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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神獸錄勾陳之卷】曦月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3 01:40 PM 編輯【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飲者皆忘七情六慾
該忘的、不想忘的,沒有誰能留下
但她喝下忘川水,卻沒有忘卻前世事
一世一世記得,她被自己深愛之人,刻骨銘心地恨著……
相識相戀的那一世,她發現心愛的人,竟然不是「人」
那一瞬間,恐懼和憎恨蒙蔽了她的理智
讓她看不見他的真心,忘記了他的呵護寵溺
面臨禁忌妖戀時,懦弱的選擇了放棄
眼睜睜看他遭受火焚之刑,也不敢跳出來捍護他
所以他恨她,恨到他一次次自傷,甚至捨心不要!
她後悔了,卻無法回到那一日,改變不了已發生的事──
噬骨的悔恨,讓她世世追尋只求見他一面好贖罪
可在她苦尋數百年後,終於如願見到他
卻發現他對她已無情無愛,除了恨,什麼也沒有了
當初他說「斷髮,斷情」,就真的是恩斷義絕
其實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想承認,她早已失去他……
【出版日期】 2013/11/08
【出版社名稱】 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60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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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4 AM 編輯
初章
“此妖不除,此鎮不寧!近日來,鎮上所有病灶,與妖物難脫干系。”
說話之人,仙風道骨,正氣凜凜,寬大袖袍,隨其字字鏗鏘,不時揮揚,如仙嵐飄飄,襯得他一身庄嚴。
背負長劍,手執拂塵,聳立台階前,更形肅穆。
石台下,一張張驚恐面容,投以求援目光,視道長如救星,哀聲道:“道長,請教教我們該如何處置?救救全鎮百姓吧!”
道長拈胡,細眸微斂,沉默不語。
底下眾人,挨不住死寂恐懼,又是一波求助:
“道長,您替我們禽妖,我們感激万分,就再求您幫到最后……”
“道長,求求您……”
道長淺聲一嘆,貌似不願多造殺孽,卻也不忍見全鎮之人心驚膽顫,于是道出一字:
“火。”
“火?”眾人面面相覷。
“欲除此妖,需以陽火輔以正午烈日罡氣,將其……焚燒殆盡。”
鎮民終露喜色,如獲至寶,此一“救鎮之論”,迅速傳開——
“要燒死狐精了!明日正午,要燒死狐精,全鎮才能獲救!”
“記得全都要去看!看收拾禍害的重要時刻!”
“老子非去吐狐精一口痰!”
“我去撒泡尿!”
“不成!万一滅掉陽火,當心那狐精一口咬斷你命根子!”
“呸呸呸!冤有頭,債有主,要咬,也去咬江家老三,我可與那狐精無冤無仇!”
眾人說著,笑著,商討著一件殺戮,仿佛那不過是趣聞。
全鎮歡騰之息,毫不掩藏地彌漫開來。
小茶館內,更是群眾聚集,以茶代酒,豪邁干起杯來。
“江家閉門不出,也未曾派出人來打聽狐精狀況。”
“他們哪有臉皮?!娶狐精當媳婦儿,丟死人了!差點連累全鎮陪葬!換成我是江家人,連夜立馬搬遷,省得受人指點!”
“不過,多虧他們大義滅親,否則,狐精豈有這般易禽?江家也是受到欺蒙,誤將狐精當孤女,好心收留……”
“以后再碰上什麼孤女,都要留心些,說不定又是一只臭狐精。”
說著說著,眾人的眼眸,有志一同,悄悄地瞟向左側一桌。
左后側那桌,獨坐一人,與此刻熱絡氛圍不同,那方靜悄無聲。
女子長相清麗,年輕嬌嫩,面生,獨自一人,身旁無他人相伴,不屬此鎮居民……
嗯,與這回遭擒的狐精,有好些方面吻合。
許是一朝被蛇咬,許是草木皆兵,茶館內每個人很難不多加留心。
那不是一張妖艷的傾國容顏。
女子面容素淨,脂粉未施,粉腮及唇紅解釋最自然的色澤。
一襲端庄棉襖,淡暖月牙顏色,袖長七分,淺紫色稠繩充當護腕,由腕間纏至肘下,襖長至膝,舍飄逸紗裙而著褲裝,不似大家閨秀的溫婉,倒有一股修武之人的俐落。
衣褲上毫無黹繡,整個人干干淨淨,烏發由發渦處而下,梳編成長辮,額際青絲微散,不簪半件珠花。
正因她身上顏色單純,讓那綹垂系右側發鬢,火一般的紅發更加鮮明。
明明滿頭烏黑青絲,卻極為突兀冒出一綹紅發?
尋常人類,有這般可能嗎?
怕又是另外一只妖吧。
茶館內,有七成五客倌,全浮上此等念頭。
女子啜飲茶水,對眾人的注目沒反沒應,恍若未覺。
倒是有几人按捺不住性子,起身來到她桌邊,頗有英勇之姿,要掀開妖物面紗。
“姑娘,一個人嗎?”事實上,最想問的是:你是人嗎?
“你不是水麗鎮民吧?很面生哪,來探親?或是尋友?”還是,來吃人?
女子未露不悅,眼圓而燦亮,略略審視包圍著她的這几人。
“找人。”她回答,嗓軟,卻不嗲。
“水麗鎮居民,我‘包打聽’多少都識得,你要找誰,也許我能幫你。”
她淺笑,搖搖頭,混在黑發內的紅發綹,隨其輕曳。
“不麻煩,謝過。”
“這紅絲……是飾物,或是真發?”問話之人,邊問邊伸手,欲碰觸紅發,尚未摸著,女子已閃避而過。
動作靈巧利落,如風迅速。
她揚起眉,笑容不減,只是眸光銳利起來:“這是調戲?抑或挑釁?”
前者可能性不高,她並非傾城美人,姿色中等,連送茶小婢都勝她一籌。
后者,是吧?
“姑娘言重了,純粹好奇……並無調戲或挑釁之意。”一人立即澄清。
她知道。正因感受不到惡意,她才能維持著笑。
“你們有話直說,不用拐著彎來,試探、觀察、猜測,太費功夫了。”女子很豁達,比起几人更加磊落。
她一說,几人倒呆了,一時之間,誰也無法直問來意:你是妖是人?
“你們懷疑我可能是妖?”女子問得一針見血。
並非她具有讀心異能,實在是這几人臉上,所思所想,全寫得太清楚。
“姑娘是嗎?”其中有人壯膽一問。
女子笑了,笑容之間有著淡淡自嘲。
“我倒希望我是,可惜,我是人。”
口說無憑,女子突然探手,碰觸其中一人頸上的驅妖符。
驅妖符,據說妖物一碰,輕則遭受灼刺,重則現出原形。
眾目睽睽之下,女子手持驅妖符,神色自若,未受任何影響。
几人皆曾目睹,江家媳婦……不,是狐妖,被驅妖符封禁時,發出的凄厲慘叫,以及痛苦的反應,絕不似這女子態度淡定。
道長曾言,驅妖符前,妖孽無所遁形……
這麼說來,此女子並非是妖啰?
“從踏入鎮門,便不斷聽見狐精、狐精,那狐精做了哪些惡事,讓你們要活活燒死它?”女子閑聊一般,問得隨興。
“那狐精擾亂鎮上安寧、釋放惡疫,或許,更打算殘殺百姓性命,吃光水麗鎮民,以增强妖力……”茶館里,有人朗聲回答,換來眾人點頭認同。
女子稍稍沉吟,螓首微搖,再道:“釋放惡疫,不是狐精伎倆。”
女子說話篤定,嗓音不大,卻很果敢,續言:“狐精多半單純、好玩,自豪容貌絕艷,藉以戲弄、迷魅旁人,實則不存惡意,就是頑皮。雖有少數食人,但畢竟不多,如同人類,有善有惡,不能單憑几只作為,便判定所有狐精死罪。”
她話聲方落,眾人回以驚訝注目。
那目光夾雜難以置信,更多的,是懼色。
“姑娘怎能肯定?說得一副……與它們相熟?”
尋常人提及狐妖,該是又懼又怕,怎可能替妖物說話?
“她是在幫狐精……澄清嗎?”
“根本是脫罪!誰會相信狐精單純,不存惡意?!妖言惑眾──”
竊竊私語逐漸轉大,近乎指控。
女子不以為意,笑道:“修仙一途中,遇見的狐精豈還會少?它們算是樂于與人類交好之妖,人不犯它,它不犯人,反倒是……人類獵剝的狐毛,遠勝過它們由人類頭上拔下的毛發。”
“修仙?!”這嫩不隆咚的女娃娃?!
她目測……也不過及笄呀!
“再者,我確實曾經……識得一只狐,相熟……”她悠然輕吐,呢喃著。
相熟嗎?……曾經。
“姑娘,你當真是修仙之人?”一名白胡老伯打量她。
“嗯。”
“剛修行不久吧?”
“不,我修了許久。”
這話由豆蔻女子口中說來,沒半分說服力。
修得再久,也無法超過二十年──若她打出娘胎之后,便開始修起。
“年紀輕輕的丫頭,竟也想修仙?要求長生不老嗎?”還是希望花容月貌永存?
“……對,我想活很久。”女子並不隱藏心思:“很久、很久……”
几名耆老聞言,皆笑了出聲。
“小丫頭的一輩子,連一半都還沒過完,竟已經未雨綢繆,想活過百歲?”現在的孩子,腦子里全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百歲不夠,還要再更久。”她認真道,眸,恁般晶亮。
這番話,比起她摸驅妖符,更具有說服力。
會追求長歲綿延,貪生,怕死,絕對是人類,無誤!
“既是修仙,明儿個,記得也去瞧瞧火烤狐精,若中途有人壞事,盼修仙姑娘替咱們出份力,可別讓狐精逃跑。”一旁漢子哧笑道。
此話,虛則恭維,實屬戲謔,明擺著嘲弄她看起來不成氣候。
女子自然聽得出來,卻不與其爭執。
這世間,來回了几遍,人情世事,她懂的……豈會比在場眾人更少?
不爭勝、不說服、不改變,人各有心思、想法,他們堅信狐精惡極,任憑她說破嘴,亦撼動不了分毫。
明日這場火刑,在所難免。
她更好奇的是,姓江的那名男子,明天是否會出面解救狐精?
抑或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曾愛過的人,在自己面前,慘遭焚燒?
又興許躲在家中,不去看、不去聽,佯裝事不關己?
他,會選擇哪一個?
能讓她看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嗎?
還是……人類在面臨禁忌妖戀時,必然的──
逃避。
石台上滿堆柴薪,其上緊縛著一個姑娘。
不,是只狐精。
雖擁有人形,背后卻突兀地生出一條毛茸茸的尾,與她癱軟的身姿同樣,一動也不動。
她靜靜地流淚。
哭不聞聲,也或許周遭鼎沸的人聲,淹沒了微弱啜泣。
女子站得不遠,能輕易看見狐精的泣顏。
她左右張望,只有圍觀的人群,並沒有任何一張……擔憂面容。
“……果然,沒來嗎?”她低語,雖不意外,卻有失望。
嘆了一聲,眸光不離狐精,看她的狼狽,看她的絕望,看她紛紛滴墜心碎的眼淚。
“不是曾經憐愛她嗎?為何一知她是妖,往昔的情呀愛呀,便能拋得一干二淨,如此恩斷義絕?愛她,就該護著她,別讓她單獨面對這些呀……”
女子自說自話,臉上神情雖淡,眉心卻淺淺蹙皺。
她又等候片刻,期待最末一刻,能有奇跡降臨,能親耳聽見,傳來一句大喊──不要放火!不要燒她!她是我妻子呀!
等著,時間緩緩流逝,只等到了道長翩然而至,一旁鎮長相隨。
“狐妖,你不該潛入鎮上企圖傷人,近日鎮中流傳的惡疫,也是出自你之手吧!井水里更被摻入毒物、罔顧他人性命,可惡至極──”
鎮長細數罪狀,說來義憤填膺,石台下,眾人同聲撻伐,尤其家中有人染疫,更是痛罵不斷。
“怎麼聽起來……像‘人’才會做的事?”女子越聽,越加生疑。
狐這類的精獸,真要傷人,多半使用牙與爪。
摻毒、下藥什麼的,她沒聽狐精用過。
但很顯然,鎮民深信不疑,咬定了是狐精所為。
洋洋灑灑指控完畢,無論是事實,或是羅織之罪,鎮長滿意吁口氣,轉向道長,一揖再揖:“道長,有勞您了。”
道長未加多言,雙指並攏,口念咒語,指腹燃起火苗,再指向柴薪,一瞬間,柴火熊燃。
女子要自己再多等一會儿,往往在最緊急時,最可能帶來“奇跡”。
若真等不到,她也准備使出喚雨术,淋熄火勢。
“再等等……興許姓江的男人就衝出來了……”她喃喃念著,口中雖如此說道,纖指已抬至鼻前,結印,隨時都能召雨。
狐精沒有掙扎,不知是過度虛弱,或喪失求生意志,火勢越發炙猛,身處其間的她,荏弱可憐。
“嘖,不等了!”
女子終于按捺不住,口里急急吟唱术語──
大風突襲,狂,而猛烈!
帶火的木柴被風勢卷起,吹得四散,紛紛砸向石台下的鎮民們,鎮民吃痛,又叫又逃,生怕火苗燒到自己。
咦?她明明要驅使的是“喚雨术”,怎麼……
女子困惑抬頭,石台上已無火焰,卻仍是一片艷燃火紅。
那紅,不是來自于火光,而是在勁風吹拂之下,紅的衣裳颯颯飄揚,遮去半邊天空。
不知從何而來的身影,佇足台前,火般的紅色長發隨風舞著,絲縷如綢。
那人在狐精身旁蹲下,神情憐惜,修長手指為其拭淚,並卸去所有繩縛,輕聲喟嘆:“怎將自己弄成這模樣?哥哥若再來遲些,你就變成一只烤嫩狐了。”
狐精吃力張眸,見到來人,淚水更洶涌。
“勾、勾陳哥哥……”她在那人懷里號啕大哭。
那人好生溫柔拍拍狐精的背,安撫她,輕軟說著:“好,乖乖乖,不哭、不哭,哥哥馬上帶你回去,沒人能再傷害你。”
女子完全無法動彈,身僵如石,瞠著眸,凝覷石台上的兩人。
心,激烈跳動著,雀躍得……近乎疼痛。
紅裳那人,令人屏息的美,紅發絲軟,玉容精雕,近乎完美無瑕,任誰所見,皆會目不轉睛。
但女子所震懾的,不為其絕艷美貌,而是──
“勾陳!”
她大喊,强忍嗓音顫抖,一旁的鎮民拚命往后逃,她卻反其道,向石台前衝。
狐精與紅裳那人,聽聞呼喚,皆一怔,緩緩回首。
“我是曦月!你──你還記得嗎?”
女子已來到石台前,眼眶濕潤,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我與之前的模樣,不太相似,因為我轉世了好些回……我好想見你!我一直好想見你……你看起來很好……我就安心了……感謝上蒼,太好了……”語末,聲哽喉,只剩感恩呢喃,不斷重復。
紅似血玉的眸,本還漾著溫柔,在聽見女子之名,瞬間染上陰獰。
肩上傳來刺痛,狐精不由抬頭,看見“勾陳哥哥”臉色鐵青,狠絕可怕,紅赭色指甲陷入她的肩胛,卻毫不自知。
那位總是笑著的“義兄”,不曾動怒的“義兄”,與諸多雌性稱哥道妹的“義兄”,此刻,正用一種殘噬的冷情,狠瞪石台之下,噙淚說話的女子。
“誰?”
就連嗓,都較平時更冷。
勾陳居高臨下,紅眸微眯,唇角恢復輕弧,一抹嬈艷。
“曦月?我聽過嗎?是我一時興起,哪里胡認的‘義妹’?”
只是握在狐精肩上的手,不曾放松力勁。
不待曦月再啟唇,他低笑,撩弄紅發,姿態慵懶,曲起的指,往他眼角下的紅痣,緩慢摩挲。
“應該不可能哪,我所認義妹,個個嬌媚有余、可愛過人,賞心悅目極了,而非你這類……庸胭俗粉。”四字輕輕吐,狠凜不減。
曦月顧不及受嘲,只焦急喊:“當心!”
驀地,拂塵突襲而來,勾陳連頭也沒回,翻掌,輕易拗斷它。
“大膽狐妖!今日教你來得去不得!三昧真火,燒!”道長棄拂麈,改以术攻。
真火?這種小小火苗?
就讓這群井底之蛙瞧瞧,何謂“真火”!
勾陳掌心朝上,大量火光醞釀,艷色彤彩,染在本就絕麗的臉龐間。
“不長眼的假道人,道行全修到背后去?叫我狐妖?豈不辱沒了我?”
濃紅色長發,似燃火,囂狂亂舞,勾陳彷佛置身烈焰之中,妖艷,嬈麗。
他笑,笑出了冷獰,笑出了紅眸間滿溢的憤恨。
“我,狐神勾陳,代替被人類剝皮剔骨、吃得干淨的狐子狐孫,給你們個教訓,教你們也嘗嘗,讓人串起來火烤,是怎生滋味!”
手一揚,紅光轟然脫掌,如巨大異獸飛竄侵襲,所到之處,盡數化為飛灰,燃燒。
驚聲尖叫,籠罩全鎮。
眾人拚了命的逃,而在最前頭的道長,試圖擋下這團烈焰,完全不自量力,倒下只是必然的。
妖美的血色瞳眸,噙笑地看著。
烈焰燒灼,驚人火氣迸散,激起的風暴,刮拂眼前凌亂。
火紅發絲撩亂絕色玉顏,火與光交織出瑰麗色彩,濡染俊美臉龐。
勾陳眸彎彎,卻未帶笑,欣賞這座城鎮泰半陷入火海。
“呀,我想起來了。”
他輕聲言道,一臉恍然,慢慢地轉向曦月。
“我想起你了,曦月……曦月呀。”
語氣好似詫異,眼神則尋不著半分的頓悟。
嗓音越發的輕,淺喃一般。
“真是……好久不見了,我都認不出你的模樣。”
薄紅的唇開合間,很似喜悅,口吐“好久不見”時,森白的牙咬著。
“你還能轉世為人哪?難得,真難得,改明儿個,我去地府找文判問問,為何……狼心狗肺的畜生,死了之后,竟能再入‘人道’?是哪儿出差錯吧?”
他笑笑地說,聲音及眸光冷如寒冰。
“不對,你若落入畜生道,對可愛的畜生們太不敬,它們可單純了,學不來你那套殘忍無情,你,果然還是適合做‘人’。”
“勾陳……”曦月正欲開口,他伸來一指按向她唇心。
“噓,別說話。”
指爪紅厲,毫不收斂它的銳利,在細致唇膚上刮出紅痕。
“……別髒了我的耳。”軟著聲,狠著話,勾陳淺笑。
曦月如其願,唇細抿,不言半句。
紅甲指腹下挪,滑移過她的下顎,似愛撫那圓巧弧線,稍稍佇留,再往下,來到脆弱咽喉,五指收攏,只要再添些力道,輕易地就能結束一條性命。
“怎麼無論哪世的你,都愛玩這一套?跟著人起哄,處死妖孽?自詡‘正義之士’,要將世間非人異種趕盡殺絕?你怎麼……死性不改?”
曦月看著他不含笑意的眸光,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她一直清楚,他沒有原諒過她。
她沒有怨言,貪婪看著他,連眨眼都舍不得。
久違的想念,在一眼凝望間,獲得滿足,忘卻了過程之中的種種艱辛。
他,仍舊那麼美,微微笑起時,薄唇掀揚,一抹好看的線條。
發,軟而豐澤;眼,亮而瑰紅,與她記憶之中,相去不遠。
喉上雖扣著利爪,她並不害怕,忍不住伸出手,迭上他的手背,感覺著他的体溫……教人熱淚盈眶的溫暖。
勾陳赤眉一蹙,眼中閃過嫌惡。
紅發饒富靈息,一把甩來,如鞭子擊打她的手腕,拍離她。
“我沒准你碰我!”
喉上的手攏緊,要聽她痛苦求饒,要看她容顏扭曲──
沒有痛苦求饒,沒有容顏扭曲,只有一雙眼,水亮似湖波,瞅著他,將他看得仔細。
沉沉狺吼,自他喉間滾出,帶著一種負傷的倔强。
紅爪陷入曦月頸膚,如拎只弱小稚貓,高舉而起,再惡狠狠地,甩向旁側的瓦牆──
嬌小身子被拋得好遠,撞砸在瓦牆間,月牙色身影,消失在崩垮的碎瓦之中,遭其湮沒。
轟隆聲,久久才止歇。
重響之后,是死寂,鎮里,靜悄嚇人。
曦月從殘破磚縫中,僅能看見一小角的視野。
要快些出去,勾陳他……好不容易再見到勾陳。
她意識堅定,但力不從心,手與腳無一能動。
身体好重,被倒下的瓦牆壓住了嗎……
視野內,勾陳的側顏冷凜,面無表情,更沒笑容。
紅絲縷縷,曳過赤瞳之前,火般的紅澤,沒有半分暖熱。
他在看她,冰冷地看著。
勾陳……
他旋身,抱起虛弱狐精,笑靨重新鑲嵌臉上,柔聲撫慰她。
勾陳,別走,我求了好久,才有機會,再見你一面……
一股稠膩自額心淌下,滑落眼底,濡開一片血紅。
在那片艷紅之中,她冀盼許久、追尋數世的身影,再度消失無蹤。
走得……毫無眷戀。
鮮紅漸遠,黑幕逐步侵蝕,最后吞噬曦月的神智。
昏厥之后,一場夢境,幽幽到來。
那是多久之前的記憶?
前兩世?三世?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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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男人?女人?
雌雄難辨,然而無論男女,皆教人難以漠視。
世上,竟有如此美麗之人……
笑起來時,眸似新月,濃密羽睫,在日芒之下,帶些鮮艷紅彩,很是奇特,就連披散于肩的長發,亦然。
他……嗯,她……他……真想直接用“祂”來稱呼,此人不是仙,定是妖,才能生得這幅模樣。
曦月對“美丑”定義寬松,也必須承認,這人……是她所見過最最美的人。
美到……此刻站在她未婚夫婿身旁,激不起她太多嫉妒。
若這人要與她相爭習威卿,她毫無勝算,無法爭,也不那麼想爭……
連她都瞧了出神,何況是習威卿?
“卿哥,她是誰?!你怎麼帶個女子回家?!”
充滿妒意之語,並非發自溫曦月之口,而是她身側的小堂妹,溫琦如。
未婚妻沒質疑,倒是無關之人咄咄逼問。
習威卿噗嗤一下,連忙搖手:“他不是女子!他可是男人!你們可千万別誤會!”再轉向美艷之人,不由得埋怨控訴:“瞧,不但我認錯吧?誰第一眼見你,都當你是天仙美人儿!”
“那里瞧過這麼大只的美人儿?”那人一笑,周遭飛花飄飄,仿似配合其美,為他增艷。
以女子來說,確實是……太大只了點。
並非指他豐腴,相反的他很瘦,既高又瘦,與習威卿相較,高出一個頭不止。
他很精致,渾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全像巧雕細琢而成,沒有半點瑕疵。
“怎是紅色的發?外域人?”溫琦如仍難置信,眼前這人是男的?
“勾陳兄弟是來自外域,紅發紅眸,很是稀罕,特別漂亮呢。”習威卿為她說明。
“這一位……便是習兄弟口中,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勾陳挑揚劍眉,給了溫琦如一記笑覷。
溫琦如臉一熱,匆匆撇開目光。
那紅眸,像會吸人一樣……
“不是,她是琦如,曦月的小堂妹。曦月才是我未婚妻。來,曦月。”習威卿拉來溫曦月,介紹勾陳認識。
溫曦月感覺凝聚在身上的眸光,好炙暖。
她迎上鮮紅色瞳眸,似乎曾經相識。
不,若她曾見過這般美麗的人,絕對不會忘記……
勾陳彎起笑弧,也不避諱,盯著別人的未婚妻,直勾勾打量,語氣帶些調侃,笑嗓迷人:“哦——剛剛小妹妹好似吃著醋,讓我誤以為她是未來的‘習大嫂’,沒想到旁邊這位悶不吭聲,不見妒意的姑娘,才是正主儿。”
“勾陳兄弟別笑話她,曦月心胸寬大,不會使這種小性子。”
“那我就心胸狹窄,愛胡亂使性子?!卿哥,你是這意思吧?!”溫琦如立即發作,沒人明指她,她自個儿站出來討罵。
“琦如,當然不是,我沒這麼說,更無此意——”習威卿向來大喇喇,哪懂姑娘心思,他說者無意,聽者,可是極度有心。
“哼!”溫琦如紅了眼眶,似受盡委屈,一跺腳,轉身就跑。
“琦如——”習威卿喊不回她,一臉心急。
“快追過去吧,盡早讓她氣,否則她又要擺上好几天臭臉。”曦月朝習威卿道。
溫琦如是那種“我一生氣。你們必須馬上安撫我,我轉身跑了,你們沒來追、沒軟聲求和,就是你們的錯!”的嬌嬌女,她與習威卿皆知。
大事若想化小,就得趕在溫琦如還沒暴怒之前好聲歉,這樣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嗯,那我先過去,你與勾陳兄弟在此稍待,我馬上回來!”
習威卿自小在武門長大,個性豪邁,不拘小節,但放未婚妻與一名男子單獨相處,這小節未免太寬、太大了。
習威卿的性子,溫曦月很了解。他認為只要行事光明磊落,就不怕任何蜚短流長。
“他經常這樣,為了那小嬌妹,把你丟給其余男人?”勾陳挲撫下顎,一臉玩味。
曦月收回目光,淡淡回道:“他是到我有自保能力,所以不擔心我。”她手上細劍輕揚,藉以證明所言不虛。
一方面,也算恫嚇。
“自保?你看起來……很弱,我若真想不軌,你不可能保得住。”勾陳瞧向細劍的眸,像在看一根枯枝,脆而易折。
“……或許你常遇調戲,才對所有人皆存戒心,我不同,我之于國正人君子,毋須憂心這些。”
他本以為會被酸言堵回,未曾料到,是她認真思忖過后,正色回他。
“我確實常遇調戲。”勾陳笑眯了眸,艷紅瞳澤變得暖熱,“無論男女都不放過我,不調戲個几句,渾身不痛快似的。”
“聽來好慘。”她雖為女子,但無從感同身受,也算……万幸?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他這種經歷,男女通殺。
于是,她想了想,補上:“節哀。”
不是隨口胡應,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給予的最高同情。
她的神情,逗笑他。
怎有年輕姑娘,能擺出這等老成的表情呀?有趣。
“怎不說我‘艷福不淺’?”
“因為你說著被調戲時,這里沒有笑。”曦月指了指自己的眼。
沒有笑,表示他並不自豪,也不快樂。
“哦——”他拉長了音,以一種……興味盎然的聲調。
現在就有了。同樣彎成笑弧的眸,紅瞳如寶玉,炯炯生輝,笑意蕩漾。
“你有以上很敏銳的眼,可惜……”語尾停頓,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卻不曾移開。
“可惜?”
“眼力不太好。“
她不解其意,疑惑睨他。
“那邊,瞧得見嗎?”他伸出指,她瞧見他指甲泛紅,赤艷美麗。
男人……也涂蔻丹嗎?
她分神在他指上,因而反應稍頓,他靠得更近,指點得加倍明確。
“花叢后方是誰,你瞧得見不?”
雖相隔一段距離,還不至于無法辨識。
“是卿哥和琦如。”她回答。
兩人正在說話,溫琦如跺著腳,習威卿好生安撫,又是彎腰,又是賠不是,任由溫琦如飽以軟拳,捶打他胸口。
“原來,你瞧得見嘛。還以為你是睜眼瞎子呢。”
“瞧見又如何?”
習威卿安撫琦如的情景,不下百次,早已習以為常。
一點小事,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習威卿為誰先斟茶、為誰先夾菜,溫琦如都能發脾氣。
“你的未婚夫這般對待你的小堂妹,你不吃醋?”
她的眼神似在說:幼稚。
“卿哥向來很疼琦如,視如親妹,沒別的意思。”
“他沒這樣哄過你吧?”
“我沒生氣過,不需要人哄。”曦月淡淡回答。
“你這小老頭子。”勾陳笑啐。
這種老僧入定,必是有年歲經歷的長者,才培養的出來,她,明明是年輕小姑娘,卻不帶嬌縱脾氣?
不叫她“小老頭子”,要叫誰呀?
勾陳笑歸笑,不忘給予忠告:“再不看緊些,當心……夫婿變妹夫。”
指腹為婚算什麼?挺肚奪夫才高招。
小老頭子這種態度,姑息堂妹覬覦,要不了多久,小堂妹肚里多出人命一條,光明正大搶走習威卿,已是可預見之事。
“你的思想很齷齪,扭曲一段兄妹之情。”
“這叫未雨綢繆。”兄妹之情?騙騙人可以,想騙他勾陳,哼哼。
曦月不語,勾陳再道:“我倒能教你几款桃花招,祝你抓緊習兄之心。”
“不需要。”她睨也不晲他,意興闌珊。
“真不需要?”他可難得大發慈心,傳授絕學。
“不需要。”她二度重申,口吻堅定。
勾陳呵呵輕笑:“那,你可要好自為之啊。”
“好自為之什麼?”習威卿走回小亭,手上牽著溫琦如,看來小嬌娃已是消氣了。
曦月及勾陳皆未作答,前者神色淡淡,后者笑容微妙。
“看你們聊得頗融洽,曦月姊不是與誰皆願攀談,不相熟之人,她連吭一聲都不會,果然……遇上俊美男人,還是很殷勤嘛。”
溫琦如擠出笑靨,臉上一副“我在開玩笑”,可語句里泛起惡意。
曦月無感,也不多解釋,勾陳倒是揚眉,不改庸逸。
習威卿轉向曦月,輕聲問:“你和勾陳兄弟聊了些什麼?”
他臉上有几分歉意,明知曦月不喜與陌生人交談,卻為了琦如,扔是把勾陳暫丟予她,他有些過意不去。
“眼睛。”答話者,勾陳也。
他該不會……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說出前述那番——齷蹉的論調?!
曦月出自直覺,想要阻止勾陳胡說八道。
來不及出聲,便聽勾陳開口:
“她誇我眼睛很美,猶勝紅寶。”他說這話,火紅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
我哪有?曦月愕然。誰誇過你的眼睛美?!
雖然那對眸,當真贏過任何一種寶玉,紅得太純淨、太無暇。
“勾陳兄弟的眼睛,確實漂亮。”習威卿完全同意。
“不過我告訴她,這雙眼、這發色,讓我飽受歧視、遭到排擠,曦月同情我、安慰我,不厭其煩地說我的瞳色、發色有多美、多獨特……”
亂說!我何時同情你、安慰你——
“曦月?”溫琦如倒聽見了更值得在意的稱呼,“已經……可以直呼閨名?”
曦月和習威卿同時一怔,也才注意到勾陳是如何喚她。
不是溫姑娘,不是習大嫂,而是恁般親昵……
“曦月說這樣喊她就好,不用見外。”紅發艷認,笑容似糖。
“我——”沒有!
話到說時方恨晚,尚未脫口,又遭溫琦如搶白:
“哦,不用見外?曦月姊對公子可真……特別。她待府上眾人,還沒如此‘親切’呢!”
“琦如!”習威卿制止她,不由得加重語氣,這種捍衛曦月的口吻,聽得 溫琦如更惱。
“我哪儿說錯了?!自從叔叔一家發生事情后,你沒察覺曦月姊……變得很奇怪嗎?”
溫琦如非但不閉嘴,反倒說得更響亮:
“她几乎成了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整天里,沒聽她多說五句以上!連對你對我,也是一副冷然模樣,與我自小熟悉的‘曦月姊’,完全不一樣!”
