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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無雙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4-5-11 11:08 PM 編輯【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龍女無雙惡名昭彰,凶惡蠻橫冷血無情
因她自小生活在充滿算計、爭鬥搶殺不斷的環境裡
她不傷人,人亦傷她,又何必乖乖待宰?
所以她討厭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軟弱傢伙
就像那個與她有著一表三千里關係的八龍子
明明生得一副雄壯威武樣,個性卻像軟柿子和善好欺
完全不知人心險惡,根本是愚蠢到有剩的爛好人
不像她,說謊、騙人、裝模作樣的事她做多了
只要能達到目的,就連感情都能拿來當手段……
沒錯!她用心討好、費勁諂媚,全是對他有圖謀
利用他的心善騙他感情,再誘他幫忙取仙果
而他也真笨,明知她設局讓他跳,還一腳踩進去──
對他的真心付出說不感動,未免太喪盡天良
只不過,她還是那個萬事皆以自己利益為優先的她
直到他鐵了心不見她,打定主意與她劃清界線
她才恍然明白,雖然她卑鄙的利用他的感情
但對他的追求示好全是真心,沒有半點虛假……
【出版日期】2013/05/03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49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一章
「春光無限好,我好似看到,粉色的云霧,巨大一片,籠罩在那方……」
那方,粉嫩多嬌,有情人儿,雙雙對對,依著、偎著,不時吐露几句甜言,無意道來几聲蜜語,比九龍子口中咀嚼的食物,更加甜膩、綿軟,聽得他……食之無味。
索性抱著一簍海果,躲到這處來。
這處,孤家寡人,數量為二,他一只,還有排行第八的哥哥一只。
「粉色云霧?有嗎?」八龍子認真瞟去,啥也沒瞧見。
「有呀,正罩在哥哥嫂嫂們的腦門上,每一對都跟著一朵。」九龍子嘴里塞滿滿,邊嚼邊回道。
別人是烏云覆頂,他們倒好,粉綿綿的情霧。
八龍子試圖再看,盯得雙眼發直,眼前仍是同樣光景。
「八哥,我是指氛圍,不是真的有粉霧啦。」九龍子知道他誤解了,補充解釋。
「……我還在想,云霧有可能是粉色的嗎?」八龍子露出一笑,收回目光。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草是綠的,這是他認知中堅定的信念。
九龍子取了顆海果,遞過去,兩兄弟同坐海岩上,啃起果子。
九龍子吐掉籽,也吐出一聲嘆息,俊致的臉龐有一抹無奈:「八哥,只剩我們兩只了……」
「嗯?」八龍子神態悠懶,黑發梳綁,任由海潮拂弄。
「沒伴的。」
「哦。」八龍子毫不在意,眸因帶淺笑,微微細眯。
「真怕父王把腦筋動到咱倆身上。」九龍子手托腮,神情無奈。
不是羨慕哥哥們成雙成對,只是擔心成為父王逼婚對象,日日聽父王嘮叨,念得他耳痛。
「父王近來有媳万事足,應是無暇管我們兩人。」八龍子倒很樂天。
何必庸人自擾,煩惱沒有之事。
人生已經夠灰暗,還是悅樂些的好。
「切!八哥你都不知道,那天我聽見父王嘀嘀嘟嘟,說著『再來,就輪到老八和小九了』……」害他毛骨悚然,心中不祥之感洶涌澎湃。
「無妨,再過兩天,我就要去守仙樹,在那里……父王叨念不著。」八龍子笑呵呵。
九龍子瞠眸,大嚷:「呀!八哥好詐!我也要同你一塊儿去!」
仙樹植在海仙洞中,洞外有巨大石門為屏,力大無窮的八哥才能輕易開啟,門一閉,誰也進不了洞中,里頭安寧自在,是避難的最佳場所。
「不行,你會吃光仙果。」八龍子斷然搖頭。
「我才不──」話說得太滿、太快,九龍子嚼到舌尖,好痛!
看吧,謊話不能說,現世報,馬上就到。
說他不會打仙果的主意?
鬼都不信!
放小九進海仙洞,滿梢的仙果,哪還有渣在?
「那些仙果,顏色亂七八糟,一吃錯,小命都可能給吃掉了。」並非嚇唬小九,八龍子全是實話實說,所以不帶小九一塊儿去,是為小九性命安全著想。
「一整把果叢七彩繽紛,能下肚的沒几顆,万一錯摘了毒性最强的,一吃斃命,仙果也變鬼果。」這些諄諄教誨,九龍子倒背如流。
只是,若有機會試吃,他還是可能……拿命去賭。
性命誠可貴,美味價更高。
畢竟仙果擺眼前,不吃,愧對自己。
「聽說只有紅色仙果無毒,挑紅色的吃,准沒錯。」
「是有這等說法。」八龍子點頭。
但也非指其余仙果皆帶劇毒,完全不可食,只是作用不同,有些奇症正需毒仙果來治,所謂「對症下藥」,正是仙果奇特之處。
「那八哥摘几顆來吃吃嘛。」九龍子一臉垂涎,露出希冀的討好神情。
聞言,八龍子雙眸深眯,一臉玩味,唇角噙笑。
「八哥摘的,你敢吃?」
只要小九點個頭,他很樂意摘哦,區區几顆仙果,摘了也沒人知道,這是兄友弟恭的最高境界。
九龍子本欲點頭,及時想起八哥的「異能」,腦袋一停頓,掙扎於「毒死」與「吃飽」之間……
過几天,驚蟄說要帶好吃的給他,若還沒嚐到,便先給八哥毒死,算算也太划不來。
驚蟄帶來的東西,總是無比美味,光想到口中就津液泛濫。
要死,也得吃完再死。
「呃……還是算了。」九龍子忍痛婉拒。
沒仙果吃,啃啃海果過癮,聊解食慾,九龍子連嗑數顆,把胃囊填滿滿。
咬果聲爽脆清亮,兩兄弟有一搭沒一搭亂聊著。
遠眺海景,恬然悠靜,一派和平無擾,海潮波動,送來拂暖,海底城的這個午後,閑來無事不從容……
可惜不到半刻,寧靜遭人破壞。
海獸凄厲慘叫,尖銳、刺耳,划破海底清幽。
大受驚嚇的海獸,逃竄速度快若閃電,一溜煙往上空游走,化為小小黑點,直至不見蹤影。
「又是一只被老祖宗嚇破膽的海獸。」九龍子司空見慣。
「把城門開在骨骸口部,牙尖齒硬的,確實嚇人。」八龍子笑頷首。
首代龍主威武,確實震懾,即便軀化白骨,亦能趕跑膽小之輩。
「好像……不單單是只路過的海獸。」
九龍子努努下顎,點向海岩之下吵鬧的一群。
一名魚女氣急敗壞,揮著雙臂,朝海空嚷著:「畜生!還不快回來!怎給掙脫了藻藤,逃得這麼快?!」
跑遠的海獸,早已喊不回來。
「這下……怎麼辦?」另一名魚女滿面愁容,扶在巨大螺轎旁,不知如何是好。
螺轎以巨螺殼為材,與海城居住用螺居屬同一種族,但体型略小,里頭可容空間,約莫一間雅閣。
要將一間小房拖行在外,非得靠海獸的蠻勁才能辦到。
「沒有海獸馱行,咱們不可能拉動螺轎……城門口就在眼前,還是……請小姐下轎,步行過去──」
話一出,轎內傳來拍擊几桌之聲,重,且威怒。
相較於拍桌聲,接著出口的斥喝,卻是女娃儿嗓,綿柔,輕軟。
如此甜綿之音,竟帶狠厲,不留情面:
「說什麼?!自己掌嘴!」
魚女几乎是這才反應過來,驚覺失言,連忙跪下,摑著臉,求著饒。
「去城里叫人哪!叫他們派人來扛螺轎!」轎內女聲驕橫下令。
自掌嘴巴的魚女,沒等到主子說停,是決計不敢停手,只得由另名魚女奉命行事。
深諳主子脾氣,魚女不敢怠慢,飛快游去。
居高臨下的九龍子,瞧至此,管不住嘴,吐出嘲弄:
「哪家的瘋丫頭,這麼凶惡蠻橫,使性子使到咱們家門口?」聲量不大,沒傳到下頭去,僅止兄弟閑聊。
「那豪華螺轎,非尋常人坐得起,而且……有些眼熟。」八龍子眯眸,想再瞧仔細些,搜尋記憶之中,螺轎的擁有者。
「聽八哥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耶……」
隨即,答案揭曉。
再折返的魚女,領來守門的蝦兵蟹將,蝦蟹兩人單膝而跪,道出的敬稱,將轎內女娃的身分,喊個明明白白。
「龍女金安!請龍女稍待,屬下這就將螺轎拉進城!」
龍女哪……
不意外,龍家人的血統,傲慢不過是基礎。
只是,是哪一只呢?
八龍子與九龍子互視一眼。
「無雙。」兩兄弟異口同聲,堅決,篤定,沒有懷疑。
定是她,只會是她,絕對是她,不是她才有鬼咧。
「那丫頭跑來龍骸城做什麼?」九龍子環臂抱胸,歪著腦袋思忖。
平時只有重要大宴,才會見著的「表親」,龍女無雙。
一表三千里,彼此見面,點個頭,扯個虛笑,除此之外,不親不熱絡,談不上交情,更別說親情。
今日既非壽宴,也不到年慶,她會大駕光臨,可真稀罕。
蝦蟹兩將拉起藻藤,使盡力氣想拖動螺轎。
奈何螺轎極沉,文風不動,兩張青臉拉成紅臉,也不見螺轎移動半寸。
兩人氣喘吁吁,無比狼狽。
「兩位大哥,加把勁……」魚女心急,擔心這等進度,會惹主子大怒。
「在加了嘛……」蝦兵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用力再用力,使勁再使勁,蝦臂難撼千斤之重,蟹螯難推万兩之累。
果不其然,不願久耐的轎內驕女,出聲責罵:「我要你們去找海獸來,叫這兩只廢物做什麼?!全龍骸城里,沒半只海獸能使嗎?!」
「有當然是有,怕去牽海獸過來,還得讓龍女久待,不如這樣,屬下去取小轎,扛著龍女進城,可好?」蟹將好喘,還得斂藏疲樣,不敢表現在外。
「不好!我就要坐螺轎進去!」龍之驕女,毫不屈就。
魚女在一旁猛使眼色,搖頭晃腦,示意他們別胡亂說話。
蝦兵蟹將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懂龍女在堅持什麼。
換上小轎,又不勞她親自動腳,纖趾不染塵、裙帶不沾土,他們會扛她進去呀!
無語問蒼天,抬起頭,想瞧瞧能不能有神蹟降臨,賜只海獸什麼的……否則去城內牽海獸,層層關關要打通,還得費上半天功夫。
這一抬頭,神蹟沒有,海獸沒有,倒看見了八九龍子正悠哉啃果子。
天不賜海獸,倒賜了神獸!
而且,一次兩只!
「八龍子!九龍子!」蝦蟹心喜,喚得大聲且熱絡,精神抖擻。
「嘖,被發現了。」九龍子本准備純看戲哩。
八龍子也只是點了點頭,沒站起身,沒挪抬尊腳,沒打算插手。
「龍子來得正好!龍女的螺轎動不了,搬不進城內,可否請龍子相助?龍子法力無邊、威武厲害,這等小事,對龍子來說輕而易舉──」蝦兵連忙諂媚道。
「叫她自個儿下轎,走進去就好啦。」九龍子嘴塞果瓣,滿口汁液,仍無損他的俊俏,他伸舌舔去唇角果液,瞧得兩名魚女雙眼發直,全都呆傻住了。
九龍子吞下果肉,才再道:「轎里是無雙妹妹吧?我可不記得無雙妹妹那麼嬌弱哦。」
曾把他家四哥過肩狠摔,又與二哥戰上几輪,「嬌羞婉約」、「弱不禁風」這些荏柔,沒她的份。
現在扭捏什麼呢,不是矯情,便是存心欺負下人。
「龍子誤會了。我家主子……因為受傷,特來求助魟醫,不方便下轎──」魚女代為解釋。
「要你多嘴!」轎內傳出重斥,魚女肩一縮,噤聲斂語。
「受傷?傷到哪了?」九龍子問,好奇勝於關心。
臉嗎?花容月貌破相了,無顏見人,才死不下轎?
「不用你們管!」龍女無雙口氣不聞松軟,倔且冷硬。
九龍子雙臂環胸,直率說道:「現在城里所有海馱獸,全帶去滿茵谷野放、休憩,叫我們別出手管,那你恐怕得在城門外,耗上几個時辰動彈不得。」
此話屬實,不是恫嚇。
海獸雖是豢養,仍具野性,不適合鎮日關著,需給予足夠空間活動跑跳,定時牽著牠們去野放,是龍骸城的慣例。
「……」轎內無聲,隱約聽見鼻息哼哼,卻不答腔,沉默了許久,氛圍僵持。
八龍子一躍而下,落地無聲,以唇形氣聲問著魚女:「她傷在何處?」
魚女不敢出聲,只是迅速指向腿部。
八龍子明白了。
能使高傲的龍女,全然不願見人,連離轎都不肯,想來傷勢不輕。
「八哥,你做什麼?」
九龍子見八龍子彎身,雙臂托住螺轎,也跟著跳下,不解地問。
「把她扛進藥居。」八龍子回道。
「她都說不用我們管啦。」干嘛這麼熱心?這等良善,九龍子便無。
「再怎麼說,也是遠房表妹。」
「這一表,表得可遠了。」族譜要算好久,才算得出彼此輩分關系。
「舉手之勞罷了。無雙,坐穩了。」
八龍子甫交代罷,手一抬,沉重的螺轎,在他掌中輕似鴻羽。
他抬舉起來,扛上肩頭,彷佛那不過是袋乾草。
轎內發出驚呼,小且短促,僅僅一聲,很快咬住唇,忍下示弱的怯叫,但沒忍住嘀咕,八龍子聽見她說:「叫人坐穩,卻不給人反應時間,說抬就抬,怎可能不嚇到……」
不似先前氣焰囂張,不得理也不饒人,她的咕噥細小、綿軟,帶點埋怨,又不是真的動氣,聽來……倒頗像嬌嗔。
「那可真抱歉了。」八龍子為此致歉。
「……你聽到了?!」不見嬌面,也能聽出她一怔,別扭問。
「螺殼薄,我又靠得近,聽得很清楚。」
他跟她相隔薄薄螺殼,轎內動靜,一點也不隱私。
所以,此刻她冒出的那聲「嘖」,他也聽見羅。
換成別人,或許會對她的不知感恩備覺生氣,但八龍子不會,他脾氣甚好,此類小事從不上心,更不介懷。
壯碩的臂膀裹在袍里,裹不住他一身勁力,連轎帶人扛了就走,不聞他喊重,也不見吃力顛簸。
轎身平平當當,比海獸拉曳時更加牢穩。
就連九龍子大剌剌地坐上螺轎轎頂,成為累贅,讓八龍子一並扛著,亦不構成阻礙。
「八哥,你真是太閑了。」九龍子蹺腳,坐姿懶逸。
「今天確實不忙。」八龍子笑頷首,不將九龍子的嘲弄當成一回事。
「她又沒求我們幫忙。」九龍子不在乎被無雙聽見,當她不存在一般。
「是我自己多事。」
「她雖是表妹,但一點都不熟呀。」壓根不用多加照顧,況且她給人的感覺,也不是討人憐愛的「妹子」。
「藥居不遠,几步路就到了,熟與不熟無關緊要。」
「八哥,你干嘛這麼好說話……這樣很容易被欺負哦。」
人最愛挑軟柿子吃了,八哥就屬軟柿子的一種,心軟,耳根子軟,徒有一身肌肉硬。
「小九,你多慮了。」哪來這麼多聯想?
九龍子拆了顆糖,卷入口中,糖飴硬香,卻甜不了他的嘴:「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龍善……被當成馱獸,還沒見有誰誠心道謝哩。」
他就是說給轎內人聽的!
還不快跟他八哥說謝?!想白白讓人做苦力,扛著她進城嗎?!
九龍子自己也未反省,他坐在轎頂上,同屬此類。
「……」轎里沒傳出半點動靜,倒是兩名魚女不住地謝著。
「感激龍子幫忙,否則,我們真不知如何才好。」魚女心誠意切。
「謝謝八龍子,也……謝謝九龍子。」
雖然後者啥事都沒做,但略過他不提,又怕失了禮數,魚女只能一並頷首道謝。
「不用多禮,藥居就在前頭。」
八龍子腳程頗快,不費多少時間、不掉半滴汗水,便將螺轎抬到目的地。
放下螺轎,八龍子問上一句:「需要幫忙……抱你進屋里去嗎?」
「不要!」
傳來的拒絕又快又篤定,生怕回答得遲些,他就會强行打開螺轎,抱她出來。
「那麼,你們照顧好自家主子。」八龍子也不强人所難,抬頭見九龍子仍坐在轎頂,一副沒想要走的神態,八龍子出聲喚他:「小九,走吧。」
「再等會,我想看看她扭捏什麼?」九龍子擺明想等在這儿,要盯著無雙瞧,瞧她故弄啥玄虛。
死都不願下轎,嗯……真有趣,哪能此時走,一定要留下來看!
八龍子怎會不知他的心思。心眼真壞,明知無雙介意,也不懂得回避,非得踩在人家痛處之上,小九這惡習,怎麼改不掉呢?
「小九。」八龍子再度喊,這回淡笑補上:「聽說老三剛回來,帶了好多陸地食物,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說完,還當真走掉了。
轎里,無雙不動如山,沒有離開跡象,另一邊的八哥,漸行漸遠──似乎,象徵著陸地食物,也離他遠去……
與食物一秤,無雙連顆蒜也不是,沒空理她!
「八哥!八哥等我!我一塊儿去!」
九龍子麻利一躍,連忙追去,怕遲了,便嚐不到美食。
直至兩名龍子離遠,遠到不見身影,螺轎的小門緩緩開啟。
轎內探出柔荑,纖實、修長,並非一雙不沾陽春水之手。
「走遠了嗎?」轎內傳出問聲。
魚女見狀,忙不迭上前,伸手攙扶,一人一邊,扶出一名妙齡女子。
「是,已瞧不著蹤影了。」魚女答道。
女子既瘦也高,身裹黑鮫綃,剪裁俐落,偏似男裝,領口綴上金色海絨毛,在海潮拂撩下輕曳,如暖風吹過。
削薄的短發貼在鬢邊,不若女子青絲如煙、長及腰臀,短發間毫無贅物妝點。
她正是龍女無雙,兩只龍子口中的「遠房表妹」。
她面容清麗,眉揚鼻挺,帶几分倔氣,雙眸炯亮水燦,五官精致端正,稱得上是美麗的,只是稍嫌冰冷,添加了些許距離。
可是即便倔氣,此刻卻掩不住狼狽、難堪。
她緊蹙雙眉,由魚女架在肩頭,舉步維艱,吃力費時,才有方法下轎。
但就算下了轎,她也無法憑己之力,穩當地站立起來。
因為,她的雙腿,殘的。
裙擺蓋住了它的傷痕,卻蓋不住它的無力、它的虛軟。
她恨這樣的無力!這樣的虛軟!
若能夠,她不要任何人看見這樣的自己!
「幸好遇上龍子。」魚女之一想藉此話題,轉移無雙蹣跚的窘狀。
「是呀。」魚女之二輕輕一笑,面紅腮潤,打從方才便是粉扑扑的:「……九龍子生得真俊,一臉稚氣,相當可愛呢。」
「但性子不好。八龍子倒熱心些。」魚女之一另有見解。
「八龍子是一臉好脾氣樣,若他的個性,配上九龍子外貌,便無可挑剔了。」
「你還想挑剔人家呀?那是龍子,身分尊貴,他不挑剔你就万幸了。」
「我實話實說嘛,雙龍並立,誰的第一眼不是落在九龍子身上?八龍子沒他顯眼呀,就算八龍子衣色華麗鮮艷,九龍子一身濃墨,仍是勝出。」
「你剛也瞧見了,九龍子可不給人好臉色。」
「誰教九龍子是麼儿,最最受寵、最最驕恣,那是他的本錢呀。」
兩名魚女各有偏好,越說越肆無忌憚,比較起兩位龍子的優劣來。
無雙打斷她們,冷冷淡淡地,嗓寒如霜:「說夠了沒?動作再不快些,還想讓多少人看我笑話?!」
確實,藥居周遭已有數名學徒紛紛投目而來。
好奇她們的身分,也猜測她們的來意,議論紛紛。
魚女相視一眼,斂口,不敢再造次,趕緊攙無雙入內。
她們主仆三人為治腿傷而來,在她所居海城,已看遍老老少少的醫者,對她的傷勢只是搖頭。
不得已,轉而求助龍骸城,希望城內有醫术更好的大夫。
雖然她對此……不抱過度希望,卻也不想太快認輸。
屋內,魟醫恭敬迎來,立即指揮徒孫搬來舒適臥榻。
「快些扶龍女坐下。」
「叫他們都出去。」半躺在臥榻上的無雙,誰也不瞧,容顏冷若冰霜,命魟醫清除閑雜人等,她不要被太多雙眼盯著看。
「沒你們的事儿了,全下去吧。」魟醫趕人了,徒孫一只只離開,直到只剩魟醫及龍女主仆三人。
無雙以眼神示意,讓魚女將長裙撩起,露出亟欲掩藏的殘腿。
「這……」魟醫瞪大了眼。
無雙睨他一眼,輕吐四字:「融筋蝕骨。」
「果然……」魟醫面有難色,臉上嵌著苦惱,但仍是道:「請容屬下先為龍女診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01:31 AM 編輯
第二章
無雙對九龍子的記憶,較八龍子深得許多。
九龍最末,寵愛卻絕非敬陪末座。
九龍子驕恣、傲視,源自天賜的優勢,無論容貌、無論身分,他有驕縱的本錢;另一方面,也是眾人疼寵出來,全龍骸城內,誰不順著他、誰不讓著他、誰不將他當寶一般,捧著、供著?
