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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12:41 AM

東野圭吾 -【變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4-2-9 08:25 PM 編輯

【書名】:變身

【小說作者】:東野圭吾

【內容簡介】:

即使我變得不再是我,即使我已變身為嗜血的兇徒,即使整個世界已變成廢墟,我仍然會用全部生命來愛你,至死不渝……

燦爛羞澀的阿惠與善良樸實的純一目光第一次相撞,便各自從對方眼睛裡感覺到了心儀已久的凝望與承諾。

他們的愛情令人痴痴神往,唯美清新得令人蕩氣迴腸。

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純一右腦中彈。

醒來之後,他已奇蹟般獲救,但竟心性大變,有如橫遭詛咒一般靈魂全然被殘暴嗜血主宰。

一個找不到自己、無法控制靈魂之人內心的惶恐和淒涼,令人心碎。

純一發誓要找回自己,找迥然而植給自己的右腦的源頭。幾經周折,當他真正揭開一道駭人聽聞的黑暗之門時,他已不可挽回地滑向了無邊的深淵,唯一的牽掛只剩下美麗如花的阿惠和相守終生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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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12:47 AM

本帖最後由 a101552001 於 2014-2-4 12:54 AM 編輯

第一章

【堂元筆記1】

  三月十日,星期六。

  手術順利結束。目前未見異常,未發生信號混亂和電流過剩。每隔一分鐘進行一次圖形記錄和波形解析。未發生排斥反應,生命體征正常。

  向宣傳負責人作最終報告,向給予支持的醫生們致謝,記者招待會之前通過內線電話報告系主住。如糸主任所言:“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從資料上看,昏睡狀志持續了數周,其間在集中治療室加以觀察,蘇醒後根據意識恢復程度靈活處理。任命助手小橘為負責人。

  器官捐贈者的遺體縫合後按預定計劃處理。記者招待會上關於捐贈者的質問不少,以倫理委員會的公約為由一概拒絕回答。

  現在是深夜十一點半,馬上就是十一日。過去的一天漫長緊迫。各路人馬能否不出差錯,等侍受贈者蘇醒的過程令人焦急又惶惶不安。

  1

  剛開始,我覺得像在夢中漂浮,接著,混濁的部分消失,只剩下一片模糊,然後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是遠處吹來的風聲,繼而又傳來金屬的聲音。

  我的臉部肌肉輕輕抽動了一下。

  我聽見有人說:“剛才有反應了!”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他身邊像還有人。我納悶,自己為什麼看不到呢?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閉著眼。指尖觸到了毛毯,我似乎正睡著。慢慢地睜開眼,白光照射過來,很晃眼。我眯著眼睛等了一會兒,待適應後重新睜開。

  眼前現出三張臉,分屬於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神情緊張。他們全穿著白大褂。這是哪兒?

  “你能看見我們的臉嗎?”三人中看起來年紀最長、頭髮全白的男人問我。他從眼角到額頭布瞞皺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

  我想回答“能看見”,但發不出聲。我竭力張開嘴,但嗓子發不出聲,嘴唇僵硬得不聽使喚。於是,我先用唾沫潤了潤喉嚨,竭力去試,結果像是在無濟於事地乾咳。

  “不用勉強,你可以點頭或者搖頭。”白髮男人的聲音含糊不清。

  我眨了兩三下眼,然後點點頭。

  他舒了一口氣:“他能聽見,看樣子也能理解我們的話,而且眼睛也能看見。”

  我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清清嗓子,終於發出了聲音:“這……是……哪兒?”

  這句話似乎更鼓舞了他們,三人眼睛發光,相互打量。

  “他提問了。老師,成功了!”尖下巴的年輕男子興奮得滿臉通紅。

  白髮男人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我的眼睛:“這裡是醫院,東和大學附屬醫院第二病區。你明白我說的話嗎?”見我微微點頭,他接著說:“我是負責你手術的堂元,這兩個是我的助手若生和小橘。”

  聽到他的介紹,尖下巴男子和那個年輕女子依次輕輕點頭。

  “我……為什麼……在……這兒?”

  “你不記得了嗎?”姓堂元的人問道。

  我閉上眼開始想,像是做了個長長的夢。做夢之前是什麼樣的呢?

  “想不起來就別勉強。”堂元博士這麼說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是個男的,長相記不清了,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對著我大叫。不,叫的人是我。那男人的手發出紅光——

  “槍……”我睜開眼睛,“手……槍……”

  “哦?想起來了呀。你確實是中槍了。”

  “中……槍了……”我想再仔細回憶一下,但記憶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模模糊糊,“不行……想不……起來。”

  我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這時後腦勺像是被什麼拽住了似的,緊接著全身才感覺倏地消失無蹤。

  【堂元筆記2】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

  受贈者蘇醒,語言中樞等未見異常,但長時間的腦力活動看似困難,可能有記憶缺失。蘇醒一分四十二秒後,再次進入睡眠狀志。

  2

  我在水中。

  我抱著膝蓋,像體操運動員似的不停轉圈,腦袋忽上忽下。四周光線昏暗,絲毫感覺不到重力,所以難分上下。水不冷不熱,溫度適中。我一邊翻轉,一邊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大地的震動聲、瀑布的水聲、風聲,還有人的說話聲。

  回過神來,我在曠野上。那地方我依稀記得,是小學正南方的某處,周圍全是舊倉庫。

  我們一共四人,都是家住附近的同年級同學,一起去捉蟋蟀。這是我第一次加入捉蟋蟀的隊伍。

  找來找去總找不著蟋蟀,他們說分明昨天還有很多。一個同學說,都是因為帶了我來才捉不著,另外兩人也附和著說,下次不帶我來了。我一邊彎著腰扒拉草叢,一邊聽他們說話,很懊惱,卻沒法還嘴,也沒法表示憤怒。

  這時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黑色大蟋蟀。因為太變然,我沒去捉,卻大聲叫了起來。蟋蟀逃進了草叢。

  同學們問我怎麼回事,我不想因放跑了蟋蟀而被他們怪罪,就說有奇怪的蟲子。

  一個同學看著我的臉說,你撒謊,是蟋蟀吧。我搖頭堅稱不是。他說怪蟲子也行,你倒是捉啊,我還捉過蜈蚣呢。

  之後,怎麼找也找不著蟋蟀,等我從高高的草叢中出來,那三個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我的自行車。等了許久也不見誰回來,我只好騎上車獨自回家。媽媽正在家裡洗衣服,問捉到蟋蟀了嗎,我說,一隻也沒有。

  畫面從這以後就變得模糊了。自己家熟悉的影子坍塌了,我又回到水中。依然感覺不到任何力量,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水分子。

  終於,身體停止了翻轉,剛才靜止的水開始流淌。我隨著水流移動,速度驚人。放眼望去,前方有個小白點,並漸漸變大,當白茫茫一片要包圍我的時候,我發現一端有什麼東西,定睛一看,是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剛開始一動不動,我盯著他,他轉過臉來:“你醒了?”

  一聽這聲音,我全身的細胞一下子活動開來,就像是鏡頭蓋被打開,四周的情景映入眼簾,坐在椅子上的是個女人,正朝我微笑。我見過她。

  “你……是……”我發出聲音。

  “忘啦?我是小橘,堂元教授的助手。”

  “堂元……哦。”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這個名字。以我目前的狀態難以區分夢境和現實,但記得自己似乎醒過一次,見過她。

  她摁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鈴。“老師,病人醒了。”報告完畢,她幫我弄了弄枕頭,“覺得怎麼樣?”

  “不太清楚。”

  “你像是做了什麼夢吧?”

  “夢?……嗯,小時候的事。”

  但那能叫夢嗎?那是從前發生過的事,令人吃驚的是連細節都記得鮮明無誤。為什麼那個至今從未想起的情景會在記憶中重現呢?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白髮男人走了進來。我馬上想起來了,是堂元博士。他俯身看我,問的第一句話是:“還記得我嗎?”我點點頭說,記得你,還記得旁邊的若生助手。博士放心了,輕輕舒了一口氣。

  “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是……”我想說出名字,卻張口結舌。我是誰——這本該是不用想就能回答的問題,這時卻答不上來。我突然開始耳鳴,似有蟬鳴陣陣襲來。我抱緊了腦袋:“我……是誰?”

  “冷靜點,別著急。”堂元博士按著我的雙肩,“你受了重傷,做了大手術,所有記憶暫時凍結了。靜下心來等待記憶會像冰雪融化般復蘇的。”

  我盯著博士那金邊眼鏡後面略帶茶色的眼眸,心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

  “放鬆,放下全身的力氣。”博士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若生助手也說:“別著急,調整一下呼吸。”

  但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想不起來。我閉上眼,反復深呼吸。

  模糊中,腦子裡浮現出什麼,像是一些變形蟲般的東西,在慢慢飄浮。

  棒球服,像是孩子穿的,尺碼很小。腦子裡浮現出穿著棒球服的少年,是家住附近的同學。我們一塊兒去捉蟋蟀,那個同學張大嘴在說著什麼。

  “純……”我自言自語。

  “什麼?”

  “阿純,他這麼叫我。”

  博士向我探過身來:“沒錯,你是叫阿純。”

  “純……純金的純……第一的一。”

  隨著這個名字,我的腦子裡浮現出相關的許多事情:舊公寓,舊書桌,還有過去的時光。高個子姑娘,長著雀斑的臉,她叫……阿惠。

  我開始頭疼,皺起眉頭,兩手摁著太陽穴。手碰到了繃帶。我怎麼綁著繃帶?

  “你頭部受傷了。”像是覺察到了我的心理,橘助手說。我看著她,似乎覺得在哪兒見過。她算不上美女,卻像是哪個叫不上名字的外國演員。

  “頭部……然後……我得救了?”

  “多虧最新醫學,還有幸運之神救了你。”若生助手說。他看上去與其說像個醫生,不如說像個銀行家。

  我在毛毯裡試著動了動手指和腳趾,都還在,看來四肢尚全。我從毛毯裡伸出右手,看了一會兒,用手摸了摸臉,並沒有重傷,似乎受傷的只是腦袋。

  我想起身,全身重得像灌了鉛。我勉力試了一下,隨即放棄了。

  “現在最好不要勉強。”堂元博士說,“你的體力消耗過大,昏睡了三個星期。”

  “三個……星期……”我不能想像自己處於何種狀態。

  “好好休息。”博士隔者毛氈敲了敲我的腹部,“耐心等待恢復吧,不用著急。你有足夠的時間,很多人在期待你的康復。”

  “很多……人?”

  “沒錯,可以說是全世界的人。”博士言畢,旁邊兩位都使勁點頭。

  3

  此後,我重複著睡眠和蘇醒,週期比正常時要短得多。博士說,這樣我的頭腦會一點點慢饅恢復——似乎是在證明這點,每當我醒來,記憶就像潮水一樣復蘇。

  我叫成瀨純一,在工業機械廠的服務部上班,主要的工作是處理客戶投訴、修理損壞的機器。我穿淺藍色制服,那制服被機油染得接近灰色。在單位我的外號是“老實蛋”,老員工說這是因為無論上司說什麼,我都點頭稱是。

  週末我就攤開畫布,畫畫是我的樂趣之一。去年年底,我買了一套嶄新的油畫畫具。

  我住在狹窄的單身公寓。說是公寓,其實只是個廉價的住處,每次做飯都得套上一隻拖鞋,一隻腳裡一隻腳外地才能進廚房。

  公寓——那條件惡劣的公寓,正是令我陷入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我想找套條件好一些的房子,去了附近的地產仲介公司,就是在那兒被槍擊中了腦袋。

  那是在下午五點左右。我選擇那家店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從外面看,店員似乎態度不錯。若看到哪家店裡坐著個嚴肅的男人,我可不會進去。

  櫃檯邊有個年輕女顧客正在和店員說話,裡頭有五個員工坐在桌前幹活,三男兩女。

  房間左邊有一套豪華沙發,一位身著質地優良的白色毛線外套的女上,正和店長模樣的年長職員坐在那裡,邊喝茶邊談笑風生。她到這兒要談的事大概跟我們的屬於完全不同的層次。

  我前面的年輕女顧客攏了攏長髮,似乎沒找到滿意的房子,滿臉不悅地離開了櫃檯。一個瘦長臉的男職員說:“有了合適的房源再跟您聯繫。”她回頭略一頜首,走了出去。

  “藤田,到時間了,能關一下大門嗎?”瘦長臉在招呼我之前對同事說。一個戴圓眼鏡的女職員應聲站起。這家店像是五點關門。她向門口走去。

  瘦長臉帶著職業性的笑容對我說:“讓您久等了。”

  我靠近櫃檯:“我想找房子。”

  “什麼樣的呢?”

  “普通的就行,有個廚房……”

  “一居室?”他有點著急地問,“是要租吧?”

  “對。”

  “哪一帶的房子呢?”

  “大概就這附近離車站稍微遠點兒的也行。”

  我還沒說完,他便從旁邊拿過厚厚的資料夾,裡面有許多房源資料。

  “房租的上限是多少呢?”他邊翻資料邊問。

  我想說一個比現在的房租略高的數目,但瞥了一眼資料就把話咽了回去——上面的金額比我想的高出許多。

  “您的預算?”見我沒回答,店員有點不耐煩地問。我不禁說了個大大超出預算的數目。店員臉色溫和下來,又翻起了資料。

  說什麼呢——我暗罵自己。找套付不起租金的房子怎麼辦?得趕緊改口,但我沒有勇氣,那肯定更要遭白眼。

  我開始考慮該如何回絕他推薦的房子,只能找個藉口推掉了。我究竟到這兒幹嗎來了?

  過了一會兒,店員像是找到了合適的房源,把資料夾朝我遞過來。我裝出有興趣的樣子探過身去。

  就在這時,他來了。

  我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許那個年輕女子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來了,也許就搶在戴圓眼鏡的女店員關門之前。

  他像是想聽聽我和店員的對話,站在我們身旁。年紀看不大出來,大概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大一些。他穿米色風衣,戴深色太陽鏡。

  店員想對他說“您稍等”,剛要開口,他已開始行動。他從風衣口袋裡慢慢伸出右手,手裡握著個黑色傢伙。

  “別亂動,按我說的做。”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但非常洪亮。

  店裡所有的人頓時目瞪口呆,大家剎那間都不明白他拿著什麼,又說了什麼。當然,我也是。因為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的行動,我很快反應過來他拿的是什麼。

  有個女店員正拿著話筒。他把槍口朝向她:“掛掉電話,要自然地和對方說。”女店員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掛了電話。

  “放下百葉窗。”他命令窗邊的男店員。店員三下並作兩下,慌慌張張地放下窗簾。大門的簾子已經拉上了。

  他看著我:“你是顧客?”

  我看著他的手點點頭,出不了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槍,烏黑鋥亮的槍身說明了一切。

  他瞥了一眼櫃檯上放著的資料夾,臉抽動了一下:“太奢侈了!一個人住一間四疊半的就夠了。”

  勞您費心——我要是再有點兒膽量就這麼回話了,但我的嘴像是被糊住了似的動彈不得,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的眼睛。在太陽鏡後面,他的眼睛像死魚眼一樣了無神采。

  “慢慢往後退。”

  我照做了。不用說,我已經兩腿發直,只能慢慢走。我退到了沙發那兒,坐在沙發上的貴婦和年長的胖職員面無血色。

  他的視線移向胖男人:“你是店長?”

  胖男人晃著下巴上的贅肉點點頭。

  “命令你手下,把錢都放進這個包。”他把放在腳邊的旅行包拿到櫃檯上。

  “這裡沒有現金。”店長聲音顫抖。

  他走近兩三步,持搶對著店長:“你和老闆明天要去收購旅遊區的地皮,拿兩億元給地頭蛇看,這筆錢就在這兒的保險櫃裡。我說的是,把它拿出來。”

  “你怎麼知道……”

  “廢話!明白了就照辦,別磨蹭!把我惹急了小心挨槍子兒!”

  被槍頂著的店長在咽唾沫。“明白了……佐藤,你照他說的辦!”

  聽到店長吩咐,窗邊的男店員站了起來。

  佐藤把保險櫃裡的錢往包裡裝時,大家都被勒令雙手抱頭站著。他靠牆站著,警惕地盯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我想通風報信,但一籌莫展。跟銀行不同,這兒大概沒有直通警察局的報警器——只能考慮在他出去後怎樣儘快報警。估計他會切斷電話再走。

  正這麼想著,視線一角有什麼東西在動。我轉動眼珠看過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來。

  沙發靠背和牆壁之間藏著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顧客的女兒。母親被迫雙手抱頭,緊閉雙眼,驚恐之下失魂落魄,沒注意到身邊不見了女兒。

  小女孩從沙發背後伸出胳膊,想打開窗子。窗子沒上鎖。

  我心裡大叫“危險”的剎那,他瞥見了小女孩,女孩已打開窗子,正想爬出去。

  他二話沒說,把槍口轉了過去,眼皮眨都沒眨。我從這空洞的眼神中感覺到他真要開槍。

  危險!——我一邊叫一邊去拉小女孩。我聽見了誰的慘叫,同時還有什麼聲音。剎那間,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擊飛,全身熱得像著了火。

  隨後,意識消失了。

  4

  照堂元博士的指示,我將進行長期療養。給我的單間比公寓房間還太,照顧我的主要是橘小姐——那個像演員的女子。對她,還有堂元博士和若生助手,剛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總不能輕鬆對話,突然被問到什麼,會一時語塞。過去朋友總說,阿純是慢性子。隨著記憶的恢復,這老毛病也跟著出來了,真諷刺。儘管如此幾次交談之後,我跟他們也能輕鬆對話了。

  我的身體恢復得比想像的還順利,從昏睡中醒來五天后,能從床上起身了,又過了三天,已經能吃普通的食物——這真讓人高興,因為此前吃的都是內容不明的流食,那味道簡直讓我想詛咒自己的舌頭。但比起昏睡中人們用導管給我提供營養,也許光是能用嘴進食就算是幸福了。

  至於記憶,眼下似乎也沒問題,朋友的電話號碼我全都記得,但我還是擔心會有後遺症。

  房間內有衛生間,我幾乎整天足不出戶,只是在做腦波檢測、CT的時候才出門。我第一次來到走廊時,仔細觀察了周圍情形,發現這兒跟以前見過的醫院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除了我住的這間再沒有看起來像病房的房間,只有手術室、實驗室、解剖室,沒有其他門,並且這三扇門緊閉著。我看見自己住的房間門牌上寫著“特別病房”。我不知道特別在哪裡。

  還有,這兒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看看四周,什麼都沒有。沒有椅子沒有暖氣片,牆上一張紙也沒貼。最奇怪的是,在這兒除了堂元搏士及其兩名助手,我沒見過往何人。

  “這兒和一般醫療機構不同。”做完腦波檢測回病房時,橘助手邊推輪椅邊說,“給你做的手術可以說是劃時代的,這一層是專門作研究用的。”

  “醫院的研究所?”

  “算是吧,配備最新設備哦。”她似乎對能在這兒工作很自豪。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會是規格如此之高的研究物件。

  第十天早飯後,我老實對橘小姐說出了自己的三個疑惑。第一,襲擊我的那人後來怎樣了?

  “我也不太清楚,報紙上說他死了。”她邊收拾碗筷邊說。

  “死了……怎麼死的?”

  “開槍打了你之後,他四處逃竄,但四處被追,走投無路,自殺了。”

  “自殺……”我想起了那人毫無表情的臉。臨死時,他的臉會因恐怖而扭曲,還是依然而無表情?“那個……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說,“能讓我看看報紙嗎?我想親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結的。”

  橘小姐兩手端著餐盤搖頭:“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還是等出院後吧,現在給你看的文字必須經過堂元老師檢查。”

  “光看看標題就行。”

  “是為你好呀。”橘小姐嚴肅地說,“大腦這東西比你想像的要脆弱。再說,只是過幾天嘛。”

  我不好再說什麼。

  令我不解的第二個問題是治療費。看來我做的是個非同小可的大手術,之後又是特殊待遇的看護,看起來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了院。所有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可想而知是個天文數字。

  “嗯,大概會是一大筆錢。“橘小姐淡淡地說。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準備,最近根本沒去想這一大筆費用,撿了一條命已經沒什麼可抱怨了。

  “這些冶療費用可以分期支付嗎?”我一邊問—邊在腦子裡飛速計算每個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沒指望了。

  橘小姐聽了莞爾一笑:“不用擔心哦。”

  “啊?”我睜大了雙眼。

  “這次的治療費不用你掏。詳情現在還不能說。”她用食指抵著嘴唇,“首先,這次手術的相關費用全部從大學研究所預算中支出,因為手術還沒成熟,還在研究階段,理應如此,檢查費用也一樣。你要負擔的是住院費、伙食費和雜費,不過,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替我?”我不禁提高聲音,“究竟是誰?”

  “很遺憾,現在還不能說。現在就讓你知道的話對你不好。”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夢。不會是長腿叔叔①吧?”我搖著頭自言自語。我想不出誰會這麼幫我,親近的人像約好了似的生都生活儉樸。“總有一無會告訴我吧?”

  “嗯,總有一天。”她回答。

  不管怎樣,不用擔心治療費了,謝天謝地。

  我轉向第三個問題——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周圍怎樣了?比如單位,我無故休長假可能給廠裡添了不步麻煩。

  “這個也不用擔心。”橘小姐說。“跟工廠聯繫過了,出院之前可以隨時延長休假,雖說不能帶薪。”

  “真是幫大忙了,我還擔心要丟飯碗呢。”

  “怎麼會呢!你遭這一劫是因為去救小姑娘,工廠為你驕做呢。還有,你平時的工作態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哦?”

  ①美國女作家韋伯斯特的同名小說中,孤女茱蒂得到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資助。茱蒂在不經意間曾瞥見那人被車燈拉長的身影,便稱其“長腿叔叔”。

  “你不是一向工作認真嗎?”

  我苦笑著撓撓頭。上司大概對我很滿意。

  “老員工說我認真,其實是說我膽小,被上司馴得服服帖帖。”

  “哎呀,說得真過分。”

  “可能確實如此。上司說的不一定都對,可我沒勇氣提自己的想法,老實說也怕挨訓斥。這就是懦弱吧,我很膽小的。”

  阿純很膽小——這是母親的口頭撣。

  “認真工作不是壞事呀,況且,真正懦弱的人不會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些,工廠不也是因為肯定你的為人,才給你特別關照的嗎?”

  我點點頭。很久沒被人誇獎了。

  “對了,探視問題怎樣了?”我一問,她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還不允許,還有許多問題沒解決呢。”

  “只見一小會兒也不行?我就是想讓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還不行。你自己可能沒意識到,現在這個階段對你非常關鍵。要是你受到點什麼刺饊,也許我們就無法正確分析了——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非常危險。”見我沉默,她接著說:“謝絕探視還有一個目的,具體情況現在還不能說。全世界都在關注你現在的狀態,如果現在允許探祝,大概媒伴會蜂擁而至,那就沒法治療了。”

  “媒體蜂擁而至?”我迎上她的視線:“有那麼誇張嗎?不就是被強盜打中腦袋嗎?當然,對我來說這是件大事,但不會是大眾喜歡的新聞吧,更別說舉世矚目了。”

  她邊聽邊搖頭:“你不知道,你能這樣活著、這樣和我們說話意味著什麼。有一天你會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溫柔得像是在和還子說話。

  我只有歎氣。“那我只提一個要求。能給我拍照,把照片寄給朋友嗎?可以的話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撐著臉頰,左手抱著右胳膊肘想了一會兒,歪著腦袋點點頭。“照片大概沒問題,但得讓我們確認一下你朋友直的身份。至於寫信,我得去問問堂元老師。”

  “我靜候佳音。”

  “期望值別太高哦。現在你的身體……不,你的腦子,已經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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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12:50 AM

本帖最後由 a101552001 於 2014-2-4 12:55 AM 編輯

第二章
  5

  橘小姐說舉世矚目,但我不會單純到全信她的話。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這種運氣。我怕站在人前。作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純很膽小——這話父母不知對我說過多少回,特別是父親,對我一直恨鐵不成鋼。父親年輕時出來問蕩,好不容易開了家小小的設計事務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兒子也像他一樣有活力。每當我被鄰居孩子欺負跑回家,他都會大聲叱喝。

  記不請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次父親非要讓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樹。我不會爬樹,但怕挨訓還是奮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樹枝時,父親說,“你從那兒跳下來。”我怎麼也不敢跳,趴在樹枝上直哭。父親張開雙臂說:“我會接住你的,快跳!”我還是只顧哭泣。這時母親跑過來說:“幹嗎讓孩子做這麼危險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嗎?”父親仍然沉默著張開雙臂,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手,轉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樣,邊哭邊想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

  上了高中,我開始在家畫畫,父親的臉色更難看了,說年輕男人在外頭有更多該幹的事,甚至說,幹—兩件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一般父母不會這麼跟孩子說。

  每當這時,母親總說“不行的,阿純很膽小……”,還要加上“認真善良是這孩子的優點”。父親便越發不高興了。

  父親去世時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醫生說他幹活太拼命了,太概是所謂的過勞死。父親確實很勤奮。我本想進美術學院,這時不得不改變計畫。父親留下了一點遺產,母親說她可以出去工作養活我,但我不能那麼沒出息。

  可以上學,還有工資拿——被這樣好的條件吸引,我參加了現在所在工廠的系統職業學校入學考試。除了畫畫,我對機械也感興趣。

  學校的學制和大學一樣是四年。至此還算一切順利。然而,母親心臟痛發作讓我手足無措。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她倒在廚房。我知道,以後沒人能保護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幾天。

  “別為難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親生前常這麼說。她瞭解我。我也像母親說的那樣活著,平凡,默默無聞,這樣比較適合我。

  一天夜裡,堂元博士帶著若生助手走進房間。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夾著個大大的資料夾。我有些緊張。

  “今天怎麼樣?”

  “還行。”

  “嗯。”博士點點頭,在床邊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給你作個測試,目的是確認一下腦功能恢復了多少。”

  “我覺得恢復了很多。”

  “嗯,聽了小橘的報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狀況不錯。但是,腦的損傷會以完全想像不到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們得加倍小心。”博士打開膝蓋上的資料夾,“先問問你的名字吧,然後是年齡和住址。你大概會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但是否記得自己事關重要。”

  “我不會那麼說的。我叫成瀨純一,二十四歲,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問了家庭和經歷。我說起父母時,站在博士後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簾。她是個善良的女子。

  “你說你曾經想當畫家?”

  “對,現在我也喜歡畫畫。”

  “哦,現在也是?”博士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週末時基本上我都在畫畫。”

  現在我的房間裡大概還攤著剛開始畫的畫布呢。

  “你都畫些什麼呢?”

  “什麼都畫,最近主要在畫人像。”

  模特兒總是同一個。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現在呢,還想畫畫嗎?”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著,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讓我接受了智力測試的筆試,測的是計算能力和記憶力。我覺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沒什麼差別。

  “辛苦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夾進資料夾,站了起來,然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俯視著我,“小橘跟我說了你想給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謝。”我在床上點頭致謝。

  “你的朋友叫……”博士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一張小紙片,“葉村惠——是個女孩子。”

  “是。”我覺得臉上一陣發燒。

  “怪不得。其實,自從你被帶到這兒,好像有個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問訊處詢問,沒准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嚴肅,“現階段我們必須保存所有關於你行動的材料,所以你寫的信也得用影本寄給對方。”

  “讓我公開信件?”我吃了一驚,提高了聲音。

  “不會公開。”博士肯定地說,“只是作為我們的資料暫且保存,不會給任何人看,不需要時會當著你的面銷毀。”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兩個助手的臉,他們都絲毫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真沒辦法。”我聳聳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給她嗎?寄影本實在……”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終於沖我點點頭:“行,我們也讓一步。”

  他們倆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若生獨自回來,手裡拿著一次性相機,像是要用它給我照相。

  “難得照個相。”他把電動剃鬚刀借給我。我不勝感謝。要是鬍子拉碴的,做什麼事我都會無法集中精神。

  剃完鬍子,若生幫我隨意拍了幾張,讓我從中選出滿意的。哪張都差不多。看著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來。

  “是女朋友吧?”離開前他問道。

  他問得再自然不過了,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啊,沒錯。”

  過了一會兒,橘小姐拿來明信片和簽字筆,說今晚寫好了放在床邊,下次阿惠來的時候就能替我交給她。

  確信她的腳步聲遠去後,我伸手拿過卡片和筆。只要能和阿惠聯繫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擔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許會像孩子一樣雀躍——想到她的樣子我就怦然心動。

  第一次見到葉村惠是在兩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經常光顧的畫具店做店員。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種令周圍空氣變得溫暖的氣質。我有種衝動,想拋開店員和顧客的關係和她說話,但我從沒和女孩子交往過,連約她去咖啡館都開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長時間地黏在店裡,買上許多零碎東西——買的越多,在收銀台前面對她的時間就越長。

  先開口的是她,問我在畫什麼。我興奮不已,急忙說起了當時剛開始畫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畫的意境描繪出來,她聽後說很想看看那幅畫。

  “那我下次把它帶來?”對我來說,這話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雙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襯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濕了一片。能跟她親近讓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著畫興沖沖地來到畫具店。推開玻璃門前的剎那,我注意到店裡的情形——阿惠正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說話,那表情不是店員對顧客的那種,比前一天面對我時還要親熱。

  我沒有進去,徑直回了家,把畫扔在一邊倒頭便睡。我厭惡自己的愚蠢——她並沒有對我特別親熱,而是對誰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著畫去,就算她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為難。

  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別人對我稍稍親熱一點,我就頭腦發昏,產生對方對自己有意的錯覺。每當意識到那不過是好感或是社交辭令,我就會厭惡自己,覺得受到傷害。

  我此後很久都沒去那家店,不知為什麼,我害怕碰見阿惠。

  後來再碰見她,不是在店裡而是在公車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記得自己,就沒有打招呼,結果她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最近都沒見到您呀,很忙嗎?”阿惠問。

  我呢,光是見她還記得自己,腦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語無倫次。

  她接著說:“花兒還沒畫好嗎?”

  啊!我在心裡叫了一聲。

  “上次您不是說要帶來的嗎?我一直等著呢。您沒來,我想大概是還沒完成……”

  我盯著她的眼睛,想,果然是個好女孩,她並不是隨隨便便那麼說的。我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聽我說畫已經完成,她像是想馬上看看。我一咬牙,說請她到家裡來看,她很高興:“哇,可以嗎?”

  簡直像做夢一樣,葉村惠到家裡來看我的畫,而且讚不絕口。我很想緊緊擁抱她,但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離她最遠的位置上看著她,滿足得像得到了舉世無雙的藝術品。

  此後,我每畫完一幅,都會拿給阿惠看。沒什麼得意之作,但見她仔細觀察並點評,我非常開心。

  “你可真喜歡畫花兒和動物。”有一回阿惠說。我給她看的全是這些。我說自己其實想畫人像。

  “畫人?”

  “對。但沒有模特兒。”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想必她明白了我在希望什麼。她皺著有雀斑的鼻子,笑著問:“不漂亮也行嗎?”

  “不漂亮更好。”

  聽我這麼說,她咬著下唇,溫柔地白我一眼:“你這麼說,我很難當候選哦。”

  從第二天開始.她下了班就來我這兒,紿我當模特兒。雖說畫畫是目的,和她共度的二人時光對我來說更加珍貴。我們相互敞開心扉。她說自己是離開父母獨自來東京的,以前夢想做設計師,發現沒有天賦就放棄了,但又不想靠父母活著,就這樣打工養活自己。

  “這麼年輕,就放棄了設計師夢呀。”

  聽我這麼說,阿惠笑得落寞。“年紀輕輕卻完全沒有嶄新的創意,所以就放棄了。”

  “設計師也不是全靠新創意吧?”

  “沒關係,不用安慰我。我老早就明白了,自己無論哪方面都在平均分之下。不引人注目,也沒有特別的可取之處。”

  “你引我注目,和你說話很開心。”我想說說她的優點,但意識到自己的話帶有某種意義的表白,不禁臉紅了。

  她也有點害羞地說:“謝謝,我喜歡你的善良。”

  我的臉更紅了。

  我盡力在畫布上再現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如何真實優美地描繪那象徵著她魅力的雀斑,顯得尤其困難。

  她的條件是不畫裸體,我一直奉行。距第一次來我家大約過了一個月,也就是在我表白之後,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脫下了內衣。我連接吻的經驗都沒有,更別說性了,但我覺得,如果是和她,無論什麼我都能做好。我們在滿是畫具的房間裡相愛。

  我的腦子裡浮現出阿惠的身體。長長的腿是她的驕傲。

  我回過神來,兩腿之間已開始充血。還沒接受博士關於性能力的測試,看來已經沒必要了。我拿起簽名筆,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寫下第一行字:“前略,我很好。”

  【堂元筆記3】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進行智力測試和心理測試。智力屬憂秀類,今後還需時日觀察,目前沒問題。心理測試結果亦良好,但尚有幾處異常無法解釋,仍需進行測試。

  另,他寫了第一人稱記敘文,內容是給女友的近況報告。文章簡潔明瞭,信息量豐富,內容連貫,文體通順,無誤字漏字,寫作能力可評為良好。

  我們用一次性相機給他拍照,任其從六張照片中選擇,他選了從左側前方拍的一張。這可以作為心理分析材料。

  6

  恢復意識後的第三周,一天夜裡,我從夢中驚醒。是個噩夢,我夢見被那個死魚眼男人打穿額頭。自關於那件事的記憶恢復以來,這是第三次。

  前兩次,醒來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下意識地覺得身處異地,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兒,要花點時間才能想起自己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這天的症狀更嚴重。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已是誰。我抱著腦袋把臉埋進枕頭,腦子裡只有不可名狀的記憶碎片,然後慢慢連成片。

  不一會兒記憶復蘇了,我想起了有關自己的事,同時還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感性已經和昨天之前迥然不同。

  我直起上半身,後背已滿是汗水,睡衣冰涼。我下床從牆角摞著的紙箱裡拿出換洗衣服——橘小姐告訴過我,內衣放在那兒。

  換過衣服,身體的不適感消失了,但情緒並沒好轉。胸口悶得像是心臟被蓋上了—層黏土。奇怪的是似乎生身的細胞都在躁動,我坐立不安。究竟怎麼回事,自己也不明白。

  我覺得口渴,卻沒想伸手去拿枕邊的水壺。我突然想喝罐裝咖啡——這現象太奇怪了,我以前不太喝罐裝咖啡,也不怎麼喜歡,現在卻非常想喝。

  我掏了掏掛在衣架上的褲子的口袋。還跟去房屋仲介公司那天一樣,口袋裡放著黑色錢包。

  走近房門,我不經意地看了看洗臉臺上方的鏡子,猛然一怔。鏡中人素不相識。我不禁後退幾步,鏡中人也同時後退。我動動手,他也同樣動動手。我摸摸臉,他也用反方向的手摸摸臉。

  我走近鏡子端詳鏡中的男人。原以為是不認識的人,看著看著才明白竟是自己。沒錯,這就是我的臉,有什麼好怕的呢?為什麼確認自己的樣子要花這麼長時間?”

  我定定神,拿上零錢,悄悄打開房門看看外面。只有夜燈發出微弱的光,走廊昏暗,看樣子沒人守著。我飛快地溜出了房間。

  我知道這一層沒有賣飲料的自動售貨機,什麼都沒有。我決定下樓看看。

  有電梯,但顯示停止運行。樓梯在旁邊。

  我剛走下幾步,就不得不站住了。樓梯出口捲簾門擋住了。看看四周,沒發現門的開關。

  我沖上接梯,朝走廊另一頭跑去。我知道那兒有應急通道。我拉了拉門把手,門紋絲不動,看看上面,已上了鎖。

  真不像話!我踢了踢門。這要是著火了該怎麼逃生?

  我再一次回到樓梯口,往上走去。幸好,這兒沒關捲簾門。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其他樓層,這層的走廊上也空無一物。灌裝咖啡算是沒指望了,我往前走去。

  最前面的兩間是私人房間,可能博士和助手們在這裡過夜。我知道他們這段時間基本沒回家。

  我看見對面房間的門開著一條縫,便靠過去,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我在牆上摸索著找到開關,打開燈,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包圍。

  房間中央有一張大檯子,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儀器。沿牆放著藥品架和櫥拒。有個看上去像餐具櫃的東西,裡面放的不是酒杯茶杯,而是燒杯燒瓶之類的器皿。

  我低呼一聲——有冰箱。是個五個門的大傢伙,壓縮機發出的輕微聲音說明冰箱通著電。就算沒有灌裝咖啡,總會有果汁什麼的,也許還會有啤酒。若生他們也許意外地能喝酒呢。

  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興奮打開一扇冰箱門。擺成一排的小罐映入眼中,我不禁喜笑顏開,但馬上發現不對,灌裝咖啡的貼條上不可能寫著化學方程式。打開其他門也一樣,裡而全是試管和藥瓶,封裝著不明液件。

  最後,我打開了最邊上的門,上下擱著兩個有手提保險箱那麼大、裝滿灰色液體的玻璃容器,仔細一看,裡面浮著大塊的肉片狀物體。我瞪大了眼睛。等我醒悟過來那是什麼時,一陣強烈的嘔吐感襲了過來。

  是腦,泛白,像是殘破的橡皮球,那獨特的形狀無疑是人腦。

  玻璃箱上貼著紙條。我抑制住胃裡的翻滾看了過去,上面寫著“捐贈者№.2”。

  我再看另一個玻璃箱,也一樣,不過裡面浮著的肉片要小得多,貼條上寫著“受贈者JN”。

  JN?