“那是因為——曦月遭逢憾事,受創甚巨,她能平安歸來已屬万幸,你卻老說她變得奇怪,你不能多体諒体諒他嗎?”
這兩人仿佛忘了溫曦月在場,爭執起她的改變。
“我很想体諒她呀!我沒關心她嗎?!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曦月姊失蹤那段時日,躲哪儿去、遇見了誰?在眾人以為……她已遭不測,她卻突然冒出來,矢口不提那些……”
“提不提那些不重要,她人無事就好!”
“府里在傳,不知叔叔嬸嬸被妖魔吃掉,就連曦月姊……也早成了妖魔腹里食物,事后出現的‘這個’,是妖魔幻化,想混進府里——”溫琦如越說越不經大腦,連府中訛傳亦全盤說出。
曦月終于找到時機,得以插上話。
本欲澄清勾陳那番污蔑,但相較之下,她該澄清的,另有其事:
“我不是妖魔,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
因為我的爹娘……就是遭妖物所食,我與它們,不共戴天。
這些話,曦月說不出口。
每一字,都令她作嘔,不得不……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
她不想回想起,她會吐,她會哭,她會害怕。
光吐出“妖魔”兩字,已讓他的臉色泛起淡淡鐵青,雙拳握得死緊、努力壓抑渾身的顫抖。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習威卿立即說,也告誡溫琦如:“那種無稽之談,荒謬至極,以后不許再說!”
溫琦如雖然總愛使性子,也知道習威卿處處讓著她,但每回只要習威卿板起臉,不容反駁的口吻,她還是懂的放軟。
“哦……我不說就是了嘛。”她難得溫馴。
嘴上雖應允,卻不代表心里亦同樣釋懷。
對于歷劫歸來的曦月,溫琦如無法真心接受,一是為傳言,另一……則是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屬惡劣,當中,或許有心地善良、天真單純的妖呀。”勾陳一旁閑涼,用以最慵散的聲調,輕吐著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殺戮與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類……”
習威卿本欲爭論,瞥見曦月臉色不好,不願在她面前論及妖物何等殘暴,于是噤聲,並朝勾陳投去一記目光,盼話題就此打住。
勾陳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說。
“勾陳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讓我盡地主之誼,答謝你當日出手相援。”習威卿話鋒一轉,邀勾陳做客。
當日,習威卿巧遇世敵,激戰一番,無奈寡不敵眾,節節敗退,幸有勾陳途徑,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殺害。
“當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誰拒絕,誰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
明月清風,涼夜深,繁星點綴,夜空一片絢爛。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佇留。
簡單一碗飯菜,餐后一杯熱茶,填報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隨習威卿宴請勾陳,同留飲酒閑談。
興許琦如說對了,她,變得很不一樣……
不喜熱鬧,不愛說話,能不與人親近,便疏離得老遠,拒絕誰的靠近。
漸漸地,連笑都遺忘了。
她變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裝人類,混入生活中,等待時機,才掀去皮囊,齜牙咧齒,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邊出現的,是單純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處處戒備,不輕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著池畔走,徑自想,又徑自搖頭,喃道:“不輕易交付信任嗎》……說雖如此,在發生事情后,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過——”
信任過,如此獨特、强大的一個存在。
她佇足,夜風吹皺池水,隨著衣裳唰然飄飛,記憶被卷回了過往——
那個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遠而近,獸的狺喘,以及腳部踩在草叢間的細碎沙沙聲,在那一時刻里,全都響亮的驚人,如重雷貫穿耳膜。
她一直在發抖,明明喝止自己,卻抵擋不住恐懼的本能。
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于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岩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著。
周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于胸前,她几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凶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只之后,更多只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著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舍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儿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嘆。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余耐心,頭只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扑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划破首只山豺的前肢,其余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强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著分食她的肉,笑著想咬斷她的咽喉,笑著……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松脫了,一只只山豺全夾著尾,逃回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蒙的視線里,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發,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麼?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后,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麼大只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儿大小,眼前這一只,直逼……不,遠超過虎的体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著,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儿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于手,若這只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著腦,仿佛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后狐尾輕掃,沒有其余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于發現,傷痕累累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測。
狐沒回她,兀自晃尾。
那是當然,又不是妖,豈會說話?她心里暗嘲自己,竟與一只狐對話。
將手上的石塊置于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松懈。
她約略審視完傷勢,有几處深可見骨,其余以撕咬的皮肉傷居多。
也不知敷上傷口上的是何種野草,胡亂碰觸傷口,怕會適得其反。
她剝開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險些掉淚。
她咬牙忍住痛,一連弄掉半數的草泥。
因她的舉動,本已止住涌血的傷口,再度汩出鮮紅,且越流越多……
一時之間,她有些慌亂,撕了裙角按住傷處,卻阻止不了血液由体內流失的速度。
她傾身靠在岩壁,微弱喘息著,意識漸模糊……
那只狐有了動作,閑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躍上后方石塊,走出她的視線。
又被棄下了……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在此刻浮現上來?
她想笑自己糊涂,但連笑的力量都沒有。
身子軟軟倒下,她閉上眼,想著,這樣流干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這樣,多好。
輕巧腳步聲,重新回到她身旁,待她察覺之際,是貼熨在膚上濕軟的糊意。
她吃力睜開眸,看見那只狐咬回數把青草,在嘴里咀嚼几下,在吐哺而出,蓋在她流血的傷口上。
傷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來是這樣來的?
她想縮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間,失血太多的她,沒有氣力與它抗衡。
“好髒……”
這種以口嚼草,再行敷藥的方式,讓她直覺反彈,有一只從未梳洗漱口的狐做來,她全然無法接受!
狐眯起眸,雖未發出任何低狺,她卻能感覺,那兩字,惹惱了它。
狐尾毫不客氣往他臉上招呼。
小臉陷入毛茸尾內,快無法呼吸,狐尾還很故意悶在那儿,傳達它被侮辱的憤怒。
“嗚……”
快悶死之際,狐尾稍離,她大喘几口,又被狐尾蔽蓋,如此反反復復,她終于確實——
這只狐,有多生氣!
“不髒!一點都不髒!請你繼續替我敷藥——”她不得不服軟,慘遭悶住之際,很沒志氣、很虛弱的哀求,接受這種“治療”。
只聽見它由鼻腔哼氣,狐尾總算離開她的臉,繼續嚼糊草泥。
這一回,她乖乖送上腿儿,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確實神奇。
本在流血的傷口,因草泥覆蓋止住了血,而源源傳來的痛楚,更明顯的舒緩了……
敷完草泥,它叼來一片葉,朝她唇心碰觸。
是叫她……張開嘴,把葉子吃下?
她對上它那對眸,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紅?還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測其用意,試探的分開雙唇,果然,葉片推進她嘴里。
它又動動狐嘴,似在說:咬。
瞟向它身后搖動不止的“凶器”,他不想再吃苦頭,乖乖咀嚼綠葉,嚼出滿口苦澀,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豈止舌,還有四肢百骸,包括傷口。
漸漸遠離的痛,讓她的呼吸趨于平順。
它又推來一片,她沒抗拒,張嘴嘗下。
這葉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銳,越嚼,整個人越飄飄若仙,在皮開肉綻之際,它能緩解不適,她何須拒絕?
狐尾挪上她的眼簾,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閉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軟,撓在膚上癢癢的,讓她想笑。
與我養的狗儿完全不一樣,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較狐毛的軟細,連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氣,以為會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覺也麻木了嗎?
肺葉里,充填著的是一抹干淨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氣……
這是野狐該有的味道嗎?
他不知道,但覺得,好香……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5 AM 編輯
第二章
“原來,你會笑嘛。”
池面上,本僅有曦月的倒影,她陷入回憶中,不由自主牽動淺笑。
驀地,勾陳在她身側出現,兩人身影同映在水面上。
曦月怔忡覷他:“你怎沒在飯廳?”
“喝太多,出來醒醒酒。”他慵懶笑答。
明明沒有喝多的跡象,臉色……還不及發色紅。
“剛在想什麼?神情很溫柔。”他問。
“……”連習威卿都不曾提及的往事,她當然不可能告訴勾陳。
“秘密?”他眼神促狹。
“與你無關。”曦月突然驚覺,他那雙紅眸,帶給她的“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
是“紅寶”。
紅寶,是后來他替狐取的名。
相處數日之后,她與它也算有了交情——扣除過程中,偶爾的摩擦,例如:
它為她取來食物,最初他不想吃,任憑它擺在面前——她在鬧別扭。
尤其,當她醒來發現,抱在自己懷中的是蓬松的狐尾,毛茸柔軟。
她半張臉几乎深陷其中,蜷靠在狐身上,連日來,睡得最最安心的一次……
她有點氣惱,自己對一只野獸的信任,在它面前毫無戒心。
也因氣惱,她與它,相隔著食物,誰都沒有動。
同樣,只有狐尾阜掃著地面,發出輕巧的唰唰聲。
然后,狐尾動作一變,不再只是輕唰,而是一記又一記的拍地。
一、二、三……
它箭步上前,將食物吞食精光,連半片果皮也不留。
她呆然看它,它回以一記冷睨,紅瞳閃著寒光,接下來數頓,情況皆然。
食物擺上,狐尾拍地三下,只要她不動,它也不會客氣,叼走吃食,大快朵頤。
她終于明白,這只狐有副壞脾氣,它的耐心僅止“一二三”,若她不想餓肚子,最好趕在“三”落下之前,伸手去搶。
她渾身帶傷,要去尋找食物不如它俐落,她是有骨氣,可肚子一餓,骨氣這玩意儿,值几斤几兩?!
之后,她不再啰嗦,它取回食物,生的,她立刻搶過,切割,火烤;果物,她負責清洗削皮。
產生這番契分,一人一狐,也算……相處融洽。
那時,她想替它取個名,方便稱呼。
“紅寶”二字,瞬間閃入腦海,脫口而出。
它毛色偏紅,珍稀如寶,狐眸更是漂亮,這名字好適合它。
顯然只有她如此認為,它聽見那名儿,一臉嫌惡不說,狐尾更是直接甩過來“鞭打”她。
但改變不了她的初衷,她開始用“紅寶”叫它,即使挨狐尾教訓,也絕不改口。
紅寶……
如紅色寶玉一般,美麗的狐儿。
“神游到哪儿去了?”火亮的眼湊抵她面前,嚇得她往后傾,力道太猛,險些栽進池里。
險些——就是沒有。
因為勾陳長臂探來,扣牢她的腰后,她才幸免此難。
“放開我!”她動口,也動手,拍打他的臂膀。
“我一放,你就會掉下去啰,真要我放?”
“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她逞强回嗆。
“好,恭敬不如從命。”勾陳當真收手,任由她嘩啦落水。
池水很淺,不過及膝,但曦月太錯愕,沒料到……他說到做到,連一絲絲轉圜,一點點變通都沒有。
他可以將她扶離池畔之后,再行放手,而不是任由她這般狼狽!
“是你要我放手,而且你說‘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勾陳面露無辜,只是那雙眼——笑意太濃!
曦月凜顏,拖著下半身水濕,由池里爬起,無視他伸來的援手。
是,她說過,所以無從反駁,也無從苛責。
她認了!
“快點回屋去更衣,受了涼可就不好。”勾陳很關心。
好似忘了是誰,害她成這幅慘樣?
曦月睨也不睨他,不用他提醒,她正准備這麼做。
“換完衣裳,去飯廳走一趟,如果……你還記掛‘習威卿’這名未婚夫。”他好意點醒。
她頓步,回首,投以不解眼光。
“我若說太明,你又要罵我齷齪了。”他無辜眨眼,神情太可愛。
曦月聽懂了,卻恍若未聞,臉上表情淡淡,像在說:我不會隨你起舞。
“怪哉,你方才佇畔靜思,比你聽見習威卿之事,還來得有情緒,我不得不懷疑,你望月思情郎,將未婚夫拋腦后。”
“胡言亂語!”她一斥。
“惱羞成怒?”他好整以暇。
本不想理睬他,被他一激,她忍不住又回:“當然不是!你真是無禮!”
“這樣也叫無禮?不過聊聊嘛……”聲音轉小,他嘀咕:“我還以為,所謂‘無禮’,是毛手毛腳,又摟又抱,嘖人類的標准,每年都在變。”
“你在說些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咕咕噥噥的,定沒安好心眼!”
勾陳撓梳紅發,覺得她的指控好冤枉。
“見不得人?此時發生在飯廳里……才見不得人吧。”
他已經嗅到……那儿傳出來淫靡的氣味。
果然,來不及阻止了?
現在叫曦月趕去,也改變不了什麼吧,只是……讓她親眼目睹,雙重的背叛。
“你很愛習威卿嗎?有沒有愛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的程度?”
曦月連回答都不願意。
不回答,是默認?亦或答案……太狠?
曦月不想深究這些,她急于離開,離勾陳遠點。
“不要太愛一個人,失去了才不會痛。”他的聲音,隨她奔走,緊緊相隨。
她以為他有陰魂不散,尾隨而來,想回首斥他,才發現勾陳停在原地,佇足不動,只有火紅色長發,在夜風中吹拂,舞動,美若流瀑。
她竟有股……不敢多瞧的窩囊。
他,給她一種與紅寶相同,熱暖的安心。
是因為,他一身仿似的紅嗎?
不,她討厭他,討厭他看穿一切的眼神,討厭他看人的目光,討厭他嗓若淺笑,討厭他無禮調侃,討厭那麼美麗的眸色——
就像她一開始,也討厭傲慢的紅寶。
曦月的身影,消失于轉角。
“傷勢看來……復原良好,只是怎麼一臉不開心呢?”
勾陳輕喃細語,徑自說著,笑嘆,紅眸依舊落向她離去的方向。
“比起在山林那段時日,少了太多笑容……”
几句淺聲話語,隨微風輕輕拂拭,飄渺隱約。
聽得,不甚真切。
勾陳僅在習家庄暫住四日。
曦月也躲了他四日,不願與他打上照面。
興許勾陳感覺到她的排斥,這几天里,他並未企圖攀談,亦和她保持距離,連離開習家庄,都沒向她辭別。
她不由得想起,與紅寶分離的那一日……
真是怪了,他是他,紅寶是紅寶,怎會產生聯想呢?
和紅寶分開,她舍不得,曾想帶紅寶下山,又擔心它過不慣,怕它在城鎮中受人側目,另一方面,山里有沒有它的家人……
几經考量,她只能放棄,而紅寶也沒有想追上來的跡象,僅止她一人,哭得稀里嘩啦,仿佛失去一名親人。
一名,她曾埋入其濃密毛發間,為雙親之死痛苦失聲,靜靜以狐尾拍撫她的背,無聲相伴的親人……
勾陳算什麼?一個不懂禮數,思想污漫之徒,來與去,皆無預警。
說不上來是大松口氣,還是想輕聲一嘆。
是倦怠?或是失望了?
數個月之后,勾陳再度踏入習家庄。
這一回,來的太巧。
就在曦月整個人渾噩、震驚、乍聞溫琦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著說,她壞了習威卿的孩子,而習威卿羞愧低頭,不知如何是好時……
勾陳回來了。
雙手扶在曦月肩上,傳遞著体溫,泛冷的膚。汲取一絲絲炙暖。
“曦月姊,求你成全我們……別讓我肚中孩子一生下來,就受人指指點點……”溫琦如說的如泣如訴,小媳婦般委屈。
什麼時候的事……她應該這麼問,但完全提不起勁想問。
連孩子都已懷上,這樣的關系,何時開始,知或不知,有何差異?
她是很震驚沒錯,因為她未曾想過,自己會面臨這樣荒謬的狀況。
曦月姐,你說句話呀!不要悶聲不吭,不要折磨我們……!
“琦如,你別說這種話!”習威卿阻止她,明明是他們兩人的錯呀!
一個酒后亂性,一個藉酒意獻身,在那一夜,火熱燃燒。
“本來,我以為曦月姊已經過世,我終于能和卿哥……光明正大,我喜歡他好久,好久了,卻只因曦月姊與他指腹為婚,就占走我所有希望……聽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里……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回來——”
溫琦如口不擇言,埋首于雙掌間,低低啜泣著。
一番話,毒勝蛇蠍。
“琦如!”習威卿從來不知溫琦如有此……可怕且自私的想法。
這麼狠、這麼無情的話,從她自小一塊儿長大的堂妹口中傾吐而出,遠比方才她哭著說有孕時,更讓曦月心涼。
“走吧,曦月。”勾陳輕輕在她耳畔說。
能走去哪?
這世上,她已經無親無故,才來投靠習威卿這未婚夫……
曦月茫然的眸,几乎看不清習威卿和溫琦如的臉,卻在回首望向勾陳時,他的輪廓、他的眼神,是那般清晰。
她跟著勾陳走了,任由他牽著,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留在習家庄。
行經途中,她干嘔不止,溫琦如的話,令她想吐!
幸好你平安回來,沒、沒跟叔叔嬸嬸一塊儿去……
溫琦如曾抱緊她,開心哭著。
……聽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里……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回來——
事情確是如此。
翻騰的胃揪絞著,她吐不出任何東西,嘔意竟也止不住……
“來,漱漱口。”
勾陳遞給她一小細瓶,已開栓的瓶口,竄出淡淡酒香。
這可是上好的百花玉釀,天上仙酒,凡間有錢也買不到。
用酒漱口?管他的,能止住嘔意就好。
曦月仰首牛飲,前兩口還漱吐到溝渠內,第三口,便咕嚕嚕咽下。
沒有酒的嗆辣,只有香與甜,口感滑順,她不由得多喝几口。
“會醉哦。”他好意提醒。
細瓶看似小,實際盛量比缸還大,她一口接一口,會超量的。
“無所謂!”醉了,才好!
果然,她的灌法,醉,只是必然。
很快的,醉鬼上身。
“……你要帶我去哪里?”
勾陳橫抱起她,省得她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
“去一個你大發酒瘋,也不會惹人注目的地方。”
否則大街上,人來人往,她又哭又笑,別人會當她是瘋子。
曦月嘻嘻笑著,雙腮酡紅,一臉迷蒙,騰在半空的赤裸腳丫子,不停地踢蹭,玩得不亦樂乎。
“……你要帶我回山、山上去嗎?……耶!好呀,我想回山里去、去找紅寶……”
踢飛的鞋子,正提在勾陳指尖,鵝黃小巧。
她的酒品頗遭呀,與方才判若兩人。
“我有沒有說過——紅寶它呀,是只漂亮的狐,比虎大、比馬高、比熊壯……嗝!”她雙手比畫著無比巨大的形狀,邊打了個酒嗝。
“最好我比馬高、比熊壯。”勾陳失笑。
她沒聽見他的低語,歡快醉言,字句含糊:“紅寶它呀,又聰明!郵通人性!雖、雖然有時脾氣壞……嗝!又傲慢、又狗眼看……不對!祂不是狗,是狐……所以是狐眼看人低!”
忙碌的手,這回抵上雙眉,故作凶惡貌,想揣摩紅寶的眼神。
醉鬼曦月滔滔不絕,平日的寡言,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可是,祂救了我唷!從好——大——一群山豺口中,救了我唷!替我敷藥,找好多食物給我……我好想它……好想看它,嗝!紅寶……紅……”
勾陳將她帶至鎮街外,幽靜的川邊小亭,相隔一條河,與市集的熱鬧,遙遙對望。
甫放她坐下,她又挨過來,纏著他說話。
內容不外乎紅寶怎樣怎樣、紅寶它那樣那樣……
“明明很討厭這名字,聽一次,爪子就癢一次,怎麼聽久了,也順耳了?糟糕,該不會是……麻木了?”勾陳笑容中帶著無奈、自嘲。
“我現在回去,會不會找不到紅寶?……它還在那儿嗎?我、我好怕它遇上獵人……它毛色好美,紅紅亮亮的,獵人若看見,一定不會放過……”
“它呀,好得很,區區几個獵人,它不看在眼里。”勾陳地笑。
被人記掛在心上,原來感覺不壞嘛。
把小醉鬼的螓首,往自己膝上按去,她看起來一副昏昏欲睡樣。
曦月枕上他的膝,沒有掙扎,雙眸眯的細細的,不知意識有几分清醒。
勾陳撫上她的頰,兩腮通紅,色澤很是漂亮,他不禁又笑。
“它現在只是有點苦惱,小醉鬼還要醉言醉語多久?”
“紅寶它呀,有條好軟的狐尾,抱起來好舒服,我喜歡……把臉埋在里頭……我跟你說,狐,一點都不臭……紅寶好香的……”
“是是是……”他應著,雖敷衍,但笑意真誠。
喝醉的她只說快樂的事,對習威卿與溫琦如……只字不提。
“入夜的山林……好冷,嗝!抱著紅寶就不冷了……”
她的笑容很傻氣,眼簾終于棄守,完全閉合,只剩嘴角噙笑,兀自咕噥:“最喜歡它用狐尾……把我包起來,暖呼呼的……”
“像這樣?”勾陳嗓音轉輕。
一條毛茸狐尾,赤紅似火,悄然竄出,將曦月裹繞,尖尖尾端撓在她臉上,力道輕如羽毛,惹她發笑。
“……好癢……紅寶……不要鬧……不要……”呼吸趨于平緩,尾音漸軟,完全無聲。
她跌入黑甜夢里,磨蹭柔軟狐毛,發出細微呼聲。
勾陳瞧著,無法忍住笑,她的睡顏還是那麼可愛。
他曲起指,輕觸她酣醉的紅腮。
“你當真以為,自己遇見一只尋常的狐嗎?有眼不識泰山,那只被你取了俗名的‘紅寶’,可是狐神哪。”
不是精、不是妖,而是更高一階,狐類的頂端。
呵呵。現在說什麼,她也聽不見半句吧。
“只因狐神不願接受千羽天女的逼親,惹怒了聖母娘娘,在‘五年不許現人形、不許用法术’,與‘立刻迎娶千羽天女’之間,選擇了前者。”
狐神可不容人捏圓搓扁,不是誰愛上他,他就得照單全收!
“正因如此,你才有機會,在山林中遇上了……我。”
當時,他熬完大半時間,即將達成聖母娘娘的“刁難”,再差數月便能成功解脫,卻在途中救了她。
反正也閑著,難得善心大發,就她、治她、養她,更陪伴她走到習家庄外。
他可沒忘,分離之際,她哭得多凄慘。
比起某一晚,她伏枕在他身上,泣訴雙親遇妖,遭到殺害時,失控大哭,完全不遑多讓。
她不斷反復問著他:“紅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養你好不好?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然后,她自己又搖了頭,說:“你在這山里才有同族,說不定還有自己的一窩小狐儿……跟著我下山,對你不見得好……”
雙臂環抱他的頸,濕意熱濡這軟毛。
“紅寶,你要來嗎?”在分別的綠徑上,她頻頻回首。
當然不要,他偶爾是會去人界玩玩,但被豢養?絕無可能。
就算她會是個好飼主,也養不起他這只狐神。
所以,他轉身,走得不拖泥帶水。
“紅寶!紅寶——”
她在他身后,哭聲嘹亮,卻沒有追上來。
她只是佇立原地,像個迷途孩子哭著,等待父母來尋回……
視“離別”為習慣的他,竟也有絲不忍。
不忍,進而才有踏入習家庄的機緣。
“本想瞧瞧小丫頭日子過得可好,現在看來,不怎麼好。”
狐尾輕拍她的背,一如在山林夜深中,安撫惡夢連連的女娃儿。
“這樣……叫我如何當心哪?”
不想牽扯,卻避免不了,牽扯,糾纏。
一點點關心、一點點擔心、一點點掛心,加總起來,這“心”,無論如何,是為她,萌動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6 AM 編輯
第三章
小醉鬼退散,小老頭儿,降臨!
曦月清醒,赫見身處川邊小亭,她竟睡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還不夠驚嚇,更令她腦門一麻,足足愣呆了半刻有余,是她——枕臥在勾陳懷中!
耳畔,響著“怦咚、怦咚”的規律心跳;眼中,火紅發絲散在他起伏的胸前,澤亮輝散,如絲一般,有些許在她指腹間纏繞。
她几乎彈跳起來!
這一動,拉扯了繞指的發,將勾陳也“痛”醒。
“哦——”再美的人,齜牙咧嘴起來,同樣很猙獰。
曦月本欲道歉,但唇緊抿著,吐不出話來,只是瞠大眼眸,瞪他。
“你睡醒了?去洗把臉,帶你用早膳,吃肉糜粥可好?”
勾陳揉揉頭發,再伸伸懶腰,姿態優雅得像……某種動物。
她曾經……何時何地,也見過是誰擺出相仿的身姿?
“瞧著我發呆?還沒醒透?”勾陳取笑的聲音,阻斷她的思緒,讓險些浮上的答案,又消失無蹤。
“為、為什麼我會睡在這里?”
曦月邊問,邊慢慢回想起來……她跟著勾陳離開習家庄,她好似喝了几口酒,之后,不省人事……
迅速低頭,看見自己衣衫整齊,雖然有些皺折,起碼完好穿著,只是少了鞋,裸足踩在磚地上,有些冰冷。
不待勾陳回她,她赧顏支吾問:“我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沒有,你很乖,睡得很沉。”只是話很多。這一句,他選擇不說。
她不曾酒后失態,無從分辨他話中真假,僅能姑且信之。
肚皮咕嚕作響,餓意襲來,曦月怕被他聽見,匆匆走往川畔,以梳洗做掩飾。
川內,溪水清澈,源自于山澗飛泉,可飲可煮食,鎮民賴以維生。
她舀水洗面,晨間的溪溫凍得人哆嗦直顫,精神瞬間涼醒。
勾陳來到她身邊,手里拎著她的鞋。
“穿上,腳底才不會弄髒。”
勾陳的動作,比嗓音來得快,握住她腳掌,套妥了右足。
曦月滿面困窘,一把搶走左鞋,握在手間:“我、我自己來!”
“好,你自己來。”
他不堅持,也開始梳洗自己,潑了一臉水濕。
紅絲糊貼俊美面容,濃紅長睫間,凝掛晶瑩水珠,景色……很是魅惑。
男人,不該用“美麗”來描述,但曦月找不出其余字眼。
若真要硬找,大抵只剩下——禍水。
太美麗的禍水。
盥漱完畢,兩人前往小攤鋪,點兩碗肉糜粥,几碟醬瓜小菜,安靜進食,誰也沒先開口。
曦月胃口不錯,粥喝個精光,再吃掉一顆圓胖饅頭。
桌上碗碟盡空,食物填得胃囊保暖。
“我本來還擔心你會食不下咽,幸好,是我多心。要不要到隔壁攤,叫碗豆湯喝?”他眸帶笑意。
“吃不下了。”不是客氣,是微凸的小腹,真沒空位再塞。
“希望你不是心情越糟、食量越大,以吃做發泄的人。”
曦月聽懂他的語意,他所指,難脫習威卿與溫琦如之事。
“我心情不糟,吃,是因為餓。”這句話沒有逞强,她的臉上確實不見劇痛。
至少,身為一個未婚妻,遇上這等震撼,此時此刻,實在不該如此冷靜。
不掉一滴淚,不咒一句狠話。
“他們兩人之事,你准備如何面對?”
她頓了頓,沒思索太久,答案早從最初便有了定見:
“孩子無辜,不能害他一出世便淪為私生子,當然要叫卿哥盡快迎娶琦如。”
“那你呢?與小堂妹……共侍一夫?”紅亮的眸,緊盯她。
若她真點頭,他不惜露出狐尾,狠狠甩醒她,鞭她個神志清醒!
他會!
曦月對于他的問題,强烈排斥,想都甭想,直接回道:“不可能!”
幸好,還有點智慧。勾陳很想摸摸她的頭,給她獎勵。
而他,也確實做了。
“好乖、好乖。”五指穿梭在她發間,將簡單束綁的青絲,弄成毛躁小鳥巢。
曦月先是一怔,看著笑容好美的他,心神微漾,像被扯住了魂,受他迷惑……
“你做什麼?!”她回神,忙拍掉他的手。
“獎勵你呀,幸好你不傻。”他露出雪白牙齒,開懷朗笑。
她瞪他,按耐著微慌的呼吸,重新把長發梳齊、束好。
“你割舍習兄弟,割舍得毫不眷戀,看來……你對他的愛挺淺薄的。”
“……愛嗎?”曦月喃喃著,“我不知道。自小,每個人都告訴我,我與他,將來是要做夫妻,對此,我習慣成自然,沒有半絲質疑,也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無所謂“愛”,更遑論“愛多深”,一切全憑長輩安排。
所以,家破人亡之際,娘親叮囑,要她去投靠習威卿。
所以,溫琦如慣用的撒嬌,她學不來,也不認為必要。
“若無琦如懷孕一事,我會成為習威卿的妻,做習家媳婦,毫無意外。”
“那只是順從,不是愛。”勾陳決斷直言。
“或許。不然……我也無法解釋,為何琦如告訴我,她懷有卿哥孩子時,我驚訝,卻不難過。”
“但當她說,她以為你死去,竟有絲慶幸,你的疼痛,遠勝習兄弟的背叛。”勾陳替她接下去。
他清楚感覺到,她那時渾身承受的情緒。
“……你知道?”她有些訝異,“我喝醉時……說的?”
“不要,你喝醉時,只提了唯一一個。”
“唯一一個?”誰?
我。
他心里答,很快樂。我,只有我。
但嘴上答案不能是這個,還是該要正正常常。
“紅寶。”
單單兩字,就讓她綻放淺笑一抹,眉眼俱柔。
瞧了他都要嫉妒起來,與“自己”吃醋。
她無意與勾陳多談“紅寶”,“紅寶”是她心中美麗的秘密。
待下一句話出口,曦月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在我悲痛于……失去雙親之傷,努力苟延殘喘,想要存活下來,卻有人……對我的痛苦,感到一絲沾沾自喜……”
她咬唇,忍下作嘔,喘息漸濃,彰顯心緒起伏,眼眶微紅,但沒掉淚。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在自身利益之前,旁人的痛苦,輕易地可以選擇視而不見。”勾陳說來冷血,但何嘗不是這世間,隨處可見的“事實”?
“……是呀,多麼的輕易。”她不得不……認可。
“所以,他們的感受,你也大可無視,只需要替你自己想,接下來你准備如何做。如何做,才讓你不覺委屈,盡管放手去做。”
反正自私是天性,與生俱來的,多為自己爭些爽快,又何妨?
曦月聽著他的話,心里緩緩有了篤定。
本還擔心,這決定是否太過任性?是否傷害卿哥和琦如?是否會在習家庄,留下蜚短流長?
但勾陳說了,如何做,才讓她不覺委屈,只需要替她自己想……
“我想,回習家庄,把話說完明白,然后,離開。”
***
習威卿與溫琦如的神情,一憂,一喜,對比明顯。
“曦月!你要離開?!你能去哪里?……卿哥明白,你說的是氣話,氣我和琦如……但這不代表習家庄容不下你呀!你何必說要離開?!”習威卿焦急說道,臉上惶然,可見一斑。
“謝謝曦月姊成全我們……謝謝……”溫琦如則是藏不住笑,一為曦月親口說“婚約解除”,二則是她決意離開。
“你已無親無故,放眼四海,再無能投靠的人,是卿哥對不起你,你留下來……讓我補償你,最起碼,我還能照顧你呀!”習威卿努力說服。
只見溫琦如的手,在桌下扯動他的衣袖,似乎要他別多嘴,不許留人。
那小動作,做的太清楚,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
曦月搖頭,神情堅定。
“不,我不留下。”她不想。留下,便是委屈了自己。
她想做勾陳所言,只替自己想。
“你根本無處可去呀!”
“我在城北有座小竹屋,可以借她暫住,分文不收,不用擔心流落街頭。”勾陳涼涼補來一句。
狡狐有多窟,他處處都有窩哦。
“勾陳兄弟!”何必在這種時候插上一腳?!而且,擺明支持曦月出走?!