而八龍子……
他的面容,無雙想來有些模糊。
費了些功夫,才將他的模樣拼湊出來。
他光芒內斂,不特別多話,但亦非詞窮之輩,不屬沉默寡言。
在那一群龍子兄弟中,不算突出的一個,唯一獨特之外,呃……大抵便是衣著了。
約略記得,八龍子有個矛盾之名,一字威猛無比,一字,卻謙抑微縮,正如同他給人之感。
其名喚——
「霸下……」她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咦?痛嗎?」
正為無雙檢查傷勢的魟醫,停下診視之舉,以為她喊疼。
怎麼……突然喊出他的名?
無雙怔著,飄揚的思緒瞬間止步,也才發覺自己身處藥居之中,魟醫正為她檢視腿傷。
「不,不痛……一點也感覺不到痛。」她眉宇鎖霾,小臉灰暗暗的。
無論魟醫在她腿上如何使勁捏、掐、按、揉,她的雙腿就像是與她分離,不屬于身上一部分。她冷冷瞧著,仿佛那是別人的腿……
正因為不痛,她才會分神,不經意想起霸下這一位「表兄」。
「若不會痛,才屬壞事呀……」魟醫憂心忡忡。
「無法治嗎?」向來口吻淡淡的無雙,問出這句話時,也難免揚起嗓音,畢竟這攸關她下半輩子,殘與不殘的結果。
「屬下不敢斷言……既是受圖江龍爺所托,龍王亦吩咐過,定要盡心醫的,屬下自當傾盡全力,不敢有所怠慢。龍女也別太早灰心,舉許一陣子的治療,會逐漸好轉……」
魟醫話不說死,不打擊無雙信心,一方面也是醫者態度,不到最后,不輕言放棄。
「你說的這些……還真耳熟。」多少醫者口中,聽過無數次。
興許、興許、興許……全是安慰之詞,不真切,不確定,誰也無法保證。
「治病不能操之過急,保持心境愉悅,也是良方一帖。」魟醫說著。
無雙扯唇,露了個冷笑,算是回應。
「龍主已交代下去,騰出觀景園讓龍女入住,那里離藥居不遠,正好就近醫治。」
「……我也累了,今日便先這麼吧。」無雙淡攏的眉,始終未曾舒展。
「屬下派人送龍女過去。」
魟醫拂掌,招來兩只龜這徒,扛來小轎,安置無雙坐上。
藥居與觀景園不過一長階之距,她也不在意能被多少人瞧了笑話。
閉上眼,關起耳,此刻身后飄來的議論,隱隱約約,日后還會少嗎?
「怎會傷得這般嚴重?這輩子都只能讓人扛著了嗎?」
「龍女心高氣傲,最喜習武,這下傷了腿,連站……都是大問題了,可還如何練?」
「聽說,她一怒之下,削了一頭長發。」
「拿頭發出氣,也換不回雙腿呀……」
愛說便去說吧,待她雙腿痊愈,那些人不就乖乖閉嘴了?
她還抱持著希望。
她沒那般容易便被打倒。
她一定會再站起來,憑她自己的力量。
她被扛著進來,最后,要抬頭挺胸,走著離去。
她絕不瘸一輩子!
飲藥、針炙、熱敷、浸浴……種種方式,一再嘗試,按照三餐辦理,已月余過去,無雙的腿傷卻不見好轉。
扎再多針,酸軟不覺。
敷再熱辣的膏,刺痛不覺。
泡再久的藥浴,暖熱不覺。
無雙生起氣來,砸了湯碗、灑了飯菜、罵跑了魚女,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足足兩日。
「真是不合作的病人……怎不學學八龍子您?」
魟醫唉聲嘆氣,除了搖頭,也別無他法,反觀時辰一到,無須三央四請,自動自發上藥居喝藥的八龍子,彌足珍稀嘛……
「說誰呢?」八龍子喝一口藥,配一顆酸梅。
「還能有誰,無雙龍女嘛……」提及她,魟醫一臉復雜,滿肚子怨言,又不好說太多,畢竟是主子一家親。
八龍子揚眉,擱下藥碗,問:「她還在城里?」
先前他去了海仙洞,偷閑十來日,昨儿個夜里才回來,自是不清楚。
「治腿哪能這般快?」而且她的腿傷,還不是易愈的傷法。
「她的腿,是怎麼回事?」
「眼下是殘了,狀況不樂觀,但還不算沒救,偏她又沒耐心,試了一個月,就以為能活蹦亂跳,又不是在吃仙丹……」
腿,殘了?
難怪當日,她連下轎都不願。
以她的性情,高傲、驕矜,確實……這打擊難以承受。
更別說,還被旁人看見她那時的模樣。
「她是喜動之人,勤于武藝,未料傷了腿,擔心、害怕、失措,本屬常情,莫太苛責她了。」八龍子說道。
「現在是她苛責我們哪。」魟醫喊冤。他哪拿她有轍呀?
嫌藥無效、嫌進展龜速、嫌他醫术不精……嫌到他自個儿也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大夫了,嗚。
霸下淡淡覷去,桌上另一端那碗濃墨色的藥,湯沫里還飄著熱暖。
几乎……立刻能想像著、勾勒出,她倔强的面容、刁難魟醫的姿態。
還有,落寞失望、再也無法行走的懼怕,卻强端鎮定,不願示虛弱的神色……
霸下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帶她過來喝藥。」
帶,是美化后的用語。
若是如此平和的一個字,接下來便不會傳來龍女無雙的斥喝,慌且急亂——
「放我下來!誰准你隨意闖、闖進我的房里?!金鱺、銀鱺!過來幫我!」
無雙被打橫抱著,雙臂越來霸下的肩,使勁地伸向后側,要魚女出手將她救回。
偏偏魚女們不敢插手、不能喝止龍子,只能慌張看著,緊跟在后頭。
相較于她的嚷聲,霸下的嗓音既平又輕:「喝藥的時辰到了。」
「我不喝藥!那種無用的藥,喝再多,又有什麼幫助?!」
「不喝藥,自然不會有幫助。」他仍耐心回她。
「我喝了一個月,還不夠嗎?」她仰著頭,嬌顏噙嗔,怒視他。
他顎似峰棱,堅毅方正,對她的瞪視視若無睹,脾氣甚好地說:「再試一個月吧。」
長階不過百級,他腿長步伐大,几記履動,便將她帶至藥居,在放著藥碗的座位上輕放下她。
魟醫已不見蹤影,大抵是怕又遭她斥責「醫术不精」,干脆遁逃去了。
「怕是再試三個月,也毫無效用!」無雙哼道,端出冷漠神情,卻隱隱可見眉心之間,說出這番話時的……
驚慌。
霸下似有察覺,也不點破,只淡淡几句:「不試,豈知有無鏟用?使小性子對你的腿傷無所助益。」
他順勢將手邊那碟梅,推遞過去。
「藥若苦,配些酸梅吃,是小九給的。」
他像在逗戲娃儿一般,充滿耐性,聲軟帶笑,續道:「他怕苦,以前每回吃藥,總是鬧脾氣,為些,驚蟄尋來好些東西,一樣一樣試,哄著、騙著、好聲商量著,才終于找到這種梅,滋味甜酸,減去藥的苦味,讓小九心甘情願,一口藥配上一顆梅,將藥湯喝完,之后再也離不開這酸梅,當零嘴吃。」
「驚蟄?」好耳熟之名,無雙努力想著,一張面容猛地躍入腦海,教她驚呼,難以置信:「那一位……惡名照彰的『驚蟄叔叔』?!」
「就是那一位『驚蟄叔叔』。」他笑。
不訝異她的意外,連他亦時常有感,小九面前的驚蟄,與眾人認識的驚蟄,真不像是同一人。
「他會做那種事?」無雙吶吶喃語。
替不喝藥的倔小孩,尋來配藥的食物,還好脾氣哄著、騙著、商量著?!
那種婆媽行徑,發生在「驚蟄叔叔」身上?!
難以聯想,不可思議,一定是騙人的。
「他總是寵著小九。」霸下淺笑道。
也只寵小九。
「嘗嘗。」他叉起一顆酸梅,遞予她。
無雙瞧了一眼,卻不接過,自行另拿了一顆,看來還惱著他方才强行抱她出房的小小恩怨。
他不介懷,叉子上的梅子,送入自個儿嘴里吃掉,再配口藥喝。
梅一入口,清甜及酸香蜂擁而上,口內生津不止,這是女娃儿都喜愛的味道,無雙自也不例外。
梅籽精心剔除,梅肉破開,腌漬更加入味,無雙不知不覺間,吃梅配藥,倒也忘了藥的苦滋味,將藥沫喝個見底。
「說來,還是驚蟄厲害,找出這種酸梅,讓不愛吃藥的孩子,全給折服了。」霸下笑她與小九,真是頗為相像。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喝藥配梅子。」還好意思暗指她是孩子?!
無雙的頂嘴,乍然一止。
他,也在喝藥?
生病了嗎?
不,這人看來身强力壯、臉色甚好,不像患病之人。
八成是補藥。
基于觀察,她多瞧他几眼,緩緩打量著,將他的容貌、氣色,看個精細。
少了其余龍子爭輝,原來,他並不丑、並不平庸。
五官端正、眼深鼻挺,算得上俊致,是那些龍子長相太過出色,暗了他的光芒。
有些人的俊俏,冷厲,似——遙不可及;有些人的風采,似日,和煦、溫暖,令人貪享……
他屬于其中,仿佛不願讓人窺視,不想惹人注目,他所獨有的特質,只想全斂起峰芒,隱于他人身后。
他給她這樣的感覺……
一種忠厚溫醇,與世無爭,甚至慵懶自得的感覺。
偏偏這般的他,卻一身……呃,奢艷的華裳,顏色斑瀾,教人不瞧、不注意也難。
矛盾,不只他的名字,連他這人亦然。
忍不住,她脫口問:「你很喜歡俗……嗯,華麗的衣著。」
總覺……與他不相符,强烈的違和。
「很鮮艷華麗嗎?」
霸下反問,舉起袖,自我審視,一臉毫無自覺。
「世上所有顏色,全穿上身了。」她這般嘲弄,夠明白了沒?
何止華麗,根本就是……難以言喻。
換成是她,要穿上這種華裳,得有强大勇氣,以及無畏人言的厚臉皮。
他指腹輕輕撫著,袖口間多嬌的花團錦簇,各色繡花飛鳥,在衣料之上,爭奇斗艷、栩栩如生。
瞧他的笑容,似乎對她的論點並不苟同,無雙唇角一撇,再補上:「孔雀鰩一族也自嘆弗如。」
打出這比喻,更顯而易懂了吧。
孔雀鰩,堪稱海族中,色最鮮、彩最艷,魚尾勝過雄孔雀之羽,游拂之時,尾如長虹,拖曳流光,在海空划開道道璀璨。
「是嗎?」霸下一笑。
還敢問她,是嗎?
她才想問,不是嗎?
難不成,這一襲衣裳之于他,算是朴素?他尚有更花俏、更驚人的,沒穿出來見人?
「兄弟送我的,我倒沒注意這些。」
你兄弟不會是在惡整你吧?她心中冷冷地想。
他看來就是一副和善好欺的模樣,沒脾沒氣,難保兄弟之間沒存壞心眼,背地里設計他。
表面兄友弟恭,暗里腐敗惡臭,諸如此類教人作嘔的虛假,她見過的還會少嗎?
明明不是招峰引蝶的性子,那些兄弟盡送些不合適他的衣裳,將他裝扮成俗麗彩鳥,居心叵測。
他的身形、簡單、素雅的黑絨裘,便很合適了……
咦?她與他又不熟稔,怎會以了解他是哪款性子?——無雙眉心一緊,斥著自己多心。
說不定這種打扮,他自身偏愛得很。
「兄弟送的你便穿,哪天他們送些粉嫩的軟綢女裳,難不成你也照單全收?」她嘴壞,酸溜溜的。
她討厭……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家伙。
越善良、越好欺負的,越教她皺眉。
「他們不會這樣做。」霸下搖頭。
「哼,你又怎知他們會不會?」她哼聲。
人心隔肚皮,掛著一臉甜笑,再捅人一刀,這種事可不是子虛烏有。
「自家兄弟,沒那種惡念。」他為兄弟們辯駁。
不過,他想,曾有某几只倒動過這類玩興,不帶惡意,只是好玩。
無雙嗤之以鼻,嘲諷他太傻、太天真:「就是自家兄弟,利益、權力、地位、爹娘寵愛,才更容易滋生惡念。」
她的家族,正是如此。
所有的丑惡,早已潰爛見骨。
什麼兄弟姊妹,翻起臉來,比仇敵更狠。
霸下沒開口,始起眼,凝著她。
素聞她那一旁支,家斗的情況及手段轟烈狠厲,什麼都能爭,什麼都想奪。
那環境養出她好强、好勝,不輕信于人的個性,並不讓人意外。
也許,連她的腿傷……
「你們有九兄弟,彼此之間爭斗得很嚴重吧?」無雙突地問。
不待他回答,她冷冷撇唇,自覺問也白問。
九名龍子所爭,全是海之主的龍座,豈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于是,她逕自又答:「忙搶功、忙陷害、忙于除去對方,看似和睦,鮮有嫌隙,實則笑里藏刀,算計著踩在誰的肩頭上,才能爬得更高些。」
這便是她過的日子嗎?
猜忌、防備、存疑,草木皆兵,誰都無法盡信……
才造成她此刻,眉冷、目凜,一臉冰霜,連說起話來,嗓亦清冷森森——
「像你呆呆的,通常第一個被剔除,此時,仍滿心以為兄弟情堅似金,不會陷你害你,一切皆屬意外、無心……抱著單純斷氣。」
她不留情面,也不婉轉。
「我呆呆的?」霸下咀嚼著這……嗯,有趣的描述,頗為玩味。
「忠厚老實。」她略略修正,然而,臉上神情對這四字,另有見解——
忠厚,蠢得很雄厚;老實,呆得很扎實。
一目了然的鄙視。
「太忠厚老實的人,短命。」
果不其然,她再開口,一樣沒好話。
「不去害人,也會被害;不想沾血,卻被迫不得不沾。說我挑撥也好,斥我胡言也罷,你啊,還是別太相信……你的兄弟們。」
她原想將這些話說罷,便起身走人,不想讓他誤解,她是在同情他的「忠厚老實」。但她壓根忘了,忘掉自己的腿瘸,撂完話,轉身就走的豪邁,現在的她,無法做到……
她又惱又氣,想狠狠捶打雙腿,又不願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示弱之舉,只能繃著臉、咬住唇,露出窘色。
倒是霸下,看穿她的心思,明白她何以臉色一變。
不是他觀察細微,或是心思縝密,而是她根本藏不住情緒。
她養出了防備心、猜忌心、疏離心,卻似乎養不出城府,學不來深沉心機。
他緩緩站起,袖口邊刺繡的花紋,美麗、鮮艷,隨他走動,仿佛活著一般,迎風搖曳,那些栩然的花,朝她綻來——
不,是被花紋披覆的手,伸向了她。
「在陸路上,行動不便者,確實寸步難行,不過身處海域,占了地利,倒也不至于無法『走動』。」
霸下握住她的膀子,輕易地將她提高起來。
她一愣,來不及反應,人已像只小蟲子,被他提在手上。
她雙腿無力支撐,全身重量集中在他一掌之內,對他卻不具任何影響,無須多費勁道。
「你做什麼?」
她以為,他會追問她何以說出:還是別太相信……你的兄弟們。
或是,可她為誣蔑其余龍子開口致歉。
然而,他並沒有。
仿似他不在意那些,反倒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腿傷。
「只要能浮起來,『走』就不成問題。」霸下在她腰際輕輕比畫,指常之間凝出薄透的氣沫,繞著她纖細的腰划過一圈。
他並未碰觸到她,手掌距離衣物,尚有一指之距。
腰間傳來觸感,也是相隔著氣沫。
那層氣沫形成圓圈,沫身泛有七彩,嵌在無雙腰上,那膨軟的程度,像一大團綿云。
她飄浮了起來,即使他松手,她也沒狼狽摔跤。
圓圈氣沫,撐托起了她。
「你可以靠著自己,或是由女侍輕扶……」霸下淡眸瞟去,那兩只不敢靠太近,只躲在遠端一角,窺探著、注意著的魚女,她們應能聽見他說話。「龍骸城多數地方皆能暢行無阻,許多美好景致也不會錯過。」
無雙感覺新奇,未曾想過氣沫也能這般用。
她想憑己之力,試圖移動,强烈的好勝心讓她不想受助于人。
雙手撥動,果真毫不費力,她像個甫學會走,便想開始跑的奶娃娃,亟欲嘗試氣沫還能做到多少的事。
豈料,氣沫看似容易,卻有奇竅,一味地拂游雙臂,只會反其道而行。
她非但前進不了,氣沫還失去控制,領著她在原地打轉,一圈又一圈……
無雙聽到自己發出的驚呼,同時,還有他的笑聲。
不是震天價響,不是肆無忌憚,不帶惡意,沒有嘲弄,只純粹是悅樂,因為好笑而發笑。
霸下邊笑,邊為她止下轉勢。
「你的姿勢不對,也太心急了。」
她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出糗,被他看見她失措、笨拙的模樣。
「……這樣好蠢!只會被當成笑柄!把它弄開!我不要了!」惱羞成怒,便是無雙此刻寫照。
「沒有人會笑你,而且,你看起來也不蠢。」
這口吻溫溫淺淺的,壓根是在哄奶娃的吧?!她才不信!
「你剛就笑了!」她指控,臉上一片惱紅。
「你看錯了。」為了安撫她,善意的謊他都能說。
「我聽到的!」她拳儿握緊,抵在腿側。
笑得那麼理所當然,聾子才聽不到!
「我不是笑你……應該說,我的笑沒有惡意。」
只是覺得她方才窘紅的神情,很可……可愛。
他若實話實說,她也不會開心。
比起「可愛」,勇猛、强悍之類的褒美,她才會更喜愛吧。
「這種氣沫並不難使用,瞧,只要牽著,像散步一樣,就能輕易移動。」霸下親自示范,握起她的手,邁開步伐。
他一走,她也跟著挪動,雖然雙足無法使力、無法舉步,卻能因他牽曳,緩慢地飄浮前行。
她身下的裙擺微微拂曳,如流瀑,奔泄而下;如嬌花,怒展綻入,乍見之下,只覺好看,完全瞧不出腿有異狀。
「你讓你的侍女們挽著,慢慢走,神情悠哉些,旁人不細瞧的話,是看不出端倪,也不會多注意你的腿傷。」霸下沒松開手,仍在走著。
大掌寬厚,溫度炙暖,覆在她掌背,用著一種……很輕的力道,牽引她走過藥居一角。
她還記得,扛起螺轎的他,氣力有多驚人,此刻卻也能有……呵護著花朵,不傷蕊瓣、不折細莖的溫柔之力。
掌好暖,指節有力,但不見蠻橫——她納惑盯著,想瞧明白,這男人的手,將那些勁道,全藏到哪儿去了?
這一遲疑,又被他拉了好長一段路。
兩人身影似極了悠然漫步,穿過海草蔥蔥的小徑。
草間綻開的繁花,是陸路上難得賞見的海之花,花瓣厚實,像多汁的鮮果,色澤更是罕見的艷。
當她意識到,兩人手相牽、共步游,落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親昵,招惹閑話,她連忙甩開他的手。
甩開好溫暖、好謹細,令人心安的……那雙手。
少掉她的牽曳,她險些又在原地打轉,還是靠他出手扶住氣沫,穩下她,而她一時情急,攀住他的臂膀,不想再失態——
結果,仍是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討厭無助、柔弱的自己。
更討厭,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無用待援的自己!
「你們兩個,過來攙她。」霸下喚著緊跟在后面的兩只魚女。
魚女趕緊上前,牢牢挽住無雙,不敢稍有差池。
「不用走遠,但適時外出散心,對她的傷勢恢復有益無害,若她体力不錯,多陪她走走。」他交代魚女。
「是。」她們連連點頭,應諾著。
他回過首,朝無雙笑,太淺,唇角甚至沒有勾起,只有眼尾微微變下。
「明日別忘了來喝藥,我再帶梅子過來。」
她沒給他允諾,回以沉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01:40 AM 編輯
第三章
結果,她還是乖乖照辦。
定時定量,梅子配苦藥,鮮少聽她再抱怨,開始邁向——不用催、不用哄、不用逼,勇敢喝藥的好孩子之路。
被一碟梅子收買了。
不,被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是他太難教人拒絕,還是她意志太薄弱?