  剛想著究競是什麼,腦子裡同時浮現出自己名字的縮寫。剎那間,我胸中的積塊急劇上升,這次我沒能忍住,吐了一地。

  我關上冰箱門,飛奔出去,跑下樓梯,穿過走廊,回到被稱為“特別病房”的自己的房間。我蜷在床上,但無論如何無法入睡。直到早晨,我都在想自己和自己的腦。成瀨純一,JUNICHINARUSE……JN。

  那肉片是我的腦嗎?

  如果我的腦在那個玻璃箱裡,那麼現在在我腦袋裡的,究竟又是誰的?

  7

  第二天一早,橘小姐來了,說堂元博士叫我。

  “像是有重要的話喲。”她的笑容意味深長。

  來到走廊,她什麼都沒說就往前走,我無奈地跟著。她在解剖室前停下腳步,敲敲門,聽見博士說“進來”。

  我是第一次進解剖室,這兒不是檢查、治療的地方,而是用來處理通過各種方式得到的資料。屋子裡七成的空間被電腦和相關機器佔據,剩下三成擺著書桌和架子。堂元博士正在裡頭的桌前寫著什麼。

  “馬上就完,坐在那張椅子上等我一會兒。”博士邊寫邊說。

  我看看四周,打開靠在牆邊的折疊椅坐下。

  “老師,我呢?”橘小姐問。

  “哦,你先出去。”

  我環顧室內,想著是否能發現點什麼跟自己有關的東西,但只看到羅列著含意不明的數字的紙片貼在牆上,沒有任何線索。

  等了近十分鐘,他自言自語:“好了,弄完了。”他邊說邊把剛寫好的材料裝進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仔細封上口,然後看著我微微一笑:“這是給美國朋友寄的資料。一個信得過的人,我的好顧問。”

  “是關於我的資料?”

  “當然是。”他轉過轉椅,朝著我,“你再過來一點。”

  我兩手端起折疊椅,將椅子貼著屁段,挪到他跟前。

  “來,”他搓搓手,”先問問你的目的吧,深更半夜你想找什麼呢?”

  我盯著他的臉,靠向椅背。

  “您還是知道了。”

  “低溫保存庫前留下了你的痕跡。”

  是嘔吐物。

  “很抱歉弄髒了地板。”

  “這個你跟小橘道歉好了,是她打掃的。”

  “我會的。”我點點頭,往椅子後部坐了坐,“出房間是因為口渴,想喝罐裝咖啡,就出去找自動售貨機。”

  “罐裝咖啡?”他一臉驚訝。

  “是的,就昨晚,不知為什麼很想喝……”

  “唔,”他交叉著手指,“可這兒沒有吧?”

  “沒有。別說自動售貨機,什麼都沒有……連出口都沒有。”

  “出口?”

  “對,電梯停運,樓梯擋上了捲簾門,應急通道上了鎖。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究竟為什麼會這樣。”我稍稍加強了語氣。

  他似乎略顯為難地癟了癟嘴,但只是一瞬,馬上又恢復了沉穩的表情,安撫似的說:“關於這點,必須慢慢對你說明。得從頭按順序說,可這開頭的說明實在困難。過些日子必須告訴你,但什麼時候說是個問題。”

  “已經沒關係了。”我說,“告訴我一切吧,從頭開始,全部。我受了什麼傷、是什麼樣的情形,然後……”我咽了幾口唾沫,“我的腦……怎麼了,全都告訴我。”

  “嗯,”他垂下視線,雙手交叉又放開,然後重新看向我,“你打開保存庫看了?”

  “看了。”我回答,“還看了貼著縮寫字母JN的箱子。”

  “我跟他說過不要貼縮寫字母。”他咂咂舌頭,“寫上受贈者就夠了,因為全世界就你一個,可若生在這方面出奇得死認真。”

  “捐贈者是什麼意識?”我問,“請說明一下。”

  他停頓了大約兩秒,然後豎起食指,接著拿起卓上胡亂堆放的報紙遞給我:“你先看看這個。”

  我接過報紙,打開體育版——這是我的習慣。好久沒看鉛字了,有些晃眼。看到自己支持的職業棒球隊輸了,我癟癟嘴。

  他說:“不是體育版,看頭版。”

  我合上報紙看頭版,最先看到的是角落裡關於股市不穩的一篇小報導。然後我慢慢移動視線,去看中間的大幅照片。那是三個男人開記者招待會的照片,居中的正是堂元博士。照片上面有個大標題——“腦移植手術順利完成”。

  我反芻似的反復看標題,一邊思考“移植”一詞的意思一邊抬頭問:“腦移植?”

  “沒錯。”他慢慢點點頭,‘你看看報導。”

  我的目光回到報紙。

  “東和大學醫學部腦神經外科堂元教授等人于九日晚開始的世界首例成人腦移植手術經過大約二十四小時後,於十日晚十點二十五分順利完成。醫生們稱患者A(二十四歲)仍處於昏迷狀態,但兩三日之後腦功能即有望開始恢復……”

  身體裡的血液仿佛開始逆流,我全身發熱,心跳加速,耳後的血管跳動不已。

  “A就是我?”

  他眨了眨眼,替代點頭。

  “移植……我的腦袋裡移植了誰的腦嗎?”

  “是的。”

  “難以置信,”我感歎,“腦居然能移植。”

  “不要把腦看成特殊的東西,它和心臟、肝臟一樣,經過漫長的年月從單細胞進化而來。基督徒會說,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

  “可……腦是特殊的。”

  “拿機器打比方的話就是電腦,出故障的部分可以修理,有時還可以更換零件。你不是機械修理專家嗎?不能因為心臟部分受損就簡單放棄——不,說心臟部分容易混淆,應該叫中樞部分。”

  “我還以為是科幻小說裡的故事。”

  “最近的科幻小說更先進了,再說腦移植不是什麼新鮮事。一九一七年一個名叫丹的學者已經嘗試寫過報告。一九七六年有明確記載,把剛出生的黑鼠一部分腦移植給成年黑鼠得以存活。之後腦移植技術以各種方式發展進步,一九八二年五月,在瑞典實施了以治療帕金森氏綜合症為目的的人腦移植。”

  “這麼早?!”我毫不掩飾驚訝。

  “還只是低水準的階段,不是把他人的一部分腦移植到患者腦裡,只是把本人副腎的一部分移植到腦部的尾狀核。沒有明顯療效,但患者沒出現異常情況,症狀稍有好轉。此後,作為阿爾查莫病①和老化現象的治療法,腦移植研究開始形成氣候。就在最近,有過在發生學習障礙的患者前額葉部分嘗試移植的成功例子,這證明一九八四年黑鼠試驗確認的技術在人身上也能應用。”

,大致與老年性癡呆症相同,特徵為原因不明的腦萎縮。

  “但這兒,”我指指報紙,“寫著世界首例。”

  “要說成人腦移植的話沒錯。”他說著拿過桌上的資料夾並打開,“之前的腦移植用的是胎兒腦片,因為學界認為如果神經細胞失去分裂能力,神經系統就無法正常連接。這種看法沒錯,但根據此後的種種研究,提出了成人腦移植在理論上可行的觀點——這是個喜訊,在現實中,不得不進行成人腦移植的情況不在少數。”

  “我就是其中一個?”

  “沒錯,”他點頭,“有必要說明一下你被送到這兒時的狀況。子彈打入你的頭部右後方,從右前方出來,也就是說,打穿了。”

  我使勁咽了口唾沫。他卻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老實說,當時我認為治癒是沒希望了。我們推測,就算你撿回一條命,意識大概也無法恢復了,但指揮內臟器官的部分沒有受損。通俗地說,我們估計你會成為植物人。”

  “真慘!”

  “如果你是我,在當時的情況下會有同樣的感受。然而,在檢查了你的頭部之後,我意識到如果奇跡發生,你有可能得救。所謂奇跡,就是手邊有適合你的腦。我確信,你屬於做了腦移植能得救的類型。”

  “是指我傷得還不算太嚴重?”

  “胡說!”他瞪起眼睛,“你的傷怎麼看都是重傷,不過受損的正好是動物試驗階段證明能成功移值的部分。”

  “動物試驗階段,”那就意味著還沒在人身上試過。“至今還沒有我這種狀況的患者?”
 “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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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12:52 AM

本帖最後由 a101552001 於 2014-2-4 12:56 AM 編輯

第三章
  “可至今還沒有過移植?為什麼?”

  “條件不齊備。”博士表情陰鬱,“目前致力於腦移植研究的國家,只要有機會就躍躍欲試,但是不具備條件,所以至今沒能實現。”

  “條件是什麼?”

  “捐贈者,也就是腦提供者的問題。得到適時、新鮮的腦很難,就算有,還有配型的問題。”

  “配型是指血型什麼的?”

  “那只是一方面。跟其他項目相比,邶只是低級別的問題。”他把右臂往前伸,“得從神經細胞開始說起。人的腦神經細胞有很多類型,也可以說是個性。可以斷言,世界上沒有神經細胞完生相同的兩個人。考慮移植可能性的時候,我們的觀點是,只要二十六個項目吻合就算合格。也不會有排斥反應。符合這個條件的,十萬人中有一個。”

  “十萬分之一……”我歎了口氣。

  他接著說:“假如不能得到這種理想的腦,我們認為,只要其中一半,也就是十三個專案吻合,也能進行移植,但必須防止排斥反應。這種情況在二百人裡能找到一個。”

  離現實近了很多,但二百人中只有一個,史無前例也不足為奇了。”剛才他說過假如找到適合的腦,這一“奇跡’就會發生,確實如此。“就是說,你們找到了適合我的腦?”

  “對。你被送到這兒來的兩小時前,有個病人心臟死亡。我們檢查了他的腦,奇跡發生了。”

  “心臟死亡……是死人的腦……”

  “這可沒辦法,總不能取話活人的腦吧?”

  的確如此。“配型情況怎樣?”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深吸一口氣說:“二十六。”

  “啊?!”

  “是的,二十六,所有判斷能否移植的項目都吻合,十萬分之一的奇跡。”

  我無言以對。

  “老實說,我們曾擔心手續多少會花些時間。這是首例成人腦移植,還有,捐贈者也就是提供者的心臟剛停止跳動幾個小時就取他的腦,能否得到批准也是個問題。並且,當時當然沒辦法取得你的同意。我們召開了緊急審議委員會,也曾經擔心保守意見可能會占大多數。然而,會議一會兒工夫就結束了,因為沒有其他辦法能救你,還有,大家都不想讓十萬分之一的奇跡溜走,這種意識起了作用。再說,在東和大學這也是久違的大課題。”

  “真是偉大的嘗試。”

  聽我這麼說,他高興地點點頭:“沒錯。”

  我再次摸摸腦袋——那兒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的結晶,不,我能意識到這一點,本身就是奇跡的結晶。

  “我想,你昨晚已經看了保存庫中兩個玻璃箱裡面的東西,那裡面應該分別保存著兩個腦的切片。”

  “泡在類似培養液的液體裡。”

  “那是特殊保存液。一是捐贈者的腦,取走了移植需要的部分,另一個是你損壞的腦片,兩個都作為標本保存著。”

  我又覺得不舒服了,但還不至於想嘔吐。

  “以上是有關你手術的內容。有什麼問題?”

  我抱著胳膊,看著他的腳。我聽懂了,卻無論如何不能真實感覺到剛才說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剛才說就像是更換機械零件,真能這麼想嗎?“就算想提問……也無從問起。”我搖搖頭。

  “如果被槍擊中的是心臟,移植了別人的心臟,你大概會很容易接受事實。剛才也說過了,根本不必把腦視為特殊的器官。”

  “那個捐贈者……我想知道為我提供腦的那個人的情況。”

  博士聞言皺起眉頭,鼓起臉頰。

  “不行嗎?”

  “這基本上是秘密。我們也沒跟捐贈者家屬說起腦移植給了誰。話雖這麼說,可只要查一下當天被送到醫院的病人,就很容易弄清。你真的很想知道?”

  “它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想知道。”

  他摸著下吧,遲疑片刻,用手輕輕敲敲桌子,然後說:“好吧,但禁止外傳。”

  “明白。”

  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最下面的抽屜,從塞得滿滿的資料夾中抽出一本,嗶啦啦地翻開,遞給我。

  文件最上面寫著名字:關谷時雄。二十二歲,學生,雙親健在。

  “遭遇交通事故,被夾在汽車和建築物之間,剛送到醫院就死了。我們與他親屬聯繫,發現他做過器官捐獻登記,就是表明死後願意提供臟器或身體的某些部分供移植使用,便調查了你倆的腦配型。”

  我歎了口氣。想到無數的幸運成就了現在的自己,不知不覺中全身充滿力量。“我想去他的墓前祭拜,去謝謝他。”

  他搖頭:“這可不行。腦移植潛在的問題大如山,其中之—就是‘個人’是什麼。這個問題解決之前——大概本世紀內是解決不了了——不該去追問腦原來的主人。”

  “‘個人’是什麼呢?”

  “有一天你會明白。”他說,“看看報上的報導就知道,現在連你的姓名也沒公開,這是和媒體的約定,直到人們能正確理解腦移植。”

  “有什麼被誤解的嗎?”

  “誤解……是不是該叫誤解呢……”他避開我的眼睛,欲言又止,“如果完全是誤解的話,並沒問題。假設人有靈魂……”

  “靈魂?有死後的世界?”

  我稍梢放鬆臉頰,相反,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不可輕視。世上相信靈魂存在的大有人在,說它支配著肉體。但這麼想的人並不強烈反對腦移植,因為他們相信腦也在靈瑰支配之下。”

  “肉體的一部分變成怎樣無所謂嗎?”

  “沒錯。其實,所謂靈魂不過是錯覺——問題的重要性在這兒。”他看著我,咳了咳,“關於這個就不多說了,你還沒準備好。”

  “我聽什麼都不會吃驚的,請說吧。”

  “時候到了會說的,現在說只會讓你混亂。總之,希望你能理解的是,要解決的課題很多,至於誰的腦移植到誰的腦袋裡,這問題還沒到挑明的時候。”

  他的語氣變得很不友好,這讓我覺得不滿足,但沒有追問。

  “我們禁止媒體與你接觸,條件是向他們提供你的恢復狀況等資訊。曾經有兩個傢伙無視這一約定,想方設法潛入這兒。”

  “所以才那麼嚴密封鎖出入口?”

  “目的不是緊閉你。”

  我點點頭,把腦提供者的相關資料還給他:“對了,報上寫著醫生團隊,還有哪些醫生?”

  “還有從其他大學過來支援的,這所大學裡相關的只有我們三人。”

  “請代向其他醫生問好,轉達我的謝意。”

  “一定。”他的眼皺皺起無數細紋,“還有想問的嗎?”

  “最後一個問題,手術最終怎樣?能說是成功的嗎?”

  他舒服地靠著椅背,話裡充滿自信:“這一點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8

  無聊的日子持續了數周,其間我一個不漏地接受了種種檢查和測試。博士和兩個助手什麼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復得怎樣呢?換繃帶時在鏡子裡看看槍傷,至少外觀正在恢復原狀。據說外科整形技術進步很大。

  這些日子,每次醒來都覺得體力在一點點恢復。身體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過也許腦移植手術會帶來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說幾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說。

  午飯後我問橘小姐:“什麼時候能出院呢?”最近這句話已經成了我的口頭禪。

  “快了。”她回答,這無疑是她的口頭禪,但後面的話跟往常不同,“不過今天有禮物哦。”

  “禮物?”

  她兩手端著盛碗筷的盤子,看著我笑眯眯地往後退,站在門邊,說了聲“請進”。

  門慢慢打開,出現一條纖細的胳膊。

  “啊!”我叫出聲來。

  細胳膊的主人探進頭來,短髮,還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樣。

  “嗨,”阿惠說,“心情怎樣?”

  用博士和若生的話說,我的前額葉語言區出了問題,完全說不出話,只是動著嘴唇,看著橘小姐。

  “從今天開始可以會客了,”她說,“媒體除外。我趕緊第一個通知了葉村小姐。”

  “早點告訴我就好了。”我終於能出聲了。

  “動機很單純,想給你個驚喜哦,很久沒有興奮了吧?”她擠擠眼睛,“好了,你們慢慢聊。”

  她走出去,關上了門,我和阿惠還在默默對視,我想不出一句恰當的話,語言區還是有問題。

  “惠……”

  我剛開口,阿惠便飛奔過來,長長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帶著雀斑的臉貼了過來。我緊緊抱著她瘦弱的身體,吻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擁抱過後,阿惠跪在地板上,拉過我的手貼著她的臉:“太好了,果然還活著。”

  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活著呢。你該聽說我得救了吧?”

  “嗯,但難以相信。你受了那麼重的傷。”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被打中腦袋的?”

  “上班時,臼井告訴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學生,我們常去喝酒,有點兒交情。

  “嚇壞了吧?”

  “以為要死了——說我自己喲。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聽說你每天都來。”

  “還說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勁往臉上貼,“擔心死了,根本睡不著。醫院的人說你不要緊,得救了,可是不親眼看見怎麼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興得哭了呢。”

  我抱緊她,再次長吻。放開她的唇後,我看著她問:“知道我為什麼能得救,做了什麼手術嗎?”

  “當然知道。”她眨著眼點點頭,變替看著我的兩隻眼睛,“你被送到這家醫院後,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強手術的爆炸性新聞。報上寫的是某公司職員A,我想,知道你被襲的人都猜出來了。但知道確切消息是在接到你來信的時候,一個姓若生的人告訴我的。”

  “原來在此之前沒有正式通知你。”

  “說是規定只告知直系親屬,但你沒有親人,就破例告訴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雖然有點兒神經質。”我笑笑,分開她的劉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腦袋裡,裝著別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閉上眼搖搖頭,短短的茶色頭髮搖得像小鳥羽毛。“很了不起。你將走過兩個人的人生。”

  “這麼說我責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麼,“什麼感覺?有什麼和原來不一樣嗎?”

  “沒有呀,什麼都沒變。”

  “哦……”她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大家都好嗎,新光堂的大叔他們?”

  新光堂是阿惠供職的畫具店。我和那裡的小鬍子大叔已經認識四年了。

  “大家都很擔心,可是也有些興奮。”

  “興奮?我遭了那麼大的罪還興奮?”

  “不對不對,說興奮不合適。我是說,雖然名字沒被公開,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嗎?光是想到身邊有這樣的人,就總覺得難以平靜呢。”

  “哈哈……”我能想像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換立場,大概我也會有一樣的心情。

  “差點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紙袋,“我想你大概會覺得無聊,就從店裡帶來了。顧不上買花了。”

  紙袋裡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歡呼起來:“不愧是阿惠,知道現在我最想要的東西。”

  “出院前能畫幾張素描呢?”

  “我想在這些紙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謝謝你。”我撫摸著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對她說,似乎馬上就有了靈感。

  而後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說到半夜發現自己的腦片時,她屏住了呼吸。

  “不好,都這時候了!”談話告—段落時,阿惠看了看手錶,頓時睜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時間出來的。”

  “溜號了呀。”

  “突然來了電話,一聽說能見你,我二話沒說就飛奔過來了。”阿惠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將我的手貼在她胸口,“看,還在怦怦跳,像做夢一樣。

  “我活著呢。”我盯著她,像在發表宣言,“我還不會死,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嗯。”她像放下什麼珍貴的易碎品似的輕輕放下我的手,然後再次看著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哦?”沒想到她這麼說,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實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覺。”

  “我進屋第一眼看見你就是這種感覺,原來不是錯覺呀。”她滿臉開心,“我明無再來。”

  “等著你。”我說。

  她走出房間後,我不覺哼起了小曲。

  9

  准許探視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來了。葛西一進病房就嚷嚷開了:“什麼呀,不是好好的嘛。還住著賓館似的房問,真是白為你擔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撥進工廠的,性格活潑,這點和我正相反。我說給大家添了麻煩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樣:“你根本不用在意,這種機會可難得有哦,休息個夠就是了。這次休假是帶薪吧?這麼小氣的廠子,這次還真讓我沒想到。”

  “廠裡情況怎樣?有點變化沒有?”

  聽我這麼問,葛西沉下臉撓撓下巴:“老樣子,什麼都沒變。”

  “嗯……也是,這麼短的時間,什麼都不會變。”

  “酒井他們在背地裡動不動就說,要馬上炒了工廠的魷魚、走人時要揍廠長一頓什麼的。可酒井這傢伙在我們看來沒幹什麼大事,也沒什麼清楚的想法,只是裝模作樣掩飾自己混混日子罷了。”

  “可不,還是老樣子。”我歎氣。

  從去年開始,我們對廠長及其他上司越來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悶在心裡,沒有表現出來。和上司關係惡化的導火線,是廠裡生產的某種產業機械集中出了問題。我們機械師馬不停蹄地奔赴客戶那兒處理,結果發現,是機器附帶的電源有問題,必須全部召回。具體產品缺陷並沒公開,我們也被指示對客戶要嚴守秘密。

  我們連日來熬夜作戰,問題看似解決了,但還有些地方總弄不明白。我們的疑惑有增無減。

  出問題的電源是從某公司購入的,我們懷疑上頭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這並非只是簡單的猜想,以前有過好幾次類似情況,還有幾次明顯是和競爭對手串通一氣,並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們這些一線工人。

  反抗是理所當然的,明顯的是接二連三有人辭職,年輕人居多。還有些人暫時沒辭職但在等待機會——葛西等人大概屬於這一類。剩下的人整齊地分為兩類:一種人無意辭職,但也沒幹勁;另一種人不管發生什麼,都忍耐著默默工作。後者中的多數人是從廠裡借錢買的房子。

  我雖沒借錢,但無疑屬於後一種。我有時隨大溜生上司的氣,卻沒有勇氣表明態度。這也是因為自己從職業學校開始受人幫助,從沒想過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實蛋”。

  “我說阿純,你賺老闆的印象分可以,可別做間諜呀。”休息時大說上司壞話的老員工注意到我也在場時經常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我不跟他們一起說壞話,只是默默聽著的緣故。

  有人問過我:“你就沒有一點牢騷?你究竟在想什麼,覺得這樣下去行嗎?”

  我並非沒有牢騷,也不是覺得這樣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麼,就覺得無力回天,於是日復一日、得過且過。

  “可這樣是不行的。”

  聽我唐突地來了這麼一句,葛西一愣:“啊?”

  “說廠裡的事呢,總這樣下去還是不行。”

  “你小子說什麼哪,人家正說電影呢,怎麼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話題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驚,隨即又恢復了認真的表情,“說得就是,這樣不行,越來越離譜。”

  “咱們不能做點什麼嗎?”

  “越級上告?可工廠這麼大,都不知道往哪兒告,並且告狀得作好被炒的準備。”

  “斬斷萬惡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們首先該做的是改變自己,應該爭取正當權利。如果因為上頭胡作非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們成了一丘之貉。”

  “話是沒錯,可總提不起勁。”

  我搖頭:“這種事不能辯解。”

  “嗯,也是,辯解不好。”

  “先團結一致做該做的,然後找合適的機會題我們的要求。”

  “像工會之類的嗎?可咱們的工會是窩囊廢。”

  “他們要是照我說的辦,就不會被老闆馴服了。”

  “沒錯!”葛西笑過之後好像注意到了什麼,“我說,你小子真的是阿純?”

  “別說胡話,不是我是誰?”

  “簡直像在和別人說話,真難相信從你小子嘴裡能說出這種話。”

  “住院後有時間仔細考慮各種事了。回顧過去的自己真是慚愧,不知為什麼會那麼滿足於現狀。”

  “傳說中的重新發現自我嗎?看來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來,“我走了。”

  “要團結!”我沖他握拳。

  他在門口回頭看看,聳聳肩:“回去跟大夥兒說你小子現在的樣子,大概沒人會相信。”

  我沖他擠擠眼睛。

  當天晚上來了員警。我打開阿惠送的素描本,想著她的笑臉開始落筆時,橘小姐來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願意,今天可以先讓他回去——如果你還沒整理好心情的話……”

  她的關心讓我高興,但沒等她說完,我就開始搖頭:“的確是不想回憶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對此作個了結。請他進來吧。”

  她用一種觀察患者精神狀態的眼神看著我,理解了似的點點頭,消失在門外。

  幾分鐘後,敲門聲響起。

  “請進。”

  隨著一聲略帶沙啞的“打擾了”,門開了。進來的男人三十五六歲光景,健壯得像職業棒球手,臉色略黑,輪廓粗獷,他迅速環顧了一下病房,像看什麼傢俱似的把視線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倉田。”他遞過名片。

  我接過來,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圓珠筆寫的小字,記著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於萬一名片被壞人盜用,能查出去向的考慮。員警的工作就是懷疑。

  “你看上去很好,臉色也不錯。”他人來熟地說。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讓給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氣了一句便坐下了。

  “還以為你躺在床上呢,原來不是。”他看了一眼窗邊的鐵桌,上面攤著素描本。

  “我不是因為內臟有病或腿骨折之類才住院的。”

  “可不。”他點點頭,一臉神秘,“但真是一場大難呀。”

  “像做了一場夢。”我說,“當然,是噩夢。”

  “負責這兒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訴我,關於那件事,你基本記不起來了。”

  “聽說案犯死了,詳情並不清楚,前幾天他們才允許我看看報紙。”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額頭。繃帶取掉了,傷痕還沒消失。

  “員警當然知道我做了什麼手術,對吧?”

  聽我這麼問,他表情複雜。“只有跟調查有關的人知道,上頭還禁止我們外傳。”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極少有人能對如此有趣的話題閉口不談。

  “嗯,聽說你的記憶沒問題,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我完整地記得遭槍擊前的事。”

  “那就夠了。能儘量詳細說說嗎?”他蹺著腿,取出紙筆。

  我把在醫院醒來之後沒回想過幾次的那個場景,盡可能準確地說給他聽,尤其謹慎地敘述了從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發覺開槍的過程。

  聽完,他臉上混雜著滿足和吃驚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證詞大體一致,不,應該說你的敘述最明確。真不簡單,頭部中彈,做了那麼大的手術。”

  “謝謝。”

  “該道謝的是我。這下我可以完成報告了。聽說你可能恢復意識,我一直空著這一段呢。”

  他邊說邊把筆記本放進西服內袋。

  “我能問點問題嗎?”

  “你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襲擊地產仲介公司?”

  警官兩手交叉,看著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極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這四個字,“走向犯罪的經過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報仇。”

  “報仇,向誰?”

  “一個是他父親,男一個是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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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12:59 AM

第四章
  “他父親……和那家公司有什麼關係?”

  “老闆番場哲夫是他父親,但他沒入戶籍。承認和京極的母親有過關係,但否認他是自己的兒子,至今沒有提供過任何經濟援助。京極的母親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從那時開始,他決心報仇。”

  “感冒致死?”我以為聽錯了。

  “好像是心臟衰竭,京極幾次求番場出手術費,都沒被當回事。”

  我覺得後背一陣發麻。我頭部遭槍擊還活著,世上卻有人因感冒而死。

  “據說,母親死後,那傢伙經常出現在番場周圍,我猜也許是在伺機報仇。之後,他大概探聽到那家公司裡存放著大額現金,就想到了搶劫。”

  “他母親不是已經死了嗎?事己至此,搶了錢也……”

  “所以是報仇。”倉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隻眼睛,“他是在報復洩憤。但對於關鍵人物番場來說,就算被搶走了兩億元也不會多麼心疼,他每年逃的稅比這多得多。”

  我覺得胸口像長了異物般一陣發緊。

  “真是悲慘的故事。”

  “是悲慘。”他說,“世上莫名其妙走黴運的人多的是,都是一邊為命運生氣,一邊化悲痛為力量地活著。那傢伙,京極,是只喪家犬。

  對了,聽說你也是父母雙亡?”

  “我還在上學時,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點點頭:“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這次還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這跟環境之類的沒關係。同你這樣的人相比,京極是沒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聽說他確實死了。”

  “在商場樓頂……”

  “樓頂?”我不禁提高聲音。

  “打中你之後,京極搶了錢逃出房產公司,在被槍聲引來的人群中揮舞著手槍殺開一條路,然後上了車,但馬上就被整個街上的包圍網圍住。之後就能想像了吧?網越縮越小,逼得他走投無路。”大概是為員警的機動能力感到自豪,他變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車,跑進丸菱百貨商場。目擊者很多,馬上就通報了狙擊隊。京極脅迫電梯工直接上了樓頂。”

  “他為什麼要上樓頂?”

  “狙擊隊也抱著和你同樣的疑問追上去,到了樓頂才恍然大悟。他爬過護欄,往下麵撒錢。”

  “從樓項?”我瞪大眼睛,“為什麼?”

  “這個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洩憤的一種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讓騷亂升級。百貨商場周圍像螞蟻包圍白糖一般聚滿了人,員警趕來想方設法回收,可一大半鈔票都有去無回。”

  我眼前浮現出他說的情景。

  “到那兒他就沒想逃跑了嗎?”

  “好像是。員警一靠近,京極就一邊拿槍威脅,一邊往下撒錢。錢撒完了,他從護欄下來……”倉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畫著朝自己胸口開槍的樣子,“命中心臟,當場死亡。據當時在場的員警說,開槍前京極笑了,陰森森的。”

  我能想像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魚眼般渾濁的雙眸,空洞地看著一切在笑。

  “沒有其他人受傷嗎?”

  “幸運的是——這麼說可能對你不敬——沒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產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訴,只能說是悲慘了……”他輕咬下唇,搖搖頭。

  “損失費之類的怎麼說?”

  “案犯終歸已經不在了,我們也考慮過向房產公司索賠,但番場哲夫對這回的損失已經大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並不是想索賠才問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費的人是不是和京極瞬介有關。

  “但這確實可笑。”我說,“事情鬧得那麼大,還有我這樣差點兒去見上帝的受害者,結果卻不起訴,也就是說沒有審判,什麼都沒有。”

  可能是把我的話聽成諷刺了,倉田一臉苦相。“可能追京極追得太急了,狙擊隊大概也沒料到那傢伙那麼快死心。”

  “我覺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臉意外:“哦?”

  “嗯,他一開始就決心去死了。”

  他聳聳肩,輕輕笑了:“可能。想死的話,一個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隨口附和,同時想像著京極自殺前那一瞬間的笑容。

  【倉田謙三筆記1】

  五月十八日,會見房產公司搶劫殺人未遂案受害者成瀨純一。成瀨在年輕人中個頭不算高,不胖不瘦。大概是住院的緣故,臉色白暫,氣色還不錯。

  他描述了此案的詳情,沒什麼大的紕漏,看來記憶力相當好,有充分的論證能力(當然,這對本案基本沒什麼意義)。

  補充一點,我見到的成瀨和想像中的大不相同。綜合他的同事等人對他的評價,他是個沉默、老實、怕生的人,但今天他非常開朗。我們初次見面,他並不拘束,口若懸河,讓我深深體會到人的看法是多麼千差萬別。

  10

  再有兩天就出院了,離完全自由還有四十八小時。

  博士說,我已經不用再作測試了,腦已經痊癒。聽醫生下這樣的結論,作為病人的我心情大好。但不能否認,在高興的同時,仍有巨大的不安像霧一樣籠罩著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做的手術意義重大,難道這樣就行了嗎?我覺得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忘記了。

  但我的確覺得健康狀態沒有問題,特別是體力,比住院之前要好得多。這是因為最近的活動範圍在擴大,每天去一次外科病房的地下健身中心。最初我被帶到那裡,是作為功能訓練的一個環節,等明白了沒必要進行那種訓練之後,我只是在那兒補足運動量。住院期間的飲食也起了作用,讓遭遇事故前略顯臃腫的肚子沒了贅肉。以前我沒怎麼正式參加過體育鍛煉,從不知道鍛煉身體會讓人如此心情舒暢。但有了充實感之後,有時候心裡也會有陰影,覺得自己在害怕什麼。究竟是什麼呢?

  出院之前,阿惠給我帶來了新衣服——橘紅色的針織衫。被送到這兒的時候,我穿著襯杉和毛衣,可如今已經是夏天了。我謝過阿惠,問她:“媒體那幫傢伙消停了嗎?”

  “嗯,見不太著了,還是記者招待會後那陣子最嚇人。”

  “給你們添麻煩了,出了院,要馬上去向大叔道歉。”

  “沒事兒,又不賴你。”阿惠微微一笑。

  上周在醫院的會議室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在記者們保證不拍照、不實名報導的條件下,我也參加了。現在我出席這種公開活動一點兒都不害怕,這在以前是沒法想像的。

  堂元博士回答了技術性問題,以及今後的展望之類的問題,之後,記者們將焦點對準了我。提問的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長著一張理性的臉。

  第一個問題是:“感覺怎麼樣?”我回答:“很緊張。”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笑了。

  “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嗎?”女記者恢復了認真的神情,繼續問。

  “沒有。”

  “不會頭疼什麼的嗎?”

  “不會,感覺好極了。”

  女記者點點頭,心裡充滿好奇。我發現其他記者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採訪對象,而像是看到了新展品的觀光客。

  被問到現在的心情時,我回答非常開心,然後向堂元博士和其他救了自己命的人衷心致謝——這是我的真心話。

  “你怎麼看那次事故?”

  “事故?”

  “對啊,你無端遭到槍擊那件事。”女記者兩眼放光,很多記者也紛紛往前探身。

  “關於那個嘛——”我咽了口唾沫,環視大家的臉,“我現在還什麼都回答不了,想再花點時間慢慢想。”

  這個回答明顯讓他們希望落空,提問者的眼裡滿是失望和懷疑,“這是什麼意思呢?你一定憎恨案犯吧?”

  “當然。”

  他們露出了“果然如此,早這麼說不就行了”的神情。她接著問:“還有什麼想法嗎?”

  我只能閉嘴。憎恨案犯和對事情的看法完全是兩碼事。我對該案的過程基本上一無所知,對不清楚的事情發表感想,難道不需要花時間慢慢思考嗎?一兩周的時間是不夠的。

  我這麼想著,但什麼都沒說。女記者開始問堂元博士別的問題,針對我的提問時間結束了。第二天的報紙稱我是這麼說的:“案犯可恨,別無他感。”

  發佈會後,記者們的採訪攻勢持續了很久。他們捕捉不到新線索,就開始侵入我的生活圈。不知是從哪兒探聽到的消息,他們擁到了阿惠上班的新光堂,幸好他們還沒嗅出我和阿惠的關係。

  “雖沒提到阿純的名字,這樣也等於是沒有隱私了。”

  “沒辦法,這也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可我還是有點兒擔心你出院之後的事。”阿惠拿起素描本,翻開,看到裡面畫的十三張素描全是自己的臉,翻著翻著臉就紅了。

  “真想早點開始正兒八經地畫畫。”我說。

  “再過兩天就可以盡情地畫了。”

  “對啊,模特兒又是現成的。”

  “裸體的可不行哦。”阿惠調皮地瞄了我一眼,重新去看素描本,然後歪了歪頭。

  “怎麼了?”

  “嗯,也沒什麼啦。”阿惠把素描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我覺得你的筆法和以前相比稍有變化,前面幾張還不覺得,越到後面越明顯。”

  “哦?”我拿起素描本從頭開始重新看了一遍,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還真是。有點兒變了,線條好像變硬了。”

  “是吧,把我的臉畫得棱角分明,很棒。”阿惠看起來挺高興。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堂元博士的樣子。他看到素描本,一定要複印一份作為資料。當時博士依然是一副研究者的目光。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和往常有點不同,像在忍耐著什麼似的皺起眉頭,表情甚至有些悲傷。我問他怎麼了,博士回答:“沒什麼,你能恢復到這樣真是不容易。”

  “怎麼了?”見我有些走神,阿惠很奇怪。

  我搖了搖頭:“我在想這幅畫,整體感覺不同,大概是因為內心需求得不到滿足的緣故。正常的男人被關在密室裡這麼多天,也會變成狼人,這看來是狂暴症的表現。”

  “再忍兩天吧。”阿惠過來摟住我的脖子,“可是阿純,你真的變得像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就像是化蛹為蝶了。”

  “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嗯,喜歡以前的阿純,更喜歡現在的。”阿惠撒著嬌。

  【堂元筆記4】

  六月十六日,星期六。

  腦功能完全沒問題,可這一個月以來的心理、性格測試的分析結果究竟是怎麼回事?讓若生小橘兩個助手進行解析。

  還有輔助材料——受贈者畫的幾張素描。受贈者主要是右腦受損,這種類型的畫家的作品會有無視左側空間、向更加感性和直接的畫風發展等特徵。看受贈者的素描,目前還未見無視左側空間的傾向,但正朝著犀利剛硬、不拘小節的畫風轉變,十幾張素描足以證明這一點。可以說他現在的畫風是感性的,或者說是直接的。

  那麼,受贈者右腦的損傷是否沒有改善?觀察所有檢查的結果,並不能證明這一點。移植腦片已經完美融合。

  依現在的情形,再廷遲出院時間看來有困難。今後要通過定期檢查來進行追蹤調查。

  11

  出院前的兩天也是在忙碌中度過的。雖是病房,也是住了幾個月的屋子,要搬走需要作好多準備。

  出院那天,我剛把所有行李打好包,橘小姐來了。

  “行李不少呀。”她看看捆好的紙箱。

  “裡面不光是我自己的東西,還有醫院給我買的內衣睡衣什麼的,真的可以拿走?”