“如果曦月姊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强她所難——”溫琦如當然不希望曦月留下了。
她心里明白,習威卿並非對曦月無意。
自小指腹為婚,加上儿時有段時間,三人一塊儿學武,培養出親人般的情誼,若非她糾纏、示好、刻意設計,習威卿是娶定了曦月……
她不想留下一個……與她相爭丈夫的敵人。
“我去收拾衣物。”曦月淡淡說,便往自己房舍方向走去,一點也未動搖。
“曦月——”習威卿仍想勸服她,被溫琦如一把攔下。
“她要走就讓她走!你為何要一直留她?!你心里在想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已為人先留下,日后有的是機會,慢慢勸和,慢慢討好,想來個一箭雙雕,同娶堂姊妹為妻,是吧?!
門都沒有!
“我還能想什麼?!她的親人只剩下我們,你不留他,你要眼睜睜看著她流離失所嗎?!”習威卿臉上閃過一絲窘態,心思被看穿,微惱。
“哼,她不是已經要住進別的男人家中?!用得著你擔心!”
“哎呀呀……人還沒走遠,就吵得震天價響,存心吵給她聽嗎?”連勾陳都嫌聽了髒耳,出言打住。
兩人險些忘了,還有旁人在場,停下爭吵。
勾陳耳根清淨,好心情鑲在臉上。
“曦月她不勞兩位費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教她受半絲委屈、吃半點苦,你們盡管張羅婚事就好——”
晶紅的眸,意有所指,瞟往溫琦如的腹部。
“畢竟,肚子可不等人,一日大過一日……”
兩人面露窘色,無語可駁。
須臾后,曦月折返,手上包袱干干癟癟,沒兩三件衣裳。
“就這些?”
勾陳伸手取過,她本不交上,包袱很輕,根本不費勁,但他手已伸來,她不想拒絕他,害他難堪。
“我東西不多。”
“無妨,竹屋雖小,所需之物應有盡有,其余若有缺,再行采買。”勾陳自熱而然牽起她的手,動作流暢,仿佛早已做來無數次。
她沒有甩開。
孤軍奮戰之際,有個人牽住了自己,不吝分享体溫,感覺……很好。
他擁有秀麗無儔的外貌,看似溫雅,十指修長而美麗,不像她,練出滿手劍繭,他柔膩有余,卻有如此寬大、炙熱、有力的指掌……
就連蔻丹指甲,也不覺娘儿味。
還是……她越看他,越覺順眼,才會處處皆好?
習威卿略帶憂慮的叫喚,以及溫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別,皆遠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陳身后,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絲毫不覺累,不流半滴汗水,她並不知情,是牽著她的那只手掌,持續施以术力。
遠離了塵囂,人煙逐漸稀少,屋舍與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聲,和著風戲竹葉的沙響,悅樂了聽覺。
而前方景致,拓展了眼界。
碧綠映竹舍,澗流繞小橋,竹圍所圈羅的,不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畫,一幅寧且靜、美且無爭的隔世之畫。
“住這儿,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帶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這里真美……”
曦月嗅著竹香,心曠神怡,連一絲絲的愁緒,亦為之洗滌。
“喜歡就好。”
“我……只是暫住,過兩日,我找到落腳處,我會盡快搬走。”話雖是同他說著,更像告誡自己。
此處美,但她是過客,無法永久棲身。
勾陳紅眉微挑,“怎麼,哪儿不舒適?”
“我不好打擾你太久。”她實話實說。
“我歡迎你的打擾,我拜托你打擾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啞口無言,他的表情,更令她發笑。
太真誠,真誠到……想拒絕都不忍。
“別走,好嗎?”他佇立她面前,要聽她應允。
“……”她並未立即答應,一徑沉默。
“我不會對你不軌,至少,你沒點頭前,我絕不胡來。你若討厭不勞而獲,那麼做些家務,掃掃地、擦擦桌,當成住宿費,相互抵消。”
他商討的口吻,帶些求情撒嬌——或許他並無此意,只是她聽進耳中,有那麼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頭那几句,惹起她雙腮彤紅,紅澤不輸他一身顏色。
想斥他胡言,又記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來。
那几句曖昧,曦月干脆佯裝沒聽見,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務嗎?這難不倒我,住下的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辦。”
“這個窩……這個家,由你全權處理,哪儿不順眼、哪里想搬動,不用問我,直接動手便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拆了竹屋,我也不會反對。”
這麼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里頭窗明几淨,陽光如絲綢,細細滲透,所到之處,嵌起薄亮。
家具皆為竹制,淡淡的淺黃,讓竹舍內有股暖意。
很難不叫人喜歡這里。
她真的可以……留在這里嗎?
她那一絲絲遲疑,勾陳看見了。
隨她身后進屋的他,手掌輕扶她的雙肩,嗓音貼近她耳鬢:“住下吧,別真的要我求你。”
需開口請求的,絕不該是他。若還得有勾陳“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慮,牽起淺笑,回過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記躬身。
小老頭儿般謹慎的模樣,換來勾陳咧嘴一笑。
“樂意之至。”
于是,她與一個稱不上熟悉,卻又很難感覺陌生的男子,在遺世孤立的靜舍中,過起了她從沒想到祥寧的生活。
日子,原來可以無憂無慮。
一日當中,最緊要的,是釣起的魚儿夠不夠肥美、挖取的竹筍會不會太過熟、腌漬的醬瓜咸點好呢,還是甜點好……
沒有任何閑雜事,不見半個閑雜人,不聞半句閑雜話。
遠離是非的曦月,不止習家庄中,對于她的出走、習威卿的另娶、溫琦如的鳩占鵲巢,正鬧得沸騰。
不止習威卿與溫琦如,几乎日日為她爭吵。
“習兄弟捎來請柬,說是十八婚宴,你去不去?”
勾陳手里翻著帖子,側臥長竹榻。慵且懶散地詢問她。
曦月正在削果物,略微思索:“不想去。”
無關嫉妒,更非氣憤,理由好單純,真的不想去應對眾人,好累。
勾陳教會了她,不想做之事,可以任性不做,誰都逼迫不來,毋需顧及別人的開心,而讓自己不開心。
“那就別去。”勾陳手一拋,請柬順水而去,匆匆不回頭。
這種別人家的芝麻綠豆事,不用商討太久。
“吃吃看,甜嗎?”
她叉起一片果瓣遞來,他順勢張嘴咬下。
“好甜,你也吃。”
對她與他來說,水果的酸甜與否,才是大事。
當然,煩惱偶爾也是會尋來——
在夜闌人靜時。
在她凝覷著勾陳時。
在几輪噩夢來臨,折磨她、恫嚇她,重溫撕心裂肺的往憶,他將她由夢中喚醒,擁抱她的顫抖,唇抵在她汗濕的額間,一遍又一遍輕聲道著,“沒事,我在這里”時。
她會煩惱起“他”這麼一個人。
想著,他喜歡的食物為何?昨夜哪盤菜,他夾了多一點,哪盤又少了點。
想著,他家里有些什麼人?他排行老几?這麼會照顧人,是家中長兄嗎?
想著,他有沒有喜愛的人?怎樣的姑娘能獲他青睞?
想著,在他的家鄉里,有沒有人痴盼他回去?
想著,他笑起來,紅彩瞳色,好美。
想著,他的發,好細膩。
想著……此時此刻,在竹榻上,偷閑午睡的他,睡得有多沉?
有沒有沉到……她靠過去,悄悄地撫摸綢紅色長發,他也不會醒來的地步?
想做,就去做呀。這句話,勾陳同她說過太多回,他用縱容,教導她去善待她自己。
只是,他万万沒料到,她聽從他的“教誨”,現在,要對他伸出毛手。
她學得太好,順應心意走近他,在竹榻邊坐下。
掬一綹紅絲,膩入掌心,比她所能想象的加倍柔細。
忍不住將紅絲抵向臉頰,輕輕摩挲,閉眼感受著它們撓癢肌膚。
“怎麼突然覺得……像紅寶的尾毛?”
她為自己的喟嘆,喃喃笑了,低低自語:“把你的頭發比擬成狐毛,你會哇哇大叫吧……但,這絕對是贊美。”
獨一無二的贊美。
他畢竟不是狐,而是個男人,她對他,與對紅寶,是有些許不同的。
“你不是紅寶,雖然……依賴,同樣;關心,同樣;給予的安心感,同樣;想在一起的感覺,也很相似——”
語稍頓,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更加小,藏在唇畔,不敢大聲說,因為那是她心中,深藏的小秘密。
“可是我看著紅寶,心不會重顫、不會失序,我更不可能臉紅,卻會因你一個目光,或喜悅,或失落……”
情緒,隨他起伏。
目光訪尋在他臉龐間,落往精致眉眼唇。
獨特的濃睫,泛有紅澤、寶石般的光輝,覆蓋著眸,覆不住眼下一點紅痣,小巧可愛,鑲在哪里,增添許多魅惑。
目光緩緩下挪,來到他的唇。
“……不行,即便是‘想’,也不可以做……”曦月對自己搖頭,阻止告誡著。
順己心意雖好,但她不願褻瀆他,做出任何令他不悅之舉。
這並非討好,而是他的喜樂,連帶牽動著她的。
他喜,她喜;他樂,她樂。
一陣涼風,拂動滿梢碧葉,他睡在竹榻上,很容易受涼,她准備起身去為他取來薄衾。
甫有動作,來不及走開,手腕驀地傳來緊握。
曦月帶著些些驚慌、心虛,以為她的舉動,全被他瞧去了。
一回過身,看見勾陳仍閉著眼,難道他在做夢?
“勾陳?”她試探地輕聲喚道。
沒應她?
果然是在發夢哪。
她伸手撫摸她的發絲,將可愛的凌亂,撩整、梳齊,又流連了好一陣子,才打算暫離。
這一回,還是走不成,一聲吁嘆,二度留住了她的腳步。
嘆息之后,是近乎不滿的咕噥:“膽小鬼,我以為你會吻我。”
虧他裝睡,怕她一走了之,特地又給她二次機會,卻久久盼不到有人落下吻來。
“你——你、你想來多久了?!”
她愕然對上那雙艷紅的眼眸。
“我沒睡呀。從頭到尾,不過躺著乘涼。”
沒、沒睡?!那……那……她方才——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
“你若吻了,我就視為兩情相悅,毋須再對你壓抑,裝出一副君子假象。”他好惋惜說道。
淺白點說:她吻了的話,他就會扑上去。
要一只“獸”字輩的他,乖巧不許“開動”,真是天大考驗。
考驗定力和耐心。
聽她呢喃訴著那些小秘密,每個字,恁般甜美。
劇烈的狂喜,傾巢而出。
沒有半只獸,能在那種情況下,忍住激動。
他忍。忍著在等待,屏息,等待她靠近,甜美的唇貼熨上來。
等不到,好嘔。
曦月臉蛋轟然一熱,染得通紅。
為他嘆息的聲調,為他欲求不滿的神情,為他紅眸之間閃動的渴望。
她第一個反應,是想逃,將做了蠢事的自己,找個地方好好埋起來!
桌底下、床底下、米缸里,哪里都好!
“欸,等等嘛。”
勾陳輕巧使勁,鉗握住她的手,簡簡單單又把她逮回來。
“我、我要去淘米了……”她胡亂尋找借口,被他握住的肌膚,熱得像要燒起來。
“曦月,別逃避。”魅紅色的眸並不放過她。
“我才沒有逃避——”
“為什麼不吻下去?嗯?”他問得好輕,好醉人。
“我本、本來就沒有要吻你,我只是、只是怕你著涼,你睡在那儿,不、不好——”
她的結巴辯駁,他沒聽入耳,僅追回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是告訴過你,你該學習著順心遂意,想做什麼,就試圖去做,不用勉强自己忍受。”
“……你自己方才也說了,你在壓抑……”曦月腦門熱烘烘的,仿佛要沸騰起來,思緒亂了,他的聲音正巨大地重復——
你若吻了,我就視為兩情相悅,毋須再對你壓抑,裝出一副君子假象。
她必須費好大氣力,努力吐納,才能不在那句話里迷醉、融化,不被自己雙腮的熱紅,煮沸了理智。
“這代表——人,不可能永遠只顧自己心意,多多少少須考慮到旁人,考慮到會不會……害對方困擾。”
“對,要考慮會不會害對方困擾。”勾陳頷首,認同的表情很是正常,接著又道:“你沒吻下來,害我好困擾。”
曦月險些哽住——被自己的抽息。
他沒停下,嗓,帶絲甜美,繼續說:“我很困擾,你不想嘗嘗看,我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我……”
想。
怎可能不想?
他的唇,看起來那麼美味……
“我很困擾,你明明看起來很喜歡我呀,沒有一絲絲……想親近我的念頭?”說著“很困擾”,但他臉上壓根不見“困擾”,倒是調侃居多。
怎可能……麼有?
她多想靠近他,待在他身邊,膩著、偎著……
“都怪我自己,話說得太滿,允你承諾在先,不能對你胡亂出手,一定要等你主動,唉,好想食言……”
他喟嘆的表情,實在太可愛,讓她又羞窘,又想笑,又不忍。
微噘的唇,簡直誘人。
誘惑著她傾身,吻去那一聲嘆息。
或許,她早就想這麼做了。
在他仰躺于竹榻時,暖陽灑落,他身上的紅發、紅裳,混著日芒,更加耀眼、更加迷眩……她就想吻他了。
勾陳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噙著笑,任她采擷。
他以為必須使出狐媚术,才能獲得她一吻呢。
怕她有所遺漏,更怕她來去太匆匆,他開始引誘她、指導她,要她延長甜美的接觸。
他伸出舌舔弄她的唇,鑿探唇心,讓她吮含著他,而他,也正細細地品嘗她的味道,甜似糖蜜。
魅惑,狐的最高段本領,更是本能。
無論雌雄皆具此能,況且是狐中之最,已臻“神”字輩的他。
他存心誘惑,誰能抵擋?
遑論生嫩如她,只能在他面前虛軟任宰。
火紅發絲垂下,如紗簾籠罩她小巧臉蛋,滑撓膚間。
縷縷癢意惹她發笑,也讓她宛若置身于發牢間,柔軟囚禁。
曦月忍不住去摸那一泓紅澤。
“你好美……”發自真心贊嘆著。
“這是我該說的話吧?”勾陳失笑,在她唇上輕啄,以示薄懲。
“我不美,我好平凡……”他很有自知之明,倒非自慚形穢,只是陳述實情。
“你哪里不美?我就特別覺得你順眼。”
不只順眼,她在他眼中,是鑲有一層淡淡薄光的,耀眼。
不是過度炫目的芒刺,像燭光,溫暖。
她綻放笑容時,最是明亮。
他喜歡她帶來的暖意,徐徐春風一般,舒服,宜人。
在她身邊,他……很放松。
有一股想枕在她膝上,要她探來柔荑梳弄他的發……的欲望。
“在我的‘故鄉’,雄的俊,雌的美,與生俱來,長相不過是一張臉皮,有何意義?美一些的家伙,心地就良善嗎?”
他指的是妖狐一屬,無論哪一支族,皆是美艷之輩,隨便一只派出去,都是亂世妖姬,禍國殃民。
狐界之草,擺入人界,亦能成瑰寶。
“像我這長相的家伙,也不見得是善類。”勾陳自嘲。
相信他的諸多友人,對此說法,絕對點頭點的飛快。
“不,你很好!”
曦月立刻反駁,不愛聽他這麼貶損自己。
“若不是你陪著,遇上卿哥琦如之事,我該如何做?何去何從?是不是……又必須委曲求全,才能讓一切圓滿……又怎可能過起這般閑逸、如夢一樣,近乎無憂的生活?”
憑她自己一人,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能將事情處置得如此簡單。
“若非有你,我想都不敢想,我會面臨什麼情況……”
原來,她對他的依賴,已經如此之深、如此之濃,如此的……毋庸置疑。
“我呀,向來不是個好心人,救人哪、收留人哪、與人交好哪,這一類的麻煩事,除非有其目的,我才會去做。”
救習威卿那一回,不正是如此?
目的是有光明正大之理,被習威卿邀入府中做客——以及,見她。
勾陳以唇摩挲她的鬢發,眸光柔得足以化人,尤其當中漾起了笑意,原有的美麗赤瞳,增添十成十的魅。
“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並且不求回報,你,還是唯一一個。”長指蹭過她的下巴,輕輕一勾,要她迎向他。
紛落的吻,糾纏她。
她也學著回應他。
感覺他熱燙的掌,細致的指腹,在她襟口處燃起了火苗,隨他一碰觸,都教她輕顫。
那文火,正逐漸往下……
這是他想要的回報嗎?若是,她願意的……
“不,這不是回報哦。”
看穿她的心思,勾陳魅悅的嗓,傳來了否定。
她眸帶迷離,一時之間,還沒能厘清,他所回答的,是他心里的囈語。
“曦月。”
他喃著她的名,像是逐字珍惜,咀嚼得好輕軟。
“要回報我,得拿出更多、更多……對我更加好、更加迷戀、更加眷寵,只看著我,只想著我……”
而現在,不叫回報。
這是吸引,是誘惑。
是他受她的光蘊,吸引;也是她受他如火般溫熱,誘惑。
與報不報恩、索不索討,全然無關。
只關于傾心。
只關乎于,彼此心里,正萌芽的那一株愛苗。
“好,我只看著你,只想著你,對你加倍迷戀、加倍眷寵,加倍的……愛你。”
她回答他,附以甜且艷麗的笑靨。
那是勾陳漫長的歲月走來,所曾見過,最最眼里的笑。
他傾身擷取,將她的美,據為己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6 AM 編輯
第四章
美夢,乍醒,漸趨淺淡。
意識不願抽離,只想留在那方竹舍、那處仙境,以及勾陳的懷抱之中。
被他擁有、被他親吻、被火紅色發絲交纏覆蓋……
不願醒來。
但身体的痛持續不斷,硬生生地比她張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湛藍色的天,也沒有雅致竹檐,而是陌生屋梁……
夢,已經結束了。
由她親手……毀壞它。
耳畔,似有小童說話,腳步聲踩得凌亂。
“大夫,她醒來了。”
“我看看。”
一張臉孔靠近,發與胡花白蒼蒼,身上藥香濃郁,正准備替她診脈。
曦月挺身坐起,胸臆中鑽刺著疼痛,她伸手捂胸,緩緩吐納几口。
“姑娘,快躺下,你讓狐妖傷得不輕呀……”老大夫阻止她。
狐妖……
不,他才不是狐妖,他是狐神哪!
“他——他呢?”她急急追問。
“他?姑娘是指……”老大夫一頭霧水。
“紅發男子,那位狐神呀!”
“胡言亂語,什麼狐神?明明是只妖呀!”老大夫嘀咕,而后才恢復聲量:“若你問的是他,四日前,大鬧水麗鎮,搗亂得一片狼藉之后,便救走了女狐精,誰管他往那儿去,只求他別回來就好。”
“四日?”這麼久了?
“你昏迷了足足四日。”
“四天,一定追不上他了……”小臉有淡淡失落。
不過,手一撫上鬢際紅縷,神情又迅速恢復,鑲上笑,淺甜。
“追上他?是想收服他嗎?唉,你還是好好養傷,瞧,連道長都成了那模樣——”
老大夫朝另端床榻努努顎,她隨即望去。
只見一具裹著布的軀体,直挺挺地僵躺不動,看不到面容,僅能由部分外露的皮膚,辨識燒傷的嚴重度。
“他是那位道人?”傷得好重,氣若游絲,但還活著。
“是呀,法力高深的道長,亦奈何不了狐妖,所以,姑娘別急于追妖,你傷勢可不輕……說來不知是幸或不幸,全水麗鎮獨獨你們兩人重傷,其余全是財物損失。”
鎮民當時全員出動,聚集廣場,圍觀火刑,千人空巷,狐妖一記火襲,燒毀了房舍,卻無人傷亡——出了她和道長。
聞言,曦月一笑。
果然。
因為,他是只多心軟的狐。
即便當年……他被那樣對待,也不曾扭曲了他的心志。
她所聽見的他,往返三界之間,優游戲玩,不視人類為死敵,同樣往城鎮吃喝玩樂、廣闊交友——
他不傷人,至少無辜之人他不會濫殺。
“大夫,有沒有酒?”她突地問。
“怎麼了?你要酒,是傷處發疼,想藉酒意舒緩?”
“不,是人逢喜事,要小酌一杯,當做慶賀。”她喜孜孜道。
“呀?”老大夫一臉愕然。
喜事?遭狐妖重傷,小命險丟,還叫喜事?
這小姑娘……難不成腦也傷了?不成不成,他得趕緊再診診——
對曦月而言,當然是喜,而且是狂喜。
如願見到勾陳,是她求了几世,才終于完成的願望。
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來很好……
沒有半絲憔悴、沒有仇痛,那時的傷,似乎也已痊愈,太好了……
她好害怕會看見……一個為難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陳。
幸好,沒有。
這還不值得喝酒慶祝嗎?
“老大夫,你診你的,酒記得給我呀!”她太雀躍了。
“剛清醒的病人,不該飲酒,何況你的傷——”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軟聲,用笑容求著:“一小杯就好,藥酒也行,我沾個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閃閃,老大夫喚來小童,斟了杯跌打藥酒,遞給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著,就連酒香中混雜濃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感謝老天爺!讓我見到勾陳。
雖然,沒來得及多說,但我好開心……
能再見他,我太開心了……
“怪人……”老大夫見她滿顏喜色,不由得咕噥,都傷成了這樣……轉念再想,八成是慶幸她自己撿回小命吧。
曦月飲著喜悅的酒,遠在另一處的勾陳,滑入喉頭的酒,卻帶苦澀。
“勾陳哥哥……”
雌狐精名喚“麗妲”,正是險遭火焚的那一只。
被親密愛人棄之不顧,又碰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該又痛苦、又驚嚇,亟須一個溫暖懷抱,撫慰她、呵憐她,可是——
“為什麼麗妲覺得……你看起來比我更悶悶不樂?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嗎?”勾陳轉向她,扯開一記淺笑。
笑容可真……勉强。
麗妲枕在他膝間,眼鼻還哭得通紅,卻沒有得到他探來的撫摸。
“是因為……那只人類?”
那只一喊出勾陳的名,便讓勾陳渾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儿。
“她是你的舊識?你看見她時,神色變得好冷獰。”
沉默持續了良久,才緩緩被輕笑聲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窮極無聊時的娛樂,玩膩了,便一腳踢開,我几乎……不記得她了。”勾陳說著、笑著,眉卻也皺著。
“被你重重一摔,或許沒命了吧,人類……好脆弱的。”麗妲清楚感覺,勾陳的身軀繃緊了。
真只是“窮極無聊時的娛樂”?
若是,怎能讓勾陳如此反常?
“我不曾見過……你對待哪只雌性這麼凶狠。”
勾陳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寵愛,又疼惜,最喜胡認義妹妹,逢雌性便纏誘著人,喊他一聲“勾陳哥哥”……
他將那女娃儿拋出去的瞬間,麗妲比誰都驚訝。
“誰都值得我的憐惜,就只有她,不值。”
“為什麼?”
“不為什麼。”勾陳不想談。
“見到你,她很高興,連我這旁觀者都感覺得到……”
“許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時的,什麼高興什麼歡喜,騙人罷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滿嘴說愛,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對你?當初的濃情熾愛呢?”
勾陳淡然說來,很是無情。
真實地太無情。
麗妲默默垂淚,濡濕他膝間的紅裳。
“我好想……忘記這種痛……忘記他的無情……”她閉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幫你討忘川水——”
勾陳慢慢止住聲音,違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飲者,皆忘七情六欲,該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誰留下,但……
我與之前的模樣,不太相似,因為我轉世了好些回……
轉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為何還記得他?!
每一回轉世,絕對必飲忘川水。
文判的嚴謹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几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輪回,上世之事早該盡數忘卻,而她竟在看見他時,認出他,呼喚他,奔向他……
太不對勁了。
勾陳不願承認,他踏入冥府,是為此而來,他說服自己,不為她,他是特地幫麗妲取忘川水。
文判聽完來意,毫不詫異,口吻清淺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几千几万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飲用才有效果,對于你們這類……它,與一瓢清水無異。”
口若渴,隨便找條溪澗,把頭埋進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費他家茶水嗎?
“清水沒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壇給我,損失不到哪里去,喏,我掏錢買嘛。”
勾陳塞給文判一張冥紙,換算起來,不大過一兩。
文判將冥幣——幣值太少,入不了眼——與空壇交給小鬼,有小鬼去辦。
勾陳不請自坐,等待空壇裝滿前,貌似閑話家常:
“每一條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這是“順便”問的,絕無刻意!勾陳在內心里强烈澄清。
“當然。”文判頷首。
“例外過嗎?”
“下官不敢說從無例外,不過,日日往返的魂体太多,難免有漏網之魚。”文判說來謙虛。
“所以,她是漏網之魚?”勾陳自語道,嗓音細小,處于思忖狀態,無視文判在一旁,嘟噥:“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過,二世又逃過,第三世還逃過——根本不叫意外。”
“這不可能,若有這種魂体,下官‘文判’一職,早該引疚辭退。”文判聽見了。
姑且不論有違文判行事態度,此事若上傳,他等著耳朵被叨念到爛!
“那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須多言,哪個“她”,彼此都了然于心。
勾陳板起臉,不似平時嘻笑,渾身火紅,仿似沐浴于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個十大碗忘川水,讓她忘掉她曾做的丑事?還放任她牢牢記得我,干擾我,激怒我,礙我的眼!”
這就是鐵錚錚的失職!
文判淡淡瞟來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沒喝?”
“因為她認得我!”血淋淋的證據,辨無可辨!
“那代表什麼?下官縱容嗎?對她,下官絕無徇私,該飲之水、該受之罰,何時入世、何日離世,樣樣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見半絲心虛。
勾陳的眸光在文判臉上搜尋,想尋出些蛛絲馬跡。
“你是想告訴我,她飲忘川水,卻沒忘前世事?”
“理由為何,無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復,證實勾陳猜測。
勾陳蹙眉,並未盡信,眼神在說:
無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動了什麼手腳?或是發了不該發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對勾陳質疑,文判不去多瞧,徑自說:“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緊,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絕。”
稍頓,朝勾陳投以鋒銳眸光,續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對她才是好事,前世種種若不拋,又何來嶄新來世?可惜,她還是無法解脫,一世一世記得,她,被自己所深愛之人,劇烈地恨著。”
“你在說笑嗎?哪來的深愛之人?她若深愛過,又怎會那樣對我?!”
“她早已后悔。”
“來不及了。”勾陳冷嗤。
文判並沒有想替她說服勾陳,別人的糾葛,他從不深涉。
誰愛誰、誰恨誰、誰委屈、誰記掛……一只鬼差插不上手。
“既還恨她,繼續避不見她,她妄想見你一面,得費上數世,甫能如願一回。”文判淡淡說,表情如水,無熱無冷,聽不出半分憐憫。“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試圖修仙,獲得長壽及术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礙眼,殺了她便是。”只要,舍得的話。
“她……修仙?”勾陳不想表現出在意,口吻仍難掩詫異。
“對你,那不重要,她資質不足,成不了小仙,擾不著你,你大可無視。”文判擺明了不願多說。
勾陳嘴硬,故意哼得更響:“沒錯,不重要,她是死是活,想做啥蠢事,全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想管,也不屑管。”
“拿了忘川水就走吧,下官不送。”文判揖身,恭送狐神大人。
“奇怪,這一次你怎麼沒問我,要不要聽她留下的話?”
每一回踏進冥府,文判定會有此一問。
她重新入世前,總會央托文判代為傳話,只是她所留的字句,勾陳一字未聽,不曾知曉她想說什麼。
“狐神大人沒被問膩,下官也已問煩了,反正狐神大人從無第二種答案,自然仍是‘不聽’,是吧。”文判貌似善解人意,實則冷言酸語。
正巧,取水小鬼此時回來,勾陳捧過壇,摞下話:“對,我不聽,叫她少浪費唇舌!”
火紅身影來去匆匆,此刻,才允許憐惻之色,浮上眼底。
“往后,你若想聽,也永遠聽不到了。”
“來不及”三字,豈止指她曾犯下的錯,已無法改變?
還有,不遠之后的未來,將會來臨的遺憾——
***
曦月施以療愈术,為道長治療火傷。
修仙修了几世,就屬療愈术學得最專精。
“這樣就行了。”她吁息,收掌,扶道長躺下。
“你自己的傷……”道長已醒,因疼痛舒緩,精神較好了些。
“無礙,別瞧我小小一只,我身强体壯,從小都不生病的。”她笑答。
煎藥的空閑片刻,一名小童由外飛奔進來,嚷嚷著:“仙人姊姊,變戲法給我看!”
“不是戲法,是法术。還有,我不是仙人姊姊。”
小童哪懂,急著討樂子看。
“我要看空手煮水术!”超厲害!兩手抱著陶壺,沒多久,壺水就咕嚕嚕,冷水變沸水!
“是馭火术。”曦月嘆笑,應了小童要求,來上一套,換來叫好及掌聲。
接著,她挨不住拜托,也各來一手“凝冰术”和“結草术”。
小童看得心滿意足,這才奔出去看顧藥壺。
“年紀輕輕,練成一手五行术,代表你資質極好。”道長回想起自身,年過三十,甫理解咒术深意,隔一年,使能驅動火焰。
“不是,無關資質,是經驗,我比旁人……多出‘保存經驗’的優勢。”
她“繼承”每一世的記憶,上一世所學,下一世仍記得,她不用從頭學起。
人的一輩子,若以五十年計算,她已在這世間,活過了三、四百年。
“你是指?”道長白眉微挑,願聞其詳。
曦月不認為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只是有時說了,反被人當成瘋子,倒是比較困擾。
道長看起來見多識廣,應該不會太驚訝,所以她也不相瞞:“我保有上一世的記憶。”
“當真?”道長很訝異。
“嗯,否則我這世才滿十七,即便一出生就學,也學不會五行术。”
“你沒飲孟婆湯?”
孟婆湯,忘川水,一樣的東西,僅是稱法不同。
“有喝呀,只是喝完之后,記憶還是在。”
“竟有這種事?”老道長是曾見過有人避飲孟婆湯,保住一世記憶,倒沒聽過有人飲后卻無效用。
“文判大人也覺得不解,要我多喝好几碗,結果一樣。”最初,,害孟婆被誤會,以為是失職或包庇,曦月對她好抱歉。
老道長思忖后,想到唯一可能:
“你有絕對不願遺忘的人、或事?”
絕對不願遺忘的……人或事。
怎可能沒有?
她手又習慣地拂上烏絲之間,那綹束上的澤紅長發。
那是勾陳的發,由他親手削下。
斷發,斷情。
他用以最冰冷的目光、最森寒的輕嗓,吐出這四個字。
拋來的紅發,散得滿天皆是,像輕柔飛絮飄她眼前,卻沉重如崩石、鋒銳如利刃。
每一絲,都是血的顏色,將她眼中所見,划成了……道道傷口。
毋須待她回答,老道長已瞧清楚。
“看樣子,答案是‘有’了……應是你內心懸念太過强烈,勝過了孟婆湯,才會飲再多都失效。”老道長道出想法。
“或許吧。”她輕笑以對。
此一猜測,文判大人也說過呢,邊罵著她蠢,邊說著。
懸念,太深,因而,難忘。
“是如此重要之人?”
老道長話甫出口,才記起當日火刑現場,這小女娃儿奔往火紅狐妖那方而去,于是,他改變問法:“是那只紅色狐妖嗎?”