無雙帶了點怨嗔,抬起眸,睨向對桌的他。
無法直視太久,又連忙合眸避開。
並非他太過俊帥,教人不敢偷覷,也無關羞赧,而是——
他今日一身鮮黃,黃得澄亮、黃得璀璨、黃得……他額際刺痛。
無雙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平平穩穩的問出話來:「你那襲衣裳……誰送的?」
「這一件?」霸下順著她的目光,瞥向身上衣衫,想了想:「我五哥所贈。」
五龍子?
他絕對瞧不你不順眼!
好極了,又一個敵人浮上台面!
算算,昨日那襲大紅袍子,七龍子所送。
前天,整件繡滿花朵的俗麗大憋,三龍子的禮物。
大前日,粉艷至極的鮫褂,得自于二龍子。
心懷不軌的龍子,已有四只。
他的處境未免也太險了……
可是他一臉不知大禍臨頭,兀自悠哉,她都替他緊張了!
「你又覺得太艷麗?」他回了一句……讓她很想捉住他的肩,使勁搖晃,惡狠狠堵回去!
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嗎?!你瞎了嗎?!
你現在,就像一顆熟透的海橙果、還沒脫毛的小雛雞!
無雙忍住抹臉及回嘴的念頭,要自己淡薄、鎮定。
「大概是……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顏色,在我眼中,皆顯多余,看了礙眼。」
霸下神色略略一頓,似乎是錯覺,他的笑弧,有那麼一瞬間,是僵硬的。
「黑有黑的症狀,其他顏色也是,若滿腦子里全是黑花黑草,瞧了也不心曠神怡。」那抹笑,在他唇邊重新飛揚,臉龐線條變得柔軟。
「把滿園子花草顏色全往身上塞,又哪來心曠神怡?看久了,眼睛都痛。」她撇開臉,故意不瞧他。
不瞧他,才能把話說得很壞。
不瞧他,才能穩住她的高傲、孤僻。
「是我壞了你的興致。」他有自知之明。
「我又沒那麼說。」她皺眉。她是對事……不,是對衣,不對人!
「我先離開了。」他擺下空碗,便要起身。
無雙一呆,是她說錯什麼話?
她忙不迭出聲:「你這是生氣了嗎?!」她眼中看來,他像准備拂袖而去。
「沒有。」
他臉上的神情,確實沒有怒意。
「那你走什麼?」她不解。
以往兩人喝完藥,還會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雖然她不是個好的談心對象,又不擅攀談,起碼他說什麼,她都聽得認真。
「你每回見我,總是皺眉,我不希望你因我壞了好心情。」
他的眼,雖然……
卻能清晰看見她的反應。
見到他,她不開心……所以,她沒有笑容;所以,她沉默比說話多;所以,她那對眉,不自覺攏蹙著的——
他看得到,一清二楚。
他也知趣,既不受歡迎,不如速速退離,還她清靜。
反正她藥已喝下,無須他再哄騙著。
「我皺眉?」
無雙無從得知自己露出了怎生表情,但她非常肯定,就算她皺眉,也定是為了他的衣著,以及贈送衣裳的那些人心存不軌,絕非因為看見他。
相反的,見到他,她……
未待她說完,霸下已接續道:「接下來數日,我不會在城內,別忘了要按時喝藥,我已請小九拿一壇梅子過來,不只配藥時能吃,嘴饞時也能吃。」淡淡的叮囑,由淺揚的唇間吐出。
他沒有停留下來,帶著那身鮮黃,走出她的視線。
原本那鮮黃刺目難忍,不旦瞧不見了,竟感覺……
空虛。
仿佛暖耀的日,沒入了云后,不見蹤影,變得陰冷。
當無雙扶桌而立,她才發現,她差點要追了過去。
若非她無法行走、無法奔跑,她確實會這麼做……
追過去,向他解釋,她不是因為他,而露出不悅的表情。
她沒有不樂見他。
他沒有壞了她的心情。
喀。
一個大瓶罐擺上了桌,發出重重悶聲。
無雙回神,眼睛看見九龍子,正擱下一大壇梅子。
「我八哥咧?」九龍子問。
這個問題,她比九龍子更想知道。
他要去哪里?
「他說,他要出城几日。」
「哦。」九龍子逕自打開梅壇,抓了一大把,慢慢吃起來,「他一定是去海仙洞。」
「海仙洞?」
「八哥得去海仙洞,守那一大叢仙果。」九龍子嚼著梅子,微微酸意讓眸子眯細了起來,模樣教人莞爾,又不失俊帥。
「仙果?……所以他是去仙界?」
九龍子睨視她,真是孤陋寡聞。
「海仙洞在海底。」他涼道。
誰規定仙果只能長在神山仙嶺?他們海里也有,為數還不少。
這她確實不知。
仙果的所在地,哪可能大肆宣揚,是怕沒人去搶嗎?
「守仙果只是個借口,八哥每回想靜靜,都往海仙洞跑。」
「那里……植著怎樣的仙果?」無雙不免好奇。
需要……一只龍子看守?延年益壽?增强法力?起死回生?
「那可說不完呢。看你是想解毒、想强身、活久了嫌煩、想毒死仇敵、想了升開……都有。」九龍子逕自斟茶,配著酸梅,正好。
「怎可能有這種仙果?既能救人,也能毒人?!」無雙不相信。
仙果該只有益處,而無害處。
「海仙洞里的仙果,就是『既然救,也能毒』的玩意儿。」別拿一般仙果與之相提並論。
「根本不該叫『仙果』,而是『怪果』吧……」她咕噥。
「它不是一顆顆長,而是一整串長,像……嗯,陸路上有種水果叫『葡萄』,只是比葡萄大上許多,整串五顏六色,各有滋味,摘到哪顆,吃下肚的下場,大不相同,是中毒,是解毒,全憑運氣。」九龍子只聽過描述,未曾親眼見過,但仍說得一嘴鮮活。
畢竟那些仙果的味道,是他夢寐以求,不管是紅的綠的藍的紫的……他全都想嘗上一口。
可惜,不行。
只要摘下串果中一顆,其余果粒隨即腐爛,速度之快,誰也阻止不了。
這些也是從八哥口中,細細聽聞而來。
「你方才說……海仙洞內的仙果,能解毒?」
無雙神情略沉,眉宇嚴肅,問出口的聲音變得謹慎。
「應該吧。」九龍子不負責地回道。他又沒吃過。
「什麼顏色……什麼顏色的仙果,專用于解毒?」她的口吻亟欲知曉。
「這種事,我八哥才知道,仙果歸他管,我不過是聽他提起。」九龍子聳肩,轉眼間,梅子快吃光半壇。
霸下才知道……
「也只有我八哥才能接近仙樹,因為仙樹有猛獸看守。」
霸下才能接近仙樹……
「猛獸不會攻擊我八哥,海仙洞的石門,我八哥才打得開,想取仙果,就算打敗猛獸,還得打敗我八哥,說來說去,我八哥是關鍵。」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句話,在她耳內反覆回蕩……
「你干嘛問仙果的事?你也想吃哦?」他斜眸睨著她。
「……」她沉默。
「對厚,說不定仙果能治你的腿殘,讓你重新站起來!」九龍子突發奇想。
對,無雙亦有同感。
乍聞仙果此物,她腦海中飛快襲上的,也正是這個念頭。
說不定,仙果能治她的腿——
治這一雙……被毒殘了的腿。
若仙果真能解毒,興許連「融筋蝕骨」這味毒都能解清……那麼,她就不用再等魟醫試藥,不用再苦吞湯藥,强忍難受作嘔……
「你雙眼發直,又悶不吭聲的,打啥主意呀?」
九龍子從她臉上看見了異狀,雖探不清心思,總覺她怪怪的。
「沒有。」無雙不願多言,心思卻不住地琢磨著九龍子的話。
九龍子也是明眼人,沒這麼好糊弄。
「若腦筋想到我八哥身上,奉勸你,打消這念頭。」
他吃夠了梅子,再嘗下去,整壇只剩湯渣。在海水中,潦草搓洗雙手,洗去稠膩梅汁,才再慵懶開口。
「我八哥看來善良可欺,不愛與人計較,凡事好商量,不怎麼會拒絕人,卻也不代表,你能輕易從他身上撈取到好處。」
無雙接收到警告,來自于九龍子的眼眸。
他以眸光告戒她,几乎教她誤認為……她的心思,在那一瞬間,遭他看穿。
自私的想法,丑惡的念頭,只要能再站起……不擇手段。
「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像你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就算你哭著求、耍著賴,他也不會如你所願,少拿小事吵他。」
他說得很不婉轉,而且一說完,人也已站起,擺明沒想再多留。
他不留下,她亦不留人,連用目光相送都無須。
遠不及霸下離開時,她瞧得那般專注,那般……舍不得。
九龍子的撂語,她非但不氣,倒覺他對霸下諸多維護,恐是几兄弟中,真心相待之人,這讓她對九龍子觀感好了些許。
「就算我真的動念,想取仙果嘗試,也是人之常情,換成是你,你不想嗎?」她對著九龍子的背影,喃聲說著,「你若像我,殘了一雙腿,再無法跑跳,眼前突有一絲希望,興許能醫治腿傷,你可能放過嗎?」
她自言自語,每問一句,心底便有聲音跟著附和。
「你比我幸運的是,守仙果的霸下是你的親兄長,是那樣的……爛好人,你開口去討,他不會拒絕,我呢?與他何親何故,就算拉下臉去求,也不見得能求得什麼……」
聲量,僅己聽聞。
「你都說了,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我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他當然不會出手助我……」她才會不曾從霸下口中,聽到「仙果」兩字,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是吧。
無雙自嘲地扯唇一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若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
她心里那道聲音,重重響著!
對,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
「好苦,是不是換了方子?」
無雙飲下一口,隨即皺眉,將藥碗挪離唇間。
「沒有,與先前仍是相同的。」魟醫連忙回稟。
「但苦了很多……」她五官扭成一團,嘴里苦澀不已。
「吃顆梅子。」魟醫將盛梅的小碟快手推到她面前,她丟了顆入口,兩道眉沒松反緊。
「好酸——」
「咦?這梅子……也是龍女吃慣的呀。」魟醫一臉無辜,嘴里含糊著,氣虛嘀咕,沒膽說得太響:「同樣的藥,同樣的梅,同樣的滋味,之前不喊苦、不嫌酸……今儿個,全有怨言啰?」
沒錯,什麼都一樣,只除了……對坐之人。
不是霸下。
是害藥更苦、梅更酸、她的心情更惡劣的——魟醫。
再者,並非「今儿個」,而是從霸下離城那一日,開始……
藥苦,梅酸,胸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天過后,逐漸加劇。
「師傅,八龍子的藥丹煉好了。」一旁龜徒孫來報。
「快些派人送去吧。」魟醫吩咐下去。
「……」無雙默默揚睫,淡淡地覷了一眼,又垂下,靜靜聽著。
「這回八龍子真迷糊,要離城,也不先來取藥,他還是頭一回忘了這事儿。」龜徒孫已走,魟醫還在叨念。
「……他,什麼病?」
她問,但問得又淺,又小聲,似呢喃;似不經心地,將心中存在許久的疑慮,誤吐而出。
魟醫一時不聞,沒立即回應她,仍念念有詞。
她又問了一遍:「霸下生了什麼病?」
「呀?龍女是同屬下說話?」魟醫回神,滿臉茫然。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
原來不是他幻聽哪……
「沒想到龍女也關心八龍子。」
還以為你冷血、無情、脾氣壞,兼自私自利,旁人死活全不理咧……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魟醫無意說了一句,換來無雙停頓,動作與思緒,皆因此語,瞬間怔呆。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
自到龍骸城治傷,有哪只龍子關懷過她?
她這「表妹」,關系太遠太淺,若立場互換,她也不會去在乎,有哪個「表哥」是傷是殘,她亦會如同他們,不理、不睬,由著自生自滅。
偏偏霸下不吝付出,待她……体貼,囑著湯藥,盯著療養,還牽著她漫步海潮小徑……
「八龍子沒生病,只是有些小困擾,無礙的,就是日常間麻煩了些,比起……」魟醫突地消了聲。
「比起什麼?」她追問。
「不,沒事、沒事。你瞧,八龍子生龍活虎,哪像有病之人?」魟醫只是笑著。
「所以,他吃的是補藥?」她聽見心里深處,傳來了松口氣的吁嘆。
她本還擔心他遭誰所傷,導致需飲藥度日……
「算是,算是。」主子的私事,不好多言。
「那……」就好。
沒出口的兩字,她默默喃于心中,但藏得住言語,卻藏不住臉上顯露的淡喜。
藥雖苦,無雙仍一口一口飲盡,這回沒口出怨言。
藥盡碗空,她擱下碗,輕拭唇角,眸一抬,瞅向魟醫,淡道:「算算,我又快喝了一個月,似乎感覺不到成效。」連一丁丁丁丁點的進展,都沒有。
這段時日,憑借腰上氣沫幫助,她無須像個廢人,時時賴人攙扶,氣沫的使用方式她已能掌握,自個儿游上一段路,不成問題。
但,那並不代表,她對于自己雙腿的痊愈,漠不關心。
魟醫一臉心虛,掩蓋得不夠快、不夠扎實,清楚落入她的眼中。
「屬、屬下替龍女診脈瞧瞧。」
她伸手,由著魟醫按診,他一面細探,一面振笑疾書,寫了好些藥材名。
「屬下再添几種藥,試試能否解毒……」
「先前喝下的還是解不了?」她問,絲毫不見驚異或打擊,全在意料中。
「『融筋蝕骨』本屬無解之毒,屬下也只能反覆試……」魟醫面帶愧意,醫者,無法治愈患者,是最大恥辱,而且他也害怕,實話實說會令患者失志,所以他忙不迭補上:「這藥,還是得喝著,『融筋蝕骨』的毒效一直都在,至少壓著它,不讓它蔓延,否則,豈止雙腿……」
他不是恫嚇她,只是如實陳述情況。
「海仙洞的仙果,能解嗎?」她倏然問道。
魟醫呆了下,「這……龍女怎突然這麼問?」
「問了,自然是想知道答案,能,或不能?」無雙神情沒有太大起伏,閑聊一般。
「屬下不知……沒試過之事,屬下無法回答。」
「不曾讀過相關記載?」
「讀是讀過,也不知是否屬實……」
「說來聽聽。」
她一派「我今日很有空,能聽你慢慢說」的閑逸,魟醫明白,她是非得要聽個答覆,他無法推拖,便回道。
「聽說,仙果之中,紅主補,橙主脈行,紫主疫,黃司五味,綠、黑、藍、靛主毒,各色再細分深淺,艷赭主養氣,淺赤主体魄,中赤主舒筋;濃橙主周流,淡橙主通脈……」他手邊無書,只能描述個大概,畢竟奇色太多,足足三十余類,他無法一一牢背。
「挑主解毒的說。」她對其余仙果沒興致去弄懂。
「解毒的話……」魟醫沉忖,想了好片刻,才回道:「青系為主,冰青解痢毒,水青解熱毒,油青解邪毒,濃青解蟲毒——」他背誦一般,又念了好些種的「青」,還沒能全數說完。
「可以了,我大抵明白了。你有空的話,找出載有描述的書籍,讓我也增長見聞,順便解悶。」無雙心里已有初步了解,不再追問,向他討書看。
「這當然沒問題,回頭我去把書找出來……龍女應該不會,嗯,想拿仙果試試吧?」
她沒應聲,只是回著著魟醫。
「取書容易,取果則不然;增見長聞無妨,犯下竊罪……可不好了。」魟醫拈須道,說得婉轉客氣。
希望他的提醒,不過是多此一舉。
兩人互視,他揣測她的心思,她則審覷他的反應,彼此皆若有所思。
最后,無雙牽起淡笑,唇角上揚,柔化了眉眼。
她首次在魟醫面前,笑得如此甜美。
「嗯。」
連頷首,動作都輕柔得像水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四章
嗯,並不代表允諾。
充其量,不過是隨口一應,后頭還能添上許多涵義——
嗯,管你的。
嗯,我偏要做。
嗯,沒你的事。
諸如此類。
無雙那聲「嗯」,正巧以上皆是。
特別是,此時此刻,讓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念頭,正確無誤!
沒有比現在,更教她痛恨這雙……無力的廢腿!
因了無睡意,夜里興起,自行離了床,沒擾醒金鱺銀鱺,依靠氣沫浮力,到尾外散心,豈料……
慘事發生。
她腰上的氣沫,被一只突然竄出來的針包豚,莾撞弄破,導致她淪為此刻狼狽模樣。
「可惡!連爬回去的力量……都沒有!」
她雙掌掄緊,捶向岩地,一次又一次。
無論力道多猛,遠不及胸膛憤懣,以及……窩囊。
她站不起來!
她沒有力氣!
她怎會變成這樣?!
她不要變成這樣……
她不要這一輩子只能匍匐于地,仰靠他人攙扶,變成無用累贅!
雙拳傳來痛楚,已捶打得通紅,無雙仍不停手,發泄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加上她不願呼救,不想被誰看見這般難堪姿態,只能伏在岩上,吁吁喘氣。
與其如此,她不如豁出去,賭上一把!
用偷的也好,用騙的也罷,能拿到仙果一試,什麼都值得!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
「這麼晚了,你睡在這儿,不嫌夜涼嗎?」
一雙鮫絲履,有著最鮮艷的橙黃色,步入她的眼簾間。
在寂夜里,聲音充滿暖意,既不疾,又不徐,低吐著笑。
是霸下。
他蹲下身,一身風塵仆仆,該是甫回城,尚未回房休憩。
比起被看見窘況的惱,衝上鼻腔,酸了眼、扎了心的,是一股……想哭的委屈。
想向他泣訴,殘缺的不便,永遠無法治愈的懼怕,還有,碎散的自信……
無雙强忍眼里涌發的水霧,不許那些懦弱的玩竟儿滑出眼眶。
「原來,是氣沫破掉了?」他欲扶她坐起,她僵著沒動,他耐心足,未加催促,只是靜待她主動伸出柔荑。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好半晌,才揚睫覷他。
他唇邊那抹笑,緩緩加深,停在她面前的手掌,懸在那儿,不曾挪開。
無雙烏眸深邃,閃過一絲亮,忽爾,點亮了眼中光彩。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這念頭就是她眼中的光。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聲音又重新響亮。
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不,她絕不!
她伸手,右荑擱進他的掌心,由他攙起她。
「你不會做氣沫泡泡?」
「我做的一點都不牢靠,游沒兩步便會破了。」
他動手要再為她凝出氣沫,被她阻下。
「腰上繞著氣沫,睡時還是得取下,別那麼麻煩,抱我走一段路,行嗎?」她做出要求,聲軟、清甜。
「好。」他頷首。
區區几步微距,加上她身子又輕,他絲毫不覺累贅。
霸下打橫抱起她,她的重量教他眉峰微籠。
好輕。
「我一點都不輕。」她回應他,他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將感觸說了出口。
「我几乎感覺不到重。」雙手捧著她,比捧根羽絨差不了多少。
「被一個將螺轎扛上肩,面不改色,汗不濕襟的人,誇贊『感覺不到重』,真是開懷不起來。」無雙睨他一眼。拿她比螺轎,她當然輕得多,否則,豈不成了大母鯨。
他笑。「也是。」
見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觀景園,她又出聲道:「我還不困,不想回房,想在外頭坐坐,那邊的大岩,將我放下,你就可以先回去休息。」她指向不遠的凸岩。
凸岩嵌于城下峭壁邊,四周發滿鮮紅彩珊,底下則是一望無際的海谷深溝。
「那里太危險了。」聞言,他立即反對。
即便她雙腿健全,他都不贊成放她獨自一人于此,更何況,此刻她行動不便,他万万不會照辦。
「只是坐著,沒有危險。」她說。
他一臉沒得商量,難得嚴肅,讓她想笑。
他板起臉,倒是不見凶惡,他那副好脾氣的長相,怎樣也端不出威嚴。
「不然,就這儿吧。」
她指指兩人所站之廊,要他放下她。
她扶著廊柱,想站穩,雙腿卻力不從心,只得速速往欄緣一坐。
她抬頭,朝他微笑,要他放心。
「我坐在這里,總沒什麼可擔心了,你別顧忌我,你才剛回龍骸城吧?也該累了,早點去睡。」她淡淡几句,要趕他回房。
霸下非但未走,也在欄間坐下。
「我也不困。」他解釋不走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將她獨留下來。
這男人,很細膩,很体貼,很……好。
「早上還聽魟醫提起,派人送藥到海仙洞給你,我以為你沒這麼快回城。」所以看到他,她很驚訝。
「正因藥丹吃完,我才離開海仙洞,准備回城,半途遇上送藥龜徒,但我已離海仙洞有段距離,便不折返,直接往龍骸城歸來。」
一歸來,便撞見扑地的她。
「否則,你原先還會留在海仙洞?」
「應該吧。」
「是獨自一個人,抑或……有人相伴?」才人樂不思蜀,一走,便是數十日不歸。
「不算獨自一人,也不算有人相伴。」霸下的回答,讓她一頭霧水,細眉蹙起,投來的眸光充滿困惑。他進一步說明:「海仙洞里有守仙果的獸,雖不會言語,但通曉靈性,確實稱得上是良伴。」
短暫稍頓,兩人目光皆遠眺,落向城的另一端,水亮朦朧,景物微微波動,海中五彩藻草,色艷,姿妍。
「人呢?」她又問。
「嗯?」
「除了獸之外,海仙洞中,沒有藏了個佳人,讓你對那儿依依不舍?」
她的猜測,換來他一笑,搖了搖頭。
「自然沒有。」
無雙美眸輕挪,由景物之間瞟向他,「為什麼要說『自然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意外。你長相不差,身分又尊貴,受姑娘青睞,並非多驚奇之事。」
「我嘴拙,人也駑鈍,姑娘家不喜愛的。」他的口吻不聞遺憾,倒像輕松許多。
她不苟同,臉上神情亦是這般表露著。
她不覺得嘴拙、人駑鈍,有何不好?