  “沒事兒,留在這兒反倒麻煩。”橘小姐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聳聳瘦削的肩微笑。她總是素面朝天,看上去像個一心只想著研究的女子,可剛才這表情不知為什麼卻很性感,我不禁一怔——為什麼自己從沒注意到她的魅力?

  行李會從醫院直接送到家,所以我空著手出院就行。在門口,我回頭看了看。白色病床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子裡空空如也,想起在這兒的生活,恍然如夢。

  “傷感啦?”橘小姐在一旁說,聽起來有點像開玩笑。

  “哪兒呀。”我說,“可不想再來了。”

  她聽了先是垂下眼簾,繼而又盯著我的臉說:“是呀,可不能再來了。”這時,我也覺得她很美。

  我被她領到堂元博士的辦公室。博士正坐在沙發上和客人談話。客人有三位,—對中年男女和一個小女孩。女孩和她母親好像在哪兒見過,父親模樣的男人則素昧平生,他四十歲左右,氣質優雅,面容精幹,身體健壯,穿著合身的灰色西服。女孩的父母看我的眼神中帶著親熱。

  “要走了呀。”堂元博士取下金邊眼鏡,抬頭看看我。

  “是的,多謝這麼長時間的照顧。”

  我鞠躬致謝,博士點頭回應。“對了,要給你介紹幾個人,就是這幾位,他們姓嵯峨,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當然。”我看看小女孩和她母親,“那天他們在房產公司,對吧?”

  “當時真是太感謝了。”母親深深鞠躬,“典子也過來謝恩,是你的救命恩人呀。”說著輕輕摁女兒的頭。小女孩用不習慣的語調說:

  “多謝了。”

  “真的是不知道怎麼感謝才好。哦,忘了說了,我是典子的父親,這是我的名片。”灰西服紳士鄭重地鞠躬遞過名片。

  名片上印著“嵯峨道彥”,是個律師,好像經營著事務所。

  “您女兒沒受傷嗎?”

  “是的,托您的福。她還是個孩子,不太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但我們會好好救育孩子,讓她知道是成獺先生您救了她。”

  我比嵯峨先生小十來歲,但他的言辭像是在跟長輩說話。他也許是想表達誠意,聽著倒讓我有些難為情。

  這時堂元博士說:“我跟你說好的吧,出院前回答你剩下的疑問。”

  我看著博士的臉,歪了歪腦袋,剎那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住院費……是嵯峨先生付的?”

  “沒錯。”博士回答。

  我看了看嵯峨。他面帶微笑地搖搖頭。“理所應當的。要是被擊中的是典子,大概就沒法救了,花多少錢也無法挽回。”

  “我弄成這樣的原因不在您女兒。”

  “您能這麼說讓我們稍稍心安,但您挺身而出救了我們女兒,這事實不容置疑。協助您的治療是我們的義務。”他的語調沉穩中帶著些律師的威嚴。

  我什麼也應答不了,只是問博士:“為什麼要瞞到現在呢?”

  “這是嵯峨先生的希望,他不想讓你額外操心,能持續接受治療直到完全康復。”

  我再次看看嵯峨先生,他的表情像是破涕為笑。“不足掛齒,還沒報答完您恩情的十分之一,有什麼我們能做的請您儘管說。”

  “謝謝,已經足夠了。”

  嵯峨聞言拉起我的右手:“真的,有什麼困難請來找我們。”

  “我們會竭盡所能。”夫人也說。

  我交替看著嵯峨先生和他們夫婦倆誠摯的眼神,他們目光炯炯。“謝謝。”我再一次說。

  走出博士的房間,我和橘小姐一起走到醫院大門口。幾家電視臺和報社來採訪,我回答了提問。他們守約不拍正面照片。我沒提嵯峨一家的事,這不該由我來說。

  記者們在我和橘小姐身後拍個不停。我對她笑笑說:“簡直像演藝界人士。”

  “你是從宇宙歸來的倖存者喲。”

  “你可真會說話。”

  我出大門前,橘小姐說:“每週或隔十天,一定要來一次哦。”她說的是定期檢查。我的頭腦似乎還無法獨立。

  “我會把它當成約會,在掛曆上做記號。”說著,我抬頭看看醫院。白色建築像個巨大的生物,我覺得自己像那兒產出的蛋。

  12

  我很高興自己還沒忘記去公寓的路,街上的風景也和記憶中的一樣,看到擠公車的中學生成群結隊穿過人行道也覺得親切。

  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回家了。

  拐過大路,眼前一排小小的新住宅.這一片這幾年開發得很快。筆直往前走就是我住的公寓。房子有兩層,是用鐵皮架子和合成樹脂板拼成的簡易建築。平時停車場上總有兩三個主婦站著聊天,今天卻沒有。我爬上樓梯,來到房間前,聽見裡面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打開門,看見阿惠穿著圍裙的背影。

  她關掉吸塵器回過頭看我:“歡迎回家。”

  “你請假了?”

  “老闆讓我早點回來。讓你睡在灰塵滿地的屋子裡也太可憐了嘛。”

  “謝啦。”我脫鞋進屋,從敞開的窗子往外看風景。

  “松了一口氣吧?”

  “嗯,但總有些不可思議。”

  “什麼?”

  “這兒的風景早看慣了,卻像是第一次看,不,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覺得以前在哪兒見過似的……這種情形好像叫什麼……既視效果。”

  “哦”阿惠像是息理解我的感受,來到我旁邊一同看風景。

  “大概是在密室裡待太久了,什麼看著都新鮮。”我這麼自圓其說,環視我的屋子,首先注意到的是牆邊的畫架,上面擺著阿惠坐在椅子上看書的自像畫,只畫了一半。

  “得把它畫完哦。”阿惠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端詳著自己幾個月前畫的畫,遺憾的是並不覺得好,沒表達出什麼。

  “不行。”我說,“這樣的根本不行,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一點也不生動。”

  “是嗎?我覺得這畫挺好的呀。”

  “這只是在模仿,還不如不畫。”我把畫架轉到背面。看著它似乎令我不快。

  “跟那個一樣。”阿匯說,“我說的是素描本。你看,越到後面筆法越不一樣,一定是你的感覺有了些變化。”

  “哦,”我點點頭,“可能吧。”

  “現在的你一定能畫出更好的畫。蛻皮了嘛。”

  “真那樣就好了。”我笑了,吻了吻她的臉頰。

  等我的唇離開,阿惠一副要看穿我眼眸的表情。

  “怎麼啦?”我問。

  “嗯,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完她又盯著我的臉,“你的頭裡面,還裝著一點別人的腦,對吧?”

  “對啊。”

  “可阿純……還是阿純,對吧?”

  “說什麼呢。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可是,要是把腦全換了呢?那樣也還是你嗎?”

  “這個嘛……”我想了想,答道,“大概就不是了吧,當然是腦原來的主人。”

  “哦……”阿惠的眼神不安地遊移著。我能明白她在想什麼。這是她現在的問題,我則想起了另一件事,但現在不想觸及這些問題。大概她也有同感,微笑著轉換了話題:“對了,得慶祝一下。”

  “就我們兩個喲。”我再一次抱緊她,去阻止腦海裡再浮現出什麼不祥之物。

  門被敲響了,出去一看,隔壁的臼井正笑眯眯地站著。

  “回來啦,看起來很好呀。”他臉色發青,眼睛充血紅腫,看上去更像個病人。“剛聽說事故時我甚至想,怕是凶多吉少了呢。”

  “聽說是你給阿惠傳的話。”

  “因為想不起來還能通知誰。”

  “你還玩這個?”我做了十個敲鍵盤的動作。臼井唯一的愛好是電腦遊戲,經常能聽見聲音。

  “嗯,總是吵你,真對不住。”他撓撓頭,發覺了什麼似的變得一本正經,你真的變精神了,覺得比以前更像個男人。”

  我和阿惠對視了片刻,輕描淡寫地笑著否定:“沒那回事,不過是錯覺。”

  “哦?”臼井歪歪腦袋。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抱著阿惠的身體。不能讓樓下聽見動靜,我們始終都很老實。我在阿惠上面,看著她的臉,到了高潮。

  那一瞬間,腦子裡浮現出一件事。

  我必須忘掉它,那是不該想的,只不過是因為自己現在的情緒和以往的有點不同,才會去想奇怪的事。一定是這樣。

  但這個念頭始終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第二天早晨,揉著惺忪的睡眼看阿惠的臉時,我又這麼想了——

  這姑娘要是沒長雀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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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1 AM

第五章
  【葉村惠日記1】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陰)

  早上從阿純家回來。昨天是翹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純回家了,抱了我。這是我之夢都想的事,但有什麼東西堵著我的胸口。

  神啊,謝謝你救了阿純,他確實康復了。

  可是,神啊,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請保護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別讓它毀壞。請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變成觀實。

  13

  出院三天后,我決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幾天,可在家也無所事事。還有,媒體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上電視、座談,甚至還有人問我要不要出書。真想怒吼一聲“我不是擺設”。得控制住情緒去一一回絕,弄得我筋疲力盡。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個腦袋被打穿的夢。現在記憶已經不會模糊了,可剛起床時還是頭重腳輕了好一陣子。出事以來一直沒變的是,早晨照鏡子時我總會緊張,覺得鏡子裡出現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臉台前洗臉,對著鏡子點點頭,暗道:“這是自己的臉。”但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間——即使一瞬間也不行——我覺得阿惠的雀斑很醜。不該那麼想的。

  她不經意間說的話也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要是把腦全換了呢?那樣也還是你嗎?”

  不對,那樣就不是我了。複雜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現在認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腦支配的。如果腦換成了別的東西,我的心也就跟著消失了。

  那麼,像這次手術一樣,一部分起了變化的情況會如何呢?現在我腦裝裡裝的腦,和遭槍擊前的腦無疑不能等同,這樣的腦所支配的心,能說和我原來的心一樣嗎?

  我弄不明白了,頭也有點疼。

  我用水洗洗臉,又一次看看鏡子。這個問題就別想了吧,它只該被放入奇怪的潘朵拉盒子。一定有辦法說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還是原來的我,抱著阿惠的感覺也和原來一樣。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後,我先去了班長那兒打招呼,然後和他一起去了車間主任和製造部長那兒。看到我,上司們的反應大同小異——先是滿臉吃驚,接著懷念似的眯起眼,然後開始說話,語氣聽起來簡直像是每時每刻都在為我擔心,但他們在我住院期間沒有捎過一句問候。

  一通招呼過後,我和班長來到車間。拉開一道隔音門,各種噪音直飛過來:旋盤、球盤的馬達聲、升降機上下的聲音,還有臭味:溶接機發出的氣體、金屬和機油的臭味。

  這個車間裡的工人根據客戶的要求對各種產業機械進行組裝和調試。車間裡幹活的多達數百人,我所在的製造服務班連班長在內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們車間,班長把大夥兒叫來。他們像是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著聚了過來。

  班長說話的時候,我挨個看大家的臉。只不過三個多月沒見,看樣子像是發生了很大變化。每張臉都毫無生氣缺乏活力。那幾個經常挖苦我的老員工,我簡直懷疑他們是不是哪兒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這麼久的假,稱自己的身體已經完生復原,請大家不用擔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腦移植的事,就沒有提上午我的任務是給葛西打下手,修理調試新型溶接機,目的是回憶工作要點。剛開始我有些困惑,但馬上就想起了順序。

  午休時我和葛西去了職工食堂。坐下後,葛西問:“你覺得車間氣氛怎樣?”

  “還不壞,不過有些失望。”

  “失望?什麼意思?”

  “工人們的勞動欲比想像的還差。可能因為離得遠才看得清吧,大多數人懶懶散散。這樣拿工資的人,沒資格對上頭的不良行為發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來不太高興,“這話在班裡其他人面前可別說啊。”

  “我沒想說,別人聽到了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嘛。”

  葛西拿著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討厭東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結束後,回家路上我順便去了趟書店。阿惠系著圍裙在屋子裡等我。滿屋肉醬的味道。聽說我上班了,她有些吃驚。

  “你不在家我很擔心。你不是說明天去上班的嗎?”

  “還是早點去上班好。”我沒有細說,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買了什麼書,我能看看?”阿惠看著書桌上的袋子問,還沒等我回答就打開了,“什麼呀這是?不是繪畫書嘛。《機械構造學》和《最新設計思想》?買這種書真是難得。”

  “好歹我也是技術員嘛,得經常補充專業知識。”我嘴上這麼說,可去書店率來是為了買繪畫書,晃來晃去卻在工學相關書籍前站住了。專業書籍資料汗牛充棟,看著它們,我心裡一沉。資訊如此之多,自己卻從沒想過拿來用一用。等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拿著兩本書排在銷售點前。說來確實丟人,這是我第一次買有關工作中如何自我開發的書。

  排隊付錢時我瞥見了前面學生模樣的男孩手裡的書,一本是關於如何不讓女孩子討厭,另一本的書名是“向父母騙錢的方法。”兩本書的封面上都寫著大大的‘漫畫圖解”。這學生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在浪費寶貴的時間?

  “大概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我說起那個學生,阿惠笑著認真地說,“我想那種人今後活著也一直會是那種樣子的。”

  “那樣總有一無會拌跟頭。”

  “嗯,可他不會明白為什麼摔跟頭,所以不會想到是因為虛度了寶貴的學生時光。”

  “這種傢伙就別來到人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說得太極端,阿惠似乎有些困惑。

  吃完她做的義大利面,我開始準備畫畫。好久沒有弄畫架了。

  當模特兒的阿惠問:“我怎麼弄呢?”

  “呃……是呀……”我從各個角度看她的臉和身體。這樣應該馬上會有靈感。

  “怎麼啦?想傻啦?”阿惠把胳膊肘放在窗框上,有些奇怪地笑了,因為我什麼也沒說,呆呆地站著。我腦子裡絲毫沒有靈感。從前可不是這樣,只要阿惠動一下身體,靈感就會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

  “喂,怎麼啦?”她似乎感覺到了不安,笑意從眼裡消失了。

  “哦,沒事,你這樣就行。”我在白色畫布上開始素描。從斜前方看阿惠的表情——這是我畫慣了的。

  可只畫了大約十分鐘,我就停下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不是剛剛開始畫嗎……沒情緒?”

  “沒那回事,我很想畫,也很有靈感。可今天,怎麼說呢……有點兒累了。很久沒去工廠了,大概是精神疲勞。”我牙根直癢,這話我自己聽著都明顯是瞎扯,越是添油加醋,越顯得欲蓋彌彰。

  “哦……也是。”阿惠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但沒有深究,“喝咖啡嗎?”

  “好啊。”我收拾起畫架。

  我喝著阿惠沖的咖啡,聽她說著關於顧客和朋友的閒話。我笑著附和,心底卻在說,這有什麼好玩的——意識到這種想法時,我不禁一驚。這樣的內心活動絕不能讓她察覺。

  說笑了一會兒,我把阿惠送回她住的公寓。在房門前道別時,我說,最近暫時不畫了。

  “為什麼?”她不安地問。”我想把廠裡落下的工作補上,所以明天開始我想加班,回家就可能晚了。”

  “哦。”她點點頭,可眼裡還是一片不解。

  “不是我不想畫畫。”

  “嗯,知道。”

  “那,晚安。”

  “晚安。”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著和她的日子。她愛著我,我也愛著她。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能忘記,她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女人。

  回到家,我捧著《機械構造學》和《最新設計思想》讀到淩晨兩點,可注意力總集中不了,因為能聽見隔壁臼井玩電腦遊戲的聲音。今晚他那兒好像還來了朋友,傳來喝醉般的說話聲和笑聲。我抓起旁邊的咖啡杯朝牆上扔去,杯子碎了,隔壁卻沒安靜下來。第二天早晨我一邊收拾碎杯子一邊想,自己為什麼麼幹傻事?

  【葉村惠日記2】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阿純去上班了。我從傍晚開始在屋子裡等他,做了他愛吃的義大利面,可他吃完了也沒說“好吃”。西芹和乳酪醅沙拉剩下了四分之一。

  以前,他沒剩過,從沒。

  神啊神啊,請不要讓可怕的事發生!請把我們輕輕放在一邊。請不要奪走阿純,我的阿純!

  14

  工作恢復得比我當初想像的還順利。原來我擔心休假期間會和別人在技術能力上拉開距離,卻意外地發現沒有。對此我既高興又奇怪。我住院期間大家究竟在幹什麼?廠裡接了最新型機器的修理工作,誰都不肯上手,因為沒有說明書,是項嚇人、複雜、費時費力的工作。記得我以前也對這設備望而卻步,沒想到現在大家進跟當時的我一樣。

  “不如把內部零件全部換掉更快些,這種機器很少進來,就為這一台從頭學習也太離譜了。”芝田對班長說,芝田是工人們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兒,喜歡照著一成不變的要領,去幹那些不用想就能幹的工作。

  班長覺得總這樣不行,卻又不說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項工作,說不挑戰陌生的機器,我們的工作水準就無法提高。班長又驚又喜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車間,我發現身邊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式巾有不少多餘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時間——即無所事事的時間太長,等等。我把注意到的這些無用功作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廠獎勵制度的一種,優秀方案有獎金,可最近沒什麼人參與。我也很久沒寫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為什麼會放過那麼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內提出了二十多項方案,還提交了試驗研究報告,班長看到這些時眼睛都瞪大了。一線員工寫寫研究報告並不是壞事,這至少對大家是一種意識改革。

  總之,低能無聊的人太多。說他們勤勉,不過是因困為不會合理分配時間;說他們積極,不過是逃避其他困難工作而已。即便說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沒見他們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愛好或特長。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達頂點的時候,葛西他們約我去喝酒。我想拒絕,可他們說是為祝賀我康復,就不好推辭了。

  那家小酒館從工廠走過去大約要十分鐘,店面很小,只能容納十幾個人,我們進去後差不多店裡就滿座了。我和葛西他們圍著桌子坐下。

  “不管怎麼說,真是被捲進了超級事件。被擊中腦袋,光是想想就起雞皮疙瘩呀!怎麼說也是腦袋呀,一般人都認為沒救了。”喝了一杯酒潤了嗓子後,葛西用誇張的語氣說。周圍的人也一臉同意地點著頭。

  “話說回來,不愧是阿純呀。”年長的芝田深有感觸地說,“他可不是魯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槍。這麼有骨氣的人已經不多了。”

  說什麼胡話!我覺得肚子直抽筋。當時的情況跟骨氣沒關係。以前我挺尊敬這個芝田,覺得他是個明白人,現在看來,不過是不合時宜不懂裝懂的凡人一個。

  “如果是我碰上那種情況,就會這樣。”長得像只猴子、言語輕薄的矢部則夫縮著脖子抱緊腦袋,“我會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傢伙們祈求,只要我能撿條命,其他人誰死了都無所謂。”

  我—邊和眾人一起笑,—邊在想這個男人究竟害怕什麼。作踐自己逗大家笑的態度,卑微的眼神,他明顯是在害怕什麼。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說現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一樣。他們在害怕什麼?

  終於,關於我的話題說得差不多了,談話轉向工作,但都是些水準低劣、毫無長進的對話。我沒參與談論,悶頭喝著純成士忌。很久沒碰酒精了,我覺得醉意急劇襲來,身體像是飄了起來,眼眶發熱。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報告?”突然出現在我旁邊的,是剛才一直坐在遠處的酒井。他個子很高,面若骷髏,比我早兩年進廠。自從我回來上班,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話。“真是努力;也別因為休假了就硬撐啊。”

  “我沒硬撐,不過想儘量做點能做的事。”

  “儘量做點能做的,這可怎麼辦呢?”酒井好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臉,“可能你是休養夠了精力過剩,可也得考慮考慮周圍的人呀。”

  “你是讓我袖手旁現?”

  “沒那麼說,是讓你迎合節拍!”

  “迎合酒井你,”我趕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觀?”

  話音剛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領。

  “住手!”芝田插進來勸架。

  酒井咬牙切齒:“別因為大家捧著你就得意忘形!”

  “都冷靜點!”芝田一邊勸一邊把酒井拉到別的桌子旁。酒井的憤怒像是還沒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陣。

  “有點兒說過頭了啊。”葛西給我倒酒。

  我一口氣喝幹。“他這是嫉妒!”

  “忌妒?”

  “對,不甩管他。”聽我這麼說,葛西眼裡又出現了膽怯。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弱者。看到別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會懊喪地認為,假如有機會自己也行——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可能在想,只不過是自己沒在房產公司遇上強盜罷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許還會忌妒首例腦移植手術這一事實。

  我覺得很開心,從沒覺得酒這麼好喝。我頭腦發熱,身體輕飄飄的。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識慢慢模糊起來。

  15

  一醒來就看見天花板,古舊的天花扳。我馬上明白這兒不是自己的房間。我抬起腦袋,發現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著昨天離開工廠時的那身衣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我聞聲扭頭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兩居室。我慢慢起身,只覺頭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緣故。肚子很脹,臉上火辣辣的,左眼下面像是腫了一塊。看看桌上的鬧鐘,已經過了七點。葛西九概也在準備去上班了。

  “昨天後來怎麼了?”

  葛西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走了過來:“果然不記得啦?”

  “根本不記得。”

  葛西一臉為難地撓撓頭:“先去沖個澡吧,昨晚太悶熱了。”

  “嗯,好。”我揉著脖子剛要進浴室,忽地瞥見跟前的鏡子,不禁大吃一驚。我的左臉腫了,眼睛下面還有些黑。“怎麼回事?”我指著鏡子問。

  葛西面無表情地說:“等你洗完再告訴你。”

  我舔舔腮幫內側,果然有點鐵腥味。奇怪!我轉轉脖子。我究竟和誰打架了?或者光是挨了打?

  我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葛西正在打電話。“嗯,已經起來了,這會兒洗完澡出來了,不,說是一點都不記得了。我現在跟他說。好的,明白了。’

  放下電話,他歎了口氣:“是班長。”

  “班長幹嗎打電話?”昨晚班長沒來喝酒,因為誰都沒叫他。

  “大概是芝田他們說的,也擔心酒井的情況呀。”

  “酒井?他怎麼啦?”

  葛西做了個誇張的吃驚動作:“真的不記得了?”

  “不是說過了嗎?別賣關子了,趕緊告訴我。”

  “不是賣關子,只不知道該怎麼說。簡單說,就是你和酒井幹了一架。”

  “幹了一架?又是跟那傢伙?”我有些掃興,腦袋越來越疼,“他怎麼惹我啦?”

  “惹事的是老兄你!”

  “我?沒搞錯?”見葛西搖頭,我又問,“我說什麼了?”

  “簡單說就是你的心裡話吧,昨晚可讓我們聽了個夠。”

  “我到底說什麼掏心窩子的話了?”

  “看樣子你什麼都不記得了。”葛西歎了口氣,“你小子把咱們廠的人全給訓了一通。”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全訓了一通?這不可能!”

  “事實就是你說了呀。說我們既沒上進心也沒工作欲望,只是得過且過,腦子裡想的只是怎麼隨大溜,怎麼偷懶,怎麼掩蓋自己的無能——大概就是這些。”

  我有些想起來了,的確像是說了那些話。

  “你還這麼說來著:不顧自己的無能,去埋怨別人積極工作;不能理解別人的工作,就自我安慰說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麼大事。工作時懊喪自己發揮不了獨創性,可實際上一點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創新能力。”

  我忍不住想噴飯。他不像是在胡說,太概我確實說了這番話。說得還真不賴,沒記住當時的情形還真是遺憾。

  “最後,你小子又發了豪言壯語,說要改變上班環境,要一掃溫吞體制,把廠子變得讓偷懶怠工的人難以容身。怎麼樣,想起來沒有?”

  “不記得了,大概說過。”

  “當然說了!剛開始大火兒覺得你喝多了都忍著,可也不能一直不說話,終於,酒井火了。你也不記得挨他揍了?”

  “哦,我摸摸左臉,是被那傢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兒,慘呀!”

  “只有挨打?”葛西的聲音高了八度,“胡說!要不是我們攔住,你小子早把他打死了。”

  “我幹嗎了?”

  “不是幹嗎了,挨接打後你馬上站起來還手,打在他左眼那兒……”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做發燙。

  “大概沒料到你會還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倒在地,然後你小子就開始狠命踢,我還以為自己做噩夢了呢!接著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頭上砸,我和芝田他們拼把你按住。你還不肯放下酒瓶,大叫:“這種人渣就是欠揍!”

  “沒搞錯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聽他這麼說,我記起了一點點,可元論如何都覺得自己不會那麼衝動。“真難以相信。”

  “這話該我說。”葛西說,“然後你小子就睡著了,是我把你弄到這兒來的,還得阻止酒館的人去叫員警什麼的,累死我了。”

  “對不起了,我真那麼幹了?”

  “我也想說那是瞎掰。”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覺得自信心日增,對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變化,但無法解釋這種異常行為。

  我不得不面對一直回避的問題——阿惠的疑問:如果把腦全部換掉,那還是你嗎?

  “喂,阿純,究竟怎麼回事啊?”就告訴我一個人也不行嗎?最近廠裡大夥兒都在厭惡你,你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也可以說變得讓大家害怕,我也一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消除我們的不安?”

  對於昨天的疑問,我終於找到了答案。輕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別的,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車間裡我們組的工人基車上到齊了。各種機器雜亂地堆著,中間放著一張大會議桌,周圍擺著一圈折疊椅。人們坐著,有的打牌,有的邊喝從自動售貨機買的咖啡邊聊天,等著上班鈴響。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幾個人條件反射似的回應,之後卻跟平時有些不同。大家看到我的臉,表情像凍結了似的,馬上把視線挪開,打牌的開始收拾撲克牌,聊天的喝完即溶咖啡把紙杯扔進紙簍,紛紛默不作聲地拿起安全帽,臉色陰沉地散開了。

  “看來你說的是真的。”我對葛西說。

  “不是跟你說好幾遍了嗎?”他回答。

  上班鈴響了,我剛要朝車間走去,胳膊被輕輕擋住了。一看,班長像吃了黃連似的一臉苦相。我說了聲“早上好”。

  “你過來一下。”班長明顯不高興。

  進了辦公室,走到班長的桌前,芝田已經等在那兒。我剛想打招呼,見他的表情也和班長一樣,就只微微點了一下頭。

  “從芝田那兒聽說了,真是大吃一驚。”班長坐下抬頭看著我說,螢光燈照在他的防護眼鏡上。

  “抱歉驚擾您了。”

  “說是同伴間鬧事,總算沒驚動員警,可差點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嗎,要說酒井揍你一頓還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我沉默著低下頭,無言以對。

  “這件事就暫且裝我心裡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對,不過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今天他沒來,大概下周會來上班。”

  不想把事情鬧大。太概是不想讓其他車間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頓。我也見好就收。

  “以後絕不能再有這種事情發生了,再惹事的話,我也護不了你。”

  “我會注意。”

  “還有,”班長的語調起了微妙變化,“你昨晚說的話我也聽說了,雖說是酒後胡話,不少人在意呢。在大夥面前道個歉?”

  “道歉?我?”我吃驚地抬起頭,“暴力先不說,對於我的言論,為什麼要道歉?我確實是借著酒勁說的,但認為自己沒說錯。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情況下正式地討論好了——當然,非暴力地討論。”

  “別這麼來勁!”班長拉下臉來,“我明白你的意思。確實,對你從醫院回來後的幹勁,我也佩服,同樣時間內幹的活兒總有別人的兩倍。”

  “不是我幹活快,是別人無用功太多。”

  “我知道。可是我說阿純,任何事情很多時候重要的是和別人配合。就拿在馬路上開車來說,堵車時不能自己一個人加速,對吧?得考慮和周圍的協調——”

  “眼下咱們車間與其說像堵車,不如說更像胡亂停車。”

  我這說法像是戳到了班長的痛處。他停頓片刻,皺起眉頭:“你不願低頭?”

  “我認為沒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環境變得更好,為什麼要向墮落的人道歉?”

  “好吧。”班長厭煩似的點點頭,“我不勉強了。但你別忘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一個人生存。”

  “有時候一個人更好。”見他似乎說完了,我說聲“告辭”,站起來想走,卻又想起了什麼,回到他辦公桌前。他抬起頭,射來詢問的眼神。

  “我的報告怎麼樣了?前幾天我問了設計部的人,說是好像還沒送過去。不是交給上面了嗎?”

  “哦,那個呀,”班長一臉陰鬱,“我還沒看。想看來著,總忙這忙那的……”

  我覺得自己的臉扭曲了。沒看那份報告,就是說——他不會看今後我提交的任何東西。多麼怠慢.多麼無能!因為太忙?他明明還有時間和女工開無聊玩笑。

  無疑,希望破滅的表情寫在我臉上。班長臉色難看地搖搖頭:“你小子變多了。”

  “啊?”

  “你變啦。原來你小子可不這樣。”

  又來了。出院後,這話我不知聽多少遍了。“不,其實什麼都沒變。”說完,我走了出去。頭隱隱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

  16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違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沒跟她說廠裡的事,免得她白白擔心。我自己也不願想得太深。

  阿惠這麼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購物,簡單吃些東西後接著購物,之後看電影,然後一連聊電影一邊正式吃飯。我說,真緊湊呀。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著無袖杉的阿惠聳聳肩笑了。

  說是兩個人一起購物,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花在她選衣服上了。她從數不清的衣架前一頭鑽進去,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衣服堆裡一件件挑選。

  當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試衣間時,我長歎了一口氣,覺得這是在揮霍時間,這麼過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在家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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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2 AM

第六章
  可以前的我從沒對此感到痛苦,看著阿惠像時裝模特兒般一次次換裝,從中挑出最合適的衣服,這曾經是我的一大樂趣。為什麼今天會不快樂呢?

  “這件怎麼樣?”拉開簾子,阿惠穿著春秋裙出現在我面前。

  “合適,”我拼命擠出笑臉,“真的很合適。”

  “是嗎?那就當第一備選啦。”簾子再次拉上。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讓蔑視她的情緒流露出來,轉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麼了,以前從沒覺得和她約會不快樂。

  就這麼逛著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夥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個四十來歲、感覺親切的女人,他介紹說是他母親。

  我們進了旁邊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紹。他母親低頭致謝:“悠紀夫平時承蒙您照顧。”她像是有事到東京見老同學,順便來看看兒子。“我想看看他過得怎麼樣再回去,可這孩子不願帶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說的是母親理所應當說的話。

  “難得來這兒,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間裡了。幹嗎不給我找棟寬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說年輕時還是刻苦學習的好。”

  “太過時啦,這種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學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塊。

  什麼刻苦學習!我差點兒笑出來。我光為付那間小屋的房租就千辛萬苦了。他花著父母的錢,大學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幫狐朋狗友廝混,這也叫刻苦學習?真是笑話。

  “喲,買東西了呀。”阿惠看見了他們倆放在一邊的紙袋。

  臼井的母親點點頭:“好容易來一趟,我買了個包,給他買了套西服。”

  “真羨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沒給我買東西了。”

  “要我說還不如給錢呢。”臼井悠紀夫說,“給錢不就能自己買西服了嗎?可老媽就是不聽,非要買。”

  “不是紿你足夠的零用錢了嘛,讓媽媽買不行嗎?”

  “品味不同唄,讓我挑自己喜歡的不就行了。”

  “哎喲,給你買的很合適喲。”

  他們母子的對話也讓我覺得無聊,我說了句“我們該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親想去結帳,我攔住她,付了我們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們道別後,我邊往外走邊說,“生在他那樣的家,還是生在我這樣的家,並不是自己能選擇的。”

  “你羨慕他?”

  “沒覺得。”

  這天看的電影是時下熱門的娛樂大片,講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時光機冒險的故事。我倆以前就期待這部片子,約好了一定去看。結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節了無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陳。電影放了三十分鐘我就覺得無聊,哈欠連連,阿惠大概也會失望,我想提出退場,先試探地看了看她的側臉,卻有些吃驚。她正兩眼放光地沉醉在畫面裡,看到驚險的場面——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就緊握雙手擋住臉,看到拙劣的滑稽情節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圍觀眾的反應大都如此,看起來像是打心眼裡在享受電影。我放棄了退場的念頭,努力想讓自己饒有趣味地看過無聊片子。旁邊的阿惠一笑,我也跟著一起出聲,可是下一個瞬間,馬上覺得自己很修——為什麼要這麼愚蠢?

  “真有趣!”看完電影,阿惠說了好幾遍,吃飯時也是。我附和著,邊強裝笑臉邊動著刀叉。她好像對片子很滿意,從頭到尾說的是是坐時光機冒險。我聽著覺得難受。看同樣的東西,卻不能和她一樣高興,我很悲哀。

  “哎,今天約你出來是不是不合適?”進她回家的路上,她邊走邊說,“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學習吧?”

  “沒有的事。”嘴上這麼說,我卻對她敏銳的感覺暗暗咂舌。我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還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沒有

  接受教訓,謊上加謊。“今天最開心,真的。”

  “是嗎?”阿惠微笑著,眼神卻像是膽怯的小貓。

  和她分手後,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盤錄影帶,都是以前看過、覺得百看不厭的片子,可以用來測試。

  回到家準備看錄影,隔壁鬧哄哄的,正想著不知在幹什麼有人敲門。開門一看,臼井悠紀夫不好意思地擠著笑臉:“剛才多謝啦。”

  “你媽媽看起來很溫和呀。”

  “她挺囉嗦的,真麻煩。”他皺起眉頭,“你沒提我平時的情況真是幫大忙了,我還真是你捏了一把汗呢。老媽以為我還像上高中時那樣埋頭學習,要讓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學校,以後的生活費恐怕要成問題了。”

  原來如此。

  “這個,小小意思一下。”他遞過手裡拎著的白蘭地。

  我覺得自己的臉在繃緊:“你不用這樣。”

  “別推辭了。收下吧。我爹媽不定哪天還來呢,到時也得請你幫著糊弄。”他把酒放在門口,“再說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壓抑著不快,低頭看看酒瓶,“你那兒很熱鬧呀,在幹嗎呢?”

  “啊,不好意思,哥們兒來了,在拍賣呢。”

  “拍賣?”

  “今天老媽給買的西服,不合我的品位不想穿,就叫哥們兒過來,想讓他們出個高點兒的價買走,其實最多大概也就賣個一萬塊吧。”

  “一萬塊……多少錢買的?”

  他歪歪腦袋,若無其事地說:“老媽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萬左右。沒事,做父母的為孩子花錢就是一種滿足。我走了啊。”

  一股強烈的憎惡湧上心頭。幾乎在他出門的同時,我從旁邊的櫥櫃抽屜裡拿出水果刀握在手裡,另一隻手擰開門把手。

  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回過神來,把水果刀扔到廚房流理臺上,像扔掉了什麼不祥之物。我沒法解釋剛才的內心活動——我想幹嗎?

  電話還在響。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拿起聽筒:“喂,我是成瀨。”

  “是我。”阿惠的聲音。

  我全身乏力。“什麼事?”

  “嗯,沒什麼。”片刻沉默後,“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聽到我的聲音滿足啦?”

  “嗯,滿足了。掛了啊,今天很開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麼了??”

  “謝謝。”

  “謝什麼?”

  “謝謝來電話。”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沒什麼。晚安。”

  “晚安。”

  放下電話,我發了好一陣子呆。一點自信都沒了,只好試驗。

  我慢慢站起來,拿過裝錄影帶的盒子,把最喜歡的那盤放進錄影機。是個偵破片,場面大,人物刻畫也很棒。可看大約二十分鐘我發現自己一直也不興奮。這並非因為已經知道故事情節,知道了也覺得有趣的才是經典片子。我換了一部科幻大片,還是一樣看到以前喜歡的特技鏡頭也沒什麼感覺。我把最後一盤放進錄影機,是個老片子,公認的青春故事佳作。結果仍然一樣,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對我來說都是充滿虛構的無聊電影了——以前看的時候我可是會淚流滿面。

  關掉錄影,我看著空白一片的螢幕發呆。毫無疑問,我的內心在起變化,現在的我顯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現在的我究竟是誰?

  17

  星期天的大學校園也有人,但沒有了我住院時祥和熱鬧的氣氛,人們行色匆匆,在這樣的暑天仍穿著白大褂,臉上一副顧不上天氣炎熱的表情。人們星期天來大學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樣。

  進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臉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覺一怔,她的臉上有種光彩——這在我出院時也感覺到了。間隔十幾天,這種光彩似乎有增無減。

  “重返社會感覺如何?”她的語氣充滿親切感。此刻我不想讓她不安,就摸棱兩可地回答“還行”。大概是我說得有些不自然,她頓時面露孤疑。

  她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若生已經等在那兒。照例問候之後,他馬上開始心理測試和智慧測試,橘小姐在一旁做筆記。若生仍然面無表情,可能那是試驗者的方式,可我覺得自己純粹被當成了測試材料,不大舒服。

  “通過重複這些測試,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測試時我問道。

  若生變換了一下虛無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讓我看看結果嗎?”

  “看結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人,如果可以,還想看看我以前的資料。”

  他使了個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彙報。我確信自己扔出的石頭像預料的那樣激起了漣漪。

  “下次測試之前我考慮一下。”他說完接著測試。

  結束後,他讓我去教授的房間。橘小姐正和教授說話,我進去,她隨即離開。

  “有什麼煩惱嗎?”博士讓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對面問道。他的語氣很輕鬆,我卻覺得意昧深長,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說是疑問。”

  “嗯,是什麼?”