曦月搖首,並不是否認,而是為勾陳澄清:
“他不是狐妖,他是狐神,能正大光明受邀入仙界,與眾神仙同席飲宴,天兵天將還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大人’。”
曦月帶著微笑,替他澄清了身份。
“……”老道長瞪大眸,很是驚異,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神祇的清冷傲世,舉凡万物他皆願交好,你們欲燒之狐雖屬精怪,對他而言,卻是珍惜的友朋,也難怪……他動怒了。”
雖然,曦月比誰都清楚,引發他怒火之人,是她。
若非她在場、若非她喊住了勾陳,水麗鎮……本該毫瓦無傷。
“可就算生氣,他也不喜殺生,瞧,他不是饒過了大家嗎?在眾人因愚昧、因恐懼、因訛傳,企圖殺害一條寶貴生命時,他仍舊保有慈心,不以牙還牙。”
曦月說著,輕柔撫摸鬢邊紅發,万般悅色。
她望向老道長,他依然一臉錯愕,回想與狐神對峙那一景,不由得為自己的魯莽、自己好運,捏一把冷汗……
“人總說,妖物凶殘、毫無人性,但細細思忖,哪邊更為凶殘?”
曦月淡淡輕語,聲似喟嘆,自問,自答,軟淺的嗓音,在屋內娓娓飄送。
“是擁有强大力量,卻懂得收斂不用,或是以‘除惡’為名,行虐殺之實,自詡正義的那一方?”
她嘆了一口氣,幽然再問:“妖所殺之人較多,亦或是死于人之手的妖……更多?”
老道長一時無語,答案,竟是清晰可見。
他拂塵下收拾的妖魂,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當然,妖與人皆然,分有善惡,其中也存劣類,確實喜好殺戮,難以馴化。”
她活得夠久,人和妖遇過了許多、許多,她並不偏袒哪方、厭惡哪方,單就几世經歷,所見所聞,說個平實。
“日后,道長若遇此類妖物,收服,是助世間除害,反之,像先前火刑欲燒的雌狐,怎麼看都不似凶惡,希望道長能網開一面,別趕盡殺絕,畢竟每一條性命,同樣寶貴。”
相較下,地府之中,一視同仁,無論哪種魂体,只有形狀上的差異,那般的“公平”,她反倒更細歡。
“呀,不行再多說了,我還有其他事要辦。”曦月見時間不早,站起身,向老道長一揖:“道長保重,后會有期。”
“你要去哪?不多休息片刻?”自己身帶傷勢,又運术替他治療,理當很疲憊才是,可是看著她,笑容仍舊充滿精神,一點也不累,還帶些雀躍。
“我要找狐神,只能先找他救走的雌狐精;要找雌狐精,便需去問——娶了她的那位江公子。”
一環扣一環,缺少哪個,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想再見勾陳,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來。
至少,能有一絲線索,已經教她好歡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傷?”
正當她跨出門檻,老道長傳來一問。
曦月回首,沒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無懼無怕。
雙唇輕揚的弧,似極了振翅的蛾,在扑入火前,最絢麗的飛舞。
***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經數日。
屋里,一片黑暗,窗扇合緊,透不入光絲。
屋里,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動不動。
曦月撬開窗扇,靈巧躍入,擅闖民宅,闖得理所當然。
“江三公子?”
光線入內,突如其來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時,發出沉吼:“滾出去!我誰都不見!”聲音嘶啞難聽。
腳步聲沒往外挪,反而朝她走過來。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眯眸,忍下雙眼刺痛,匆匆掃視她。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窗子打開,就進來了。”她誠實回答,一點也不困難。“我只是來請教一事,問完,我馬上走,不會打擾你太久。”
江俊心滿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沒應聲,曦月徑自續言:“你是在哪處遇見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訴我嗎?”
“你要做什麼?!”他瞪著她,警戒防備,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獵捕她嗎?!”
江俊心做完猜測,氣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們還想怎樣?!不能放她一條生路?!她又不是惡徒,沒殺人、沒放火,能不能別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沒被嚇著,他的凶神惡煞臉,看在她噙笑眼中,倒顯得可愛。
她伸手,摑了他一掌。
力道不輕,聲音響亮。
“這番話,為何不在火刑那時,跳出來說?”曦月面容認真,卻無責備眼神。
江俊心沒料到會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應不及,楞楞轉回臉看著她。
“她那時,等著的……也是這樣的捍衛、這樣的偏袒。你為何沒去?”
“我……”他一時無言,眉宇間閃過痛苦。
她沒插嘴,等著聽他說。
“……我被綁在房里,無法掙脫。”
家人不許他去現場,再丟江家顏面,寧可將他五花大綁。
曦月翻轉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條條縛痕,已由紅轉紫。
這男人,沒有說謊。
“若未遭綁,你會去救她?”
“當然!”他不加細想。
曦月神情柔軟,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經……與你遇上相似情況,發現自己心愛之人,竟不是‘人’。”
“你也——”
她點點頭。
“你雖不在現場,多少曾耳聞,當日火刑狀況吧?”
雖不解她何以有此一問,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說……麗妲的同族,在緊急時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說的……”
“心愛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說,只因她的語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這四字,有些難以啟齒……”
“你認為愛上妖,很是羞恥?”
“不,不是,是我沒有資格。我方才說,與你遇上相似情況,但我不像你,遭受眾人阻止,無法趕去救人,我是……自己選擇不去,選擇沒有救他,選擇了……放棄。”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齒,恨到……不願相見。
“你臉上……寫滿了‘后悔’。”和此時此刻的他,一模一樣。
“對,我很后悔。”曦月坦承不諱,忠實地面對自己的悔不當初。
“所以,你詢問麗妲的下落,是為了尋他?要向他懺悔,求他原諒?”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這些了。
“或許是吧……我有些記不得。”她回以淺笑。
懺悔?請求原諒?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傾其生命,所渴求的願望。
願望,隨時光匆逝,那時的渴求,逐漸地變得稀薄。
仍想見他,仍不放棄尋他,但若真見著了、尋到了,卻不知……要做什麼、該說什麼。
懺悔嗎?
做過的事,早已無法改變,她百口莫辯。
求他原諒嗎?
她也不奢求,他會願意原諒。
“記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紀輕輕的女孩,說起這四字,並無說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腦子里裝不下太多東西。”她輕敲腦袋。
畢竟,那麼多世的記、經歷,對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問及“失憶”狀況時,淡淡的如此回她。
這也是為何每條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滌盡前世種種,背負了太多、太沉,是累贅。文判以嘆息做結。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來,會不會……連“勾陳”都忘了。
于是,養成了她現在想到什麼,就先去做什麼的習慣。
“你可以告訴我,那只狐精麗……”麗什麼?
“麗妲。”
“嗯,麗妲,她是否曾透露她從哪儿來?或者,你是在哪處遇上她?任何蛛絲馬跡都行,麻煩你,回想看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7 AM 編輯
第五章
總算得到些許線索,曦月難掩愉悅,身形如雀,在密林間快步飛躍。
“我是在朗月峰遇見麗妲。她未曾提過家居何方,只輕描淡寫說,隨父母隱居深山,過著與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復,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見到麗妲,我會轉告她,你沒有棄她不顧。”她不忍見兩人因誤解而分離。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過,她相信與否,我無法擔保,或許她不信,永不回來。”她仍須把丑話說在前。
“獸比人更加忠誠,不因貧富,而決定交不交朋友、愛不愛人,金銀討好不了它們,唯有誠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說道:“一旦被其所愛,它們能掏心挖肺……同樣,一旦失去它們的信任,它們亦會走得決絕,若麗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碼有了目標,不用像只無頭蒼蠅,四處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開始探尋狐息。
可惜氣味太淡,興許麗妲此刻不在這里,只存一些些靈氣,才有這等情況。
曦月不氣餒,守在朗月峰,靜待。
隨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濃叢內,發著抖、忍著哭泣的小丫頭了。
現在,山豺看到她,全會夾著尾巴逃呢。
她找了棵大樹,在上頭“筑巢”,頗有長期抗戰之姿。
几日過去,奇峰幽悄,並無太多變化。
林間,鳥叫啾啾,蟲鳴唧唧,交織晨曦輕曲。
嵐煙未散,周遭淡蒙,曦月詮臥在薄裳之下,狀似沉睡。
她爭跌墜在夢境里,尚未蘇醒。
她想醒來,急欲想醒,因為她知道——
這個夢,這一日,這一景,即將帶來的,破滅。
可是她無法動撣,在夢境里,張開了眼。
第一眼,看見溫琦如,大腹便便,坐在竹桌旁,啜飲山泉水。
溫琦如語帶埋怨,神情亦是淡淡不悅。
“果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曦月姊竟連我懷孕七個月都不記得了,一看到我,還露出這麼驚訝的表情。”
“……原來,過了那麼久?”曦月是當真很詫異,才會看到溫琦如渾圓的肚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她未曾細數日子,在竹舍的歲月,輕悠似流水,並無計算的必要。
“曦月姊一回都沒來瞧過我,唉,咱們姊妹情誼,已不似以往……”
曦月沒有回話,應“是”,太直白;應“不是”又虛偽,不如靜默。
“婚宴那日,你沒來,當晚,卿哥與我大吵一架,若非我懷著身子,說不定他便會動手掌摑我……”
即便當晚,大發雷霆的是她,見習威卿整夜失神,一時怒火熊熊,將習威卿抓出滿臉傷,溫琦如仍能說得仿佛委屈小媳婦。
何止新婚之夜,她與習威卿几乎日日吵,爭吵的主因,難脫溫曦月。
她倒好,在幽林雅舍中過得好愜意,氣色紅潤,比先前住在習家庄時,更顯嬌嫩、健康。
溫琦如越瞧,越發不悅,尤其今日離府前,她仍是與習威卿吵完架,才踏出大門。
“……”別人夫妻間的事,曦月無從置喙,只是困惑的想:我去不去婚宴,與你們吵架何干?
溫琦如來意不善,一手摸著肚子,一手以絹拭著額,扯開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到底……卿哥還是很記掛你,怕你哪,被人欺負去了,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万一他心懷不軌,你又能逃哪去?”
口略掩,溫琦如故作驚訝,一副在曦月臉上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
“還是……曦月姊,你……你與勾陳公子,已經……”
提及勾陳,曦月面容赧柔,泛開兩團彤霞,藏不住戀慕之色。
溫琦如隨其一笑,卻不為堂姊的幸福而笑。
她笑,是因為接下來……更有趣了。
溫曦月讓她不好過,她來,自然也是心存報復。
“曦月姊,你愛上勾陳公子?|她佯裝驚呼。
愛或不愛,曦月並不想和溫琦如分享那是她與勾陳的私事。
那是,勾陳在她耳邊,輕聲索討,要聽她親口說的話。
那是,勾陳緊貼她的唇,舔弄著,探啄著,逐字逐字喂入她口中,教她昏眩、教她迷醉,甜美的情話。
毋須說給溫琦如知曉。
“男未婚,女未嫁,兩情相悅,這天作之合,值得眾人齊賀——”溫琦如本是唇角含笑,驀地,一抹憂色染上臉龐,幽幽低嘆,口吻那麼遺憾:“我本想這麼說,但是……唉,真不敢相信,勾陳公子,他竟——”
句尾故意截斷,停留在綿延低嘆中。
換成平時,曦月不會想追問,對于溫琦如的唉聲嘆氣,沒有太多好奇,然而,攸關勾陳,她無法不在意。
“勾陳?他怎麼了?”
“唉。”溫琦如不急著說,慢慢撫摸圓肚,只是淺嘆。良久過后,終于願意開口:“真不好啟齒……我怕曦月姊承受不住。”
“你直說吧。”
這種吊人胃口的吞吐,她才快承受不住。
“你可記得,那日我告訴你,我懷了卿哥孩子一事,之后,勾陳帶走你,整夜未歸?”
確有其事,只是如今想來,恍若隔世,仿佛過了好久……
“嗯,記得。”
“卿哥不放心,派人出府尋你,其中習刀在川邊小亭,發現你們兩人……”溫琦如藏不住笑,漾滿得意,雙眼眯成細縫:“哦,不,是發現了你一人,外加……一只妖。”
最后那三字,吐來森悄,與其說是害怕,更似刻意放輕了嗓。
曦月眉一緊,容顏凜肅。
一只妖?
是在說……勾陳?
“這事儿,我也是前兩日不經意聽見,習刀與其他人談論。習刀以為是自己眼花,便不敢告訴卿哥,若非几杯黃湯下肚,這秘密他八成還想藏起,一輩子不說呢。”
“習刀憑什麼——做此言論?!”曦月深深吸氣,才再問。
溫琦如投來一記眸光,充滿輕蔑。
“他看到了呀,親眼目睹。”
“習刀看見什麼?”
溫琦如逸了聲笑,又迅速忍下。
“他看見,你躺在勾陳身上,他身后……長出一條毛茸茸大尾,也不知是哪種獸尾,將你圈蓋住,往你臉上撓,嘖嘖嘖……我光想都覺得可怕呢。”
“胡說!勾陳他是人!”曦月即刻否決。
“頭一次見他,我就察覺他怪,美成那德行,非妖即怪,半點也不像凡人——呀,他該不會是……狐精吧?傳說只有狐一類的精怪,才生得無比艷美,以色魅人,勾引人類上當,受其迷惑。”
曦月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溫琦如看著,心里笑聲張狂,加倍爽快——
這,就是她今日來,想看到的結果。
這,就是她聽見習刀之言后,恨不得立刻衝上山,告訴溫曦月,她所愛並非為人的結果。
真教人作嘔,與妖,同床共枕!
他知道,溫曦月有多懼怕“妖”、多痛恨“妖”。
雙親被撕食的殘酷,深烙在曦月的記憶,忘不掉、揮不去,如夢魘一般,緊緊相隨。
她等著,要看曦月崩潰、痛苦、尖叫。
然而,溫琦如未能如願。
“你說的,我不相信。”曦月雖蒼白著臉,氣息略急,語氣卻仍冷靜,“我只信勾陳親口說,其余人說什麼,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說。
溫琦如神情冷獰,微微扭曲。
“你可以問習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習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對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陳。
之后,溫琦如還說了許多,試圖勸她相信,勾陳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無心再聽,關上了耳,沉浸于窗外景致之間。
溫琦如何時離去,她並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緩降,籠罩。
她忘了燃上燭,室內陷入闃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時,亦是這樣的夜晚,屋中的燭光,盞盞俱滅,取而代之是獸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種滾在咽喉深處,悶雷一般的冷狺……
那種爪子耙在磚瓦間,毛骨悚然的刺耳……
夾帶著野獸身上,慣有的騷味……
咬斷爹親脖子的牙,森白尖銳,撕開胸腹的爪,比刀更鋒利……
天,她想吐!
驀地,溫暖的燭火點燃。
光亮瞬間驅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惡夢,全數消失。
她以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縮的身姿,落入歸來的勾陳眼中。
鼻間仍能嗅到,不屬于此處的氣味……是溫琦如所有。
勾陳大抵知曉有人找上了門,說了或做了些什麼。
“曦月?”
燭光暖炙,紅艷的他,更暖。
她急欲獲取暖意,扑入他懷中。
“今日,誰到家里來?”勾陳撫順她的發,明知故問。
先前,為防野獸或惡徒入侵,勾陳在竹舍四周施下薄术,足以掩人耳目,難以察覺竹舍方位,以保護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术力,才讓溫琦如闖入。
早知會遇上千羽,老仙翁的“万松宴”,他說什麼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雖是女仙,發起狠來,要徒手碎山亦非難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險些翻臉。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氣,嗅入他的氣味,盈滿肺葉間,是安心。
“她來做什麼?挺著顆大肚,跑到這深山里來?真‘有心’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她沒要做什麼,姊妹閑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過那麼久,一回都沒下山瞧瞧她。”
溫琦如的誣蔑,曦月不願提。
勾陳不是妖物,她很堅信,所以毋須多言。
“閑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憐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們聊些什麼?”這套說辭勾陳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難受。”這是事實,他不算扯謊。
她心情的低落,確實來自于此。
不願回憶的過往,每次不經意想起,都會將她扯入痛苦記憶中。
勾陳一手把她壓進胸臆,唇貼近發旋:“那就別想了。”
極具安撫的嗓,低低吐來。
換成平時,曦月心中陰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動。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夠,不足以為爹娘報仇,我真恨不得——除盡天下之妖,教它們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處的仇恨,如此鷙猛。
揪絞于勾陳衣袖間的柔荑,傾盡了氣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脈,僨凸可見,卻又微微發抖。
那是又懼又恨,復雜的情緒。
她强忍淚水,不願落下,仿佛只要不哭,就能戰勝對妖物的恐懼。
“我不懂,世上為何……有那般恐怖的東西……殘忍、無情、以獵食為樂——老天爺怎會制造出……這種妖物……”
“出世,投入哪種娘胎,誰都無權選擇,入人胎,做人;入犬胎,當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沒有錯。”
勾陳輕語,拍撫著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軟而綿柔。
“殘忍無情,哪是妖物的權利?人,雖不食人,但也殺人,殊不見戰亂之際,殺得比誰都狠,難道你會因而……仇視所有人嗎?”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都是殺人呀。妖物起碼是為‘食’。人卻是為‘勝’,要真論‘殘忍無情’,妖還太生嫩,望塵莫及。”
曦月聞言,抬起頭,帶些訝異地看著他。
她不曾聽過,有誰會替妖物說話,而且說得好似……與妖物熟稔。
尚來不及聽,又聽見勾陳說:
“也是有許多安分守己,認真過獲得妖,實在不該一同敵視。”他平心論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對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懼怕,再因懼怕,而生排斥,采取消滅手段。
“你……認識妖物嗎?”
“……”勾陳回視她,紅眸閃過些許躊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絕對直言回:不止認識,我,也是從小妖修煉起。
他以狐為榮,充滿傲意,不會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對曦月,他之所以顧忌,是因為他知道,她對妖物有多嫌惡、多恐懼。
畢竟,害她失去雙親的,正是惡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親眼看見,親人喪命于獸口的人,無法責備她的偏激。
或許,他心里清楚,她若知他非人,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將化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陳,你認識……妖物嗎?”曦月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轉為細小,近乎呢喃,感覺喉頭卡著難以吞咽的哽咽。
“……認識不少。”他不想騙她。
“你不害怕嗎?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發?”
勾陳沒有說話,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紅似乎加倍濃深。
“你,是妖嗎?”
這話,仿似擁有意識,出自于直覺,但或許,她早就有所發現,只是選擇了——
蒙蔽,欺騙自己。
她問出口的同時,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
勾陳的紅眸,微微一縮。
他可以繼續隱瞞她,只消搖頭,一切便能照舊。
可是,他這一生,改變不了身分,瞞又能瞞多久?
她總是會察覺,他不老的面貌,停滯的歲月,異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愛他,愛著全部的他。
無論他是什麼。
或許,他想知道,這個希望,是奢求,還是成真。
他緩緩蠕唇,美麗豐盈的唇,吻起來……又軟又熱的唇,開口,說著話。
說著,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說著,讓她的世界崩壞的聲音。
曦月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空白占據了一切。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好冷嗎,怎麼這般的寒冷……
被勾陳抱著,為什麼還覺得冷?
他又在她耳邊,呢喃了些什麼?
她眼前,只有鋒利的妖爪,胡亂揮舞的殘影,撕扯著神智。
她那時,應該瘋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見勾陳,只看見凌亂的影像,匆匆來,匆匆去,猶如妖影,圍繞周遭。
所以,停頓的聽覺,突然,灌入大量獰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極盡所能嘶吼,像她娘親斷氣之前,那種駭啞的聲音:
“不要碰我!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她推拒他,掙出他的懷抱,雙臂環緊自己。
她渾身發抖,連帶著嗓音也顫栗。
她在哪里?爹和娘呢?
爪影揮下時,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熱變冷,噴濺了她一身,黏膩作嘔感,揮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膚,想擦去血腥,實際上,她身上沒有半點血漬。
“好髒!你把我弄得好髒——”
然后,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吐盡了腹中物后,仍舊干嘔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擊。
他的紅艷十指,與她記憶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隨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緊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覺不到痛,仿佛那是一只鞋。
勾陳不忍,動手搶奪匕首,換來她更强烈的反抗。
她慌亂揮著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讓娘親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見雙親被噬,自身也將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開!妖怪!走開——”
“曦月……”聲,戛然而止。
舞動的匕首,終于止下,它,正深深地,沒入勾陳胸口。
傷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處。
他本已負傷,尚未療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語、她的排拒,加劇了傷,紊亂了內力。
一口血,紅艷似彩,溢出唇畔。
勾陳低首,看著那柄匕首,看著她。
曦月神情渙散,淚水不止,嘴中喃語,仔細去聽,便是先前那几句話,不斷重復。
不要過來……
走開……
好髒……
她瀕臨崩潰了,勾陳決定暫時讓她冷靜,要對她施下术法,抽離她的意識——
“住手!你這只妖!”
習威卿破門而入,揚聲大喝,身后大批鎮民緊隨,個個執棍帶棒,臉上盡是鏟奸除惡的誓死神情。
***
“原來,這就是幻滅的滋味……”
苦澀。
勾陳連笑,都硬擠不出來。
面對鎮民的“捉妖”,他沒有掙扎,束手就縛,他若有心要走,人數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會留下,他都想笑自個儿的蠢。
“原來,也沒這麼愛我吧?光聽見我不是人,竟讓你嚇得魂飛魄散……”
牆上火把,隨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風絲,微微顫曳。
斗室之內,明暗交織,勾陳一身紅,融于黑暗中,顯得黯淡。
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只狐妖,已修煉成仙……他說。
但她沒有聽進去,輕而易舉判了他死罪。
“什麼情呀,什麼愛呀,什麼誓言,抵不過一個‘妖’字,所以待過你的好,便全一筆勾銷?”
不是沒聽說過,身旁妖親朋友愛上了人類,被察覺真面目后,所遭遇的慘狀,只是沒料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竟會……
那麼痛。
胸口還插著匕首,是因為它,他的心才會劇痛欲裂嗎?
几日的調息,他的傷已然痊愈,要走,隨時能走,鐵鏈困不住他,鐵牢囚不了他。
他還在等……等那麼一絲絲,該要有的不舍。
等著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連最后一丁點的愛,她都能拋得干淨。
她會來的。
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七日過去……
暗牢里的火把,滅去了光,如同勾陳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懼妖的人類,為他備妥的葬禮。
以火,滅妖。
“把妖物綁上去,別讓它逃了!”
“那妖物已經數日沒吃沒喝,應該很虛弱,別怕,他動彈不了!”
几名壯漢,在他眼中弱小如蟻,逼近他,將他煉上了鐵柱,天真以為他的不掙扎,是因為虛虧。
腳下,干柴火油,陣仗頗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晝,勾陳逐一環視,尋找她的身影。
多卑賤,此時此刻,我竟還以為……或許,她會想要救我。
“燒死它!”
火炬丟了上來,落入柴薪間,瞬間,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著他的眼,燒上了衣物。
若要來,早就來了,但她,連一回都沒有踏入牢中。
他,終于笑了。
喉頭滾出了朗悅大笑。
“勾陳呀勾陳,你這一生,哪時活的如此狼狽?若傳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豈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聲止歇,縛住手腳的鐵鏈軟如面條,他輕輕一扯,鏗鏘几聲,斷的干淨。
他揚袖,柴火飛散。
勾陳佇立火中,面容魅麗。
唇角帶笑,雙眸冷似寒冰,落向遠端某處。
飛竄的火星,傷不到他分毫,他的紅發受熱風拂動,囂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陳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著,被拋棄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緩緩地抽出。
几滴紅血,沿著匕尖點點灑落,小小血花,落地綻開。
“妖、妖怪掙脫了束縛!塊、快逃——”
眾人紛紛逃竄,勾陳誰也不瞧,徑自現出半狐形。
狐尾,蓬松柔軟;狐爪,尖銳血利;狐耳,毛茸挺直,這姿態,多輕松自在,他蠢得隱藏起來,何苦來哉!
他不再隱藏了,怕他、懼他、不願愛他,那就別愛了。
他,不稀罕。
嗅著熟悉的氣息,腳步未停,筆直而行,眾人視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個人,佇足不動,遠遠地站在巷尾,看著這一切。
勾陳走向她,臉上始終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著,自己連日來的期盼。
與她相距數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動她盡速逃命,可她一動也不動。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當前,小命僅有一條,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動她,只好尖叫逃跑,顧自己最重要。
勾陳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紅發絲,應聲削斷。
“斷發,斷情。”
他淡且冷地輕吐四字,其余的,不屑再多說。
自此,恩斷義絕。
揚手,拋開掌中紅發,任它隨風散盡。
發未落地,勾陳身影已揚,決然離去。
她瞳心一縮,落下的發,像雨,拂了她滿身。
淚水盈滿眼眶,滌去了瞳心中錯亂的記憶。
沒有慘叫、沒有腥血四濺、沒有身首異處……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捂耳的雙手,原來四周如此安靜,沒有爹斷氣前的呻吟,沒有娘驚恐要她快逃的慘叫……
曦月在這一刻,神志清醒——
大聲吶喊,早已走遠的身影。
“勾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7 AM 編輯
第六章
“勾陳——”
她大喊,驚醒,差點由樹上摔下。
雙臂舉的半天高,想捉住什麼,卻徒勞無功。
急促喘息著,曦月坐直身,抹去一臉水濕,有冷汗,有熱淚。
“好討厭的夢……”
最討厭的,是夢境中膽小的自己。
她拍拍雙頰,要自己振作些。
“清醒清醒!過去的事,改變不了,要放眼未來!”
找了處冷溪,潑潑臉,洗洗手腳,平緩調息。
她低聲和自己說話:“當初不勇敢,現在加倍勇敢;當初看他走,現在,自己把他找回來!”
她恢復了笑容,懶腰甫伸,還沒來得及動,便先察覺到狐息!
麗妲!
不,不只是麗妲,還有更强大,更熟稔,更懷念的——
曦月急忙追去,生怕錯失機會!
不遠處,她聽見了交談聲——
“真不在哥哥那儿多住几日?哥哥不差多養你一只。”
“不了,獨自靜靜也好,已麻煩哥哥數日,你自己……亦有許多煩惱。”
“哥哥哪有煩惱,我可是很懂得享受哪。”嘴很硬。
“口是心非。不同你爭辯了,送到這儿就好,朗月峰是我老巢,不會迷失了路。”
“怕你半途又遇上惡徒,哥哥送你到家門口。”
這種溫柔,對每個義妹皆然,並沒有差異,不代表誰獨特,純粹是勾陳的貼心。
“好吧。”
撥開草叢,一雙儷人出現眼前,女的美,男的更美。
曦月感覺眼眶發熱,能再看見他,真好。
本以為找麗妲,只是線索之一,可老天待她不薄,讓她直接如願。
“勾陳。”怕嚇跑了他,曦月的嗓音好輕。
抬頭看見她,勾陳笑顏一凜,眉心緊蹙。
麗妲瞧瞧兩人,一方冷眸,一方眼熱,她夾在中間,自覺多余,便道:“勾陳哥哥,我自個儿先回去,你們,嗯……慢慢忙。”
曦月沒忘承諾,忙不迭開口:“請等等,江公子有話托我代傳——他那日,並非不去就你,而是遭家人阻止,被五花大綁囚禁于房里,才無法出現。”
麗妲面無表情,雖聽著,但無語,瞧不出是否動搖。
末了,她只是螓首輕頷,表示明白了,娉婷身影消失于密林間。
“你們人類真怪,都已打定主意,要與你們老死不相往來,你們卻又死纏爛打,不肯斷干淨,說些言不及義的解釋,多此一舉。”
勾陳啐聲,一語雙關,指江俊心,更指曦月。
“因為誤會而拆散兩人,豈不是可惜了?”她盡到了托付,至于后續如何,沒她插手余地。
“人與妖,本就不可能善終,早散早好,才叫解脫。”勾陳冷冷駁道。說完,自厭多嘴,抿起唇,轉身欲走。
“勾陳!先別走!”曦月趕忙出聲。
“我和你無話可說。”他沒停下腳步。
“你無話想說,無妨的,若你願意,只管聽,不屑回話,都可以——”她小跑步隨行。
他微微一笑,唇笑,眼不笑:“不願意。”
這回答,在曦月意料之中,並無意外,更無所謂的打擊。
他存心拋下她,干脆騰飛上天,諒她無法追來,豈料——嬌小身影跟著躍上蒼穹。
她學成了“凌空术”?
“這是一只鳥精教會我的。”曦月雀躍道,也不管他有沒有興致知道。
他輕哼,仿佛在說:與我何干?
“我足足學了十年,才終于成功飛起來。”
不過,要緊追著他,仍顯吃力,沒多久疲態漸現,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不見她笑容隱沒,仍笑著說:“第一次飛上天,我覺得好新奇,視野全然不同,風特別涼、天特別藍……原來,這就是你們眼中看見的景致。”
如此寬闊,如此廣大,不同于人類狹隘眼界。
勾陳頭也不回,極長的濃發迎風飛舞。
曦月跟在后方,看不到他的神情是惱?是怒?
曦月知道,他沒有太多耐心等她說完,或許下一刻,他便會飛得更快,棄她而去,于是,她把握機會:
“……我知道你氣我、恨我,我也不是來奢求你的原諒,你可以繼續漠視我,當我是只煩人小蟲,我只求能留在你周遭,遠遠地看著你……”
“你是想讓我出手,將你打落下去嗎?我很樂意唷,由這儿摔下,你這一世便宣告結束。”他口出恫嚇,要逼退她。
煩人小蟲?一掌打死,最是干脆!
她竟然笑了出聲,咭咭似銀鈴。
“你沒有你說得那麼狠。”
在最盛怒的情況下,他都未曾想置她于死地,現在更不可能。
“你想試試?”紅眸睨來,有几分寒意。
“我想贖罪,如果那樣做,能使你消氣,我願意接受。”她的口吻不是在說笑。
“哼,我還嫌髒了手。”
“勾陳,我是認真的,我做好了准備,面對你任何報復。”
即使是凌虐,她亦甘之如飴。
他拂袖,回以獰笑。
“可惜,本狐神沒這種閑情逸致,你自生自滅去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無視。
寧可他恨,寧可他氣,也不願在他眼中,看不見她。
“既然如此,你一掌將我打下去吧,若真要‘滅’,經由你之手,我也會釋然些。”
“都說了會髒手,我何必呢?!”他語氣好凜寒:“想死,自個儿撤收凌空术,重回地面,只需要眨眼瞬間。”
瞬間,就成一灘肉泥。
“但我無法瞑目,死了,回歸冥府,仍舊牢記所有的事,一定是因為我沒有釋懷,我還記掛著,然后下一世,又追尋著你——”
曦月傾力追上,這一回擋在他面前,不再讓他背對她,小臉上滿是堅定。
“留在你身邊,為奴、為婢、為囚,都行;或者,喪命在你手中,我只有這兩種打算。你要甩開我,輕而易舉,我卻也不會放棄繼續尋覓你——”
“威脅我?”他眯起眸。
轉世几回,她越長越較小,膽子倒越養越肥大。
以前,聞妖色變,現在敢跟妖嗆堵?
“是你教導我,偶爾可以任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顧及其他……”
教著她如何做,讓自己不覺委屈,盡管放手去做……
“你學得可真好。”他隱隱咬牙。“可惜,我既能教,代表我比你專精,更懂這道理,我不吃你這套。”
要耍任性,他比她高竿,他若想走,她豈能攔他?!
區區凌空术,追不上千里挪移,要逃離她易如反掌——只是,他不喜歡“逃離”這二字,好似他多怕她一般。
他才不是怕,是嫌惡!
說走就走,何須理睬她?!千里挪移,挪——
“勾陳!”
隨著這聲嬌斥,一名女子立馬出現。
認出來者聲音,勾陳几乎要哀吟了。
一事未了,一事又到。
他今日的“桃花債”,開得好茂盛,前有曦月,后有千羽。
“你怎缺席日前蟠桃宴!”千羽天女迎上來,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每十年最最期盼、最朝思暮想,便是能與你一會……”
卻因等不著他,無比失望,才悄悄下凡。
“別說得如此曖昧,蟠桃宴並非私會。”
況且他向來存心躲她,每回來去匆匆,灌几杯酒救走,壓根沒和千羽見面。
“能瞧見你,我便知足了。”千羽柔軟說道。
“那麼,你瞧也瞧了,慢走,不送,路上小心。”勾陳以笑容相送。
“你為何總待我……如此冷淡?”千羽雙眸盈淚。
因為,你惡意逼親,害我五年不許施术、不許現人形!
