師空幻子和崑崙先師常笑風。這兩人一個號稱地上天仙,一個號稱魂劍無雙,都是人們眼中半人半仙的人物。可是以他們兩人聯手,依然數次敗在了白鐵餘的手下。好在他們兩人的逃命功夫也幾近天下第一,連續數次都能勉強逃得性命。數戰之後,空幻子祖師痛下決心,以無上勇氣將離火真訣推升為南天離火真融的道術,而同時常先師的天心慧劍大成,雪煞天的劍氣又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即使如此也不過勉強勝過白鐵餘麼?”

“勝過?”謝童苦笑,“天下恐怕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勝過光明皇帝。當時白鐵餘聲勢日漸高漲,朝廷屢次圍剿都被白鐵餘擊潰,其中兩次官兵眼看攻克綏州,白鐵餘卻忽然身著戰鎧,手持長劍,化身作光明皇帝的裝束,獨自擊敗了大軍。常先師和空幻子祖師心憂天下安危,潛入綏州,準備刺殺白鐵餘,時值右武衛將軍程務挺與夏州都督王方翼帶兵亦去征討。可在這關鍵的時候,白鐵餘竟然獨自離開了綏州。”

“離開綏州?”

“不錯,他離開綏州直奔西域而去。只留下五明子鎮守,常先師打探到消息急忙告知朝廷,朝廷一面不惜死傷狂攻綏州,一邊差遣三千精騎與兩位先師所帶的七百武林人士匯合,連夜往車渠國方向追趕。最後一行人終於在沙漠上截住了白鐵餘。那是一場惡戰,傳說大地轟鳴,風沙狂作。馬匹受驚,三千鐵騎先是落馬了大半,給自己戰馬踩死的無數。而後又都躲不過白鐵餘手中之劍。後來武林精英蜂擁而上,可是十有八九都沒有衝到白鐵餘身邊十丈之內。”

“相隔十丈難道能殺人麼?”葉羽大驚。

“光明皇帝的武器號稱光明海劍,劍上光明千丈,明力那點光明只算個零頭。按照傳說,莫說十丈,尋常人相隔百丈都會死在他劍下。最後兩位先師只得親自出馬,在少林七仞大師的佛門絕學般若心鍾的護衛下沖向白鐵餘。七仞大師以護體神功連接光明皇帝數劍,卻在五丈開外渾身血脈爆裂而死,不愧他七仞的法號。 這樣才得了機會,最後南天離火真融和雪煞天劍氣齊出,已成絕殺之勢!這才斬殺了白鐵餘。那一戰後,方圓一里的沙漠上不是為真火灼燒過,就是被嚴霜覆蓋,屍體難辨!兩位先師在冰火兩道的修行上確實是到了天人境界!”

“方圓一里!”葉羽滿頭冷汗。 他武功已經不弱,可是讓他設想一劍的威勢覆蓋方圓一里,卻是怎麼也不可能。 如果真有那種武功,豈不是人如神仙一般? 葉羽頭腦裡亂成一團。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謝童滿面蒼白,似乎說起這段往事已經讓她心神大亂了,“其他人三天后趕到沙漠裡,發現只有兩位先師還活著。可是常笑風一代劍仙,從此卻再也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也沒了觸覺,只是還能動作。”

“這……”葉羽全身一顫。

“而我派的空幻子先師卻……”謝童嘴唇猛地哆嗦了一下,“縮成一個嬰兒大小,全身都作漆黑色,更像……一具孩童的殭屍!”

葉羽和謝童對望一眼,彼此從對方臉上都看不出幾分人色。 謝童原本清亮的眸子裡空洞一片,抱著自己的胳膊連打幾個冷顫。 葉羽見她害怕得厲害,急忙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只覺得掌心裡她的雙手也是一片冰涼。

謝童抬起眼睛看他,眼裡頗有感激的神色,好久才漸漸平靜下來,臉上微微有點紅,從葉羽的掌心裡小心地抽出了雙手。

“其實我膽子很小的,”謝童輕聲說。

“我膽子也大得不多,”葉羽安慰道。

謝童抬頭看著葉羽,微微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 兩人相對沉默了許久,謝童悄悄走到欄杆前去看雨,葉羽的心思還沉浸在謝童的述說中,心裡又連打了幾個寒戰。

忽然,葉羽覺得後頸一涼,猛地抬頭看去,竟是謝童手裡捧著一捧雨水灑進了他脖子裡。

葉羽還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謝童,卻聽見她“咯咯”地笑著說道:“只是有此一說,卻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別像個呆子一樣嘛,葉公子。”葉羽還沒反應過來,謝童手裡的水又淋在了他臉上。 一陣冰涼,葉羽頓時覺得心裡的慌亂去了不少。 他微笑著伸手在面前揮過,掌風強勁,把謝童淋過來的水珠反射了回去。 謝童從頭到胸頓時都濕了。 她剛剛回過神來,葉羽已經從欄杆前接了雨水灑過來,帶著一連串清亮的笑聲,謝童忙亂的閃避著葉羽灑過來的雨水。

她跑了幾步躲在柱子的後面,正笑個不停,忽然間看見樓梯處又上來一行人,笑聲一下子就澀住了。 當先的一個人高挑英俊,身上紫羅輕衫,手中素白羽扇,正皺著眉頭看向謝童。

呂家的三公子呂鶴延竟也在這一天上大相國寺觀賞。

葉羽這才想起自己也不算小了,玩這種孩子把戲似乎有點可笑,急忙甩去手中的水,在袖子裡擦乾了雙手。

呂鶴延瞪著一雙冷眼看了半晌,冷笑著道:“謝賢弟好興致,不去料理你家的大小商號,卻跑到廟裡來和這位兄台遊戲。在呂某眼裡看來別有一番風情啊!”

謝童一張臉兒飛紅,葉羽的眼神卻忽然變得冷厲,利刃一樣掃過呂鶴延一行人。 呂鶴延那句話一語雙關,相當惡毒。 當時蒙古皇族寵幸密宗黃教的一些僧侶,那些僧侶不講以經論,卻成天到晚躲在宮里為皇帝煉製房中的藥物,還製作了“天魔舞”之類的淫戲,慫恿皇帝大肆召納嬪妃。 皇帝的壽命短了,民間的奢迷風氣卻大漲,豪門世家的公子中,竟頗有一些有斷袖之癖,從各地召來年輕俊俏的孩子養成孌童帶在身邊,往往比女子還受寵幸。 以謝童的相貌再怎麼扮作男子也還是顯得過於秀麗。 呂鶴延“遊戲”一詞語義雙關,其實是暗指謝童自己去做孌童的意思。

他身後一幫人齊聲大笑,謝童卻忽然走到葉羽身邊攔在他身前,柳眉一剔,厲聲喝道:“謝某人以禮相待,呂公子不要逼得彼此沒有退路! ”

呂鶴延連聲冷笑,也不說話。 身後一幫武師家人卻還是笑個不住。

謝童心裡羞怒,臉上作色,一張臉由粉紅變得蒼白,最後終於忍住,一跺腳,扯著葉羽的袖子就向塔下走去。 葉羽冷著臉,不動聲色地跟在她身後,走過那些武師的時候,腰間長劍被那一幫人看見。 那幫人在身後嘻嘻哈哈地指點道:“看那個龜孫子還帶著柄劍,以為巴結上謝家的公子就了不起,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

葉羽本來緩緩地走著,此時腳步忽然微微停頓,臉上還是一絲表情都沒有。 謝童急忙拉了他一把,葉羽猶豫了一下,終於微微嘆氣,任謝童將自己拉走了。

塔上的人肆無忌憚的笑聲還隱隱可聞,謝童已經急忙拉著葉羽向寺外走去,一邊苦笑道:“少俠,還是給我一個面子不要動手罷。”

“為什麼?”葉羽輕輕瞥了她一眼。

“要是給人知道我和崑崙劍宗的葉少俠是朋友,我謝童在終南山的身份也難保不洩露出去,我們謝家上下幾百口或許明日就要死在明尊教手中。”謝童無可奈何地說,“我能忍,難道葉公子你就忍不得?”這時候她又想起呂鶴延的話,一張臉紅得透血似的。

“謝小姐,我有一個疑問,”葉羽想了想,平靜地說。

“什麼?”謝童好奇的瞪大眼睛。

“以你們開封謝家的身世和地位,何必屈尊在終南山門下呢?何況在我看來,你並不像一個道術中人。如果你不是終南山門人,也不會有這些麻煩,可是你寧願委屈自己,也要為終南山出生入死。我想不明白。”

“如果我說我是為了天下蒼生,你可相信?”謝童臉裡忽然閃過一種難解的神情。

“不像。”

“以後告訴你罷,以後我想說的時候我第一個告訴你,”謝童又恢復了甜潤的笑容,“我們去無二齋吃那裡的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可好?”

“好長的名字,那是什麼包子?”

“到了就知道了。”謝童踏著輕快的步子,扯著葉羽跑遠了。

遠處的一間僧舍裡,一個老和尚端坐在圃團上,圃團前卻有一壺烈酒、四樣菜餚──茴香鹵牛肉、香辣燒雞、文火冰蹄、灌湯黃魚。 在這四樣葷到極點的菜餚和烈酒面前,老和尚木魚敲得絲毫不亂,彷彿看不見,聞不到一般。

“小東西,竟然拐騙了終南山的門人。”窗邊的人望著葉羽和謝童的背影自語道。

“東不去,西不去,非要來這和尚廟讓我看見,也真是個麻煩的小子。”那人醉醺醺的,說話似乎根本不著邊際。

“世事終歸如此,該來的終要來,不該躲的躲不過,魏枯雪,你難道就不明白?”和尚忽然開口說話了。

“那我怎麼知道什麼便是該來的,什麼便是不該躲的?”魏枯雪搖頭大笑,走回圃團前,飲一口烈酒,撕下一隻雞腿使勁嚼了幾口。

“醉又如何,你心裡未醉,自然知道什麼是該來的,什麼是不該躲的!虧你天下第一名劍,行事為人都下不得狠心,做不得決斷,世人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了。”和尚話雖激昂,卻說得平靜。

“和尚,你這話裡頭有殺氣。”魏枯雪嘿嘿笑道。

“若是能夠,我倒想藉些殺氣給你。”

“不必了,我魏枯雪殺人這麼些年,你那點殺氣別拿出來叫我笑話!”

“魏枯雪,你掌中有劍,現在卻不動手,等到你掌中長劍變成一塊廢鐵,再動手就遲了!”和尚猛地揚眉喝道。

“我們二十年交情,你為什麼不代我動手?”魏枯雪幽幽的問。

“我是出家人。”

“呵呵呵呵,出家人,”魏枯雪喝了一大口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門邊走去,低聲道,“和尚,不必勸我,我只是來你這裡喝酒。我自然知道該如何做,殺人,你一輩子也比不上我!”

和尚默默地看著他消失在門口,魏枯雪高大的背影竟然已經有些勾僂。

“蘇秋炎已經來找你了。”和尚忽然說。

魏枯雪站住了,回頭皺了皺眉:“他來找我並不奇怪,可是為什麼是你來告訴我?他知道我們一起喝酒吃肉麼?”

“我們兩個確實常有來往,可是喝酒吃肉的只是你,和我出家人沒有關係。”和尚糾正,“此外,蘇秋炎也不知道你我的交情。不過他要找你而找不到,重陽道宗天下數万子弟,他只要放個話,如同全天下都在幫他找你。連我們寺裡的火工都知道。”

“純粹欺負我們崑崙山人丁單薄。”魏枯雪“呸”了一聲,“何時?哪裡?”

“你現在只要去洛陽城裡任何一個道觀大喊我就是魏枯雪,自然就有人接你去了。”

不二齋不過是一棟小樓,隱隱綽綽的立在細雨中,遠沒有七曜樓的威風。 不二齋在開封城裡另有一片店面,街口場面都要好得多,謝童挑的卻是這間破舊的老舖面。

謝童還是把車馬留在遠處,帶著葉羽悄悄地走進了樓裡。 外面破舊的小樓裡面卻很整齊,用白粉把四周的牆壁刷得雪白,十幾張桌面雖然古舊,卻擦得乾乾淨,頭頂幾盞白紙燈籠上用漢隸寫著“不二齋”的朱紅字號,隨著窗外吹來的涼風晃晃悠悠,看上去書寫的人在筆墨上也頗有造詣。

整個店面一片清爽。 稀稀寥寥的人在樓下就著米酒吃包子。

謝童收了傘,走到掌櫃的面前,摘下自己頭上的雨篷,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並不說話。 “謝公子?又來吃包子了?”掌櫃的五十上下,一臉和藹的笑容,壓低聲音說道。

“二兩梅花素餡,二兩冬筍素餡,二兩蟹黃菊花餡,二兩香菇肉餡,二兩羊肉湯餡,一斤米酒。”謝童小聲說。

“一會兒就到,上去吧。”掌櫃的笑笑,揚手指了指樓梯,卻不引路。 謝童也點頭為禮,自己帶著葉羽上樓去了。 樓下眾人見到謝童並沒有像七曜樓裡那樣亂成一團,依舊各自談笑著。 原來這片店面街口不好,在開封近郊,豪門世家的子弟是不屑於跑那麼遠來吃包子的,大小商號的人也來得不多,所以店中都是些市井中的普通人。 這些普通的人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謝公子有多麼金貴,即使他們聽過謝童的名號,在他們心裡,“天落銀”的豪門公子和他們的距離也是太遙遠了。

二樓雖然說是雅座,不過是四壁用綿紙糊起,多了兩幅立軸而已。 總共就四張桌子,桌上一筒竹筷子,醋醬各一份,和一樓毫無分別。 謝童坐在靠窗戶的桌邊,那桌子旁卻只有一條長凳,葉羽本來不好意思和她並排而坐,可是想著自己要是再去拖一條凳子又太露形跡,只好硬著頭皮坐在她身旁。 謝童早上出來本作女妝,身上的桂花香氣沒有洗去,一縷一縷往葉羽鼻子裡鑽。

不二齋屋頂上以茅草葺邊,細密的雨簾垂在一根根茅草下,窗外遠村遠樹,謝童眉如遠山。 葉羽一動不動地坐著,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

“無二齋的包子是宋時的名點,那時候開封還喚作東京,達官貴人們都喜歡吃,後來就在城裡開了一家分號,喚作不二樓。前面是王樓山,據說這里當年十里梅花,小雪的時候,一片都是雪壓寒梅,除了雪色,就是梅色。不二齋主人的先祖就讓子孫們將梅花和雪摘下收在缸裡,天晴了,雪化了,化的水里就有梅香。梅花的花瓣再曬乾,和石灰包一起收藏,來年春社的時候作的包子就是用雪水和梅花瓣加上筍丁、黃花和素肉。做的包子也就叫做王樓山洞梅花包子。”謝童娓娓道來。

“好風雅的主人。”葉羽笑道,不過他雖然讚賞主人的風雅,這風雅卻與他無關。 讓他去收藏梅花做包子,煩也煩死他了。

“後來城裡的不二樓開張,生意雖然興隆,十里梅花卻都枯死了。包子的花樣越來越多,味道也越來越好,可是滿樓鬧哄哄的都是人,煩也煩死了。當年收藏梅花的主人在黃泉之下估計已經氣炸了肚皮。”謝童輕聲笑道。

這時候五樣包子和一斤米酒上了桌面,主人微微點頭就下去了。 謝童指著他的背影道:“這人有些當年梅花主人的呆氣,他原本是這家的長子,可是分家的時候不要不二樓,卻執意要這間老店。整個開封,也只有他做的包子我才吃。”

葉羽心裡笑她小姐脾氣,沒有說出口。

謝童已經為他調好了醋醬,葉羽夾起一隻包子,看那包子做得精美,心裡叫聲可惜,然後才張大了嘴咬下去。 一股梅花的清香氣息果然從包子裡透出來,葉羽盯著自己咬了一半的包子,驚嘆得說不出話來。

謝童倒上酒,把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人說梅花包子性涼,再湊合著喝口米酒好了。委屈葉公子,這裡除了包子,就是米酒,再沒別的賣了。”

葉羽兩口一個地把包子往嘴里扔,謝童只是在一邊吃兩個作陪。 至於那一斤米酒,以葉羽的酒量不過是漱口而已。

他將最後一隻包子吃下肚去,掌櫃的就上來收了碟子,送上了細茶、溫水、小爐和茶具。 謝童一邊燒水泡茶,一邊指著遠處的村莊道:“那裡的人家都釀桂花米酒,你喝的米酒就是從那裡來的,還入得尊口吧?”