  “副作用。”我單刀直入,“腦移植手術沒有副作用嗎?”

  “副作用?”像在思考這個詞的意思,博士重複了一遍,“這要看具體情況了,條件不同,結果也不同。”

  “我呢?有產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嗎?”

  “你的情況,”博士看似在慎重考慮措辭,慢慢舔了舔嘴唇,“我們預想不會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說過,你和捐贈者的腦神經細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給機器裝上了純正的配件,應該不會有不協調的感覺。你也沒有頭疼或產生幻覺,對吧?”

  “確實沒什麼不協調感。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是什麼?”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愛好什麼的,想法也是……”我如實對他說了這一星期發生的各種事,主要是上班的事,還有和阿惠約會時感覺到的一些變化。我隱瞞了兩點,一是對阿惠的感覺,一是對臼井起了殺心。

  “嗯,”博士探過身來,想窺探我眼睛深處,“大慨是長時間與世隔絕的緣故。不光是你,結束與病魔作戰的生活、回歸社會的人,會以不同於以前的態度來看世界,這不奇怪。”

  我搖搖頭:“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後還一次都沒拿過畫筆,不,拿是拿過,一點都畫不了,完全沒有靈感。您看過我的素描本吧?應該能看出筆法在變化。我內在的變化從住院時就開始了。”聽我說到畫畫,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個合理樂觀的解釋。我繼續問:“是不是可以認為,是移植的部分產生了影響?”

  他像突遭猛擊似的睜開眼,揚起眉毛:“你說什麼?”

  “捐贈者的腦,您不認為為是它影響了我的腦嗎?”

  “為什麼會這麼想?”

  “關於腦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腦因事故受損,便移值了別人的,也就是捐贈者的腦片,對吧?”

  博士沉默著點點頭。

  “我不知道那是整體的百分之幾,假設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還能維持原樣。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沒變化嗎?接著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我原來的腦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贈者的腦占了百分之九十九,還能說那樣的腦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嗎?我無法這麼認為。雖說不能跟腦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應該會產生相應的變化。”

  這是我冷靜思考了以前阿惠無意間說的話之後的想法。她問過,如果你的腦全部按掉,那還是你嗎?

  “你這種想法有本質上的錯誤。”博士說,“第一,腦移植不是修補損壞的混凝土牆,移植的可能性存在著界限,完好保留相當的部分是前提條件。第二,所謂的心並不是腦細胞本身,它是電波交換產生的結果,所以極端地說,即使你的腦袋裡裝的完全是別人的腦,只要電波程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說還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個人的腦可以組裝另一個人的心電程式?”雖然有點偏離主題,我還是吃驚地問。

  “以現有的科學水準當然不可能,但腦移植不是這個層面的問題,它只不過是因為進行電波交換的腦的一部分受損,用別人的腦片來取代,去恢復原來的程式而已。套裝程式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腦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腦起同樣作用吧?我倒覺得,有差異是理所當然的。”

  “大概會不一樣。”博士淡然承認了這一點,“但這種差異不至於改變程式——我說的移植可能範圍內的情況。也許會產生一點細微變化,但我認為它們不會表面化。”

  “根據呢?”

  “平衡感覺。人腦具有的平衡感覺令人吃驚。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腦和左腦,分別有著運行不同意識程式的記憶容量。事實上我們知道,做腦分離手術會產生不同意識,但左右腦在被腦粱這以紐帶聯結時,意識會達到統一,因為兩者的程式會協調合作,微小的腦部位變化會被抵消。”

  “那能說是微小變化嗎?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沒有多大?”

  “現有技術條件下是這樣,關於這點,大概今後也不會有顯著進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釋,但還是無法釋懷。他說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實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變化,這些變化絕不是環境變化造成的,也不是錯覺。

  我稍稍換了一下問題的角度:“先不說移植腦片的影響,以前沒有因事故或腦手術給患者的精神帶來影響的例子嗎?”

  博士雙手抱臂,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說:“這個,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腦蛋切除術——大概說最壞的例子更合適——確切地說叫前額葉白質切除術。手術很簡單,就是在額頭口一側開個小口,切斷某個神經纖維,這種手術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動異常者或疼痛劇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術後患者的精神狀態會變好,疼痛感會變遲鈍,但另一方面,會帶來積極性減弱、與人交往產生障礙、過度興奮等人格變化。現在這一手術已被廢止,它可以說是無知導致的失敗。除手術外,還有因事故導致頭部受傷而產生性格變化的例子,聽說有一個勤奮、溫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額葉之後,變得暴躁、衝動、不自信了。”

  “不能保證這種變化不會在我身上發生,對吧?”

  “我不能保證,但我想不可能發生。博士挺了挺胸,剛才說的例子,都是因為腦原本的狀態起了變化才發生的情況,而你的腦保存著完好的形態。我可以自信地說,這世上至少有五萬人的腦都不如你的完整,卻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腦動過刀子,就算極微小也還是有可能發生變化吧?”

  聽我這麼說,博士面露難色:“科學家不能說可能性為零,即使它無限接近零。”

  “無法解釋我最近的心境變化嗎?”

  “不能。不過你剛才說得挺好,環境變化——沒錯,就是它。就算沒做手術,它也會如神的啟示一般出現。”博士說到這兒,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說了兩句,轉身問我:“我可以離開五分鐘嗎?”

  “請便。”

  他出去之後,我琢磨著剛才的話,覺得他撒了謊。很奇怪,身為實驗物件的我在敘述重要資訊,他卻毫不重視。我很難理解身為科學家的他竟然持這種態度。

  我從沙發裡站起來,走近他的書桌,書架上擺滿了專業書籍和資料夾,大概拿過來看也不知所云。

  我的視線停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薄資料夾上,便抽出來打開,果然,裡面記載著給我供腦的捐贈者資料。對關谷時雄這個名字我還有印象。我從紙簍裡撿起一張廢紙,記下了關谷時雄的有關資訊,特別謹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不許打探捐贈者的情況——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容我多想。

  博士回來了,剛好五分神。這時我已經坐回原處。

  “若生把你的測試結果作了電腦分析。結論是,非常正常,絲毫不用擔心。你還是原來的你。”他並沒顯得多得意,只是點點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讓我看看分析結果嗎?”

  博士略顯驚訝地皺起眉頭:“不相信我們?”

  “我只是想親眼證實一下,心裡很不安。”

  “沒必要。再說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羅列著一堆枯燥乏味的數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這樣吧,我們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託了。”我微微點頭,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躲開了視線。

  【堂元筆記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須尊重測試結果,這是科學家應有的態度。

  成瀨純一的人格發生了變化,這無論從哪餓角度來看都顯而易見。我們正在構建理論來解釋這種變化。

  與初期階段相比,心理測試和性格測試的結果都有了很大變化,本人自己覺察症狀也是理所當然。

  問題是今後怎麼辦。我們的々理論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據電腦分析去推測。未來不可預測。

  成瀨純一正在變身。

  18

  久違地有了面朝畫板的欲望,卻並非想畫畫,而是想著這大概是回到原來的自己的一個契機。事實上這非常痛苦,以前曾經那麼讓我快樂的事,現在卻只能讓我心生焦慮——意識到這一點,又生新的痛苦。

  我畫的是定格在窗框裡的夕照和窗邊雜亂的書桌。並不是這樣的景象吸引我,只不過沒找到其他可以畫的物件。什麼都行,重要的是拿起畫筆。

  這周已經過去了四天,至今為止表面上平安無事。上班的日子也還太平,這大概是因為大夥兒都躲著我,自己也儘量不和別人接觸。

  這幾同我明顯神經過敏,在意別人的一舉一動。在廠裡看到別人懶散怠工或聽到不可救藥、俗不可耐的對話,心裡會無明火起,恨不得用扳手或榔頭狠砸他們的腦袋。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別人的缺點呢?

  可怕的是這種想法有可能變為現實。我也不敢保證哪天會不會再產生想拿刀刺臼井悠紀夫那樣的衝動。

  前幾天從堂元博士那兒回來的路上,我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都是關於腦和精神方面的。這幾天,睡前的兩小時我都在看這幾本書,想探究自己身上出現那些情況的緣由。

  比如,昨天看的書裡這麼寫道:

  “過去人們相信腦裡存在著神或靈魂等超自然的東西,它控制著人,但事實上腦只由物質構成,腦的一切功能應該能用物質的相互作用來解釋,這一點與電腦沒有區別,只不過電腦的基本功能是對命題給出一對一的答案,而人腦從理論上說是不完全的粗略的系統。可以說,這區別才是人腦創造性的原點。此外,因為構成腦神經系統的神經細胞具有可塑性,學習和經驗會改變神經系統。而電腦所具的學習能力僅限於軟體範圍內,硬體自身不會改變。也就是說人腦和機器最根本的區別在於,人腦為了發揮機能,會讓自身產生變化。”

  “變化”——這個詞在我心裡迴響,用這個詞表達自己現在的狀況再合適不過了。變化,而且是無可名狀的巨大變化。只是,這變化因何而起——對這個疑問我還沒找到滿意的答案。過去還未曾有過我這樣的臨床病例,所以書上也找不到答案。

  可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找到突破口。畫畫這一招雖說幼稚,也算是可行的對策之一。

  但……我看著畫板發呆。手在動,卻沒有從前那樣的熱情,這是為什麼呢?當畫家這個從前的夢想現在好像已經和自己無緣。

  我放下鉛筆,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帳紙,上面寫著在堂元博士房間裡抄來的捐贈者住址和電話號碼——關谷時雄,他父親好像在開咖啡館。

  堂元博士否定了,可那個問題總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捐贈者的影響。如果性格愛好不再像原來的自己,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它們來自捐贈者。對於這種可能性我無法像博士那樣一笑了之。

  我要去關穀家看看。瞭解一下關谷時雄,也許會明白些什麼。

  收起紙條,我再次拿起鉛筆。不管怎樣,現在把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強打精神,總算把簡單的素描畫完。這時,門鈴響了。

  是阿惠。“晚上好。”她笑吟吟的。

  “晚上好。”我一邊說一邊感覺到困惑。好多天沒想和阿惠見面,是我現在的真實心情。腦中浮現出上週六約會時的情景,我希望感覺不到以往的快樂只是在那一次——大概是這種心理在作怪,我愛理不理地脫口而出:“什麼事?”

  剎那間,她的笑容從臉上消失,眼神開始搖晃,完了!我這麼想的時候已經晚了。果然,她說:“也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你。打攪你了?”

  我後悔了,真是失言了。為消除她的不安,我不得不強裝笑臉。“沒有的事。我剛好在休息,也正想見見你呢。實在是太巧了,所以吃了一驚。”我對自己能這麼言不由衷感到厭煩,不能說得更自然些嗎?“你還好?”

  “嗯,挺好。工作有點兒忙,這兩天都沒跟你聯繫……能進去嗎?”阿惠把兩手背在身後,探頭看向屋內。

  “啊,進來吧。”

  她一進屋馬上注意到了畫板。“呀,你在畫畫哪。”

  “只是消遣,不是認真在畫。”這麼找藉口是因為前幾天我跟她說過,自已最近不畫了。

  “開始畫不一樣的東西了呀。”她盯著畫板,“你說過不喜歡風景畫的。”

  “所以說是消遣嘛,畫什麼都一樣。有花瓶就畫花瓶了,不巧我這兒什麼都沒有。”

  “是嗎?”她的笑答有點僵硬,“構圖很怪呀,並不是在真實描繪窗裡的風景和書桌。”

  “也是沒來由的。”我回答。確實,就我而言面法很怪,畫板右側面著書桌的右半邊,到中間書桌就消失了,而畫面左側畫著窗裡的風景,窗子也只有右半邊,左邊缺失。

  “新嘗試呀。”

  “也沒那麼誇張。”我邊說邊把畫板連同畫架移到牆邊。

  阿惠在廚房弄了冰茶,把放杯子的託盤擱在屋子中間。我倆圍著它相對而坐。

  “廠裡什麼稀奇事嗎?”

  “什麼都沒有。”

  “哦……對了,我那兒今天來了個奇怪的顧客。”像往常一樣,她的話題從畫具店開始,說起行為奇怪的顧客。看她笑得前仰後合,雖沒怎麼覺很有趣,我還是跟著強裝笑臉。

  “還有,昨天……”

  話題轉向電視和體育。她的話仿佛樹枝一樣四處伸展,又像念珠似的緊緊連成一串,既沒有統一性,也沒有中心——大概從來就沒有過。我漸漸開始煩躁,嘴上附和著,可跟上她的思堆實在很難。年輕姑娘都這樣?

  回過神來,她正默然盯著我的臉。

  “怎麼了?”我問。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看的電視節目?”她反問。

  “沒有啊。怎麼了?”

  “還說呢。”她癟癟嘴,“你光顧著看時鐘了。”

  “哦,是嗎?”

  “就是的,你都不知看了多少次了。為什麼那麼在意時間呢?”

  “無意識的,我沒想在意啊。”我伸手把桌上的鬧鐘轉了個面。看時間確實是無意講的,但心裡想著她什麼時候回去卻是事實,這事實

  讓我灰心。“沒什麼,真的。”我拼命擠出笑容,“來,接著說,說到哪兒啦?”

  “這不說上次那本書嘛。”

  她又開始了,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聽,絕不能想別的事。我得這麼想——這樣和她共度的時光,對自己來說是寶貴和有意義的。

  “我這麼說,大概你又要批評我太投入了,不過是書裡的情節而已。可我不這麼想,讀書是一種模擬體驗,當然會去思考。那個主人公的活活就是獨善其身……”

  幼稚的理論,無聊,淺薄,聽著讓我痛苦,但我得努力忽略這種痛苦,不能失去愛她的感覺,要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說的每一句話。

  突然我覺得難受,她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她的嘴唇像個獨立的活物似的在我眼前蠕動。我用力握緊喝完了冰茶的玻璃杯。

  “對了,我跟她說起上次看的電影來著。我知道她是邁克爾的影迷,還是跟她說,怎麼說演高中生也太勉強了。可她說,你別說了,我就是不想看他硬要裝嫩才忍著不去電影院的。大家都笑死了……”

  我開始頭疼,不舒服的感覺直逼過來,耳鳴,出冷汗,全身發麻,肌肉僵硬。

  “……她可真行,看到邁克爾皺紋明顯的鏡頭就眯起眼睛,說是這樣看起來就模糊了——”

  那一瞬間我倆中間傳出尖廚的聲音。她張著話說到一半的嘴,呆呆垂下眼簾,我也低頭去看。

  玻璃杯碎在我手裡,我捏碎了它。冰茶已經喝完,融化的冰塊濡濕了地毯。玻璃碎片戳破了我的手,鮮血從傷口中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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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3 AM

第七章
  “不好,得趕緊地理!”她猛醒過來,“急救箱呢?”

  在壁櫥裡。”

  她拿出急救箱,仔細檢查了我的手,消毒、上藥,最後纏上繃帶,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沒什麼,太使勁了。”

  “這東西可不是那麼容易就碎的呀。”

  “可能有裂縫,我沒注意。”

  “太危險了。”

  給我包紮完,阿惠開始收拾玻璃碎片。她一低頭,褐色的頭髮垂到有雀斑的臉頰上。看著她的側臉,我說:“抱歉,今晚你回去行嗎?”

  她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像個服裝模型。她慢慢地把視線轉向我。

  “我有點不太舒服,”我接著說,“大概是上班累著了,覺得頭也很重。”

  “怎麼了?”

  “不是說累了嗎,最近有些勉強自己了。”

  “可是,”她表情嚴肅,“這樣我就更不能不管你了。我今天可以住在這兒,明天不用太早。”

  “惠,”我看著她的臉,輕聲說,“今天,就算了。”

  她的雙眸馬上開始濕潤,但在淚水盈眶之前,她眨了幾下眼睛,搖搖頭:“是呀,你也有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那我把玻璃碴兒收拾了再走,太危險了。”

  “不,我自己來收抬。”她剛想去撿碎片,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概是我的動作太粗暴了,她看起來有些害怕。我趕緊放開她的手。

  “好吧,”她放下撿到手裡的碎片,站起來,“我回去。”

  “我送你。”

  “不。”她搖著頭穿上鞋,伸手拉住門把手,又回頭說,“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對吧?”

  “啊?”我一愣。

  “你告訴我的,對吧?一切。”

  “我沒什麼瞞著你呀。”

  她搖了兩三下頭,像在哭又像在笑,說了句“晚安”便消失在門外。

  我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先。我撿起玻璃碴兒,仔細擦過地毯後又開動吸塵器。想起剛才歇斯底里的行為,我很沮喪,那種衝動究竟是什麼?難道阿惠做了什麼讓我想捏碎玻璃杯的事嗎?她只是想和我開心地聊天。

  “俺不正常。”我故意說出聲來,覺得這樣可以讓自己客觀地接受現實。可我馬上奇怪地發現,不知為什麼,我用了平時從不說的“俺”字。無法言說的不安向我襲來。

  我腦中浮現出昨晚看的書中的一段——腦會改變自身……

  顯而易見,我的心在變化。

  阿惠,我曾經愛著你,可現在,愛的感覺正在消失……

  【葉村惠日記3】

  七月五日,星期四(陰)

  獨自一人的屋子,難以言表的寂寞。

  阿純什麼都沒變——為證明這一點,我去了他那兒。在那兒見到的是以前的他絕不會畫的奇怪的畫。

  我討厭去想不祥之兆,假裝興高采烈,把能想到的高興話題都扯了出來,但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身體,凝視遠處。我的悲情戲和玻璃杯一起破碎了。

  得趕緊,沒時間了!可是該趕緊做什麼呢?

  19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班後,照著地址,我很快找到了關穀家。對著車站前分岔的小路,有一家叫“紅磚”的小小咖啡店,木門旁掛著寫有“關穀明夫”的牌子。

  推開門,頭上的鈴鐺叮噹作響。我覺得這是家懷舊的小店。

  除了吧台,店內只擺了兩張雙人桌。店面很小,要走到桌前都得擦著坐吧台椅的客人的後背過去。牆和吧台都是本頭做的,讓人覺得它們吸足了咖啡的香味。牆上隨意裝飾著古舊的餐具,典型的咖啡店的樣子。

  只有兩個客人對坐在裡頭的小桌前。

  吧台裡是個白髮瘦男人,髭須也白了。我坐在他對面說了聲“混合咖啡”,他只微微動了動脖子,然後默默幹活。

  咖啡端上來,我喝了—口,切入正題您是關谷時雄的父親吧?”

  他的嘴張開一半,眼裡露出懷疑:“你是……”

  “東和大學的,在堂元教授手下做事。”這是事先想好的謊言。

  他頓時睜大眼睛,又馬上低下頭,眨了好幾下眼:“有什麼事?”

  “我想問幾件關於時雄的事情。”

  “我和東和大學沒來往。”他開始用抹布擦起吧台。

  “不用隱瞞,我知道一切,才來問的。”

  他抬起頭想說什麼,又低下頭去。

  “事關重要,關係到移植了時雄的腦的那個人的一生——”

  我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道:“你別說了。”說著瞟了一眼坐在桌子那邊的客人,“別在這兒說這事好嗎?”

  我呷了一口咖啡:“那我再等會兒。”

  他貌似不悅,但沒說要我走之類的話。

  看著在吧台裡頭洗餐具的關穀,我想自己的腦的一部分和眼前這個人並非無關。一想到現在自己的性格可能來自這個男人的遺傳,一種莫名的感覺油然而生,可又對自己從他身上感覺甚少覺得失望。雖沒什麼科學根據,我覺得既然腦的一部分有共通的因數,相互間會有某種感應。可無論我怎麼看這個一頭白髮的瘦弱男人,都沒有那種感覺。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客人出去了。我確認門已經關上,看著自己的咖啡杯,喝完最後一口,又要了一杯。

  “聽說他出了交通事故,被夾在汽車和建築物中間。”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微微咂了咂嘴:“開太快了。人生才剛開始,卻迷上汽車這種無聊的東西……”

  “他好動嗎?”

  “好動?也不是。”他坐在吧台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他像是愛鬧騰,其實出奇得膽小。有那種一上車就變得膽大的人吧,他就屬於那一種。”

  “他是專心學習工作的類型嗎?”我這麼問是因為自己最近的性格變化。可他的回答出於我意料。

  “學習?時雄嗎?”他聳聳肩,“很遺憾,這你可猜錯了。除了應付考試,我沒見過他看書,一天到晚和朋友四處玩,好在不去幹壞事,所以我還算放心,就是這樣。”

  “他對什麼著迷?”

  “說起來算樣樣通樣樣松吧。沒長性是他的缺點,什麼東西都淺嘗輒止,也做過志願者,可半年就放棄了。”

  “哦,”我含糊地點點頭,端起杯子。跟我想像的不一樣。可以說他描述的是我現在最討厭的類型。

  “你想問什麼?”他面露啊懷疑,“手術時不是你們說對時雄提供腦源這事要絕對保密嗎?不是說好絕不給我們添麻煩,今後斷絕一切聯繫嗎?現在又是怎麼回事?”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剛才你說的很奇怪,說是關係到移植了時雄的腦的那人的一生什麼的……那個病人怎麼了?”

  “剛才說的得有點誇張,”我假笑著,“只是關於時雄的資訊不夠,想作點補充。那個病人嘛……”我舔舔嘴唇,“很好,很正常,目前沒有任何問題。”

  白髮男人依舊目光狐疑:“哦,那就好。雖說人死了就完了,可把身體的一部分拿走給別人用,對親屬來說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沒想過拒絕?”

  “沒辦法,是他本人的意願。好像是他做志願者時填的資料,像是叫什麼器官捐贈者,死後提供身體的一部分。他平時也跟我們說過,假如他死了,要按他的意願做,我們也沒反駁,可做夢也沒想到會成事實。”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問他有沒有佛龕,他回答說沒有。“我家不信親教,只有這個。”他甩拇指指向後面架子上放的小小鏡框,裡面放著一個年輕人笑著的照片,像是關谷時雄。

  “笑得真好,”我看著照片說,“他看起來招人喜歡。”

  “嗯,他人緣不錯。他雖毛病不少,對朋友一直很重感陪,不喜歡和人起衝突,經常把想法藏在心裡。好像自上學以來,這豪傢伙就沒跟人吵過架。”

  聽著他的話,我覺得不對勁。關谷時雄的性格倒像是手術前的我。那麼,我最近的性格變化並非單單是自捐贈者靠近。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關於關谷時雄的童年興趣愛好等等。沒有任何東西能跟現在的自己聯繫在一起。問起繪面,也是“說不上特別喜歡,也不討厭”。

  沒什麼可問的了,我作勢起身:“您說的給了我們不少參考,謝謝。”

  “沒什麼可謝的,很久沒談起起時雄了,挺高興的。”他不好意識地笑笑,說,“可以問個問題嗎?”得到肯定回答後,他沉思似的看看天花板說:“複雜的東西我也不懂,時雄的腦究竟怎樣了?”

  “怎樣了……您的意思是……”

  “就是說,”他似乎沒法準確表達想法,有些著急,皺著眉頭敲了好幾下太陽穴,“時雄的腦活著嗎?它活著,對嗎?”

  “這個……”這看似樸素卻難以回答的問題,也是我無法回避的問題。究竟怎樣?時雄的腦活著,還是已經不是他的腦了?心臟移植、肝臟移植的情況會怎樣。我不知所措,最後說了讓這個父親滿意的答案:“應該說話著。時雄和那個病人一同活著。”

  他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是嗎?可以認為他活著……”

  告辭了。這回我真的站起身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稍微輕鬆了一些。聽說是移植給了和時雄差不多年紀的男子,就是說能有差不多長的壽命。”他眯起眼睛,像吃了一驚似的看看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你……莫非你就是那個病人?”

  我猶豫了一下,想是否要說出真相,但馬上回過神來搖搖頭:“不,不是。我在東和大學上學,只是個學生。”

  他仍目光炯炯。過了一會兒像是緩過勁兒了,他移開視線,歎了口氣:“沒錯,不是你。”

  他的語氣讓我奇怪,我看著他的臉。

  “不是你。”他重複了一遍。“要真的是你,我會知道,會有那種……叫感應,對吧,過電似的感覺。沒什麼根據,但我覺得會有那種感覺。我從你身上一點也感覺不到。”

  “嗯,我也沒感覺。”

  “見到那個人能替我問候他嗎?請他好好用時雄的腦。”

  “我會轉達。”我點點頭,徑直走出店門。外面下著雨,打濕的地面上反射著霓虹燈光。

  我自言自語:總有哪兒不對……

  20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大學的研究室。到得比約好的時間早了些,屋子裡只有橘小姐。我在椅子上坐下,看著她忙碌地一會兒L擺弄電腦,一會兒整理資料。從沒見過她身穿便裝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她身著白大褂也能令人覺得女人味十足。這也許不單因為容貌,更來自她身上透出的那份對事業和生活的自信。當然,她很有女性魅力——當我瞥見她白大褂下露出的膝蓋,會不由得怦然心動。

  我看著她的側臉,想著她到底像誰。一定是以前看過的哪部電影的女主角,一個有名的外國女演員,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像是注意到我在盯著她,她轉過頭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啊,沒有。”我搖搖頭,“我想問你個事。”

  “什麼?”

  “我住院期間你一直照看著我,對吧?能實話告訴我嗎,最近對我有什麼印象?”

  “什麼印象?”

  “你不覺得我跟剛住院時相比有變化嗎,性格呀行為舉止什麼的?”

  她交叉著纖細的胳膊,袖子卷著,微微歪著頭看著我,臉上浮起笑容:“我覺得沒什麼變化。”

  “哦?不可能。為什麼不能跟我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呀。為什麼這麼說?”

  “我差點殺了人。”

  她的表情如定格般呆住了,然後無奈地盯著我的臉,天真地笑了:“騙我的吧?”

  “很遺撼,是真的。”我說出對臼井悠紀夫起殺心的情景。

  聽完,她深呼吸了幾下,讓心緒平靜下來。“我不是很清楚當時的情況,不能解釋得很明白……我覺得對那個學生發怒不能說是異常的心理活動,老實說,我看到那樣的人也會生氣,換個急脾氣的也許會用暴力手段。”

  “我不是急脾氣,至少手術前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性格本來就是變化的,沉睡在意識下的東西有時候會在某一天突然表面化。平時溫順老實的人,穿上球衣一站到賽場上就變得攻擊性十足,這在體育界並不少見,對吧?”

  我咬著嘴唇:“你是說我本來就有殺人的潛質?”

  “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誰都不是完全瞭解自己的。”

  “就算我不瞭解自己,瞭解病人的症狀總是醫生的義務吧?博士和你們在研究我的腦,卻又對我的症狀漠不關心,這讓我無法理解。”

  “不是不關心,只是冷靜。精神狀態稍有不平衡就聯繫到腦功能,這未免太簡單了。關於你的腦,我們進行了大量細緻的檢查,得出的判斷是沒有異常。”

  我用拳頭輕敲腦袋:“我覺得自己異常,沒有比這更確定的了。我曾想是不是受看捐贈者的影響,可看來事實並非這麼簡單。”

  我能看出來,聽到“受了捐贈者的影響”這句話,她倒吸了一口氣。“什麼意思?”

  “就是——我剛才說的暴躁,在指贈者身上也沒有。”我說了去見關谷時雄的父親、調查時雄的事。

  她表情慘痛:“為什麼去找他?不是說了不能關注捐贈者嗎?”

  “在目前的情況下那些都是廢話,若什麼都不做,我坐立不安。”

  她像強壓頭疼時那樣,用指尖使勁摁著太陽穴:“現在你明白了吧——沒從捐贈者那兒受到任何影響。”

  “我不明白。只是完全感覺不到和他父親有什麼牽連。”我把手伸進頭髮,使勁撓了一通,然後停下手,觀察著她的表情說,“不會……搞錯了吧?”

  “搞錯?”她皺起眉頭。

  “捐贈者。我見過關谷時雄的父親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舔舔嘴唇接著問。“關谷時雄真的是捐贈者?”

  她頓時失色,張開嘴,隔了片刻才出聲:“你說什麼?為什麼要懷疑?”

  “直覺。覺得捐贈者另有其人。”

  “那是錯覺,不可能的事!再說了,我們為什麼要騙你?”

  “原因我不知道。”

  “你說的是傻話。“她像趕蒼蠅似的在臉前晃晃手,“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好了,到時間了,我去叫若生。”

  她逃也似的出去了。她狼狽不堪是因為是被揭穿了真相,還是因為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假設,現在我還無法判斷。

  時間到了,照例是那些測試。進行測試的照例是若生助手。沒看見橘小姐。

  “測試結果是,一切正常,對吧?”測完後,我諷刺道。

  他不會沒聽出我的諷刺,但面不改色:“要看電腦的分析結果,結論大概會像你說的那樣。”

  我一臉厭煩:“我可以自信地告你,假如你們沒在撒謊,那就必須重新考慮測試方法。這種方法根本沒用,或者是電腦出了毛病。”

  “人和電腦都可信。”他照樣面無表情,“但不是一切都能測試,所以要定期進行補充測試。你到這邊來。”

  我照他說的走進隔壁房間,裡面放著個電話亭般的大箱子。我記得這裝置,手術後不久我進去接受過測試。

  “聽覺測試?”

  “差不多,事實上還能瞭解其他一些東西。”

  他示意我進去。裡面有椅子,前面有個帶開關和按鈕的機器,機器上連著導線,一端有耳機。

  我照著他的指示戴上耳機,開始測試。這是有關聲音的各種測試:讓我聽兩種音判斷高低、強弱、長短,比較音色,指出兩段旋律的不同部分,最後把幾種不同節奏的音樂分類,這些測試都不難,只要是耳朵正常的人都沒問題。

  “不要跟我說測試結果良好,一切正常。那是在騙小孩。”從裡面出來後,我指著他的胸口說。

  他像是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後看著我的臉,問:“太簡單了?”

  “我記得以前測試的題目更難,改變難度不公平。”我抗議道。

  他還是一副模棱兩可的表情,讓人著急。他吸了一口氣:“當然,這只是一個資料,不能作為判斷你是否正常的材料。”

  “那就好。”我點頭。

  測試結束後,我走進堂元博士的房間,他正在書桌前敲電腦健盤。旁邊有個沒見過的男人,矮個子,長著和身體不相稱的大腦袋,禿得精光。

  “臉色不錯呀。”堂元博士興高采烈地迎上來,“最近有什麼變化嗎?”

  “幸好沒有。”

  “哦,就是說順利回歸社會嘍?”

  “不是。上次說過了,我依然覺得自己的性格愛好在變,甚至感覺更強烈了。”

  博士臉色一沉:“說具體點。”

  “就是說……”我欲言又止,因為有外人。

  大概覺察到了我的心思,博士笑著點點頭:“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心理學家光國教授。

  “心理學?”

  “他是心理學權威。”

  小個子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跟我握手。他站起來跟坐著時身高差不多。

  我邊握手邊看堂元博士:“您搬救兵來了?”

  “有這層意思,對你也有幫助,這些以後慢慢說。你不用介意他在這兒,他會保密的。”

  我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滿腦智慧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爺爺在看孫子,讓我略感不適,但我還是接過剛才的話題。“我越來越厭倦和別人接觸。看看周圍,幾乎沒有可以相信的人,看誰都是無聊的庸俗之輩——以前我可從沒這麼想過。”

  堂元博士驚訝地張著嘴,光國教授也是一樣的心情。

  “之前我也說過,這只是心境的變化。年輕時總會醒悟幾次。”博士重複著套話。

  我煩躁地搖頭:“絕不是什麼心境變化。”

  “哦……”博士用小拇指撓撓腦門,“對了,你好像在懷疑是受到了捐贈者的影響?”

  “只是當成一個假說來問問,我也不是確信無疑。”特別是在對關谷時雄作了調查之後——我沒有強調這一證據。

  “就是說,現在你不這麼想了?”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向你們諮詢。”

  “哦。”博士站起來,拿了兩張紙放在我面前,上面畫著幾十條橫線,“上周說好的,我們把你的測試分析結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內向性’一項旁邊畫的線,長度表示程度。這兩張紙,一張是你最近的測試結果,另一張是手術後第一次測試的結果,你對比一下看看。”

  我雙手各拿一張看了看,心理測試和性格測試並沒呈現出大的差異,多少有點起伏,但並不明顯。

  “我們的測試能感知你內心潛在的部分。看測試結果,沒發現你自己感覺的性格等方面的變化。這兒還有一個日本人的平均值資料。”他又遞過來一頁資料,“看這個就知道,你有著極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點偏內向,但這點個性不足為奇。怎麼樣?”

  我搖著頭把三頁資料放在桌上:“光給我看這些數字,我完全不能理解。”

  “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結果的。”

  “前些日子確實說過,那時還只有一點點懷疑,但現在不同了,我無論如何無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狀態屬於正常。”

  “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們的分析,精神上也會放鬆些。”

  我靠在沙發裡,胳膊支在扶手上托著腮。他是真的覺得我正常,還是出於什麼原因在撒謊?我無括判斷。

  “對了,”博士說,“今天國光國教授來不為別的,其實是對你作點採訪。”

  “採訪?”我拘謹地坐在博士旁邊,看看那個猿猴似的男人。

  矮個子男人說:“很簡單,只是個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對你很感興趣,很想問問你。”

  “若是心理測試之類的,若生助手已經做得夠多了。”

  “和心理測試稍有不同,但也不嚇人。”

  “總不至於嚇人吧。”我交換了一下二郎腿,搓搓鬍子拉碴的下巴。這兩個學者看樣子都很想做這個實驗,於是我問光國教授:“您大概也聽博士說了,我覺得自己的內部發生了異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嗎?”

  “我不能斷言,相信會有用。”光國教授搖了好幾下光光的腦袋,“不過,不知道會出來怎樣的結果——究竟是確有異常還是僅是你自己的感覺。”

  一旁的堂元博士說:“在我看來,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

  “妄想?”我能感覺到自己眼裡滿是懷疑。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他的這種態度,為什麼總想息事寧人?難道是怕有損手術成功的聲譽,不管怎樣,這個猿猴般的傢伙的提案聽起來還不錯。“明白了。我做。”

  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點點頭。博士揚揚頭站了起來:“我離開更合適?”

  教授說:“拜託了。”

  被稱為“採訪”的測試在別的房間進行,說是最好視線裡沒有任何東西——我還以為要戴上眼罩,卻又不然。房間裡放著一把長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螢光燈正對著我的臉。不一會兒燈也關上了,但並沒有漆黑一片,教授從包裡拿出一支筆式電筒般的東西,摁下開關。那東西後面連著一根電線,像是連著包裡的儀器,說明這不是普通的電筒。他坐在我的頭部一側,我看不見他。

  “好了,現在開始。放鬆你的身體。”他說話的同時,亮光開始閃爍,房間裡忽明忽暗。這真是奇妙的變化,光是看著就覺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

  “靜下心來,困了可以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他的聲音在繼續:“先從你的老家開始問吧,你出生在哪兒?”

  我在回憶中說起自己出生成長的家、家周圍的樣子,連隔壁的盆栽店都說了。之前似乎已經遺忘的東西,都不可思議地變成鮮明的畫面復蘇過來,但那些畫面就像電影場景一樣,並不覺得是自己的故事。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提問進入下一個階段:請回想你以前住過的房間,裡面有你,你穿著什麼,在幹什麼,等等。

  “我一個人。一個人……什麼都不做,只是盯著窗外。”

  “這種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在意?”

  “你擔心的東西。放鬆一點,什麼都可以說,你把腦子裡浮現的東西不假思索地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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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5 AM

第八章
 
 慢慢地,世界遠去了。耳邊依稀傳來教授的聲音,他在奇妙地呼喚著什麼。

  聲音一度小得聽不見了,又慢慢變大。那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純,阿純……是誰在叫我呢?

  那聲音終於變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個姓蒲生的男孩,他的個頭在整個五年級裡最大,做什麼事都要領頭。蒲生在叫我。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問我喜歡哪只球隊,我說是巨人隊,他喝道,有你這種呆瓜支持,巨人會倒楣,支持別的球隊去。我說,喜歡就是喜歡,沒辦法呀。他打我的臉,說,你還敢還嘴,又說,好,我給你定了,從今天開始你支持大洋隊去。當時大洋排名最後。他說,別的隊要是掉到最後了,你就去當那個隊的球迷。要是那個隊輸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隊輸給排名最後的球隊,為了洩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說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一說就會被父親訓斥。父親在氣頭上經常會口不擇言:真不覺得你這樣的膽小鬼是我兒子。聽他這麼說我很難過。

  父親總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個不知喘息的人。我總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變得又黑又太,突然向我轉過身來,變成了高二時同班的一個男生。他是校籃球隊主力,經常蹺課去咖啡店抽煙。那傢伙對我說,喂,成瀨,跟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吃驚地問,我們倆嗎?他說,別冒傻氣,叫上高澤征子。

  想起高渾征子,我心頭一熱。我倆從初中起就是同學,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愛慕的物件。她對我也很好,談起書和畫,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回過神來,我們三個正站在電影院前,我們約好在那兒會合。進電影院前,籃球隊主力貼著我的耳朵說,你離我倆遠點兒坐,看完電影后你就說自已有事先回去,聽明白了沒有?我想頂他幾句,卻說不出口。

  我照他說的,坐得離他倆遠遠的看電影。螢幕上出現廠長打電話的鏡頭,他正給高功率電源廠家打電話。這回訂貨要從幾家供應商的投標中選定,而廠長把其他競標者的標底透露給了與他關係密切的某一家——所謂關係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處。這時過來一個年輕人,等廠長掛上電話,他遞過一份報告,上面指出最近產品問題的原因在於某廠家的電源——正是和廠長關係密切的那家。廠長惱羞成怒,面紅耳赤地拿紅筆劃去不滿意的部分。幾乎報告的所有內容都不合他意,紙張變成了紅色,我抱著一堆成了廢物的紙。

  那紙又變成了報紙,上面一篇報導寫著女高中生自殺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澤征子,自殺原因不明,但謠言不知從哪裡傳開,說是從電影院回來的路上,她被那個藍球隊主力強暴了。征子不會跟別人說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後再沒來上學,轉到了別的學校。自從在電影院撇下不安的她離去之後,我再沒見過她。

  我把報紙扔進焚燒爐。火苗飛舞。我看見一個鐵籠子,裡面關著老鼠。老鼠變成了籃球隊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廠長的脖子,把他們扔進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燒成灰燼。

  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我:成瀨,成瀨

  我猛地睜開眼,燈光太刺眼又閉上了,聽見有人說:“這樣不行,把燈光調暗一點,”再睜開眼,光國教援的小臉就在眼前,他身後還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感覺如何?”教授問。

  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點發木,沒事。”

  “睡著了?”