因為,你沒回求愛不成,都會出掌偷襲我!
這些梁子夠不夠大條?夠不夠粗壯?!
勾陳內心的咆哮,千羽自然無法聽聞,仍幽幽傾訴:
“以前,你說說心里有人了,無法負載我的情意,可如此多年過去,不曾見過你身旁出現誰……”
杏眸微抬,投以凄美哀怨,還有滿滿的濃情。
“那是謊言吧?想測試誰對你的情意最是堅定,永世不夠,不輕言放棄……”
就是這樣,千羽最擅長扭曲別人原意,也是他討厭之處!
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嗎?
眼不見,不為憑,是嗎?
好,就讓千羽瞧個仔細、瞧個死心!
勾陳咧了個艷笑,眸彎,唇揚,魅美無比。
“並不是說謊哦,確有其人,喏,不正在你眼前?”
勾陳突地一動,攬過曦月,緊鎖纖盈腰肢,往自己面前帶。
一手托起曦月的下顎,他親昵靠近,頰膚相貼,目光迎向千羽。
“就是她,我口中之人。”勾陳說得好輕、好柔,像情話細喃。
千羽神色精采,又鐵青、有蒼白,充滿了難以置信,以及五雷轟頂。
曦月雖一頭霧水,隨即也漸漸厘清,明白了狀況。
他在利用她,氣跑眼前這一位……天仙美人。
太美了,不染俗塵的氣韻,端庄高潔的靈秀——這是曦月乍見千羽時,唯一的念頭。
只是天仙美人發起怒來,什麼氣韻、什麼靈秀,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虛幻不實——
千羽出掌太快,一如以往偷襲勾陳的狠勁。
沒有預兆,更不會先打招呼,通常已傷完了人,才動口:
“我不信!你怎可能——喜歡這般平凡的女子……還是個人類?!”千羽淚眼汪汪,好不委屈地顫聲道。
委屈個屁?!
被她打傷的人才委屈,好不好!
勾陳笑不出來。
他很氣,起自己,明明吃過無數次虧,怎還會失了防心?!
竟讓千羽有機會——打傷曦月!
那一掌,快、狠、准,迅雷般掃襲而至。
站在他前方的曦月,首當其衝。
雖然勾陳反應極快,要護她安全仍是遲了。
曦月右胸挨擊,一口鮮血噴出,瞬間失去意識,所幸勾陳攬住腰際,否則,由云端墜下,絕無生路。
勾陳動怒了,麗顏冰凜,風雨欲來的隱忍。
“我就是喜歡她,需要你同意嗎?!她是人、是妖,與你何干?!”
“人的壽命太短……”
“你不如多擔心自己的壽命,她若有半分差池,我絕不善罷甘休!”
勾陳抱起曦月,無意耽擱,若稍有延宕,她便真要香消玉殞。
這次使用“千里挪移”,未再遇阻礙,直奔狐窩。
雖稱“狐窩”,卻非獸類巢穴,相反地,此處位于山之深,圍以飛瀑、奇石,享暖煌照耀,迎清風吹拂,明亮,涼爽。
冰玉琉璃瓦,建造宅邸一座,山嵐如薄幔,覆上一層秘隱,教人無法瞧清全貌——
然而此刻,再美的景致都入不了勾陳的眼,他只知道抱在懷里的体溫,正以驚人之速,褪去生命的暖意。
一腳踢開玉屏,抱她上榻,持續的施术,不敢中斷。
“別給我斷氣!”他低狺。
騰出手去取暗櫃藥瓶,咬開布栓,倒出一顆吃丹,喂入她口中。
“要死,也別死在我這儿,弄髒這里的靈氣!”用狠話威嚇她。
似乎收到了成效,曦月疼痛輕吟,雙眉緊鎖,仿佛有所回應。
好極了,有反應!他追加:
“沒死就留你下來,當丫鬟!當禁臠!狠狠折磨——若斷氣,直接丟你到山里,去喂野獸,連根骨頭都不浪費!”
細細的眼縫,奮力想掙大,可惜力不從心。
唇瓣蠕著,沒能發出聲音,徒有唇形:“……要留下……”
怕他沒聽清楚,她努力重復著,更試圖抬手去揪他的袖。
“要留下,就活著!”他口氣嚴厲,沒有商量余地。
“好……”她氣虛應諾,隨即又厥了過去。
意識消失前,這句“要留下,就活著”,成為她最大信念。
帶著一波波刺痛,卻忍不住唇畔揚笑——
他答應讓她留下了呢,真好……
她一定要快快醒來、快快養壯,不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養傷上……
病愈后的獎賞,太過甜美,曦月充滿干勁,復原速度驚人神速。
隔沒兩日,她已能下床,活蹦亂跳。
定定望著眼前忙碌走動的她,勾陳不由得泛起嘀咕:“若不是我親手包扎,我真要以為你是裝病、扮可憐……”
她聞聲,回頭,以為勾陳有其他吩咐。
“什麼?你要喝茶嗎?”笑容綴在病白的芙顏間,毫不褪色。
不待他回答,她手捧溫壺,踢跶跑來,替他斟滿一杯。
勾陳悶不吭聲,冷顏以對,將她的殷勤視若無物。
她不受影響,他陰沉他的,她兀自光明燦爛,繼續完成方才中斷的打掃工作。
仿佛見不得她的好心情,勾陳冷著嗓,吐來無情:“你若認為留下來,能重回往昔日子,勸你早點死心,我對你,已無情無愛,什麼也沒有了。”
曦月停下拭桌動作,勾陳以為會看見……淚珠滾滾的委屈模樣。
但,沒有。
轉過來凝覷他的眸光,是那般淡定,甚至對于他的狠言,露出一種困惑。
“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我……不是來重修舊好,更非求你原諒。不願跟我說話也好、不想理睬我也可以,你毋須勉强自己。”她淺淺一笑。
“以退為進,是嗎?”他嗤哼。
真的不是……
她無法辯解,也無從辯解,只好沉默。
“可惜,面對我,這種心機手段不會有用,我沒有佛心善腸,你感動不了我。”
勾陳邊說,邊舉起手邊瓷杯,將里頭淺褐色茶水,一古腦地潑灑滿地。
眸光挑釁地落向她,刁難意味濃厚。
好孩子氣的行徑。曦月失笑,不敢表露于外,怕他更惱。
沒有第二句話,她蹲跪下去,以抹布擦拭茶水。
緊接著,又有東西落下,這一回換成了空杯。
哐啷脆響,杯破,碎片四濺。
“失手。”
他不帶歉意,眉眼噙笑,明擺著與“失手”無關。
她仍舊一貫淺笑,態度縱容,像對待一個頑皮孩子,耐心滿滿。
“小心,別被碎片割傷,我來收拾。”她一片片撿拾,不敢有所遺漏,他赤裸著腳,若踩到就不好了。
欺負她的快意,太渺小、太淺薄,難以察覺,倒是一股煩躁又大又劇烈,衝上腦門——
幼稚的作為,可恥!
而她的任勞任怨,也令他不滿!
這讓人心煩的女人……留下她,大錯特錯!
勾陳好想抱頭呻吟,又不願沮喪得太明目張膽。
只能在曦月收拾完破杯,走出屋外,看不見他之際,發出几聲狺嘆,耙梳起紅發。
“擺個麻煩在身邊,我是哪條狐筋斷掉了?!”
不,問題不在他身上,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八成跟貔貅廝混太久,沾染他們的單“蠢”……”馬上牽拖。
怪罪完畢,為何自己開口願意留下她?
“總覺得,那時不這麼說,她就會喪失求生意志……嘖,不是不管她死活嗎?!被千羽一掌打死,豈不替我省事?”
艷眸淡瞟,與當年的“曦月”一點也不相似。
無論五官、身形,尋不到半分影子。
仿似感受到注視,她抬起頭,回望屋內,與他目光交會。
她露齒一笑,他卻笑不出來,甚至撇首不去看她。
“臉是很陌生,眼睛……倒還像。”他嘀咕。
笑容也像。
若非她保有記憶,他與這一個“她”,恐怕再相見,亦不相識。
曦月折返回來,重新替他倒茶,不擔心他再砸杯刁難。
行動上的刁難,沒有;言語上的刁難,倒又傳來:
“我最多只留你一個月,時間一到,你就滾。”
他無法忍受與她相處太久——她,害他渾身上下沒一處對勁!
“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她驚訝道。
“我說了,在你昏過去時,沒聽到是你的問題。”他說著謊,面不改色。
“一個月太短暫……至少一年。”她口氣雖軟,卻不是請求。
“再啰唆,馬上滾!”他心腸冷硬。
對,他本就是心腸冷硬的狐神,不,他根本“無心”,何來冷硬之說?
她神情掙扎,浮現為難。
一個月確實太短,但她若想爭,怕連“一個月”都不被允許。
以前的勾陳,對她還會心軟。
現在的勾陳,她不認為……仍能有些些寬宥。
“好,一個月,但請求你千万不要再縮短日期,行嗎……”
“那得看你表現,膽敢礙了我的眼、惹我心煩,或是做些蠢舉……打擾我、干涉我、激怒我,我照樣趕你出去。”他說得毫無商量余地。
“……嗯。”她除了應允,無法做其余回復。
算是談判完畢,大獲全勝的勾陳,故意無視曦月,隨意去了本書,胡亂翻著。
紙上文字,十行只有一字入眼。
“……可以向你借筆墨和紙嗎?”她戰戰兢兢問,態度小心翼翼。
這種姿態,求全、卑謹,也讓勾陳頗不悅,口氣自然不好:“要做什麼?!”連眼神亦冷然几分。
“寫信,向一些朋友報平安……雖都是妖,但它們很關心我,我每到一處,習慣捎封信,告知它們一切安好。”
“妖朋友?”
紅眉高挑,對這三字感到意外,也因意外,問發顯的尖銳:
“你,也會與妖交朋友?我還以為,你和妖,勢不兩立,立志殺遍全天下的非人物種。”修仙也該是為這“遠大志向”。
“那一世確實如此,但后來轉世數回,再加上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妖即惡,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修煉的路途上,日漸被打破。
她曾被妖所救,曾在飢渴旅途中,獲得鳥精送上水果,更曾親眼見過魚精救起溺水的幼娃……
她開始以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妖物,意外發覺它們也是可愛的。
覺得他不會想聽這些攸關她的事,曦月于是一笑,略過不說。
“總之,我遇上了几只妖,受過它們的照顧,才想捎些信息……若不行,也無妨,我遲些再——”
斂下的紅眸,吝于給予目光,只隨手一指,落向紅木櫃方向。
“那邊。”我明明是想叫她咬破手指去寫,用什麼筆墨?!……為什麼,話一離口,相差十万八千里?!
曦月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打開木櫃一瞧,里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謝謝。”她咧嘴笑,取走所需之物,便不再擾他,趕忙寫信去。
勾陳此刻,才動手抹了把臉。
“真意外,交起妖朋友?那一個聽見‘妖’,就近乎崩潰的溫曦月?”
他無法想象。
几世輪回中,她改變這麼大?
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他淡淡咀嚼著她的輕語。
“為什麼不能早些領悟?若再早一點,或許,你與我……”他抿起嘴,語尾漸歇,不再說下去。
沒有或許。
錯一次,很足夠了,他絕不允許再錯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對她視若無睹,但几個時辰過去,她沒再出現在眼前。
尚能瞧見嬌纖的身影,伏在園間方桌上,振筆疾書,埋頭苦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來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時刻……
勾陳忍不住蹙眉,靠近園邊花林,一探究竟。
她擱下筆,吹干紙上墨跡,接著結起法印,嘴里念念有詞,施完术,又開始折紙。
並不是太高深的法术,充其量,用來飛鴿傳書的小把戲。
書信折成鳥形,不一會儿,鳥翅動了起來。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鎮,你去夕顏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點,捧起紙鳥,放它們飛去。
一批飛起,她繼續低頭折第二批。
勾陳順手抓住某只飛過他頭頂的鳥信。
偷看別人的書紙,是小人行徑!
“紙是我的,墨是我的,還沒飛出這園子的東西,全都是我的,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為。
“再說了,我怎知她所寫,當著是報平安的家書?說不定她打算勾結妖魔鬼怪,攻進我的窩巢,當然要檢查一番!”瞧,多理直氣壯。
既非小人,拆起鳥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紙攤開,上頭沒有字句,只有一張畫像,畫的……是她。
她的笑顏躍然于紙上,雙眸彎如月,咧開著嘴,一臉喜悅。
有些妖並不識字,她以畫帶書信,畫著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處境好,一切皆好。
捉下第二只,繼續看,這一封確實寫了些字,短短數行,先向收信者問好,再報上平安。
第三只飛得很吃力,搖搖晃晃,特別肥大。
勾陳毫不遲疑,捉下再說。
這一封信用了好几張紙,才有這種分量,上頭寫著:
兔儿啟:
展信悅。
芳草谷一切可好?
鸮精仍常侵擾安寧否?有羅羅大哥在,應是平靜許多。
虎兔娃們可也都好?還是調皮搗蛋,個個活力充沛?
下回,若能再去芳草谷,一只只都長得比我高了吧?
希望還有機會見見它們,我好想念它們。
再報喜事一件。
我如願以償了,終于找到了他,不只見上一眼,更得以留在他身邊。
雖然,期限短短一個月,太短,但轉念再想,求了几世,換到的相逢,是如此珍貴,不該太貪心,該滿心歡喜。
這一個月中,我會好生珍惜,不浪費一寸光陰。
你總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可每一世,我合上眼之前,只覺這句話好諷刺,也曾怨天怨地,怨苦心白費……兔儿,我還是盼到了,你定會替我開心吧。
接下來,問哪只兔娘生了兔仔、哪只兔公娶了美兔媳……足足一大張,勾陳草草瞟過。
這只芳草谷的“兔儿”,看來與她交情匪淺。
下一張,引來紅眸佇留。
此次,不再托寄頭發,先前几回總是麻煩你,千言万謝,書之不盡。
我要它伴我長眠,與我一同腐朽,在最后一世和我作伴。
那火般的紅,讓我感覺溫暖,像熒煌的光……
最后三行,勾陳一看再看,總覺哪里不對。
正欲細思,瞥見她起身,收拾筆墨。
勾陳帶有一絲心虛,匆匆將紙鳥恢復原狀,紙鳥雙翼拂動,脫離他的掌心,重新飛上半空。
同一時刻,曦月發現了站在一旁的他,拭淨雙手,迎向他來。
“都這麼晚了,我忘了時辰,我馬上去煮飯,你等我片刻——”她一臉赧然,為耽擱他的用膳時間感到抱歉。
勾陳沒開口,看著她由身旁走過。
這時才注意到,她的鬢發間,綁有一束紅絲。
那是……他的發。
斷發,斷情,恩斷義絕的那綹決絕。
他險些動手將她拉回來,問個清清楚楚。
十指一緊,尖爪陷入掌心,他制止雙手。
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告誡自己。不過是舍棄掉的一綹發。
就像她舍棄他,他也舍棄她一樣。
全是無用之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8 AM 編輯
第七章
勾陳本就種植了兩株“龍葵”,養出小小花妖,專司打理家務。
花妖外形似小童,五、六歲模樣,無分雌雄,扎雙髻,著寬襖,動作伶俐、勤快。
自從曦月到來,勾陳一聲令下,所有工作由她接手,不許誰幫忙,小花妖賦閑不少。
正因“閑”,為打發無聊,小花妖圍繞曦月左右,對曦月的身分很是好奇。
兩只花妖中,較為瘦高的那只,名喚大葵,此刻啜飲著仙丹水,短腿在半空搖晃,邊問:“對待雌性,主人很少這麼凶……你跟主人是什麼關系?”
曦月稍加思忖,有了答案:
“主與仆。”
另一只花妖,叫小葵,手中同樣一壺水,滋補養身,吸得嘖嘖有聲。
“那不就與我們一樣?可主人待我們極好,不時賞我們仙丹,讓我們和水喝呢。”
兩妖被仙丹水喂養,生得强壯健康,花叢特別茂盛。
反觀曦月,主人愛理不理,時常視而不見,冷漠相待。
再不然,就是砸碗砸盤,弄出滿地凌亂,故意要曦月收拾。
還特別叮囑小花妖,不准動手幫忙,只能作壁上觀,動嘴使喚曦月便是。
不過小花妖生性單純,未曾沾染惡意,欺凌人的手段學不來,當然也不會惡待曦月,僅是遵守命令,不插手家務。
他們私底下覺得……主人欺凌人的手段,也很不高竿。
“你們討人喜愛,他寵愛你們也屬平常。”曦月淺笑,灑掃庭園的動作未曾停下。
“你若不討主人歡心,他為何要留你下來?主人討厭的家伙,才沒有機會踩上他的土地!”
服侍主人多年,大葵很清楚主人的脾氣。
小葵亦然,點頭如搗蒜。
“雖然主人常遭誤解,錯認愛笑貪閑的他,不具威脅性,他又一副與眾人交好、笑顏常開的姿態,可實際上,主人……不怎麼好相處。”
“一切……算是意外。”曦月只能這般回答。
她不准備說太多,包括上世種種。
大葵小葵同時歪腦,兩張小臉,蛋寫著不明白。
曦月轉移話題,以笑容,客氣有禮地問:“你們這儿不太熱鬧?”
她環顧四周,勾陳知交滿天下,義妹收滿打,他的身邊該要圍繞許多朋友。
但是出乎意料,几日下來,不曾有人上門探訪,或來喝茶聊天,或來聯絡感情……宅園靜謐,與世隔絕。
“那是當然呀!向來如此嘛。”大葵說。
“對呀對呀。”小葵勤頷首。
“為何這麼說?”
“主人看起來像火,實際上是冰,他不喜歡被打擾。”
“對呀對呀,主人朋友很多,能踏進這儿的,少之又少。”
兩只小花妖面對面,臉上皆是“沒錯、沒錯,我們說的都沒錯”的驕傲神色。
所以,那一日,主人抱她回來,大葵小葵多驚訝呀!
而且,他一臉慌亂欲狂,小花妖以為是天要塌下來了嗎?
大葵很認真,伸出手,拗數了兩三根。
“這几年中,踏進里頭的人數,一只手掌還數不完。呀!最常來的,算是鈴貅了吧。”
“對呀對呀,是鈴貅,鈴貅沒錯。”小葵也最記得這一位。
“鈴貅?”曦月本能重復,沒來得及細問,兩只小花妖便替她補充:
“是只母貔貅,粉嫩嫩的小美人,主人最疼、最寵她了!總愛抱在懷里,輕輕哄睡呢!”
打從鈴貅還是只幼貅,不時能看見主人抱著貓儿般的她搖呀搖。
“貔貅,神獸?”她不得不產生認可,真是最合適勾陳的伴侶,無論是歲獸,抑或各方面。
原來,他是有人相伴的。
幸好。
雖然乍聞之時,胸口一窒,但很快地,她平撫了它,改以一種欣慰、期望的語調問:“鈴貅對勾……主人可好?有沒有很珍惜他?怎不見她來這儿?她不時常前來陪伴主人嗎?”
一連問了許多,渴望多知道關于鈴貅之事。
“鈴貅多喜愛主人呀!上回——”大葵捂嘴,咭咭直笑。
“嘻嘻嘻,對,上回上回——”小葵動作一模一樣。
“鈴貅偷吻主人……”
“扑上去,啾下去……”
兩花妖笑出滿臉紅艷,花枝亂顫。
而曦月,一方面喜,另一方面……淡淡的愁。
喜于,他的不孤獨。
愁于,不該有的失落。
“我能有機會……親眼看看鈴貅嗎?”曦月低語。
好想知道,最得他寵愛的女子,是何種模樣?
“行吧,鈴貅挺常來的,宅邸里,特地替她留了間房呢!”大葵說。
“她一來,主人收集的珠寶,一匣一匣送給她填最呢!”小葵附和。
看來,“鈴貅”確實是特別的——在勾陳心目中。
大小葵之語,言猶在耳,而她默默想著,盼見鈴貅面容。
相隔一日,這心願,成真得太快。
她見到了鈴貅,在彎曲的長橋另一端,瞧見一名粉色姑娘,翩翩走來。
粉的發、粉的裳、粉嫩的嬌腮,粉紅的唇瓣,姿容清艷秀麗,不似人間俗色,相當水靈。
“鈴貅?”曦月脫口喊出這名字。
“咦?你怎是我的名?”鈴貅看著陌生臉孔,有些困惑。
曦月面露雀躍,目光離不開鈴貅,仔細將她瞧了又瞧。
她本來還擔心,一個月期限到,鈴貅若仍未來,她便無法一睹芳容了。
好美麗的女子,這邊是神獸……
“你是誰?怎會在勾陳哥哥家?他新認的義妹?”鈴貅問。
這女子……干嘛盯著她直笑?她又不識得她!
“我不是他義妹……你別誤會!我不過是個奴仆,為報主人之恩才……再過十几日,我就離開了。”曦月急忙解釋,不願鈴貅介懷,心生芥蒂。
“是哦。”鈴貅也沒懷疑。
曦月見她淡然,稍稍安心,近距離打量鈴貅,更驚艷于她的美麗。
“你長得好靈秀,遠超出……我所能想象,更多、更多。”曦月贊嘆,發自身心。
先前見過的千羽天女也很美,但美得清凜,拒人千里,太冷。
鈴貅的美,多些暖意,少些驕恣,更討人喜歡。
天底下沒有不吃這套的雌性,鈴貅也不例外,立刻回以甜笑。
“我送你一些財氣,包准你今年大發!”走在路上,都能被金子絆倒!
“不!不需要!我的意思是——不麻煩你,財氣,我並不渴求……”曦月使勁搖手。
她渴求的,是另一件事。
“還沒遇過拒絕貔貅賜財的人耶。”鈴貅頗意外,真怪。
“只要你善待勾、主人,我就知足了。”
“我當然會善待勾陳哥哥呀!他,可是我最喜愛的人呢!”鈴貅率直說。
這回復,換來曦月欣然微笑。
雖然只是短短相處,就連她都無法不喜歡這分媚娃娃。
勾陳身旁能有鈴貅,實在太好了……
她真心地這般想著,酸澀之意卻竄上了鼻腔。
“我烤了些果酥,你要不要用些?我替你煮壺花茶,好嗎?”曦月很想待她好。
“我想先去找勾陳哥哥。”鈴貅本為勾陳來,不是喝茶吃果酥。
曦月暗罵自己駑鈍,差點成了討人厭的絆腳石,干擾情人互訴愛意!
“對,你先去找他,果酥和花茶……我給你們送去。”
她隨即想到,此時此刻——
“勾、主人他正在午憩,他不太喜歡……被人吵醒。”
曦月怕鈴貅挨罵。
她也是最近才知,勾陳的起床氣非常嚴重。
“午憩?嘻,我去叫他,勾陳哥哥疼我,絕不會同我生氣!”鈴貅粉唇輕揚,笑容可愛,充滿自信。
難得機會大好,快去偷吻勾陳哥哥!
曦月稍怔,也立刻明白,是自己太多慮,操著不該操的心。
勾陳寵起人,的卻不會因小事而動怒。
她輕頷首,微福身,盡著“奴仆”之責,目送鈴貅飛奔勾陳方向。
原來,所謂的起床氣,只針對她……
***
“你非得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嗎?”
勾陳抹干臉,冷泉洗得掉惺忪,卻洗不去鈴貅殘留在他唇心,偷得的親吻熱度。
小銀會殺了他吧……
鈴貅臉紅紅,粉唇抿成甜蜜揚弧,一臉饜滿。
“勾陳哥哥,這是你第一次回吻我呢!”
偷襲過好些回,每次勾陳雙眸未睜,彈向她額心的手指,快得來不及防備,讓她連他的氣息都來不及多沾。
今日太幸運了,不但吻個正著,勾陳似乎睡胡涂了,任由她啃吮,更一反常態探出手把她抱得更牢、吻得更深——
勾陳好想哀吟。
他錯將鈴貅……當成了某人。
“鈴鈴……把這件事忘了,好嗎?哥哥睡太沉,一時沒弄清狀況,以為……我正在陪小狐狸玩耍。”這是善意謊言。
小狐狸?
陪小狐狸玩耍,需要又親又舔?
還親得那麼深入,欲罷不能?
“夢里的小狐狸……叫吸越?”鈴貅記得聽見這名字,由他喉間深處反復喃出。
“吸……”是曦月。但他不能糾正:“不是,你聽錯了。”
鈴貅盯著他瞧,總覺勾陳……和以往有些些不一樣,是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以后不許再偷吻我,你爹娘會痛宰哥哥的。”勾陳寧捏她的軟頰,似真似假說道。
“爹娘為何要反對……”鈴貅撅嘴,頗為不滿。
因為他們看得出,勾陳無意于她,不舍女儿錯付芳心——勾陳懂,鈴貅卻不懂。
“鈴鈴,哥哥當你是最可愛的小妹妹,和瑛瑛、瑤瑤,甚至是你娘親小銀……”
鈴貅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她不愛聽,也不想聽,于是忙不迭說:“勾陳哥哥,你的新仆人說,要准備果酥和熱茶,我沒嘗過果酥滋味,咱們快去吃吧!”邊說,鈴貅拉起他,加快腳步。
“新仆人?”
“那只雌人類,她說是你的奴仆。”呀,忘了問她的姓名。“她衝著我直笑,很友善、很誠摯,好似很喜歡我。”
自稱是奴仆?該誇獎她……很有自知之明嗎?
勾陳卻為“奴仆”兩字感到煩躁,口氣稍冷:“誰看見神獸貔貅,膽敢不喜歡?與財運過不去,何必呢?人討好貔貅,不就是為了貪婪的‘財’嗎?”
“可是她不要耶,我也好意外。她只要我善待你。”難得的“忠仆”。鈴貅對曦月很難有壞印象。
“又在耍手段?!”他低嗤,不以為然。
“她欠你什麼恩情?要在你這儿為奴相抵?”鈴貅好奇追問。
“不值再提的事。”勾陳並不想說。
相談之際,兩人連袂步入雅廳,桌上擺得琳琅滿目,酥點和熱茶已然備妥。
曦月看見他們,淡淡福身,雙眸垂斂,表現得就是個稱職的奴仆。
這家伙,夢里也不放過我,害我錯吻鈴鈴,現在又一副下人舉止——勾陳更加老大不爽,臉上仿佛凜了層冰霜。
“這就是果酥呀?”鈴貅拈起一塊,送入口中,嬌眸瞠圓,嘴里松軟的口感,與金銀不同,很是新奇。“味道不錯耶!”
“你喜歡的話,多嘗几塊,我做了許多。”曦月淺笑,替她斟來花茶,花香四溢,淡雅清香,引來鈴貅猛嗅。
“勾陳哥哥,你也吃。”鈴貅喂給他一塊。
勾陳沒推拒,就這鈴貅柔荑咬下果酥,未曾露出太多神色,表情淡然,仿佛口中咀嚼的,不過是無味之蠟。
溫熱的茶緩緩斟滿,遞至他手邊。
“主人,請用茶。”曦月說得好輕,聲音几不可聞。
勾陳額側一緊,几乎要揮出手,砸了那無辜茶杯。
“主人”兩字,扎出了隱隱刺痛。
他沒說話,抿唇底下是緊咬的牙關。
沒錯,他是打算用冰冷的態度,去疏遠她、去漠視她,讓她嘗嘗苦頭。
這是理所當然,畢竟,他是記恨的一方。
但現在看來,真正保持“疏遠”的……是她。
留在他身邊,為他打理日常起居,細膩、貼心、無微不至。
取代他植來管家的小花妖,接掌所有雜務,不假他人之手。
毫不邀功,不企圖借機靠近他、討好他,認分做著事。
像個單純忠心,不敢僭越、不敢褻瀆,一心僅想照顧主子的……婢女。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求——她刻意保持距離,又教他不悅。
她靠太近也煩,離太遠也煩,有關她的一切,輕而易舉地,操弄我的心緒!——勾陳最氣的,就是這點。
斟完茶,仔細拭去壺緣的茶珠,做完這些,曦月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多余的人,不適合留在這儿。
許久未見的愛侶,渴望著不受打擾,能擁有更多獨處。
他與鈴貅,吻得微紅的雙唇,已透露了這樣的訊息。
曦月不願成為干擾,樂見勾陳及鈴貅能情濃恩愛。
樂見他,心有所屬,重新愛上某人。
勾陳冷冷睨著那抹遠走的纖影。
“勾陳哥哥?”
鈴貅自小到大從沒見過……這種表情、這種眼神的勾陳。
好專注、好陌生、好凜冽、好……復雜。
“嗯?”他雖應著,眸光並沒有轉回鈴貅身上。
“不,沒事……”鈴貅瞧不懂,又好似懂了些什麼……
曦月出了雅廳,再入廚房,准備再多做几樣茶點,螓首低垂,雙手忙碌。
大小花妖喳呼奔來,爭相嚷嚷:
“果酥果酥果酥——有沒有我們的份?”
“好香好香,小葵好想吃!”
“有,我替你們留了……”她取來果酥。分置于小碟間,遞給他們。
微哽的嗓音引來注目,大小葵這才發現:
“你眼睛……怎麼紅紅的?”大葵湊近細看。
“還有露珠,一直掉下來……”小葵伸手想去接。
曦月抬頭,臉上有淚,有笑。
悲哀很真,笑容也真。
欣慰是真,傷痛也真。
在大小葵困惑的注視下,曦月以袖抹淚。
“明明很開心……鈴貅看來那麼美好,可以陪伴他好久、好久,不像我……可是,眼淚不聽使喚——”
說著,笑著,滑落臉龐的水珠,也更加洶涌。
心,太痛了。
原來割舍,這麼的疼痛。
但她是發自真心,替他高興……
“不該哭,應該要笑……”她喃喃說,臉埋在腕袖間,靜候心緒平復,緩緩吸氣、緩緩吐氣,几回反復。
她再抬頭,臉上淚水已盡,笑靨重現:“再為他們烤些奶甜酥餅吧……”
輕語呢喃,小小聲說道,沒有半絲不願,動作自然利落。
“我們也要吃奶甜酥餅!”
對于曦月的低語,前几句,大小葵有聽沒有懂,但這一句,他們完全沒有疑問。
“好,當然沒問題。”她笑允。
三人在廚房中,或幫忙、或搗亂,烘烤一盤又一盤的餅。
小葵偷吃了好几十塊餅,挺著小圓肚,睡死在大鍋鼎內。
大葵滿臉沾著面糊,手上捏著一顆顆餅球,奇形怪狀,慘不忍睹,仍在奮戰中。
曦月本想拜托他們,端些新餅送進雅廳,然而眼前兩小妖,一睡一怒,無法委以重任。
她只能洗淨雙手,將數樣餡餅擺盤,再備些新鮮果物,送往雅廳。
卻在廳前綠徑,遇見正欲離開的鈴貅。
“鈴貅姑娘,你要回去了?”曦月迎上前。
“嗯,我娘親找我。”一連七喚,她再不回去,小屁股一定遭殃!
“那……這些小茶點,你帶回去吃吧?”
“好呀好呀!”帶些“伴手禮”回去,討好娘親,不失為好方法。
曦月折返廚房,取來小竹籃,逐一擺妥小點,以及另外好些果酥——知道鈴貅喜歡,她特地多做的,原先便准備讓她拎回家吃。
遞上小竹籃之際,曦月不禁握著鈴貅的手,淺聲央求:“若有空,還請你時常過來,與他相伴,有你在,他會很開心的。”
別讓他……覺得寂寞了。
這句話,默默在曦月心中回蕩。
“嗯,我會時常來。”這麼乖巧“忠仆”,為何勾陳哥哥不喜歡?