“很清淡,”葉羽使勁點頭,“就是太清淡了點。”

“誰叫他們碰上了酒鬼。”謝童莞而,“小時候我爹帶我來這裡吃包子,我聽他說梅花主人的故事。心里特別嚮往十里梅花的情景。有一年我生日,在這裡喝米酒喝多了。醉醺醺的時候,爹問我要什麼禮物,我就要爹種十里梅花給我看。”

“十里梅花?”葉羽心裡驚嘆,這大戶人家的女孩兒果然喜歡獅子大開口。

“不錯,十里梅花。後來爹果然雇了五百個花匠種出十里梅花送給我,就在前面那一片山窪裡,可惜現在不開花,也不能帶你去看。第二年冬天我才知道爹真的種了梅花給我看,那時候滿眼都是梅花,我開心極了,拉著我爹的手又叫又跳。那一年我七歲,那天是十二月初七……”謝童輕聲說,“可惜現在爹自己卻看不到那些梅花了……”

葉羽看見她眉間一縷憂傷,不禁輕輕嘆息——嬌俏的謝童,無憂無慮的謝童,卻也有這麼多心事。

謝童不再說話,繼續燒水,臉上一片寧靜。 葉羽在身邊不聲不響,看著她靈巧的十指持鉗撥著炭火。 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散亂的腳步聲,紫羅衣衫的公子冷哼著上了樓來,身後跟著一大幫子人。

謝童和葉羽的臉色都是一變。 呂鶴延一行居然不知好歹地追了上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13 PM

第十一章 公子多情


謝童只看了呂鶴延一眼,隨即低頭去為葉羽斟茶。

呂鶴延連連冷笑,拖過一條長凳,猛地一抖袍擺在葉羽二人對面坐下。 身後的家人一擁而上,個個都是低頭收眼,小心謹慎地護衛在呂鶴延身邊,將他圍得如鐵桶一般結實。

“幹什麼?圍得那麼緊,看猴戲麼?”呂鶴延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家人們個個驚恐,誰也不敢將家主當作猴子,急忙散到四周佔了別的桌子。 呂鶴延不再說話,一雙眼睛斜瞟著謝童再也不移開,臉上忿忿的樣子。 葉羽眼角余光掃到他的神情,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卻不知道奇怪在哪裡,只好繼續低頭看謝童泡茶。

謝童倒好了茶推給葉羽,無奈的笑了一下道:“黃山的雲霧,隻長在高山之巔,以常年為雲霧籠罩的山峰所產為極品。回味淡而高深,最配梅花包子的素淡,可惜採摘極艱難。公子嚐嚐吧。”

這句話提醒了呂鶴延隨行的一個武師,只見那條魁梧的漢子一陣小步竄到樓梯邊,操著破鑼嗓子對著樓下一陣大吼:“老頭兒你瞎眼了麼?還不給我們呂公子上包​​子?”

掌櫃的急忙上了樓來,低聲問呂鶴延道:“不知公子喜歡什麼口味的包子,要多少呢?”

呂鶴延冷笑著瞥了一眼那個叫喚的武師,隨口道:“來二十斤!”

掌櫃的心裡吃驚,又問道:“那麼公子的二十斤包子各要什麼口味呢?”

呂鶴延道:“不拘口味,實餡的也罷,全上給那餓了的客官。”呂鶴延的羽扇指指那個武師。

武師目瞪口呆地看著主子,疑惑地道:“公子疼小的,可是二十斤包子小的實在消受不起。”

呂鶴延哼一聲道:“不是給你吃,是堵​​你一張嘴,讓施大爺少說幾句廢話!”

片刻功夫掌櫃的已經帶著伙計把二十斤包子陸續上了桌,姓施的武師苦瓜著臉看向呂鶴延,呂鶴延伸手道:“請!”武師看著面前堆得比自己還高的蒸籠, 一時間黝黑的臉上竟然有了幾許蒼涼。 旁邊兩個武師知道公子喜怒難測,看施武師如此,也大有兔死狐悲的心情,一個幫他掀開了蒸籠,一個幫他調好了醬醋,一會兒就聽滿樓都是施武師嚼咽包子的聲音。

“一群就知道吃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呂鶴延低聲喝道。

武師們相顧一眼,各自點頭,終於揣摩出了主子的心意。

施武師在寶相塔上就想:“這小子和謝公子在一起看著怎麼像一對狗男女?啊,不對,卻是一對狗……狗男男。”後來聽自家主子的話,心裡大感敬佩,認定了謝童必然是有斷袖分桃的嗜好。

他心道:“既然公子帶著俺們追到這個小包子舖,那該當是衝著謝家的公子。公子平日為人灑脫,可是一見到謝家的公子就和換了個人一樣,喝醉了酒還故意去和謝家的公子拉拉扯扯,那麼……”

施武師仔細瞅瞅謝童嬌嫩的臉,心裡恍然大悟,原來自家公子也有那個癖好! 心裡深恨自己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思量再三,有了將功贖罪的主意。 於是挺胸腆肚的站了起來,對呂鶴延長身一揖道:“公子且記下這十斤包子,待小的將功贖罪,為公子盡一分心意!”原來他已經吃下了八九斤了。

呂鶴延一雙眼睛正落在謝童身上沒挪開,施武師一看他的眼神,心裡更是定了,相信自己並未弄錯主子的意思。 他大步上前,在謝童的面前站好擺了個門戶道:“謝公子,說起來你也是和我們家公子平起平坐的人物。施某人今天卻看不起你了!”

謝童看著施武師成竹在胸的樣子,微微和葉羽交換一下眼神,俱是一片茫然。

只聽他繼續道:“謝公子,你挑人的眼光太差。看看你身邊這個龜孫子的熊樣,我看他人中甚短不是長壽之相,眉毛長得也不是地方,看起來極是晦氣,一張臉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眼睛裡頭還透著淫邪,一看起來就不是善類。尤其是他腰間還帶一把破劍,謝公子可知道朝廷嚴令百姓不得攜帶兵器?以我之見此人滿臉兇氣,不是淫賊就是盜賊。謝公子挑了這個人陪伴,施某實在不以為然!”

謝童端著茶盞,不知所措的看著他黝黑的臉膛上一付義正辭嚴的樣子。

那武師看著說暈了謝童,以為自己言辭犀利折服了她,心里大喜。 於是趁熱打鐵,唾沫橫飛地說道:“公子身份矜貴,不是尋常人。開封城裡的事情施某知道的恐怕比公子多些,那些操皮肉營生的兔兒相公不知有多少為不良所騙啊,到頭來人財兩失,好生悲慘,好生悲慘……”

施武師歔欷良久,才揚眉斷然道:“公子這樣的尊貴人物怎能隨意擇人?以施某人看來,我開封城裡只有一人配得上公子!”

謝童眨眨眼睛,呆呆地看了他許久,低聲問道:“那是何方高人?”

施武師心花怒放,心想自己終於為公子立下大功,豪笑幾聲,得意洋洋地向自己公子方向飛了個眼色:“時至今日,謝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來麼?”

話音未落,一隻醋碟子砸在施武師的腦袋上,好在他外門護體神功不錯,毫髮無傷。 他身後的呂鶴延一張臉卻漲的透紫,謝童看著施武師那副驚恐的樣子,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直噴到他臉上去了,掩著嘴差點兒笑到椅子下面去。

周圍的武師面面相覷,一片惶恐。 呂鶴延羞怒之下,恨不得一陣亂拳狠揍自己手下這個活寶。 可是看見謝童笑得燦爛,好歹忍住了。 他整一整面容,冷冷地坐下,對謝童溫言道:“小謝,我呂鶴延一生對人,從不低聲下氣,只有對你卻是不同。我們開封呂、謝、楊、燕四家,楊家和燕家的兩位都處處排擠你,只有我, 不但小心維護於你,而且你有什麼心意我也從來不敢違背。我知道你謝家家大勢大,我呂家卻也不在你們謝家之下,論家勢相當,在這開封有幾人能勝得過你我?呂某也是自幼飽讀詩書,論文采武功,楊燕兩家的蠢才又怎麼比得上我?拋開這些,單單我這些年對你的心意你還不明白麼?難道這個莽夫有什麼地方可以勝得過我? 為何我在你眼中卻恍若無物一般呢?”

葉羽心裡一跳,明白了自己方才為什麼覺得呂鶴延的眼神奇怪,原來他看謝童的眼睛裡竟然滿是傾慕的神色。 謝童低頭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桌上的茶杯。 良久,她忽然抬起頭來道:“原來呂公子早已經看出來了!”

呂鶴延輕輕點頭道:“小謝,你瞞得過別人又怎麼瞞得過我?”

葉羽這才知道呂鶴延早已經看出謝童是個女子,聽著他深情款款的語調,葉羽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謝童不回答,卻拔下了自己頭上的銀簪,一頭長發垂落下來。 她從懷裡掏出一隻精緻的銀梳,將頭髮梳理起來,先是堆起雲髻,又理出兩束結成辮子,環作雙鬟,而後把一枚九尾鳳凰銀釵插在一頭烏髮裡。 她兀自梳理著兩條長鬢,冷冷地對呂鶴延道:“呂公子,謝童本是女子,這沒什麼不可見人的,我謝童是男是女卻與呂公子無關!請呂公子自重身份少來糾纏,謝童感恩不盡。可是如果呂公子手腳再放肆,只要碰到我一根指頭,不要怪我不顧這些年的交情!”

她說完這番話,周遭一片寂靜。 呂鶴延和眾武師都看著她呆住了,只片刻,清俊的書生變作清豔的女子。 一時間,謝童容光照人,不二齋的二樓上好像亮了起來。

“小……小謝!你……你竟然這等薄情麼?”呂鶴延滿臉蒼白,嘴唇不住地哆嗦。

“請呂公子嘴上尊重些,你我各自清白,本無情可薄!”謝童看葉羽在一邊好奇的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頓時羞紅了臉。

“小謝……你!”呂鶴延傷痛得無以復加。

“呂公子,快過午了,早些回府吧。”葉羽無可奈何地說道,“此事不可強求……”

呂鶴延聽了他這麼說,勃然大怒,手指猛地指著葉羽喝道:“狗賊!你不要猖狂,敢和本公子決一勝負麼?”

“何苦?”葉羽一邊說,一邊對謝童眨了眨眼睛,謝童的臉上更是一片透紅。

“你若過不了我的掌法,休想帶走小謝!”呂鶴延怒喝道。

“她自己有腿,走不走恐怕由不得在下,何況就是你們各位一起上來,也攔不住在下的去路。”葉羽搖頭。

“哼,你這條淫蟲,膽​​敢小看我們呂府的人,活得不耐煩了麼?”一個武師見公子悲怒交加,覺得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猛地從後面跳了出來。 葉羽微微皺眉,卻並不說話。

“你們這對狗男女!”施武師的“狗男女”三字終於能夠出口,心裡爽快難言,“一個厚顏無恥,巴結富家公子,一個不知廉恥,在外面偷人養漢。人人得而誅之!”

“想不到堂堂謝家的小姐居然委身一個江湖上的狗雜種,這麼淫賤的女人,真是丟盡了你們謝家的臉!”後面的話罵得越來越臟,花街柳巷裡的骯髒詞句也接二連三地來了,葉羽自然是盜匪加上淫賊,謝童也給罵得和街頭的私娼一樣下賤。

謝童原本心里大羞大怒,可是她抬眼一看葉羽的表情,心裡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葉羽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越來越冷,眸子卻越來越亮,亮得嚇人。

“賤人,吃我一掌!”一個武師已經惡狠狠的撲了上來,一掌的去勢竟然是向著謝童的胸口。

葉羽在這個時候忽然轉頭看著身邊的謝童。 四目相對,謝童微微搖頭,眼中滿是無可奈何。 葉羽靜靜地看她,也是微微搖頭。 謝童再搖頭,眼裡已經有了懇求的意味。 葉羽也依舊搖頭,然後合上眼睛。 謝童蹙著青黛色的眉,又是無奈,又是可憐。

此時那個武師已經撲到了桌前,葉羽猛地回頭,目光森冷。 他未動一絲一毫,可是那武師卻不由自主的煞住了身子。 葉羽那雙眼睛讓他心都寒透了。 武師猛地打個哆嗦,腿一軟,眼看就要跪下去。 葉羽揚起右手,看也不看地打在那武師臉上,掌影變幻來往,也不知道一瞬間有多少巴掌,可是葉羽的手肘卻不動分毫。 一陣清脆的“劈裡啪啦”,葉羽停了手,那大胖武師的胖臉已經腫得和豬頭一樣了。 他“嗚嗚嗚”地哼哼,就是說不出話來。 葉羽揚手一掌擊在他胸口,一股柔勁將那個武師推出四丈開外,把呂鶴延帶的人壓倒了一片,全部趴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葉羽卻始終靜靜地垂著頭。

看著葉羽平靜的樣子,謝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用眼神再三示意葉羽不要動手,可是葉羽忍不住性子,還是不肯答應。 現在人也打了,用的還是崑崙派的手法,如果真有高手看去了,猜測出葉羽的來歷不是不可能。 只怕再仔細揣摩,謝童終南弟子的身份也藏不住。 不過雖然知道葉羽的一時氣憤是何等危險,看著他為自己打人的樣子,謝童又覺得心裡很高興。

呂鶴延又驚又怒,再也忍不住,雙掌一架就要自己上來拼鬥。

此時葉羽冷笑一聲,猛然起身,一聲龍吟,他已經拔出了龍淵古劍。 這一起身如雷霆暴作,葉羽高大的身形完全展現在呂鶴延等人的面前,恍若天神一樣不可侵犯。 葉羽靜靜地盯著呂鶴延的眼睛,左手扣住劍鋒,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呂鶴延。 呂鶴延大驚之下雙掌齊出,一股力道撞向葉羽的胸口。 可是那股力道雖然不弱, 在葉羽的冰寒劍氣下卻根本摧不動,劍上鳴聲驟起,呂鶴延的力道被反壓回去,將他自己逼退了一步。

葉羽步步逼近,劍鳴越來越響,劍氣也漸漸強盛,劍上的寒光耀花了呂鶴延的眼睛。 他全身都軟了,隨著葉羽的逼近步步後退。 直到貼著牆壁再也退不了,呂鶴延拼命地把自己擠在牆壁上,眼睜睜地看著葉羽冷著臉,劍鋒一尺一尺地接近他胸口。

忽然,呂鶴延身後鬆動了,他止不住勢頭,猛得往後退去,一退之下雙腳已經懸空。 不二齋老屋失修,牆壁不夠結實,呂鶴延使盡全身力氣退守,竟然把牆壁穿了一個洞。 他剛剛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一隻手已經抓住他的衣襟。 葉羽從那個缺口探出半個身子,左手伸開把呂鶴延拎在空中,腳下相隔丈許才是土地。 呂鶴延上下不得,大滴的冷汗滾滾而下。

葉羽歪著頭,看了呂鶴延許久,一字一頓地道:“聖人曰三緘其口,其意深湛,呂公子回家好好研讀詩書,記得下次嘴上積德。”他說完也就放手了,呂鶴延慘叫一聲跌落二樓,“噗”地砸在地上。 葉羽放手前已經看清了下面是泥地,下雨以後又鬆又軟,以呂鶴延的武功自然摔不死。 可是躺在幾寸深的泥水里,素來儀表過人的呂鶴延卻沒有半分風采可言了。

葉羽緩緩收劍擦手,走回謝童身邊坐下喝茶。 眾武師看到這裡,連滾帶爬地竄下樓去,抱起呂鶴延狂奔而逃。 樓下的人聲漸漸遠去,葉羽一直不動聲色地喝著茶。

謝童吐了吐舌頭道:“終究還是崑崙派的少俠武功過人,那麼我現在是不是該回去料理後事了?”