嘴雖拙,至少不說花言巧語;人駑鈍,不會有心機城府,無須擔心他是否臉笑,心不笑,腸子拐了多少彎、藏了多少念。
「姑娘不喜愛是一回事,你呢?你有喜愛的人嗎?」不被愛,不等于不愛人,也許他默默戀慕著誰,痴心守候,等待對方回眸……
這念頭,讓她胸口抽緊,莫名其妙地發起酵。
「沒有。」
酸意,遽降。
尤其,他答得不假思索,沒有半點隱瞞、遮掩。
「沒有讓你目光難離,覺得她炫目,像溫暖日芒,金燦輝煌,教你緊緊追隨……怦然心動的女子?」無雙挑眉,再問。
「沒有。」他的回答仍是相同兩字,配上一抹笑,淡淡的和煦。
她眸光緊覷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
眼睛瞧著,嘴儿管不住,再度逸出提問:「沒有讓你覺得,她仿似一朵鮮花,顏色嬌嫩、粉致,想捧進手中密密呵護?」
這回,霸下頓了頓 ,似乎她的問題帶些難度。
不過末了,他的答覆,淺而堅定:「沒有。」
她想,她可能問錯了,才會讓他遲疑,于是稍做修正:「沒有讓你認為他……英勇威武,像棵聳天大樹,教人心安,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會這麼問,是因為她見過雄雄相親的魚侶,感情融洽,更勝雌雄,才猜想他是不是……
霸下先怔忡,后朗笑。
她想像力太豐富,問出那席話時,表情謹慎、嚴肅,不是嫌惡或排斥,倒像是……擔心。
擔心他愛的是男人,而非女子。
「像我這種模樣,依偎在男人臂膀間,你不覺得……不太舒服?」
他已經夠威武、夠聳天了,身强体壯、孔武有力,努力想「小鳥依人」,也做不出味道。
「是不太舒服。」何止「不太」,簡直傷眼。
無雙不敢想像下去,怕自己噗哧噴笑。
「那……沒有讓你認為,他纖纖可憐,更勝女子美麗……例如九龍子,那般精雕細琢,難得一見俊俏男子?」她舉了活生生的實例。
霸下險些要伸手過來,捂住她的嘴。
「小九討厭被這麼說,你千万別當他的面說出這番言論。」小九可不會看在她腿疾而手下留情,照樣絞斷她的細頸。
「我只是舉例。」
「舉例也不行。」他不希望看見她被小九追殺,小九發起性子來,鮮少有人能壓制他。
她翻了翻白眼。不舉例就不舉例,但心中的困惑,還是想得個答案。
「所以,你有無心儀的男人?」她直白問。
「沒有。」
「你說了很多次的『沒有』。」都沒有其他答案,雖然她不樂于聽到其他答案。
「而人我,一再問著許多……我只能回答『沒有』的問題。」不是他敷衍,或是了無新意,只是實情如此,他編派不來謊話。
現在,輪到他也很想問:「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無雙眉峰微動,一臉「咦?我剛沒說嗎?」的訝異,不過,此時補上也不算遲——
「因為,我想追求你。」
霸下很震驚。
難以言喻的震驚。
被如此直率的表白,還是頭一遭。
他實在……不知如何反應。
所以,追求之前,當然要知己知彼,若你心中有人,我不就自討無趣了。
呃。對,當時他的回答,只有這麼一字,還很氣虛。
既然你心中位置沒人霸占,代表我有機會,你會嫌棄……我的腿嗎?
她眸中閃過些微自卑,又極快隱藏起來。
但,他看見了。
呃,不會。確實是不會,他知道負疾之苦……
那就好。
她笑了出來,眉眼俱彎,杏眸燦亮,說出這三字時,唇角像沾了蜜一般,笑靨甜絲絲。
她這麼一笑,他反倒呆住,看著那抹輕笑,綻放鮮妍。
他几乎可以感覺,那便是粉嫩的顏色……
我可以追求你嗎?
「請自便……」
怎會有人給了這樣的回答呢?
有,就是他。
他不排斥她的提議,也說不上開心或麻煩,只是困惑——
「我一直很自便呀,八哥只顧發呆,動也不動的魚泥糕,我都吃掉半盤了,還不夠自便哦?」
九龍子嚼食著,滿嘴咸香,口齒不甚清晰。
他以為霸下與他交談,于是回道。
「不,我不是同你……」霸下欲言又止。
「唔?」九龍子嘴邊叼著半塊糕。
「沒,沒什麼。」霸下搖首。
他不認為小九是個能商量這種事的人,因為,小九的角色和他相仿,也處于「被追求」的一方。
雖然,小九毫無自覺。
「小九,八哥問你個問題……」
「問呀。」
「你會為了一壇梅子,而對送梅子之人……動心嗎?」
他想探索,她為何突然產生追求他的念頭?
他對她做過的事,逐一細思,大抵是送梅子配藥,足以讓她,嗯……因感恩而生愛——呃,這麼細膩的少女心思,她會有嗎?
「當然不會,一壇梅子就想收買我?」九龍子嗤聲,義正詞嚴。
「果然是——」
「還要烤乳豬、東海煨龜腿、南海麒麟魚羹、西海水晶蝦串、北海燒魷、天仙酒、彩虹糖飴……」九龍子不斷數著。
不該問小九的,是他的錯,是他以為能從小九口中,聽見哪番大道理,能解他疑惑的錯。
「別數了,當八哥沒問。」
九龍子停下扳指細數,一對晶亮眸子,直勾勾地鎖定霸下……身后。
霸下隨即回頭,一大把的海花迎面撞上。
「送你。」無雙的聲音充滿雀躍活力,在海花后方響起。
「……」海花花瓣万紫千紅,時開時合,在他臉頰上撓弄,搔癢著。
「你這叫——把花『砸』在我八哥臉上。」離「送」有十万八千里之遙。
無雙將海花挪開,再塞進霸下懷中。
無視九龍子存在,她眼中只剩霸下。
「我特別去摘來,各種顏色都有,鮮紅,艷如火;靛藍,澄似蒼穹;碧青,一如你雙瞳,翠綠好看,溫潤勝玉。」
此類說詞,是她軟硬兼施,要金鱺、銀鱺仔細陳述,她們被追求時,那些雄鱺是如何示愛。
原來,甜言與蜜語,要說出口,一點也不困難。
她還以為見到霸下時,她會哧笑、或結巴、或僵硬,結果……意外順口。
「……謝謝。」霸下只能收下海花,出聲致謝。
海中花不似陸路花種,其無香無粉,瓣厚水亮,被海潮撥撩,似充滿生命力的活物,蠕動著身軀,朵朵搖曳。
它們確實是植物,只是擁有某項活物特質——專門捕食小魚小蝦。
這麼一大把……凶殘的海花,抱進懷里,情趣……有些渺茫。
「喜歡嗎?」她問他,希望被誇贊。
「還好。」霸下無法昧著良心。
思及她雙腿不便,還特意為他摘花,這心意彌足珍貴,即便對海花並無喜愛,起碼她的一片心,心勝所有。
「最喜歡哪種顏色?」日后她可以專挑那顏色下手。
他稍頓,望向手中海花,斑斕瑰麗,色彩繽紛,映入他碧綠眼中,仿佛薄薄地,也染上了他們的鮮艷。
他的眸色,看起來有些復雜。
「……都好。」末了,他淡笑回答。
「你是在酸諷人嗎?我八哥他——」九龍子皺起眉,出言。
「小九。」霸下阻止他開口。
「我哪一句在酸諷人了?我想知道他的喜好,何錯之有?」無雙不接受無端控訴。
「沒弄清楚狀況,就是一種酸諷。」九龍子冷哼。
「好了,你們兩個少說几句,都是好意。」霸下為雙方調停。
「是說……你干嘛送花給我八哥?」九龍子斜睨她。
「不夠明顯嗎?」她反問。
那一大叢花,配色俗,天性食葷,就連被摘后的現在,每朵海花都還在勤勞捕食,小彩魚游過,花瓣便猛地收攏,將小彩魚包覆、天噬……
九龍子的確瞧不明白,她意欲何為。
「別人來做是很明顯,送花嘛,不就那麼一回事,但你的話……」怎麼看,都不倫不類。
「你看不看得懂,不重要,霸下懂就好。」向九龍子多解釋半句,她都嫌懶。
呃,說實話,我也不是那麼懂……霸下心音默默響起。
眼下最懂的,是她念他的名時,意外好聽。
清甜的嗓,因與小九互嗆,而略帶氣焰,有些囂張、有些嗤哼,卻在提及「霸下」時,變得輕軟,以及溫暖。
一股寒意竄上九龍子背脊,教他不寒而栗。
「我突然覺得……這里的氛圍,變得好不舒服。」
眼前這兩位,相視、相望,雖沒有多說什麼,彼此眼神卻纏膩不動,流轉著比言語更多曖昧……
再待下去,他會發滿雞皮疙瘩!
九龍子立刻站起,「我要先走了。」
他雖嗜甜,但這種膩死人不償命的甜,害魚泥糕走味,他受不了,溜為上策!
而帶著剩下的魚泥糕,九龍子決定找處好地方,無人擾、撫人吵、無人影響食欲,解決它們!
九龍子一溜煙跑了,獨留霸下與無雙,一坐,一站,她仍是靠著氣沫才能動作。
「你腿未愈,快坐,別站著。」
霸下扶她坐定,她臀儿甫沾椅,馬上往腰掛飾袋里摸索,掏出一疊不韌草紙,遞向他。
「這是?」他未看先問。
「情詩呀。」
真豪邁的給法。別人是一日一封,她將一個月的份,一次給齊。
「……謝謝。」他詞窮,只能道謝。因為不曾被如此……直率追求過。
「今天,你有其他事要忙嗎?」
「應該沒有。」他想了想后,回道。
「那與我一同出游、覽景,可否賞臉?」無雙噙著笑,口吻卻生硬,想來邀人同游這種事,她很少做,不……她絕對沒做過。
他沒有拒絕她,點頭答應了。
她松了口氣,心中忐忑,終于放下。
她擔心著,他會婉拒。
「你想去哪儿呢?」
「人少的地方。」她不想在眾人面前,展現她的腿殘,人煙稀少些,她才自在。
「孤男寡女,應避免單獨共處,尤其是無人之處……」
這是女子自保最基本的認知。
他不希望她誤以為對任何男人,都能提出這樣的邀約,而使她自身陷入危險中。
「你怕?放心,我不會對你胡來的。」她拍胸脯保證。
我不是怕……罷了,不與她爭辯。
「跟人賽過鮫鯊嗎?」光芒照耀在她揚笑的臉蛋,明艷;飛揚的短發,拂過花瓣似的芙頰,增添几絲高傲美。
「嗯。」
「我可是每年城內賽事的贏家,敢與我較量嗎?」無雙佯裝挑釁,眼角卻泄漏一抹淡笑。
「當然。」他不在乎勝負,看見她提及賽鮫,一臉的燦爛,他自是不忍壞她好心情。
但如今她的腿,還能賽鮫鯊?
「輸者,要受罰的。」沒有勝負獎勵的事,她沒興致。
「罰什麼?」
「你若輸,就得答應我的追求,反之,你若贏,可以審慎考慮……不接受我的追求。」但她還是會持續下去,不達目的,絕不死心。
這獎罰……他到底該輸?該贏?
霸下突然感覺左右為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五章
滿茵谷,碧翠藻海,綿延一大片,抵達看不見的那一端。
潮波撩,綢般細軟的長藻,翩翩嬈舞。
狂野的海潮,同樣撥弄她的發,雖無如瀑青絲,柔長地披散,卻更見俐落俏俊。
尤其她唇角笑弧飛揚,與飛發相似,絲絲海光,淡淡的金煌,鑲嵌江淺耀眼。
她,像在發著亮。
「……那便是光嗎?」
霸下低喃,聲未發出,僅止自己聽聞。
沒有讓你目光難離,覺得她炫目,像溫暖日芒,金燦輝煌,教你追隨著她……怦然心動的女子?
她曾問及的話語,此時此刻,在耳畔回響。
她說的,便是這種感覺嗎?
瞳仁緊縮,長睫微斂,近乎無法直視,但又忍不住追逐著的,光。
「你為何一直看著我?」無雙回視他,察覺他的目不轉睛。
「……不,沒什麼。」雖說如此,他的眸仍是不離她,「……你真的能賽鮫鯊嗎?別太逞强。」
「賽鮫鯊不需要用腿。」她手執韁繩,心高氣傲道:「你若輸給我,面子可掛不住。」
勝負、面子,他倒不在意。
再者,輸贏的獎懲,並不那麼……討厭。
是輸,是贏,是獎,是懲,似乎界定模糊。
「喝!」無雙揚聲,揮動鮫鯊,身下鮫鯊擺翅疾游,如離弦飛箭,向前馳遠,她回過頭,才見他起步跟上。
拋下一記釁笑,驕,且嬌,絲毫沒歇下馳速。
無雙與他不同,她對勝利勢在必得。
她騎得太快了……后頭的霸下,看著提心吊膽。
他目標不在超前、不在追趕,只護于她身后,慎防突發的意外。
騁競了一段路,無雙依然遙遙領先,就在即將得勝之前,她認定已勝券在握,心防松懈,握韁的手稍稍放離,偏偏此刻她又轉首,欲見他的落后。
「你輸定了——」
「留神。」霸下大喊,但已來不及了——
她身上鮫鯊遭魚魯莾衝撞的魚群所驚,驀地停頓,鯊背上的無雙被這力道震彈,身勢搖晃。
雖然她立刻驚覺,想以雙腿夾緊鯊軀,這才懊惱想起……她無用的腳!
她被拋摔出去,腰上氣沫因方便騎賽已先行卸下,少去它的浮力,她無法在海中泅游,這下子,非摔個頭破血流不可——
瞬間驀地一緊,狼狽跌滾的身勢被穩穩擒住,背脊撞入厚實胸膛,牢牢依靠,不存空隙。
受驚嚇的時間太短,無雙來不及感覺到怕,而且,她也不意外霸下及時出手。
將她甩出去的鮫鯊,折返回來,似乎也知道自己闖禍,游在她身邊,以尖吻磨蹭她的手臂諂媚,乞求原諒。
她摸摸它的尖吻,眼眸卻望向霸下。
「你不會是……一開始便打定主意,在我身后,等著『撿』我吧?」
霸下左臂環過她腰前,單手操韁,以平穩且緩和之速任鮫鯊閑游。
「你駕鯊的方式太猛烈。」猛烈這兩字太婉轉,她根本是亂來了。
「我方才瞟見你駕鯊游來時,狠勁一點也不輸我。」
雖像是眼花,尚有一段距離的他,轉瞬間,能探出手將她拎住,足見他與他的鮫鯊,本是能游,卻不游快。
「危險情況,總會有神跡發生。」
「你用這種『神跡』與我比試,要超前我,根本不是難事。」她睨他。
「我現在要贏你,同樣不是難事。」他回以一笑。她未騎在自己的鮫鯊上,算是失格,他優優閑閑的游,游上兩個時辰,也是贏家。
「你這樣——勝之不武!」老奸!
無雙腮幫鼓起,露出嗔態,卻不自覺。
那是她絕不可能在旁人眼前,展現的真實性情。
對霸下,她無須板起虛假、冰冷,甚至是連她自身都嫌惡不已的臉孔。
可笑,就連身處自家府中,亦得時時提防,誰都不能盡信,面對他,那股忪懈、那份安心,卻來得很快、很穩固。
他不會傷害她,不會算計她,他給她……這種信任。
「危險,別亂動。」霸下阻止她想爬回鮫鯊背上的念頭。
「我們沒比完,離目的地還有一段——」她沒有斷念,兩手抱住自己的鮫鯊鰭,若非他拘限著,她便要挪臀過去。
環在她腰際的手,僅用了些些力道,但那已足夠箝阻她,要她別再妄動。
「誰輸誰贏,結果都一樣。」霸下在她鬢側說話,她一掙動,飛揚的發絲撓上他的鼻尖,癢著膚。
「哪會一樣?!你輸,可是得乖乖讓我追求;你贏,便可直言拒絕——」
「都一樣的。」他不改答覆。涌上眼底的笑,不知是因她的執念,抑或她的發絲太軟、太柔,搔出一股發麻的笑意。
他輸,他贏,都一樣的。
無雙呆視他,有些渾噩,再三咀嚼,反覆思考,一絲頭緒漸漸明朗。
「你說都一樣——意思是,就算你贏,你也會做出……與輸時同樣的決定?」答應她的追求?而非——拒絕她?
他笑,沉默不語,卻未否認。
她瞠大眸,眼中又驚又喜:「你真答應了?」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坦言回答。
所以昨夜,乍聞她的表白,他未能立即婉謝,原來內心里,他是受寵若驚,以及喜悅的。
「那就別拒絕。」她直快地說,還真怕他會突然反悔,又說了要考慮考慮。
自覺口氣太獨斷、太惡霸,像在逼他點頭,無雙稍有反省,眸儿眨了眨,小聲補上:「……好嗎?」
她這聲「好嗎」,軟綿綿的,撞進了心坎里,讓霸下難以招架。
也放任了自己,不去招架、不去相抗。
「好。」
好。
多寵人的聲音。
甜得像……浸了大量糖蜜,教人牙骨俱軟。
明明他只是淡淡應諾,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字,她卻為那一字,心里好悅樂。
分不清她的開心,是為目的得逞,還是他不討厭她,願意和她交往,代表著他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吧。
「小姐,當心!」
金鱺急喊,然而,遲了。
分著心,傻傻笑著的無雙,裁布的剪刀,喀嚓一聲,剪破了她的指。
血迅速淌出,在布料上綻出一朵又一朵,紅似梅的血花。
她吃痛地抽回手,看見血弄髒料子,不顧傷勢,用手背抹去血漬,不讓布料毀損。
「小姐,快止血——」銀鱺絞來帕子,要按住她的傷口。
「不,先幫我把料子弄干淨!」無雙不覺疼痛,只急于護好布料。
金鱺與銀鱺只能分工合作,一人搶救布料,一人哄著主子,為無雙簡單處理傷口。
「血洗得掉嗎?」對自己的指傷,她瞧也不瞧一眼,不斷瞅著金鱺,緊盯她搓洗布料。
「洗掉了,小姐放心,瞧,沒有血跡了。」金鱺一洗淨,便趕忙拿給無雙檢查。
「還好。不然,這塊料子就浪費了。」
月牙色的布料,泛有一層絲光,仿似月暈淡淡暉映。
這是一塊適合霸下的布料。當她第一眼瞧見,便直覺想著。
腦海里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的神韻,以及這襲泛光料子,披覆在他身上,會是怎生模樣……
比起鮮艷彩料,簡單而素雅、純粹而干淨的顏色,便能將他的風姿襯托出來。
「裁制衣裳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們吧?」銀鱺不放心道。她擔心衣料沒裁完,主子的十指已不知要剪傷几根。
無雙淡淡睨她:「你們不是說,親手裁制衣裳更有誠意?」
那是因為……主子劈頭就問:要送什麼禮,最實際、又貼身,還能時時帶著,寸步不離?
她們兩人才會異口同聲,回答了「衣裳」。
尤其是自個儿挑了料子,一針一線,密密細縫,繡上了紋樣,這等心思,收到衣裳之人,定是滿心歡喜。銀鱺那時,補了這几句。
金鱺也點頭如搗蒜;衣裳不僅貼著身,還暖了心呢。
她們万万沒想到,主子稍稍一想,立即使出決定;那就來做吧。
到底是哪來的雄心裝志?
又是哪來的……毫無自覺?
一個自小練武耍劍,摸兵器的時間,遠勝過摸繡針、繡剪的女娃,竟然充滿自信,說要做件衣裳送人?!
有沒有考慮收到衣裳之人,是否有勇氣穿出去見人呀?