  “嗯,像是睡了了一會兒,然後……好像是個夢。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不用勉強,今天就先到這兒。”教授放在桌上的雙手十指交叉,旁邊放著奇怪的筆式電筒和膠帶。

  膠帶?記得剛才這兒沒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呢?“我內心潛藏著什麼,您弄清楚了嗎?”

  “還不能說弄清楚了,實驗才剛開始。抱歉,現在過多解釋恐怕會令你產生不良想像。”

  “您的意思是再繼續做實驗?”

  “那樣最好,我也征得了堂元老師的允許,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沒辦法。但我很累了,頭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後說:“你還是體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學,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夢見了些什麼?那個心理學家究竟做了什麼?他真能幫我解開奇怪症狀的謎團嗎?

  電車裡很空。我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這時我發現雙手不對勁,手腕紅了一塊,像是使勁摩擦過,摸了摸,有點黏。

  怎麼回事?

  我觀察了一會兒,倒吸一口涼氣,急忙卷起褲腳,果然,腳踝上也有黏糊糊的東西。

  是膠帶。一定是用膠帶綁住了我的手腳。為什麼要那麼做?看來當時我處在非綁住不可的狀態。

  我查看周身是否還有別的證據。左胳膊肘內側有個小小的劃痕——去大學之前根本沒有。

  什麼一切正常?——我陰鬱地自語。

  【堂元筆記6】

  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國教授闡述了他的見解:一種共鳴效果。這和我的觀點一致。

  成瀨純一從自由聯想進入睡眠狀志,順著我們的引導,講述了他的些記憶,它們都以憎惡自已的膽小、軟弱、卑劣這種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時代的記憶在他心裡投下了陰影,這從他催眠狀態下的突然爆發就可以推測問題的嚴重性。我們在若生的幫助下把住了他,發作大約持續了十分鐘。

  在此之前,他的這些記憶被自身的修養和善良完全遮蓋,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表面化。可現在這些潛意識在成形,為什麼?

  我們必須考慮有什麼東西在誘發,根源只能是移植腦片。PET的印象測試結果表明,移植腦片的活動已經大大超出想像。

  令人難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捐贈者的精神類型正在支配成瀨純一。這種類型點燃了他的潛意識,進一步擴大影響,產生了“共嗚效果”。

  必須繼續討論對策。委員會中主張再做手術的聲音居多,但一提到具體方案他們就沉默了。此外,腦移植手術的這種弊端要是表面化了會非常棘手,這也是事實。

  某個委員搖著頭說:“我怎麼也不信捐贈者的意識會傳播。”也許該讓他看看今天進行的樂感測試結果。如同我和電腦的預料,成瀨純一的樂感水準和三個月前相比有了判若兩人的提高,這一事實有力地說明了捐贈者的影響,

  小橘報告說,他開始懷疑捐贈者。

  要高度重視,並向委員會報告。

  21

  我在廠裡越來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業務改良報告被公開了。報告的內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員縮減到三分之一,反過來說,目前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磨洋工。軟弱的人總是怕被說穿事實,而且討厭說真話的人。

  我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覺得這樣對他的社會生活更安全,他也是個軟弱的人。

  我想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預感很準確。可我沒料到結果會這樣。

  “我和廠長商量後決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沒多少放不下的活兒。”班長並不看我,而是看著桌上的文件跟我說話。

  以前他稱我“你小子”,最近變成“你”了。他跟我說的是調動的事。下午上班鈴一響,我就被叫到他那兒。據無能的班長說,第三製造廠提出想調一個人去他們的生產線,工作內容是站在傳送帶旁組裝機器。三廠人手不夠也難怪,那兒出了名的工資低,工作條件惡劣。他們一提調人,混帳班長就選中了我。

  我無語。留下一堆不好好幹活白拿工資的閒人,卻要趕走一星期提交兩份報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趕走,對吧?”

  班長裝出滿臉怒容:“說什麼呢?沒那回事。”

  “可我現在手頭的工作量比誰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絕對不會選中我。”

  “你是說我不明事理?”

  “我是說這車間多餘的人掃掃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你就是因為說這麼偏激的話才被大家孤立的。”

  聽到這兒我癟癟嘴。孤立?剛才還說不是這樣,馬上就說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自相矛盾,他乾咳一下,打圓場似的說:“我想儘量在維持團隊團結的前提下去對付人事變動,這是事實。不別往壞處想。”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就這事兒,你回去吧。”

  我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什麼事?”那一臉窮酸相的傢伙看著我。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拉緊,對這個廢物說:“垃圾!”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開門出去。

  回到車間,幾個工人偷偷往我這邊看,我看過去,他們馬上躲開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調動的事。謝天謝地,這天一直沒人靠近我。看見他們嘴臉的一剎那,我覺得心中的憎惡就要爆發了,這很可怕。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頭茫然地走著。空虛和憤怒交替襲來。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會怎樣?要是從前的成瀨純一,就不會被選為調動的物件了,因為不惹眼,是班長最好使喚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樣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能說更幸福嗎?我甚至弄不清楚從前的我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不能忘記的是,目前我還弄不清,現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我信步朝酒館走去。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對腦功能影響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搖搖晃晃地進去。酒館很小,小得推門而入就要碰到吧台前的椅子,不過裡頭還有點空間,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我在吧台的正中間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雞”尾士忌,客人除了我還有一對男女,像是熟客,和調酒師親昵地說著話。

  仔細想想,對從前的自己來說,一個人進這樣的店是不可想像的。不光如此,從前我一個人去喝過酒嗎?

  班長想把我趕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為不好對付,礙眼無疑也是一個原因。曾經老實的部下某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困惑。

  環境變化?真是笑話!

  堂元博士一定在隱瞞著什麼。那天的精神分析——他們稱它為“自由聯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麼異常行為。他們其實不提,是害怕我意識到什麼。是捐贈者,還是手術本身的失敗?不管是什麼,必須面對的是,我屢次提起的人格變化不僅僅是恐懼。

  我今後會怎樣?若就這樣讓變化繼續,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終點?

  一口氣喝幹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卡。酒精在向提內滲透,就像海綿吸水一般。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在蘇醒。

  咣當一聲,我抬頭一看,一個瘦削、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鋼琴前坐下。他放下樂譜,看樣子要彈琴。我的視線重新回到灑杯。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往嘴裡扔了顆花生米,用酒沖進胃裡。

  鋼琴演奏開始了,是支聽過的曲於。不是古典音樂,是電影音樂什麼的。

  好聽,我想。樂曲很動聽,不知為何,鋼琴聲讓我心旌搖盪。是因為演奏者技藝高超嗎?我從沒懷著這樣的心情聽過鋼琴演奏。我端著杯子聽得入了迷。

  第一首曲子快結束時,店裡來了新客人,四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女。他們坐在鋼琴邊店裡唯一的那張圓桌前。一瞬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中年鋼琴師默默地開始演奏第二曲,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聽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卡,挪到離鋼琴近的座位。琴鍵敲出的一個個音符衝擊著我的心。我覺得親切,又覺得淒涼。為什麼今晚會有這樣的心情?為什麼以前我從沒意識到鋼琴聲如此美妙?

  身體似乎浮在空中,像煙一樣飄起。不是因為酒精,是因為聲音,鋼琴聲。我閉上眼睛,全身陶醉。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

  難得的心情被破壞,我睜開眼。不出所料,看看圓桌那邊,剛才進來的年輕人正張著嘴胡聊大笑,渾身彌漫著傲慢——只要我們開心,哪管別人怎樣。

  店員當然沒去提醒他們,大概已經習已為常了。鋼琴師也正無表情地繼續彈著。那對男女在忘我地說著悄悄話。

  我想無視他們,但不可能。樂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聲音蓋住。我的不快漸漸升級,頭開始隱隱作痛,覺得厚重的黑塊從胸口往上爬。

  那夥人中的一個發出一聲怪叫,像是人類之外的什麼低等動物的叫聲。

  我走到他們桌前,抓住聲音最大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肩膀:“安靜點,聽不見鋼琴聲了。”

  那四人一時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大概他們不知道不守規矩時還會有遭指責這回事。隨即他們毫不掩飾地面露厭惡,兩個女的一臉掃興地癟癟紅嘴唇,兩個男的皺著眉頭瞪我。

  “怎麼?”一個男的站起來,抓住我的襯衫領子,“有牢騷?”他看上去像個長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臉凶相,滿是發腔的頭髮透著輕佻。

  “我說,太吵了,安靜點。這兒不是幼稚園。”

  他的臉扭曲了,剎那間我的臉上一震。一個踉蹌,我的後背磕在吧台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打架出去打!”吧台後的調酒師說。

  “打完了!”那傢伙說著吐了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腳上。他嘿嘿一笑。你這樣的窩囊廢在家睡覺就得了。”

  大概覺得過話很過癮,其他三人都笑了。

  頭疼在加劇,耳鳴,全身冒冷汗。像吹氣球似的,憎惡在我心中蔓延。看著腳上的唾沫,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殺死他的理由。這樣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

  見我站直身體,他也擺好架勢:“怎麼,想比劃——”沒等他說完,我便朝他胯下奮力踢去。他呻吟一聲,身子弓得像只蝦。接著我毫不猶豫地操起旁邊的空啤酒瓶,使盡全身力氣朝他的後腦勺砸去。啤酒瓶沒有像動作片裡那樣粉碎,而是發出咣的一聲悶響。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

  另一個男的從椅子裡站起來,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這種傢伙一旦覺得形勢不利就膽小如鼠。兩個女的只有戰戰兢兢的份兒。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們的桌子,拿起白蘭地,瓶裡還剩不少,我把它澆在昏過去的男人頭上。他的淺色西服眼看著染上了顏色,濃郁的酒香飄起。瓶子倒空了,我又從吧臺上拿過一瓶,接著往那傢伙身上倒。他終於皺著眉頭睜開眼。

  “好像醒過來了嘛。”我拿過旁邊不知道是誰的打火機,把氣體量調到最大,問調酒師:“白蘭地能點著吧?”

  “啊?”他像是一時沒聽明日,生硬地點點頭。

  似乎從對話中明白了什麼,被白蘭地澆透的男人慘叫:“哇,住手!”

  “火葬。”我把打火機伸向他,就要點火。女人們尖叫起來。這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頭一看,那個瘦削的中年鋼琴師在搖頭:“別這樣。”

  “放開!”

  “別做傻事。”他聲音嘶啞。

  趁此空當,那傢伙奪門而逃。我甩開鋼琴師的手,拿著打火機追了出去。旁邊的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酒館在地下一層。我爬上樓梯,看見他朝馬路飛奔,剛才的腦震盪讓他踉踉蹌蹌的,這一帶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你想逃!

  果然,我馬上就追近了他。那傢伙也發現了我,急忙鑽進旁邊的小巷。我緊迫不舍。巷子很窄,彌漫著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還有隱隱約約的白蘭地香味——他身上發出的。我一直追,到了個堆著紙箱和木箱、稍寬敞的地方。那傢伙正扒拉箱子,因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

  “你想幹嗎?!”見無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點燃打火機,確認火苗足夠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澆上白蘭地的屁股能燒成什麼樣子,一想到這傢伙被藍色火焰包圍的樣子,不禁身子一顫。與此同時,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面——被點著的老鼠。往鐵籠子裡的老鼠身上潑燈油,點火燒它,皮肉發出難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錯了,向你道歉。你饒了我吧!”

  “火葬。燒了你。”我離他更近了。

  這時,身邊傳來老鼠的吱吱聲,我不覺轉過頭去看。剎那間,他抓起身旁的紙箱擲向我,趁我躲閃的工夫,他順著來路逃走了。

  我緊追上去,邊跑邊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到底在幹嗎?我正在巷子裡跑,這是真正的自己嗎?究竟是誰?又是在哪裡?

  剛跑出巷子,頭上一陣劇痛。我忍不住呻吟一聲,捂住腦袋,抬眼望去,那傢伙拿著木板站著,我像是挨了一板。我倒了,卻抓住了他的腳踝。他站立不穩,往後倒去。

  “哇,敞開我!”他拼命掙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腳。我抓著他的身體,點著打火機。

  “住手,住手,住手!”他揮舞著木板。我的額頭破了,血流到鼻子旁邊,卻很奇怪地感覺不到疼痛。我沒有鬆手。

  火苗眼看就要點燃衣服了,他慘叫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機的手。頭頂傳來怒喝:“你們在幹嗎?”

  我抬起頭,旁邊是個不認識的男人。對面閃著警車的紅燈。

  這傢伙瘋了!”差點被燒的傢伙叫道。

  22

  警車送我去的不是警察局,而是醫院。聽說那傢伙反倒被員警帶回去了,大概員警覺得他的傷不要緊。我頭破血流,一上警車就昏了過去,員警一定也慌了手腳。

  給我處理傷口的醫生說只是些皮外傷應無大礙,慎重起見還是拍個片子為好,我斷然拒絕,怕一檢查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幸虧醫生像是把我頭上的疤痕當成了交通事故的結果。

  醫生告誡我日後一定要拍片子,就放我走了。腦袋上纏著繃帶的我被帶到警察局。

  訊問在警察局二樓的審訊室進行。一看就是酒後鬧事,值班的員警問起來也有點不耐煩,對我要往對方衣服上點火大為光火,說差點就弄成重傷,也許還會出人命。我當然認為那傢伙死了也活該,但沒說出口。

  訊問完畢,我被帶到探視等候室等著。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長椅。這兒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大概夜裡不能探視。對了,現在幾點了?我看看手錶,表停在十點五分。我再次意識到不能喝酒。酒意上湧後,正常人有時也無法自控。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狀態,引發潛意識裡的東西實在危險。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幾個小時之前自己的行為,從前從沒有過那樣的感情爆發,況且是以憎惡的形式。那傢伙確實讓人討厭,可為什麼我要置他於死地?是有什麼導火線嗎?有的話又會是什麼?我在長椅上躺下,思考起雙重人格。小時候讀過《化身博士》,還看過電影《三面夏娃》——回想起它們,我確認自己並非雙重人格。雙重人格者完生擁有兩種人格,大多數情況下不記得另一種狀態。我不一樣,不是完全變成別的人格,而是一點點朝著某著方向變化。當然,所有行動都源於自己的意志,並非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異常行為。

  那麼,我現在的症狀能說比雙重人格輕微嗎?它可能比雙重人格更糟糕——原來的人格在慢慢消失。

  真是這樣嗎?

  成瀨純一最終會消失嗎?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腦袋,想著消失後的情形,心亂如麻。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個小時,聽見外面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坐了起來。門開了,是剛才的員警。“覺得怎樣?”他問。

  “像是沒什麼大問題。”我回答。

  員警一臉冷淡地點點頭,沖著門外叫了聲“請進”。應聲進來的人在哪兒見過,一時沒想起來,但看見他微笑著點頭的樣子,我明白了,是在堂元博士那兒見過的嵯峨道彥。他怎麼會在這兒?

  “剛才堂元博士來電話告訴我你在這兒,就急忙趕來了。”他語調輕鬆得像是到車站來接我。訊問時員警問我有沒有保證人之類的,我沒多想就說出了博士的名字。

  “傷得可不輕啊,不要緊嗎?”

  “沒事。”我碰碰自己的臉,指尖的感覺告訴我臉腫了。

  “真沒想到這傢伙跟嵯峨先生是熟人?”員警盯著我的臉說,“是怎麼認識的?”

  “以前他救過我女兒,是救命恩人。”

  “哦,怎麼回事?”

  “女兒在海裡溺水,被他奮不顧身地救起。”

  “哦,在海邊。”員警也沒露出敬佩的神色。

  “我可以帶他回去?”

  “可以。”他掏著耳朵看我,“可別再幹蠢事。”

  我沉默著點頭致謝,拿著東西走出警察局。嵯峨讓我坐他的車。白色富豪的右車門上有劃痕。他用手指碰了碰,苦笑道:“新買那陣子被人弄的,就在停了一會兒車的工夫。’

  “這世上瘋子真多。”說完我心裡暗道,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開了一去兒,他語氣輕鬆地搭話;“沒想到你會做那種事,以前經常打架?”

  我搖搖頭:“這是頭一回,不知怎麼回事。”

  “以後還是小心點為好。這回就算是雙方都有錯,不再追究了。這種事弄不好會成被告。”

  “那家店也遭殃了。”

  “好像是,聽說他們立刻報了警。那邊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

  “錢我自己賠。”

  “不用這麼說吧。”

  “不,您這樣讓我很為難。”我轉過頭,對著他的側臉,“沒理由讓您幫到這一步,這跟您女兒的事是兩碼事。”

  “我是想幫你。”

  “您已經幫得夠多了。”

  紅燈了,他把車停住,看著我微微一笑:“真頑固。”

  “得合乎情理,就像無功不受祿一樣,不能要沒來由的錢。”

  “我不覺得是沒來由,但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這回就算了。”車子再次啟動。“對了,很抱歉最近很久沒跟你聯繫,一直想帶著女兒去當面道謝,總抽不出時間。”

  “您不用操心。”

  “身體狀況怎麼樣?問過堂元搏上,說是一切正常,恢復順利。”

  “既然博士那麼說,就是那樣吧。我不覺語氣尖刻起來。

  “你說得很奇怪。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嗎?”他的聲音有些不安。要是我沒有痊癒,大概他的心理負擔就不會減輕。

  “沒什麼,我是說專業的東西我也不懂。”

  他像是無法釋懷,之後明顯地沉默了。

  車子停在公寓前。看看車裡的鐘,已經快到黎明。今天只好下去上班了,反正在那個車間也待不長了,歇個一兩天也沒什麼。幸好明天是星期六。

  “其實我找你有事。”他拉上手剎,“我跟我妻子也說過,無論如何想請你吃頓飯。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方便嗎?”

  我放鬆嘴角,搖了搖頭:“您不必這麼操心。真的,請不要管我了。”

  他笑了:“是我們想和你一起吃飯。一個人來會不自在,你帶個親近的人來吧。對了,聽說你有個女朋友,把她叫上。”

  他大概是從堂元博士那兒知道了阿惠。想起她,我的頭疼又要發作,胸口也一陣刺痛。“那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回答。

  “太好了,那回頭再聯繫。再見。”他踩下油門。

  我在家休息了一整天。身上到處都疼,沖澡時發現有無數淤痕和劃傷,熱水一沖,我忍不住疼得跳了起來。

  傍晚,橘小姐來了。打開門,我一下子沒認出來眼前的人是她。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不穿白大褂的樣子。她身著淺綠色無袖針織杉、墨綠色短裙,我不禁看得出神。她上下仔細打量著我,左右晃著脖子說:“看來你是好好幹了一架。”

  “想跟你們聯繫來著。添麻煩了。”我出於禮貌地點頭。

  “沒什麼麻煩,不過我們很擔心。頭部沒被重擊?”

  “受了點傷,沒事。”這跟腦襲接槍子兒相比算不了什麼傷。“堂元博士沒說什麼?”

  “他苦笑著說年輕人真是亂來。”她聳聳肩。

  “苦笑?”我搖頭,“要是當時在那兒看見我的行為,就不會說得這麼輕鬆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似的歪著頭。

  “回想起來,也覺得昨晚的行為很異常。要是沒有喝醉這個藉口,大概會被當場送到精神病院。”

  “可你當時是醉了吧?”

  “沒醉得多厲害。就算醉了,要是原來的我,根本不可能變成那樣。我又當真想殺人了。”

  我的聲音有點大,路過的鄰居看了看我和她的臉。她把頭低了低說:“好像不是站著能說完的話。”我把她讓進屋。

  “真乾淨,葉村小姐常幫你打掃?”她站在玄關,環顧房間。

  “打掃衛生我自己還能應付。你進來吧,我給你倒茶。”

  “不,這兒就行了。”她站著沒動。

  “覺得我會對你做什麼嗎?”我歪歪嘴角說。

  她盯著我的臉,慢慢搖搖頭:“這不像你說的話。”

  “哦,你這不是也明白嗎?現在的我不像我。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我的性格、人格在變化。可你們的答案總是一個——不可能。”

  “沒錯,不可能呀。”

  我用拳頭敲敲旁邊的柱子,指著她的臉:“我把這話還給你——不可能!從沒打過架的人為什麼會在酒館撒野?就不能說點真話嗎?你們在隱瞞什麼,我這腦袋裡一定在發生著什麼。”

  她皺皺眉——這眉毛長在女子臉上稍稍嫌粗——搖搖頭:“你別激動。”

  “我在問你,請回答。”我靠近她,雙手抓住她裸露的胳膊。她一臉吃驚,但我沒放手:“求你,橘小姐,告訴我實話。為什麼要隱瞞?”

  “你弄疼我了,”她扭過臉去,“鬆手。”

  聽她這麼說,我頓時感到她身體的觸感。她的胳膊有點涼,滑嫩露軟。我說:“皮膚真好,像有生命的瓷器。”

  “鬆手。”她又說了一遍。

  再次體會了手掌的觸覺之後,我輕輕鬆開手:“對不起,我沒想對你撒野。”

  她交叉雙臂,揉了揉被我抓過的地方。“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別讓我為難,因為我相信你是正常的。”

  “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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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6 AM

第九章

  “沒撒謊。難道有人說你不正常嗎?”

  “就算沒人說我不正常,可說我怪的人多的是。上司說我變得難管了,因此把我換了崗。”

  “你住了好幾個月的院,這點變化不足為奇。”

  “愛情變了也不奇怪?”

  “愛?”她一臉困惑。

  “我對阿惠的感情。”我向她說出最近自己內心的變化。本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這時卻想跟她說說。

  她聽了似乎很意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然後才開口:“可能我的說法不太好,這種事,年輕時怕是常有的。”

  “是指變心?”她的回答不出我所料,我不禁苦笑。她不知道以前我有多愛阿惠,才會說出這麼離譜的話。我說:“沒法跟你說。你走吧。請轉告堂元博士,我不會再去研究室了。”

  “這可不行。”

  “別命令我,已經夠了。”我一手抓著門把手,另一隻手把她往外推。

  她扭身看著我的臉:“等等,你聽我說。”

  “沒必要聽你囉嗦了。”

  “不是,我有個建議。”

  “建議?”我松了鬆手,“什麼建議?”

  她長吐一口氣說:“我只是從堂元老師那兒聽說你的情況,也只是按指示行事,基於聽到的情況判斷你一切正常,但老實說,我並不知道老師他們的真實想法。”

  “然後?”

  “聽了你的話我想,可能有什麼不為我們所知的事實,在嚴重影響著判斷結果。”

  “有可能。”

  “這樣吧,我會想辦法去調查老師的真實想法,有什麼情況就告訴你,條件是你得照常來定期檢查。怎麼樣?”

  “你不能保證會告訴我真相。”

  她歎了口氣:“相信我——我只能這麼說。難道還有其他辦法?”

  我沉默著搖搖頭。別無他路。

  她用雙手緊握著我的手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我盯著她那白皙的手,點點頭。很奇怪,心靜了下來。

  “那我走了。”她放下我的手去開門。

  看著她的側臉,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是賈桂琳•比賽特。”

  “什麼?”

  “很久以前就覺得你像誰,終於想起來了。”

  “賈桂琳•比賽特?”她淺淺一笑,“做學生時有人說過。

  “橘小姐,你叫什麼?”

  “我的名字’為什麼要問?”

  “想瞭解你,不行嗎?”

  她困惑地屏住呼吸,為掩飾窘態攏了攏劉海,說:“我叫直子。”

  “直子……怎麼寫?”

  “直角的直,孩子的子,很普通的名字。”

  “橘直子,好名字。”

  “下次研究室見。”橘直子有點不高興地走了。

  我過去鎖門,空氣中有淡淡的古龍水味。

  23

  晚上,阿惠來了,好像是聽說了我大鬧酒館的事。聯繫她的大概是橘直子。她幫我鋪好被褥,安頓好,又為我忙這忙那。

  “不要再胡來了哦。”她一邊拿濕毛巾敷我的額頭一邊囑咐。和橘直子相比,這姑娘的臉龐還顯得很稚嫩,臉上的雀斑總有一天能消失得乾乾淨淨吧。

  “你在聽我說嗎?”她有些不安地問我。

  “嗯,聽著呢,以後再也不會幹那種事了。”把她和橘直子作比較讓我感到有些慚愧,她對我來說應該是無可取代的。

  至於為什麼會發生昨天那樣的事,她沒再追問,好像是怕觸及那件事。她似乎也以她的方式感受到了我身體裡發生的變化。反正今晚她的話特別少。

  “那個……阿純,我今晚可以住這兒嗎?”她像個要坦白什麼的孩子似的望著我。這種問題她以前從沒問過我。

  “當然好啊,”我回答,“留在我身邊吧。”

  她似笑似哭地站起來,走近被扔在一邊閉置很久的畫架。“這幅畫完成了?”

  “算是吧。”

  就是從那張窗子望出去的風景畫,畫得實在太糟糕,我連再看一次的勇氣都沒有。我甚至始終無法相信那是我的作品。

  不遠處隱約傳來歇斯底里的狗叫聲。“吵死了”我嘀咕著。

  “好像是後面的四戶人家養的。”阿惠說。

  “嗯,那種狗真該殺了。”

  阿惠對我的話沒作任何回應。她盯著畫布良久,終於轉向我說:“阿純,我……我想暫時回鄉下去。”

  “老家?”

  她輕輕點頭。“媽媽的身體不太好,我也好久沒回去了……前段時間家裡就總來電話讓我回去一趟呢。”

  “哦?什麼時候?”

  “買了明天的票。”

  “哦。”我只是應了一聲,找不到其他能說的話。也許,說“別回什麼老家了”,才是成瀨純一該有的反應。

  “其實,我昨天把公寓退了,昨晚是在朋友家過的,所以今天要是不讓我住在這兒,我就要露宿街頭了。”她強顫歡笑,大概是在竭盡全力跟我開玩笑。

  “你在這兒住就是了。”我說。

  那一夜,我們睡在一床被子裡。阿惠枕著我的胳膊,把頭埋在我胸前,哭了。我心裡非常清楚她為什麼哭,為什麼要離我而去。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盡力掩飾迄今為止內心發生的變化,但無疑早被她看穿了。

  我溫柔地抱著阿惠的身悼體。好久沒有仔細體味這種感覺了,但我並沒有勃起,這一事實讓人感到悲哀。

  第二天,我把阿惠送到車站。我們倆並肩站在月臺上的時候,我還在猶豫該不該把作為成瀨純一該說的話說出來。如果對她說不要走,她就能安心嗎?就算把她拉回來留在身邊,我們倆又能譜寫出怎樣的未來呢?

  列車緩緩進站,她提起事先存放在投幣存物櫃裡的行李。

  “走了哦。”

  我知道她在竭力掩飾內心的傷能。應該留住她,留住她就等於留住了自己。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句“不要走”,只吐出“路上小心”這樣毫無意義的臺詞。

  “謝謝,你也要好好保重身體哦。”阿惠答道。

  她上了車,把臉轉向我,表情是我從來見過的哀傷。看到那張臉的瞬間,我隱約覺得頭疼,似乎聽見鼓聲由遠及近。

  門關上了,列車開始啟動。阿惠朝我輕輕揮手,我也朝她揮揮手。

  腦袋裡的鼓聲越來越大。咚!咚!咚!我目送列車離去,感到站立都很艱難,就蹲了下來。想吐,頭暈,我雙手抱頭。

  “喂,沒事吧?”旁邊有人問我。我揮揮手示意不要緊。

  不一會兒,腦子便開始恢復平靜。鼓聲漸漸遠去,頭也不疼了。我就那樣蹲在地上,看著軌道的前方。不用說,阿惠的車已經走遠了。

  我為什麼那麼驚慌先措,只不過是少了個女人。

  我站起來,瞪了一眼周圍那些大驚小怪的人,邁步離去。

  【葉村惠日記4】

  七月十四日,星期六(陰)

  我是多麼懦弱、多麼卑鄙啊!終於還是從阿純身邊逃跑了。

  是因為感覺到他已經不愛我了嗎?不對。他身上的變化並不是世人所謂的變心,這一點我最清楚不過,而他為此有多麼苦惱我也知道。

  我還是逃開了。為什麼?說這樣對他來說也比較好,只不過是個牽強附會的理由。

  恐懼才是我真實的心情。我看不下去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我根本無法忍受。

  每當列車停下來,我都在想是不是該回去,想著無論如何應該回到他身邊支持他,但終究沒有做到,因為沒有勇氣。我就是這麼懦弱。

  回到家,大家都很開心地迎接我,又擺宴又喝酒的,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

  啊,神啊!至少讓我為他祈禱,無論如何請救救我的阿純!

  24

  我被分配到了新車間——製造汽油發動機用的燃料噴射裝置的生產線。像這樣高度自動化的生產線,在某些尚不能實現自動化或採用人工更節省成本的環節,會安排工人作業。

  首先,部件被放在傳送帶上一個個傳進過來。被稱為貨盤的方盒子裡裝有十個部件,那是燃料噴射裝置的噴射部分。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部件的噴射置統一為一個定量。先對機器進行設定,讓它們噴射類似燃科的油,然後依據標準值調節噴射量。機器有十台,部件也有十個。如果不在下一個貨盤進過來之前完成設定,部件就會不斷堆積下來。

  身體麻木得簡直成了機囂的一部分,但在這個地方工作還是有好處的。其是一整天都不用跟人接觸,其二是我的頭腦可以完全騰清,什麼無關的東西都不用思考。我也不太清楚什麼都不用想對我的大腦究竟是好是壞。有時候不斷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意識會突然間中斷。這種意識的空中陷阱一旦形成,不知為什麼周圍的世界就會開始扭曲。這讓我有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大約三天之後,嵯峨道彥打來電話。

  “關於上次那件事,就定在這週四怎麼樣?”律師用明朗的聲音問道。

  他指的是去他家。我其實不太想去,卻又一時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再說,就算這次拒絕了,下次他必然又會另找理由邀請我。乾脆早點把這事了結了。我答道:“可以。”

  “那太好了。您的同伴也沒問題吧?”

  “啊,她去不了,這些天回老家去了……

  “噢,我要是早點邀請二位就好了。”嵯峨似乎十分遺憾地感歎道。

  週六我去了大學的研究室。其實我不太想去,只是礙於已經答應了橘直子。現在還是老實一點吧。

  這一天,若生給我作了個古怪的檢查。我被要求戴上一副奇特的眼鏡。眼鏡上有活動遮板,可以遮蓋左右的視線,在被遮住的一邊眼鏡內側還能映出各種形象。眼前的桌子上雜亂地堆放著圓規、小刀之類的小東西,還有蘋果、橘子之類的水果。在這樣的環境設定下,若生對我說:“現在開始我只給你的右眼提示,請用左手把你看到的東西摸出來。”

  第一個出現在有眼前的是剪刀。我瞬間就把握住了這個形象,然後左手伸向桌子摸索著,一下子就摸到了剪刀。

  “OK,接下來換右手。”

  右眼中出現的是蘋果。我毫不猶豫地把它抓了起來。

  接著是在左眼投影,然後是先用右手再換左手取物的實驗,我完全不明白這些有什麼意義,便詢問這一檢查的意圖,得到的回答是:“這是一種檢查是否有腦部損傷的方法,你看來沒什麼問題!”用這種騙小孩的檢查能查出什麼!

  之後我又接受了例行的心理測驗等環節,然後去了堂元博士的房間,前些日了見過的光國教援也在那裡。我知道一定又會被詢問最近的身體狀況,就和上次一樣說起我的人格變化問題。博士也照舊想盡方法岔開話題。我放棄了在這個問題上去現得過於認真,和這些不想講真話的人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對了,工作怎麼樣?有什麼新鮮事嗎?”也許是我今天顯得特別坦率,博士才會這麼饒有興致地問。

  “我換崗位了。”

  “換崗?哦,現在從事什麼工作?”

  “就像卓別林在《摩登時代》裡幹的活一樣。”我向博士說明了工作內容,以及由於單調重複導致我覺得頭腦空空的情形。

  聽完,他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問道:“看來工作相當辛苦,打算今後就一直在那裡了?”

  “恐怕是吧。”我回答。

  博士跟光國教授互相使了使眼色,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麼。

  “那麼,接下來就拜託教授了。”堂元博士剛說完,光國就皺著鼻子站起身來。

  我對這個小個子男人說:“不好意思勞您費心了,我拒絕那個治療。”

  “為什麼呀?”光國似乎很意外。

  “不想做,就是這樣。”

  “但我認為,那是消除你心裡種種不安的最好的方法。”

  “那也要以我能夠相信你為前提。”我這麼一說,光國不高興似的閉上了嘴。我繼續說道,“要是在治療過程中發起狂來就麻煩了。”

  兩位學者似乎都早已心裡有數,垂下了眼簾。我趁機說了聲“告辭”便推門出去。

  正朝大學門口走去時,背後有人叫住了我——是橘直子,我心裡一陣悸動。這個女人也許更適合穿白大褂。

  “你來了我就安心了。說真的,還真有點擔心。”她一邊和我並肩走著,一邊說道。

  “我已經答應你了啊。你那邊有什麼發現?”

  “還沒有。但我見到了最近召開的腦移植委員會緊急會議的資料。那份資料除了委員以外其他人都看不了,所以我們也還沒看過。也許裡面的內容和你有關。”

  “真想看看。”

  “拿出來是不太可能啦.光是偷看還是有辦法的。也許你會覺得太誇張,那份資料被放在保險櫃裡呢。”

  如果真是那麼重要的支件,就更有必要看一看了。“希望你能幫我試試,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我試試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走到大門前,我停下來轉向她。“對了,明天能見個面嗎?”

  “明天?什麼事?”

  “嵯峨道彥邀我去吃飯,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

  “嵯峨,噢……”她似乎想起了這個姓氏,“葉村小姐呢?”

  “她現在不在這兒,回老家了。”

  “哦……”也許是困惑時特有的習慣,她眨了好幾下眼。

  “還有,”我繼續說,“我想撇開醫生和患者的身份試著和你見面。”

  她倒吸了口涼氣,短暫沉默之後,說:“我幾點去你那兒?”

  “他六點半來接我。”

  “那六點見。”

  “我等你。”我向她伸出右手,她猶豫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堂元筆記7】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檢查結果令人吃驚。變化程度急劇加快。原因之一應該是成獺純一的生活環境發生了變化。根據他本人的話來推測,似乎是換了個加劇精神破壞的工作環境。我們不得不採取措施了。對於我的問話,他對答沉穩,但顯然沒有敞開心扉,甚至正好相反。患者對於他人的不信賴感和自我防衛意識正在逐漸形成,拒絕光國教授的精神分析療法就是證據之一。

  他的症狀是否該判定為一種內因性精抻病,是爭論的分歧所在。有必要把調查的範圍限定在腦內分子的活動上,特別是A10神經的過剩活動這個觀點最有說服力。可麻煩的是,引起精神障礙的原因恐怕不是患者的的腦,而是移植腦。移植腦引發的消極回饋和控制進而影響了大腦的其他部分。

  總之,不能放任患者的這種狀態繼續下去,否則將會給我們的研究帶來危險。

  25

  周日上午,我簡單打掃了屋子。這種緊張仿佛是第一次迎接戀人來家裡時那種特有的感覺。我想起了阿惠。那個時候應該也和現在一樣。記憶還像昨天剛發生的事一樣鮮活,我卻想不起那種興奮雀躍的心情和適度的緊張感了。

  六點整,橘直子來了。依舊是襯衫加套裙的莊重打扮,金色的耳環給人一種與以往不同的印象。我稱讚這身打扮很適合她,她說“是嗎”,隨即臉上露出一絲悅色。

  “之後怎樣了?”我詢問關於調查的事。

  “可能比想像中困難。在老師眼皮底下偷看資料,可沒嘴上說說那麼容易。”她皺了皺眉。

  “能不能把電腦裡的資訊調出來看看?”