“不會有這麼糟糕,”葉羽冷冷地說道,“他們認不出我的手法。不過我倒是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麼?”

“那個呂公子,他剛才向我出的那一掌是明尊教的摧光明使神力,他既然有資格習練這種武功,恐怕在明尊教裡的位置不會很低。”

“當真?”謝童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不錯,再喝口茶,我們回去,也許從他身上還能找到點什麼。”葉羽冷著臉,歷波瀾而不驚的樣子。

“嗯……”謝童臉好像有點紅,“不是我不想喝,不過葉公子你要先把我的杯子還給我才好,我又不能用公子的杯子。”

葉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仔細一看,才發現自己一時走神,真地捏著謝童的杯子在喝她的殘茶。 他滿臉尷尬,冷酷的神色也頓時瓦解,手忙腳亂地把謝童的杯子擱回了桌上。

月夜,已經過了二更。 開封城早已是一片寂靜。

呂家長寬各兩百步的後院,呂鶴延一身短靠,還在練掌。 他的掌法平庸之極,是一套八卦遊身掌,而且未得真傳,尋常鏢局裡一個趟子手怕也打得比他地道。 可是他掌勁吞吐,氣勢和力道都極其沉雄,常人非十餘年的修煉是不可能達到如此境界的。 可其實呂鶴延修習這種內力不過是九個月的功夫,但以他此時的功夫,已經比呂家高價聘來的武師們更勝一籌。 確實如師父傳授的時候所言,九個月間,呂鶴延已經是“脫胎換骨”!

可是即便如此,在葉羽的手下居然走不過一招! 想到自己在葉羽的劍鳴之下嚇得面無人色,被丟到水窪裡,又想到謝童看葉羽的時候那般柔柔的笑意,呂鶴延一腔悲憤,雙掌齊出,將丈許外的七個酒壇一起化為粉末,心裡狠不得將葉羽砍成肉泥去餵狗。

不二齋一事已經過去半個月有餘,謝童這些天坦然換了女裝,一時杏黃的百折裙,一時深青的束腰裙,一時又是紫紗的瀟湘水裙,領著謝家的貴客葉公子在開封城內游玩,圍觀者眾,萬人驚艷。 呂鶴延沒臉再去騷擾,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因為他特意聘了幾個先生,輪流追蹤謝童和葉羽,將每天的所有事情無論鉅細都整理成冊,然後交給呂鶴延批閱。

偏偏那些先生史書讀得不少,大有模仿起居注的心思,呈上的冊子都作:

十月甲子朔,大火犯角宿。 謝小姐青石色紗裙,仿宮樣,攜葉先生遊鐵塔。 取延慶道,觀者塞道。 謝小姐封銀賞乞丐,眾歡騰。

十月丙戌,霧,大寒。 謝小姐狐貉衣裘,紅裙,會葉先生羽於汴梁故宮。 設食於故宮之畔,賓主相讓,共飲梨花酒。 賓主談論盡歡,酉時乃去。 竊聞其論及黍離,有悲意,疑思宋也。

十月丁巳,謝小姐紫緞襖,雪紗裙,宴葉公子於不二樓。 賓主相洽,盡歡而散。 謝小姐若不勝酒力,車載以歸。 吾竊以為謝小姐醉後有前朝壽陽公主之風,遙想當年,千載之下,令人唏噓。

……

看得呂鶴延心裡一陣無明業火,卻又不知道燒向哪裡去。

門前一個黑影閃過,呂鶴延面色凜然,左右看了一眼,發現無人守在附近,急忙悄悄的閃到門前。 一人正躲在門邊的黑影裡,叉手胸前對呂鶴延行禮。

“熊熊聖火,同歸光明。”呂鶴延低聲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師兄,是師父讓我來找你的。”那人應道,聲音還頗為稚嫩。

“師父現在在何處?”

“事情緊急,師父現在在王樓山的火部地堂,要召集眾位師兄。”

“何事?”呂鶴延驚問道。

“我也不清楚,聽說好像是泉州出了事,有重陽宮的高手到了泉州,水部的天、明二堂都被毀了。”

“妖人!”呂鶴延低了聲音,狠狠地喝道,隨即對那少年道,“你帶路,我們這就前去!”

那少年不再說話,在前面領路,兩人的身影極快地消失在黑暗裡。

到了城門口,居然只有一個衛兵在那裡執守。 呂鶴延上前叉手行禮道:“熊熊聖火,同歸光明。”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那衛兵急忙回答,又悄聲道,“其他的人在城上睡覺,教友要出城就盡快去罷,只怕不到明早是進不來了。”

呂鶴延點頭,和那少年一起出城,直向王樓山的方向去了。

進了山,又越過兩重小嶺,兩人才停在一棟靜靜的宅子前面。 在這山里本來只有少數山民,不該有這麼大的宅子。 而宅子的四窗裡看不見一點燈火,死氣沉沉的倒像根本沒有人居住一樣。 呂鶴延疑惑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卻點頭道:“沒錯,公子不知道,這就是我們火部的地堂了。”說著就要上去喊門。

呂鶴延卻忽然拉住他道:“我看你的相貌,似乎以前見過。你又叫我公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道:“我是師父座下第七個阿羅緩,比公子遲了三個月入教。公子見過我的,不過次數不多。我平時就在公子家的廚房裡燒火洗摘,名字叫李豆兒。”

呂鶴延恍然大悟,鬆了手道:“原來如此,既然是我教中的教友,便不必再以公子稱我,你叫我師兄,我叫你師弟好了。”

一聲低笑從那棟宅子里送了出來,相隔甚遠,卻聽得一清二楚。 有人說道:“不錯,本當如此,鶴延,師父果然沒有收錯你。你和豆兒進來吧。”

呂鶴延聽得是師父的聲音,不敢怠慢,急忙和李豆兒一起上前。 門微微閃開一條縫隙,他二人一進去,立刻又閉合了。 屋裡只有一盞小油燈,影影綽綽已有五六十個人聚在裡面,其中只有十幾個是呂鶴延曾見過的,可是看見其他人也一起叉手在胸前行禮,呂鶴延便知道那些也都是明尊教的教友了。

一個中年漢子正站在桌前,個子不高,看上去相當精悍。 他一身的白衣,微笑著看向呂鶴延,又很有幾分儒雅。 呂鶴延急忙上前道:“師父,到底出了什麼大事?”

漢子招呼眾人坐下,才緩緩說道:“今日在此的都是我明尊教火部的教友,乃我教在開封的支柱,大家彼此或許不曾相識,但是明尊在上照耀我等毫無分別。無論貴賤,大傢俱是世間的義人,我也信得過眾位。不必再隱瞞,今日請各位星夜前來乃是要商量一件事關我教存亡的大事——我教地藏佛使前些日子在終南山下的祖庵鎮被人殺了。”

呂鶴延大驚道:“地藏佛使在教中和師父比肩,乃是天下一等的高手,怎麼會為人所殺?”

漢子嘆息道:“你等雖然修習我教的神功,但還不是武林人物,不知道江湖之大,能人倍出。我教的神功雖然神妙,可是倉促習練,起初進步雖快,要成為絕頂高手,終還是要假以時日。地藏佛使的武功雖然遠遠在你等之上,可是與武道中的一流人物對敵,只不過是個平手。而且從死狀來看,殺他的乃是崑崙山的雪煞天劍氣,天下第一劍宗!”

教眾中有一人急忙道:“前些日子攪亂白衣大會的人,好像也是用的崑崙劍術。”

漢子沉沉點頭:“不錯,而且明力尊者也已經慘遭毒手!”

下面更是一片嘩然。

漢子微微搖手止住眾人的議論,又說道:“在為師看來,白衣大會上焚燒活人委實太過殘忍。可惜那些終南山的妖人惑亂人心,刺探消息,令明力尊者惱怒不已,為師不敢多勸。想來正是此事激怒了崑崙山的高手,那日現身的四人中,有一個好像就是崑崙劍宗的宗主魏枯雪。本教能人雖多,卻也只有光明皇帝陛下對魏枯雪可保必勝。這次禍事大了,我剛從泉州回來,那邊的水部的天、明二堂所有弟子盡數被殺,下手的人似乎是終南山的高手,武功不在為師之下。本教日日勢大, 卻四處火起,不能不讓人憂心如焚。思考再三,諸位是我教中精英。開封卻是朝廷重地,禁衛森嚴,難舉大事。各位在這裡沒有用武之地,何不隨我南下泉州,重建水部光明二堂?妙水尊者深孚眾望,為師最為讚賞。我等投入水部,只等光明皇帝駕下,共襄義舉,破暗除魔,豈不是大好?”

他環視眾人,只見眾弟子都默默點頭,絲毫不見猶豫的神色,不禁大感欣慰。 轉眼身旁,卻看見呂鶴延神情恍惚。 他搖搖頭,拍了拍呂鶴延的肩膀道:“鶴延,以你的家勢,入我明尊教確實委屈了。留戀富貴人之常情,你如果不願意去,為師不會勉強你。 ”

呂鶴延猛然醒悟過來,慌忙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忽然想起一個人,覺得那人的武功好像正是崑崙山的路子。”

“果真?”那漢子大驚道,“你將他的招式使給我看。”

呂鶴延沉思良久,右手忽然伸到油燈的火焰上,掌影飛舞如風,雖然沒有到葉羽的神妙,卻像極了他那天抽打武師的手法。 漢子臉色漸漸泛青,沉思良久又問道:“此人出手的時候是不是常帶一股寒氣?”呂鶴延想到葉羽逼近他的時候劍上寒芒刺骨,急忙點頭。

“不錯!”漢子冷冷地喝道,“確實是崑崙山的劍煞!既然如此,為師就先留一步,待殺了他再去泉州不遲。鶴延,那人到底是誰?”

那漢子心裡起了殺氣,語意生寒,嚇得呂鶴延心裡一緊。 偏偏在這時候他想到了謝童,葉羽的名字就在嘴邊卻吐不出去了。

謝童為什麼認識葉羽? 她又是什麼人呢? 師父會不會也殺了謝童呢? 呂鶴延不知道,他只覺得心裡的恐懼深不見底。

“鶴延?那人到底是誰?難道是你相熟之人?你膽敢為他隱瞞麼?你可曾想過慘死的教友?”漢子等了許久不見他回答,揚眉怒喝道。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寒風忽如其來地掠過屋子,緊閉的大門居然透進了一絲月光!

那漢子大驚,隨後拍滅了油燈,低喝一聲:“各守原處,不得輕動!”

一切都靜悄悄的,一縷一縷的寒風穿過屋子,門扇在風裡開合。 一片明淨的月光灑下,風動簾影,似乎有人正側身站在門外,淡淡的影子投在細密的竹簾上。 呂鶴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漢子長身而起,從桌上拔起一柄光華四溢的單刀。 刀身泛起飄忽不定的蒼紅色,似乎不是尋常兵器。

“閣下何人?”漢子橫刀問道。

“崑崙山,葉羽。”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13 PM

第十二章 多情殺


一陣風疾,捲起竹簾翻飛。 冷月無聲中,葉羽白衣提劍,垂首站在屋外。

“崑崙山?”那漢子的話音里略帶無奈,“來得好快!”

“不快,剛到。”葉羽對那漢子微微頷首。

“這樣……”漢子看了看呂鶴延和李豆兒,搖頭道,“你二人太不小心了。”

“何必埋怨他們,以他們的武功,再小心又能如何?”

“說得不錯,是我錯怪了他們。閣下就是白衣大會上的人物吧?鶴延所說的人……”

“也正是在下!”葉羽接口道。

一片沉默,葉羽身邊的寒意越來越盛,寒風一陣急似一陣地在屋裡流轉。 漢子手指輕輕拭刀,刀光在月下變幻莫測。 四周都是蒼白的面孔。

“好強的劍氣!”漢子低聲讚道。

“閣下的刀也不是凡品。”

“七百年之後,崑崙絕世神劍再出人間。莫非真是我明尊教的劫數?”漢子長嘆。

“劍術為道,出鞘與否,全看有沒有用武之地。既然明尊教再現江湖,崑崙山也就不能再坐視。”

“我明尊教當真和崑崙山有什麼不可化解的恩怨麼?”

“明尊教光明皇帝降世,則天地俱焚,光明煞滅,自此人間將萬物不生。可是如此?”葉羽冷厲的目光落在那漢子的臉上。

“經文如此,可究竟如何,我並不知道。我想崑崙山的各位也不會知道,何苦就為了一個故事,要和我明尊教苦苦為敵呢?”漢子揚眉喝問道。

“是麼?那明尊教召聚教友,惑亂百姓也是為什麼呢?”葉羽挑了挑眉尖,心裡有些疑惑。 漢子眉目間凜然生威,不乏一派宗主的威嚴。 那日白衣大會上四個光明使的武功恐怕不在這個漢子之下,可是風采氣度和這個漢子卻是天壤之別。

“家無存糧,野有餓殍,不知道多少百姓生不如死,蒙古韃子徭役賦稅卻一年更重一年,我中原大地生靈塗炭。官逼民反!閣下卻妄論我教惑亂百姓,不覺得心中有愧麼?”漢子昂然道。

“生不如死?”葉羽心頭一顫。 那漢子聲音算不得高,說話算不得快,可是字字道來,沒有半分停頓,眉宇間隱隱有悲憤之氣。 葉羽從來少下崑崙,朝廷如何,百姓如何,他都不知道。 可現在他竟然不得不相信那漢子所說的是實。

“不必多說了,”沉思良久,葉羽拔劍,長劍清粼粼地橫在門口,“今日諸位都留在這裡吧!”