不由得對于即將拿到此禮者,送上默默同情。
她們大抵也猜到,苦主……呃,幸運儿是誰。
「小姐是為八龍子裁衣嗎?」
無雙未答。
沒有否認,便是承認了,否則,早早斥責了她胡說八道。
「小姐為何待八龍子這般的好?金鱺還以為小姐討厭那種性子的人。」
「他的性子有何不好?」無雙反問。
「就因為太好、太與世無爭、太沒有野心,在咱們那儿絕對吃大虧,被人當成俎上肉,愛怎麼宰割,便怎麼宰割。」金鱺道出想法。
無雙几乎完全認同。
看慣了丑陋、扭曲的人性,再見他,倒覺得他……純淨。
他越純淨,越顯得她……心思污穢。
「小姐是不是心里做著打算?」銀鱺另有見解,猜測著,小姐的做法,有其理由和目的。
金鱺跟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小姐百般接近八龍子,與他交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利用價值?」
兩名魚女有此聯想,全因見多聽多。
身處勾心斗角、時時算計、踩著別人往上爬的環境中,她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好事,誰用心去討好、費勁去諂媚,定當有所圖謀。
無雙在兩人注視下,靜默不語,半晌,才咧了抹笑,與其說像嘲諷她們的后知后覺,倒有更多自嘲的味道。
笑靨雖飛揚,眸子里,那在裁布之前,閃閃輝煌的光卻已消逝。
她冷著聲、寒著嗓,字字如雪,無溫:「我當然有所圖謀,否則,何須為他摘花、為他抄寫情詩、為他裁衣?做那些……浪費功夫、又教人起疙瘩的事?我又不是吃飽閑著,更不是追在男人身后,求他們回顧給愛的花痴女。」
對,她的心思多麼的無恥、多麼的勢利。
為了自己,傷害誰都在所不惜。
欺騙也好,哄誘也行,扯出漫天大謊她亦不在乎,她只知道這麼做,有機會讓她的雙腿恢復原樣。
「小姐,能否說明白些?」金鱺銀鱺仍是不懂,追求龍子是要獲得什麼?
「我不想多說。」無雙皺起眉,撇開了臉。
越說,越嫌惡自己;越說,越有想抽手的念頭……
無雙失了裁衣興致,太虛偽了何必呢?
反正,左右都是騙,由金鱺、銀鱺或任何一個人,完成這件衣裳,再誆騙霸下,是她親手裁制,還為此弄傷了手指,他不信嗎?
他一定信,而且毫不存疑,笑容暖暖的,收下衣裳時,向她道謝……
無雙拳儿一緊,指甲刺入掌心,帶來了痛。
剪子拋回布料堆中,悶鏗一聲,仿佛心里深處也發出同樣的重響,有著什麼……碎裂了開來。
「你們兩人裝聾作啞就好,今日聽見的每一字,誰都不許泄漏出去,別壞了我的事。」
金鱺銀鱺見她芙顏鐵青,眉與眼已無先前悅色,甚至罩了層陰霾,灰扑扑的……
在此時,她們緊閉雙唇,除了猛點頭,也不敢做其余回應了。
「她,是為了仙果,絕對是。」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水波輕漫的雅廳,靜得不聞笑語。
几名龍子的眸光,紛紛投向開口的九龍子,而他,還咬住一截烤魷足,嘴里喃喃有聲。
「我老覺得哪里違和……她怎可能轉性子,突然做起風花雪月的事,我一時沒想通,剛看到桌上果物,才靈光一閃,明白了她的反常。」
烤魷足咀嚼几口,咽下,九龍子邊舔去嘴解褐醬,邊拍桌角,呼喚霸下:「八哥!你要留神些,那丫頭居心不良!」
「那丫頭?……是近日來,追著老八跑的龍女無雙?」五龍子對于此事素有耳聞,其余几名兄弟亦然,老早便想找機會問問老八。
「腳都殘了,還能追?」這等執著未免太强大了。四龍子雖哧笑,卻也贊嘆。
「正因腳殘,需要仙果醫治,而老八正是當中緊要關鍵。」二龍子接續說道。一因,一果,細思起來,倒有几分關聯。
「也許,她是真心愛上老八,沒有你們揣測的那些心思。」三龍子樂觀許多,不妄下斷語。
老八個性好,擄獲女人芳心,無須意外嘛。
「『那個地方』養出來的無雙,我不覺得她對情對愛會有冀望,或……嗯,長進。」七龍子說得很實際。
「那個地方的名聲——」五龍子笑了出聲,唇角輕揚:「確實,眾所皆知。」
聲名狼藉得……從所皆知。
那個地方,圖江城,彈丸之地,規模遠不及龍骸城,里頭充斥著難以想像的爭、斗、搶、殺。
為權、為利、為地位、為寵愛,無所不爭,無所不用其極……
外人眼中,圖江城大位到手,那又如何,不過是小小城池,身分亦不顯赫,何苦為那小小圖江龍王,爭去了性命,也爭斷了親情?
可在圖江城里,不爭、不搶,不代表自己能高枕無憂,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成為哪個人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擋去誰人道路,被人欲除之而后快。
那個地方,想爭的人太多;不想爭的人,為求自保,不得不去爭。
「圖江城的傳言,我是聽說過的,但並非城里人皆是勢利、自私、工于心計,至少,我覺得無雙不是。」霸下為她說話。
有著那股朗笑的她,不是。
像在發散著光的她,不是。
「她之前問了我許多仙果之事,臉上神情……我就覺得古怪,我還告誡她,別把主意動到八哥身上,結果沒几天,她便送花追求八哥……怎麼想,怎麼覺得她有鬼。」九龍子要大伙評評理。
太過巧合了嘛,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的所作所為。
「待時機成熟,她一定會再開口,向八哥你討仙果。」九龍子做下結論。
「若真如此,那丫頭的城府,可謂深沉。」七龍子仰下水酒。
「為得仙果,連感情都能拿來當手段,不愧是圖江城的人。」二龍子性情直爽,若無雙確實想要仙果,直接開口索討,他還欣賞些,耍這種小心機,倒教人不齒。
「我們九人,要是生在圖江城,怕是無法像此刻,悠哉品酒、閑話家常。」大龍子心有所感,口吻像嘆息。
「大抵……每日想著,如何在對方的酒菜里下毒吧。」六龍子少言,一開口,便一針見血。
「聽說,無雙那丫頭的腿,就是給毒殘的。」五龍子曾從魟醫口中聽聞些些。
霸下聞言,抬起了頭。
五龍子吁著香火,仍在說道:「『融筋蝕骨』由腳部開始,一寸一寸蠶食著,毒性未解清之前,它的效用自當不用失靈,繼續向上蔓延。」
除雙腿之外,身軀其余部分亦難逃毒噬。
腳殘,不過是最輕微的狀況。
「誰呀?!下這種毒手?!」四龍子啐聲。
「當然是圖江城的人呀。」
「要殺要剮,也給人一刀斃命,玩這種凌遲手法,真讓人作嘔!」解決對手,就該干干脆脆!四龍子討厭拖泥帶水。
是呀,何必用此方法折磨于她?
讓她為了腿傷,飽受治愈之苦,還得提心吊膽,怕著毒性擴散?
霸下心里沉沉的悶,有些疼。
「這麼說來,無雙身上毒不解,她隨時有可能……死?」九龍子倒有些同情她了。
「所以她急于取得仙果,也不難理解。」五龍子說著,眼眸有意無意瞟向霸下。
「理解歸理解,她可以開口求八哥,而非用騙的,尤其還騙人感表,太惡劣。」關于這點,九龍子很不諒解。
「她若開口求你,你可會替她取仙果?」大龍子嗓輕,問向霸下。
霸下先是沉默,几位兄弟凝覷他,等著聽他答案。
這問題,好難。
先前與小九的嬉鬧,說要采來仙果,喂養他的食欲,兩人皆清楚,戲言爾爾。
不是他會不會,而是他,能不能。
「她並不一定……會開口,提出要求。」在他沒親耳聽到之前,他實在不願去煩惱這個答覆。
「就算她不開口,万一她再毒發,我怕你也會于心不忍。」大龍子輕聲說來,仿似預言。
現在,光耳聞她的毒,霸下那對劍眉已蹙成深結,聚攏于眉心,他自己定未察覺,但在場所有人全看在眼里。
連聽,都藏不住心疼,再親眼目睹,更不可能忍住。
「問題是,老八他又瞧不見仙果的——」
四龍子大嗓門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龍子頂肘一撞,撞掉了話尾。
原來,眾人所談論的「那一位」,正腰套氣沫,站在不遠處的貝橋,不願更加靠近,卻遙遙望向這儿。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會加入此類聚會,尤其她帶著殘缺,更不想被眾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過去吧,別讓她久等。」大龍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飄遠。
心思既已不在,人還留于此處,亦是枉然。
「嗯……」霸下報以歉然一笑,拋下自家兄弟,換來几聲嗤哼,他選擇充耳不聞,緩緩走向無雙佇足之處。
她見他步來,立即旋身,往貝橋那端游去。
他不急于追上,維持著緩行,一步一步,沉穩、踏實。
兩人一前一后,她靠著氣沫,無法游快,他用的,終是趕上了她。
「你找我?」他與她並肩同行。
她靜默游著,良久,才點了點頭,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懷里硬塞了一包東西。
真的是「硬塞」,丟過來的力道很扎實。
「這是……」凶器?
當然不是。
霸下打開布綢,看見包在里頭之物。
「衣裳?」襟邊還滾著海絨毛,看上去頗為溫暖。「你做的?」
「怎、怎麼可能?!我對女紅一竅不通!是金鱺銀鱺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准備好的說詞,離了嘴,全數走調。
她早就打算好,要騙他,要將功勞一把攬下,贏得他的贊揚。
謊,卻說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說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賢不淑,是有如此……惡名昭彰嗎?
無雙挨了悶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沒啥好反駁。
「我覺得這顏色適合你。」
「我適合白色?」他自身並無獨特偏好。
「你瞧仔細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確實是。」他撫過料上布紋,指腹下是細膩的云樣。
「淡淡的色澤,雖不搶眼,卻很襯你,干干淨淨中,又帶一絲蜜金,沒有滿黃刺目,也不似純白單調……」
無雙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時,仿佛說著的,是他。
「是這樣嗎?沒人如此說過……」霸下喃笑著,下一個動作,竟是脫下身上衣物,那襲濃綠色如大片藻茵的長褂,再換上她所贈之衣。
「料,輕軟;海絨,致滑,真暖和。」他贊道。
「果然適合。」她瞧了滿意,螓首直點,伸手撫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絨毛,欣賞著衣裳在他身上帶來的成效。
這……也是為了仙果,才强逼著自己,要做出討好他的行徑嗎?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為難她了。
費心挑布料、想說詞、還得面露贊賞,即便不覺好看,也要昧著心,口吐良語。
「謝謝……」為此,霸下開口致謝。
謝她的用心,也謝她的苦心。
「你每回說謝謝,不覺好見外嗎?」
送花也謝;寫情詩也謝;贈衣裳又謝,謝個沒完沒了。
她做這些,可不是為了他的道謝。
「你喜歡嗎?」這對她才重要。
「喜歡。」他誠實回,發自內心,接著又說:「但下回別再麻煩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適』的衣裳。」她話說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氣又好笑地睨著他。
「無須特別為我,而勞心這麼做,我已答應你的追求,自是不會食言。」霸下以為她考慮的是這件事,因而他面帶輕笑,安撫一般輕聲說著,要她寬心。
無雙皺起眉。
他的話,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說她做得心甘情願,又覺得他沒說錯,她的目的已達到,實在不用……浪費功夫。
該要為他的保證欣喜若狂,卻莫名地更惱了。
胸,好悶。
心,悸痛著。
怪哉,明明只是那麼几句話,怎會讓她感到……痛楚?
是因為,他讓她覺得自己好罪惡、好肮髒,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隱隱作痛?
「無雙?」他察覺他的反常,投以關懷眼光。
「沒什麼……」她搖頭。
總不能說「我的良心作崇,正在發痛」吧?
原來,良知疼起來,竟是這麼痛……
驀地,那股刺痛擴散了出去,震顫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對勁。
疼痛的部位已經不單單是胸口,仿佛渾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這一回,霸下清楚看見,她臉色轉白,額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廢言多問,也知道她正處于劇烈痛苦之中。
「無雙?!」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塊冰,身軀因忍受痛楚而隱隱顫抖。
骨髓深處,波波涌來的痛,如潮似浪,尖銳、厲冷,一陣甫退,一波又襲來。
她不知曉「良知發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這痛,她嘗過,她熟悉——
是了……融筋蝕骨。
怎會在此時發作?
何須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終,蟄伏著、潛藏著,等待時機,要將她蠶食殆盡!
日前,金鱺銀鱺忙于制衣時,她便暗感不適,但當時以為是郁悶,以為是自我嫌惡而致,並未多加在意,豈料……
上一回,它奪去了她的腿,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麼?
雙手?視覺?聽覺?嗅覺?
還是……再與霸下見面的機會?
若死去了,便無法再看見他。
「無雙——」
霸下不敢遲疑,當下抱起她,直奔藥居。
千万……別是他想的狀況,最糟糕的狀況——
她,毒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六章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達藥居,他問向魟醫,后者臉色好凝重。
魟醫取來一只螅管,管身填滿濃藥,脹得飽圓如球,螅口靠近無雙的腕脈,癢立刻吮住,咬破膚肉,緩緩地注入濃藥。
霸下靜目肅穆,看著螅身變化,藥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漸漸松懈。
來藥居的途中,她痛到放聲慘叫,用他從未聽聞的凄厲,嘶扯著喉,聲破、嗓啞,他不得不出手擊昏她。
失去意識,總好過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藥效,似乎……逐漸抗衡不了『融筋蝕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藥。」魟醫難得嚴肅。
「你無法解嗎?」
「……屬下盡力了,以為方子可行,確實剛開始有,看起來也有成效,但藥性卻日益減弱,屬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藥性減弱,而是……毒性增强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這『融筋蝕骨』著實棘手。」魟醫搖頭嘆氣。
霸下望向她,她長睫閉合,眼窩淡淡的黑,吐納尚算平穩,唇色仍白。
他按捺著想伸手過去,碰觸她臉頰的衝動,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會碰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還是交由我們來看顧吧。」金鱺與銀鱺在一旁佇守已久。
霸下沒動,維持同一姿勢,凝覷她,眼眸眨都不願眨。
金鱺銀鱺兩人又喚了一次,他才緩而輕地輕吁出一口氣,像低嘆:「好好照顧她。魟醫,你與我來,有件事想請教你。」
「是。」魟醫尾隨霸下的腳步,出了房門。
金鱺和銀鱺交換了一記眼神,由銀鱺上前將房門帶上。
「小姐這回的苦肉計,演得真好。」金鱺把聲音壓低。
「連我都差點給騙了過去。幸好,在圖江城,這類戲碼,咱們見怪不怪,什麼吐血、昏迷、瘋癲,全能造假出來,區區毒性發作,小姐當然演來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麼還不醒來?」
「應是八龍子手勁太强,劈暈了過去。」沒真病,也給劈出病來。
「要是八龍子肯自動自發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費周章,演上這一出。」
「還挨了皮肉痛,吃八龍子一掌。」若不成功,豈不吃虧。
兩人憑著推敲,猜測出無雙的用意,雖未向無雙求證,大抵也八九不離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龍子獲取利益,而八龍子身上,最具有價值的,便屬仙果了。
「他與魟醫有事相談,說不定,談的就是仙果。」
「但願如此。」銀鱺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愈。
半個時辰后,無雙幽幽轉醒。
茫然的眸光,還沒能清明,迷蒙且縹緲,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顯得模糊一片。
蒙朧間,兩張臉孔,驀地貼近。
「小姐醒了!」金鱺率先發現。
無雙腦門嗡嗡作響著,金鱺的喜嚷尖銳刺耳。
「小姐,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喝口熱沫水?」
銀鱺的聲音加入,同樣吵嘈。
「……都先閉嘴。」她的頭好痛,連開口低斥,喉也痛。
兩人不敢再開口,站在床邊,直勾勾瞅著無雙。
無雙躺了好一會儿,不斷吸氣吐氣,渾噩感逐漸散去,記憶回籠,她憶起了始末。
她連忙坐起,雙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時,感覺得到疼;眼睛視物清晰;耳畔,聽得見金鱺銀鱺的呼吸聲……
都還在,她沒有失去任何一樣感官。
「我要喝水。」聲音有些啞,但並無困難。
「馬上來!」銀鱺早已備妥,暖著壺,在等她蘇醒,快手斟了茶,奉到無雙面前。
無雙慢慢啜飲,喉間流過一股暖熱,舒緩干渴。
她失去意識前,眼前最后一張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說著……
無須特別為我,而勞心這麼做,我已答應你的追求,自是不會食言。
他呢?
「是八龍子送我至藥居的?」
「是的。」兩人同聲回。
真不想被他看見她狼狽的模樣……
「他走了多久?」無雙又問。
「八龍子與魟醫還在外頭談事儿呢。」
無雙眉峰略挑,「知道談什麼嗎?」
「應該是與小姐攸關之事。」金鱺道出猜測,一旁銀鱺也點頭。
「我?」
「方才八龍子見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銀鱺咭咭笑著。
「對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別多疼一分。」金鱺所見亦是如此。
無雙頗覺意外……他,對于她的毒發,竟存心疼?
意外之后,涌現的是窩心,是開心。
不涉及利益關系下,還是有個人願意發自內心給予憐惜。
「小姐,你這回演得比上次裝重病,騙過姨夫人還要更逼真,先別說我和銀鱺險些被騙倒,連八龍子和魟醫全都沒懷疑。」
金鱺突如其來的稱贊,讓無雙一頭霧水。
「演戲?我演什麼戲?」
「假裝毒性發作呀!」金鱺銀鱺異口同聲。
「胡言亂語!我哪有演!」無雙駁斥。
「小姐的苦心,我們明白,絕不會說溜嘴,小姐放心。」銀鱺擔保著。
金鱺也忙不失應聲,頷首如搗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麼,我們定全力支持!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小姐盡管吩咐!」
明白個鬼!
她這一回,險些連命都掉了,全然沒想過,假借毒發去做戲騙人!
聽聽她們,將她說得多心機深沉、機關算盡!
「你們給我聽仔細了!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樣!我身上的『融筋蝕骨』已開始——」
話,梗住。
因為,房門前,站著霸下。
他聽見了多少?
他的表情淡然,若說有些些憂慮,也是為她的病情而生,不像是聽到金鱺銀鱺那番胡亂瞎猜。
霸下步入房內,來到床邊,高大的身軀微彎、關心詢問:「你覺得好些了嗎?還有哪儿不適?」她自己也覺得怪,這次毒發,她沒殘了手、沒瞎了眼,更沒聾了耳,身体各方面不存有半點疼痛……
仿佛發作時,難忍的劇痛,只像做了場夢,夢醒了,了無痕跡。
他的眉心松放了些些,露出笑:「已能坐起了嗎?不多躺躺?」
「真的不用,我一點也不要緊,瞧,下床都沒問題!」她挪臀,要證明自己安然無恙,不要他替她操心。
小姐這是在做什麼?!這種時候,正是裝柔弱、扮可憐的大好時機哪!
不趁機騙取八龍子心軟,泣求著他,取仙果,保性命,卻反其道而行,端出一副健壯樣,是怎麼回事呀?
金鱺與銀鱺滿腔迷惑,想問又不能問,只能干著急。
「那麼,與我去個地方吧。」他扶了她一把。
「哪儿?」
霸下瞅了她一眼,瞳色翠青,深目濃邃,里頭閃動了些什麼,兩泓綠眸染了淡淡的哀。
他仍是回以微笑。
「海仙洞。」
「……海仙洞?」
無雙怔然,喃喃重復,仿佛他說著的,是要與她相約去跳万丈深淵。
他剛口中所言,是海仙洞沒錯。
「為、為何要帶我去海仙洞?」她不由得語氣僵頓。
「海仙洞,取仙果。」他答道,已逕自動手將她抱起,往房外走。
金鱺銀鱺也呆在當場,做不出反應。
「你怎會突然——」
難道,他真的……聽見金鱺銀鱺那番胡言?