  “我也在試,可不知道密碼是弄不出來的呀。再試試也許就能破解密碼了。”

  “拜託你了。”

  “也不知道會不會辜負你的期望呢。”她苦笑著,很快又恢復嚴肅,歎了口氣,“我這麼說也許有些不恰當,總覺得不對勁,就算是最高機密的專案,保密的部分也太多了。”

  “想必有不想公開的部分,”我說,“那肯定與我身上發生的異常變化有關。”

  “也許吧。”她小聲說。

  六點二十五分,我們走出房間,來到公寓前,一輛白色富豪正好駛過來。嵯峨下了車向我們問好。今天在電話裡我已經跟他說過直子會—起去。

  “看來今天是蓬蔽生輝啊!”嵯峨說了句老套的喜氣話。

  我和直子坐在後排,嵯峨發動了車子。這樣坐著感覺還不錯。

  我太太可盼著今天了,說要使出全力好好招待你們呢。當然啦,她本身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手藝。”

  “您家就三口人嗎?”直子問道。

  “是啊,只有三個人。還想要個孩子可一直沒能要成。”嵯峨的視線通過後視鏡轉向我,向我投來熱切的目光,大概是想向我表達救了他們的獨生女的感謝之情。我覺得這份感謝重得有些讓人難以承受,故意移開了視線。

  嵯峨家離市中心有些遠,在一個有很多坡道的住宅區裡。房子周圍是圍牆,院子裡的樹木茂盛得伸出牆外,幾乎遮掩住外面的道路。在首都圈裡能有這樣的房子真難得。

  我們下了車,站在門口,嵯峨夫人似乎已經等侯多時,馬上開了門迎上來。她比上次見面時更加熱情。“歡迎歡迎,身體怎麼樣了?”

  “好多了,多謝您邀請我們來做客。”千篇一律的寒暄。

  “客套都免了吧,趕快進屋。”嵯峨在背後推著我們。

  我們先被帶到了客廳——一個大約十疊大的房間,擺著一張足以把整個身子埋進去自的沙發。我和直子並排坐在後邊的長椅上。

  “房子真不錯啊!而且還很新。”我環顧了一圈說道。

  “去年建的。在那之前一直都住公寓,但還是嚮往獨門獨戶的房子啊。”

  “再怎麼嚮往,沒有實力可蓋不了這樣的房子。”我坦率地說,“在這樣的地方蓋一幢新房,對普通工薪族來說簡直就是夢境中的夢境。”

  嵯峨用手撓撓頭:“這可不是憑我當律師的收入就蓋得起的。我已去世的父親有片地,托那片地的福才有了今天的房子。”

  “真令人羨慕!”我想起了被擊中腦袋那天的情景。當時嵯峨夫人正興致勃勃地和房地產仲介的店長聊天,或許就是在聊怎樣有效利用多餘的土地。

  夫人端著咖啡走進來。她開門的時候,從裡面傳來鋼琴聲。莫名地,我心裡一陣痛楚。

  “是您家千金在彈琴嗎?”直子似乎也注意到了。

  “是啊,三歲起就請老師指導她,只是一直沒什麼長進。”夫人一邊把咖啡擺在我們面前,一邊垂下眉角笑道,“過一會兒就結束了,等練完了我讓她來問個好。”

  “您不必費心。”說完,我又叫住正要走出客廳的夫人,“不如開著門吧,我想聽聽您家千金的演奏。”

  “多不好意思啊,那孩子的水準可沒到可以演賽給大家聽的程度呢。”夫人口上推辭,離開時還是開心地照我說的讓門敞著。

  “您對音樂感興趣?”嵯蛾問道。

  “也不是特別感興趣。家裡連個音響都沒有,只不過偶爾聽聽電臺的節目。”事實上我和音樂的關聯真的僅此而已,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會對鋼琴聲如此在意,況且這也不是什麼正式的演奏。我又想起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在意鋼琴聲了,在酒吧撒野那天,導火線也是鋼琴演奏。

  “剛結婚那時我太太就說,如果生了女孩,就讓她學鋼琴或者芭蕾。這兩樣在天賦上都沒什麼可期待的,但我想相比之下還是樂器有些努力的空間吧。”看嵯峨的表情,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孩子還沒上小學吧?這麼小就能彈成這樣,我覺得已經很了不起了。”直子表示佩服。

  “是嗎?我不太懂。”嵯蛾邊說邊隨著音樂擺動手指。

  彈得的確很流暢,很少有中斷或彈錯的地方。曲名和作曲家名我都不知道,但曾在什麼地方聽過。不知不覺中,我的腳趾頭也跟著打起了拍子。

  聽了幾遍之後,琴聲裡出現了一個讓我在意的問題——有個地方總是彈不對。似乎也不是不熟練的緣故,而是有什麼更根本的原因。

  “您怎麼了?”嵯蛾見我總是歪著脖子,詫異地問道。

  “啊,沒什麼。”我又仔細聽了一遍,沒錯,肯定是那樣。我對嵯峨說:“鋼琴的音好像有點不准。”

  “哦?是嗎?”聽我突然這麼說,他似乎有些意外,開始仔細傾聽。曲子還在繼續。

  “聽,就是這裡。”我說,“有點微妙的走音,聽,這裡也是。聽到了吧?”

  嵯峨搞搖頭:“很抱歉,我聽不出來。”

  “我也是……真的能聽出來嗎?”直子疑惑地望著我。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聽不出來,我覺得很明顯。”

  過了一會兒,琴聲停了,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大概是鋼琴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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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7 AM

第十章

  朝門口望去,有個長髮女子正從那裡經過。“牧田老師。”嵯峨叫住了她。她應了一聲。

  “這位先生說鋼琴的音調有些不准。”

  “啊?”姓牧田的女人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哼了一段旋律,說:“這個部分的音像是走得厲害。”

  她微笑著點點頭。“嗯,是的,該把琴調一調了。”她看著嵯峨說,接著又轉向我,“您很內行啊,一般人很難聽得出來。您從事音樂這行嗎?”

  “不,完全不是。”

  “哦?那就是天生樂感好了,真叫人羨幕。”她稱讚了一番,說聲“先告辭了”,便點頭離去。

  她走後,嵯峨對我說:“有這麼好的樂感不做音樂實在可惜啊!您真的沒學過樂器?”

  “嗯……”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從來沒被人說過樂感好。我還清楚地記得,小學音樂課上,在聽寫和絃測試時,自己完全聽不出來,只好亂猜一通。我想不通,那麼明顯的走音為什麼嵯峨和直子都沒聽出來。

  我還在想,嵯峨的女兒典子來了,長長的頭髮紮成了馬尾。“你們好。”她站在門口很有禮貌地向我們低頭問好。

  “噢,你好。”我佯裝笑容。看到典子的瞬間,我突然一陣頭暈目眩,膝蓋一松,手觸到了地板。

  “怎麼了?”

  “您不舒服嗎?”

  “沒,沒什麼。只是有點兒頭暈,已經沒事了。”我重新坐回沙發,自己都能感覺面無血色。

  “還是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真的沒事了。”我深呼吸了幾下,對嵯峨點點頭。

  “頭暈?”直子輕聲問我。我說沒事。

  過了一會兒,夫人過來招呼我們去餐廳吃晚餐。桌子上鋪著雪白的桌布,簡直像正式餐廳一樣。夫人的手藝也令人無可挑剔。

  “您真的沒事,我就安心了。在您順利出院前,我擔心得感覺自己都瘦了呢。”夫人一邊往我杯子裡倒葡萄酒一邊說。

  “勞您費心了,非常感謝。”

  “您可不必這麼說。喂,你這麼說可不對,我們是不是瘦了,成瀨先生可不用知道。”嵯哦責備道。

  “對對,是這樣,對不起啊。”夫人抱歉地說。

  我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喝太多葡萄灑,這畢竟也含酒精,沒准什麼時候又會有某種衝動。

  突然,我感覺到一束目光——是典子。她什麼也沒吃,只是盯著我看。她的眼睛大得像進口的洋娃娃一般。

  “怎麼了,典子?”嵯蛾似乎也注意到了。

  “這個叔叔……”典子開口了,“不是我上次見到的叔叔。”

  尷尬的氣氛開始蔓延,大家面面相覷。夫人笑著對典子說:“說什麼傻話呢?不是一起去問候過嗎。你忘了?”

  “不對,”小姑娘搖搖頭,“不是那個叔叔。”

  我突然感覺口乾舌燥,孩子的感覺果然很敏銳。

  “叔叔現在變精神了,可能感覺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吧,不過他就是你在醫院見到的叔叔哦,你好好看看。”不理解孩子敏銳感受的嵯峨在盡力補救典子的失言。夫人也微笑著掩飾尷尬。只有直子一語不發地低著頭。

  “你說對了,我不是上回那個叔叔,”我對典子說,“那個是我弟弟,我們是雙胞胎。”

  小姑娘仔細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一邊用手指捅捅她父親的腹部,一邊說:“對吧?你看!”

  嵯峨困惑地看看我,我沒說話。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平淡地聊著,主要是夫人和直子在對話,嵯峨偶爾也會插一兩句,我基本上是個聽眾。

  “典子的鋼琴彈得真好呀!”直子似乎發現小姑娘開始覺得無聊了,便對她說。

  典子臉上現出了酒窩:“嗯,我可喜歡鋼琴了。”

  “彈首曲子給叔叔聽好嗎?”吃完飯,我邊喝咖啡邊說。

  “好啊,你要我彈什麼?”典子說著溜下椅子。

  “好好把飯吃完再彈。”夫人訓了一句。典子的盤子裡還剩了不少飯菜。

  “我已經很飽了,不想吃了。”

  “叔叔還要喝咖啡呢。”

  “哦,我喝完了。”我把咖啡一口喝完,從椅子上站起來,“多謝款待。典子,可以彈給我聽嗎?”

  “嗯,跟我來。”典子說著就跑開了,我跟了上去。

  鋼琴在樓梯邊的一個貼著花紋圈案壁紙的房間,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間,估計是按照夫人的喜好佈置的。

  “彈什麼都行嗎?”典子啪啦啪拉地翻著樂譜問我。我給出肯定的答覆,典子說那就彈剛才練的曲子吧,說著就翻開了樂譜。

  這首曲子小姑娘彈得實在不怎麼樣,經常出錯,不時中斷,鋼琴本身還有走音問題。可鋼琴聲還是在漸漸滲透我的腦。我也不明白怎麼會如此強烈地被吸引,就像前幾天在酒吧發作時,不明白自已為什麼會被那個中年鋼琴師演奏的曲子所魅惑一樣。我盯著典子小小的手在琴鍵上移動。白色的琴鍵仿佛成了河面,在我眼前晃動。

  不公平——看著典子的側臉,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這個詞。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公平。這個女孩想必一生都會和貧困這種詞無緣。她一定不會意識到,這世上有的人拼命幹活也蓋不了一間房子,也不會為這種不公平的存在感到絲毫疑惑,即使他毫無天賦,照樣能接受良好的鋼琴教育。

  我的目光移向典子白嫩的脖子。我可以給這個理所當然地擁有幸福的小女孩帶來突如其來的不幸。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在動,像在做準備活動一般,十指蠢蠢欲動。

  正在這時,我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還伴著輕微的眩暈和噁心。整個房間似乎都往晃動。琴聲漸遠。是典子在彈嗎?不,不是她。那琴聲仿佛從遙遠的記憶中傳來。

  有人在搖我的肩,我仰起臉。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跪著趴在鋼琴上。

  “怎麼了?”轉身一看,把手搭在我肩上的是直子。嵯峨一臉擔心地站在後面,典子站在他旁邊,怯怯地看著我。

  “您還好吧?”嵯峨關切地問。

  “沒事,只是剛才有點頭暈。”

  “剛才您也這麼說,是不是有些累了?”

  “嗯,大概是吧……今天就此告辭了。”

  “還是這樣比較妥當,我送您。”

  “真抱歉。”我起身表示歉意。

  典子在嵯峨身後探著腦袋對我說:“下次再來哦。”

  “噢,下次見。”我答道。

  直子似乎極度不安,用眼神示意一會兒再跟我談。

  回去的路上,嵯峨不斷詢問我的身體狀況,我多次回答已經沒事了。“我更擔心的是,剛才嚇著典子了。請您代我向她轉選歉意。”

  後視鏡映出嵯峨的笑容:“沒被嚇著,只是有些吃驚,她不是對您說了‘下次再來’嗎?那孩子很開心。”

  “那就好。”

  嵯峨父女一定沒想到,那一刻我對典子起了殺心。

  “請一定再次光臨,到時候一定帶上您的女朋友。”

  “……好啊。”

  “這次真遺憾沒見著她,她很可愛吧?”

  見我沒說話,直子接道:“嗯,很可愛。”

  嵯峨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點頭:“和那個女孩交往多久了?”

  這話觸動了不願去想阿惠的我,“差不多一年半。她在轉常去的畫具店工作。”

  “噢,願來是這樣。對了,聽說您會畫畫。怎麼樣,最近有新作嗎?”

  “沒,最近沒怎麼畫……”我含糊地說。

  “是嗎,大概是太忙了。我有個朋友也經常有作品參展,雖然入選的只是極少數的作品。他成天抱怨說總是白忙活呢。”嵯峨似乎想迎合我的喜好,並沒有打算將話題從畫畫上移開,而對我來說這話題卻並不那麼愉快。

  “可以打開收音機嗎?”趁著交談的空隙,我說,“想知道職業棒球聯賽的結果。”

  “哦,好啊,不知道今天戰況如何。”嵯峨按下開關,傳來的卻是交響樂。

  “莫札特。”直子說。

  “是啊,我記得有個台是播棒球的……”

  “不用了,聽這個就行。”我阻止了嵯峨再去轉檯,“聽這個比棒球更好。”

  “也是,想知道棒球比賽的結果可以去聽新聞。”

  狹窄的車內飄蕩著美妙的音樂,有種親臨現場的感覺。直子和嵯峨似乎也暫時沉浸在了音樂中。

  “典子的鋼琴要是能彈到這個程度就好了。”演奏結束後,嵯峨苦笑道,“音樂方面的才能據說在三歲就定型了,也許現在為時已晚。”“典子肯定沒問題的,對吧?”直子問我,我象徵性地點了點頭。坦白地說,就憑剛才聽到的演奏,我不覺得她有說明天分,但也沒必要在這裡讓乃父失望。

  “對了,聽說那個男的也想當音樂家。”嵯蛾的眼神在後視鏡中看起來意味深長。

  “那個男的?”我螢複丁一遍。

  “京極瞬介,就是那個打了你的強盜。”

  “哦……”不知為何,我好像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他搞音樂?”

  “據說還是真格在做呢,音樂學院畢業的。詳細情況我也不瞭解。”

  “聽說經濟上似乎不太寬裕。”

  “沒錯,所以聽說學習相當刻苦。他那去世的母親好像也是個堅強的人。”

  據說京極的父親就是那家房產公司的老闆,但從來沒給他們母子任何援助。

  “哦,那傢伙是做音樂的……”我心裡似乎有十疙瘩,難以名狀,總在內心深處揮之下去。

  京極是摘音樂的……

  那又怎樣?這種事簡直司空見慣。我好像還在某個雜誌上看到過,音樂是全世界年輕人最關心的話題。

  “似乎讓您想起那些不喻快的事了,都怪我太遲鈍。”見我一言不發,嵯峨關心地說。

  看看一旁,直子也正看著我。我下意識地覺察她和我在思考同一個問題。從她朝我皺眉、微微搖頭的動作就可以看出,她似乎在說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

  終於到了公寓,我向嵯峨道謝,直子也跟著下了車。

  “不讓他再送你一程?”我問。

  “不能讓你一人待著。你別胡思亂想了,不可能有那種事的。”

  “怎麼能說是胡思亂想?沒有比這更說得通的了。”

  “堂元老師他們怎麼麼做那種瘋狂的事呢?”

  看我們以直站著說個不停,嵯峨似乎也有些詫異。

  “你上車吧,反正今晚我要一個人好好想想。”我把猶豫不決的她推進車後座,再次向嵯峨道謝。

  “再見。”嵯峨發動了車子。

  我目送車子離開。直子就那麼一直望著我,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26

  第二天是週一,我又請了假。雖被上司嫌棄,這也是我權利範圍之內的事。

  我去警察局找倉田警官。他們讓我去視窗登記,然後在等候室待著。所謂的等候室裡只擱了張破舊的長椅和一個骯髒的煙灰缸。

  過了大約十分鐘,他來了。還是那張略微發黑的臉,鼻於和額頭上泛著油光,卷著襯衫袖子,看上去精力充沛。

  “呵,看上去挺特神的嘛。”他一見我就說,如果他心裡果真這麼想,過人的觀察力也不怎麼樣。

  “在您百忙之中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跟您打聽一下。”

  “哦?什麼事?”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是關於那個強盜,好像是姓京極。”

  “哦,”他看看表,說,“找個安靜的地方談吧。附近有家不錯的咖啡館。”

  他推薦的那家店的咖啡並不怎麼好喝,只是一味的苦。不過,坐在最靠裡的座位談話不必擔心被誰聽見,很適合密談。

  “京極的家現在怎樣了?”我問。

  “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事件發生之後是他妹妹在住。不知道現在怎樣了,也許搬了。”

  “他有妹妹?”

  “你不知道?這麼說他妹妹沒去看過你?代替死去的哥哥去賠罪是情理之中的事,真不像話。”

  “想不到京極還有個妹妹。聽說他母親未婚那樣的條件下還生了兩個?”

  “她也不是樂意才生的。”他說,“他們是雙胞胎。”

  “雙胞胎?”真是令人意外的消息。

  “再加上番場一直不願意承認他們母子,真是雪上加霜啊。妹妹叫亮子,漢字這麼寫。”他用手指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一遍。

  “知道她的住址或者聯繫方式嗎?”

  “倒是知道,你問這些想幹什麼?我理解你心裡的怨恨,但人都已經死了,把怨恨撒到他妹妹身上也不能改變什麼。”

  我動了動嘴唇:“我沒想幹什麼,只想多瞭解一些關於京極的情況,住院太久,都沒機會瞭解他。”

  我以為他又要問我瞭解京極有什麼目的,他卻乾脆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剛才也說了,這個位址可能沒人住了。”

  “沒關係。”

  他把住址和電話號碼念了一遍。在橫濱。我從褲袋裡掏出本子和圓珠筆記下來。

  “京極本來打算當音樂家?”記完之後,我假裝不經意地問道。

  倉田點點頭:“好像是想當鋼琴家,但並不順利,出事之前好像在酒吧和小酒館彈琴。”

  “為什麼不順利?”

  “呃,不管怎樣,藝術的道路總是艱難的。”

  這個道理我也很明白。

  沒什麼可問的了。“我該走了。”

  我起身去拿帳單,他搶先了一步。“這點小錢就讓我來吧。再說以前你也幫過我。”

  “可惜沒幫上忙。”

  他眯起一隻眼苦笑道:“說到我的痛處了啊。就算沒幫上,我們的工作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想盡一切辦法破案嗎?你的證言對案子的解決還是有幫助的。”接著他搭著我的肩膀說:“事情已經了結。你還是儘快把它忘了,這樣才能重新開始啊。”

  我淺淺一笑。這是對一無所知的員警的嘲笑,事情已經了結?應該說才剛開始。

  他大慨把我的微笑誤解成一種善意了,高興地朝收銀台走去。

  在咖啡館前和倉田分手後,我直接向車站走去,途中在一家小書店買了地圖,試著查了查剛打聽到的地址,坐電車過去也花不了多長時間。

  我毫不猶豫地買了票,穿過檢票口。

  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結果是一定要徹查京極。在嵯峨的車裡一閃而過的想法始終盤旋在我腦海裡,看來不把事情弄明白,我就無法往前走。

  關於是誰給我捐贈了腦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被告知是關谷時雄,事實果真如此嗎?

  從時雄父親的話來看,時雄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青年,簡直就像從前的我。

  這和我的假想對不上號,這個假想是:我最近的人格變化是由於受了捐贈者的影響。情緒激烈波動、過度敏感和容易衝動,都是我以前不曾有過的,那麼是否可認為,捐贈者的個性以某種方式在我身上表現了出來?

  但從關谷時雄的父親的話裡看不出他有類似的性格特徵。難道是這個假設本身有問題?人格變化是由別的什麼原因引起的?

  昨晚嵯峨的話給了我另外一種可能。他說京極曾經想當音樂家。

  我無法忽視與此相符的幾個事實。關鍵字就是音樂和鋼琴——大鬧酒吧時是這樣,聽嵯峨典子演奏時也是這樣,我的腦對鋼琴聲顯示出異常的反應。

  其實,我覺得捐贈者不是關谷時雄而是京極瞬介這個想法,也並非有很大的跳躍性,反倒是除此之外的解釋都過於牽強。還有什麼原因會讓個對音樂漠不關心的男人樂感突然變好呢?

  這樣,堂元博士他們隱藏捐贈者身份的原因也就很好理解了。無論如何,京極都是個罪犯,移植這種人的腦肯定會產生許多社會倫理問題,更何況患者還是那個罪犯的受害者。博士他們無視我人格變化的原因也解開了。一旦追究那一點,捐贈者的身份就有暴露的可能。關於我受了京極的腦的影響這一點,他們肯定早已心知肚明。前些天若生久違地給我作了聽力測試,那肯定是為了測試我身上有沒有表現出作為音樂家的京極該有的特質。檢查結果肯定是積極的,我有自信幾乎可以拿到滿分。那個奇怪的心理學家的精神分析肯定也是為了尋找我身上潛藏著的京極的影子。

  當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些,就更想仔細調查關於京極的一切。至於查了之後有什麼打算,目前我還沒來得及考慮。我只是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阻止我繼續變身的方法。如果最後還是無法阻止我變成另一個人,至少我得知道最終的結果是什麼。這是我應有的權利。

  一路上我換乘了幾次電車,終於在兩個小時之後到達了要去的車站。寬闊的街道就在旁邊,這是個大站。

  我在派出所打聽了一下,京極家走幾分鐘就能到,派出所外面就有一個公用電話。似乎該打個電話通知對方,但我還是迅速離開了。不給對方任何心理準備也許更有利於找出事情的真相。

  我照員警說的順著大路往前走,接著走進一條狹長曲折的小路。路旁停了好多車,導致道路更加狹窄。路旁密密麻麻地蓋著小房子和公寓。

  京極的家就在那些房子當中,占地面積大概有十幾坪。那是一幢古舊的木質兩層小樓,牆壁早已被熏得發黑,陽臺上的扶手也像得了皮膚病似的鏽跡斑斑。只有大門似乎是最近才換過的,異常顯眼,反而讓人覺得更加淒涼。門牌上寫著“京極”,看來房子還沒有轉讓給別人,但也不能保證還有人住在裡面。

  我試著按了按牆上簡陋的對講機,聽見屋裡門鈴響了,連按了兩次都沒人應答。

  “找京極有事嗎?”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隔壁家的視窗現出一個主婦模樣的女人。她留著短髮,看上去三十多歲。

  “有點事……她現在不住在這裡了?”

  “還住著呢。現在應該是出去工作了,總是要到夜裡才回來呢。”主婦歪著嘴樣子有些醜陋。

  “上班的地方在這附近?”

  主婦冷笑道:“不知道那算不算上班的地方。”

  “她是拉客戶的?”

  “給人畫像的。好像還打些別的工,反正都幹不久。”主婦的表情顯然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幸火樂禍。我覺得眼睛下面的肌肉開始抽動。

  “您知道她在哪兒畫嗎?”

  “唉……別人家的事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主婦裝出一副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樣子,“週末會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也許會在車站前面吧。”

  “車站前面?”

  “嗯,大概是……您在調查什麼嗎?”她似乎對我的來歷以及找京極的目的頗有興趣。我敷衍著匆匆離開。

  回到車站,我又去了派出所問附近有沒有給人畫像的。員警想了想,說在車站東路好像見過幾次。

  車站東路是條面向年輕人的商業街,商店裡賣的都是少男少女們喜歡的東西,走在街上的也大多是些高中生模樣的孩子。

  畫像的攤子擺在薄餅攤旁邊。擺好的畫架前坐著一個身穿T恤衫、牛仔褲的女人。沒有顧客,她正在看書。從擺出的樣品畫來看,她的畫功相當不錯。

  我慢慢走近。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氣息,她抬起頭。她留著短髮,臉曬得發黑,細長而向上挑起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

  看到她的一瞬間,我全身僵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我不由得開始冒汗。

  見了就會明白——我當初就是這麼想的。就像見到關谷時雄的父親時直覺告訴我,我和這個男人肯定毫無關聯一樣,我想,如果京極瞬介的腦真被移植給了我,見到他的親人時我一定能感覺到。

  這種想法果然是對的,而且我的反應比預想的更加強烈。

  我確定自己和眼前這個女人有著關聯,雖是一種看不見的關聯。我能毫無保留地接收她身上發出的所有信號,我和她是一體的。這種如同心電感應般的衝擊似乎與京極瞬介和這個女人是雙胞胎也有關。

  “喂,怎麼了?”看到一個怪異的男人僵在身邊,她似平覺得可疑。作為女人,她的聲音顯得低沉而沙啞。

  “哦,沒什麼。能幫我畫張像嗎?”

  她似乎根本沒想到我會是顧客,一時間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才把書收到一邊。“畫肖像?”

  “嗯,看來是坐這兒。”我坐在一把簡陋的折疊椅上。

  “想面成什麼樣的?寫實的還是稍稍美化的?”

  “就按你看到的畫。”

  她盯著我觀察了一會兒,開始動筆,不久又停了下來,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問我:“經常來這邊嗎?”

  “不,今天是第一次。”

  “哦。”她思索了一會兒,馬上調整思緒轉向畫紙。她的筆觸看上去很美妙,像指揮家握著指揮棒一般充滿激情。

  “在哪裡學的畫?”我問道。

  她沒有停筆:“基本上是自成一派。只跟熟人學了點。”

  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撲哧笑出聲來。“從你那邊明明看不到我的畫。”

  “不看也知道。”

  她目光銳利,問道:“你也畫畫?”

  我想了想說:“不,不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

  “呵,說話真奇怪。”她再次動筆,“別在意我的說話方式哦。我不擅長說敬語,一被那些麻煩的規則限制,我就舌頭打結。”

  “現在這樣就行。”我注視著專心致志為我畫像的亮子。這樣待著,似乎我們倆的心電波頻率都一致了,連她的微微呼吸聲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流暢地畫著,只是神情越來越不正常。她時不時盯著我的臉看,似乎很疑惑。

  “怎麼?”我試著問道。

  “問得奇怪你別介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吧?”

  “和你?沒有。”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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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8 AM

第十一章

  “是嗎?應該在哪裡見過,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什麼感覺?”

  “那是……說不出來,但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算了,大概是我的錯覺。”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筆尖剛碰到畫紙就停下來,使勁抓起短髮,“對不起,這幅畫毀了。不知怎麼的就是不能靠中精神。”

  “給我看看。”

  “不用了,我重畫。”她把畫紙取下來,幾把撕碎,“我不是找藉口,但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不知怎麼了。”

  “沒關係。”

  “你有時間的話,我再好好給你畫。”她拿出新畫紙困惑不解地看著我,“喂,真的沒見過嗎?”

  “見倒是沒見過。”

  “哦……”說著,她像是注意到了我剛才的話,“‘見倒是沒見過’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的名字,京極亮子小姐,你或許也知道我的名字。”

  “啊?”她有些警覺,“你是誰?”

  我慢慢吸了口氣,說:“成瀨純一。”

  “成瀨……”幾秒鐘之後,她對這個名字有了反應。她的臉上彷佛幹靜的水面激起波瀾一般,顯出警警惕的神色。她瞪著雙眼,張大了嘴,似乎屏住了呼吸。

  “我是來見你的。”我說,“見到你太好了。”

  她咬著嘴唇,突然無力地垂下頭。“對……不起。”

  “為說明要道歉?”

  “那個……因為我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你……我是覺得非去不可的,但總是下不了決心……”亮子再次向我低頭道歉。

  “我對你沒有什麼不滿,當然,我不否認對京極瞬介抱有怨恨。”

  “我代瞬價賠罪……”她突然語塞。

  “算了吧。我來不是為了看你愧疚的臉,是有好多事情想問你。能不能找個地方好好說話?”

  “去我家吧。”

  “工作怎麼辦?”

  “今天就算了。你不來的話我都准各收工了。”亮子把工具收拾好,裝到停在旁邊的摩托車後架上,然後跨上車,以和我同樣的速度慢慢騎著。

  回到我剛才去過的房子,她把我引進屋。一進門就是廚房,裡面是一間六疊大的房間,我們面對面坐下,廚房旁邊是通向一樓的樓梯。橫梯緊靠著水池,看樣子做飯很不方便。

  “不好意思,家裡擠得很。”亮子邊說邊給我倒茶。

  “一直住在這裡?”

  “嗯,這個房子好像是母親從外公、外婆那裡繼承的。我和瞬介都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環顧四周,天花板發黑,牆上也有不少脫落的地方。似乎裝修過很多次,但還是趕不上屋子老化的程度,在這棟房子裡,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能量,它感染著我,讓我的心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我想,這裡果然是京極瞬介出生成長的地方。作為我頭腦的一部分的他回應了這個令人懷念的家的呼喚。

  “我真是嚇了一跳,”亮子深有感觸地說道,“沒想到你竟然去來這裡,應該我主動去問候你才是。”

  “別說了。”我有些厭煩,“我不是為了這個來找你的。”

  “也是啊,對不起。”她把茶杯舉到唇邊,卻沒喝茶,看著我的臉。“剛才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不是一般的顧客,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

  似的。也許是因為那起事件發生時,員警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在心裡答道,應該不是這樣。她似乎也察覺到,雙胞眙哥哥正在透過我的身體呼喚著她。

  “可以跟我說說京極瞬介嗎?”我問道,“我現在總算緩過一點來了,這些日子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也想瞭解下有關他的事。”

  “那件事對你來說,肯定是一頭霧水。”

  “聽說案發前他母親去世了。”

  亮子點點頭,然後用手指著胸口,“心臟病,身體基本上不能動,幾乎是臥床不起的生活。完全治癒是不可能的,只是在勉強維持生命。但醫生說如果動手術多多少少會好些,這麼一來只有動手術了。我和瞬介為了籌手術費四處奔走,可最終還是沒來得及。母親得了重感冒,就那樣痛苦呻吟著過世了。”

  “聽說你們也去找過那個房地產公司的老闆?”

  “最初我們倆都不願意欠那人的情,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們憎恨的人。但後來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瞬介只好去找他了。結果和預想的一樣,他不僅拒絕了瞬介,還說得很難聽。”亮子輕輕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母親就是在那之後一周去世的。”

  “母親的死似乎是導致他做出那件事的原因?”

  她點點頭。“瞬介對母親的愛強烈得難以用語言表達,也許可以說是愛得驚人。母親死的時候,他一整天都關在屋子裡又哭又喊,我真擔心他就那麼發狂死掉。遺體入棺之後,他也不肯離開,我真是愁死了。”

  我心裡嘀咕著,莫非是戀母症?

  “在火葬時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開始火化遺體不久,瞬介對工作人員說:‘把我母親拉出來!'”

  “弄出來?中途?”

  “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愛的母親就那樣被燒掉才說的。工作人員也這麼想,於是就勸他,如果不這麼做,母親的靈魂就不能成佛什麼的。”

  “他怎麼說?”

  “他說並不是不讓燒,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燒是不可能的,但他不願意看到最後取出來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著母親被火化的過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讓他在燒到一半的時候看一眼——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感到背脊有些發麻。“那工作人員後來怎麼辦?”

  “他們說恕難從命。”亮子笑了笑,“這種事以前沒有先例,也違反規則。可瞬介還是無法理解,吵嚷著快把母親弄出來。我對他說,媽媽也是個女人,作為一個女人,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被燒焦的模樣,你就忍一忍吧,別為難媽媽了。瞬介終於安靜下來,可當時在場的人都覺得瘮得慌。唉,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後來,他就那樣一直念叨著,媽媽要被燒掉了,媽媽要披燒掉了……”

  媽媽要被燒掉了……

  一睫間我的眼前浮觀出火焰愈來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過火焰向我伸過手來。

  “從那之後瞬介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責備自己沒能救活母親,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幫我們的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做那樣的事情……”亮子哽咽著,聲音充滿苦澀。

  我回憶起京極的眼睛——那雙死魚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對人的絕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殺了。

  “聽說京極以前想當音樂家?”我問道

  “嗯。母親很早就發現了他的天賦,雖然生活艱難,還是想辦法讓他學音樂。母親的優點還表現在不僅僅是對瞬介,對我也同樣關懷。可惜我沒有瞬開那樣的天分。”

  “你不是會畫畫嗎?”

  亮子皺起眉,眯著一其眼睛說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京極在哪裡練琴?”

  “二樓,要去看嗎?”

  “我想看看。”

  京極的房間有四疊半大,除了書架和鋼琴之外,散亂堆著些不值錢的雜物。亮子馬上打開了窗戶,但屋子裡的熱氣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牆上覆蓋著紙板箱和塑膠泡沫板。

  “這是瞬介為了隔音弄的。”亮子見我望著牆壁,便說道,“這麼弄一下還是有些效果的。”

  我走近鋼琴,打開琴蓋。象牙色的琴鍵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隨意觸到琴鍵時發出的厚重聲音又把我拉回現實。

  京極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我能感覺到我的腦對鋼琴聲有反應。京極曾經住在這裡,現在他又回來了。

  亮子說擊拿點冷飲,下樓去了。我坐在鋼琴前,體會琴鍵的觸感。已經不用懷疑了,捐贈者就是京極。他的腦正在一步步影響我的腦。

  我感到輕微的頭暈,於是閉上眼,用手按著眼角。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腳邊有架小玩具鋼琴。我彎下腰仔細觀察。那應該是件很久以前的東西了,但上面幾乎沒有一點劃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塵、邊角有點鏽跡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樣。

  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鍵盤,傳來的是一種金屬般的簡單聲音,但好歹能辨別出音階,能彈奏出非常簡單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試著彈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兒歌。

  回過神來,亮子正端著託盤站在身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這應該是個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也是京極的?”我說。

  “小時候母親買的。本來是給我買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這玩具鋼琴當成藏寶盒一般珍藏著,母親死後,他還不時地拿出來彈。”說著她搖搖頭,“啊,我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和你這麼待著,好像瞬介回來了一樣,你們倆明明長得一點也不像啊,難道是氣質相似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沉默著。

  亮子見狀有些尷尬:“對不起。被說成跟那種瘋子相像,肯定不開心了吧?”

  “沒有,不要緊。”我像他是理所當然的。

  亮子把啤酒倒進杯子。我要避免飲酒,今天卻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圍。書架上滿滿擺放著有關音樂的書籍。

  “他是個學習狂啊。”

  “是個不知道偷懶的人。”她回答道,“‘沒時間’是他的口頭禪,總說沒時間學習、沒時間練琴,看見別人浪費時間也無法忍受。我也

  因為拖拖拉拉被他教訓過好多次呢,說什麼沒有進取心的人活著沒有意義。”

  “周圍的人都沒被他放在眼裡?”

  “也許吧。”她點頭,“他基本上蔑視所有人,從很早以前就是,上學的時候也恨過老師,說為什麼非要把他寶貴的時間交給那種低能的教師。”

  這些事聽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憶一樣。可事實上,不管怎麼回憶,我都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輕視過老師。

  “京極的興趣只有音樂?別的,比如說畫畫什麼的呢?”

  “畫畫?啊,不行不行。”亮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揮著另一隻手,“瞬介在面畫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學的時候就說最討厭畫畫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畫畫。音樂卻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兩個都是藝術啊。”

  我解釋說大概是用腦的方式不一樣。涼京極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樂裡,拒絕了其他一切創造性活動。

  我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隨意敲著玩具鋼琴。這琴跟我明明沒有任何關係,我卻有一種遙遠記億即將被喚醒的感覺。

  “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亮子稍有顧慮地說道,“但感覺你和瞬介的很像。現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幸福了,有種特別安寧的感覺,現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種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

  “嗯,不可思議啊。感覺瞬介就在身邊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夢境中一般。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我說,“可以把這個玩具鋼琴送給我嗎?”

  亮子似乎沒聽明白,半張著嘴。“我倒無所謂,你拿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亮子看看鋼琴又看看我,過了一會兒終於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這裡也沒用。而且……”她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覺得那對這個鋼琴來說也是最好的歸宿,好像它就該由你繼續保管。”她到隔壁房間取來一個大紙袋,小鋼琴放在裡面正合適。

  “打擾你很長時間了,我該回去了。”我拎著紙袋站起來,“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

  “沒有。”亮子搖搖頭,“能見到你太好了。”

  “讓你想起難過的事了?”

  “沒關係。再說,前不久已經有人來打聽過瞬介的了。”

  正要下樓的我又停住腳步回過身來。“打聽京極?誰?”

  “說是在東和大學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兩個人。我記得好像姓山本和鈴木。”

  “東和大學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鈴木的人,“他們長什麼樣子?”