“既然如此……”漢子緩緩說道,而後低喝一聲,長刀展開,綿綿的刀光在身邊吞吐,化作濛濛的影子,一片蒼紅色直卷出門,斜向葉羽肩頭劈下。 這一刀緩緩而去,刀勢柔和,力道卻極盡雄渾,山岳一般壓下。 葉羽長劍半轉,凌空浮起一團森森的光影,龍淵古劍已經看不見形跡,數種手法夾在一劍之間刺向那漢子的小腹,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眨眼之間,幾度生死。

微微有“砰”的一聲,刀劍未交,漢子卻彈身退出一丈開外,刀光劍氣一起收斂,漢子橫刀而立,葉羽長劍畫圓,靜靜地指向自己腳下。

微風流過,呼啦一聲吹落竹簾,無數碎片灑在葉羽和那漢子的腳下,漢子長刀上血紅的刀衣在同一刻飄然落地。

“好刀法!紅月刀,苗疆的驅魅刀法,想不到今日有幸一見。”葉羽沉聲道。 剛才他和那漢子真氣互相壓迫,漢子已經輸了半招,可是臨退的時候尤然仗著驅魅神刀詭異的刀勢逼迫住葉羽的追襲,也是一代高手的風範。

“人外有人,天上有天。”漢子仰天嘆息,“想不到……想不到,世間真的有雪煞天這種寒煞無匹的劍氣。可笑我梁十七二十年來自負刀法,閣下何必自謙,你年歲不及我,武功已經在我之上。”

“我並不是讚你武功高於我。”葉羽搖頭,“驅魅刀法刀勢詭異多變,又稱月妖之刀。紅月刀刀中異品,所謂'紅月刀,哭斷腸',乃是傷人傷己的妖刀。可是你剛才那一刀卻有大氣象,刀法裡自有氣概,所以我才贊你。”

“多謝!”梁十七緩緩說道,虛抱長刀於懷中,聲音驟然變冷,“客套已經客套過了。梁十七即便武功不如你,也要和你拼個生死。我這些弟子雖有武功,未曾殺人,在我明尊教裡輩分也不高,你放他們走!梁某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卻不能牽連了他們。”

葉羽沉思良久,微微退後一步,讓出了出門的路。

“走!”梁十七低聲喝道。

“師父!”李豆兒急忙喊了一聲,而後又是眾弟子的一片喊聲。

“走!”

“師父……”呂鶴延眼睛裡有了淚光,哆嗦著看向梁十七,卻說不下去了。

“走!”梁十七大喝,雙目如炬,瞪視著自己的弟子,弟子們紛紛垂下頭去。 隨即他深深吸氣道,“鶴延,以你的家勢,保護這些師兄弟不算艱難。師父如果不能回去,一切都得看你了。能不能為明尊教火堂地部留些種子的重任,也都在你肩上,你還不走幹什麼?”

呂鶴延不再猶豫,一把拉起失神的李豆兒,對身後的五六十人吼道:“跟我走!”

五六十人魚貫而出,五六十雙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在葉羽冰冷的臉上。 明尊教的弟子們消失在黑暗裡,只有呂鶴延還拉著李豆兒站在最後看了一眼。

“鶴延,你做得好!”梁十七微笑道,而後暴喝道,“那你不走,還等什麼?”

呂鶴延猛地擦去淚水,拉著李豆兒飛快地離去了,再也沒有回頭。

“多謝你讓他們走。”

“不必,”葉羽搖頭,“殺了你,我就去追他們!”

“你!”梁十七雙眼欲裂。

“我放他們走,是因為你是條漢子,寧願自己留下送命,也要讓徒弟們逃生。何況以你的武功,我要真正和你動手,也無法兼顧你那些弟子。不過我又不得不追他們,呂鶴延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能眼看謝小姐一家被明尊教的人燒死。”

“那我只好竭盡所能,多留你一會兒,多留你一刻,他們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機會!”梁十七眼裡猛的騰起狂暴的殺氣。

“恐怕留我也沒有用,這條路下去只有到長峽,附近一片又沒有過長峽的懸梯。”葉羽絲毫沒有在意梁十七的殺意。

“他們自然可以往山下走。”

“下山那條路?”葉羽搖頭,“如果我所猜不錯,下山那條路上有人正在喝酒。”

秋樹間,風吹葉動,滿山遍野都是一片悠遠的嘩嘩聲。

青衣的漢子正背靠大石坐在地下,提著一隻酒葫蘆,面前放著一張荷葉,裡面裹著的燒雞隻剩下一堆雞骨。 漢子看著荷葉,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一仰脖子,將葫蘆裡剩下的一點燒酒倒進了嘴裡​​。 這一嘆一飲,漢子身上有了些落拓的意味。

呂鶴延看著他,心裡卻只有恐懼二字,手心裡微微沁出冷汗來。 他帶著一撥師兄弟,本來準備沿小路下山,向開封城裡奔去。 以他呂家在開封的聲勢,隨便找個地方就能安置了這些人,非但能躲過葉羽那個煞星,官府也斷然不敢來追查。

可是偏偏就在這小道的旁邊坐了個人,一言不發地喝著酒,身邊還躺著一柄古樸的長劍。 他已經足足看著漢子喝酒喝了一炷香的工夫。 漢子撕雞、喝酒,自得其樂,自始至終,沒有看他們一眼。 可這五十多個明尊教的精英弟子就沒有一個敢從他身邊越過。

漢子終於長吁了一口氣,提劍起身,對著呂鶴延一行微微笑了笑,笑得很和藹,又很遙遠。 漢子一笑起來,整個人就變得更加不可捉摸。

“莫非是明尊聖教的各位先生?”漢子拱手道。

四下一片靜悄悄的,明尊弟子互相交換著眼神,卻沒人敢上前一步去回答。

“估計錯不了罷?”漢子自己點著頭道,“要不然這開封城裡哪來那麼多高手聚眾夜行?好了,既然到了此處,各位就請回去罷。”

“你……你是誰?你要怎的?”呂鶴延壓下心中的恐懼喝問道。

“崑崙魏枯雪,各位不必下山了。”魏枯雪微笑著說完,手中的純鈞古劍劍鞘中忽然響起一片龍吟,龍吟聲烈,響徹整片山峰,直震得明尊教的弟子忍不住要掩住耳朵。 而後純鈞古劍帶起一聲清嘯,直射上了天空去,極快極勁,射得也極高,到最後幾乎看不見影子了!

魏枯雪以內力灌注在劍鞘上壓迫古劍出鞘飛升,力道之大難以想像。 換作普通高手以手投擲也無法望其項背。 明尊教弟子聽了他的名號,看了他的劍氣,各個臉色蒼白如紙。

“駕六龍,乘風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歷登高山臨溪谷,乘雲而行。

行四海外,東到泰山。 ”

一片驚慌中,魏枯雪卻開始吟詩了。 他中氣十足,緩緩吐字,滾滾的聲浪挾著雄渾的劍氣逼迫出去,一眾明尊教弟子在他負手長吟中不由自主地緩緩退後。 四周的秋樹搖曳不休,魏枯雪的聲音好像捲起了一陣狂風,只有他平靜地站在狂風的中央。

直道這四句詩吟罷,激射天空的古劍才落回地下,魏枯雪就勢一把抄住。 一劍在手,人如山岳,魏枯雪長笑一聲,身隨劍轉,劍如風走。 衣袂和劍華一起在他身邊翩翩飛舞,無窮無盡的劍影像水波一樣籠罩在他身邊,連他的人都模糊了。 狂風里傳來魏枯雪的長吟聲:

“仙人玉女,下來翱遊。

驂駕六龍飲玉漿。

河水盡,不東流。

解愁腹,飲玉漿。

奉持行,東到蓬萊山,上至天之門。

玉闕下,引見得入,

赤松相對,四面顧望,視正昆煌。 ”

魏枯雪月下舞劍,伴著這首詩,更顯得劍通神明,人如飛仙。 朦朧的霜色劍氣越推越廣,直逼眾人而去。 到最後,魏枯雪舞到了興頭上,劍益狂,人益狂, 他已經是目中無人,每一劍劃出都合著鏗鏘的字句。 而到他劍華退去,凝劍自守的時候,明尊教的弟子已經一個都不見了,遠處樹林裡彷彿還有些聲音,什麼人正跌跌撞撞地跑著。

“跪受之,敬神齊。

當如此,道自來。 ”

魏枯雪的劍落在鞘中,他微微搖了搖頭,地下方圓六七丈裡,無數的劍痕劈得地面支離破碎,劍痕中俱帶著一點白霜。 魏枯雪沒有管那些逃跑的明尊弟子,而是走到原先那塊大石下坐好,看著滿是雞骨的荷葉,又嘆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用追了,從這裡離去,一條路上是葉羽,一條路上是王樓山的長峽。 三十里長峽,最窄的地方也有二十餘丈寬,開封人都說長峽是天斧劈成,在峽谷裡頭只能看見天空如線。 要想度過長峽,明尊教最好有什麼能變成猴子的法術才好。

“難道是天絕我於此?”梁十七苦笑。

“可惜你們知道得太多了些,我已經沒有留手的餘地。”

“你擒住他們……交給開封的官府扣押在大牢裡,他們也就不可能洩露消息了……有何不可?”梁十七忽然道。

“難道你寧願他們被囚在那種地方,也不願他們一戰而死?”葉羽訝然。

“何苦害了那些無辜……”梁十七幽幽長嘆,而後揚眉喝道,“葉公子,我知道你對我們明尊教不以為然,恨不得誅盡我教高手。可是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麼不同麼?天之道,人為本。得放人一命處,閣下何苦痛下殺手?他們家中也有父母妻兒!”

“你到了這個時候,不為自己求生,反而牽掛那些弟子……”葉羽搖頭長嘆,“好吧,我會盡力而為。”

“多謝,”梁十七拱手道,“至於我自己,身為明尊教十大天王,斷無背教逃生的道理!”

“明尊教光明皇帝,現在何處?你可知道?”

“不知道!倘若光明皇帝已經下降,又哪容韃子猖狂?閣下不必多問了,即使在下知道什麼,也絕不會說!”梁十七斷然道。

“我倒是也想到了。”葉羽靜靜地說道,“以你這樣的人,為何會為明尊教效死?”

“以你這樣的人,又為何會投入崑崙山?”梁十七反問。

“你叫梁十七?”

“不錯!”

“好!”

葉羽上一步,揮劍,劍如孤鴻掠影,劍勢圓轉,一個渾然的劍弧罩住了他全身。 第一個劍弧未消,第二個劍弧又起,葉羽再上一步。

他緩緩地舞劍,腳步緩慢,一點一點的逼近梁十七,周身無數的劍弧閃而復滅,無窮無盡。 劍上漸漸生起呼嘯的風聲,風聲漸大,漸漸轉為滾滾的雷聲,雷聲又漸高,劍每一動都有大雨滂沱的聲音。 一瞬間,風聲、雨聲、雷聲匯集在一起,配合葉羽渾然無破的劍勢,逼近了梁十七。

梁十七看著葉羽每進一步章法不亂,彷彿緩緩逼近的十萬大山一般,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冷汗從臉頰上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他的紅月刀卻沒有一絲動靜。 終於,他長嘆一聲,刀勢迎上了劍弧。 出刀的一刻,梁十七的眼睛已經空洞──他的心已經死了。

葉羽以崑崙山雪煞天劍氣運起“十萬風雷”的劍勢,以至陰至寒的劍氣摧使至剛至陽的劍術,他甫一劍出,梁十七已經身在絕地。

劍落的瞬間,葉羽轉過頭去,隨即收劍回身,任憑一腔鮮血濺在自己的背上。

“你武功太強,我留不得手。”葉羽輕聲說。

然後他如一道急箭射出,直追呂鶴延一行而去。

到了岔道口,地下的腳印分為兩路,一路往山下而去,一路往長峽的方向去。 葉羽直接踏上了去長峽的道路。 魏枯雪守在山下,以他的劍氣,如果有人能夠從那一路逃脫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葉羽的真氣雄厚,身法也快捷。 片刻工夫已經逼近了長峽,此時朦朧的曙光已經照臨,長峽上一片霧氣,絲​​絲縷縷的陽光如萬道金線穿透。 葉羽已經看見幾個人影在那裡晃動,隨著他越來越近,忽然看見長峽之上居然有一道繩索和木板搭制的懸梯,明尊教的弟子正一個接一個沿著懸梯度過長峽。 那懸梯只用四根長繩, 兩根搭上木板,兩根用來扶手,一次過不得多人。 明尊教弟子內力雖然不錯,輕功卻不行。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懸梯,過得極其艱難。 可即使如此,一半的人已經過了長峽,剩下一些正在懸梯上,這邊只剩下十人不到。

葉羽心里大驚。 他今夜追蹤呂鶴延來到這裡,本來沒有時間探聽道路,可是謝童卻說長峽上懸梯久已壞朽,只要堵住下山和上山兩條道路就能截住明尊教的所有弟子。 葉羽以為謝童在開封長大,說得必然不會錯,可是卻沒有想到謝童豪門閨秀,山上道路艱難,她三年五載也難得去一次,她哪裡又知道什麼時候重設了懸梯呢?

葉羽現在才想到這一節,可後悔已經無用。 他摸到懷裡有一支崑崙山的映月銀梭,立刻拈在指間,稍微凝氣,激射向懸梯這一側架繩子的木樁。 銀梭上帶著震勁,一隻銀梭不大,可是帶起厲聲呼嘯,一鑽進木樁就將木樁震成兩截。 他射出銀梭的時候,明尊教的一個弟子已經聽出動靜,急忙一刀回身砍落,想在半空斬下銀梭。 可是明尊教弟子虧在摧光明使神力雖強,卻招數不精,一刀砍空。

木樁一斷,四根繩子鬆了兩根,懸梯猛​​地鬆垮,在懸梯上的明尊教弟子已經有四五個落進了深淵中。 一陣孩子的哭聲響起在霧氣朦朧的深淵上。 長峽這邊的一個明尊教弟子凌空抄起了兩段繩子,用盡全力將繩子拉直,這才勉強穩住了懸梯。

剩下的明尊弟子一撥守衛在那人的身邊,一撥紅了眼,怒吼著衝殺上來。 此時聽得有人大喝道:“走,快過去!”依稀就是呂鶴延的聲音。

葉羽眼看著那些明尊教弟子漸漸往長峽那邊去了,心裡一陣焦急。 此時他距離懸梯還有大約五十步,身前還擋著四五個明尊教弟子,如果那些人渡過長峽斬斷懸梯,就是魏枯雪到此也追不回他們。 轉念間四隻回風銀輪已經分射他頭腳,幾股掌勁湧到他胸口,葉羽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他步子微微一頓,拔出龍淵古劍, 以腰勁帶起長劍旋身一斬,劍上已經出了全力。

四股掌勁打在他身上,明尊教四個弟子也圍在他左右,然後鮮豔的血光隨著劍寒升起,葉羽拼著受了四掌,一劍之間將四個明尊教弟子連人帶兵器斬作兩段!