不對,若聽見,他神情不會如此平和,早該勃然大怒,斥罵她的壞心眼,數落她的虛偽,然后掉頭走人,再也不管她死活,而非……
「你需要它,不是嗎?」
來到寬敞外庭,霸下喚了聲「光鮫」,一道耀眼白光如電劈下,教人無法直視,待白光趨緩,盤旋舞空的長鮫現形眼前。
那是由他龍骨化身,戰時能成兵器「水箭」,平時則以坐騎驅使。
光鮫瘦長靈活,馳騁之速快如飛箭。
他抱她坐上光鮫,她仍感困惑,無法理解,頻頻回首,問他:「你帶我去取仙果——不會違逆了什麼天條海條?!不會受罰吧?!」
雖然,他願主動領著她前往海仙洞,她該要心底暗喜,無須多問其他,只要順著他,藉他之手獲得仙果,但——
一切,發展得太迅速,她來不及歡喜,卻記得……替他擔心。
「當心,坐好,別摔下來了!」
霸下阻止她亂動,在光鮫背上,若不留神,隨時會發生危險;況且光鮫一奔馳,速度飛快,稍有松懈,被拋了出去可不是開玩笑。
雙臂將她圈緊,阻隔所有危機,兩人靠得好近,他的聲音飄在她耳邊:「你想問什麼,等到了海仙洞再說。」
同時,光鮫如拽滿弓的箭,唰地擺尾,化為疾光,馳射了出去。
衝擊的力道,迫使無雙往后仰,撞進他的胸坎,背脊抵在那片厚實之間,即使扑面的海潮强勁猛烈,也無法將她震離。
因為,身后,有他護著。
連拍痛了頰的潮波,都被那只……高舉于眼前的臂膀,全數阻隔。
誰也沒有開口,此刻就算誰說話,也會被潮聲淹沒。
周遭景致急遽變換,海中光與影,交織錯縱。
深邃的藍、濃沉的黑,一一掠過,照映著他掌間掌紋清晰,膚色模糊,指與指,修長,美麗。
光鮫不負其名,如光似電,千里之距,由它馳騁,也僅止須臾。
巨大的神佛塑像,沿岩山而立,聳然映入眼簾。
佛像結跏趺坐,神情安寧,眸微斂,俯視万物。
仙裳構之以石,雕功渾然天成,輕靈飄袂,毫無沉重死板,左右圍繞仙獸、清蓮、祥云,同為石像,栩栩如生。
一尊佛,便是一整座海岩,山巒般雄偉壯觀。
光鮫放緩馳游,靠往巨佛,越是接近,越覺石佛博大。
「這里……就是海仙洞?」無雙脫口驚呼。
她原以為,海仙洞只是處小洞穴,未曾想過會是這等光景。
「洞口在佛手那儿。」
霸下躍下光鮫,留她在鮫背上,光鮫緊跟他身旁,與他並行。
「這一趟我本可自行來,無須占用你的休養時間。」他娓慢說著,稍有停頓,在無雙正欲搖首,說出「你沒有占用到什麼……」之前,他再續言:「不過,取仙果,有我無法辦到的情況,再加上你熟讀魟醫所借書籍,記得仙果各色用途,由你來取,自然最好。」
「咦?你無法取仙果?」
是職責所致?或是,有禁忌在身?
霸下回視她,眸很亮……明明那麼亮,卻有一絲黯光籠罩著。
「我看不見。」
「什、什麼?」她有聽見他所言,只是難以置信。
他是瞎子?
她盯著他的臉,由他眼中,看見了憨呆的自己。
不……不對呀,他完全不像盲人,數度相處,更瞧不出不便,他卻突然說,他看不見?!
無雙急伸出手,要在他眼前揮舞,驗證虛實,被他輕輕擒下。
輕易就看出她的誤解,霸下微微一笑,澄清道:「我並沒有瞎。」
「可你說你看不見……」
「我看得見山,看得見海,看得見城中一景一物,眼前的人,眼前的事,也能看見你,身穿輕便勁裝,削短發,模樣伶俐,只是——我看不見『顏色』。」
他面容淡然,說著「殘疾」,卻聽不見自卑或遺憾。
「我眼中的山,灰的;海,灰的;一景、一物,灰的,就連你……也是灰的。黑白灰,便是我所能看見僅有的顏色。」
他笑著,這麼說。
翠如玉,碧青的漂亮瞳眸,竟然……藏有這般的殘缺。
「仙果顏色眾多,我卻只能分辨深了些的灰、或是淺色的灰,我無法看見哪顆紅、哪顆綠,就算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也幫不上忙。」
無雙怔怔地看著他,耳朵聽他說著,震驚自然是有,几乎是同時地回想起來,他總身穿鮮艷的衣裳,她嫌刺目、俗麗,認定贈衣的龍子,存心要看他笑話。
原來,他的兄弟們都知道,七彩的色澤,由霸下看來,只是灰的深淺變化,他們不過是希望……他能看到更豐富的紋樣設計。
難怪,她問他:沒有讓你覺得,她仿似一朵鮮花,顏色嬌嫩、粉致,想捧進手中,密密呵護……
他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難怪,她任性說著: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顏色,在我眼中,皆顯多余。
他會牽起那樣的笑。
難怪,她贈他各色海,無心一問:最喜歡哪種顏色?
他會涌現那樣的眸光。
難以答覆的神情;「我求之卻難得」的苦笑;以及略帶惋惜的眸光。
她覺得好難受,一股酸澀,還有難以言情的復雜,涌了上來。
「你……」她想說些什麼,才發現喉頭干啞,發不了聲,仿似被誰捏住頸,連呼吸都困難。
「我還能視物,日常起居也未有不便,比起眼盲之人,我幸運許多。」他倒樂觀,反過來安慰她,因為她看來……像要掉眼淚了一樣。
錯覺,是他看錯了,絕對是。
他親耳聽見金鱺與銀鱺的談論,字字句句,一清二楚。
在圖江城,這類戲碼,咱們見怪不怪,什麼吐血、昏迷、瘋癲,全能造假出來,區區毒性發作,小姐當然演來惟妙惟肖。
要是八龍子肯自動自發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費周章,演上這一出。
再加上她清醒之后,三個女娃的對話,讓他明白……她無心于他。
她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回的示好,只有一個目的——仙果。
既無心,何來憐愛,又怎會為他落淚?
「所以你喝的藥……」
「還抱持一點希望,想看一眼……其他顏色。」
「所以你看見的我,也是灰蒙蒙的……」
「我連自身龍鱗都已許久……未曾再瞧見其色澤。」這麼說,應該有安慰到她吧?
眼中盡是一片黑灰,那是什麼滋味?
沒有紅的花,沒有綠的草,用著膳時,盤中全是看不出咸辣的顏色,別人開心贊美綺景炫彩,他卻瞧不見半絲色彩。
幸運嗎?
她光憑想像,都感覺害怕。
「你千万記得,確定了仙果顏色,才動手去摘,一摘下,光鮫會載著你返回龍骸城,你去找魟醫,我已交代過他,他會盡力幫你。」霸下邊走,邊叮嚀吩咐,右手觸撫光鮫絨毛,輕柔梳弄著,也要它聽。
「你不一起回去嗎?」
「我留下善后?」
「……善后?」
「海仙洞里有守果的獸。」他淡淡說道。
她知道有,它還與霸下頗親近,他擅的「善后」,是要安撫那只獸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01:48 AM 編輯
第七章
兩人抵達石佛之掌,與佛手相較,兩人何其渺小,佛的一指,如千層之塔,高聳難攀。
「沒有看到洞口。」她左右張望,尋不到入口處。
「我來。」霸下示意光鮫后退,他蓄了力,雙臂憤壯,手背浮上鱗。
那是好漂亮的翠青,似最嫩綠的葉、最澄透的玉。無雙看得好清晰。
石佛雙掌定印,本是十指合攏,霸下分托左右兩邊,微族巧勁。
「你要分開佛掌?不可能做到哪——石像那麼巨大,光是一根小指,就有千斤重——」
轟隆巨響,蓋過無雙的疑問。
佛手印,在她眼前被撼動、被分開,一泓微光溢了出來,像極了雙掌之中蘊放的仙芒。
「石佛的雙掌……打開了。」她雙眼看怔了。
那般巨大、沉重的石像手掌,讓霸下輕易分開,他的力量好驚人……
「別離開光鮫。」霸下再度叮嚀她。拍拍光鮫的腦門,要它機靈跟上。
穿過佛手洞,洞內白石散發開然光暈,內徑明淨敞亮,行約百步,視野瞬間開闊,難以置信這是在洞穴之中,所以看見的綺景——
海仙洞,別有洞天。
縹緲的霧籠罩洞的上方,像一片寬闊蒼穹,洞內無水,存有足量空氣。
「里頭好溫暖。」她忍不住好奇張望著。
但更暖的,是他烘去她身上海水,那濕炙的光。
「海仙洞內的白石,可發光、藏熱,洞中所有動植物,全憑借著它生長、茁壯、賴以維生,它就像陸路上的日,造就一處奇特秘境。」白石的光輝映他說著話時淡淡揚起的笑容。
笑容突地消失,霸下揚袖,止住光鮫游步,一道黑影,龐然大物,速度極快、極猛,重重震地,擋在他們面前。
那是只雙頭巨獸,似虎,又比虎大上太多太多,脖長如蛇,背披鱗,身長毛,一首黑毛金紋,一首白毛紅紋,卻同樣血盆大口,牙利如劍,對著他們嘶聲噴氣。
兩顆腦袋,四孔鼻洞,噴著氣,轟轟作響。
黑首靠近霸下,白首緊盯無雙,明顯地,黑首凶牙斂起,神情較為和緩;白首則不然,沉狺滾動在它喉間,嘴角大咧,處于攻擊前的狀態。
無雙氣息陌生,令它警戒。
「別怕,別回瞪它,在你有擒果動作之前,它不會輕易傷人。」霸下嗓音平淺。黑首沒抵抗他的伸掌揉弄,甚至溫馴地眯上了厲眸。
意思是……她一碰到仙果,它就會扑過來,咬斷她的頸嗎?!
「來吧。」霸下繼續走,光鮫跟上,當然,那雙頭巨獸亦步亦趨,防備尾隨。
「它一直跟著,怎麼摘仙果?」無雙頻頻回頭,巨獸跟在不過十步的距離,噴氣聲大到像緊貼耳邊。
「不用擔心,我既已答應助你,絕對會讓你帶走仙果,並且平安回去,毫發無傷。」他擔保。
說不感動,便太喪盡天良了。
她無法無動于衷,銀鱺說:「八龍子見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應該不是胡說。
臉,紅著;心,暖著,在她胸臆之意,漫著動容,滿而充實。
這個男人怎能教她漠視?
就算最初追求他,只為順得得到仙果,一段時日的相處、更深一層的認識,他待她的好、待她的包容……
還有,在他身旁,前所未有平靜、安心,以及依賴……
霸下之于她,已不再是一個關系遙遠、近乎不熟悉,只是諸多「表哥」中的一位。
感動仍滿溢著,暖熱了她的眼眶,眼前的他,籠罩了一層蒙蒙水光,他眉眼含笑,神情是那般的柔,唇再啟,輕聲說話,不疾不徐,與方才擔保時一模一樣……教人悅耳的嗓音道:「畢竟,這是你委曲求全,强展歡顏,甚至逼迫自己追求不愛的男人,也想要達成的心願……我會替你辦到。」
心跳,倏地停滯。
突生的寒意,隨著他的話,一字一字,由骨髓深處慢慢地竄了起來。
無雙姣容震懾,瞠著眸,望向他,他一臉平靜,不見慍怒,說著那番話時,聲調絲毫未曾起伏。
「你……」知道了……
知道了她的心機、她的用意……
她那充滿算計、無恥的想法。
霸下緩緩點頭:「你不用再為難自己,不用假意對我示她。」他也不忍見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雖然這領悟,讓他有些許失落,不過早點察覺,對她、對他,都是好事。
她無須假裝,而他,也不會深陷。
「……」無雙找不出其他詞彙,啞口無言。
狡辯嗎?
她有何立場?
解釋嗎?
他未曾流露怒氣,更沒在獲知真相后,出言責備,他甚至還帶著她來取仙果……解不解釋,都無損她的目的,又有何差異?
「別耽誤時間了,仙樹就在前。」霸下轉眸向前,一株奇樹傲挺于岩丘中央,枝透葉綠,仿似由晶石鑲制。
在那青玉晶葉間,累累結著果,彩澤繽紛,數十顆為一串,每顆果色皆不相同。
無雙卻瞧也不瞧它一眼。
「你既已知情,又怎願意……幫我?」
喉頭好澀,她感覺難堪,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撕扯。
說謊、騙人、裝模作樣,她做多了,為了活命,為了在圖江城里,與名為親,實為敵對的家人,爭得立足之地,她何曾后悔、何曾反省,又何曾……感到愧疚?
在霸下面前,卻痛苦得……几乎窒息?
「我也不清楚,對你的意思,我沒有生氣,我可以理解你的焦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換成任何人,都會希望能治愈自身傷疾。」
他明白,他了解,他体諒,也願意助她。
至于,他自己的心思——被利用、被欺瞞、被假裝愛著……這些心思,他暫時不想深究。
「你佯裝毒發……這次雖是假,難保下一回不會成真。我並不樂見,真的。」
她這輩子,沒有如此自我厭惡過!
無地自容,恨不得挖得地洞,坑埋了自己!
「我沒有假裝毒發……」她艱澀地喃吐著。
霸下淡淡地搖了首,對著她笑,表情縱容、無謂:「不重要了。」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在眼前的仙果,如何取得。
「霸下,我真的沒有裝毒發……」這是她唯一能否認的事實。
她對他做的壞事,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件,她卻妄想著他能信她。
他不是不聽,而是不在意,轉而叮囑光鮫:「載她飛高些,好讓她瞧清每顆果色。」吩咐的同時,霸下立于雙頭巨獸前,以自身為屏,阻在中央,若巨獸有所動靜,他能立即反應,不浪費半分時間。
無雙咬著唇,看著他轉過身去,背影高挺,也顯得……疏離。
她盯著,發了呆,連眼都敢眨,若眼皮一動,好似他就會走得更遠。
霸下背后仿佛生了眼,看穿她的心不專,他出聲,既提醒,也催促:「無雙,認清了顏色再取,摘果時,不要遲鈍,一摘下便護進懷里,千万別松手。你顧好仙果及自身安全,其余的全別管,光鮫會帶著你走,不要回頭。」
「我……」此時此刻,比起仙果,她紊亂的思緒,全是他呀!
「你不想治你的雙腳了?」
想,當然想,這是無庸置疑。
「若想,就把握機會,我不確定——還會不會有下回。」罕見地,霸下硬了語氣。
或許,他去深究了自己的心思后,他會改變心意,冷下心,見她死而不救……
或許。
無雙深吸口氣。
做都做了,她還磨蹭什麼?!
從一開始,仙果便是她的目的,如今它已在眼前,唾手可得,她竟還心存旁鶩?
無論要同他解釋,抑或是取得他原諒,都是之后的事了。
等她拿回仙果,治愈了腳,還怕沒機會追著他,向他慢慢說明嗎?
她,還是自私自利的她,還是万事……皆自己為先的她。
被他知道了真相,她仍是想治愈她的腿……
無雙定了神,要自己將全盤心神都放在仙樹果叢間。
眼花繚亂的果色,她一一細瞧,紅的果,鮮艷欲滴;紅中帶粉,則如山間野櫻,妖嬈生姿;紫的果,盈飽如晶石;藍的果,碧澄如海……
但,它們不是她要尋的仙果。
書冊上所繪制,專以解奇特劇毒……
她一眼便認出了。
她翻著藥冊的那一頁,反覆再反覆,讀了又讀,看了又看,將它深烙于心——青翠的綠。
即便它的周遭還有其余綠果,顏色相仿,有些綠得濃,有些綠得淺,有些綠中帶白……也混淆不了它在她眼中,那鮮明的存在。
她朝它伸出手,把豐盈飽圓的果,捧入掌心。
對了,這樣的綠,與霸下的鱗色好像。
尤其是白石的輝映在果皮上,那綠不再純粹,而是帶著白色的芒。
她手微微施力,仙果離梗而落,同叢的果在瞬間褪掉色澤,無論紅黃藍紫……全數干扁、腐去,只剩她掌中一抹瑩綠。
雙頭巨獸發出重咆,怒而狂燥,聲震如雷,海仙洞為此搖晃不止。
「光鮫!」震下輕喝,無雙身下的光鮫立即聽令,往洞口疾馳。
雙頭巨獸追上,牙爪俱利,扑捉而來,不放過盜果之賊。
它身形雖大,但動作敏捷,獸爪所至之處,飛沙走石,轟碎聲不斷,若被爪子耙中,五道血口,足教人支離破碎。
光鮫似光,快上它些許,滑溜的身勢,彎繞在林梢間,巧妙鑽竄,以速度取勝。
雙頭巨獸不走迂回,擋在它面前的阻礙物,它——揮壞、掃盡,黑首嘶吼,白首咆哮,兩道雷響交錯,經洞中回響,更形巨大,震耳欲聾。
耳朵好痛!
獸吼聲直直鑽進腦門,吞噬掉所有聽覺,無雙捂住雙耳,也捂不住吼聲震穿耳穴帶來的刺痛。
白首張大的獸口,被霸下由鼻頭處箝制,使用朝岩面重壓,岩面並裂,如蛛網龜駁,白首陷入其間,吼聲乍止。
原先對霸下頗為溫馴的黑首,此刻雙瞳血紅,早已不見乖順牙口咧張,狠狠地朝他咬來。
霸下一時壓制白首,另一只手掌扣住黑首大牙,以孤掌之力讓黑首進退不得。
「走!」他喝令著光鮫。
「等等——霸下你也一起!」無雙回首吶喊,伸手手臂要抓住霸下的衣袖,卻失之交臂。
「拿好仙果,走!」他只是這般答道。
光鮫聽命行事,溜地衝出海仙洞,她不斷回眸,看見霸下手臂一舉,將巨獸凌空抬起,拋往洞的另一端,橫蠻的力道,伴隨巨獸鳴吼,洞中又是一陣轟隆。
她以為他也要趕著出洞,但他沒有,他佇足于洞口那一邊,雙臂扣緊佛手,要封閉海仙洞門——
「霸下!」
光鮫速度太快,已馳得好遠,最末一眼,她看見雙頭巨獸重新來到他身后,黑乎猙獰,白首暴怒,兩張獸口,撕咧到頰邊,白亮的尖牙,晃晃地映著森冷的光。
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咬向霸下。
無雙眼睜睜看著,利牙陷入他的肩胛,血迅速濡濕了大片。
他未曾閃躲,全盤的心神只在關閉海仙洞,對于肩上的痛,仿似無感一般。
隆隆的撼動聲,挪著巨佛之手,一寸一寸,緩緩靠攏。
最后一絲光,由洞口溢泄出來,帶出他的影子,越發地小、越發地微弱。
砰地一聲悶響,佛掌合十,海仙洞門消失無蹤。
徒存佛顏清聖,面目慈藹,眺望海景。
光與影,他與巨獸,什麼也瞧不見了……
「回去!回過頭去!」無雙揮舞雙拳,落在光鮫胸腹,可惜再扎實的拳,也擊不痛龍骨所化的獸,她狼狽地被它叼在嘴角,掙扎亂動,沒有半刻安寧。
「我叫你回去!回去救他!」她短發凌亂,隨著甩頭、吼叫、出拳,而揚動著焦急的弧線。
這只獸,這只可惡的獸,只顧著往前馳游,拉遠了與海仙洞的距離。
就算她途中,妄為地躍下鮫背,不管摔斷頸子的危險,准備爬回海仙洞,它也不讓她如願,一折返,咬住她的衣領,硬生生銜回她,轉身再馳。
光鮫聽從霸下之令,無論如何要將她平安無恙送回龍骸城,所以它默默忍受她的拳打腳踢……腳踢沒有,倒是被她咬上了好几口。
無雙氣喘吁吁,呼吸急促,帶動胸臆疼痛,每一口吐納,都聽見顫抖。
他……他被雙頭巨獸咬傷了!
他流了好多血!
因為她拿了仙果,巨獸發了狂,誰也不認,即便是與它朝夕相處的霸下,它也痛下殺手。
獸牙那麼粗,咬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勢會有多嚴重,她想都不敢想想,洞門封閉,他一人待在里頭,面對怒獸……
無雙忍不住哆嗦,手腳俱冷,深海的寒,似乎變得加倍刺骨。
「臭家伙!我要回海仙洞!你不顧自己主子的生死嗎?!讓我回——」
好吵。光鮫終于忍受不了,在她反覆掙動,又從它口中逃掉時,干脆后尾一掃,將她擊昏,待她虛軟倒下,無法大吼大叫,它才再度叼起她,順便撿回滾遠的仙果。
無人干擾,它這回的馳騁,得以順暢、疾迅,速速返抵龍骸城。
而無雙這一暈,再驚醒,已是一夜之后,而且人回到龍骸城,躺于客房里。
夢中的景象不斷反覆,逼出她一身冷汗,人,醒在龍骸城里,意識,仍留在海仙洞,最后那一瞥……
封洞的霸下,被巨獸所咬的霸下,消失在佛手之后的霸下……
「霸下!」
迷蒙又眼瞠得圓亮,下一瞬,亟欲離榻的身子跌滾下床,摔個狼狽,一几子上的杯杯碗碗,全散了一地。
「金鱺銀鱺!金鱺銀鱺!」叫嚷聲一次大過一次,把房外忙碌的兩人喊了進來。
金鱺銀鱺見狀,忙攙起她。
無雙揪住金鱺的袖子,焦心地問:「八龍子回城了沒?!他有沒有回來?!」
她睡了多久?!
他被雙頭巨獸所咬,還封了洞門,他逃出來了嗎?!
有沒有人去救他?!有沒有人知道,發生在海仙洞內的事?!
太多疑惑想問,脫了口,卻只是重復問著:他回城了沒?