  “兩個男人,一個是滿頭白髮的老爺爺,另一個是年輕人,瘦瘦的,不知為什麼給人感覺有些陰沉。”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們倆也在調查京極,就更加證明我的假說成立了。他們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變化是受到京極的影響。

  “那兩個人做了什麼?”她有些擔心地問。

  “哦,沒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在研究無聊的東西。”

  下了樓,我又轉向她:“你給了我不少參考。”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見,多保重。”

  亮子稍稍遲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們握了手。

  剎那間,我熱血沸騰。全部神經都集中到手掌上,頭腦中的電流正傳向手腕,同時,她身上的信號似乎也在源源不斷地侵入我的頭腦最深處。

  我望著亮子,亮子也望著我。

  “啊,太不可思議了。”她小聲嘀咕,“不知為什麼,感覺像是一見如故。”

  “我也是。”我說道,“好像要喜歡上你似的。”

  亮子抬頭望著我,眼睛濕潤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說的我都會聽。”

  我有一種想擁抱她的衝動,我知道她也如此。

  “你愛京極?”

  “別胡亂想像。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我感覺腦電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極在渴求這個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著京極的支配。

  亮子的脖子上開始冒細汗,打濕的T恤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顯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覺到兩腿間的變化。不行,不能被京極控制。

  我使勁搖搖頭,把手狠狠甩開。我和亮子仿佛頓時失去了感應。她似乎也感覺到了,落寞地望著自己的手。

  “今天來這裡挺好。”我說。

  “下次再來的話”她說到一半又搖搖頭,“我不該這麼說。”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了。”我注視著她的雙眼,“再見。”

  “再見。”她也小聲說。

  我走出大門,離京極家越來越遠,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牽絆著我,仿佛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極分開時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電車那種抵抗力還持續了很九。我一直望著被她碰觸過的手,

  隨著電車漸漸接近我往的街日,對京極亮子和那棟房子的感覺也逐漸淡化,我也無比真切地感到剛才那種精神上的安寧在逐漸消失。內心的憤怒和怨恨湧了上來,怒火不斷升溫,仿佛就要衝破我的身體。

  27

  夜晚的大學有種獨特的氛圍,表面上黑暗而寂靜,但又不是完全沉睡過去。走在校園裡,總能感覺到人留下來的氣息,還自目看見星星電點亮著燈的窗子。

  搞研究原來就是這樣的,不眠不休地進行,不這麼做就無法取得進展,也不可能超越別人。恐怕那幫研究腦移植的傢伙們也是這樣。

  光線極暗,和白天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還不至於走錯路,畢竟都是早已走慣了的。我走進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築,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臺階。

  房間的燈絕大多數都關了,唯獨堂元的房間裡透出一絲光線,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沒白走一趟,我放下心來。

  我沒敲門便直接把門拉開。室內冷氣很足,一進門就感到一陣涼意襲來。透過書架可以看見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沒有察覺門被打開了,可能是空調的聲音遮蔽了動靜。

  我走到房間中央,把紙袋擱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那傢伙終於注意到了,連忙豎起脖子轉向我。

  “什麼呀,原來是你。”堂元做了個探呼吸,像是想極力穩住上升的血壓,“怎麼了,這麼晚了還來這裡?”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把東西從紙袋裡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好像是玩具鋼琴啊。”

  “是的,就是那種小女孩家裡必備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鍵盤,盒屬質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裡,“是京極瞬介的。’

  堂元臉色大變,睜大了眼。“你去了京極家?”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剛見了他妹妹.就是那個京極亮子。”

  “啊?”博士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到底去那裡幹什麼?”

  “幹什麼?”我走近他,“這不是明擺著麼,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經受夠謊言了。我有權知道我腦袋裡裝的是誰的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關於捐贈者,我想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了。”

  “你剛才沒聽清楚嗎?我說我已經討厭謊言了。你告訴我的只是欺騙世人的說法,真正的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博士使勁搖頭:“你這麼說究竟有什麼證據?”

  “我也調查過關谷時雄,他和我的性格變化怎麼也聯繫不上。京極生前的狀況卻和我現在的狀況有著不可忽視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體一樣。”

  “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沒有發生變化。”

  “夠了!”我怒吼道,“你手裡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因為進行那麼多的測試!前幾天的音感測試難道不是顯著表現了京極對我的影響嗎?”我把整個手掌按在鍵盤上。“也許你們以為這樣就能矇騙我,可你們有兩點想錯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極影響;第二,忽視了現在科學還無法解釋的東西的存在。”

  “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直覺。”我用指尖敲敲頭,“現在就讓我向你這個腦科權威報告,人類的腦有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和京極亮子在一起時,有種驚人的一體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麼費盡心思隱瞞,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種感覺。”

  堂元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麼糊弄我,而是對我的話產生了興趣。但他還是反復地對我念叨:“不管你說什麼……捐贈者都是關谷時雄。”

  “別裝傻了!”我邁出一步,雙手抓住他的衣領,“亮子對我說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調查京極瞬介嗎,你們到底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極亮子帶來嗎?如果她看了你們的臉之後說不是你們,我就信。那種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

  堂元把臉扭向—邊,閉上眼,似乎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說。我揪著他的衣服把他拖起來,然後猛地推開。老頭子一和踉蹌倒在地板上。

  “我要把這個消息賣給報社。”我說,“世界首例腦移植患者這塊招牌還沒生銹呢。我要是把這和消息告訴那些人,他們肯定得飛奔過來。被移植的腦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會想方設法找到證據的。就算找不到,這個消息也會傳遍大街小巷。

  堂元拾起眼鏡重新戴上,然後抬頭看著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那麼想知道關於捐贈者的事?我們不是保證會對你的腦負責到底嗎?”

  “你不會懂的。胡說什麼腦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麼會懂?腦畢竟還是特殊的。你能想像得到嗎?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睜開眼的時候,站在那兒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能感覺,那些遙遠的往事都成了別人的回憶,那些花了好長時間培養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我告訴不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著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謂活著並不是單純的呼吸、心臟跳動,也不是有腦電波,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要能看見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腳印,並確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記,這才叫活著。可現在,我看著以前走過的足跡,卻難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跡。活了二十幾年的成瀨純一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有些喘不過氣,狠狠地瞪著堂元。他也在注視著我。

  “新的,”那傢伙終於開了口,“你不能把現在想成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嗎?不少人想重新投胎再來一次呢。”

  “重生和一點點失去自我不一樣。”

  堂元聽著我的話微微點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後伸手去碰桌上的紅色小鋼琴。“剛才你的話是真的?”

  “什麼?”

  “關於你和京極亮子之間超感應的事。”

  “是真的。也許就是所謂的心電感應。”

  “常常聽說雙胞眙身上存在這種能力。”堂元敲了兩三下琴鍵,“這世上還真有不可思議的事啊,的確如你所說,我們失算了。”

  “你承認捐贈者是京極了?”

  堂元為難地皺著眉,不停眨眼,最後終於張開緊閉的雙唇:“沒錯,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我長長歎了口氣,無奈地搖頭。“雖然我早已確信了,還是覺得深受打擊。”

  “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們的立場上,也只有想方設法隱瞞。”

  “為什麼要用京極瞬介的腦?”

  “這個我很早從前就對你說過了,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用他的腦。”

  我回想起堂元曾經和我說過的話。“配型?”

  堂元點頭。“說關谷時雄的腦適合你是騙人的。事實上情況相當嚴峻,但我們還是想嘗試進行腦移植,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當時就有兩種意見存在嚴重衝突:一種認為即便稍稍冒險也要進行,一種認為史無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

  “正好這時京極的屍體被運來了?”

  “對,我們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進行了配型測試。說實在的,那時我們根本沒時間去想移植罪犯的腦會產生倫理問題什麼的,雖說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不可能真的有那麼巧。沒想到結果令人驚歎。以前我也說過,成功概率為為十萬分之一的奇跡竟然發生了。”

  “放棄這個奇跡實在太可惜,你們就對罪犯的腦這個事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緊緊皺起眉頭。

  “外因?”

  “在背後支持腦移植研究項目的是一股強大的勢力,他們指示我們無比要實施移植手術。”

  “和政府有關?”

  “你這麼想也無妨。他們下的指令是不要放過這個機會。罪犯京極的屍體本應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實上司法解剖和腦移植是同時進行的。當然,那個記錄在哪裡也找不到,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因為背後的強大勢力。”

  “為什麼那股龐大的勢力要支持這種手術?”

  “那還用說,他們想儘快確認腦移植手術的可行性,儘快完成這種技術。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

  “也許該說是他們的腦吧。”堂元雙手抱頭,“就是掌控當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隨著醫學的進步,肉體的衰老大大減慢,他們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長,但對於腦的衰老卻無能為力,就算進行些耍小聰明的治療,也終究趕不上神經細胞死亡的速度。他們害怕喪失尊嚴的那天即將到來。”

  “所以就把希望寄託在腦移植上?”

  “他們相信這是最後一條路,就是逐步用年輕的頭腦取代瀕臨死亡的大腦。也可以說是近似於復活。”

  “瘋子!”我不屑地罵道。

  “是嗎?我倒覺得是很正常的欲望。想移植心臟、肝臟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腦就不正常了?”

  “我這個病例就證明不正常。沒錯,移植腦的確有可能,但如果變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樣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話,是因為你現在活著才說得出來。”堂元指著我說道,“當你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時候,如果有人問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別人的腦,並且以後會有人格變化的可能,你會接受手術還是情願就此長眠地下?”見我一時無言以對,他接著說,“他們也一樣。剛才你說活著就是要留下痕跡,我也這麼認為。你說以前留下的痕跡已經不歸現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會有屬於你自己的新足跡。可他們卻終歸……”堂元搖搖頭,“他們會忘記自己的足跡留在什麼地方,甚至忘記自己曾經留下過足跡這個事實。你知道嗎?有一天會連家人都認不出來。與之相比,喜歡的女人類型變了之類的改變又算得了什麼?”

  “有殺人的衝動也不算什麼?”

  “我同情你的處境。很遺憾,京極瞬介實在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當時不做手術,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

  “也就是說,你們認為這次的人體試驗是成功的?”

  “我認為是邁出了偉大的第一步。”

  我歎了口氣,把紅色鋼琴放回紙袋。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我也不想再問。

  “給你一個建議。”堂元說,“京極瞬介的精神有問題。沒想到那些症狀會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但也不是說完全不可能治療。前些日子介紹給你的光國教授對你非常感興趣。往後我們再努力努力,想辦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狀吧。”

  我抱著紙袋站在堂元面前。金邊眼鏡後面那雙眼睛正極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卻反而觸怒了我的神經。我握緊右拳,卯足了勁朝他的臉頰揮去。拳頭發麻,隨著一聲呻吟,他被打飛到牆邊。

  “不必了。”我說著便走出房間。走廊上吹著讓人發悶的暖風。我盯著還微微發疼的拳頭,想,剛才打他的是成瀨純一還是京極瞬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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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09 AM

第十二章

  【堂元筆記8】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瀨純一發現了捐贈者的內情。看來有必要改變計畫,應該緊急聯繫委員會。

  他說的關於足跡的話令我印象深刻。

  和京極亮子之間有超感也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務必要設立新的研究項目,並決定專職負責人員。

  為此,我們還不能對成瀨純—放手不管。

  28

  部件被放在傳送帶上傳過來,似乎沒有盡頭。我設定機器,調試結束後又回到貨盤,繼續下一道工序。

  進入八月後,工廠裡的冷氣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滲進眼睛。

  我已經習慣了這項工作,或者說是死心。

  我看看雙手,它們被模擬燃料用的油泡得發紅潰爛。由於脂肪已被吸幹,手上的應膚看上去像被燒傷了一樣。上周我向上司投訴,得到的回答是讓我抹點已備好的乳霜。那的確是治療皮膚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開姑工作,抹上的乳霜就會掉落。我也試過橡膠手套,還是不行。皮膚不會再被腐蝕,但手套的油性成分會逐漸硬化,最後連手指都動不了。光著手操作的結果是手變成了茶色,皮膚也變厚了許多。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覺得有障礙。可惜還沒高興幾天,皮膚就越來越硬,簡直像戴了手套,然後像蛇和昆蟲蛻皮那樣裂開,露出紅色的嫩肉。油一旦滲到上面,我就疼得渾身抽動。

  我就在這種環境裡度過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和任何人接觸,每天只是盯著我那雙逐漸變質的手。

  前幾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說是碰到不如說是看到——就是那個比我無聊百倍卻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張呆滯的臉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燒。如果迎面碰上、他開口說什麼,我肯定會揍他一頓。為避免發生這樣的情況,我躲進陰暗處。

  現在,為了控制自己,我幾乎竭盡全力,絕不能被暴風雨般安然襲來的情緒湮沒,否則就意味著我敗給了京極。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於公寓和工廠之間,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斷變化。

  我開始寫日記。我也不太清楚現在記日記有什麼意義,但至少通過留下日記,可以讓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麼樣子。這算是留下足跡吧,同時也是記錄成瀨純一逐漸消失的過程。

  我默默地生活著,想要放棄卻無法放棄的心情在心裡糾結。反正對我來說,最好還是不要和人接觸。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來找我,在車站等著我下班。她穿著白襯衫、黑短裙,看上去像個小學老師。

  “給我點時間好嗎?”

  我默然點頭。被這個女人盯著,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晚飯吃了沒有?”

  “還沒。”

  “那一起邊一吃聊聊吧,地方我來選。”我還沒回答,她已經朝計程車停靠點走去。

  車開動後她問我:“情況怎麼樣?”

  “什麼情況?”我生硬地反問。

  “當然是腦子啊。”大概是擔心司機聽見,她壓低了聲音。

  “沒什麼兩樣。”

  “也就是說目前沒有異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氣。

  我有些想破壞她此刻的安心。“別誤會了了,”我揚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前一樣不正常,說是繼續發瘋也許更恰當。反正現在我在努力不讓別人發現我的異常。”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則混雜著吃驚與失望。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說。

  “什麼?”

  “別裝傻。捐贈者就是京極。”

  “不知道啊。”

  “撒謊。”

  “真的,我想到有那種可能是在從嵯峨家回來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時。那之後我在堂元老師的抽屜裡找到了這個,”她拿出一張小紙片。似乎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字跡潦草地寫著:“捐贈者一號的遺體送回關穀家,捐贈者二號送去辦理司法解剖手續。”

  “看到‘司法解剖’這個詞,我才確定京極果然是捐贈者。”

  “捐贈者二號,保存腦片的盒子上的確寫著‘捐贈者二號’。我早該覺得可疑了。”

  “我也太糊塗了。同樣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歎著氣,“真可悲,我明明也參與了研究,卻不知道專案最重要的部分,剛知道真相又被干擾了。”

  “干擾?”我望著她,“怎麼說?”

  “我在調查的事好像被發現了。昨天他們把我轉到了別的研究小組,從事和腦移植無關的、相當無聊的研究課題。我每天一整天都在做貓的腦切片,貓嘴的腦比較適合替代人腦作為樣品。總之和你一樣大概是覺得讓我做些單調的活兒就不會出事了。”

  我很不舒服:“都怪我。”

  “不用在意,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被耍得團團轉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繼續幫你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輕聲說。

  計程車開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廳,位於一條連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幹道上。我聽說過店名,但從來來過。進了店,直子把名字報給侍者,看來是預約了。

  “我請客,想吃什麼儘管點噢。”她說。

  我立即合上侍者遞過來的菜單。“你來吧,我看了也不明白。”

  “也沒寫什麼難懂的啊。”

  我望向窗外沒有回答。外邊似乎飄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細細的水珠滾落下來,映著正和侍者說話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頭:“喝葡萄灑嗎?”

  我對著玻璃上她的影子說:“不喝。”

  “為什麼?你不是能喝酒嗎?不喜歡葡萄酒?”

  “我不在外面喝酒,萬一醉了會很危險。”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對侍者說:“不用了。”

  侍者離開之後,我環視店內。這裡光線適度,相鄰的桌子之間空間很大,充分保證了相互的隱私。

  “不錯的地方。”我說,“經常和男友來這兒約會嗎?”

  “來過,不過是在有男友的時候。”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說什麼研究比戀人重要之類的?”

  她輕輕眨了眨眼,搖搖頭:“錯了,是我被甩了。他說無法想像和一個沉迷于科學研究的女人會有什麼未來。”

  我哼了一聲:“蠢男人可真多。”

  “我也這麼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

  “別問一個要發狂的男人這種問題。”我托著腮說。

  她低頭垂下視線:“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

  “沒道理要去那種地方。去了只不過讓他們再多收集些新的資料而已。”

  “資料也不全是為了研究論文,對你的治療或許也有幫助。”

  “治療。別開玩笑了,”我揶揄道,“他們也清楚我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了,而且他們根本不覺得這事有多嚴重。他們關心的只是我的腦機能還好不好,只要還能思考、能記憶、能感覺、能正常運動,就行了。然後就可以向那些翹首企盼腦移植技術確立的老爺爺們彙報:沒問題,腦移植已經實際運用成功了。”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來,是開胃菜。從外側的叉子開始用,這種程度的常識我還是有的。我無視侍者冗長的菜品介紹,直接把菜送進嘴裡,也沒覺得有多好吃。

  “總得想點辦法。”直子握著刀叉,臉靠近我,“你也不認為可以這樣放任下去吧?或許我這麼建議有些勉強,但也只有拜託堂元老師了。”

  “別說這些不可理喻的話!”我故意把叉于扔向盤子,發出聲音,“剛才還說對那些家心絕望了,才一會兒又想把我交到他們手裡了?”

  “沒有告訴我捐贈者的真實身份,我也很憤怒,但那和你的治療是兩回事。客觀地考慮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師。”

  “你讓我相信一個欺騙患者的醫生?”

  “我覺得他也不是出於惡意。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捐贈者是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而且從你的角度考慮,如果被告知移植給自己的是襲擊了你的罪犯的腦,你也會受不了的。”

  “對這種話我沒興趣,還不如從大學的立場解釋更有說服力,不是麼?想欺騙世人蒙混過關才是真正的原因。”

  直子寞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別忘了,如果不把那樣的腦移植給你,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樣更好。”我說道。

  直子剛要張口,看見侍者走近又把話咽了回去。

  空盤子被撤下,菜一道接著一道地送上來。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盤子裡的東西一掃而空。就像是現在工作的地方,盤子就是貨盤,高級料理就是部件。

  餐後的咖啡端上來之前,我們一直保持著令人壓抑的沉默。終於,她開了口:“阿惠還沒回來嗎?”

  我沉默著搖頭。

  “什麼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

  “你去接回來就是啦。”

  “去接?”我瞪大雙眼。

  “對啊,還是想辦法接回來吧。和最熟悉你過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許就能找回自己了。”

  “別說些不負責任的話!”我把攪咖啡的勺子扔了過去。咖啡濺到直子的白襯衫,留下褐色的印跡。“你懂什麼,你知道我為了不讓她發現自已正在發生的變化費了多少力氣嗎?我假裝沒有對她變心,她假裝沒有看穿我在演戲,那種痛苦恐怕你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明白!”我的聲音響徹餐廳,也許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無所謂了。

  直子對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漸漸地眼神開始變得狼狽。她望著我,表情出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顫抖,不對,不是在顫抖,而是在說些什麼。但那聲音沒有傳到我耳朵裡。

  “有什麼要說的就說清楚。”我說。

  她深呼吸之後重新開口,這次我聽見了。“對不起。”

  我穩定了一下情緒,塌下直起的腰。

  “對不起。”直子又重複了一遍,“你說得對,我說了些不負責任、毫無同情心的話。原諒我吧。”

  從她低垂的眼眸裡落下一顆淚珠。我可不會被這種東西蒙蔽,想對她說些更狠的話,可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這時,有人走近了,是個蓄著整齊鬍鬚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這家餐廳的負責人,過來提醒突然吵鬧的顧客。

  “這位客人——”

  “我知道。”我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我會安靜,行了吧?”

  店長似乎還確話要說,直子搶先站了起來。“是我不好,別怪他。真的很抱歉。”

  店長注意到她濕潤的雙眼,有些無話可說。

  趁著空隙她對我說:“走吧。這裡的菜好吃吧?”

  “還行。”我看著店長的臉說。

  直子叫了計程車,說要送我。“我現在什麼也幫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隨時可以找我。”她說。車子搖晃著。

  “已經沒什麼可商量的了。”

  “只是見見面也行啊,吃個飯,喝個茶。”

  我看著直子:“什麼目的?”

  “我擔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樣,直子用雙手捧著我的手,像是要保護什麼珍貴的東西。“我不能檢查你也不能調查你,只是想確認你沒事而已。只是這樣的話,你應該不介意吧?”

  我推開她的手,望著車窗外,雨已經停了,銀白色的月亮正要從雲層裡鑽出來。

  坦白說,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請求。雖發了脾氣,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不如說跟她在一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穩。

  我好像開始愛上這個女人了。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被她吸引。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也沒覺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覺中她已經俘虜了我的心,令我無法放下。

  我想,京極如果活著,也許會愛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響嗎?我現在已經不能客觀分析自己的情感了。

  “怎麼樣?”她從一旁窺視我的表情。

  “我要有這意思就跟你聯繫。”我回答。

  “還好。如果連這樣的請求都被你拒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車開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車。直子也下來了。

  “今晚多謝款待,我該這麼說吧?雖不想說,還是要告訴你,那家店的菜真不怎麼樣。”

  她皺起眉:“我也這麼想呢,最近換主廚了。”

  “下次別去那種高級餐廳了。和我的性格不符。”

  “我會找好吃的地方。”

  “希望如此。”我轉過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說,“那個,對不起了。”我指著沾在她襯衫胸口上的咖啡漬。

  她馬上反應過來:“沒關係,別在意。”

  “下次一定補償你。”

  “我都說了不用在意。”她鑽進計程車,從視窗向我輕輕揮手。

  29

  我為什麼會把那種東西捧回家呢?那架紅色的玩具鋼琴。那東西裡面有一種力量在召喚我身體裡京極的亡靈。

  我一個人待在公寓房間裡,無意識地坐在琴前,敲著琴鍵,一聽到琴聲我的心就能安定下來。那無非說明我的心正一點一滴地被侵蝕。可我沒有勇氣把這架小鋼琴處理掉,我沒有自信應對失去它之後的混亂不安。

  我寫日記,有時也回頭看看以前寫的,注意到只不過幾天前寫的東西,那感覺就已經不同於現在的自己了。莫非變化加速了?

  有個夜晚,我夢見了父親。這段時間我基本上沒有夢見過父母。突然做了這樣的夢,也許是和前天晚上刷牙時發現牙膏用完了就用了鹽有關。父親以前說這個方法不錯,經常這麼做。夢裡父親在砍樹。他要用木頭做籠子,然後把我關進去。我不知怎麼明白了他的意圖,不情願地又哭又鬧。父親惡狠狠地瞪著我,那張臉競然變成了那個人——京極的臉。這時我驚醒了。

  起床後有好一陣子我感覺不舒服。大概是我想把自己關起來才會做那樣的夢。

  我反復回味夢裡的內容。那個我和父母曾經租住的老房子不知道怎麼樣了。那房子正面是一家小小的設計師事務所,廚房很小,只有兩個房間。上了初中之後,我就在客廳裡睡。

  我想回去看看,到那個老房子附近轉轉也許能喚起一些對過去的回憶。碰巧今天又是週六。

  我隨便吃了點早飯就出了門,去車站買了票。到老房子只要中途換乘一次電車,大約花四十分鐘即可。這麼近的地方,我怎麼到現在才想到要去呢?

  出了車站,我步行去老房子。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裡,我發現周圍的一切變化不小。很難說是變美了,但很明顯是在拼命追逐時代的潮流。

  我們曾住過的街道還是老樣子。狹窄的街道兩側排列著怎麼看也看也不像是正經在做生意的店鋪,每隔一兩家店就掛著空房子的門牌。我想起很久以前這裡為了搬遷曾發生過騷亂。店主們集合在一起,父親也去了。他們商量的結果好像是:誰也不要單獨行動,大家一起抗議,把搬遷費抬高。令父親憤慨的,是大家似乎都想逃離這裡的生活。那個計畫後來中斷了,也不用搬遷了。早就打著下個搬遷地的如意算盤的傢伙們一下子沒了幹勁,成天張口便是“沒有道路擴建工程了嗎”之類戀戀不捨的話。

  我走在似曾相識的蕭條街道上,向以前住過的地方走去。到達之後,我驚呆了。那裡已經被改建成了帶屋頂的停車場。

  我走進去,想找到以前的客廳的位置,試著去回想廚房在哪兒。記憶卻沒被喚醒。明明還記得房子的陳設和大小,卻完生無法把它形象化。自己曾經住在這裡的事實也如同編造的故事一般毫無現實感。

  “喂,你在幹嗎?”後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一個男人朝我走來,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留著平頭、眉毛修得極細的傢伙,“別亂碰我的車!”

  這傢伙似乎在哪裡見過。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以前住在附近的同年級同學,從高中起就分開,大概已經有十年沒見過面了。

  “幹什麼,你這傢伙!別總盯著人瞎看,你想找碴嗎?”他揪住我的衣領。這人從小學起就愛這麼幹。我想起一些關於他的重要回憶,就是一起去捉蟋蟀,還有職業棒球賽的情景。

  “快說呀,啞巴了?”

  我全身發燙,耳邊響起陣雨般的蟬鳴聲。“我才沒碰你的車。”我說。

  那傢伙怪異地瞪著我:“真的?”

  “真的。”

  “你在那別動,別想逃。”他放開手、一邊瞅著我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然後打開右側車門,探身進車裡檢查情況。

  就在那瞬間,我狠狠踹了一腳車門,他被門夾住腹部,發出一聲慘叫。我把門打開一點,他試圖出來,我又一次把門踢上,這砍夾住了他的脖子。我使勁按住他,使盡渾身力氣開合了好幾次車門。這期間腦子裡的蟬鳴聲一直持續著,我開始頭疼。等我回過神來,那傢伙已經精疲力盡地趴在那兒。

  從街道那邊看不到這裡,似乎不用擔心剛才的情景被人看見。我又踹了那傢伙的肚子一腳,走出停車場。

  去車站的路上,頭痛越來越劇烈,整個街區似乎都在壓迫我的記憶。我站都站不穩,看見路邊有電話亭就躲了進去。耳鳴隨著心跳一起震動,我感覺呼吸困難。我強忍著即將崩潰的痛苦,撥通直子的電話。她在家。

  “救我!”我喊道,“我快不行了。”

  “你在哪裡?”直子反復問我。

  我把地址告訴她。

  “待在那兒別動。”她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靠在電話亭旁的護欄上,試著去想自己剛才的行為。事情怎麼去變成這樣?我不過是來這兒尋找成瀨純一的回憶,難道這個地方在排斥我?一輛救護車從眼前經過,停在我家老房子所在地附近。好像有人發現了男人倒在停車場。蒲……對了,他姓蒲生,好像就是姓蒲生。那傢伙會怎樣呢?我想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但也不排除那種可能。我還是很冷靜,沒有感到恐懼或是產生任何罪惡感,就如同拿著殺蟲劑噴蟑螂的人不會抱有罪惡感一個道理。過了一會兒,救護車折回來路,開走了。

  當我再次感到頭痛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停在面前。直子跳下車跑過來。“沒事吧?”

  “沒事。有點……累了。”

  “上車。”

  我上了計程車,車朝我的公寓開去。可能是怕被司機聽見,直子什麼都沒說。

  到了家,我從儲物櫃裡取出舊相冊。那裡面有幾張老房子的照片。“就是這裡,這就是我出生的家。我剛才就是去找這棟房子。”可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就像我記憶中關於成瀨純一的一切正在逐漸風化一般,那個地方也不再是我的過去了。“有一天我的足跡會完全消失。那樣,成瀨純一這個男人曾經存在于這個世上的事實也會跟著消失。”

  “怎麼會呢?你看看身邊這些,不都是你的痕跡嗎?”

  “在哪裡?哪裡有我的足跡?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還有我呢。”直子望著我的雙眼,“我的回憶裡刻著你作為成瀨純一留下的足跡。”

  “在你的記憶裡……”

  “對啊,別忘了哦,手術後和你待在一起時間最長的可是我呢。”

  我拉起直子的手。她的眼睛裡蘊含著一種篤定的光。她的嘴唇很漂亮,我不禁想吻上去。

  但我放開了她的手。“你該回去了。”

  “怎麼了?”

  “沒什麼,回去吧。”

  我不得不承認我渴望得到直子,得到她的肉體。我決不能陷入欲望中去,這種欲望無疑來自京極。

  京極的亡靈正不擇手段地想要支配我。

  30

  第二天,去買東西的途中,我在一家叫番場房地產的店門前停下腳步。那天的情景浮現在我腦海裡,那個死魚眼的男人,還有槍聲。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搖搖晃晃地進了店。今天是周日,店裡比那天還要熱鬧。我找了找那天自己被擊倒的位置,那裡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和那天一樣,沙發上坐著女顧客。

  “有什麼需要嗎?”從櫃檯裡面走來一個聲音高亢的男人,眼神中透出對我的蔑視。他似乎認定我是來找便宜出租房的,顯出一副不邪的神情。

  “我要見老闆。”

  後面的店員們也朝我這邊看過來。男職員的嘴角露出一絲淺笑。“老闆不在這裡,您是……”

  “店長在哪兒?”我環顧店內,“跟你這種底層的傢伙說不清楚。”

  那人臉色劇變,歪著嘴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開,跟坐在牆邊的胖男人低聲耳語。我見過這個臉長得像哈巴狗臉的男人。他就是那天在場的店長。

  胖店長朝我走來。“有何貴幹?”

  “還記得我嗎?”

  店長驚訝地皺著眉:“我在哪兒見過您嗎?”

  “你還沒到健忘的年紀吧?那種事都記不起來也太說不過去了。”

  “那種事?”

  “這下想起來了?”我撩起劉海。整形手術還箅成功,但傷疤不可能完全消失。

  店長一時還是沒想起來,但很快臉色就變了。“是那時的……那位……嗎?”

  “沒錯,”我說,“就是那天那個人。”

  店長歎了口氣,一邊點頭一邊呼氣。“啊。哦,那天真是多謝了。您能恢復健康真是太好了。”

  “我要見你們老闆。”

  “明白了。我跟他聯繫一下看看。請到這邊來。”胖子把我領到裡邊的貴賓室。這裡也不算寬敞,但擺著一張高級沙發,和外面那些客人坐的沙發相比高下立判。分店長說句“請您稍候”就走開了。一分鐘後,女職員端茶進來。

  我一邊啜著茶水,一邊不解地想著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見了他們老闆要做什麼。勉強地說,也就是來看一眼京極恨透了的男人。

  十分鐘後店長回來了,說社長正趕過來,讓我再等十分鐘。這期間把我一個人丟下似乎也不妥,他在我面前坐下。

  “那之後呢?”他搓著手掌,“頭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嗎?”

  “完全?”我眯著眼睛瞟了他一眼,“被打成那樣能全好麼?拜託你用常識想想。”

  “哦,那麼,這麼說來,”哈巴狗開始冒汗,“還是有什麼後遺症?”

  “你看看我自己判斷唄,不覺得有什麼異常的地方?有吧?”

  “沒,沒什麼……”他毫不客氣地從頭到腳打量著我。

  “算了,看著你這張臉也只能讓我覺得無聊,讓我一個人待著。”

  哈巴狗果然被我傷了自尊,晃著腦袋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重新四處觀察。牆上掛著一幅匾額,上面用蜿蜒扭曲的字體寫著“熟慮斷行”。架子上擺著個紅褐色質地不明的壺,我不禁想這東西到底值多少錢。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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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10 AM

第十三章

  我應了一聲,走進來一個體格健壯的銀髮男人,五十歲上下,做工精緻的西裝十分合身。

  “我是番場,歡迎您來過裡。”他在沙發上坐下,交叉著雙腿。與此同時,我確定這人就是京極的父親。不是什麼喻快的感覺但和見到京極亮子時一樣,我能感覺到內心騷動,頭腦中似乎有什麼在與之呼應。番場做出開朗的表情。“呵,您似乎徹底恢復健康了。我可以放心了。在那件事裡成瀨先生和我都是受害者,我一直很擔心您。”

  我也同樣是受害者,你的傷和我們無關——看來他是打算這麼辯解。

  “您住院時,我們還去拜訪過一次,嗯,是哪一天來著?”

  “在我出院前幾天,有兩個傻乎乎的年輕取員來過,帶著一個中看不中吃的果籃。”

  他臉上的肌肉瞬間顫抖了一下,馬上又擠出笑容。“我們可都夠遭殃的啊,真不知道員警都在幹些什麼。”

  “你這裡可沒有人受傷。”

  他聞言把兩手一攤:“被搶了兩億元鉅款呀。那些錢被他從百貨商場樓頂撒下來,回收了部分,但大部分都找不回來了。對我們這種做小生意的企業來說可是痛心疾首啊。”聽著讓人覺得假惺惺的。

  “你就當是給兒子零花錢了唄。”我諷刺道。

  他的臉色明顯陰沉下來。“聽說那個罪犯說了什麼不可理喻的話。我的確認識他母親,但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其實這種可笑的流言唄傳得滿天飛,對我的名譽也是極大的損害。”

  “你要是給他母親付手術費就好了。”

  他的表情似乎在說,誰知道會發生那種事。“只不過有點交情就幫忙付手術費?要真那麼做了,全日本都有人過來找我幫忙了。要說那種程度的熟人,全國各地都有啊。不說這些了。”番場說著從西服內袋裡掏出一個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你好像也沒別的事,把這個下,請你回去好嗎?我也沒時間再和你說什麼了。”

  看來,他當我到這兒是勒索來了。我把信封拿了過來,抽出裡面的宗西,是十張一萬元的紙幣,“你想這樣就讓我把那件事忘了?”我問道。

  他好像看見了什麼骯髒的東西似的,冷哼一聲。“本來我們也沒有義務要付給你錢,這些錢就算是出於對你的同情吧,也不算小數目了。別挑三揀四的,乖乖把它收下也是為你好!”

  我左手捏著錢站了起來。他似乎以為我要就此收場,站起來想給我開門。但我並沒有朝門口走去,伸出右手拿起了那個紅褐色的壺。“這個值多少錢?”

  他把臉一歪:“你喜歡它?這個就算了,不是值十萬二十萬的東西,把它放回去吧。”

  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搐。我把壺舉起來,用盡全力朝番場的臉砸去。

  他猛地蹲下,躲開了,壺在他背後的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砸得粉碎,碎片撒在他的腦袋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他漲紅著臉狠狠地瞪著我。我也直面他的怒視。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和他腦波的同頻,在那種憤怒的狀態下,相互的波長達成一致。番場也絕對感覺到了什麼,露出困惑的神色。

  這時,門被打開,胖店長等人跑了進來。“老闆,怎麼了?”那些傢伙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大概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你這個渾蛋!”粗暴的職員們一副要向我撲來的架勢。

  “等等。”番場阻止道。他斜著身子盯著我:“你,到底是誰?”

  我舔了舔嘴唇:“你兒子的代理人。”

  “什麼?什麼意思?”

  “就這意思。”我走了出去。職員們讓出門口,始終擺著要撲來的架勢。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走出接待室,穿過店面。快到門口時我停住腳步,把左手捏著的紙幣撕得粉碎.然後回過頭,朝著呆若木雞的職員們扔了過去。看著那像雪花一樣飄舞的紙幣我在想像,京極在拋撒那兩億元時,又是怎樣一番心情呢?

  那一夜,家裡來了客人。是堂元。

  “請你去一趟研究室吧。”他用懇切的眼神盯著我請求道,“不論怎樣,我們一定會治好你!一定會把京極的影子從你腦子裡抹掉!”

  我對此不屑一顧,被這種戲言騙住才真是見鬼。

  “如果就這麼放任,基本上就沒希望了。就算只有極小的可能,我們都應該賭一把,不是嗎?”

  我對此冷笑一聲。“你終於承認可能性極小了?”

  “但並不完全為零。”

  “幾乎為零,不是嗎?”

  “為什麼你對我們這麼反感?並不是要你對我們心存感激,但至少希望你能承認我們救了你一命這個事實。”

  “你們對我隱瞞了重大的事實,而且竟沒意識到自已犯下的罪孽,這一點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

  “當初對你隱瞞也是為了你好。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樣,我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

  “當然,如果當初你們明知有這種結果還這麼做,我去殺了你。”

  堂元氣得鬍鬚上下顫動,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總之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語氣緩和了些,“我們想出了幾個治療方案,你來一次研究室吧,讓我們給你說明一下情況,等你聽完有所瞭解了,再決定接不接受治療,好嗎?”

  “你要的回復我現在就給你,”我說,“給我出去。”

  他苦著臉,緊皺眉頭盯著我,慢慢直起身子。“我還會再來,作為醫生,我不能退卻。”

  “我不認為你是個醫生。”

  他果然兇狠地瞪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絕不能信任他們,嘴上說說的話,再多也沒有用。不能被這種救命恩人之類的說法給騙了,他們不過是出於一已私欲做了想做的事。

  我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這麼定了。

  他的腳步聲消先後,我拿起電話。按—下號碼。鈴聲響了兩下,傳來直子的聲音。

  “怎麼了?”她問。

  “有件事想拜託你。在這之前,有件事想先告訴你。“我先說了今天去番場地產的事,她好像十分震驚,幾乎沒說話,一直聽著。當我說到自己感覺到和番場腦波同頻的時候,她開口了:“這是真的嗎?”她的聲音裡摻雜著關心和疑惑。

  “我代替京極感覺到他對番場的憤怒和仇恨,冷靜想想,我能感受到到番場如此憤怒的情緒真是奇怪。不管怎麼說,我當時可是真的打算殺他,才把那個壺砸過去的。”

  “幸好對方沒事,我真該感謝神靈啊!”直子的語氣有些沉重,“如果對方死了,成瀨純一就會因為沒有做過的事而背上殺人罪名,被關進牢房了。”

  確實是是成瀨純一殺的。”

  “不是這樣的,做這件事的是京極的亡靈,你只是被惡靈附體了。如果只是被附體,那麼總會有脫離他的一天,相信這一點吧!”直子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我。但我對這種所謂滑的希望無動於衷,把話題轉到堂元來過的事上。當我說到拒絕治療的時候,她又責怪道:“你還是接受治療為好。””別說了,你已經和堂元沒有關係了,不是嗎?”