他微微氣滯,運一口氣卸掉身受的劍氣,再挺劍直指守護繩索的幾個明尊弟子,一道劍光快如飛電,葉羽的身影和劍融合在一起。

三個明尊弟子冒著他的劍煞衝上前來,只是一錯身的工夫,他們血肉之軀就被葉羽摧枯拉朽的劍勢突破。 葉羽顧不得擦去臉上的血,順手一劍掃向最後那個守護繩索的弟子,急速往懸梯上沖去。 他必須在對面的明尊教弟子砍斷懸梯前渡過長峽。

可是身旁的那個明尊教弟子居然大喝一聲攔住了葉羽的去路,雙掌帶起渾厚的力道拍向葉羽的前胸。 葉羽去勢頓時被截斷,他心下大怒,長劍從腋下穿刺送出,猛地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葉羽正要拔出劍來繼續追趕,忽然覺得一股力道把自己的長劍扯住了。 他回眼一看,正面對著呂鶴延那張鮮血淋漓的面孔,呂鶴延眼睛瞪得血紅,極盡怨毒地看著葉羽,兩隻手緊緊抓著龍淵劍的劍身,不讓長劍脫出自己的胸膛。 而他的腰間束著兩條長繩,正是他竭盡全力穩住了懸梯。

葉羽運氣在劍上,正準備一劍把呂鶴延劈作兩半,可這個時候他心裡猛的一涼!

他看見了呂鶴延的眼睛。

在呂鶴延那雙血紅的眼睛下,葉羽忽然有一種畏懼。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他不知道為什麼那雙垂死的眼睛裡會有那麼多的憤怒和執著。

活人是不該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可是如果呂鶴延已經是一個死人,他又怎麼能這樣瞪著自己呢?

兩個人僵持在那裡,葉羽眼看著落在最後的李豆兒就要渡過長峽,可是他竟然抽不回自己的長劍。

李豆兒還在哭,一邊哭著一邊爬向長峽的對面。 那哭聲讓葉羽毛骨悚然,他忽然想起白衣大會上那個孩子的哭喊。 現在這個孩子也在哭,可是這一次他不是救他的人,而是殺他的人。 葉羽一下子恍惚了,他想起梁十七的話。

“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麼不同麼?”

是啊,真有不同麼? 孰善孰惡只因為他是否是明尊教的弟子就決定了麼? 這些人們為什麼要為明尊教效命呢? 至死不屈的梁十七、拼命也要穩住懸梯的呂鶴延,還有那個哭喊的孩子,他們都是明尊教徒,那麼他們難道都是惡人,都該殺麼?

“我們為何要與明尊教為敵呢?”葉羽茫然地問自己。

李豆兒終於爬上了對面的山崖,被明尊教的教友接在了懷裡。 就在這個瞬間,葉羽看見呂鶴延眼睛裡那種懾人的光芒消逝了。 忽然間,呂鶴延變成了一個死人,他再也沒有力量握住葉羽的長劍,也沒有力量支持繩索。 他被沉重的繩索拉扯著摔下了山崖,滑進了深谷的大霧中。

與此同時,懸梯崩塌了。

葉羽凝視著自己的劍,劍上鮮血淋漓。 劍上有梁十七的血、呂鶴延的血,還有很多人的血。 濃重的血色一滴一滴落在山石上,葉羽的眼睛裡盡是一片空白。

對面的明尊教弟子還沒有離去。 他們已經逃得了性命,可那些人還在看著這一側,看向山谷裡的迷霧。 葉羽的耳邊又響起了李豆兒哭聲:“公子……”

葉羽在他的哭聲裡微微打了個寒戰。

此時,一個紫衣的人影忽然出現在山坡上。 謝童驚恐的看見一身血色的葉羽默默站在長峽邊,急忙向他這邊跑來。

她身後跟著的竟是一隊官兵,人數不下一百,為首的是一個蒙古百夫長。 官兵們趕到長峽邊,只見對面的明尊弟子還沒有離去。 那蒙古的百夫長冷笑了一聲,喝退漢人的刀兵,一對蒙古射手單膝跪在長峽邊,緩緩張弓搭箭。

對面的明尊教弟子剛要撤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百夫長喝道:“射!”長箭如蝗,帶著淒厲的風聲穿過長峽,將那些明尊弟子紮成了箭垛。 蒙古射手箭術過人,張弓搭箭,一一射去,十有八九不曾落空。 明尊教弟子空有一身內力,招數上的修為卻不夠,怎麼也無法撥開三石弓射出的長箭,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對面的山崖上。

謝童看著葉羽失神的樣子,不由自主的去捏他的手道:“葉公子,你……你怎麼了?”

葉羽抬起頭來,這時候李豆兒的哭聲忽然聽不見了,只有一片慘叫取而代之的響起。 葉羽猛地回頭看去,對面的山崖上,鮮血緩緩地在山石上流淌著,一地的鮮紅。 葉羽呆住了,劍上的血,山石上的血,血色似乎瀰漫到他的心裡。

看著他的樣子,謝童滿臉蒼白,不知所措地搖著他的胳膊。

蒙古百夫長見沒有一人剩下,禁不住滿腔快意,站在山石上放聲長笑。

葉羽緩緩轉過頭去看謝童:“為什麼要帶這些人來?”

謝童看著他眼睛裡的冷漠,嚇得說不出話來。

葉羽掙開了她的手,默默地走向山下。 魏枯雪正緩緩走上山來。 兩人靜靜地擦肩而過。 葉羽腳步微微停頓在魏枯雪的身後,輕聲問道:“我們真的該殺他們麼?”

“該殺不該殺,你卻不得不殺。”

“為什麼會這樣呢?”

魏枯雪沒有回答,負手提劍走向了山崖邊。 葉羽的背影則遠遠地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黃昏時候,山谷裡靜悄悄的。

葉羽獨自站在長峽下的深谷裡,仰頭看著一根長繩,繩子上吊著呂鶴延的屍首,一身的鮮血,還有沒有閉上的眼睛。 葉羽騰空躍起,劍劃斷了繩子。 他抱著呂鶴延的屍身落回地上,放在了一旁,然後用自己的劍在旁邊挖一個坑。 用劍挖坑很辛苦,可是葉羽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挖著。 他將呂鶴延的屍首推到坑里,掩上黃土,又削一隻木牌插在墳頭──“呂公子鶴延之墓”。 葉羽想過該怎麼寫這墓碑,可是他想不出來,他只能寫下呂鶴延的名字。

做好了這一切,葉羽默默地站在墳前。 他想黃土中的呂鶴延是不是還睜著他憤怒的眼睛,下葬的時候葉羽​​沒敢看他的眼睛。 夜深了,頭頂上一線天空落下微朦朦的星光,真正照亮的他卻是背後的一盞燈籠。 謝童提著燈籠站在遠處的小樹下,不敢說話。

“不要恨他了,他對你的無禮,是他的不對,他喜歡你,卻是沒有錯的。現在他已經死了,就忘了吧?”葉羽低聲說。

“嗯。”謝童低聲答道,臉上有點委屈。

“我一直想,呂鶴延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大公子,為什麼要去救一個粗布短衣的小僮呢?難道真的如明尊教所說,他們教眾的人無論以往的貴賤,都再無分別麼?”葉羽惘然搖頭。

許久,謝童小聲道:“我……我只是怕有漏網之魚,所以才去找個開封守備。我不知道……”

“算了,不必說了,殺人的是我,不是你。”葉羽靜靜地說道,“我不該怪你的。”

停了一會,他又道:“看來開封附近再也沒有明尊教的要人了。明日,我去泉州。這些日子打攪了,多謝謝小姐的款待。”

說完,葉羽走了,把謝童獨自留在了那裡。 謝童望著他孤零零的背影,一陣委屈湧上心頭,就想對他喊:“你就是怪我,你要是不怪我,為什麼又對我這個樣子?”她從小嬌縱,根本沒有受過什麼委屈,性子雖然要強,可是此時此地卻不由得露出了嬌氣。 可是謝童終究沒有喊出來,眼睜睜地看著葉羽走掉了。 一陣涼風吹來,她的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這樣的夜,寂靜的山谷裡,她覺得分外孤獨。 想到在呂鶴延的墓邊,又是一腔的恐懼,連打了幾個哆嗦。 忽然她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葉羽竟然又走了回來。 謝童來不及擦去眼淚,只好低下頭去不看他。

葉羽看她穿得單薄,微微搖頭,解下身上的長袍披在她肩頭。 又將一方帕子塞到她手裡給她擦眼淚。 可是謝童捏著手帕一言不發,又不抬頭,又不擦淚,任憑晶瑩的淚珠一粒一粒掛在嬌嫩的面頰上。 葉羽看著她的樣子心裡覺得一陣歉意,輕輕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臉蛋,幫她抹去了淚水。 謝童雖然不肯抬頭,可是臉兒卻燙了起來,想必也是紅成了一片。

“小謝,明日和我一起去泉州麼?”葉羽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問道。

謝童也不說話,也不看他,過了好久,才輕輕點了一下頭,尤自微微噘著嘴。

葉羽只得微微地苦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15 PM

第十三章 魔根


大雄寶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層層疊疊而起,整個白馬寺被淹沒在僧人早課的吟唱中。 千年古剎在晨輝中寶光燦然,一派人間佛土的景緻。 一滴滴秋露從寶殿前的銅瓦上緩緩匯流滴落,擊打在青石上。 世尊坐像前的青銅鼎中捲動著滾滾的赤焰,小沙彌默不做聲地將一塊塊的楠木方磚投入了寶鼎中,帶著陣陣清香的煙氣直衝穹頂而去,彷彿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紗幕。 這番景像卻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鎮魔鐘結印護持的青年僧人依舊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動手中的青銅鐘,讓一聲沉雄的鐘聲震動四周,應和對面老僧手中的木魚。

“劫數……”裊裊的香煙中,有人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一聲佛號唱罷,寶鼎香煙驟然迷亂,綿密的煙幕散去,高居蓮台上的釋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帶慈悲,低眉看著世間的蒼生。 而煙幕中緩緩現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無言。 敲擊木魚的老僧長嘆一聲,雪白的長眉微微顫了顫,也是低聲唱佛。 手持鎮魔鐘的僧人灑手放下銅鐘,清秀的長眉間有一絲憂慮。

“方丈師兄,真的是劫數已到?”青年僧人問道。

“莫慌,莫慌。區區小劫,徑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煙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動,只低聲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師以無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鍾直至圓覺境界,尚且慘死在光明皇帝的劍下,今日中原佛門弟子,又有誰能近乎七仞大師當年的修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還是搖頭,“方丈師兄說徑尺之水,我卻以為是塵世的大劫。”

“師弟,”持木魚棰的老僧低聲道,“般若心鍾和佛門功法上,天下數你為第一。不過方丈師兄苦參的般若空禪堪稱近一百年來佛門第一智慧,你我參不透玄機,卻不可自以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師兄並參顯密二教,般若空禪的智慧非我能及,不過大乘佛法非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卻只空坐談玄,終非我所願。”青年僧人長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鋒般的銳氣。

“天僧師弟……”持棰老僧勸道。

“大悲師弟,”方丈卻喚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師弟所說的也沒有錯。百代以下,無論武功、道術,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數將至,天降大神通者於世。光明皇帝一旦從當年舊夢中醒來,放眼九州,無人能鎮其魔性。”

“魔性?”大悲搖頭,“傳聞牟尼明尊教與我釋教有莫大的淵源,大明尊又以絕大慈悲心誓願拯救天下義人,方丈師兄若稱之為魔,那明尊教中所謂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說?”

“是魔,是魔。”大滅方丈笑道,“天下神通,無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惡,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長身立起:“師弟曾有誓願,此生不能渡空地獄,卻要竭力而為,讓世間少幾個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滅方丈笑道,“論相、作、我的三無修為,你不如大悲,不過佛門能有你入塵垂手,不枉師父圓寂時候傳燈於你的苦心。”

天僧一驚,抬頭看向寶鼎前的大滅方丈,只看見尚未散盡的香煙中,大滅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勢竟彷彿師尊當年寂滅時候。 當時在五個師兄弟中,以大滅般若智慧最為精妙,是以得傳白馬方丈的袈裟;大悲無相之學最為精純,所以繼承了師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個孩子,雖有機鋒,但說到佛學,只得了皮相, 塵心不斷。 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師尊卻獨以手指引一滴燃燒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說道:“大滅智慧,悟得出世間玄機;大悲靜穆,滅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傳我心燈者卻還是你,你要滅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臥榻前佛法一代宗師忘禪大師把空無一物,卻又是中原釋教最為空玄神妙的心燈傳給了天僧後含笑而逝。

“大悲師弟,”大滅方丈低聲道,“將那卷幅給天僧師弟。”

“是。”大悲大師從袖子中摸出了一隻朱繩捆紮火漆封鎖的褐色生絹捲軸,退一步雙手合十,而後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給了天僧。

“謝師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雙手合十面向大滅跪倒。 朱繩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儀,釋教素來不尚五種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歷來只有佛門無上的秘寶,或者至關重要的玄經古卷才用這種封儀捆紮。 大悲大師為他摩頂,將捲軸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師弟,”大滅方丈道,“其實論聰慧,你遠在我和你大悲師兄之上。可是師尊圓寂前,直到你十三歲,都不曾傳你正法,你可知道為什麼? ”

“師弟……不敢妄加猜測。”

“唉!”大滅方丈喟然長嘆,“師尊一生,收了五個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師弟不敢稱佛法深湛,總算略有所成。可惜師尊有一夜詰問我等三句禪機,我們四人無一能得其中三昧,師尊於是鬱鬱良久。我起初還詫異,不知道以師尊的修為,塵世間還有什麼能令他愁眉不展。這次我竭盡所能,苦參般若空禪, 確信劫數將近,才知道師尊於十年前已經悟到這一層,於是有了隱憂。師尊以七年的心血參'漏盡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說'天下終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個月後,師尊忽然收你為弟子,起釋名為天僧,不再教導禪學,卻遠赴少林重新開啟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羅堂',以武功神通之術傳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終非正法,而屬魔道,師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來當在我們四位師兄之上。我禪門中素來輕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師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過師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卻實在是最多的。”

“師尊……”天僧面色不變,可是空禪大師當年慈愛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過往的許多記憶忽然清晰起來,一滴淚水竟從他漠然的臉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滅笑道,“世間之事,無非歷經萬劫,方見蓮華。”

大悲大師也在一旁頷首微笑。

“但是,”大滅微微收斂了笑容,“你本性中卻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禪門第一高手,恐怕容易為戾氣所控制。武功一道終於還是魔道,因魔入佛,彷彿騎馬臨深淵之側,一不謹慎,就摔入深淵,直落無間地獄了。所以我以此捲軸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進退的時候,希望你見此捲軸,可以明心見性。”