「我、我不知道……」 金鱺沒騙人,她只管照顧自家主子,其余的事,她沒問過。
「去找人問哪!不——先替我安排一只鯊,要最快的!」
「小姐,您要鯊做什麼?魟醫吩咐過,讓小姐您待在房里,他已著手拿仙果制解藥了!」金鱺多替她開心呀,夢寐以求的解藥,仿佛就在眼前。
解藥……
這兩字變得好沉重,壓在無雙心口,呼吸無比艱難,連喘氣都痛。
「別問這麼多,去找只鯊魚來!」無雙低低吼著,若說面露不耐,更像是一臉驚慌,手足無措。
「我去找,小姐別急,我馬上去……」金鱺說著,邊跑出房外,為她商借騎鯊。
「我要見魟醫!銀鱺,扶我去見魟醫!」
「……喔!」銀鱺不敢頂嘴,小姐神色好可怕,不容人拒絕,好似她只要多啰嗦一句,小姐便會大發火。
她攙著雙腿無力的無雙,步步謹慎小心,下了長梯,便是藥居了。
藥居外,數十名徒孫正煮攪著大鍋,鍋內藥沫滾滾,鍋下燃有石火礦,鱴醫偶爾指點兩句,又埋首書冊間,一面記載,一面喃喃低語,滿嘴念著藥材名。
「霸下呢?!」無雙兩掌拍上他的書,打斷他的思緒。
魟醫抬頭,睨了她一眼:「龍女怎麼不是問……『仙果』呢?」他又低下頭,抄寫了兩行藥。
「他受了傷,若回城里,一定會到你這儿治療!他回來了嗎?!」
「沒見著,屬下一直在忙仙果之事。龍女來得正好,稍坐,屬下與你討論仙果制藥、服用時的禁忌,以及平時需配合的治療……」魟醫挪個空位,要讓她坐。
一股氣惱,轟隆炸開。仙果與霸下,孰輕孰重,還需要她强調嗎?
果子擺在那里,又不會爛!霸下不同,他的性命安危,正時時刻刻流逝掉呀!
無雙動手揮掉他的筆,口氣很衝、很火:「現在是商討仙果的時候嗎?!眼下最重要的是——」
「對你這種人而言,除仙果之外,還有什麼最重要?」
出聲之人,倚著廊柱,神態慵懶,手里的黃翠果,咬在嘴里,清脆響亮,但吐出口的嗓音,沁冷、淡漠,如同他的眼,凝了一聲冷霜。
無雙聞聲望去,九龍子回瞪回來,一點也不收斂怒氣,不怕她瞧個明白,他眼中的火光熊熊燃燒。
「你等著吃你的仙果,其余……全當成泥,踩在腳底上就好了呀。矯情什麼呀?!看了惡心!」他哼聲。就算一臉嫌惡,仍是俊致漂亮。
「小九,別這般無禮。」
大龍子隨后到來,溫雅地開口,嗓音似樂,優美、清靈,澄澈的眼誰也不瞧,帶一絲孤傲,容顏雖笑,神色卻也是冷的:「視她如無物便好。」
「當我愛理睬她呀?!看不慣她的造作,忍不住酸損她兩句。」九龍子撇開臉,仿佛多瞧她兩眼,都髒了自個的視野。想到什麼,俊顏扭了回來,補上:「圖江城里,沒几個好東西!」
哼的一聲,頭又甩開了。
無雙當然聽得出他們的不悅,字字如針,但她無暇去細思,他們何以充滿敵意——八成是知道她的意圖,欺誆了霸下——他們討厭她,隨便,她不在乎,也不為此難過,就算被怨、被敵視,她都無妨。
看著眾龍子,她只剩一個念頭,緊急而强烈,脫口說道:「霸下他困在海仙洞了!里頭的守果巨獸咬傷了他!我怕他有危險,你們几兄弟能不能去救他?!」若是龍子,海仙洞的巨大佛手,才有可能打開,光憑她……做不到。
「也不曉得是誰害的。」九龍子重重冷哼,心里早把她罵臭了。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圖江城人嗎?」四龍子哼得更響,嘴極壞,不似大龍子內斂,他的不滿直接表露于外,用言語指控:「把咱老八當棋子使,利用他的心善,騙他感情,再誘他幫忙拿仙果,等仙果一到手,就把人丟在那里擋巨獸,自己逃回來,現在喊心酸而已,裝裝無辜、扮扮可憐,就能把事情粉飾太平,好像全與她無關,哼。」
無雙捏拳,打斷龍子們的冷言:「是!是我!全是我害的!」
現在,不是責備她的時候!
有這種閑工夫,不如、不如快些去海仙洞!
「我利用了霸下,對他又欺又哄,就為了騙到仙果!這些指控,我全認了!一件也不否認!但那與救霸下是兩回事!你們再氣、再怨我,也與霸下無關!眼下他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平安……」
她明明是吼著的,聲音卻發顫,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卻從他們的眼中,瞧見了詫異。
詫異她的坦白,詫異她對霸下的安危如果要緊,不似造假。
五龍子心存故意,說了反話,話里的試探藏得極好:「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海仙洞的洞門,只有老八能開啟,他的無窮神力可不是人人學得來,那道門一關,任憑里頭多腥風血雨,我們也插不上手。」吐煙也吐氣,吁出淺淺一嘆。
「這麼多位龍子,也束手無策?!」她難以置信,他們如此不濟事!
「愛莫能助,只好請老八……自求多福。」五龍子牽起一笑,全無歉意。
「你們……你們算什麼兄弟?!」無雙更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的態度,一個人都未見擔心,仿佛霸下是死是活,他們全不在意。
「我們罵你還沒罵夠,輪得到你指控我們?!」四龍子瞪她。
「既然你們幫不上忙,我也不想浪費時間,你們不救他,我救!」無雙氣呼呼攀著銀鱺,掉頭走人。她要去看金鱺牽來騎鯊沒,若牽來,她即刻就要趕去海仙洞,去了,再來想法子!
「明明就是你害的,理直氣壯啥呀?!」九龍子對著她的背影做鬼臉。
「你們怎不告訴她,老八早就透過水鏡,向咱們報平安?」四龍子疑惑,問著几名兄弟。
霸下人在海仙洞,也知消息會傳回城內,一早便開啟了水鏡,雖然一身狼狽,神色也略顯疲倦,但一切安好,肩上的獸牙洞,血已止住,凶暴的雙頭巨獸,被制伏于一旁,嗚嗚地慘哼著。
八哥,你……宰掉那只看果獸?九龍子見巨獸氣若游絲,快掛了。
霸下輕搖首,輕撫獸首。
當然沒有,錯不在它,它不過盡忠職守,我不殺它。
當它嗚咽几聲,沉狺轉軟,全沒了狠勁。
只是它受了傷,怕是暫時無法再守仙果,我是始作俑者,不好在此時離洞,我會在海仙洞待一段時日,直至它恢復。
霸下一臉內疚,他應當出手再輕些,只怪當時心太急,疏于拿捏……
一段時日是多久?當時也在場的二龍子問。
不確定,視它復原狀況。霸下無法明確回答。
那你呢?你的傷,不要緊嗎?大龍子淡淡關懷。
不要緊。他低首,按了按傷口,露出無礙的輕笑,再稍頓,啟齒,問了懸念之事;無雙她……已回到城內了?
大龍子輕頷首;瞧見光鮫咬著她,馳過城空,應已被帶往藥居去了。
好。霸下淺然應了聲,心里踏實了些。若她醒來,問及我,便告訴她,我安然無恙,請她好好治腿,無須擔心……若她不曾問及,也無妨,別為難她。
她若對八哥你不聞問、沒要沒緊,我一刀劈死她!九龍子心直口更快。
小九。霸下只能無奈喊,這一聲小九,喚出了替她的求情。
誰叫她騙你去盜仙果!父王知道了絕對跳腳。
她沒開口,是我自己想做,她沒騙我。霸下嘆息般地說道,跟著還補上一句:小九,你別去偷她那顆仙果吃,算八哥請托你了。
就是霸下那時的神情,讓九龍子記恨對今——並非霸下特別叮嚀,要他別偷吃這件事而恨,恨的是,把他家八哥弄得渾身是傷,還能讓他臉帶淺笑,要他們別為難她,門儿都沒有!
「何必說呢?讓她急死最好。」九龍子絕不同情她。
五龍子點頭:「我同意。龍子的便宜,不是那麼好占,她算計咱家老八,老八不計較,當兄弟的我們,卻不能任外人欺負他。」
一番話說來有情有義,若笑得別那般深沉、那般莞爾,可信度便能加倍。
「老八真笨,明知她設局讓他跳,卻還一腳踩進去,幫她辦蠢事,可她半點真心也無,一點都不值!」四龍子認識的霸下,明明就不傻呀!
「興許,真心……並非半點無也。」大龍子說話的聲音,像醇酒,像沉吟,像梢間的春風,徐徐拂來。
若無真心,何須急?何須惱?何須如她臨走之前,一副快掉淚,但又堅決無懼的模樣,嚷著「你們不救他,我救」?
無心,絕不是無雙此刻所該表現出來的樣子。
無心,就絕不會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章
她很痛。
手掌虎口、手腕、臂膀,甚至是被斷刃划傷的臉頰,都很痛。
就算痛,也要一試再試。
返回海仙洞的無雙,在佛手緊閉的洞口前,一遍又一遍,以刀劍去硬撬,哪怕只弄出一條小縫,那也是好的,至少能窺視洞內動靜,瞧霸下是否安然。
偏偏佛手文風不動,砍不出半絲劍痕,試圖去撬開的刀劍,一把把應聲折斷,她使勁過猛,收手不及,斷刃彈飛開來,連皮帶發又削傷了一傷。
幸好,頰上有几片龍鱗浮冒了出來,擋住些些,否則恐怕傷不僅于此。
無雙不放棄,換了一柄,再來。
虎口被割划出大大小小的血口,鮮血混入海潮里,雙手濕潤,難以緊握,她胡亂在衣上拭手,拭完,繼續與佛手對抗。
「我不信我打不開——」
這樣的自信,支撐了足足兩日。
她的雙臂已酸軟到不似她所有,周遭散落大堆的兵器,全斷成數截,但佛手依舊緊緊合攏著,不曾動搖,更不為她的耐心而折服。
石佛斂眸,仿佛覷著她,用一種清靈、淡漠、又憐又冷的眼光,注視她的偏執。
「霸下!你聽得見嗎?!若能,應我一聲哪!你還在里面嗎?!你……還活著嗎?」
武的不成,几近虛脫的無雙,連一柄魚腸匕都抬不起來,她改采文的,在洞門之外,揚聲喚著,拍打著佛手。
這一喚,又是兩日過去。
聲嘶,力竭。
但她不走,日夜守在洞門口,等著、盼著,也許霸下會踏出海仙洞,出外覓食什麼的……
里頭,也不知有沒有得吃、有沒有得喝……
金鱺銀鱺來勸過几回,被她惡狠狠、卻又軟虛虛地罵回去。
「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全龍骸城里,壓根沒人趕至此地,瞧過半眼!龍子受傷受困這種大事,怎可能毫無動靜?!就算其他龍子親情淺薄,無所無謂,龍主又怎會冷眼旁觀?」金鱺忍不住了,臨走前,說出了她連日的困惑。
「我和金鱺都在猜……八龍子不知以哪種方式報過平安了,城里人才都不擔心,而他獨獨不與小姐聯系,應該是……動了怒,不願見你。」銀鱺試圖說得婉轉,不過再如何小心拿捏,真相總是傷人。
「……不願見我?」無雙的聲音沙啞得嚇人,那已是喊傷了喉。
「是我們的猜測……」金鱺也不敢說得篤定。「畢竟我們騙了他嘛,追求他是假、示愛是假,只為了仙果,他知曉實情后,免不了埋怨……人之常情。」
不怨才屬意外吧,誰的心胸能如此寬大?
莫怪金鱺銀鱺會做此臆測。
無雙表情震驚,看來,完全未想到這一層。
細細思來,確實不對勁。
若身在圖江城,兄弟姊妹間,對彼此安危的冷漠,不上心,她可以理解,更不會意外。但這儿是龍骸城,九位龍子亦非她自小熟識、共處、只知利益的那類族親……
霸下的生死,他們不該,也不會無關緊要。
光是九龍子,一聽見他八哥有危險,絕對捺不住性子,一馬當先搶著去救人。
「……他們並不是沒有兄弟情義,見死不救,而是他們知道,霸下平安無事……」無雙喃喃自語。
只有她不知道。
只有她,傻子一樣,還擔著心、傷著神。
「小姐,咱們回去吧,你待在這儿,喊破了喉嚨,八龍子不見你,他仍是狠心不露面哪……」銀鱺瞧了都心疼。
「反正我們打從最開始,就只是來治小姐的腿,等魟醫煉成藥,小姐恢復健康后,我們便要回圖江去了,八龍子氣不氣你、見不見你、原不原諒你,都沒有關系了嘛……」金鱺也勸著。
這種說話的方式,好熟悉,是了,標准的圖江城人……與她一樣,是在圖江那種地方養大的人。
永遠都以自己為優先,把他人的感受、悲喜,拋在后頭,淋漓盡致做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聽慣了論調,自小便視為真理的圭臬,此刻再聞,竟有些刺耳。
「你們都別說了。」
她以為自己重重斥責了她們,可耳邊僅僅聽見虛軟無力的氣音,像哀求、像討饒。
明明……只說了六字,每個字卻耗費了大半氣力。
怎麼這樣的累?
仿佛連日來,所有的疲勞——不住地扳動佛心,扯心裂肺的嘶喊,身與心已臻極限——一涌上上,壓垮了她。
眼前光景,驀然一暗。
「小姐?!——」金鱺銀鱺的驚呼也已模糊。
光,看不到;聲,聽不見。
這次仍是毒發,融筋、蝕骨,可她完全察覺不到痛楚,半點都沒有。
只覺得冷。
冷徹心扉,通体冰寒,在聽見霸下……不願見她。
即便,只是金鱺銀鱺的猜測,都令她冷得好怕。
海仙洞內,樹倒,石碎,滿地狼藉,搏戰之后的慘況。
雙頭巨獸平向綠茵上,草光油亮,兩首慵懶歪枕,身軀像團大膨棉,一動也不動。
只有喉間滾動呼嚕聲,狺嗚著。
無關受傷痛吟,而是痛快舒爽的喟嘆。
因為有人正揉按它的后腿,那獸足既粗又壯,千年巨木似的。
「哪里還酸?」那人口吻輕柔、耐心,生怕伺候不周。
「嗚。」全身都酸,慢慢給我按。右后腿稍挪動,疊上左后腿,意思很明顯,按完左邊,右邊也來一下。
那人沒有第二句話,雙手捏了上來,順從無比。
「嗚。」可以多出點力,拿個兩成出來。
「是。」那人笑得縱容,加重了一成力。
「嗚嗚嗚!」就、就是那里,舒服……它兩對獸眸全眯得剩一條縫了。
那個,自是霸下。
因打傷巨獸,現今才淪落至此,成為捏腿小廝,憑人使喚。
他這一身稀罕蠻力,仔細拿捏,倒讓雙頭巨獸嘗到甜頭,兩成力,按腿最是舒適。
說傷也傷得不重,前肢骨折,以及白首撞擊石板所造成的暈眩……好吧,應該是「重傷」,不然它不會一躺下,就癱著不肯……嗯,不能起來。
「……嗚嗚嗚?」你老待在這里,不回去沒關系嗎?
「你不是傷著嗎?万一有人前來盜果,你守不住。」霸下理由充足。
「嗚。」狺聲帶點哼意。這几百年來,敢來盜果的人,只有你。
霸下無從頂嘴,只能陪笑。
「嗚嗚。」值得嗎?為了那女人。
「值吧,至少她的雙腿,能有機會痊愈。」
「嗚嗚嗚嗚。」明明就聽見你兄弟說,她是利用你。它從水鏡里,也知曉了不少。你根本不該阻止我,讓我一口咬死她!
「她沒那麼壞,只為求恢復健康罷了。」
「哼。」還替她說話。等等,左邊一點,上面一點,對對對……
「不知她取走的仙果,是否便是醫治她的那一種……」在他眼看來,她摘下的,不過是一顆淡灰色的果,與其他几顆無異。
「嗚嗚。」它瞧著霸下,見他沉思不語,忍不住低鳴了兩聲,這一回沒有啰嗦,沒有碎語——就算有,僅敢擺進心里,默默嘀咕。
就、就不能輕點嗎?
你現在用的是五成氣力?……我的腿……嗚,吃不消呀。
巨獸在此時,也真的怕。
怕霸下閃神分心時,忘了它的腿還捏在他手中,一不小心就獸腿當枯枝,啪的一聲給拗斷了……
「幸好趕上了……」
魟醫一頭大汗,抹也沒空抹,一探得溫暖的氣息由無雙鼻中送出,他整具魚軀虛脫,滑坐在玉石榻旁,雙腿盡是軟的。
金鱺銀鱺仍不住啜泣,雙眼紅腫,頗似「凸目魚族」,聽聞魟醫之言,也顧不得美丑,抱在一塊儿大哭。
「再遲一些,她這條小命就不報了……」魟醫拿袖擦臉,滿嘴呢喃。
金鱺銀鱺將她送抵藥居時,她已經沒了氣,明顯是毒性發作,若她一死,他怎向八龍子交代呀?
只好牙一咬,心一橫,取來煉了一半的果丹,提前使用,連劑量未清的藥材,也胡亂嘗試,死馬當活馬醫,全喂她吃了。
至少,眼下她那口氣勉强護住了,有在吁喘了……
魟醫雙腿找回力氣,撐起身,只是還有點抖。
「好了好了,你們兩只有空哭,不如替她 換襲衣裳、試試身,再多取兩條被子來,蓋暖她,她手腳冷得像冰。」
兩人如夢初醒,匆匆點頭,開始備衣備水,滿屋子忙碌走動。
「她醒后,再來喚我。」魟醫交代完,邁著顫腿,半踉半蹌走出去了。
金鱺暖好水,擰了鮫帕,將溫熱的帕子輕輕敷在無雙手背上,一邊擦拭,一邊以手去搓暖著她的,接著為她褪衣淨身。
「動作快些,別讓小姐受寒了。」銀鱺也來幫忙。
「這体溫……不像活人了……」金鱺說著,眼眶又紅了。
「胡說!小姐還有氣息,等藥效發作,一定沒事的!」銀鱺這話,也是說給她自個儿聽,增强信心。
他們也只能等,只能盼了。
海中無日月,沒有晝夜交替,只有千年珊瑚樹的熒光,仿效時序,熒光流轉樹身一周,恰如陸路日升月落。
光線淺淺嵌金,在無雙沉眠的臉龐見,宛似玉砌出的美人像。
透進窗扇的熒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流動著,日夜更迭。
房內,靜悄的氛圍,被慌張的推門聲,倏然打破。
「魟醫!魟醫!我家小姐醒過來了!」銀鱺一路嚷來,直奔藥居。
「她可終于醒了!」魟醫擱下手中的筆,顧不及收拾桌面。
「但她不停喊痛,而且……她完全不能動呀!」
魟醫聞言,也是一驚。「完全不能動?」
「連一根指頭都抬不起來!」銀鱺口氣好急。
不用銀鱺催促,魟醫忙不失迭趕去客居,審視無上的狀況。
還沒進房,便先聽見無雙扯嗓吼著:「為什麼我完全動不了?!」
金鱺試圖安撫她:「小姐,你才剛醒,還沒有力氣,你別慌……」
「這不叫『沒力氣』!這根本是殘了!」
「小姐……」
魟醫一入屋,便瞧見無雙躺在榻上,僵直不動,由她面上表情可得知,她使出多大的氣力,想從被褥間坐起。
「快別費勁了!躺著!」他出生阻止,要她別再妄動。
「我現在已經是躺著了!」想動也動不了!
魟醫為她診脈,神色凝重,不敢有所分心。
「脈象紊亂,有滯,有阻,更似有虛沉……但細細再診,卻診到亂中有序,看來,應是丹藥導致。」他還診出了些毒症,是配合仙果的那几味藥材,所帶來的后遺。
「所以那仙果……無用?!」無雙咬牙,道出猜測。
「不,不能這麼說,畢竟仙果制丹的記載,並不詳全,屬下一半摸索,一半嘗試,若非情況危急,也不好冒然使用,龍女暫且按奈住性子,給屬下一些時間,屬下逐一清解毒症。」
無上深深吐納,無言以對。
能說什麼呢?
吼他、吠他、罵他、求他、又有何用!
眼下的動彈不得,已是定局,發脾氣、耍性子,全都是于事無補。
只是這麼一來,她便無法再往海仙洞……
「我問你……你們無人擔心霸下的狀況,是不是都知道他並無危險?」當她問了出口,連她都意外,此刻的自己,成了這副模樣,卻仍掛念著他。
「八龍子向來体貼,知曉眾人會替他操心,早早便回報了平安。他現下在海仙洞里,照顧守果巨獸,被它當成了奴仆使喚呢。」魟醫據實道。
不僅回報平安,也問了她安不安……
但當時她還像具死屍,毒剛發,能不能救活,魟醫沒把握,自然不敢告訴八龍子,只好含混稱:她很忙,忙得沒空管其他事……
果然。無雙也不驚訝了。
只有她,身處狀況外。
回想日前種種行徑,豈止一個「蠢」字能形容。
在眾人眼中,全當成了笑話。
「他的傷……無礙了嗎?」被巨獸咬出的傷。
「几個牙洞,龍子不會看在眼里的。」那几只龍子大人,有多身强体健,身為醫者的他,最最清楚不過了,他們一個個像鐵鑄似的。
「……我的擔心……」多余了。
她嚅著這几個字,再輕聲一嘆。
安了心,卻也傷了心。
他平安,教她安心。
他避著她,教她傷心。
他當真……連一面,都不肯再見她了嗎?