  “沒錯,可是……”

  “對了,有件事要拜託你,給我介紹一家醫院。”

  “醫院,什麼醫院?”

  “這不明擺著嗎?”我說。

  31

  心情有些沉重,但還是非下決心不可。趁現在自己的腦子還有正常部分,我應該儘快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下了班,我匆忙離開工廠,在約定的地點和直子碰面,隨即一起乘公車去相鄰的街區。我們坐在車上一言不發。對於今天的事,我們已經爭論過無數次了——也許稱之為爭論並不恰當,直子苦口婆心,試圖改變我的主意,但徒勞無功。

  下車的地方十一個規劃整齊得猶如棋盤一般的住宅區,道路都是單向通行。“這邊走。”直子走向一條狹長的小路。

  從公車站走了約五分鐘,就到了那家醫院。氣派的大門上刻著“北泉醫院”,透過寬闊的庭院可以看見一幢白色建築物。這樣清幽的環境應該很適合有心病的人療養。

  “不想改主意嗎?”在醫院門口,直子最後一次勸我。

  “讓我了了這樁心事吧。”我答道,“至少在我還清醒的時候……”

  她歎了口氣,無奈地低下頭,用鞋尖踢著地面,說:“我也跟著去好嗎?”

  “不了,我一個人去就行,我想一個人去。”

  “嗯”她輕輕點頭,“那我在家等你吧。”

  “但願不會一去就住院。”我一邊把公寓的鑰匙遞給她一邊說道。

  她瞪著我:“開什麼破玩笑!”

  “我可有一半是這麼想的。”

  她咬著嘴唇,轉身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走進醫院大門。

  院子裡有一座小型噴泉,周圍擺著兩把椅了,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身穿運動服的老婦手裡捧著裝滿毛線的紙袋,正織著什麼;另一個是穿著得體的中年男子,他看著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手裡緊緊抱著個茶色公事包。這兩個人都沒有看我一眼。

  穿過正門右手邊是一個視窗,裡面坐著個戴金邊眼鏡的胖護士。我對她說想找醫生談談我家人的情況。

  “請問您的家人是……”胖護士低聲詢問。

  “是我哥哥,是近,那個,有點……”我舔了舔嘴唇,壓低聲音說,“他罪近有些奇怪,我想找這裡的醫生談談,如果帶他本人來更好的話,下次再帶他來。”

  “怎麼個奇怪法?”

  “總覺得他和從前不太一樣,行為和想法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護士輕輕歎了口氣,似乎認為我對這種程度的症狀有點大驚小怪。

  我接著說:“並且變得很狂躁,前些日子還差點殺了人。”

  “殺人”這個詞似乎頗有說服力。護上果然睜大了眼睛聲音略顯緊張地說:“明白了,請您在這裡稍等。”

  候診室和一般的內科、外科醫院沒什麼差別,都有長椅、電視機和書架。五個男女散坐著,分辨不出誰是患者誰是陪同的人。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被叫了進去。護士領我去的房間與其說是診療室,更像是寫字樓裡的辦公室,白色的牆壁,光線充足。屋子中央是一張鐵桌子,後面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皮膚曬得微黑的中年男子。

  “請坐。”他指著面前的椅子對我說。我剛坐下,他就問道:“聽說是你哥哥的問題?好像變了一個人什麼的……”

  我點了點頭:“簡直成了另一個人。”

  “變成什麼樣了呢?”

  “我哥哥以前是個老老實實甚至有些膽小怕事的消極男人,現在這些特徵幾乎全消失了。”這樣說自己,我感覺有些怪異,“但又不是單純地變成一個性格開朗的人,而是對所有的人都抱有敵意,攻擊性變得很強,對別人缺乏細緻的關懷和同情心。以前他可不這樣。”

  “哦……”醫生用食指輕輕叩擊著桌面,“聽說還差點殺了人?”

  “在關鍵時刻停止了可怕的想法,沒有出事。”

  “有什麼殺人動機嗎?為什麼要置那人於死地?”

  “也不是沒有……但只是些瑣碎的小事。看見那些隨意亂花父母錢的學生,他就很惱火,我……我們都是在很貧困的條件下長大成人的。”

  “當時你哥哥說了什麼話還記得嗎?”

  “記得,他說當時莫名地就覺得怒氣衝天。”

  “那麼,他也在反省?”

  “嗯,一定程度上是的。”

  “如果是這樣,”醫生靠向掎背,表情有些緩和,我認為用不著那麼擔心,他恐怕只是輕度的歇斯底里。由於壓力,不少人都會產生這種症狀。你哥哥的職業是……”

  我頓了頓,按計劃好的答案說道:“音樂家。”

  醫生皺了皺眉,恍然大悟般點了幾下頭說:“被稱為藝術家的人群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傾向。坦白說,普通人中比較少見。”

  “但我覺得他的異常舉動也太多了。比如,哥哥有架玩具鋼琴,”我儘量控制住情感不外露,“他有時候會呆呆地連續彈上好幾個小時,這難道不是精神有問題的表現嗎?”

  “玩具鋼琴?”醫生一副摸不清頭腦的表情,“那是一架什麼樣的鋼琴?對你哥哥來說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不知這算不算特殊意義……鋼琴是我母親的遺物。母親是半年前去世的,哥哥恰好也是從那個時候起變得不正常。”我對醫生說了從京極亮子那裡聽說的有關京極瞬介的情況,比如京極極愛母親、憎恨父親等等。

  聽完,醫生仰望著天花板整理思緒,然後重新看著我的臉。“沒有見到你哥哥本人很難下結論,但從剛才的談話可以推斷,他這是一種俄狄浦斯情結,也就是戀母情結的症狀。”

  “戀母情結?”

  “所謂戀母情結,就是人在幼兒期表現出來的一種幼兒性能。由於意識到自身的性別而對身邊的異性——母親產生官能上的依戀,而對同性的父親則懷有競爭意識。這種情結在人身上多少都有,如果得不到適當的釋放,極有可能會對以後的精神產生影響。”

  “我哥哥就屬於這種情況?”

  “暫且可以這麼認為。彈玩具鋼琴的行為也許是希望回到過去和母親生活的一種表現。”

  我點點頭,其實我已經微微察覺到了。當然,懷念和母親一起度過的往日的人不是我,而是京極。

  “進一步說,由於把母親當異性看待,產生戀母倩結的同時,可以說必然會伴有一定程度的罪惡感,有時這種罪惡感會引起極度的潔癖。你哥哥的情況是,不僅僅對自己,甚至對他人的懶散和鬆懈都難以忍受,這也可以說是狀之一。也就是說,他會否定追求以性欲為首的種種快樂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產生一種強迫觀念,認為人們必須勤奮努力。”

  “我曾經以為,哥哥對自己和別人嚴厲,是來自對父親的憎恨和過去貧苦生活的體驗……”

  “事實上那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我認為是次要的原因。說起來有些奇怪,逆境之類的往往不會成為根本原因。”

  也許真是這樣,我想,逆境在某種程度上對人起著積極作用。

  “現在怎麼說也不過是推測。”醫生說道,“在與他本人談話之前,一切都無法下定論,事實如此。你打算帶哥哥來這裡嗎?”

  “我會考慮的,他這種情況有可能治癒嗎?”

  “假設戀母情結就是主要原因,那麼只要從少年時代的記憶中找出這種情結的原因,並且讓本人自省,這樣基本上可以治癒。”醫生頗為自信。

  我裝出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心裡卻想,要真是這樣就沒得冶了。京極已經不在這個世界,剩下的只有一個被戀母情結扭曲了的靈魂。

  “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哥哥在其他時候,比如畫畫時,有什麼精神變化的表現嗎?”

  “畫畫?嗯,很多時候也會表現出來,雖然不是所有的時候。請看看這個,我從帶來的紙袋裡取出住院時畫的速寫,還有那張從窗子看出去的風景畫,“您看看日期就知道,這是我哥哥近一兩個月來畫的東西。怎麼樣?您不覺得筆觸和構圖在發生變化嗎?”

  “讓我看看。”醫生十分認真地翻閱速寫本,然後對那張描繪窗外風景的畫表現出極大興趣,“對了,我想問問,你哥哥是否曾遭遇過什麼事故?比如腿部受到撞擊什麼的……”

  “啊?沒有……”我選擇了回避。

  “哦?那也許只是巧合。”醫生自言自語。

  “您注意到什麼了嗎?”

  “嗯,有個地方不容忽視。首先是這幅窗子的畫,這幅畫表現出有腦損傷患者的典型症狀。只畫了窗子右邊而左邊卻消失了,前面的桌子也是,左邊僅僅用模糊的線條勾畫,這可以說是無視左側空間的症狀。”

  “無視左側空間……”

  “當我們用圖像把握事物的時候,左側的空間是由右腦來控制的。但就這幅畫看,圖像並沒有完整成形。你哥哥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是這種風格?”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搪塞道。

  “哦,”醫生點了點頭“這種傾向在速寫本裡也能看出一二。畫的都是女性肖像,但最後幾張裡,左側的臉部輪廓都不完整並且有些變形,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無視左側空間的表現。”

  “這些症狀是右腦損傷引起的?”

  “是的。只不過和右腦損傷症狀相比,你哥哥的畫表現出來的變化看起來是慢慢發生的,給我的感覺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損傷的程度在逐漸加深。不管怎樣,還是去腦外科醫院看一看比較妥當。應該徹底檢查一下他的右腦,特別是腦後部。”

  “後部?”我又問了—遍,“頭後部?”

  “沒錯,對左側空間的無視反映了右腦後部的損傷。”醫生說道,“等等,不過,”他似乎又改變了想法,“你剛才說你哥哥是個音樂家,音樂方面的能力怎麼樣,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我回管道,“樂感什麼的都狠出色。”

  “哈哈,這麼說來,右腦損傷的說法不能成立啊。”醫生搖搖頭,“光看畫似乎有受到損傷的跡象但,如果右腦真的受損,音樂方面的能力會有明顯退化。也就是說,關於這張畫,我們只能認為,你哥哥本來就是這種畫風了。”

  我一邊默默點頭,一邊找理由說服自己。聽了這位醫生的話,我明白了許多。畫裡出現的無視左側空間症狀是由於我原有的右腦意舊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京極的意識開始支配右腦,所以我的音樂才能才會提高。“明白了,下次我帶哥哥過來。”我把畫收好,站起身來。

  “我的話對您有幫助嗎?”

  “當然,很有參考價值。”

  出了診療室,我沒有直接回候診室,而是朝走廊的反方向走去。盡頭有一扇門,上面貼著“非病房管理人員禁止入內”。我毫不猶豫地打開門,來這家醫院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看看這裡。

  走了幾步又看到一扇門,只是鑲了玻璃的間壁,我還是能看到裡面的東西。走廊繼續延伸,兩側是一扇扇門,大概是患者住的房間。

  右邊有個類似管理辦公室的地方,現在空無一人。我輕輕推門進去。正要關門的時候突然察覺到門會自動上鎖,若沒有鑰匙,從裡面無法打開。我拿過旁邊的一隻拖鞋夾在門縫裡。

  我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小心翼翼地在過道走著。周圍也不是全然無聲,偶爾可以真切地聽見門內傳出的聲音,說明那些房間裡確實住著人。有個房間裡還有人在說話,我在門前停住,想聽聽裡面的人在說什麼。原來是有人在念經。

  看不清樣子,但房間裡住著病人的事實一直壓迫著我的神經,總有一種想拉開門—探究竟的衝動。我強忍住好奇心,往裡頭走去。

  看見一間談話室,我朝裡面窺視了一眼,有一對中年男女正在談話。這兩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精神有問題。房間一角還有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正在給玩偶換衣服。

  我感到背後有人,轉身一看,是個三十多歲、穿著白大褂、醫生模樣的男人。他以觀察實驗鼠時那種學者特有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盯著我。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我馬上出去。”我慌忙辯解。可那個男人的眼神絲毫沒有變化,仍死死盯著我兩眼的正中間。“那個……”我再次企圖辯解。

  “哎,山本先生,你在這兒啊。”就在這時,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仔細一看,那個胖護士一路小跑著過來了。

  “等一會兒醫生就來了,請回房間去吧,明白了嗎?”胖護士輕擁了一下那個男人,讓他回病房。他就那樣失神地沿走廊走了過去。

  護士的視線隨即轉向我,有些驚訝地問:“您是在……”

  “對不起,我只是稍稍參觀了一下。”

  “參觀?”

  “嗯,其實我哥哥很可能不久就要麻煩你們照顧了,我想先看看這裡面的環境。”

  “您哥哥?噢。”護上臉上警惕的表情鬆懈了大半,“可這樣擅自闖入病房是會給我們添麻煩的。”

  “非常抱歉。”我回到走廊,護士也跟著我出來。

  “請問你哥哥準備什麼時候開始住院呢?”

  “我還不太確定,也許很快,也許還需要些日子。”我停下腳步指著身後說,“剛才那個男的是病人?談話室裡面的人也是?”

  “嗯,是的。”

  我不禁搖搖頭:“真看不出來,特別是談話室裡的。”

  “這裡的患者都被當成正常人來對待,基本上很難看出什麼區別。”護士自豪地挺挺胸說道,“不管怎麼說,充滿人本主義關懷是我們這兒看護工作的特點。”

  “我哥哥住進來之後,也能受到人性化的照顧吧?”

  “那是當然。”

  “那到時候就請您多多關照了。”我朝護士鞠了一躬。

  她有點吃驚地回道:“嗯,沒問題。”

  走出醫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庭院中和停車場上那些病人模樣的身影都不見了。我站在門口,轉身望向那幢白色的建築。一個貌似主婦的女人避著我從路對面走開。恐怕她是把我當成了病人。

  32

  回到公寓,我剛想敲門,手卻停在半空,似乎聽見屋子裡有說話聲,再集中注意力聽卻又什麼也聽不見。難道是幻覺?

  一敲門,一個細小的聲音應了一聲。門打開了,直子不安地抬頭望著我。

  “你剛才在聽收音機?”我問。

  “沒有,怎麼了?”

  “我好像聽見了說話聲。”

  “啊,那一定是電視的聲音。我剛才在看新聞呢。”直子答道。

  現在是播新聞的時間嗎?我沒有追問。

  我坐下來,把在醫院發生的事告訴她,即醫生對於京極的症狀也就是我的症狀的解釋。

  “戀母情結啊,哦……”她似乎對這個詞具備一定的認識,“也許是有這個原因。”

  “如果那麼想,有件事就可以理解了,我被京極的妹妹強烈吸引,肯定也是受到戀母情結的影響。”

  直子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沉默不語。

  “這下暫且可哥說京極的事我都能理解了,也明白那傢伙扭曲的意志在朝哪個方向走,那也就是我的意志將要去的方向。”

  “如果不加以阻止……”

  “不,我估計已經不行了。”我說道,“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我的人格正在逐漸被京極控制和取代。樂感變得敏銳,相反,畫卻畫不了了,這表明變化的程度有多強烈。”

  “不要放棄,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一起努力吧。所以有什麼事都要和我說哦,說不定會在意外的地方找到提示呢。”

  “你是為了研究這麼說,還是——”

  “當然是為了你啊。”她搶過我的話頭說道,“再想想辦法,我希望你能康復。不要緊,一定會康復的。”

  我握住直子的手。她驀地吃了一驚,但沒現出厭惡的神色。

  “你是讓我相信嗎?”

  “嗯,相信我。”

  “直子……”我一下把她拉了過來,她驚呼一聲,打了個趔趄。我抱著她的肩:“你不會出賣我吧?”

  “不會的。”

  我把唇貼了上去,把她放平。透過薄薄的衣服,我感覺到她怦怦的心跳。

  “和我?”她的臉有些發青。

  “沒錯。”我說。

  在堅硬的榻榻米上,我們做愛了。

  之後,我滿身是汗地抱緊直子,看著她虛脫的表情,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愛這個女人。以前我一直沒發現,直子和京極亮子不知哪兒很相像——這不就意味著也像京極的母親嗎?

  我想,抱著直子,大概意味著我的腦已經被京極支配。

  “有辦法了,”直子在我的臂彎裡說,“腦移植委員會集中了腦科學權威,就算完全治癒有困難,不讓病情繼續惡化大概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

  “不可信,”我說,“我討厭被他們用來沽名釣譽。”

  “你可以不信他們,相信我吧。我先去調查,再把能接受的東西告訴你。也就是說,我來當聯絡員。”

  “你也會上當,事實上你就被他們騙過。”

  “現在沒關係了,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你為什麼這麼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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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1552001 發表於 2014-2-4 01:11 AM

第十四章

  “還用說嗎?”她把手放在我胸口,“因為我喜歡你。”

  也許我應該問問,我這個腦子快要瘋掉的男人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吸引她,但一產生這疑問,頭痛就要發作,只好故意往別處想。“幫我做件事。”

  “什麼?”

  “書架最上層左邊第二本是植物圖鑒,那只是書皮,裡面是我現在的日記本,盡可能客觀地記錄了我的變化過程。”

  直子凝視著書架,輕聲說:“啊,原來那是日記呀。”

  “怎麼了?”

  “沒有,只是以前覺得你看的書真怪。為什麼要套上那樣的封皮?”

  “為了不讓人隨便看。比你幫我做的是,如果我失去了成瀨純一的心,你就幫我把它毀掉。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在那之前你也別看。”

  直子抬起頭:“你不會失去你的心的。”

  “我也希望這樣,但不能逃避現實。總有一天,我會被京極完全取代,就算記憶和意識還是成瀨純一的,人格將變成別人的,然後會去哪兒,那個精神病院。”

  直子閉上眼,搖了幾下頭:“別那麼說。”

  “不是我想這麼說。今天看了那家醫院,條件還不差,覺得我在那兒度過餘生也還合適。你能接受我的請求?”

  她看看我,又看看書架,終於微微點頭:“明白了,假如有那麼一天的話。我相信不會有那一天。”

  “夢想大了,失望也大。”

  “我不管,我不會拋掉希望的,只是……”

  “什麼?”

  “把日記毀掉真是可惜,它有相當大的學術價值呢。”

  “……哦?”我看著直子的側臉,她的鼻樑像滑雪台般畫出優美柔和的弧線,眼睛如深不可測的湖水,閃著奇異的光。我覺得有什麼沉重、不祥的東西在胸口滋長,就像喝了鉛一樣。我下意識地擋住了這種感覺。

  我對她說可以住下,但她說有今天必須完成的事,回去了。她走後,我在屋子裡回憶她柔軟的肌膚、熾熱的呼吸,很奇怪,我沒有一點對不起阿惠的意識。難道成瀨純一的良心也正在消失。

  我得把今天的事寫在日記裡,這是近來最重要的一天。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關於支配著我的是俄狄浦斯的化身,關於我輸給他、抱了直子。直子就是俄狄浦斯的母親。

  我剛要打開日記本,忽然詫異地發現,書架上書的擺放位置好像變了——英語字典放在我從來不放的地方。

  我又看了看書桌抽屜,也是一樣,有被誰碰過的痕跡——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厭惡之心油然而生。我不想深究,但發現了決定性的一個疑點。把就是電話,和平時擺放的位置不同,被轉了九十度——我從來不這麼放。

  我想起在門外聽見裡面有說話聲,直子說是電視的聲音,其實是她在打電話。是在給誰打?為什麼要隱瞞?

  我的腦子裡又浮現出她剛才的話,她說日記毀了很可惜。科學價值?日記是我為自己寫的,不是為其他任何人,這難道她不知道?要是在乎日記的科學價值,和堂元他們有什麼區別?

  我想到了電話的重撥功能,便拿起聽筒,摁了重撥鍵。電話鈴響了幾聲,對方拿起了話筒。

  “喂,京和大學。”聲音愛理不理的,大概是傳達室。我掛上電話,心跳開始加速。

  心頭的不快在蔓延。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懷疑直子。她說她喜歡我,打開身體接受了我,我要珍惜這樣的事實。

  回過神來,我在觸摸紅色的琴鍵,它發出的聲音能讓我平靜。可琴聲被隔壁傳來的學生們的喧鬧聲淹沒了。我忍耐了一陣,終於忍不住沖了出去,在隔壁門上猛踢。臼井驚恐地走出來,我抓住他的衣領,威脅說再吵就不客氣了。他嚇傻了,不住點頭。

  33

  我強烈感覺到危機。近來我充分察覺自己有越軌的行為,終於,頂峰式症狀露出了苗頭。難以相信自己會做那樣的事,但那正是事實。現在手上還留有當時的感覺。

  昨天深夜,我像往常一樣寫完日記,在看書。那是本在書店看到的宗教書,我抱著一絲希望買了回來,希望能找到一點啟發,讓自己走出眼下的狀態。有人喜歡書中“視心為空”這句話,若真能做到,我就不用害怕京極的影子了。

  正讀得起勁,一陣狗叫聲從後面一個院子裡傳來。自從我搬到這兒,那家就沒安靜過。

  那是條膽小的狗,只要有人經過門前就叫。它像是笨極了,除了家人,誰都記不住,並且一旦開始就叫個不停,直到看不見對方。

  我聽說有人去投訴過,那家主婦回敬道“不叫的狗看不了門”。當時我就想,狗這麼蠢,是像主人。

  看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一點。狗還在叫個不停,難道那家人就不覺得吵,他們象院子不大,看起來是普通房子,隔音效果不會太好。

  我沒法集中精神往下讀了,書的內容本來就得靜下心來才能理解。我粗暴地放下書站起來,打開壁櫥,從工具箱裡拿出扳手和鋸子走了出去——最近好長時間沒用,它們都生銹了。後來我想破腦袋也弄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一下子操起那兩樣傢伙。

  悶熱的無氣最近已持續很久。大多數房間已經熄了燈,空調室外機在響。

  我站在那戶人象外面。有個停車位上沒有停車,放狗窩和小孩玩的秋千。

  狗被長鏈子拴著,鏈子的長度能讓它在整個停車位跑動。我一靠近,它叫得更響了。我聽見公寓的某個房間關上了窗。

  要說是看門狗,這狗挺小,是條黑色的雜種狗,正吐著長舌頭叫個不停。我覺得可笑,這家人不可能聽不見這麼大動靜,大概總是這樣,習慣了。這可起不了一點看門的作用。

  我打開柵欄,狗開始狂吠,沒准真是瘋了。脖子被拴住了,它用兩條後腿支著身體站著,對我充滿敵意。

  我右手拿著扳子,看看四周。正是深夜,大家對這條狗已經絕望了,看樣子不會被人看見。

  我揚起扳手,一下擊中它的額頭。它立刻倒下,四腿痙攣,叫聲馬上小了。我想到往日裡它的可恨,不能就此罷手,就又給了它一下。

  今天早上路過那家一看,一片譁然。看熱鬧的聚了一群還沒什麼,居然把員警也招來了。

  “真幹得出來啊。”

  “就是呀。”

  兩個主婦模樣的鄰居在一旁議論著。

  “聽說不是小偷幹的,一定是有人被狗叫惹惱了才幹的。”

  “哦?”另一個主婦壓低了聲音,“那狗是夠吵的。”

  “就是。弄成這樣讓人噁心,可想到以後夜裡不會再那麼吵了,還真是松了口氣。”

  “有線索嗎?”

  “說是誰也沒看見。以前好像有人投訴過狗太吵,那人是不是可疑?”

  “話又說回來,也太殘忍了。屍體被扔在後面空地上,不知道是誰發現的,幸好不是我。”

  “就是呀,要是看到狗腦袋在那兒滾著,還不得暈過去。”

  聽到這兒,我離開了,朝車站走去。

  母天,上班的間歇,我好幾回看著自己的手,被油污染紅的手時而看起來像染上了血——但這不可能,昨晚回到房間後,我已經用肥皂洗乾淨了。也許已經沒什麼奇怪的了,那麼多血沾在手上我居然毫不謊張,還沒忘記從容不迫地洗掉沾在門把手上的血。

  我自問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我不光用扳手砸死了那條狗,把屍體拉到空地後,還用鋸子割下了它的頭。想到它傲慢的主人看到這腦袋時的反應,我興奮得渾身一顫。

  成瀨純一無論如何幹不了這事。別說割下狗頭,連殺狗也做不到,不管怎麼想,那都不是正常人幹的事。

  我的意識中並沒有反省昨晚行動的意思。從道理上我明白那是異常行為,卻無法把它放在自己身上去評價。這意味著今後我也有可能去幹同樣的事。

  若只是發生在狗身上也就罷了,這是我的心裡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那些沒有生存價值的人,乾脆殺掉好了。

  在員工食堂吃午飯時,我得知殺狗這事比想像的鬧得更大,居然上了電視新聞節目。大概是割下狗頭這一殘忍的情節有新聞賣點。

  “員警認為是對狗叫的報復,或者是異常者所為,具體情況正在調查……”

  播音員的話沉入我心底。異常者——如果我被抓住,無疑會被貼上這個標籤。

  我頓時沒了食欲。回到車間,我在傳送帶和機器的包圍中找了把椅子坐下,打開剛開始看的宗教書,等著上班鈴響。這時女事務員走了過來:“成瀨,電話,是外線。”

  我放下書站起來。她轉過身快步走開,簡直像在說:可不能跟這種男人一起走。我知道她們私底下說我“噁心”,因工作關係不得不說話時也絕不和我對視。看著她擺著長髮的背影我想,要是能使勁掐她脖子該有多痛快。

  電話是橘直子打來來的。她開門見山:“我看了新聞……”

  “狗的事兒?”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歎:“果然是你。事發現場在你家附近,我有些懷疑才打的電話。”

  “然後?”

  “今晚能見面嗎?”

  “啊?”

  “我直接去你那兒。八點左右可以嗎?”

  “可以。”我放下電話。想到必須解釋昨晚的情況,心頭一陣鬱悶,但又覺得可以完全敞開心扉,這也是事實。前幾天的事還無法釋懷。

  管它呢,不想了。總之,現在只有直子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34

  晚上,她如約而至。我拿出坐墊,端出下班路上買回來的紅茶。

  “好喝。”直子誇完紅茶的味道,馬上切入正題,“為什麼要這麼做,能告訴我嗎?”

  “沒有理由,只是幹了想幹的。”

  “你想把狗殺死,割下腦袋?”她皺起眉頭。

  “事實上是這樣。”我詳細敘述了昨晚的情形。她似乎能理解狗叫聲吵得人惱火這一點,但當我說到殺狗、砍頭時,她眉頭緊鎖。

  我說:“我想畫畫,可怎麼也無法下筆,腦子裡一點兒靈感也沒有,只是在貼著白紙的畫板前發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碰這鋼琴。”

  她看著我指給她看的玩具鋼琴,像在看什麼討厭的東西。“你是說症狀在惡化?”

  “沒錯,並且在加速。京極不讓我畫畫,而想讓我彈琴。我覺得這種力量在一天天加大。”

  “沒那麼悲觀。你還在記日記嗎?”

  “嗯。”

  “今天記了嗎?”

  “剛寫。”

  她點點頭,視線移向書架。這動作讓我很警惕,她為什麼對日記那麼在意?從她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除了對我的關心,還包含其他的意思。

  “你現在已經和那些傢伙……堂元他們沒來往了?”

  “沒了,所以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是嗎?”

  “哎,我有個想法,”她的雙手手指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開,昨晚這種事沒准什時候還會發生,我很擔心,想常來看看你,這樣也許能在你一時衝動要幹傻事的時候阻止一下。”

  “接著說。”

  “給我一把備用鑰匙吧,不一定總能和你事先打招呼。”

  “備用鑰匙?”

  “是啊,有的吧?”

  看著她撒嬌般的眼神,我又開始心生厭惡。她為什麼要鑰匙?是真想救我嗎?前幾天的情形浮現在腦海裡,我去醫院那會兒工夫,這個女人究竟在幹什麼?

  我說:“沒有備用鑰匙,阿惠拿走了。”這是事實。

  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這表情更加深了我的懷疑。

  “哦,真遺憾,還想幫幫你呢。”

  我沒放過那一瞬——她的目光在書架處停了一下。

  “渴了,”我站起來,“我去買啤酒。”

  “你不是戒酒了嗎?”

  “今天例外。你等一會兒。”

  走到外面,沒想到風涼颼颼的。可能是頭腦發熱才這麼覺得。

  我故意提高腳步聲走出走廊,又悄無聲息地回到門前。我不想懷疑她,但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她想出賣我,會趁我不在有什麼舉動。我打算突然把門打開。

  但……

  我站在門前剛想開門,聽見裡面有說話聲。我抓著門把手,全身僵硬。她不會和自己說話,那就是說在給誰打電話。

  我豎著耳朵,可聽不見。過了一會兒,聲音沒了。她像是掛了電話。

  我沒有勇氣開門。我不願去想她出賣了我。我願意相信,她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就算我對她的感情源自京極的意願。

  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幾分鐘,或許實際上並沒有那麼久。我舔舔乾燥的唇,深吸一口氣,把門打開。

  她正在弄自己的包,看樣子是正慌忙把什麼東西收起來。

  “呀,嚇我一跳。真快啊。”她臉色發青,“啤酒呢?”

  “自動售貨機停了,這一帶晚上不賣酒。”

  “啊?”她神色慌張,“真沒辦法。”

  “你剛才在幹嗎?”我問。

  “沒幹嗎……就是發發呆。”

  我看看書架。日記本周圍明顯被動過,我沒說穿,伸手環抱住她。

  “你怎麼啦?”她一臉不安。

  “你會幫找的,對吧?”

  “嗯,當然。”

  我把唇貼了過去,就勢把她放平,將手從她的裙子底下伸進去,粗暴地扯下她的絲襪和內褲。她突然被觸到雙腿之間,身子不由一顫。

  我不管她小聲抗議“別胡來”,由著性子在她身上發洩.她一直忍著,仔細想想,能忍受這樣的痛苦,一定有什麼原因。

  完事後我說:“去沖個澡吧,汗津津的不舒服。我一會兒洗。”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沒找到拒絕的理由,便赤稞著站起來,沉默地走進浴室。

  聽見浴室傳來淋浴的聲音,我直起身掛過她的包打開,首先看到的是個相機大小的黑色機器。我拿在手裡看了看,馬上明白了那是一台手提影印機。再看看包裡,發現了幾張複印紙,紙上印的不是別的,正是我日記的部分。

  我開始耳嗚,被抑制的東西在往上湧。腦在拒絕往深處想,是京極在拒絕。

  頭暈。腦袋深處傳來電子音,嗡嗡作響。

  我把包放回原處,躺下抱著腦袋。正好這時她從浴室中走出,身上裹著浴巾。也許是發現氣氛不對,她的表情有些生硬:“怎麼了?”

  “沒事。”我躺著朝她伸出右手。她在旁邊坐下,握著我的手,被我一下拉了過去,失去平衡,倒在我懷裡。浴巾開了,露出濕潤的肌膚。我吻了吻她的耳朵,有浴液的香味。剛才似乎還為氣氛變化而不安的她像是因為我的反應放下心來。“又要?”她的眼神有些為難,表情卻緩和下來。

  “有事和你商量。”

  “什麼?”

  “和我遠走高飛吧,去安靜的地方,不用和別人來往。”

  一絲困惑在她眼裡閃過——我預料中的反應。她扭過身去,背對著我:“那樣不好,還是應該嘗試治療,不要放棄。”

  我親吻著她白皙的背,手伸到她胸前:“你不願意?”

  “不是,我是想尋找能讓你康復的辦法。”

  “沒有辦法。”

  “會有的。”她轉過身,“不要自暴自棄。”

  “跟我一起走。明天就走,明天早上出發。”

  “別胡說,這明擺著不可能。”

  “可能。”我騎上她,她很配合地環抱著我的背。我坐穩了,讓她無法動彈,然後說:“你的行李只有那個,有那個包就行了,對吧?”

  “啊?!”她一臉茫然,眨了眨眼。

  “那個包。”我說,“必要的想必只有影印機?”

  “……你看啦?”她的臉上寫滿恐懼和困惑。

  “為什麼?”我俯視著她,“我做錯了什麼?我什麼都沒做,只不過是愛上了你,而這也是因為你們給我做的手術。為什麼對我這麼過分?”

  她的眸子在晃,嘴唇在顫抖:“不是的……你聽我說,這裡面有原因。”

  我壓著她的身子,雙手挪到她的脖子:“你說吧,俄狄浦斯最後也被他母親騙了嗎?”

  “求求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她開始哭。

  我腦中火花四射。愛——她不該用這個詞。這只能踐踏我的精神。

  我掐她的脖子,手指摳入皮膚,柔軟中帶著堅硬。她的臉因驚恐而變形,手腳並用地掙扎著。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球變得白多黑少了,現出無數血管,臉上的皮膚變成青色,口水從沒了血色的臉邊流了下來。

  她不動了,我沒離開她的身體。肌膚還有體溫。她發呆似的看著空中,那虛空的表情和活著的時候相比有一種不同的美。

  我站起身,抬起她的雙腿細看。她失禁了,惡臭刺鼻,我卻簡直覺得甜美。

  我離開她,赤裸著站起來,從流理台下拿出一瓶白蘭地打開,獨特的香味飄散開來。

  我沒找酒杯,對著瓶子就喝。久違的酒精毫無抵觸地被全身吸收,就像往乾枯的沙漠灑水。

  我看著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但,不過如此,我沒有任何感情,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當然,也沒有後悔。

  我站在床邊拉開窗簾。今晚真安靜,幸好殺了那條狗,看著如墨的夜色,我的心沉靜了下來。

  我猛喝一口白蘭地,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的視線沒有穿過玻璃,看著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那張臉毫無生氣,沒有一絲感情。以前我見過這張臉。

  是那個有著死魚一樣眼睛的男人。

  【葉村惠日記5】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晴)

  不詳的預感。那條電視新聞。

  看到殺狗事件,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那是阿純公寓後面人家的狗。阿純討厭它,也說過殺死就好了。

  難道是他?這不可能。他連蟲子都殺不了。

  假如是他幹的呢?怪我嗎?知道他痛苦卻逃走,我錯了嗎?

  35

  殺死橘直子已過了三天。這天,我吃完午飯回到車間看見留言條上寫著有人在等我。看那笨拙的字跡,一定是那個輕狂的事務員留的字條。最近不管什麼事她都用紙片傳送,這種方式我也求之不得。

  近來我儘量避免和別人接觸,在周圍全是機器的空間默默重複著同樣的工作,只在開工前和收工後與班長商量時不得不和他對話,那時我也很少主動開口,只是聽他的指示,被問到什麼也盡可能簡短作答。

  班長覺得我是個怪人,不好溝通,但我在工作上沒出過差錯,效率也遠遠超過以往的工人,他對我無可挑剔。

  工廠正門入口有個簡易大廳,可以在那裡和來訪的同行交談。正值午休時間,二十多張桌子空空如也,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客人——當然,即使在人群中我也不會認錯——倉田警官。

  “希望沒打擾你吃飯。”他看著我的臉。

  “像是有急事呀,”我一邊用獵犬般的眼神回視他,一邊在他面前坐下,“特意跑到這麼臭烘烘的地方。”

  “也不是多著急的事。本來想晚上去找你,又想看看你在哪種地方工作,就上這兒來了。”

  “哦?”我靠在椅子上,抱著胳膊,“找我什麼事?”

  “是這樣……”他拿出筆記本打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身件不舒服?”

  我搖搖頭:“沒有。”

  “哦,那就好……好像臉色不太好。”

  “大概是幹活累的,最近有點忙。”

  “最好悠著點。”他的目光回到筆記本,“你知道橘直子吧,在東和大學醫學部堂元研究室當助手的那個。”

  我點點頭。這是預料中的問題,我絲毫不覺意外:“她怎麼了?”

  “兩三天前失蹤了。”

  “失蹤……”我覺得這個詞聽起來很奇怪,大概是因為知道她在哪兒才這麼覺得,“下落下明?”

  “對。兩天前她在老家的父母報了案。她母親說,兩天前的中午,堂元教授給她打電話,說她女兒沒去大學,往家裡打電話也沒人接,問她知不知道情況。她母親慌忙去了她公寓,果然沒人。以為是出去旅行了,可沒有準備過的跡象,跟誰都沒打招呼就走了也很奇怪。她母親給能想到的人打了一圈電話,沒人知道她的去向。聽說本來她母親想再等一晚上再報警,可擔心得坐不住了,深夜跑到了警察局。”

  “這樣,”我說,“也不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可不能不管。可能是捲進了什麼事件。特別是她和那個意義重大的手術有關,現在下落不明,必須考慮到那個方面。有關情況相當麻煩。我負責這件事,也是因為我多少對情況有所瞭解。”

  他沒說她可能被殺了。

  “你想問我什麼?”我歪著頭,微微揚揚起下巴。

  “首先是線索。關於她的失蹤,你能想到什麼嗎?”

  我慢慢轉過臉去:“我不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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