“領師兄法旨。”天僧叩頭道。

“你不必領我的法旨,”大滅搖頭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過我始終有一樣疑慮,就是你實在太聰明了,少了那一點鈍拙,畢竟多一分危險。也罷,我點透你一節,千萬記住。當年殺了白鐵餘的,不是崑崙劍聖和重陽仙家,是白鐵餘自己殺了自己。”

“師兄,這……”天僧大驚。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滅的笑容在香煙中漸漸朦朧起來,“天下能殺他的,只有他自己……”

“師弟……師弟不能領悟。”天僧惶然。

“這一節我也猜不透,”卻是一邊的大悲大師淡淡應道,“不過方丈師兄已經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頭,看著捻動念珠的大悲。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大悲笑著揮動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滅方丈的肩膀上,“往生淨土,不淨不垢。師兄一路走好。”

大滅方丈笑容凝然,竟隨著那一擊杖擊,緩緩地坐在了蒲團上。 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經聽出了,大悲大師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國師領天下道統終南山重陽宮玄陽子”。 一桿杏黃大旗高標,旗上紋金繡龍,分明是御賜的旗號。 大旗下則是一匹雪白的駿馬,沒有半根雜毛, 一個劍眉飛揚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馬背上,背後背著一柄墨綠色鯊魚皮鞘的七星長劍,眉宇間掩不住趾高氣揚的神色。 馬後六十餘名終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裝,每人都是玉柄拂塵背掛寶劍,腰間係了揉金絲的黃色絲絛。 這個陣勢在白馬寺門前排開,令寺中僧侶不知所措,圍觀的行人卻紛紛拍掌叫好,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當今皇帝喜歡西域密宗黃教的喇嘛,又因為當初成吉思汗和丘處機的一段師友關係,所以對終南道教,尤其是長春一派也頗為看重。 反而是中原的青廟和尚,雖然在唐宋兩朝很得皇帝推崇,卻不被蒙古貴族看重。 每年春荒的時候,喇嘛和道士在宮中相互較量求雨,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 可是青廟的和尚因為沒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 如這般道士殺上廟門耀武揚威的,屢見不鮮。 可是終南重陽一脈的道士,因為有國師的身份,倒是不肯輕易折節去和和尚打交道。 今天一看這陣勢,洛陽民眾比看戲更要踴躍百倍,一時間人頭攢動,叫聲喧天。

“終南的各位道長……”知客僧戰戰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長駕臨小廟,有何貴干呢?”

“少廢話!”那騎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們方丈大滅和尚出來,終南的道爺們當然有貴幹。”

“這……”知客僧大有難色,本來方丈性子慈和,去通報一聲並無甚麼大不了的。 不過從前天清晨開始,大滅方丈、藏經閣大悲禪師以及天僧禪師齊聚在大雄寶殿,在全寺僧眾的護持下苦參般若空禪,一直不曾出殿。 這一節說出去,卻難免被官府認為是和尚偷行巫蠱術,可是打斷方丈的空禪,又是萬萬不能的。

“喲,瞧你那個模樣,莫非是有什麼難處?”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聲。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禪定,只怕道爺改天來會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來,對著身後的道士們道:“瞧瞧和尚們的花頭,禪定,禪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們卻不像他出口無禮,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無人訕笑,也無人應答,只是齊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爺等。”青年道士聳了聳肩膀,“等到方丈如廁的時候,道爺就屈尊去茅廁里和方丈一見……大滅方丈禪定功夫如何,幾個時辰如廁一次啊? ”

面對他貌似殷勤的詢問,知客僧連連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後面列隊的道士中,幾個年輕的幾個終於忍不住露出笑容,領頭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來。 他似乎還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卻分明對他極為敬畏。

“來來來,”道士翻身下馬拉了那個知客僧,“你們和尚就會瞎扯,難不成你們方丈修行高,連茅廁也不上了?道爺幾個時辰不上茅廁還憋得要死呢,你趕緊去看看,別叫方丈給憋死了。”

“道爺,”旁邊一個小沙彌看不過眼,上前道,“道爺不懂我們禪門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說可好?方丈有時禪定,一個月不飲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廁?”

“喲,原來還有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轉,上去抓了小沙彌,“別胡說什麼禪門定性,我們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長,你就放我進去見方丈如何?”

“道爺輸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觀裡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賊笑道,“你們這個地方很寶貝麼?連個尼姑都沒有。”

“那我就跟道爺比一比,道爺可不要反悔。”小沙彌竟是頗有骨氣。

“好說。”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塵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麼算輸?”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對面:“若是身子動了,自然就輸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後認真地說道,“那麼風吹道爺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輸?”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彌沒料到他如此難纏,“只有身子動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點了點頭,“那嘴巴動動也不算吧,道爺最近感了風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聲被你們這幫賊和尚抓住把柄,豈不很吃虧。”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彌賭氣,狠狠地點了點頭。

“哈哈,”道士一笑,“那現在就開始。”

圍觀的人們一陣叫好聲,道士和尚居然當門對坐,瞬間就再無半點動作。 剩下的道士中有幾個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還仍舊當風而立,彷彿不聞不見,惟有其中一人臉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嗓音極其嘶啞。

那青年道士雖然嘴巴羅嗦,一旦坐下卻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說手指,就連一身道袍也為他真氣所凝,緊緊地貼在了身上,風吹不動。

“好在還可以說話,否則真的坐上兩個時辰,我還不給逼瘋了。”眾人誰也沒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紋絲不動,嘴巴卻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好像天生喜歡說話,所以特意套了那個小沙彌,引他應允動嘴不算輸一條。

“各位道友,有沒有人下注,有沒有人賭我幾個時辰叫這個小和尚認輸?”青年道士往周圍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彌暗想你那麼多話算什麼禪定,最多也是武功出眾定得住身子而已。 不過他性子倔強,任那個道士胡說八道,只是緊守靈臺,半分也不見動作。

“無聊透頂,不如我來說個故事大家開心。”道士笑道。 周圍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動,光憑眼神變化和一張嘴,已經神氣活現,當真是一個活寶。

“小和尚,話說我以前認識一個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幫小和尚,住在一個大廟裡。廟裡整天有女客來上香,小和尚們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氣,說色戒可是我們和尚的大忌,這可不得不管。於是老和尚就給小和尚們每人發了一隻小鼓,抱在懷裡坐禪,若是有女眷來上香,就聽誰的鼓響,就是誰動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為什麼響?”

周圍的市井俗客對那道士的葷笑話已經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時間粗豪的大笑和竊竊的賊笑響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繼續說道,“誰知道一有女眷來上香,每個小和尚的鼓都響個不停。老和尚發怒了,說還是得看我的修行。於是抱了只鼓,獨自在大殿上坐​​禪。果然老和尚與眾不同,任憑多漂亮妖媚的女客來,老和尚的鼓就是不響。嘿嘿,小和尚們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傳授禪定的法門,不過老和尚說,其實我也不行,以前沒​​想到現在的女施主都那麼嫵媚動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們說師父的鼓分明不響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麼的?”

“老和尚把​​鼓頂穿了,當然不響!”旁邊一個漢子一邊賊笑,一邊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師父的鼓有沒有穿啊?”道士放聲大笑起來。

“你……”小和尚本來已經臉紅如血,又被周圍的笑聲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一手指著道士的鼻子,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卻像就要哭出來了。

“好嘍好嘍!”道士看他動了,才施施然的站起來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還算聰明呢。你要是再不動,我就讓人脫下你的褲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動沒動。”

那小沙彌一生也不曾受過這種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幾下,“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走啦!”道士翻身上馬,悠然帶人穿過了山門,直奔大雄寶殿方向。 和尚們見這個道士手段無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閃開一條出路,馬背上的道士眉飛色舞,對那個大哭的小沙彌做個臉色,哼著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 一隊道士跟在他馬後,卻只有那個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圍的人一一走過,他卻凝目於小沙彌身上。

普通人的聽覺縱使靈敏,也無法在嘈雜的人群中分辨細微的聲音。 而那個道士所聽到的卻全然不同,即便在雷聲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圍蚊蟲振翅的微聲、風聲吹過劍穗的響動,甚至覺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過。 此時,他正聽見一個慈和的聲音輕輕地說:“別哭,別哭,乖乖地別哭。”

那個聲音既非內力渾厚,音色也非特別。 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個聲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 道士們走過去了,他終於看見一個披著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著撫摸那個小沙彌的光腦袋。 老和尚就是那麼淡淡地說著:“別哭,別哭,乖乖的別哭。”可是漸漸地,黑巾道士竟根本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個老僧的低語中。 好像兩個人站在空曠的山門前,再無第三個人,周圍所有人都不過是些虛影。

“莫非我們已經來晚了……”黑巾道士嘶啞地說道。 他心裡明白,山門前的數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個小沙彌真的看見了這個老僧,在其他人眼裡,便沒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燈別有所傳。”老僧緩緩向著他走來。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聲嘆息,“心燈有傳,我所要問的一樁舊事卻再也無人可以解答吧?”

“問不得,問不得。”老僧自他身邊輕輕擦過,“說什麼前事後事?何必忘,何必不忘。過去未來,終也都是舊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兩道犀利的目光一時間如此迷離。

“魔界不遠,”老僧飄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問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驚,再扭頭去看的時候,小沙彌大哭的聲音還從背後傳來,山門那裡卻再無老僧的身影。

當那個黑巾道士趕到大雄寶殿前的時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經以那古色古香的鐵鑄寶塔香爐為中心分兩側站定。 天空中薄雲蔽日,雲影在地下變化不定。 周圍的和尚們臉色異樣,隱隱有護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動。 黑巾道士掃一眼,已經知道局勢其實極其緊繃,僧人們面色頗有怒意。 他也不說話,只悄悄側身插在了道士隊尾。

“喲,沒死得那麼快吧?”青年道士玄陽子正在寶殿前賣弄口舌。

“實不相瞞,敝寺方丈確實已經圓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瞞國師。”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說道。

“那讓我看看老和尚的屍首。”玄陽子一邊說著,一邊伸長了脖子往裡面探。

“國師是要驗屍麼?”一個身披純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攔在了玄陽子的面前,目光湛然,雙眉如兩柄柳刀,一張英俊逼人的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玄陽子一直自負相貌,不過在這個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認矮了一大截。

“這位禪師怎麼稱呼?”玄陽子打量著和尚。

“白馬天僧,乃是大滅方丈的師弟。”天僧淡淡的笑著。

“白馬天僧?”玄陽子哼了一聲,“好大的口氣。”

“國師道號玄陽,九九為玄,超出尊師祖重陽先師數十倍,更不同凡響。”天僧淡淡的說道。

玄陽子頓時啞口無言。 他的道號不是師父蘇秋炎所起,卻是自己起的。 他投入蘇秋炎門下的時候,已經和朝廷的達官顯貴很有來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統,所以蘇秋炎就希望以他結納朝廷要員,擴大重陽宮的勢力。 於是他便想自己起個響亮的道號,也好讓人過耳不忘。 琢磨再三,得了“玄陽”兩個字。 蘇秋炎對這種事情素來不多過問,也就由他,卻沒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師爺。

“自然一代勝於一代。”玄陽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請。”天僧一笑,讓開了去路。

昔日白馬方丈大滅禪師就靜靜地趺坐在蒲團上,面對這禪門第一高僧,玄陽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過去。 可尾隨在後的天僧一轉身,卻忽然站住了。 他清楚地感到背後有一股氣息如同海潮一樣撲至,而那股氣息在他轉身前是根本沒有的。 大驚中他身體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擋住了那股氣息,使它未能湧進大殿。 可是等到他轉身,那股氣息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氣息必然是從那邊六十個道士中某一人身上發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 卻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為普通的樣子。

“師弟?”大悲禪師看見天僧的眼神瞬間變化,有如一絲刀芒閃過,急忙上一步問訊。

“原來如此……好!”轉瞬天僧臉上又掛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對大悲禪師點頭,信步走向了大滅方丈的遺骸。

玄陽子已經蹲在那裡,瞇起一雙眼睛,打量什麼古玩玉器般死死盯著方丈的遺骨,嘴裡還嘀咕著:“喲,就來晚一步,還真的把老和尚給憋死了,早說坐禪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難道屁股不痛……”

嘴裡說得不敬,他卻掩不住一絲失望的神情,微微搖了搖頭,伸手去摸禪師的骨骸:“如今中原禪門的領袖,就那麼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卻不想大師你來個死遁……也好也好,乾淨利索,將來有人火燒白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大滅禪師遺骸的瞬間,那個微笑著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 玄陽子親眼看著他彷彿又笑了一下,而後笑容剝落。 他手指所觸的地方竟然變作粉塵一樣,只在眨眼間,大滅禪師就煙消雲散,只剩下了蒲團上的一堆灰塵。

“這……和尚搗什麼鬼?”玄陽子大驚。

“師兄?”天僧長眉一振,低聲向大悲禪師問道。

大悲禪師並無半分悲慟,只淡淡說道:“師兄修為雖高,比師父終於差了太遠,這次感應到熒惑變動,才全力驅動靈識,以般若智慧測算劫數。以他的年紀,身體本已無法支撐。心願了結,肉體分崩離析,也並不奇怪了。”

“那麼這次入定前方丈師兄早已經知道?”

“生死隨緣。”

“國師,”天僧忽然朗聲說道,“我佛說佛法僧三寶,方丈師兄的遺骨是我白馬寺的至寶,你竟然動手折辱麼?”

玄陽子還沒回過神來,卻分明看見天僧俊秀的臉上平添一道殺氣,似笑非笑間大步踱了過來。 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餘步後,他竟然已經變作了一個縹緲的白影,不帶一絲風聲地掠向了玄陽子。

面對這種難以抗拒的壓迫,玄陽子再無時間思考。 他嘴巴羅嗦,手裡功夫卻並不平常,手捏背後的劍鞘一振,束劍的海青絛子頓時粉碎。 此時他根本來不及拔劍出鞘,連劍帶鞘舞起了一陣火影,火光漲出五尺,直截向彷彿御風飛至的天僧。

“這位道爺怎麼要殺人?”天僧溫然道。

眾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樣的變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雙方停下來的時候,天僧已經含笑捏住了玄陽子的劍鞘。 他那般端靜如水的模樣,似乎根本不曾動過。 而玄陽子劍在手中,已經落下了先行動手的口實。

“呸!”玄陽子從驚慌中明白過來,嘴上也不示弱,“道爺不殺人,有人就要殺道爺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見殿外的六十個道士毫無動靜,眼睛一轉,冷冷地笑了幾聲:“和尚,陪道爺練一練?”