鈴貅注意到,勾陳待曦月的態度特別的糟。
正因勾陳從不苟待雌性,會如此嚴厲、不善,反倒顯得古怪。
“謝謝你。”曦月真誠道謝,笑容清甜。
“可是,勾陳哥哥叫我別常來。”鈴貅小臉微苦。
就在方才,勾陳拋下她,徑自出府時,又交代了一遍。
勾陳要鈴貅別常來?
曦月很意外,怎可能會不希望……時時刻刻與心上人相守?
不過,很快地,曦月替勾陳找到理由:
“他是擔心你,怕你千里迢迢來,途中會遇上危險,被不肖之徒欺負……”
“危險?”鈴貅口咬小酥餅——已經吃了起來。這兩字,好陌生:“我是貔貅耶,誰敢欺負我?”
貔貅可不是小兔儿,任人傷害,她不去傷害人,就阿彌陀佛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的擔心並非沒道理。”曦月相信那是勾陳的細心。
鈴貅俏鼻一皺:“才不是這原因,是勾陳哥哥心里……根本沒有我!”
曦月心一急,忙欲為勾陳辯護,一時間,又不知怎麼說。
鈴貅的咕噥,比曦月的話語,吐得更快——
“說不定,勾陳哥哥沒說謊,他真的已經……沒有心了,我的示好、我的情意,他才無動于衷……”
曦月的全盤注意,僅到那一句為止——
他真的已經……沒有心了。
后頭鈴貅還說了什麼,半個字都入不了耳。
她知道。
他,沒有心。
他的心,挖掉了。
在他盛怒之下……
在他心痛之余……
因為太痛,所以,那顆心,他不要了。
他挖掉了心,抗拒劇痛,然后拿去……喂狗。
由文判口中,她聽見了這些。
“他……挖掉了心,能活嗎?他為何要苛待自己……”當時,她哭著,慌張、害怕、不知所措,恨不得立刻找到勾陳,親眼檢視他是否安好。
“他不是尋常人,沒了一顆心,對‘狐神大人’而言,不過區區小事,你放心,他無事,他廣結善緣,朋友滿天下,想救他、能救他的人太多,他不會死。”
文判的神情、口吻,仿佛只是閑聊著一件芝麻綠豆事。
為此,她落淚,她自責,她很清楚,是她的緣故,是她害的。
“我想替他取回來……”
一時忘情,曦月捏緊雙拳,忍不住脫口。
“取回什麼?”鈴貅不解。
曦月回過神,指甲深陷掌心,刺痛著膚肉,望向鈴貅的精致芙顏,只能淡淡搖首、淺淺一笑。
方、晶、鈴——你還不回家?!耳里狂雷大作,是遠方的心音傳喚。
“糟了!我娘親的第八次召喚,不走不行……”已經喊出她的人類姓名,代表娘親的火氣,越燒越旺……
鈴貅躍上凌霄,飛了好一段距離,才又想到一事,相隔遠遠地,朗聲問:“你叫什麼名字?”總不好老是“奴仆、奴仆”地稱呼她。
曦月仰望著蒼穹間美麗的神獸,露出笑顏,回道:“曦月,我叫曦月。”
“哦。”鈴貅應聲,表示聽見了,轉身飛了半里,覺得這名字好熟,在哪儿聽過……
鈴貅突然一僵,直接由半空掉落數尺——
咦咦咦咦咦?!吸越……不,曦月?!
勾陳哥哥夢里的……小狐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8 AM 編輯
第八章
騰凌半空的身姿,勉强維持平衡,强逼著自己要鎮定,不因眼前所見而驚嚇過度,方寸大亂。
話雖如此,曦月仍然久久怔呆,好半晌,才吐出聲音:
“文判大人對‘狗儿’的定義……范圍也太寬廣了些。”
不由得,心里默念几句——
文判大人,您不能看慣了冥府守城犬,便認為與守城犬相仿的“生物”,就屬于狗類呀……
隨即,她搖了搖頭,“不,不是文判大人的錯,是我,是相信他每一字、每一句話的我的錯……”
受文判諸多照顧,她很知恩圖報。文判大人永遠是對的……
所以,嘴中烈焰狂噴、火星四濺,吼聲撼天動地,一爪子掃過去,岩碎、樹倒,無一幸免,大尾搖晃,制造出强風,卷揚千万飛葉……的生物——
是狗。
是勾陳挖出了心,隨手拋去喂食的……狗。
“忘了先問文判大人,我這一世的死因,是被‘狗儿’咬死嗎?”
若在以前,她會哈哈大笑,認為修仙數世的她,豈有可能贏不了小犬儿?
但現在,這一種類的“狗”……她再修個十世,也必死無疑。
說不怕,騙人的。
她閉上眸,緩緩吐納,習慣性地撫摸發辮上的紅縷,感覺勇氣涌上。
“速戰速決吧,我得趕回去……弄晚膳。”
曦月不想耽擱時間,每一分、每一刻,她不願浪費。
她沒有太多光陰,能加以虛擲。
“雖然勾陳數日未歸,也無法確定他今天會不會回來,我仍是希望能有一桌熱湯熱菜,暖著,等待他……”
對此,她無比堅持。
在他身邊多留一日,就定要做到一回,絕不怠惰。
趕著回去煮食,再加上替勾陳取心的決意,曦月倏然落地,直接站定于“狗儿”面前。
希望這只“狗儿”能懂人話、通靈性,是只“神犬”……
“狗儿”察覺她的存在,掀起睫,模樣倒真有几分“狗模狗樣”。
她友善一笑,靠的更近些。
它沒動,保持臥姿,兩方身形差異,有些巨岩和沙粒——它是巨岩,她是沙粒。
“我沒有惡意,只是想來請求,你記得……許多年前,你曾吃下狐神勾陳的心嗎?”
她說著來意,聲音輕巧,傳遞善意。
它還是眯睨著她,只有鼻孔噴氣時,周遭的毛發被拂得微亂。
聽見“狐神勾陳”四字,他雙耳微動,豎立起來。
“文判大人曾透露,他的心並不似凡人,應當不會被嚼碎、不會化為食泥……我抱著些微希望,想拜托你,若他的心仍在你腹中,能否求你……把它還給我?”
它抬起身,陰影似烏云,無比巨大,足以遮空蔽日。
它自鼻腔噴出一口氣,曦月險些站不住腳,强大的鼻風,刮得她臉頰略痛,悶雷的沉狺,震耳欲聾……
曦月置身灰影之下,想逃,又强烈渴望拿回勾陳的心——兩者毋須抗衡,她站定不動,代表著后者的希冀,勝過了前者。
“……你若有條件,可以提出來,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答應。”
它張開嘴,里頭每一顆牙,都像一座小山,再吐出來的聲音,不再只是獸狺,而是——
“狐神勾陳——狐神勾陳!”
它會說話?!
曦月好驚喜,只要能用言語相通,那麼——
“狐神勾陳!”它邊吼、邊噴火,把這四字吠得咬牙切齒、火星四濺。
驚喜不過瞬間,之后,徒留驚嚇!
它發狂一般,牙露爪利,始終只吼著“狐神勾陳”,並無其余字句,越是咆哮,它越顯火大。
它看向她,獸眸挾怒,大掌朝她揮下——
曦月急忙奔竄,它追上,嘴吼“狐神勾陳”,獸爪砰砰揮擊,烈風,碎石,迸散飛射。
勾陳究竟與它有何冤仇?!
曦月不由得猜測。
何以將它激怒至此?
“狐神勾陳——”它噴吐出一大口火焰,她躲避利爪已很吃力,這猛炙的火襲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燒向她。
“小心!”
曦月后領一緊,身子教人拎起,瞬間飛向天際,逃開了火焰。
“狗儿”無翼,無法飛天,只能吐火,幸好火勢有限,燒不著蒼穹。
它試了几回,不得不放棄,繼續以掌擊地,咧牙狂吼——狐神勾陳!
曦月這才有空閑喘息,並看清救她之人……
一頭獸,毛色輕粉美麗,是千千万万種獸類也不曾擁有的色澤。
毛發末梢溢動著星光,點點粉末、點點彩芒。
如此美景,他僅在一人身上看過。
“鈴貅姑娘?”曦月直覺喚出。
粉麗的獸,正是貔貅。
“是呀。”鈴貅一頷首,粉星灑落。
“你怎會來此?”曦月感到意外。
“我嗅著你的味道來的。”鈴貅回答。
今日,鈴貅本就准備找曦月,几日的困惑、几日的苦惱,在鈴貅返回家中,仍舊持續不斷。
曦月,勾陳哥哥吻著她時,口中低低吟喃、急迫、熱切、反復、珍惜……喊的名字。
她不是勾陳哥哥認的“義妹”,若是,勾陳哥哥的態度……會與對她鈴貅一樣。
鈴貅想直接問曦月,她到底是誰?
和勾陳哥哥是什麼關系?
跑了一趟府宅,大小葵說,曦月外出中,她便一路嗅著味儿,尋找曦月至此。
沒料到,找到曦月的同時,也就她于獸爪之下。
“你怎會招惹上‘獅蠻’?”鈴貅問,暫且將其他疑慮按捺下來。
“……它叫獅蠻?”曦月終于知道“狗儿”的真正名字。
“凶悍猛獸一只,不過鮮少見它這麼暴怒,還狂喊勾陳哥哥的名?”
“它聽見勾陳的名字后,突然怒火爆發,動手攻擊我……”
曦月一時忘了以“主人”稱呼勾陳,而鈴貅也疏忽了。
“和勾陳哥哥有嫌隙?”
“有無嫌隙,我不知曉,我只清楚,勾陳的心,被它所食……”
“什麼?!”鈴貅瞪大眼。“勾陳哥哥的心……所以,以前他說,他沒有心,這事儿……千真万確?”
疑問太多、太多,鈴貅真不知該先問哪個——
“……他的心,怎會跑到獅蠻腹里?勾陳哥哥不可能敗給區區獅蠻?他好像說過,是他挖棄的呀……你是來替勾陳哥哥報仇?也太不自量力了!”
前頭兩個問題,曦月暫且避談,只能回復后者:“我不是來報仇,而是希望取回勾陳的心,讓他完整,不再有缺憾。”
“取回心?不對呀!要是心被食,早變成一坨……”屎。哪可能再討回?!
“因為是勾陳,所以可能。”
曦月淡淡說,語氣卻鏗鏘堅定。
因為是勾陳,他的心,不似凡人脆弱。
最好的證明,他舍心不要,卻仍存活,沒有半點不適。
鈴貅聽著,更看見曦月瞳眸間的堅信,感染了她,說服了她,擊碎懷疑。
“這好辦,只要‘心’還完好,我打得獅蠻吐出來!替勾陳哥哥取回去,他一定很開心!”說不定會稱贊她、擁抱她,嘿嘿。
鈴貅才雀躍說完,銀鈴似的嗓仍回蕩在耳畔,曦月身旁已經一空,僅存些些芒輝。
眨眼之間,鈴貅已經衝向獅蠻,混戰就在獅蠻的吼聲中展開——
鈴貅的“執行力”,令曦月愕然怔語,看得傻眼。
“貔、貔貅是這麼衝動的生物嗎?!”
看起來,是的。
鈴貅獸形纖巧,本就小于一般貔貅,和獅蠻相比,更是玲瓏數倍,但她無懼無畏,挑戰龐然大物。
只為勾陳,全為勾陳。
曦月感到欣慰,鈴貅這麼珍惜勾陳,另一方面又擔心鈴貅的急躁,會因而受傷。
鈴貅若有絲毫損傷,勾陳會好心疼吧——
她不樂見于此,自然要出手相護,拚上一切,也定要鈴貅毫發無傷!
“狐神勾陳——”獅蠻一樣吼著,企圖拍下凌空的鈴貅,喉間熱焰一吐,火甫離口,立即被大雨淋熄。
是曦月,召喚來一陣驟雨,匆匆來、匆匆去,她的术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鈴貅!不要與獅蠻硬戰!它通人話,我們與它好好說,請求它——”曦月飛到鈴貅身旁,試圖說。
“把勾陳哥哥的心,吐出來!”鈴貅不聽,又往獅蠻衝去。
“狐神勾陳!”獅蠻巨大的利爪,高高舉起,重重揮下,曦月瞧著,呼吸一窒——
幸好鈴貅閃過,還以利爪一耙,獅蠻臉上立現血痕。
因為疼痛,獅蠻的狂暴更是加倍。
“……貔貅都不聽人說話的嗎?”曦月忍不住哀號。
今時今日,她算是對“神獸貔貅”,多出几分認識……
認識了貔貅的任性、獨斷、衝動,做事不經大腦。
一大一小的獸,戰得如火如荼,鈴貅以靈巧取勝,獅蠻則有霸力,各占優勢。
而曦月,介入不了“獸戰”,只好在一旁隨機應變。
每每鈴貅居于弱勢,曦月便施以五行术幫助鈴貅,當然,她也沒放棄勸說鈴貅,要她先冷靜下來,但——
“鈴貅,先別打了!”
“臭獅蠻,吐出來!”這是鈴貅的回答。
“獅蠻,請你聽我說,我們只是要取回勾陳的心,無意與你爭斗……”曦月轉向獅蠻,努力傳達善意。
“狐神勾陳!”獅蠻沒有第二句話,四肢俱動,用力一跺,地面震動。
“……”曦月抹把臉,抹不掉心里的無可奈何。
鈴貅與獅蠻未免太相似了,不過是小一點、大一點的“獸”……不聽人說話的獸。
她考慮著找來雷電,同時劈向兩只獸,看能否阻止他們。
越想,越覺可行。
“再打下去,鈴貅真的會受傷……小小一道閃電,不會造成多大傷,但能讓鈴貅稍稍轉移注意……”曦月決定了,拿捏术力,試上一試。
憑她的法力,既便用盡全力,也上不了鈴貅,更何況是收斂再收斂后的雷咒,不過皮膚一麻,瞬間的刺痛而已。
“引雷——”曦月吟詠咒术,天際間,一條纖細銀光破降,划過半空,落向鈴貅。
突如其來的麻意,鈴貅前肢一顫,並不痛,但確實嚇到了。
她瞠著眼望向曦月,一臉不解,不明白曦月為何攻擊她。
見鈴貅停下攻勢,曦月准備上前好好同她商議,不該盲目開戰。
鈴貅率先開口,不是曦月以為的責問,而是——
“勾陳哥哥……”
曦月一怔,順著鈴貅的目光,往身后回覷。
勾陳,面冷,眸凜,佇立于她后方。
***
“你剛是在做什麼?!”
勾陳騰佇空中,湛藍的天,潔白的云,火紅色的他,耀眼如日,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暖意。
只有凜寒,只有冽視。
問出聲的嗓,冰冰冷冷。
真巧到來的他,看見那一幕,教他難以置信——
她,竟然召來雷電,偷襲鈴貅?!
曦月知道他誤會了!
尚不及解釋,鈴貅已恢復嬌人儿樣,飛向他。
“勾陳哥哥,你怎回來?”
“你有沒有受傷?”勾陳握住鈴貅的手,左右翻看,逼她旋轉一圈,仔細審視,生怕看到她有一絲絲傷。
鈴貅要是傷了、壞了,小銀會拆了他。!
“沒有呀,只有一點點麻。”鈴貅回道。
那種麻,還不是不舒服的麻,倒更像似……爽快的麻。
“真的沒有?”勾陳不放心,再三確認,握住她的下顎,沒放過每寸肌膚,細細端詳。
溢于言表的擔憂,顯而易見的疼痛,曦月垂眸不去看,也告訴自己——
不可以嫉妒、不可以羨慕……
“嗯。”鈴貅認真頷首。
“那就好。”面對鈴貅時,他還維持淡淡的、關懷的笑,再轉向曦月時,什麼也沒有。
“勾陳哥哥,你的心被獅蠻吃掉了,你來的恰好,快把心拿回來!”
鈴貅指著獅蠻,一臉“你完蛋了,勾陳哥哥來了,你打不過他”的幸災樂禍。
勾陳頗意外,鈴貅何以知曉此事?誰告訴她的?
他臉上不動聲色,口吻淡淡地道:“這件事你不用管,快些回家去,小銀在等你。”
“你不快趁機處理獅蠻,万一它跑了,你的心也……”鈴貅記掛此事,哪里肯走?
勾陳睨向獅蠻,深紅一眼,竟讓巨大的獸縮肩一退,嘴里那聲“狐神勾陳”轉為虛軟。
“鈴鈴。”他低喚,輕易地阻止鈴貅發言。
每回勾陳這種口吻,沒得商量,不容轉圜,鈴貅就知道爭論無用。
“好嘛,我回家去,可是獅蠻……”又被紅眸一瞟,鈴貅唇微撅,抿起嘴,乖乖往來時方向去,離去前,頻頻回顧。
走的不僅鈴貅,還有一只,趁人不注意,悄悄躡抬四肢,步步后退,往密叢深處縮。
正是獅蠻。
勾陳當然發現了,只是不去理睬,任由獅蠻逃開。
他的雙眸,鎖在曦月身上。
瞳光冷厲,填滿了指責。
“你想告訴我,只是誤擊?”勾陳替她找了借口。
“不,我是對准鈴貅。”
勾陳牙一咬,雙拳緊握,紅甲深陷掌心,聲音好冷:
“她哪里礙了你的眼?他是神獸,與你厭惡的妖物不屬同類,世人對其敬愛無比,恨不得求貔貅庇佑——你有何理由傷她?”
“我沒有要傷她,只是希望她冷靜,聽進我的話……”曦月如實說。
“聽進你的話?”他嗤了聲,不禁嘲弄:“你還是考慮‘誤擊’這理由吧,至少聽來合理些。”
“我說的是實話,我無意傷她,我斟酌了术力……”她很想嘆氣。
“本就术力平平,無法傷鈴貅分毫,與斟不斟酌何干?”他仍舊酸諷,明擺著不信她。
因為是鈴貅,所以勾陳才如此憤怒,對吧?曦月黯然想。因為心疼,所以不願多聽她的解釋。
也罷,解釋何用,她的的確確是對鈴貅使用了雷咒。
“讓你留下,果然是最錯的決定。”勾陳冷然說著,聽得曦月心驚。
“你不可以趕我走……你答應過,給我一個月時間!”她急忙出聲,搶在他開口驅逐她之前。
“我也說過,前提是,你不許做些惹怒我的事。”
“……我很抱歉傷她,我會當面向鈴貅致歉,又或者,你用其余方式懲罰我,几日不許吃喝、囚禁在牢里、狠狠賞我几鞭子——這些全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提前趕我走。”
曦月几乎要跪下,向他討饒。
“你何必呢?留下來也換取不到我的注意,一個月不過剩下數日,你以為能改變什麼嗎?只讓我加倍厭惡你!”他說著狠話,不留情面。
“無妨,我只想留下……”
“你臉皮變得真厚,已被如此嫌棄,還死纏爛打。”
“……”她無言,默默承受指控。
臉皮?它價值多少呢?
我若不死纏爛打,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只能任性、只能堅持,只能為自己留下最后的紀念。
“……拜托讓我留下。”她臉上沒有矯作的眼淚,沒有誇張哀戚,有的,只是淡淡的央求。
勾陳無動于衷,冷眼相看。
她知道,他氣極了,為鈴貅……心疼著。
“想留下,是不?”勾陳嗓一輕,眸間的紅彩凝結一層薄冰。
她堅定頷首。
“可以呀。”他一副好商量的姿態。
然而,聲音沒有半絲暖意,唇角噙笑,卻非真笑,教曦月不由得顫栗。
果不其然,他唇一掀,輕吐,字字慢,字字冷:
“你如何擊傷鈴貅,以同樣的方式,讓自己也嘗嘗,只要沒死,我就允許你回來,等滿剩下的天數,”
“你是要我……召來雷電,攻擊自己?”曦月忍著顫,做著確認:“非要為鈴貅……討個公道?”
“誰敢欺負她,我都會替她出氣。”他眼神冰厲,給了答案。
這是身為亦父亦兄的“勾陳哥哥”,應盡之責!
否則,如何對小銀夫婦交代?!
“……我明白了。”她低下頭,不讓沮喪的神情被他看見,喃著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並不過分……”
不過分,他心疼鈴貅,才氣極了傷她之人。
他對待愛人,何等細膩、体貼,不容他人欺負,她有多明白,也曾……親身品嘗著,那般的溫暖、那般的保護……偏偏,她不懂珍惜。
用性命去賭剩下的天數,白痴都清楚,這有多不划算!
換成任何人,絕對立即走人,不會呆呆——
勾陳也不過稍稍閃神,想著這兩句,呆子也不這麼蠢,召雷劈自己……
一道銀光,比起方才落向鈴貅的,更加迅猛。
由天際划開,像撕裂了蒼穹,怵目驚心的痕跡,之后才響起了雷聲。
一切,就發生……不,是結束了。
雷聲還隱隱余響,身軀扑倒的聲音,聽入勾陳耳內,更勝雷鳴。
曦月倒了下去,像團散布堆,一動也不動。
紅眸瞠大,難以置信,意識短暫喪失,雙腳卻率先反應——
是誰,咆哮著,如負傷之獸,狺著痛苦的吼叫?
是誰,踉蹌扑去,腦袋一片空白,卻發自本能,吟詠最强大的治愈术?
“呆子——你這呆子——”
术語的間際,則是一遍遍咒罵。
不,他才是呆子!
雷,對只貔貅而已,不過小菜一碟,但對人類……
他竟還——
他真的以為,在“生命”與“留下”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呆子!
治愈术帶走所有電傷,不允許它們多留半刻。
曦月暈了好半晌,終于轉醒。
一時之間,她對身處何處感到茫然,腦袋好昏沉,仿似飲下忘川之水后,總會面臨的混沌——
“不……不忘……我不能忘……”
也很像某一世,病倒在雪地間,渾身襲上的冰冷、無助——
“我……不是妖胎……讓我走……我不要留在這里……我要去找……”
勾陳心里急,口吻更急,吼人一般:“你被電傻了嗎?胡言亂語什麼?!醒醒——”
吼聲震醒了曦月,她看清周遭,勾陳繃怒的表情,最先落入眼中。
繃怒中,還帶有焦慮。
她霎時掩口,驚坐而起。
方才,她呢喃了什麼?勾陳他……又聽見了多少?
她召了雷電,往自身襲擊……她沒事?劈歪了嗎?力道不夠嗎?勾陳一臉好生氣的模樣……
不,她指尖還是麻的,衣裳有燒焦痕跡,她活了下來……是想留下的意志,戰勝雷擊嗎?
沒時間瞎想,求他是當務之急,勝過所有的事——
“勾陳……我已處罰過自己,能留下了嗎?我真的……沒想傷害她……不,是我錯了,我不該以雷术攻擊她,我發誓,不會再有下回,別趕我走,求求你……”
她不再企圖爭辯,所有的指控,她甘願承擔。
勾陳說不上來,心里涌上的那又苦、又酸的滋味是什麼。
焦躁的、矛盾的、氣憤的、恨不得揮袖毀去、又想牢牢握入手心……
看著她,小巧嬌稚、漾滿請求的臉,他竟感到——
害怕。
害怕重蹈覆轍。
害怕,再嘗一次心痛。
害怕得……落荒而逃。
***
“打我萌芽以來,主人都是笑咪咪的,不曾一臉嚴肅,活似誰惹怒了他。”大葵端著早膳回來,今天又被勾陳拒于門外。
是我。曦月默想。
“曦月,你也不吃哦?”小葵發現曦月完全沒動筷。
不止早膳,這几日也沒見曦月進食。
“我不餓。大葵,給我,我再送去。”曦月起身,接手托盤。
“你別去啦,主人心情不好,又不那麼……喜歡你,你去,只是討罪受吧?”連大葵都得不到好臉色,他不相信曦月會比他下場好。
“總不能看他不吃不喝。”
“几頓沒吃,不會死人的嘛,主人是狐神,沒那麼不濟事。”小葵一點也不擔心,只顧著填飽自己。
“不行。”曦月搖頭,聽不進這種勸。
換了碗熱粥,重新添了几碟小菜,她抓穩托盤,往勾陳房里去。
打從那一日,向獅蠻取心未果,他要她引雷自傷,她醒后,問能否留下,勾陳突然轉身就走,連一眼也不願再多看她……
迄今,又是數日過去,勾陳將自己關進房里,未曾踏出門。
還在氣她……傷害了鈴貅?
抑或氣她無恥至極,為求留下不擇手段?
來到房門口,曦月佇足,不用敲門,他也是來者是她。
隔著薄薄門板,她卻感覺,它像是一道巨大山壁,將彼此遠遠相阻。
站了好半晌,沉寂良久,曦月悠然開口:“我留下了,不是為了讓你苦惱。”
勾陳背對房門,右手耙進紅發里,撩動一波凌亂。
你已經讓我很苦惱了!
不想出聲,但滿腹不快,在心里吼得比誰都響。
就算故意遠離你、不看你,寧可四處寄居友人家,也不想留在有你的地方,可你像只鬼魅如影隨形,日日夜夜——
快快從我腦子里,滾出去!
“我希望你快快樂樂,如大葵小葵所言,永遠笑容滿面,不再緊繃著臉,似乎……我害你失去了那些。”她為此深感抱歉。
哼,你有自知之明最好!
“你打算呆在房內,直到一月期限到,才願意出來是嗎?……不肯吃、不肯喝,當做是……我傷害鈴貅的懲罰?”她苦笑。
若是,這懲罰太重。
比起鞭笞她、禁錮她、不許她進食,還要更重。
她承受不了。
瞎猜什麼?不吃,只是不餓,與懲不懲罰何干?
再說,他不吃不喝,餓著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他不會蠢到為難自己。
“你毋須這麼做,我今日救走,把你的快樂、你的笑容,還你。”曦月做下決定。
勾陳紅眸微瞠,意外自己所聽見的。
“早在你每回走訪冥府,卻半次也不聽留言,我就該知曉了,我的一廂情願,是負擔、是累贅、是自私。”
曦月一直都明白,只是怯于去接受。
“我想見你,不代表你亦然,你說‘斷發,斷情’,就真的是斷了……是我死纏爛打,追逐著你,還妄想修仙,希望能靠你更近些……”
只是不想承認,她早已失去。
“一個月,對我,極短;對你,度日如年。”
她無聲吁嘆。
道破事實,原來……一點都不困難。
“抱歉讓你痛苦了這些時日,我不再堅持非留滿足月不可……等你用完膳,我洗完碗碟,我就會離開,永不再打擾你。”
嗓音越發地小,說完,靜默了片刻,她與他,誰都沒有開口。
“拜托你……吃一點,好嗎?”她輕聲說,話里的央求卻好濃重:“你不想看見我的話……我把托盤房門口,你趁熱吃,我先下去了。”
她擱下膳食,遵守所言,靜靜退下。
方轉身欲走,兩扇門扉轟然開啟,一只手探擒而出,將她狠狠扯向后方。
背脊撞上門板,壓抵在上頭,脖子間强大的握力,几乎斷絕了呼吸。
“以為我會心軟?聽完你的話,就該感動涕零,抱緊你,求你別走,與你恩仇盡泯?”
勾陳清厲的聲音,低圖在她耳邊,伴著嗤冷的笑。
脖頸間鉗制的力道,讓她連想說聲“不”,都無法辦到。
“你是什麼東西?就算我現在掐死你,我也不會皺下眉頭,你以為我會舍不得?!你以為,你有多少影響力?!你以為,你對我還擁有任何意義?!”
有多少影響力?
讓我在此時此刻,竟還受你發際的氣息,深深迷惑?!
有任何意義?
讓我渾身叫囂著,想要你?!
勾陳克制不住自己,他的身体背叛了他,向她投誠。
為她,火燙緊繃。
他明明很恨她,為何還對她擁有渴望?
頸上的鉗制一松,新鮮氣息大量灌入肺葉,曦月急促喘息著,下一瞬間,嘴又被堵上。
勾陳吻住了她。
狠狠地、橫蠻地,進占她口中每一寸。
咬破花瓣般的唇,卷吮丁香小舌,用著吞噬的力量、獸的狂野,侵略她。
“就算我這樣吻你,也不代表喜愛——”
唇舌交纏間,他只輕吐了這几句,說給她聽,更說給自己聽。
言畢,又再度秘密封緘,吻得更深。
她被帶離了門板,壓制在床上。
紅利的指甲輕易撕開她的衣裳,迅速剝除一身束縛。
肌膚暴露在寒意之中,泛起小小疙瘩,隨即是熱且急迫的唇,帶著尖凸的牙烙上來,吻去冷意。
“就算擁抱,也只是我正好想有個女人抱,無關情愛,純粹欲望,因為今夜月圓……不是非你不可。”
床笫間,沒有甜言蜜語,有的,是冰冷的切割。
你不是狐嗎?
怎會像只狼,一遇月圓便失控?
她竟還有……想調侃的好心情。
耳邊,聽他反復說,再三强調——你什麼都不是,這不是愛,我不愛你,我厭惡你,我對誰皆可以伸手擁抱,你只是恰巧方便……
她仍是為他發燙,煨出一身粉艷,妖嬈盡現。
沒關系的……
她輕輕地,在心里說。
不愛我、厭惡我,對我已無半分眷憐,真的,沒關系的。
只是月圓前的擁抱、只是欲望的紓解、只是某人的代替……
對我而言,就是老天的恩賜。
還能被你抱著,我,無比感激……
曦月伸出手,撫摸他的發絲,指尖才觸碰著了,立即遭到揮開。
他不允許她碰他,卻將她碰德徹徹底底。
手掌撫編柔嫩的膚,力道雖重,掐陷在柔軟之間,細膩的觸感像絲,由紙張間擬滑開來。
摸起來異世如此舒服,吻進嘴里,又是怎生的滋味?
他毫不遲疑,張開嘴將其嘗入。
白晰嬌軀間,處處留下痕跡。
咂著細膩的膚,咬著淺碧色的脈絡,攫入掌心的是女孩渾圓的豐盈,雪嫩、軟綿,輕輕一碰,便微微顫動。
故意地,勾陳語帶嘲諷,吻志她發鬢,低吐熱息,字字似寒如冰:“被我這妖物碰,你不嫌髒?”
為她好久好久以前,那句“你把我弄得好髒”,耿耿于懷。
曦月的回答,是不顧再遭他揮開的可能,雙手圈向他的頸。
唇貼送上去吻他,吻住所有指控。
怯怯纏著他,吸吮他的舌,以為他會嫌惡避開,未料他的反應,是還以更重、更貪婪的侵入,吻得她舌根發痛、雙唇微麻。
勾陳的紅眸在覆上一層薄炙,火般的色澤,加倍濃烈、燙人。
她倒映在熱紅瞳心間,如火焚身,燒出雙腮艷麗。
即便曾被勾陳擁抱過,那具初識人事的身体,早已成灰,勾陳佇留的痕跡,隨其入土,遙遠得……不復記憶。
她這世的身軀,是生澀的、是稚嫩的,不曾被誰吻過、愛過。
“看來……你真的改變很多,在一只妖的碰觸下,還這般有感覺。”
他存心戲嘲,露出墨紅色狐耳,撓動几下,等著聽她驚恐尖叫——
她眯眸如絲,菱唇微開,吁吐著淺吟。
沒有他想聽的驚叫。
他似極了不悅的頑童,倔强不甘,又喚出一條狐尾,在身后掃動,張揚。
“勾陳……”
她輕輕喊,一點也不怕。
相碰他,手腕卻遭他鉗握左右,感覺銳長狐爪深陷膚間,還來不及呼疼,更鷙猛的痛,比起狐爪,侵占得加倍深。
毫不留情,他撕裂了她的嬌澀,再一次教會她,雄與雌,最深切、最强烈的糾纏。
她忘了要呼吸,渾身緊繃,微弱顫栗,几乎難以承受他。
因為缺少了情愛,才會……這麼疼嗎?
她已不是很有記憶,第一次被他擁抱,也經歷如此痛楚嗎?
她只記得,那時,他好溫柔,情話綿綿,甜吻不斷,誘哄她、憐愛她……
今日,什麼都沒有。
沒有情話,沒有甜吻。
沒有愛。
對他而言,只是交媾,圖求個痛快。
她卻視其神聖,無所保留,以身為貢品,奉獻給他。
我愛你……
無法說出口的話,在她心中吶喊,用著想落淚的嗓。
不想,也不願遭他踐踏,她的聲音全往內心藏。
勾陳,我愛你……
小手攀上他的肩,這一次沒有被揮離,他迷眩在她溫暖体內,追逐歡愉,享受快意,無暇留心其他。
當她湊唇上來,吻他泛著薄汗的額際,他本能緊追,銜吮著,交纏著,恣意深嘗。
他越是柔順,他越是猛烈,盡情榨取,並不因而收斂、仁慈。
是她太甜、太美,引誘他發狂一般,一再占領,貪得無厭。
是她的錯!
不是他太沉迷!
垂落的紅發披覆在兩人身上,蜿蜒至凌亂床褥上,隨著激烈的進犯,帶動波波發浪,久久不曾止歇。
發如火,在彼此身軀,燃燒。
直至殆盡,由悅樂之極的頂端,飄然降下。
喘息方休,所有的炙熱逐漸平息。
曦月睜著眼,未睡。
好倦,可是不能任憑意識混沌。
她慢慢坐起,一旁的勾陳側偏著顏,呼吸勻平。
連睡下,都不願面向她。
腿間羞人的痛,遠遠不及……這項小小發現,來得更疼。
悄聲下床,拾衣披上,被撕裂的襟口勉强能遮,以腰帶系上,不至于春光外泄。
她輕輕打開房門,光絲透入,同時帶進一絲眩然,她眯起眼,緩慢地適應著日芒。
看見門外的早膳托盤,她低喃:“都冷掉了……再給他換上一份吧。”
彎身端起托盤,走回廚房。
大葵小葵躺在園子里曬日光,瞟見她走來,嘰嘰喳喳圍上前。
“你怎去了那麼久?一口都沒吃呀?”大葵看著托盤,完好如初。
“主人罵你了嗎?還是……打你了?”小葵見她雙眼紅紅的。
曦月搖頭,給了一抹笑。
“我重新替他弄一點熱食。”算算時辰,差不多也該午膳了。
“何必自討沒趣呀?主人若餓,自會叫我們准備嘛。”大葵撅嘴。
“他不擅照顧自己,你們兩位要多費心,千万別由著他餓。”曦月叮囑,也是請求。“以后多關懷他,照料他,拜托你們了。”
“你干嘛說得像你不會待在這儿一樣?照料主子,你也有一份呀!”小葵聽出一些些不對勁。
“我今日就離開。”
曦月說著,腳步繼續挪移,目標自然是廚房。
聞言,大小葵愕然相視,立刻跟上她,一左一右忙問:
“主人趕你出家門?!叫你別去討罵,你看看,主人發怒了!”
“我們去向主人求情,求他別趕你走呀……”小葵快哭了。
“是我自己要走的,不關他的事,你們別去求情。”
万一大小葵因她受牽連,她會過意不去。
“你為什麼要走?”
“對呀,為什麼為什麼?”
“總是要走,只是提前几日,差不多的。”她明明也很想哭,卻需先安慰兩只花妖,因為他們的臉上已經掛滿露珠。
“小葵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果酥……”
結果只舍不得吃的嗎?曦月失笑。
“我會做完好多果酥再走。”她擔保。
小葵果然單純,馬上笑逐顏開。
“大葵也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蜜釀!”
“好,蜜釀,我同樣做完了才走。”
大葵也舉手歡呼。
容易滿足的小花妖,瞧了曦月淡笑。
曦月有好多事要忙,揉著果酥的面團,細心烘烤,調著蜜釀的材料,煮完一頓熱膳,清掃完滿園落葉、晾妥衣裳,拭淨玉櫃桌椅……
若可以,她該要洗淨被褥,洗去她所有留下的……
顧及勾陳的睡眠,只能作罷。
果酥,蜜釀,飯菜香,整潔的庭院,迎風飛舞的衣衫,不沾塵埃的家具,樣樣俱全,逐一完成。
然后,她走了。
仿佛,她未曾到過此地。
屬于“曦月”的痕跡,半樣也不存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9 AM 編輯
第九章
体力消耗過度,勾陳睡了很久、很沉。
連日來,郁悶、煩躁不時糾纏,令他無法安枕,腦子里反復浮現……與曦月的過往點滴。
許是身体饜足了,許是歡愉享盡了,許是……
他一覺無夢,安穩、香甜。
直至翻身探手,掌心扑了空,沒攬到該攬的溫暖,他立即睜眼,醒來。
“曦月?”
喊出她的名字,他被自己慵懶、依賴的聲音怔住了,抿緊唇,給了自己一聲低啐。
那種像貓儿般呼嚕的撒嬌聲,他很不齒!
由榻間坐起,雙手耙梳長發,這時才感覺到飢腸轆轆。
“別人是飽暖思淫欲,我倒是欲望喂飽后,肚子咕嚕嚕叫。”
紅裳隨意裹身,勾陳以內力傳音,不用說得響亮,輕易地便能遞送各個角落:
“我餓了!我要吃飯!”
說完,他等著茶來伸手,放來張口。
大葵小葵那兩只,不見的中用,但有一個人,絕對把他的話當成聖旨,絲毫不敢怠慢,馬上就有滿漢全席送上來。
“……”咕嚕嚕嚕——
沒有送飯的匆匆跫音,只有腹鳴聲響亮。
“我、餓、了!”
勾陳再度喊,但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回應他的,仍舊只有寂寥的“咕嚕嚕嚕嚕……”
一丁點的好心情,登時灰飛煙滅。
他震飛門扉,打不跨出,准備興師問罪去!
首當其衝的,正是癱軟在草圃中央,一坐一臥,神情幽怨的大小花妖。
“你們兩只——沒聽見我說話嗎?!”勾陳一開口就是冷斥。
兩小妖抬眸,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釀。
大口猛食,謂之“咬”。
仰頭牛飲,謂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細細,將一塊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雙唇,等它自行化開。
大葵仰首,手上卷著葉管,不時沾沾懷中蜜液,讓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飲雨水甘露。
“你們在做什麼?”這兩只行徑太古怪,勾陳不由得問。
“吃果酥呀。”口吻幽凄。
“喝蜜釀呀。”音調哀怨。
大小葵異口同聲說道,更有志一同,投來怨懟眼光。
“你們那叫‘舔’果酥、‘沾’蜜釀吧?”
勾陳正巧也餓了,捉起兩塊果酥吃,再灌下整壺蜜釀,暫且止飢。
此舉換來大小葵驚天亂叫,一左一右朝他扑來,去搶果酥和蜜釀。
“主人!你好浪費!蜜釀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嗚嗚……”
凄厲之音,好似勾陳强奪妻女,吃掉別人的心肝寶貝。
“那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這兩只,大驚小怪。
“沒有曦月!沒有果酥!吃完就沒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著只剩半邊的酥餅,只想掉淚。
“蜜釀也是,喝光了就沒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壺內,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趕跑了!”兩妖同時嚷嚷。
“對!主人欺負她、罵她,一定是!她才會不想再留!”
兩花妖含淚控訴,爭先指責,兩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時,勾陳無暇理會兩花妖的無禮頂撞,腦中只響著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個寧挨雷擊,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著留下來的她,走了?
勾陳濃紅的眉,挑高。
總算還我清靜,不勞我出手驅趕——這樣的聲音,是有的。
竟走得這麼干脆?連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願試——矛盾的思緒,似酸、似苦,同樣也涌了上來。
“她本就該走,若她還在,我也會轟她出門!”
氣話說來無比麻利,仿若已演練過無數回,就為了……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個詞彙。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簡直沒心沒肝沒肺!”兩花妖又是一陣唾棄。
“心,是真的沒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這儿。”勾陳隨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證著——沒心沒肝沒肺:
“我餓了,她有沒有煮完飯才滾?”
聽聽,這是人話嗎?!
身為他的花仆,大小葵深感為恥,無顏見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飯菜,才孤伶伶地一個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順”說完,立即回歸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議。
“這兩只——越來越沒大沒小,早知道當初養‘雪蓮’當仆,還溫馴些。”
勾陳淡呿,悔不當初。
“全走了最好,讓我耳根子清淨。”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
仍是覺得餓,他繼續覓食。
既然他是煮完飯至少飯桌上不會是空蕩無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廳,便看見滿桌豐盛。
桌上包覆著一層薄术,不讓菜冷湯膩,心意無比体貼。
勾陳一坐定,成了滿滿一大碗飯菜,狼吞虎咽起來。
“這女人手藝還真不差,難怪大葵小葵舍不得,連我都想說……以后吃不到了,怎麼辦?”
可是,這理由實在太窩囊,為了口腹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還有,以后抱不到了,怎麼辦?這則是身体之欲……
瞬間,覺得喉頭刺梗,難以吞咽。
並非是魚刺或碎骨,而是一種……無形的澀意。
他知道那是什麼。
他可是狐神,司掌愛情,調侃貔貅駑鈍笨拙,引以為樂,他又怎可能不斷,自己為何不對勁?
他只是不願承認。
不願承認,數百年過去,她對于他的影響力,仍舊巨大。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牽縛著他的心緒。
勾陳甩頭,甩去那份“承認”,下意識要端來湯盅,一口灌下,衝去喉間梗意。
掀開湯盅,里頭所盛並非湯水,而是一張紙條,上頭寫著短短几行字:
去把心拿回來吧,為我舍棄了它,一點都不值,若真釋懷不了,取回它,讓它,為另一個人而跳。
當他讀至最后一字,紙的頂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跡。
曦月所留的最后字句,生怕會帶給他困擾,所以被閱覽過后,便自動燃盡,不勞他動手撕揉。
勾陳本能反應,要去拂滅活苗,可惜,搶救到的,僅存最后那句——
為另一個人而跳。
刺眼,這几個字。
扎得勾陳眯起眼。
氣她說來云淡風輕,氣她說著“另一個人”。
他冷冷自語,賭氣哼啐:“說得何其容易?為另一個人跳?万一取回它,它還是那麼痛,再把它挖出來嗎?!”
食欲盡失,他卻還是忿忿扒飯、吃菜,一盤接一盤,掃個精光。
矛盾。
就像認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若能不走……
***
“小姑娘,又來買糖水冰?”
小攤老板笑逐顏開,殷勤招呼著連日必到的熟面孔。
“對,請給我一碗。”
“馬上好。”老板動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數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許多,遞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謝謝。”她付了錢,端起冰,窩到攤旁小登,品嘗沁涼甜品,嘴里甜絲絲的。
突然,她跳起來,又衝到攤前,忙不迭說:“老板,再給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雖不明所以,仍是動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錢擱這儿,碗我待會儿送回來!”她一溜煙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來得及應聲。
她奔跑過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著一人,背對她,紙傘垂遮,勉强看見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濃黑長發。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該糟,來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聲喧嚷。
執傘之人,緩緩轉身,面容帶笑,不加以責備。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順勢奉上。
“那儿曬不到日,我們坐那邊,請您吃冰。”
她很貼心,挑了陰暗處,有處階梯,上方屋檐橫亙,鋪有茅草,形成一處遮蔽。
兩人落坐,舀著糖水冰吃。
能再見故友,她顯得很開心,笑靨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嗎?”她問的是甜冰。
“嗯,清涼。謝謝你,曦月。”
不忍直視,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儿,無關美味與否。
她,正是曦月,連忙搖頭。
“該說謝的人,是我。謝謝您,特地來看我,圓我一個心願,否則,我也沒機會下冥府,向您道聲‘珍重再見’。”她誠心感恩。
文判淺笑,靜默了一會儿,才問道:“你其余的心願,可有達成?”
她回視他,笑容燦爛:“嗯,能再見他,在他身邊停留數日,我已知足,這一輩子好值得,毫無遺憾了。”
“是嗎?那就好。不需要我再為你傳話?”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后,藏著的些許悲傷。
“不了,我沒有其余的話想說。”曦月輕輕搖頭,又想到:“先前托您傳達的那些,也全數毀去吧,別讓他知道。”
勾陳他……也不會想聽,毋須留下。
那些懸念、那些呢喃,全隨著她,一塊儿帶走吧。
言語,若無法傳遞出去,便失去意義。
輾轉紅塵,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還剩多少時日?”她執白地問。
或許,她心里也清楚,迂回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訴過她,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當短暫,若尋不到勾陳,也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天機,豈能輕易泄露?”文判不改職守。
話雖如此,文判攤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寫著——十六日。
他掌心的數字,震懾著她。
雖然面不露哀樂,卻也不曾做好准備,看見那麼……短促的日子。
竟連一個月都不到。
她還曾猜想,能長達三、四年……然而,文判親自跑上這趟,足以說明她的終期,不遠矣……
“這也是泄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張膽了。
“有嗎?我半個字也沒說。”文判不認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跡消失殆盡,不留罪證。
“不知這短短几日,我能否訪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別,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几世,認識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備載。
她認真盤算著,該由哪儿訪起。
太遠的,十六日無法到達,只能用信鳥寄送。
太愛哭的,當面訣別,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不去親自道別好了,她不怎麼擅長安慰人,面對淚水會手足無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娃娃儿們。
途徑芳草谷,會先抵達紅楓山,山下小漁鎮,皆有友朋……
“曦月,永別了。”文判此趟來,只為這一句。
若他不來,這丫頭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無論如何,她的最后一世,他定要來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別了,麻煩您好几世,謝謝您諸多照顧。”她盈盈屈膝跪下來,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來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沒有“人”的体溫,她卻一點也不覺森寒。
“難得文判大人上來,我帶您去吃些好料吧,當做是謝恩!您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她裂開朗笑,不在最后徒留悲傷。
“你身上還有太多錢,花不完?”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几世的儲蓄,她儼然是個小富婆。
不花盡它們豈不可惜,所以用來大吃大喝,最后再通通捐光!
“那麼,今日便隨你四處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壞她興致。
“整日都可以嗎?”她面露驚喜。
“是,整日。”他應允。
“太好了!我帶您去珍膳坊!那里烤鴨三吃最棒!”
當然不只珍膳坊,還有聞香下馬樓、口吅品御坊、八寶甜湯鋪——
曦月喜悅之余,不忘顧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來以為您能撥冗一二個時辰,我就很開心了……”
“忙中偷閑一日,無礙。”
有礙的是冥府,群龍無首一整日。
“若害您被冥爺責罵,我會過意不去。”她誠懇說道。
似乎看見文判冷笑了一下……大概她眼花了吧?文判從不那樣笑的。
“不是要吃烤鴨三吃嗎?我很期待。”文判打開紙傘,准備步入陽光中。
“好!跟我來!”
曦月跑在前頭,溫暖日芒灑下,裹了她一身銀炫,耀亮。
誰能想到,十六日之后,正爽朗笑著的她,將會成為死屍一具……
而這一世,已臻終途。
***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今日,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嘴——特別、特別的軟。
軟到忍不住……想教訓、教訓,眼前這家伙。
勾陳老樣子,身姿歪斜,慵懶隨興,半偎癱在骨狀長椅間,朝甫歸冥府的文判揮手,算是招呼。
“唷,我又來了,請我喝茶吧,文判。”
文判招來小鬼差,低聲吩咐,小鬼差一臉詫異,但文判回以堅定口吻,要他照辦,小鬼差不敢有異議,立馬去做。
“從我踏進這儿以來,你家冥爺的咆哮聲,不知傳出多少回。”勾陳調侃他。
聽,說聲聲到,吼來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還沒回來嗎?!——這麼多工作,丟著不做,跑哪儿去偷懶了?!”
勾陳紅眸微彎,眼里寫滿趣然,文判明擺著對于吼聲,不加理會。
文判在他對面落坐,淡掃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錯。”
“嗯哼……是沒多糟。”
勾陳掛著笑,絲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强顏歡笑。
“也是,畢竟‘解脫’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陳並不遲鈍,聽出弦外之音。
才想問,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壺,而是……一缸,塞個孩童進去,都不成問題的巨大水缸。
缸里自是冥府特產,別處難尋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討水喝,多喝個兩杯,你就會啰哩啰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隨我喝個痛快?”勾陳自動自發,舀取滿滿一碗。
他現在很需要大灌几碗,狠狠地,把某個念頭衝掉。
某個……想把她找回來的蠢念頭。
文判先是靜默,看他仰首,飲下半碗左右,才開口:
“那是溫曦月所飲過,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願聽到嗆咳聲,文判直覺心曠神怡,笑弧深刻。
“几世累加下來,她所飲下的忘川水,約莫便是滿滿一大缸。”文判又恢復淡然,聲嗓平平,閑聊一般的口吻。
勾陳有些狼狽,抹著唇角水漬,還在咳嗽,沒空插嘴。
“下官未曾瀆職,放任她不飲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擾的,便是這類魂体,說不聽、教不會、任性,還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爺質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訓斥了數回——”
文判為自己斟水,啜著,神色淡笑,續言:
“后來,還勞冥爺親自動手,扣緊她的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顎,强行灌水,確定她涓滴不漏飲下……呀,狐神大人不愛聽‘那個人’之事,不壞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陳裝滿一碗,緩緩推過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結成冰肝,絕對不懂憐惜。
勾陳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强行灌水的情形……
紅爪不由得收緊,陷入掌心。
很想細問,問更多……關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臉,此刻,反而拉不下臉開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邊處理冥務吧?”文判問,手里早先變出生死簿,預備開工。
“……你隨意。”今日文判怎這般多禮?有點……發毛耶。
“狐神大人也別客氣,一切自便,茶水不夠,盡管吩咐小鬼們去添,愛喝多少有多少。”
說完,文判低頭,認真公務。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過頭了!
好得讓人打寒顫!
“故友作東,請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暢談舊事,心情自然極好。”
“原來你也有交情極好的故友?我還以為,你對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熱絡的態度呢。”
“可惜,以后再也無法相見了。”口吻太淡,聽不出有几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無法相見之人?死亡,對冥府而言。不代表結束,反倒是‘開始’呀。”
誰都難逃一死,差異只在早與晚。
死后,定要往冥府報到,哪會見不著?
“就是有這種蠢人,耗盡魂力,為守住一絲希冀,直至魂体失去氣力,走向支離破碎一途——”
“支離破碎?魂体也會如此?”俗稱的……魙?
文判擱筆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現。
是憐憫,更是對那痴傻之人的無聲斥責。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與魄終會耗竭,殞命后的魂,無法重歸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選擇,起碼他是甘願的吧?”勾陳倒沒有同情,對于別人家的事,意興闌珊,問得很隨意,聽得更隨意。
“對,她甘願,所以飲下忘川水,已呈現迷蒙狀態,意識漸揚之際,仍舊呢喃說著,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聲,吟念著“不忘”時,有股凄寒之意,教勾陳雙臂微冷,浮上几顆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無人知曉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后的她,確實什麼也沒忘,凡胎出娘体,嬰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卻不同,她,還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覷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儿的第一聲,全是哭,她的第一聲,是‘勾陳’。”
立即地,勾陳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誰。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隱隱約約便想到曦月……
“如此異常的嬰娃,你以為她爹娘會多開心,喜獲神童?天降仙胎?”一聲冷笑之后,文判續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當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對她的前世,勾陳並非毫無興致去聽,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緊要,像鎖在咽喉的縛,逼得勾陳出聲打斷他。
“慢著!你剛說……耗盡氣力的魂、支離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遠遠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聽著“別人家的事”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揪緊了心。
文判點頭,力道雖輕,但毫無遲疑。
“自始至終,我與你所談的,都是曦月。”
“她這一世若死,不再有機會輪回?”勾陳緊握雙拳,再問。
“每一條魂,死后,過奈何橋,忘前塵事,滌去昔憶,等待重生之機……”文判先說著千古以來不變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睜睜看著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嘆息一般,輕語:“曦月不經意間,動用了魂魄之力,只為守住記憶,如今的她已達極限,此世一斷氣,她那耗盡氣力的魂魄,即刻飛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輪回?”
勾陳喉頭緊縮,無法成言,連吐納……都痛。
“或許,這對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終于能真正解脫。”文判的憐憫,在此刻,又變成冷眼旁觀。
眸光,恢復以往淡漠。
“對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無人干擾你,你要的寧靜,如願以償。”
似笑非笑的賀喜,刺得勾陳皺眉。
他想要的寧靜,並不是這樣……
並不是……她的消逝。
他雖然曾說——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氣話。
“還有件事,她托我最后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當為她辦妥。”文判左手一翻,一個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話不說,將其砸毀。
瓶一破,輕靈的煙竄出。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對不起,我那時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傷害他,我只是怕……
對不起,沒有保護你,對不起、對不起……
勾陳聽見曦月的聲音,最最耳熟的嗓,屬于他和她相遇相愛那一世的嗓,倏地響起,她滿懷歉意、后悔、自責。
聲音重復兩三回,由大至小、由强轉弱,再幽緩消失。
文判又變出第二個瓷瓶,同樣砸碎。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我想見他,好想見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儿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來……
這嗓,很陌生,他未曾聽過,已是她隔世的聲音,她祈求再見。
瓶中音,回蕩几回,最后也消失了。
第三個瓷瓶,碎聲清響。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別做那麼危險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別傷害自己、別孤離自己、別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卻是他一次次自傷,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個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几乎要破裂,這一回,勾陳動手奪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体比意識更快。
“狐神大人,這是做什麼?”
文判沒伸手討回,只是目光深凜地看著勾陳,看著他把瓷瓶握入雙掌內,緊緊捍衛。
“几個瓷瓶,你不是死也不聽?”文判薄唇微揚,卻不是笑靨。
勾陳答不上話,手不放,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毀掉它們,讓它們就此消失,不留痕跡。下官為你們效勞,個別完成心願,毀去‘聚音瓶‘,畢竟這種東西有何意義?”
連勾陳自己都難以置信,他會做出這種動作——把瓷瓶藏到身后,吼道:“不許毀!”
若這一瓶也毀去了,聲音隨即消散,什麼都不剩下……
文判靜靜覷他,似審視,似打量,還帶些挑釁。
“瓶子護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無妨?她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陳愕然瞠眼,聽見如此短的天數,一時之間反應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頷首,打碎了勾陳一絲絲以為“是文判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的希冀。
“對,十六日后,曦月——她舍棄每一世的名,只堅持這個——她壽命將盡,魂魄在斷氣的同時,灰飛煙滅,由這人世間,徹底消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12:59 AM 編輯
第十章
“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紅發迎風飛揚,如火焰,漫天炙燒,更襯托著勾陳的心急如焚。
光是數日的尋遍不找,他已經焦急欲狂,實在難以想象,她尋找他,長達几世……
這滋味,她是如何熬過去?!
“那一世,你決絕走后,她瘋掉了,仿佛心魂隨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驚醒,大聲嘶喊著:‘勾陳還在里頭!’不顧眾人阻止,衝入火場,遭火舌吞噬,連屍首都找不到。”
臨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淺淺: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著她對你的傷害。”
“你何必呢?!把我忘了,從頭再來、重新開始,不是更好?!”勾陳啐聲唾罵她,想象著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責備她!
區區一只人類,為什麼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著她的蹤跡,每每以為快要找到時,又錯失下落。
甚至,她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訪,只因她的氣息曾歸返此地。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家,父母皆慈,開明、爽朗,兄弟各一。
聽他提及曦月,他們露出驚喜神情,以為他是她的愛慕者,拉著他閑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我們本來很擔心她是不是聾啞,幸好她一開口,就會喊爹娘呢。”
三歲才開口,是因前几世的經歷,讓她深諳太早說話,會換來異樣眼光、絕情對待。
她這世的爹,老好人模樣,笑起來,只剩兩道細細眼縫。
“她說要去‘修仙’,我們也沒阻止,她向來乖巧,不吵不鬧,完全沒發過孩子脾氣,是三個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難得有兩件事,是她堅持要去做,只要她開心,反正不是殺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為“曦月”,較他們為她取的舊名好聽,那時她還不到五歲,他們詫喜于“女儿是奇才!認得‘曦’這麼難的字!”其余的也沒多想,便立即答應。
二便是離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儿有個歸宿,望向勾陳時,眼神很滿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種。
“要是能修回一個丈夫、几個孩子,那邊更好了。”
“月妹前腳才走,你后腳就追來,怎麼,小兩口鬧別扭?”她的哥哥皮膚黝黑,更顯牙齒雪白,笑容很燦爛。
“月姊從不生氣的,要是你做錯事,好好道聲歉,她會原諒你的。”她的小弟與她有几分神似。
若無累世記憶束縛,在這樣單純、知足的家庭中長大,她會有多幸福。
“小月說,她要去個遙遠之地修行,短時間內無法返家,不過,她會勤寫家書回來,你也要跟她一塊儿去嗎?若是,請你多照顧她……那孩子,雖笑著,又總教人感覺她心里有事。”
實話多難以啟齒,難怪她扯謊,隱瞞死訊。
勤寫家書……該是一口氣寫滿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幫忙,一年寄一封,佯裝她平安無事——勾陳几乎可以確定她會這麼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遲,怕追不上了,她獨自一人,我很擔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誤行程,他如此回道。
並非敷衍之詞,更非信口雌黃,他是真的擔心。
十六日已減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聽他所言,他們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說,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訪。”
今早,來到南城外的小鎮,尋覓她的氣味,找到了,卻得到這樣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剛走,說要去神木村。”
他趕去神木村,她的氣息更濃。
“曦月?她早上離開了,說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豐葉鎮、同心村、夕顏山……她到過,又離開,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處,他就會聽見她的故事。
一點,一滴,拼湊起來。
拼湊她的數世經歷、她的種種,在蒼茫的人世間,一個人,努力著。
一個人,踏上尋他之途。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像個倔强孩子。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的絕情,折磨了誰、辛苦了誰,又爽快了誰……
為一件小事——
只為區區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會用這兩字,比擬我那時的痛……”他自己都難以想象。
是因為,她几世的經歷,更痛?
是因為,她默默的承受,讓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經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遺忘,而是怕念了,就會忍不住——”
想抱緊她。
想把她逮進懷里,示弱、哀鳴一般的問她,當初為什麼不要他?
最后,勾陳來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佇留。
青青碧草連天,奇美之地,清幽寧靜,他無心賞景,只想找她。
“紅寶?”
熟悉的小名,令勾陳一震,猛然回頭。
會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個眼生的姑娘,身上散發兔儿味。
“你是曦月的‘紅寶’?”金兔儿兀自驚呼。
她是由發色來猜,這光澤、這濃紅,像極了曦月所系的發綹。
“你是——她寄信的‘兔儿’?”勾陳也已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來曦月的‘紅寶’長這副模樣,真俊俏耶……”金兔儿有眼不識“狐神”,畢竟物種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后有片巨大陰霾,籠罩在魁梧虎精頭頂,蹲于樹腳下畫圈圈的身影,看來哀怨可憐。
“嗚,我就知道……你果然覺得俊俏好……”他這輩子永遠也俊俏不起來……
兩人無視那方灰暗,勾陳直至來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處去?有說要去哪?”
答案若為后者,他便要加快腳步,不能再多耽擱。
“曦月還在!她人在后山,要和小家伙賞夕陽!”瞧他一臉心急,藏不住焦慮,金兔儿快快說,絲毫不敢延誤。
對于勾陳與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總是淡笑,說她對不起他,說還在等他原諒,其余的,皆沉默帶過。
但“紅寶”出現在這儿,就是曙光乍現!
聞言,勾陳著實大松口氣。
她在。
“曦月說……她快要死了,她是來道別的……”金兔儿喉一哽,眼眶又紅了。以為他不知情,特別想告訴他。
“我不會讓她死!”
勾陳丟下話,往兔精指著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遲疑,怕她下一瞬間又失去蹤影。
芳草谷的后山越發僻靜,前方寬闊無阻,遠景,一眼覽遍。
日正漸漸西沉,天際一片濃色,橘中帶紅,瑰麗絕美。
山湖間,碎金燦燦,灑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陽的暖光,同樣地灑落她周身,嵌上一層淺金。
她懷里抱著一只虎兔小娃,膝上枕著一只,其余澤在她左右蹭嬉,不時跑跳,精力充沛。
她側顏噙笑,神色溫柔,覷這小娃們——它們擁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紋,耳長,尾茸圓,牙似虎,小爪銳利,各源自于爹娘遺傳。
懷中的那只,追咬她的發辮,覺得發辮撓癢癢,很是有趣。
“你喜歡這個呀?”她捉起發辮往小娃臉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張,咬住不放,輕輕拉扯。
她一點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發辮,給小娃當玩具。
“喏,送給你。”
膝上的小娃見狀,也學著去咬,咬向發側的紅絲,努力想扯下。
“這不行,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東西,要留著陪伴曦月姨姨。”
她輕笑阻止,卻不吝惜另一條黑發辮,動手削了下來,賞予另一只小娃。
削去的長發,只剩及肩,被微風拂亂,無損她的笑,輕快、溺愛。
“要記得曦月姨姨哦,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給孩子們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發蠢了!她身上有我的發,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費那麼多時日,尋啥氣味呀?!”抹把臉,勾陳嚴重唾棄自己。
冷靜了之后,才知道心急壞事。
心急,讓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頭發。
一只小娃最先察覺到他,扭過頭去,弱弱低狺聲,朝不速之客而發。
曦月跟著轉首,然后,一整個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對眼前所見,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雞。
“蟲子要飛進去了。”他徒手抓住飛蟲,彈往遠方,預防它真不長眼,往曦月愕啟的口中鑽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聽他說話的聲音,曦月仍有種不真實感。
“……勾陳?”她不確定地問。
想著,會不會是臨死之前心有懸念,才導致幻覺產生?
“你還真會跑,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遠又早一步走,我几乎要以為——你知道我在后頭追趕,所以逃得這麼快。”
“我……”
曦月全然狀況外,囁嚅吐出一字,又閉上嘴。
細眉皺得好緊,仍是發怔地看他。
這不是勾陳……這不是勾陳……這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几世,夢魘、蜃妖這一類,專司以幻术迷魅人,營造海市蜃樓,她時有所聞,若真遇上一兩只,也不會太驚訝。
只是“他們”變成勾陳的模樣,還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陳不會說這種話,他只會叫我滾,‘你’模樣仿得像,聲音也無懈可擊,可惜你沒學到精髓,露餡了。”曦月好心告訴“他”,哪儿出了破綻。
這下蹙眉的人,換成他。
“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贊嘆,目光流連在“他”面容間:“他看見我時,都是這副神態,鎖著眉,板著臉,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這女人,把他當成了誰?
“你是夢魘?還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模樣?”她又問。
答案揭曉,果然……
“我是狐神勾陳,真正面目是這個!”
要看真面目,是嗎?他就露給她看!
蓬松的紅茸狐耳竄出,整團往她臉上罩。
狐毛既軟又滑,撓在腮頰間,全是癢意。
還有,溫暖。
這回,曦月是真正嚇傻了,一動也不動,沒掙扎,沒倒退,連伸手撥開狐毛都沒有。
久等不到反應,勾陳以為悶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還瞠大了眼,屏息,沒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會是被我悶死的吧?!”
勾陳一驚,連忙探手,猛拍她的臉頰,險些要直接渡氣,以口對口——
她猛一抽息,雙腮粉艷,身軀后傾泰半。
“你干嘛不呼吸?!”害他以為——
“我忘了……”她現在正把“忘了”的氣息努力補回,凌亂喘著。
是真的忘了,只震驚于他的出現。
“你……勾陳……不是蜃妖?不,我是要問,你為何……在這里?”