“武功之道怎麼練得?”天僧笑道,“動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個禿瓢,”玄陽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亂。 手指在劍簧上一扣,將劍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卻揮舞劍式護身,急退了丈餘。

“這次不要再捏道爺的劍嘍,出鞘了,別傷了手。”玄陽子歪嘴對天僧一笑。

“道爺哪裡有劍?”天僧搖頭。

玄陽子大驚,扭頭一看自己的劍,才發現手中只是個劍柄,精鋼打造的七星長劍竟從劍鍔處折為兩端,劍身都留在了劍鞘中。 他轉念一想,更加驚惶,原來天僧捏住劍鞘的時候,長劍還未斷,所以他手持劍柄,天僧手持劍鞘,兩人尚可以支撐。 可就在他按簧拔劍的剎那間,天僧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悄悄折斷了劍。 以他在道術武功上的修為,竟無法覺察天僧的任何動作,這種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蓋的了。

“重陽宮就是憑一桿御賜的大旗稱霸麼?”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視。

“你好大的膽子!”玄陽子本是個自命滑稽的人,並不在乎別人的眼色。 可是天僧此時看他那種神色,卻讓他忽然覺得有如高在雲間不染塵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卻彷彿一個不值一唏哂的螻蟻。 如此居高臨下的輕蔑讓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僅剩的一寸斷劍上,忽然騰起了變​​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緩緩舒展開,而後忽然一振,彷彿一條被扯直的紅色絲帶。 玄陽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動道家離火之術,以火光真氣逼出了一柄虛劍。 以他如此的功力,國師的名號也並非枉擔虛名。

天僧卻只是搖頭微笑。

火劍一成,玄陽子再無多話,他盛怒拔劍,出劍就是重陽宮最精純的“純陽先意劍”。 重陽宮的“先意劍”一千個人用來就是一千種不同的劍法,必須久習其他劍法後再參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諸家劍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劍術“萬妙之門”。 此時陽火在大殿中縱橫飛舞,彷彿數十柄火劍,數十道火弧交錯,明麗的火影瞬間就淹沒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無兵器,在灼熱的炎火下無從抵擋,不過他縹緲莫測的身法卻遠超玄陽子的想像。 他的其中數劍明明已經將天僧逼到了無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顫,身上彷彿忽然就空了一塊,若是劈肩頭,肩頭在劍掠過的瞬間就消失不見,若是劈手臂,卻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 玄陽子暴風驟雨般地出劍,卻也不由得擔心。 以他的修為,本不足以自如運使空玄火劍,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數十個回合內取不下天僧,即使現在佔盡上風也是枉然。 眼見天僧在火影中還在淡淡而笑,玄陽子知道敵人也猜中了這一節。

“也罷!”玄陽子終於忍不住那一點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劍暴漲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 可誰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後的左手虛握成拳,拳眼中蘊著一點火苗。

其實重陽的空玄火劍,只要修為到了,根本不需要藉助劍柄,玄陽子知道天僧已經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單憑一柄火劍,威力雖強,卻總是快不過他隨心如意地變幻身形,而以玄陽的功力,催動元陽真氣足以發出兩柄火劍,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氣息中斷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劍助陣,即使是活佛也難逃劫數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劍閃過,天僧的脖子竟詭異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閃過了劍鋒。

“找死!”玄陽子一聲大喝,左手的火弧噴射而出。 一柄變幻不定的火劍忽然凝成,還未等到劍氣真正成形,已經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幾乎就在玄陽出那一劍的瞬間,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樣的氣息又直撲天僧的背後。 沒有半分的風聲火影,那股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氣息卻讓天僧肌骨如浸冰水,彷彿浩然天水,不可抵禦。

“來了!”天僧的白衣忽然臨空飛起,他離開玄陽劍圈的速度比方才閃避劍鋒的時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樣撲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過,兩人似乎不曾出手,卻像兩柄快刀在相距一厘處擦過。 天僧白衣飄飄,在門檻上一點,輕輕落在殿外的鑄鐵香爐之上。 而那個黑衣道士卻是一掌拍擊在玄陽的胸口,雄渾的掌力一直透過玄陽的身體,地下的青石方磚碎了一片。 玄陽一口鮮血吐出,兩眼翻白,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番變化,令場的人都呆若木雞,只有一旁的大悲禪師依舊安安靜靜,手持小掃帚掃起了大滅方丈的遺骨。

沙沙的掃帚聲中,一片死寂。 微微有“嘶啦”一聲,那個黑巾道士頭頂的黃色寶幡娓娓飄落,他一手按在臉上,卻遮不住那張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現的劍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長劍,木質金漆,竟是原來持在大殿中持國天王手上的劍,誰也不知道何時到了他手中,更難以想像兩人擦過的瞬間,他竟然以木劍斬斷寶幡,同時裂開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 靜默良久,天僧長嘆一聲,木劍化作碎粉飄落在風中。 陽光暖軟,卻有一陣細雨忽如​​其來,在光輝如虹的太陽雨中,天僧高居香爐的塔尖,白衣飄然,彷彿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聲喝道。

“師兄……”地上的玄陽嘶聲道。

“你若是真的雙劍齊出,必然真氣逆闕而走,今天就暴死在這裡,”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設下圈套,誘你強行運使空玄火劍,你自己感覺不到,其實你能夠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為你護持。你若是雙劍齊出,真氣血流更快,他只要將護持的真氣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陽玄石,”黑巾道士轉身道,“為光明皇帝而來。” 大雄寶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層層疊疊而起,整個白馬寺被淹沒在僧人早課的吟唱中。 千年古剎在晨輝中寶光燦然,一派人間佛土的景緻。 一滴滴秋露從寶殿前的銅瓦上緩緩匯流滴落,擊打在青石上。 世尊坐像前的青銅鼎中捲動著滾滾的赤焰,小沙彌默不做聲地將一塊塊的楠木方磚投入了寶鼎中,帶著陣陣清香的煙氣直衝穹頂而去,彷彿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紗幕。 這番景像卻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鎮魔鐘結印護持的青年僧人依舊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動手中的青銅鐘,讓一聲沉雄的鐘聲震動四周,應和對面老僧手中的木魚。

“劫數……”裊裊的香煙中,有人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一聲佛號唱罷,寶鼎香煙驟然迷亂,綿密的煙幕散去,高居蓮台上的釋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帶慈悲,低眉看著世間的蒼生。 而煙幕中緩緩現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無言。 敲擊木魚的老僧長嘆一聲,雪白的長眉微微顫了顫,也是低聲唱佛。 手持鎮魔鐘的僧人灑手放下銅鐘,清秀的長眉間有一絲憂慮。

“方丈師兄,真的是劫數已到?”青年僧人問道。

“莫慌,莫慌。區區小劫,徑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煙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動,只低聲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師以無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鍾直至圓覺境界,尚且慘死在光明皇帝的劍下,今日中原佛門弟子,又有誰能近乎七仞大師當年的修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還是搖頭,“方丈師兄說徑尺之水,我卻以為是塵世的大劫。”

“師弟,”持木魚棰的老僧低聲道,“般若心鍾和佛門功法上,天下數你為第一。不過方丈師兄苦參的般若空禪堪稱近一百年來佛門第一智慧,你我參不透玄機,卻不可自以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師兄並參顯密二教,般若空禪的智慧非我能及,不過大乘佛法非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卻只空坐談玄,終非我所願。”青年僧人長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鋒般的銳氣。

“天僧師弟……”持棰老僧勸道。

“大悲師弟,”方丈卻喚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師弟所說的也沒有錯。百代以下,無論武功、道術,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數將至,天降大神通者於世。光明皇帝一旦從當年舊夢中醒來,放眼九州,無人能鎮其魔性。”

“魔性?”大悲搖頭,“傳聞牟尼明尊教與我釋教有莫大的淵源,大明尊又以絕大慈悲心誓願拯救天下義人,方丈師兄若稱之為魔,那明尊教中所謂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說?”

“是魔,是魔。”大滅方丈笑道,“天下神通,無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惡,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長身立起:“師弟曾有誓願,此生不能渡空地獄,卻要竭力而為,讓世間少幾個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滅方丈笑道,“論相、作、我的三無修為,你不如大悲,不過佛門能有你入塵垂手,不枉師父圓寂時候傳燈於你的苦心。”

天僧一驚,抬頭看向寶鼎前的大滅方丈,只看見尚未散盡的香煙中,大滅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勢竟彷彿師尊當年寂滅時候。 當時在五個師兄弟中,以大滅般若智慧最為精妙,是以得傳白馬方丈的袈裟;大悲無相之學最為精純,所以繼承了師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個孩子,雖有機鋒,但說到佛學,只得了皮相, 塵心不斷。 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師尊卻獨以手指引一滴燃燒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說道:“大滅智慧,悟得出世間玄機;大悲靜穆,滅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傳我心燈者卻還是你,你要滅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臥榻前佛法一代宗師忘禪大師把空無一物,卻又是中原釋教最為空玄神妙的心燈傳給了天僧後含笑而逝。

“大悲師弟,”大滅方丈低聲道,“將那卷幅給天僧師弟。”

“是。”大悲大師從袖子中摸出了一隻朱繩捆紮火漆封鎖的褐色生絹捲軸,退一步雙手合十,而後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給了天僧。

“謝師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雙手合十面向大滅跪倒。 朱繩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儀,釋教素來不尚五種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歷來只有佛門無上的秘寶,或者至關重要的玄經古卷才用這種封儀捆紮。 大悲大師為他摩頂,將捲軸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師弟,”大滅方丈道,“其實論聰慧,你遠在我和你大悲師兄之上。可是師尊圓寂前,直到你十三歲,都不曾傳你正法,你可知道為什麼? ”

“師弟……不敢妄加猜測。”

“唉!”大滅方丈喟然長嘆,“師尊一生,收了五個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師弟不敢稱佛法深湛,總算略有所成。可惜師尊有一夜詰問我等三句禪機,我們四人無一能得其中三昧,師尊於是鬱鬱良久。我起初還詫異,不知道以師尊的修為,塵世間還有什麼能令他愁眉不展。這次我竭盡所能,苦參般若空禪, 確信劫數將近,才知道師尊於十年前已經悟到這一層,於是有了隱憂。師尊以七年的心血參'漏盡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說'天下終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個月後,師尊忽然收你為弟子,起釋名為天僧,不再教導禪學,卻遠赴少林重新開啟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羅堂',以武功神通之術傳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終非正法,而屬魔道,師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來當在我們四位師兄之上。我禪門中素來輕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師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過師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卻實在是最多的。”

“師尊……”天僧面色不變,可是空禪大師當年慈愛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過往的許多記憶忽然清晰起來,一滴淚水竟從他漠然的臉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滅笑道,“世間之事,無非歷經萬劫,方見蓮華。”

大悲大師也在一旁頷首微笑。

“但是,”大滅微微收斂了笑容,“你本性中卻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禪門第一高手,恐怕容易為戾氣所控制。武功一道終於還是魔道,因魔入佛,彷彿騎馬臨深淵之側,一不謹慎,就摔入深淵,直落無間地獄了。所以我以此捲軸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進退的時候,希望你見此捲軸,可以明心見性。”

“領師兄法旨。”天僧叩頭道。

“你不必領我的法旨,”大滅搖頭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過我始終有一樣疑慮,就是你實在太聰明了,少了那一點鈍拙,畢竟多一分危險。也罷,我點透你一節,千萬記住。當年殺了白鐵餘的,不是崑崙劍聖和重陽仙家,是白鐵餘自己殺了自己。”

“師兄,這……”天僧大驚。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滅的笑容在香煙中漸漸朦朧起來,“天下能殺他的,只有他自己……”

“師弟……師弟不能領悟。”天僧惶然。

“這一節我也猜不透,”卻是一邊的大悲大師淡淡應道,“不過方丈師兄已經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頭,看著捻動念珠的大悲。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大悲笑著揮動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滅方丈的肩膀上,“往生淨土,不淨不垢。師兄一路走好。”

大滅方丈笑容凝然,竟隨著那一擊杖擊,緩緩地坐在了蒲團上。 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經聽出了,大悲大師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國師領天下道統終南山重陽宮玄陽子”。 一桿杏黃大旗高標,旗上紋金繡龍,分明是御賜的旗號。 大旗下則是一匹雪白的駿馬,沒有半根雜毛, 一個劍眉飛揚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馬背上,背後背著一柄墨綠色鯊魚皮鞘的七星長劍,眉宇間掩不住趾高氣揚的神色。 馬後六十餘名終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裝,每人都是玉柄拂塵背掛寶劍,腰間係了揉金絲的黃色絲絛。 這個陣勢在白馬寺門前排開,令寺中僧侶不知所措,圍觀的行人卻紛紛拍掌叫好,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當今皇帝喜歡西域密宗黃教的喇嘛,又因為當初成吉思汗和丘處機的一段師友關係,所以對終南道教,尤其是長春一派也頗為看重。 反而是中原的青廟和尚,雖然在唐宋兩朝很得皇帝推崇,卻不被蒙古貴族看重。 每年春荒的時候,喇嘛和道士在宮中相互較量求雨,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 可是青廟的和尚因為沒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 如這般道士殺上廟門耀武揚威的,屢見不鮮。 可是終南重陽一脈的道士,因為有國師的身份,倒是不肯輕易折節去和和尚打交道。 今天一看這陣勢,洛陽民眾比看戲更要踴躍百倍,一時間人頭攢動,叫聲喧天。

“終南的各位道長……”知客僧戰戰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長駕臨小廟,有何貴干呢?”

“少廢話!”那騎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們方丈大滅和尚出來,終南的道爺們當然有貴幹。”

“這……”知客僧大有難色,本來方丈性子慈和,去通報一聲並無甚麼大不了的。 不過從前天清晨開始,大滅方丈、藏經閣大悲禪師以及天僧禪師齊聚在大雄寶殿,在全寺僧眾的護持下苦參般若空禪,一直不曾出殿。 這一節說出去,卻難免被官府認為是和尚偷行巫蠱術,可是打斷方丈的空禪,又是萬萬不能的。

“喲,瞧你那個模樣,莫非是有什麼難處?”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聲。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禪定,只怕道爺改天來會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來,對著身後的道士們道:“瞧瞧和尚們的花頭,禪定,禪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們卻不像他出口無禮,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無人訕笑,也無人應答,只是齊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爺等。”青年道士聳了聳肩膀,“等到方丈如廁的時候,道爺就屈尊去茅廁里和方丈一見……大滅方丈禪定功夫如何,幾個時辰如廁一次啊? ”

面對他貌似殷勤的詢問,知客僧連連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後面列隊的道士中,幾個年輕的幾個終於忍不住露出笑容,領頭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來。 他似乎還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卻分明對他極為敬畏。

“來來來,”道士翻身下馬拉了那個知客僧,“你們和尚就會瞎扯,難不成你們方丈修行高,連茅廁也不上了?道爺幾個時辰不上茅廁還憋得要死呢,你趕緊去看看,別叫方丈給憋死了。”

“道爺,”旁邊一個小沙彌看不過眼,上前道,“道爺不懂我們禪門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說可好?方丈有時禪定,一個月不飲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廁?”

“喲,原來還有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轉,上去抓了小沙彌,“別胡說什麼禪門定性,我們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長,你就放我進去見方丈如何?”