“對,我為何在這里?”他也很想問。
這、這你問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聽完文判說你這一世將死,死后,連魂魄都無法剩下——然后,我就在這里了。”
至于途中經歷的波折、焦急,他全數略過。
“……文判大人告訴你了?”她咬咬唇。
她並不希望他知曉這些……
她最無法開口道別的對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會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裝不出笑臉。
更怕,他是特地來傷害她;以嘲笑、以輕諷,甚至是解脫,說她的死,將換來他永遠安寧。
“文判說,我的魂魄……被我弄壞掉了,不可能修復好,所以這一回,我會走得干干淨淨,真的不再打擾你……一切,終于能結束了。”
怕他開口,曦月自己先說了,深吸一口氣,想用輕快的語調。
自己說,不痛,由他說來,卻如剜心。
“如果,你是來笑話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這種時候,口吐狠話傷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几天,好嗎?”她再也忍不住服軟了,懇求他的慈悲。
等她不在了,永不會痛了,他愛如何笑、如何慶祝,她沒有異議。
“你以為,我是來笑你?”勾陳臉色一凜。
對,她真的以為是。
“求求你,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曦月示弱著,無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輕視。
不要說,你有多開心。
不要說,總算等到這一日。
不要說,終于擺脫我了……
“若不說,我跑這一趟做什麼?!”勾陳很氣,低聲沉狺。
氣她,竟當他是……如此殘忍之輩,在她面臨死亡之際,趕著來笑話她?!
“最好我時間太多、太閑,一路追著你跑,几乎不眠不休,腳步不肯停,就為了來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她眼中的懼意,並沒有減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測著,除了笑話她,他還想做哪些……更狠的作為?
拍手稱快?
仰天狂笑?
不會是……想趕在她死前,摑几掌、送几腳泄憤吧?
她不由得將懷中的虎兔娃儿抱得更緊些,汲取些暖意。
勾陳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的青筋、他的獠牙,爭先冒出來。
“你這眼神,讓我一把火全燒上來了。”
几只虎兔娃儿全教他嚇壞了,緊挨著她躲。
我也好想找個地方,縮藏起來……她在心里哀哀地想。
可惜,無處可藏,只能面對眼前這只……莫名發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為何要生氣?”
她輕語問著,比誰都困惑。
“我已經很努力,不給你帶來麻煩,准備默默走,安靜結束此世,把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一抹拭去……還是,你氣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棄你于不顧的那一世?”
曦月試圖猜測,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一定是這個,也只會是這個,他,始終不可能原諒她。
“若是,我真的……無能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變不了什麼,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這一字,嚇破了膽,沒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跳出來捍護你,與你有難同當。”
“仔細想想,你那時或許已經瘋了。”他突地說。
在知道他真實身分,那一瞬間。
“瘋也好,沒瘋也罷,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你,才是事實。”她淡淡說。
“但你衝進了火場——那一日,你清醒過來,錯亂的記憶,使你誤以為那場大火,是准備燒死我的火刑?”
這几日里,勾陳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著,生死簿里,他不知道的來世。
想著,他拒絕再回憶的過往。
有些東西拼集、連結,逐漸地浮現了答案。
“你衝進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憑一股傻勁——”
“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月愕然。
前几世,她會恨不得全讓勾陳知曉,希望勾陳原諒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后這一世,她卻覺得,他不知情,更好。
繼續恨她,想起她時,只剩咬牙切齒……那麼她的離開,對他不痛不癢,沒有割舍——
也不會有思念。
她知道,孤獨思念著一個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嘗。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機解釋,甚至寧願他轉身離去。
“一個瘋子的行為,恐怕連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衝入火場,真的是想救人嗎?還是,無神志、無意義的痴傻動作?”
頓了半晌,她擠出一抹笑,望向他,雙眼水蒙。
“你可知,對你,一開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后來,我好恨你,恨你決絕、恨你無情、恨你避不見面,恨到想遺忘你,想與你成為陌路人……”
她淡淡說著, 聲調沒有起伏。
說著“恨”,卻不夠深刻。
“我不願再背負上一世沉重的回憶……我想忘,但忘不掉,無論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氣,她撇眸,不想面對他。
“我不是無怨無悔……漫長數世,我走來踉蹌、孤寂,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是你應得的!這是你背棄勾陳的報應!’然而,這報應,太漫長、太煎熬了,何時休止……”
勾陳沒插嘴,只聽她說。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聲音。
恨嗎?他感覺不到,確實有怨,卻又那麼的淡,几乎不存在。
“終于,有一種方法能真正遺忘,再不用追逐、不用為難,斬斷糾葛,你恨我也好,不原諒我也好,我都毋須在意,置身事外了……”
所以,走吧,棄下她,轉身離開,讓她平平靜靜結束這些。
曦月眸光遠揚,夕日的殘暉,灑落她眼底,閃閃發亮。
她確實豁達了。
“我已經……好累了,追著你几輩子了?尋覓你的身影,打聽你的消息……明明是累世追趕的人,千求万盼,都是一眼便好……”
她終于重新回視他,炯燦的眼,那麼亮,那麼清靈,又那麼哀傷。
風揚起,發亂,聲渺。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
“……你對我,若真有怨懟,在說著恨我時,就多些咬牙切齒,別那麼心虛呀。”
勾陳曲起指節,碰觸那張巴掌小臉。
白皙、清妍,雖沉睡,仍帶些不安。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但,聽見這一句,缺了心的胸口,竟然是會痛的。
“用那種聲音說,誰相信,誰笨蛋。”
狐尾去搔撓她,要她放松臉部線條。
膚上的癢意,輕如軟絮,先是在臉頰間,又滑到耳鬢掃動,引來她縮肩閃避。
眉心的蹙痕,變得淺淡,倒是唇畔的梨渦漸漸浮現。
“好癢……別鬧了,紅寶……”
她眼未睜,本能笑著制止,雙手攀住頑皮狐尾,抱緊緊的,不許它作怪,更直接拿它當枕抱,埋首其間,汲取溫暖。
七成惺忪、兩成迷糊、一成置身夢境,曦月露出稚憨的神情,眯著眼,朝他笑著。
這笑容,簡直引誘。
勾陳俯下身,攫住了那朵笑花,采擷甜媚。
她霎時清醒,瞪大眼,看他貼近的艷俊容貌。
想抽息,卻覺入息稀少,因為他還堵在她嘴間,輾轉咂吮。
“唔……”她几乎被迷眩,在火般的熱暖中,耽溺、沉淪。
他就纏著她,吻得極深,吸吮她的唇和舌,將她困入懷里。
以前,總是如此,撓鬧之后,逗笑她,再受她笑靨迷醉,眷戀吻上,難分難舍。
那段時光他也懷念,懷念到胸臆發痛,几乎不敢回想。
雖然她的面容已變,笑容卻如出一轍。
曦月耗費好大的氣力,才推拒得了他。
“……你……我……”她一時沒能弄明白,為何躺在他懷里,揪抱著紅色狐尾——她的記憶,似乎有所中斷……
勾陳替她解惑,接續起她遺忘的片段:
“‘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你說完這句之后,抱起小畜生們要走,才邁開步伐就突然厥過去。”
自從確定了死期,不願虛擲時間的曦月,泰半時間全用在趕路、訪友、道別上頭,鮮少休息,每日稍睡一個時辰便醒,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
“原來如此……那,你為何仍在?”
還那樣……問她?
“我應該走嗎?”勾陳反問。
她的神情困惑:不應該嗎?
“我話都說白了,你怎還想留下?”
早該拂袖而去呀。
“我留在自己的窩,天經地義。”紅眸淡淡一彎,笑意襯托,眼角紅痣越發艷赤。
果然,看到她驚嚇的表情,一如他預期。
曦月慌張環視,他沒誆她,這里不是芳草谷,而是——
“你把我帶回來了?!”
“總不好在芳草谷打擾太久,給兔精帶來麻煩。”
“……我睡了多久?”有久到……給兔儿添麻煩?
勾陳攤開手掌,比了個“五”。
“五個時辰?確實有些久……”白白浪費了珍貴的時間。
勾陳噙著笑,搖頭。
“五天。你可真會睡。”
中途他怕她餓,硬是吵醒她喝粥,她也沒真的清醒,邊喝邊睡,還自行爬起來解手,全程都沒睜開眼,他真擔心她會掉進茅坑里。
“五天?!我怎可能睡那麼久——”正發出反對之聲,思緒如悶雷,擊中她的知覺,她又脫口:“不對——五日……我根本不可能還活著!”
沒錯,她算過,離開芳草谷,所要前往的下一處,便是她為自己尋妥,永遠沉眠的“墓地”——
曾有一方竹舍,清溪流泉,那是他與她,曾共度晨昏的地方。
路程約兩日,再用上一日,整理那處“墓地”,都嫌太倉卒……
她只剩三日!
絕不可能在五日過后,還能睜眼醒來!
勾陳握著她胸前那綹紅絲,那是他的發,被珍惜收藏——
“曦月她……把你的紅發,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聽說,她被燒成灰的那一世,尋找不到屍骨,她的前未婚夫婿便將她最最珍愛、總要握著入睡的紅發,置入衣冠塚……”
憶及他抱起曦月,欲走前,兔精喚住他,輕聲說出另一段他不知情的往事:
“她再度轉世后,找到自己的墳,挖出紅發……之后,每一世死前,她便把紅發寄放在我這儿,重新入世后,再來找我取回,重新系回發上……”
“她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你仔細去看,看她不經意的動作,你就會明白。”
他拿它去搔她鼻心,看她皺起鼻,搶回發綹,任它垂回胸口,下意識雙手梳弄它。
好似每摸一回,她就能平穩心緒。
好似輕梳細絲,諸多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謅的吧?請你告訴我,現在真正的時辰是?別再戲弄我,每一刻對我很重要……”
“確確實實是五日。”他沒說謊。
“我的壽命僅剩三日。”她擺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顎,笑顏湊近,嗓好軟,混著熱息,拂在她臉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滿山野里四處出門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說,你只剩這世好活,若一死,魂飛魄散,再也不歸入冥府——”
他將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觸,氣息共享。
“那麼,只要你這世不死,你的魂魄還能飛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這只狐神身邊,你想死,得先問我允不允。”
“你說明白些,你現在所言,我不理解……”每個字拆開來,她懂,湊起來一塊儿說,她駑鈍愚昧,難以了然。
“簡單來說,十六日的死限,沒有了,你已超過十六日,還好好活著。”這便是鐵證。
曦月訝然看他,又聽他說:
“你這一世若死,魂体仍舊無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確無法再入輪回——”
連冥府都修復不了的魂体,魙亡之后,化為煙無,什麼也不留下。
勾陳漾開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過要等這世完結,尚有好漫長的時日,足以讓你做盡所有的事。”
“……有多漫長?”她怔怔問。
“一只狐神的對半壽命。”他沒法子給個准數,只知那可不短。
曦月抽息,腦門有一瞬間,僅存嗡然作響。
“勾陳,你……”該不會是——
他頷笑,接下話:“我活多久,你活多久。”
他將他后頭的長壽,分了一半給她。
若她僅剩一世,那麼,她的此世,還有得過。
“不,不……我不要你這樣——你明明很恨我,不願再見我,你可以繼續這麼做,為什麼你卻要……”曦月不停搖首,低吼問,臉上全無喜色。
只有責備,只有不舍,只有對自己……滿滿的嫌惡。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減壽在后……我不要,我情願只活十六日,也不要從你身上再盜奪任何東西——”
她落淚,水珠串串,顆顆晶瑩,由瞠大的眼眶間滾下。
“好了、好了,干嘛哭成這樣?”
勾陳好笑地托向她的臉,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淚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淚水糊滿臉,連帶地濕濡了他的手。
淚水溫熱,熨燙著指腹,也暖著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沒哭;十六日的等死過程,她沒哭……
卻為了他,哭得揪心,難以遏止。
“好似我沒兩天就會死,分明還有數百年哪,現在哭,未滿太早……”
他想逗她笑,卻只換來更洶涌的淚。
“你可以活更久的……還來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別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與百年有伴——你選擇哪一個?”他突然一問,斂笑,神色肅真。表情專注。
“呀?”她呆住。
“你活過漫漫數世,若拿它來換取幸福,僅僅十年,你可願意?”
願意!
連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響。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個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為是她鎖不住心聲,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傳來微疼,是她貝齒緊咬的緣故……
咬著唇,無法說話,開口的,是他。
勾陳紅發微散,面容虛掩,笑靨在濃艷發絲襯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紅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后者,因為孤寂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他這模樣,她瞧了好心痛,無法不伸出手擁他入懷,讓他貼枕在她胸口,雙手環緊他,不留空隙。
“我也沒資格埋怨,這份估計,我自找的,是我太固執,掩目不看,捂耳不聽,拒你于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點,你與我都不用品嘗這些——”
他的聲音,由她肩窩悶悶傳出。
感覺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腦后,又收緊數分,更微微顫抖著。
“曦月,留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別離開我……”
他同時攬緊她,比她的手勁更强,環繞過她的臂,几乎將她融入胸臆間。
這句央求,是等在牢里的勾陳,最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陳,就渴望想說。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別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陳……不要用凄求的嗓音,說出這種話……”
她制止他說,不是不耐煩,不是不願聽,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求,舍不得他放軟姿態,舍不得他說……孤寂。
曦月輕嘆,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讓蓄淚落下。
“該求的人,是我呀……”
溫暖氣息拂過他的發梢,她微顫,像呢喃,如私語:
“我求這一天,求了几生、几世……”
重溫往昔這一天。
他和她,一個不再逃,一個不再追,彼此的腳步終于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達他面前的這一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01:00 AM 編輯
曦月 - 終章
“真美的夢……”
勾陳囈語著,彎唇勾動艷笑,天際間,再美的月痕,也不及他一半絕色。
似睡、似醒,最惺忪、慵懶的姿態,加上饜足的笑容,禍國殃民。
第一個受害者,就是曦月。
好几次看著他,都會看到痴傻,為他入迷。
“你夢見什麼了?”
紅眸半眯著,仍能瞧見瞳仁赤艷,漾有笑意和……淫意。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一臉“秘密,我要獨享”的表情。
“我想知道。”關于他的事,她都想參與,哪怕只是聽見也很滿足。
“真的想?”
他問,見她認真點頭,他勾勾指,誘她靠過來,曦月毫無懷疑,坐在床緣,湊前,送上耳朵。
“我夢見……你主動扑上來,對我又親、又吻、又咬,還說,今晚不讓我睡,准備好好蹂躪我、踐踏我——”
距離他最近的右耳,被他的話語,他的吐納,染的通紅。
曦月捂住耳,感覺它在發燙,並且迅速蔓延。
“你、你怎麼天天做春夢?”
她從床緣彈起,逃離他遠遠的,免得又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又被他一把勾回床上去。
是、是有欲求這麼不滿嗎?
不是每天都、都喂他喂得飽飽飽……
“之前沒抱到的份,我總要補一下呀。”他理直氣壯,真有臉說。
勾陳邊笑道,邊輕拍床板,用以魅人的笑,喊她的名,嗓,好甜。
這動作,近日以來,曦月已經很明白了……
來嘛,來嘛,躺這儿,咱們繼續嘛。
換成平時,她會允,無論多羞,最終都將順了他……
但今天不行。
“勾陳,你答應過我,今日要去把它拿回來的,快起來梳洗,我去端早膳來,吃完,我們就走好嗎?”她不給勾陳耍賴機會,步出房門。
“那又不是大事……”他使性子嘀咕,仍乖乖下床,把自己打點好。
勾陳口中的小事,在曦月心中,可是時時記掛,視其如命。
所以,等他用完膳,她便催促他出門——
去找獅蠻,取回勾陳的心。
“獅蠻看來孔武有力,但我覺得它通人語,你別太衝動,一見面便急于出手,兩敗俱傷就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受傷……由我和它交涉,你在半空待著,別下來,獅蠻無翼,飛不上天,比較安全——”
一路上,曦月不斷叮嚀,念得勾陳快能倒背如流。
兩敗俱傷?
這四字,真是侮辱。
但看她很認真,又一臉捍護他的模樣,心都甜了,也罷,不計較。
由高空俯瞰的曦月,驚喜輕呼:“找到了!它在那儿!”
找到了山野闊原間,呼呼大睡的獅蠻。
“你留在這里。”
丟下一句交代,曦月降落草原間,與獅蠻仍有段距離。
勾陳玩味看著,雖然一臉輕松,實則謹慎小心,預防獅蠻突醒,發動攻擊。
“換成我來做,眨眼之間,就能解決獅蠻,根本不用浪費時間,還能早早摟她回家,好生溫存。”他自語著,眸光落向她的背上。
就是這身影,讓他沒有任何動作,貪戀瞧著。
“明明那麼嬌小,卻强壯勇敢,雙肩纖細,又仿佛能拔山扛鼎,像只要保護孩子的母狐,無懼、無畏。”
很有趣,很新鮮。
他從不需要被保護,他美歸美,法力可不像外表,純粹擺著好看——堂堂狐神,非浪得虛名。
偶爾被當成“小狐”呵憐,倒也不錯,但不代表,他可以容許她置自身安危于不顧——
尤其,當獅蠻醒來,見她試圖動之以情,兀自請求著它,獅蠻睜眼睨她,眼里的惱意逐漸堆積。
勾陳搶在它巨尾橫掃而來,襲擊曦月之際,飛快趕至。
紅袖一揚,四兩撥千斤,甩開巨尾,曦月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身后一陣風起,撩動發絲……
那股沁涼風意,竟把獅蠻巨龐的身軀,整個吹翻——
“狐神勾陳——”這是獅蠻的慘叫。
而害它翻滾數圈,撞上巨岩才止住的禍首,正是它口中同一位。
“不過是害你喉管梗著異物,你成天把我掛嘴邊,日日念、夜夜喊,不知情之人還以為你迷戀我哩。”
勾陳笑啐,任性妄為慣了,臉上全然不見反省。
“我現在就幫你拿出來。”
話才說完,又是一掌,打得獅蠻重重一吐!
巨大獸口間,和著唾、膽汁之類,一塊儿嘔飛出來,是鮮紅色的東西。
它,吸引曦月的目光。
一種直覺教她本能追上,雙眼難以離開那道划開的弧線。
勾陳的心……
那是勾陳的心!
她開始奔馳,不敢眨眼,不敢遲疑,生怕它從眼前消失。
顧得了頭頂上方,顧不到雙腳下方。
曦月只知它飛抵至高處,正轉而落下,殊不知她已經斷崖,再几步便會踩空——
“曦月——”
勾陳心驚膽顫,看她朝“心”飛扑過去,手臂盡其所能延伸到最長,捧住它,然后,她與它,一同墜下——
她的身影,瞬間消失眼前。
那片斷崖的盡頭,山嵐白蒙蒙地流動。
只有山嵐……
只剩山嵐——
寒意整個竄上勾陳背脊,腦子里全是崩壞的聲音。
曦月,曦月,曦月……
他想也不想,直接衝向深崖,就要躍下——
“差、差點忘了,我會凌空术……”
迷茫山嵐間,穿了吁喘,聽得出驚魂未定。
曦月的身形朦朦朧朧,由煙嵐之中出現。
她略受驚嚇,臉色有些白,墜崖一時慌神,幸好及時反應,騰飛了起來。
沒想到,臉色發白的,何止是她?
勾陳一腳已跨出崖緣,崖下襲來的風,颯颯吹拂,吹亂發與衫,仿似熊熊燃燒。
一身皆紅,獨獨那張臉,雪白駭人。
“勾陳,我接住它了,你別擔心!它完好無缺,我有護妥它——”
那顆心躍動著,沒有鮮血淋漓,只有紅翡雕琢般的精致。
捧在掌心,宛若珍寶一件。
它完好無缺,反觀她,墜下之時,卻被崖壁邊的小枝叢、小凸岩,划出數道血口,在臉上、在手掌上。
她以為,他的驚慌是為這顆心,于是,急急安撫他。
“它真的沒事,你先等等,它沾上獅蠻口水和沙土,你別碰,會弄髒手,我找處山泉,把它洗干淨……”
踩上崖緣的腳步尚未站穩,她便忙不迭要找山泉,為他洗心。
“你才先等等!”勾陳扣住她的手臂,阻止她。
“勾陳?”
他實在擠不出笑臉,被震嚇的威力仍久久未散。
“你就直接扑過去,不管前方有斷崖、有石壁、有刀山油鍋?!”
曦月察覺他的怒氣,但不解從何而來?
她接住他的心,護它完好,沒讓它滾下山崖,沒有半處損傷呀……
“這里……不可能有刀山油鍋,那是……冥府的特產。”
紅眉先是一挑,轉為一攏:“還有空閑挑我語病?!”
“只是修正……”她噤了聲,此時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摔下斷崖怎麼辦?!撞破了頭怎麼辦?!”
“我會凌空术,摔下斷崖……飛起來就好;撞破頭,用治愈术……”她務實回答他。
“你——”勾陳為之氣結。
“無論如何,把你的‘心’保護好,這一點,我絕對擺在所有事物之前,我可以立誓。”
這一次,勾陳捏住她的雙頰,先把她臉上刮傷治好,再泄憤性地擰出兩團紅通通。
這丫頭!不該傻的時候,真是傻到教人火大!
“你以為我擔心的,是那顆‘心’嗎?!它就算掉到深崖底下,摔成一攤肉泥,我也不會皺一下眉!”
害他此時此刻,雙眉扭得像麻花的人,是她!
“那怎麼可以!絕對不可以!”曦月反應激烈,不准他胡言,連假想都不行。
他不會皺眉,她卻會揪心!
“好不容易從獅蠻口中取回,珍惜都來不及了,你還說那種話——”
“好不容易你才重回我身邊,珍惜都來不及了,你還做那種蠢事!”
他聲音比她大,口吻比她硬,責難比她强烈。
就連臉上的驚恐表情,也遠勝過她。
曦月看著那雙紅眸,那里頭,太多東西几乎要滿溢出來——
憤怒,因關懷而生;氣惱,因她遲鈍而生;憐愛,因她的憨行而生。
她頓時領悟了。
領悟了這只狐狸,是如何看待她。
他,將她看得比“心”,更重要。
“沒有你,我挖了它,丟掉都不嫌可惜!你竟為了撈它,差點摔個頭破血流!”
再聽他的低吼,證實她有多駑鈍。
“下一次,它再掉下去,你敢胡來,我就……不!絕對不准有下一次!”
每一句威恫,聽起來全是甜的,字字沾滿蜜糖。
“不會了。”曦月輕吐保證。
被吼著,還能微笑,他不得不懷疑,他的斥責,她有沒有聽進去?
她一笑,縱使他有再多想教訓的話,也只能咽下,氣焰消散。
“我去把它洗干淨。”她又道,他松開她,仍跟在她身后。
行經被打暈的獅蠻,曦月停下腳步,眉宇溫柔,撫過它粗硬的鬃毛。
“……讓你受苦了,一覺醒來,發現長年喉間的梗塞,突然消失不見,希望你會開心些。謝謝你,謝謝你保護它。”
她動手治愈了勾陳打在它身上的掌印,帶走一切疼痛。
做完這些,她才再起身,順著飛瀑聲,尋找山泉。
粼粼銀光,在空中划出一彎虹,七彩美麗。
她站在水中,銀河閃閃,耀著水,也耀著她。
她洗滌他的心,仔細,小心,拿捏力道,輕柔挼搓。
即便是旁觀的他,都能感覺到她呵憐的溫柔。
被洗得……心,好癢。
曦月並未走到泉水最深處,水約及腿肚,水面上裙擺,如清荷綻放。
她洗了許久,不顧雙袖濕透,水痕被布料吸飽,衣裙濡開半透的漬跡。
水清見底,赤裸的腳掌,在水波冰清下,顯得加倍瑩白、纖巧。
勾陳的瞳色,染得更紅。
曦月再三檢視,確定洗滌干淨后,牢捧著他的心,挪步向他走來。
水光、瀑霧、溫熱的日絲,在她身上交織,璀璨,米炫人的銀暈。
“勾陳。”
她在他面前站定,掬捧掌間的心,遞予他。
他定定凝視她,看她臉上淡且恬靜的笑。
那種心滿意足,那種失而復得,那種開心到……几乎快哭出來的表情。
他沒有單單取走“心”,而是連帶她的雙手,一並握進大掌里,就看她的輕掬,將心,貼近胸臆。
融入,消失,她掌間的心,沒入他体內,只剩手心平貼在他胸前,感受著,吸與吐,平穩的起伏。
她仔細盯緊他,生怕在他臉上看見一絲痛苦。
曦月屏息,輕聲問道:“當初,你挖掉它,就是因為痛……如今,疼痛還在嗎?”
勾陳沒有松開手,依然緊緊按著熨在胸口的柔荑,不許她收回。
曦月能清楚感覺,掌心之下有力的心跳,怦咚、怦咚、怦咚……
過了良久,他才開口說:“不痛了。”
因為疼痛的理由,已經沒有了。
曦月眉宇一松,笑顏漸深,眼角淚光晶耀。
“但……”
他還有后話,這一個“但”字,把曦月的心又提了半天高。
“怎麼了?!不舒服嗎?”她緊張起來。
是與身体脫離太久?
抑或因獅蠻吃下,造成后遺?
還是……她方才洗滌,弄傷了它?!
“但,好癢。”
她傻傻地重復他的話:“好……癢?”
不是痛,不是悶,而是……癢?
“看著你,心,好癢。”勾陳笑出來,目光仍是紅濃。
她聽明白的同時,神情由掛憂轉為辣紅——
“這、這種時候了,你還……”她罵他也不是,噗嗤一笑也不是。
“從你站在水里,揉洗得那麼誘惑,它,已經麻麻地癢了起來。”
心癢,最難耐。
“你這個人——不,你這只狐,實在是……滿腦子……”
她直想抽回手,偏他捉得太牢,手掌又熱、又燙,她真怕他想在這野外……
“勾陳,你別胡鬧……我不要,絕對不在這儿跟你……”
話,一定要搶白了說,哪怕支支吾吾,也要表達堅定立場。
勾陳被她逗笑,她表情太認真、太嚴肅,卻也太紅,完全沒有氣勢。
“我讓你欠著先,回去再補給我。”
他還能加收利息,沒有損失,很好商量的,呵呵。
她松口氣:“好……”
說完,才有一驚,自己應允了什麼呀……
勾陳把她從水中拉起,彎身擰干她的濕裙。
能以法术烘干的事,非得親自動手才有樂趣。
擰擰裙、摸摸小腿,歡樂無窮。
“真好,看你取回了心,我很替你開心,多年來,梗在心上的擔憂,好似也全數散去了……”
曦月微微低頭,看他細心之舉,心好暖。
她繼續道:“我一直很害怕,你舍心不要,万一真拿不回來,或是被獅蠻消化殆盡,該如何是好……現在,它回歸你体內,無損無傷,你總算又再度完整了。”
勾陳哞一抬,兩人目光交會,她微笑,他卻是斂起笑,面容肅穆。
不疾不徐的嗓,字字好輕,不曾加重,說著:“不,讓我完整的,是你,你才是我遺失的那顆心,重回我身邊,我才圓滿。”
這樣的話,惹來曦月微顫,激動,感動,悸動,種種滿溢心頭。
她曾想,也許,他不會再像以前那麼愛她,若真如此,亦是她自己造成的,可他此刻的言語,令她所有的疑慮,煙消,云散。
“謝謝你……”
謝他仍願愛她。
謝他仍願讓她愛他。
勾陳板起臉,依然俊、依然紅艷好看,明擺著不甚滿意:
“什麼‘謝謝你’?!我只接受‘我也愛你’,或是‘我讓你今早的美夢,成真’這兩種回應。”
除此之外,一律謝絕!
“……”好吧,她仍處于感動之中,把前一句當真,至于后一句,暫且無視。
她真想問:你到底餓了多久?
“我並非一時興起,才說出那一番話——喂,不是上一句,是上上句!”光看她一臉淡鄙,就知道她誤會了!
你才是我遺失的那顆心,重回我身邊,我才圓滿,這句才對!
“哦。”若勾陳沒補充,你當真認為他是在說淫……春夢那回事。
“我數百年不見你,拒絕你的消息,心想有你無你,也不過爾爾,沒有多大差別,確實……”
勾陳不讓她開口打斷,繼續說下去。
“確實看來是如此,不提你這個人,當你不存在,許久不聞‘曦月’兩字,就像已從記憶中徹底剔除……”
勾陳向她枕去,膩在她肩上,似撒嬌,似尋找一處依靠,能安然偎枕。
“一切,不過自欺欺人。若不存在、若已剔除,我勤跑冥府,去討啥茶水喝?忘川水既不香,更不回甘,飲了,以為能忘,卻半樣都忘不掉。”他自嘲。
曦月輕撫他的發,以指為梳,順溜于紅絲之間。
她靜靜聆聽,聽他傾訴。
“然后,你追來了,讓我又氣、又焦躁,氣自己,几百年的假淡定,輕易被你戳穿;焦躁于……你光站在那里,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說,就能愛我心神不寧——”
他像只能被撫得好舒坦的寵物,眸輕眯,頰輕蹭著她的頸,嗓音綿軟。
“所以,我推開你,叫你滾遠點,好回到‘假平靜’的生活,不想受你影響,不想看見你一顰一笑,拉扯我的喜怒……”
略頓,半晌不語,再開口,則是一聲淺嘆,勾陳有道:
“想著,反正你一定會在,無論趕走你几回,你都會追上來,我只要等著,等你再度到來,求我、拜托我——可是,聽見文判說,你僅存十六日,並且永無下一世輪回——那時,我几乎瘋了……”
“勾陳……”他喃著他的名。
“早沒了心的我,卻仍覺得……好疼。”
勾陳一手按向胸臆,當時,里頭空空蕩蕩,現在,則是充實滿盈。
“……文判打破瓷瓶,里頭飄出你的聲音,聽著,好痛;一路尋找你,走你走過的徑,訪問訪過的人,拼湊那些點滴,好痛;你那句‘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最痛。”
“那不是真的,我只是不希望你看到我的死亡,想讓你轉身走……”她急忙澄清。
“看到你不顧安危,去扑接那顆心,掉下山崖時,我怕得要死……而你沒心沒肝,以為我要緊的是那顆玩意儿。”
“……對不起。”她真的知錯了。
紅眸掀抬,睨視她,二度重申:“我只接受‘我愛你’,或‘我讓你今早的美夢,成真’這兩種回應。”
這一回,曦月忍不住朗笑,為他的莫名堅持。
她擁抱他,將自己送進他懷里。
“我愛你,還要一直愛下去。”
是回答,是允諾,是她的真心。
勾陳滿意了,打賞她一抹艷笑。
勾下她的螓首,唇主動尋覓她的,追逐,纏戲。
等他吻夠了,她粉嫩的唇抿起了笑弧,雙腮鮮紅,仿似沸熟的蝦,慢慢挪到他耳邊,悄聲私語,不給第三個人偷聽去。
勾陳雙眸“登”地火亮,瞪大了。
她給了他第一種回應,然后,加允了他第二種——
讓你今早的美夢,成真吧……
是雄性,沒有眼睛不亮的!
“心已經拿到了,我們回去!”他不是“猴”,但同樣很“急”。
“做”春夢去!
“勾陳等……我還要去向鈴貅說明、道歉——”
以為自己只剩十六日,她找過鈴貅,一則,為雷擊一事道歉;二則為勾陳……她央托鈴貅陪伴勾陳。
如今,她與勾陳……她有責任親自登門,求得鈴貅諒解。
“那可以等,但我沒辦法等。”勾陳用以好撒嬌的表情。
在狐的面前,擺上美食,妄想喝令它不吃——
他又不是狗!
三個字——做、不、到!
勾陳與曦月找上鈴貅,把兩人的往事當成故事,逐件說予她聽,換得鈴貅抹淚嚷嚷:
“你們兩個給我在一起啦!不要再分開了!”
那,也是兩日后的事儿了。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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