“道爺輸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觀裡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賊笑道,“你們這個地方很寶貝麼?連個尼姑都沒有。”

“那我就跟道爺比一比,道爺可不要反悔。”小沙彌竟是頗有骨氣。

“好說。”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塵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麼算輸?”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對面:“若是身子動了,自然就輸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後認真地說道,“那麼風吹道爺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輸?”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彌沒料到他如此難纏,“只有身子動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點了點頭,“那嘴巴動動也不算吧,道爺最近感了風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聲被你們這幫賊和尚抓住把柄,豈不很吃虧。”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彌賭氣,狠狠地點了點頭。

“哈哈,”道士一笑,“那現在就開始。”

圍觀的人們一陣叫好聲,道士和尚居然當門對坐,瞬間就再無半點動作。 剩下的道士中有幾個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還仍舊當風而立,彷彿不聞不見,惟有其中一人臉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嗓音極其嘶啞。

那青年道士雖然嘴巴羅嗦,一旦坐下卻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說手指,就連一身道袍也為他真氣所凝,緊緊地貼在了身上,風吹不動。

“好在還可以說話,否則真的坐上兩個時辰,我還不給逼瘋了。”眾人誰也沒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紋絲不動,嘴巴卻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好像天生喜歡說話,所以特意套了那個小沙彌,引他應允動嘴不算輸一條。

“各位道友,有沒有人下注,有沒有人賭我幾個時辰叫這個小和尚認輸?”青年道士往周圍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彌暗想你那麼多話算什麼禪定,最多也是武功出眾定得住身子而已。 不過他性子倔強,任那個道士胡說八道,只是緊守靈臺,半分也不見動作。

“無聊透頂,不如我來說個故事大家開心。”道士笑道。 周圍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動,光憑眼神變化和一張嘴,已經神氣活現,當真是一個活寶。

“小和尚,話說我以前認識一個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幫小和尚,住在一個大廟裡。廟裡整天有女客來上香,小和尚們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氣,說色戒可是我們和尚的大忌,這可不得不管。於是老和尚就給小和尚們每人發了一隻小鼓,抱在懷裡坐禪,若是有女眷來上香,就聽誰的鼓響,就是誰動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為什麼響?”

周圍的市井俗客對那道士的葷笑話已經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時間粗豪的大笑和竊竊的賊笑響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繼續說道,“誰知道一有女眷來上香,每個小和尚的鼓都響個不停。老和尚發怒了,說還是得看我的修行。於是抱了只鼓,獨自在大殿上坐​​禪。果然老和尚與眾不同,任憑多漂亮妖媚的女客來,老和尚的鼓就是不響。嘿嘿,小和尚們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傳授禪定的法門,不過老和尚說,其實我也不行,以前沒​​想到現在的女施主都那麼嫵媚動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們說師父的鼓分明不響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麼的?”

“老和尚把​​鼓頂穿了,當然不響!”旁邊一個漢子一邊賊笑,一邊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師父的鼓有沒有穿啊?”道士放聲大笑起來。

“你……”小和尚本來已經臉紅如血,又被周圍的笑聲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一手指著道士的鼻子,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卻像就要哭出來了。

“好嘍好嘍!”道士看他動了,才施施然的站起來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還算聰明呢。你要是再不動,我就讓人脫下你的褲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動沒動。”

那小沙彌一生也不曾受過這種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幾下,“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走啦!”道士翻身上馬,悠然帶人穿過了山門,直奔大雄寶殿方向。 和尚們見這個道士手段無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閃開一條出路,馬背上的道士眉飛色舞,對那個大哭的小沙彌做個臉色,哼著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 一隊道士跟在他馬後,卻只有那個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圍的人一一走過,他卻凝目於小沙彌身上。

普通人的聽覺縱使靈敏,也無法在嘈雜的人群中分辨細微的聲音。 而那個道士所聽到的卻全然不同,即便在雷聲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圍蚊蟲振翅的微聲、風聲吹過劍穗的響動,甚至覺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過。 此時,他正聽見一個慈和的聲音輕輕地說:“別哭,別哭,乖乖地別哭。”

那個聲音既非內力渾厚,音色也非特別。 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個聲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 道士們走過去了,他終於看見一個披著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著撫摸那個小沙彌的光腦袋。 老和尚就是那麼淡淡地說著:“別哭,別哭,乖乖的別哭。”可是漸漸地,黑巾道士竟根本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個老僧的低語中。 好像兩個人站在空曠的山門前,再無第三個人,周圍所有人都不過是些虛影。

“莫非我們已經來晚了……”黑巾道士嘶啞地說道。 他心裡明白,山門前的數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個小沙彌真的看見了這個老僧,在其他人眼裡,便沒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燈別有所傳。”老僧緩緩向著他走來。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聲嘆息,“心燈有傳,我所要問的一樁舊事卻再也無人可以解答吧?”

“問不得,問不得。”老僧自他身邊輕輕擦過,“說什麼前事後事?何必忘,何必不忘。過去未來,終也都是舊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兩道犀利的目光一時間如此迷離。

“魔界不遠,”老僧飄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問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驚,再扭頭去看的時候,小沙彌大哭的聲音還從背後傳來,山門那裡卻再無老僧的身影。

當那個黑巾道士趕到大雄寶殿前的時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經以那古色古香的鐵鑄寶塔香爐為中心分兩側站定。 天空中薄雲蔽日,雲影在地下變化不定。 周圍的和尚們臉色異樣,隱隱有護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動。 黑巾道士掃一眼,已經知道局勢其實極其緊繃,僧人們面色頗有怒意。 他也不說話,只悄悄側身插在了道士隊尾。

“喲,沒死得那麼快吧?”青年道士玄陽子正在寶殿前賣弄口舌。

“實不相瞞,敝寺方丈確實已經圓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瞞國師。”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說道。

“那讓我看看老和尚的屍首。”玄陽子一邊說著,一邊伸長了脖子往裡面探。

“國師是要驗屍麼?”一個身披純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攔在了玄陽子的面前,目光湛然,雙眉如兩柄柳刀,一張英俊逼人的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玄陽子一直自負相貌,不過在這個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認矮了一大截。

“這位禪師怎麼稱呼?”玄陽子打量著和尚。

“白馬天僧,乃是大滅方丈的師弟。”天僧淡淡的笑著。

“白馬天僧?”玄陽子哼了一聲,“好大的口氣。”

“國師道號玄陽,九九為玄,超出尊師祖重陽先師數十倍,更不同凡響。”天僧淡淡的說道。

玄陽子頓時啞口無言。 他的道號不是師父蘇秋炎所起,卻是自己起的。 他投入蘇秋炎門下的時候,已經和朝廷的達官顯貴很有來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統,所以蘇秋炎就希望以他結納朝廷要員,擴大重陽宮的勢力。 於是他便想自己起個響亮的道號,也好讓人過耳不忘。 琢磨再三,得了“玄陽”兩個字。 蘇秋炎對這種事情素來不多過問,也就由他,卻沒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師爺。

“自然一代勝於一代。”玄陽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請。”天僧一笑,讓開了去路。

昔日白馬方丈大滅禪師就靜靜地趺坐在蒲團上,面對這禪門第一高僧,玄陽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過去。 可尾隨在後的天僧一轉身,卻忽然站住了。 他清楚地感到背後有一股氣息如同海潮一樣撲至,而那股氣息在他轉身前是根本沒有的。 大驚中他身體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擋住了那股氣息,使它未能湧進大殿。 可是等到他轉身,那股氣息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氣息必然是從那邊六十個道士中某一人身上發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 卻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為普通的樣子。

“師弟?”大悲禪師看見天僧的眼神瞬間變化,有如一絲刀芒閃過,急忙上一步問訊。

“原來如此……好!”轉瞬天僧臉上又掛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對大悲禪師點頭,信步走向了大滅方丈的遺骸。

玄陽子已經蹲在那裡,瞇起一雙眼睛,打量什麼古玩玉器般死死盯著方丈的遺骨,嘴裡還嘀咕著:“喲,就來晚一步,還真的把老和尚給憋死了,早說坐禪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難道屁股不痛……”

嘴裡說得不敬,他卻掩不住一絲失望的神情,微微搖了搖頭,伸手去摸禪師的骨骸:“如今中原禪門的領袖,就那麼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卻不想大師你來個死遁……也好也好,乾淨利索,將來有人火燒白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大滅禪師遺骸的瞬間,那個微笑著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 玄陽子親眼看著他彷彿又笑了一下,而後笑容剝落。 他手指所觸的地方竟然變作粉塵一樣,只在眨眼間,大滅禪師就煙消雲散,只剩下了蒲團上的一堆灰塵。

“這……和尚搗什麼鬼?”玄陽子大驚。

“師兄?”天僧長眉一振,低聲向大悲禪師問道。

大悲禪師並無半分悲慟,只淡淡說道:“師兄修為雖高,比師父終於差了太遠,這次感應到熒惑變動,才全力驅動靈識,以般若智慧測算劫數。以他的年紀,身體本已無法支撐。心願了結,肉體分崩離析,也並不奇怪了。”

“那麼這次入定前方丈師兄早已經知道?”

“生死隨緣。”

“國師,”天僧忽然朗聲說道,“我佛說佛法僧三寶,方丈師兄的遺骨是我白馬寺的至寶,你竟然動手折辱麼?”

玄陽子還沒回過神來,卻分明看見天僧俊秀的臉上平添一道殺氣,似笑非笑間大步踱了過來。 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餘步後,他竟然已經變作了一個縹緲的白影,不帶一絲風聲地掠向了玄陽子。

面對這種難以抗拒的壓迫,玄陽子再無時間思考。 他嘴巴羅嗦,手裡功夫卻並不平常,手捏背後的劍鞘一振,束劍的海青絛子頓時粉碎。 此時他根本來不及拔劍出鞘,連劍帶鞘舞起了一陣火影,火光漲出五尺,直截向彷彿御風飛至的天僧。

“這位道爺怎麼要殺人?”天僧溫然道。

眾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樣的變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雙方停下來的時候,天僧已經含笑捏住了玄陽子的劍鞘。 他那般端靜如水的模樣,似乎根本不曾動過。 而玄陽子劍在手中,已經落下了先行動手的口實。

“呸!”玄陽子從驚慌中明白過來,嘴上也不示弱,“道爺不殺人,有人就要殺道爺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見殿外的六十個道士毫無動靜,眼睛一轉,冷冷地笑了幾聲:“和尚,陪道爺練一練?”

“武功之道怎麼練得?”天僧笑道,“動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個禿瓢,”玄陽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亂。 手指在劍簧上一扣,將劍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卻揮舞劍式護身,急退了丈餘。

“這次不要再捏道爺的劍嘍,出鞘了,別傷了手。”玄陽子歪嘴對天僧一笑。

“道爺哪裡有劍?”天僧搖頭。

玄陽子大驚,扭頭一看自己的劍,才發現手中只是個劍柄,精鋼打造的七星長劍竟從劍鍔處折為兩端,劍身都留在了劍鞘中。 他轉念一想,更加驚惶,原來天僧捏住劍鞘的時候,長劍還未斷,所以他手持劍柄,天僧手持劍鞘,兩人尚可以支撐。 可就在他按簧拔劍的剎那間,天僧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悄悄折斷了劍。 以他在道術武功上的修為,竟無法覺察天僧的任何動作,這種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蓋的了。

“重陽宮就是憑一桿御賜的大旗稱霸麼?”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視。

“你好大的膽子!”玄陽子本是個自命滑稽的人,並不在乎別人的眼色。 可是天僧此時看他那種神色,卻讓他忽然覺得有如高在雲間不染塵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卻彷彿一個不值一唏哂的螻蟻。 如此居高臨下的輕蔑讓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僅剩的一寸斷劍上,忽然騰起了變​​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緩緩舒展開,而後忽然一振,彷彿一條被扯直的紅色絲帶。 玄陽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動道家離火之術,以火光真氣逼出了一柄虛劍。 以他如此的功力,國師的名號也並非枉擔虛名。

天僧卻只是搖頭微笑。

火劍一成,玄陽子再無多話,他盛怒拔劍,出劍就是重陽宮最精純的“純陽先意劍”。 重陽宮的“先意劍”一千個人用來就是一千種不同的劍法,必須久習其他劍法後再參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諸家劍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劍術“萬妙之門”。 此時陽火在大殿中縱橫飛舞,彷彿數十柄火劍,數十道火弧交錯,明麗的火影瞬間就淹沒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無兵器,在灼熱的炎火下無從抵擋,不過他縹緲莫測的身法卻遠超玄陽子的想像。 他的其中數劍明明已經將天僧逼到了無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顫,身上彷彿忽然就空了一塊,若是劈肩頭,肩頭在劍掠過的瞬間就消失不見,若是劈手臂,卻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 玄陽子暴風驟雨般地出劍,卻也不由得擔心。 以他的修為,本不足以自如運使空玄火劍,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數十個回合內取不下天僧,即使現在佔盡上風也是枉然。 眼見天僧在火影中還在淡淡而笑,玄陽子知道敵人也猜中了這一節。

“也罷!”玄陽子終於忍不住那一點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劍暴漲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 可誰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後的左手虛握成拳,拳眼中蘊著一點火苗。

其實重陽的空玄火劍,只要修為到了,根本不需要藉助劍柄,玄陽子知道天僧已經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單憑一柄火劍,威力雖強,卻總是快不過他隨心如意地變幻身形,而以玄陽的功力,催動元陽真氣足以發出兩柄火劍,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氣息中斷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劍助陣,即使是活佛也難逃劫數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劍閃過,天僧的脖子竟詭異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閃過了劍鋒。

“找死!”玄陽子一聲大喝,左手的火弧噴射而出。 一柄變幻不定的火劍忽然凝成,還未等到劍氣真正成形,已經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幾乎就在玄陽出那一劍的瞬間,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樣的氣息又直撲天僧的背後。 沒有半分的風聲火影,那股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氣息卻讓天僧肌骨如浸冰水,彷彿浩然天水,不可抵禦。

“來了!”天僧的白衣忽然臨空飛起,他離開玄陽劍圈的速度比方才閃避劍鋒的時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樣撲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過,兩人似乎不曾出手,卻像兩柄快刀在相距一厘處擦過。 天僧白衣飄飄,在門檻上一點,輕輕落在殿外的鑄鐵香爐之上。 而那個黑衣道士卻是一掌拍擊在玄陽的胸口,雄渾的掌力一直透過玄陽的身體,地下的青石方磚碎了一片。 玄陽一口鮮血吐出,兩眼翻白,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番變化,令場的人都呆若木雞,只有一旁的大悲禪師依舊安安靜靜,手持小掃帚掃起了大滅方丈的遺骨。

沙沙的掃帚聲中,一片死寂。 微微有“嘶啦”一聲,那個黑巾道士頭頂的黃色寶幡娓娓飄落,他一手按在臉上,卻遮不住那張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現的劍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長劍,木質金漆,竟是原來持在大殿中持國天王手上的劍,誰也不知道何時到了他手中,更難以想像兩人擦過的瞬間,他竟然以木劍斬斷寶幡,同時裂開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 靜默良久,天僧長嘆一聲,木劍化作碎粉飄落在風中。 陽光暖軟,卻有一陣細雨忽如​​其來,在光輝如虹的太陽雨中,天僧高居香爐的塔尖,白衣飄然,彷彿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聲喝道。

“師兄……”地上的玄陽嘶聲道。

“你若是真的雙劍齊出,必然真氣逆闕而走,今天就暴死在這裡,”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設下圈套,誘你強行運使空玄火劍,你自己感覺不到,其實你能夠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為你護持。你若是雙劍齊出,真氣血流更快,他只要將護持的真氣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陽玄石,”黑巾道士轉身道,“為光明皇帝而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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