這便是懲罰嗎?
她為治愈雙腿,欺騙了他,所該得到的懲罰……
醒過來后,疼痛,几乎已像呼吸,如影隨形。
「會痛是好事呀,代表被毒蝕的筋脈,開始恢復知覺。」魟醫說來輕松,反正痛的人又不是他:「連毒殘的雙腿,也逐漸感受到刺痛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那種痛,像是骨肉被磨個糊爛,不時地重搗,也像是有誰拿著箸,在皮肉深處翻絞著,絕不是「忍一忍,就過去了」的痛。
但無雙沒有埋怨,也不曾喊痛,那些不濟事的行為,做了也無益。
她只是躺著,聽金鱺銀鱺說話,不答腔,有時壓根充耳未聞。
何時該吃,何時該睡,魟醫怎麼吩咐,她便怎麼辦。
配合病患,總能得到獎勵。
半個月后,她終于能憑一己之力,從床上坐起。
又半個月,她站在窗扇前,回過眸,與推門而入的金鱺相視,金鱺激動到泣不成聲。
「再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回圖江城,那些陷害小姐的人,定會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銀鱺迫不及待想瞧瞧他們的嘴臉。
「咱們也離家好些時日了,過段時間沒人來關懷過小姐……雖說不怎麼意外,但仍是覺得人情冷暖。」金鱺一嘆。
「大概,有人以為,我們回不去了吧。」銀鱺輕哼。
當初,他們被當成燙手山芋,給丟來龍骸城,圖江城主美其名,為愛女尋遍奇醫,實則不過是將她的死活,拋給旁人去理睬。
「哼,咱們就大搖大擺的走進圖江城門!」銀鱺補上豪語,只是這邊討論熱呼呼,那一端,卻是云淡、風輕。
「我不回去。」無雙的口吻,仿佛說著「我要喝水」那般稀松平常。
她尚不便久站,雖然窗扇熒光美麗,海景綺媚,她也只能稍覽,站了片刻,便步履蹣跚坐回長椅上。
金鱺銀鱺當自己耳塞,沒聽個仔細,可一人聽錯還行,兩人皆錯,恐怕錯不在他們。
「小姐……你剛是說,你不回去?」金鱺想再度確認。
「嗯。」無雙背靠圓鮫枕,臉上是淡淡的、任何事業提不起勁的神情。「我不想回圖江城,那種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膩了、煩了、再也不願去沾。」
那種喝一口茶,吃一口飯,都得擔心其中有毒的忐忑和提防,她不想要了。
她最不想要的,是在圖江城的那個自己,渾身帶刺、武裝强烈,無法對誰推心置腹的自己。
反正,從她離開圖江城,多數人便認為,她沒機會再返回,如今只是順了他們心意,也不會有誰在意她的落腳之處。
「小姐不回去……那,小姐要去哪?」
「我也還沒細想,只是很確定,我不會圖江。」
金鱺與銀鱺面面相覷。
「你們還是可以回去,不用跟著我不可。」無雙看出他們的遲疑。
「銀鱺不放心小姐一個人。」
「金鱺也不放心……」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自個儿能照顧自己。」
「小姐是打算留在龍骸城嗎?」銀鱺再問。
無雙沉思,好半晌,才搖搖頭。
「不一定,至少不會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占著這儿,反倒害他有家歸不得。」無雙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說著說著,眉心烙上了細痕、淺淺的。
為了她,他連治眼疾的藥都略過,不肯回龍骸城來吃,真傻,拿自己的身体開玩笑。
「小姐是指八龍子……」
「還能有誰呢?」無雙連苦笑都藏得極好,不願示人。「你們兩個,空閑時,可以開始打包行囊,說不准……過几日便要走了。」
「這麼快?!小姐的行動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養,不是躺,就是臥,沒什麼兩樣。」無雙意興闌珊。
「可是小姐……咱們要怎麼過活?出門在外,万事要靠自己……」銀鱺仍心存不安。
回圖江城,雖然日子戰戰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進肚里的東西,有沒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個小生意,賣賣小玩意儿,能糊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愈,我就用這身功夫,去打打獵,捉些魚蝦,要賣要自食,應該都能過得去。」無雙還沒考慮得那般長遠,隨興說說。
「我會熬洋草粥!」金鱺立刻揚手,自告奮勇。
銀鱺則認真想了想,才道:「我會編長藻藍。」
「那好,我們一邊賣洋草粥,一邊賣長藻藍,再順道賣漁獲,就算生意不好,起碼也不會三樣同事都虧吧。我還能找塊空地,教教魚子龜孫打拳、練身体……」
無雙勾勒的遠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后是否會遇上阻礙,或挫折,她壓根沒事先煩惱。
並非她過度單純、樂觀,只是相較于圖江城,身体上的辛勞,遠不及內心的復雜的算計、虛偽的應付,來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擁有的。
「總會找到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們說是吧?」她對金鱺銀鱺露出一抹淺笑。
隱約的期待,同時在金鱺和銀鱺的心里,萌起來芽。
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聽來多簡單,但對圖江城長大的她們,是多難以想象的心願,真的可能做到嗎?
「至于擺攤的本錢,先找龍主借,賺了錢再還他,區區貝幣,他應該不會吝于救急。」這一點,無雙導師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們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鱺逛到那儿,還算熱鬧,各類物種混居,倒也相處融洽,雖隸屬龍骸城,可又與主城有段距離……」
「也好,下回我跟你們一塊儿去瞧瞧,若滿意,便尋個落腳處,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儿了。」
她前腳一走,他便願意回來了吧?
這實情,想來也傷心,但再一轉念,他能回龍骸城好好休息,與關懷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樁。
她早點走,讓他早些回城吧。
不願再見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仆三人,行囊輕簡,離開龍骸城,展開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極了人間初春。
無雙步履慢,仍有些遲緩,但已毋須攙扶,經過回廊亭時,她停步,遠眺城東之景。
這方向,她與他,曾在夜晚里,並肩坐著共賞過。
當時,感覺好美、好寧靜、好心安,物物皆順眼,無論一株海草、几團沫泡、几絲光線,都是美的。
如今……只覺遙遠。
無雙收回眼,步出回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九章
同一日,霸下由海仙洞歸來。
他從另一條階拾步而上,來到亭中,不由得暫歇。
城東,光景遼闊。綺麗依舊,海中之城,水光粼艷——雖然他只能分辨光與景,黑灰白的交織,即便如此,那景色仍是美的。
依稀隱約看見,不遠的廊欄上,作者大膽說「因為,我想追求你」的姑娘,以及呆在當場,驚訝不已的自己……
當時的姑娘,灰扑扑的,她的膚、她的發、她的人,在他眸里,看不見半絲色彩,淡淡的灰,帶著些白,浮在她雙腮,他几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羞怯怯的……嫩紅。
也許,姑娘根本不曾臉紅,是他自己憑空想象了。
霸下斂起眸,踩上亭階。
兩道長廊,于灰廊亭中短暫交會,一錯過,一階蜿蜒右上,一階筆直左下,走向迥別之處。
一如她和他,錯失聚首,走向階的兩端,各自遠揚。
「算得真准,她一走,你就回來了,你是埋了眼線,監視她一舉一動?」
兄弟許久不見,自然要找出來聚聚,喝喝茶,閑磕牙,配盤海瓜子,再順便調侃兩句。
四龍子做代表,笑哧響亮。
霸下自知逃不過,也乖乖就坐,由著他們問。
「碰巧罷了。」他未料到她痊愈得如此快,已能行走,甚至離開了龍骸城。
不過……他很替她高興。
「不是故意避開她?」五龍子鳳眸輕揚,充滿戲謔。
「呃,不是。」
「連說謊都露餡。」那一聲停頓,出賣了老八。
「……最初,我卻是存著念,想著暫且不見,雙方稍稍冷靜下,也好過見了面,彼此尷尬。」霸下不瞞眾人,一開始是有「故意」的想法。
被「熱烈追求」的他,前陣子的喜樂、難掩的愉悅,現下全成了諷刺。
遭人戲笑,他不是很在意、不去聽、不去睬,便無事了。
但他處于城內一日、他的存在,時時提醒著眾人,去指責無雙所做之事,不如暫時隔開的好。
「本也打算早些回來,一則巨獸傷勢未愈,二則……有人企圖闖入海仙洞,盜食仙果,那些斑蚊魚体型小,無孔無入,鑽著岩縫,數量又驚人,打完一群,又來一群……」霸下的解釋,沒几個兄弟聽進去。
四龍子還在啐笑:「區區一只小龍女,把你嚇得不敢回家。」
「都說了是斑蚊魚之故……巨獸掌再厚、牙再尖,面對小蚊的魚群,也束手無策。」霸下重申。
「人家腿一好,馬上拍拍臀儿走人,干淨利落,揮揮袖,不帶走半朵浪花,臨行前,還敲了父王一大筆貝幣。」九龍子撇了唇,輕哼。
看來,兄弟們對于他如何趕跑斑蚊魚、護住仙果、盡忠職守……全然沒興致聽,是吧?
「她本就是來治腿,治好了,回家也屬正常。」霸下不再提斑紋魚,徒費唇舌。至于,敲了一大筆貝幣?回圖江城需要盤纏嘛。
「她倒心狠,利用人便罷,走時沒留個謝字,再不然說聲抱歉亦可。」這也是其他龍子最不諒解之處。
霸下倒不以為意,謝與不謝,有何重要呢?
「要不是她頭几日,表現還差强人意,我就真對她不客氣了。」清蒸蟹腳,在九龍子手中清脆折斷,吻合他語意中騰騰的殺氣。
「表現?」霸下不解。
「她倒海仙洞外,强扳佛手,想開門進去救你出來。」九龍子當時好奇,尾隨去看,人未現身,站遠遠地,瞧她瞎忙些啥。
「原來,海仙洞外,那些斷損的兵器,是她……」霸下只當做是有不肖之徒,在洞口動起武,所以出了洞口,瞧見滿地凌亂,也不加留神。
「用武力不成,改在洞外喊叫,八哥你故意不理她,對吧?」
「我沒聽見洞外有聲音。」霸下已皺起了眉,想像著她在洞門外,奮力嘶喊的情景……
佛手門一閉,里外兩世界,聲響傳不進去的。
「你們沒告訴他,我在洞內一切皆好嗎?」他投以責難的眸光,環視几名兄弟。
「嗯?我們沒說嗎?」九龍子腦袋一歪,將問題拋給五哥。
「應該沒有吧?」五龍子接續,也學著歪腦,丟給四龍子。
「我不記得這件事,沒人交代我要說呀。」四龍子撇的干淨。
「……」六龍子沉默如昔,置身事外。
「竟連大哥也……」霸下真想哀號了。
大家就這麼想欺整她嗎?
難以苛責,也無從苛責,他們的不平,全是為了他。
「沒想到,她會那麼做……」
到海仙洞外,强行開門,還吼到几乎失聲——據小九方才補述,以戲謔的方式,重演他所見所聞,假扮那几日的「無雙」。
笑著演,她的心急如焚;嬉著扮,她的拍門吶喊。
看得他……很心痛。
「小九,好了,夠了。」那時,他低著嗓,語輕,言重,出言制止。
許是他的眉目過于繃蹙 ,許是他的表情充滿肅穆,兄弟們收起了玩興,不再以此胡侃,直至聚會散去,無雙之名不曾再被提及。
一切,回歸了尋常。
龍骸城里,和平如昔。
只是,他眼中所能看見的色彩,似乎又黯淡了些,由淺灰趨近于濃灰。
像是有誰,拈熄了一室燭光。
不是未曾想過,賣粥生意慘淡,無人光顧,任由鍋內粥糊走味。
畢竟三位外來者,租個小攤,掛了面幌子,便想謀生糊口,總是有些困難……
對,無雙卻是思忖過,若遇此情況,下一步該要如何做,才能養活三張嘴,不至于餓死街頭,但是——
眼前景況,並不在她的預想情形內!
生意慘淡?門客羅蝦?那一大鍋的粥,熱了又熱、滾了又滾,湯水煮到糊爛?……哪里有呀?!
盛粥的大鼎,連最后一粒迷糊都沒剩下。
本還打算,今個儿的早膳午膳晚膳,就拿賣不掉的洋草粥充數。
結果,哪輪得到她們吃?
「賣完了,魷大叔,明儿個請早。」
金鱺將空鼎掀給魷大叔瞧,證明她沒說謊,里頭的確空空如也。
「為什麼……生意這麼好?」無雙難以置信,忍不住嘀咕。
已經見過此情此景好几日,每看一回,還是會錯愕一回。
洋草粥太過美味?
也還好吧,滋味一般般呀,她吃在嘴里,覺得尚可,不至于讓大家掙破頭,搶著買。
「怎賣這麼快?」魷大叔瞧瞧攤邊長桌,坐得滿滿,人手一碗粥,唏哩呼嚕吃著。
「鰉公子特別帶府里眾人,一塊儿來用早膳,所以才賣得較快些。明儿個,我先替大叔您留一碗,好嗎?」金鱺笑容好甜,標准的生意嘴臉。
沒人討厭笑臉相待,魷大叔自然連連點頭,無怨無悔地被送走。
是了,鰉公子,天天帶領整隊人馬,上門光顧,光他們那一群,就吃掉八成的粥物。
鰉公子之心,路人皆知。
嘴里嘗的是粥,心里想著的,是美人吧!
瞧他那雙眼,東瞟瞟,西瞄瞄,也不離金鱺身上!
可憐鰉府眾人,天天都喝洋草粥,不膩才怪!
莫怪有人說,粥煮得好,不如人長得好……
「小姐,你在嘀咕什麼?」銀鱺湊過來,幫忙收拾碗匙。
「別再叫我小姐,我比較想叫你們小姐……」無雙不是說氣話,實在是体悟深刻呀!
她現在……根本全靠金鱺銀鱺養。
本來說好,一邊賣粥、一邊賣長藻藍、一邊賣漁獲,魚瘦蝦小,泛人問津。
她沒能賣掉的小魚小蝦,到了金鱺手上,隨便下鍋一炸,再甜聲一吆喝,立刻引發搶購,價錢還翻了兩倍。
她是發自于真心,想恭恭敬敬喊一聲,「金鱺小姐」。
魚炸得好,不如人長得好哪……
「小姐,你在說什麼呀?是不是洗完洗得太累了?這種事我來就行了。」銀鱺仍當她是主子,不改婢女態度。
無雙搶著做,「我來,讓我也有些事做。」不然,她覺得自己好似廢人。
銀鱺尚不及回話,便聽有人喊著:「銀、銀鱺姑娘……」
一名雄鰲在藻藍攤上,紅著臉,輕喚。
「生意上門了,你快過去,別怠慢了客人。」無雙要銀鱺去忙正事。
銀鱺抬頭,看見熟面孔。
「咦,鰲大哥,你今天是來……」
「我、我來買籃子。」
「你昨天不是才買五個嗎?」
「呃,燒、燒掉了……」雄鰲結巴,「我拿它裝石火礦……一不留神,就燒掉了……」他的臉也像石火礦燒過,越發的紅。
「長藻藍怎能裝石火礦?耐不住熱的呀。」銀鱺覺得好笑,連孩童都知道,藻藍碰上石火礦,絕對一把燒個精光。
雄鰲撓撓頭,因她捂嘴一笑,跟著憨笑。
「……我、我可以再買五個嗎?」
「只剩四個了。」銀鱺算算數量,已過軟嫩笑花綻在唇角。
「沒、沒關系……」他一點都不介意。
無雙默默地收回視線。
又是一個金主,目標明顯,擺在銀鱺身上。
數了一數,這些天里,雄鰲買了近三十個藻藍,家中是有這般欠籃子嗎?
果然,籃子編得好,不如人長得好……
粥碗堆積如山,無雙坐在矮石上,慢慢清洗。
這是近日來必備的工作,固定、安穩、忙碌、順手……她做來麻利,已不會出錯打破。
她低著頭,刷刷洗洗,知道一道巨大陰影,由后方籠罩下來,擋去她的光線。
不用回頭,也知道來者何人。
並不是只有金鱺銀鱺成為某人的目標,就連她亦然。
只不過……鰉公子和雄鰲送上門來,是為求愛,而這只「某人 」,是送上門來討打。
「就是這丫頭不肯付錢?」巨大陰影說起話來,聲若重雷。
「是,老大,就是她——」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蝦霸,此時縮在街的另一端,距離得好遠。
「這整條街全歸老子管,想在這里擺攤,就得乖乖孝敬老子,將每日盈余的六成,拿來請老子喝茶!」吼聲中,挾帶兵器揮舞時,發出的呼呼風嘯。
對,找上她的,全是這類地痞流氓。
無雙拭去雙手沫泡,將碗匙擺好。
吃飯的用具,全是向龍主借了錢才買下的,弄破了,多心疼哪。
她轉過身,瞟向高大的凶惡魚臉男。
她真的很喜歡外城的生活。
日子平順無慮,生意興隆有賺,只是偶爾想到霸下,想到自己對他做過的事,難免寂寞,難免心痛,她必須强迫自己,不讓他的身影浮上,扣除這點……外城真的很好。
就連日日皆有惡痞,親自送上來,供她練拳復鍵、解解郁悶,順便打響名號——
她的手腳恢復得極好,雖然與中毒之前,靈活程度仍有一段差距,不過對付勒贖惡痞,很是夠用了。
廢話不多說,開始强身健体,流流汗、勤動手腳,才能長保勇壯!
半套刀法尚未使完——還是用剖魚肚的小刀——便將地痞流氓去鱗削尾,嚇得他們來去匆匆,連聲「你給老子記住!老子一定會再來!」的招呼,都來不及撂下。
薄亮小刀在她手中耍得好帥,仿佛黏在指節間,由著她轉,怎麼也不會掉。
圍觀傳來掌聲,更有人吹著響哨,大聲叫好。
無雙短發輕甩,冷艷噙笑,抱拳一揖,身姿倨傲。
家中有孩子的鄉親父老,趁早教他們防身,遇上惡徒時才好自保,不會任人欺負,俗話說:「人長得好,不如刀練得好!」只有這種時候,這句話更顯鏗鏘有力。
她,正是活生生的幌子。
「武术班即將授課,以少少貝幣,換孩子一生受用無窮,欲報名者,請至后方粥攤,繳錢填寫……」
在圖江城時,做都不會去做的事,在外城里,當成玩樂一般,變成日常生活。
捎回圖江城的家書,報了平安,也寫明不再回去的念頭,迄今無人回覆她。
她不在意,起碼她沒有無故失蹤,至于有沒有人關系她,會不會回信,要她吃飽穿暖、好好照顧自己,或者痛斥她胡作非為,命她快快返家,否則就打斷她狗腿之類的嚴詞……若有,她會好生訝異;若無,也在意料之中,肩一聳,就拋到腦后去。
圖江城的龍女「無雙」,再也不是她了。
「練武的男孩最英勇!保護心愛的女子,成為眾人眼中的大英雄!名額有限哊,報名請趁早!」金鱺甜嗓補充,銀鱺也在一旁出聲。
蜂擁,而上。
吃粥的鰉公子、買藍的雄鰲、路旁的圍觀人潮,爭搶著報名,她這個要「開班授課」的,倒被晾在一旁了。
「刀練得好,果然還是不如人長得好……」
唉。
驚蟄來了又走,百忙之中,只為送來一万熱粥。
原因無二,近數月間,此項粥物,已是外城響當當的平民美食。
而提到美食,他不遠千里都會找來,好喂食九龍子。
出名的「洋草粥」端上手,還熱呼呼的,暖口卻不燙舌。
按慣例,再忙、再趕著走,驚蟄定會等九龍子嘗完几口,與他聊上几句,才願意離開,在眾人眼中,覺得那叫……依依難舍。
「沒多好吃嘛。」九龍子一口接一口,無關美味與否,只是他從不讓食物剩下。
粥,不耐人尋味,比粥更有滋有味的,是驚蟄口中賣粥的三人。
「原來,她們沒回圖江,跑去賣洋草粥了……」
九龍子是不怎麼感興趣啦,但有個人對此消息,一定很想知道。
所以,九龍子捧著半碗粥,出現在霸下面前,轉述了這件事儿。
果然看到霸下驚訝的神情。
「她留在外城?賣粥?」霸下一直以為她回圖江去了。
「賣粥的,是她身旁婢女,另一個賣些手作小玩意儿,她邊幫忙洗碗;邊趕跑地痞流氓,邊教几只魚小子打拳,好似過得挺愜意哪。」
好好的龍女不做,不回圖江城,讓人好生服侍著,反倒成為賣粥女,腦子里想些什麼,九龍子弄不懂。
「粥是不難吃啦,味道有些淡,不過應該合八哥口味,八哥有空可以去嘗嘗看。」籍吃粥之名,順道去瞧瞧嘛,否則人在家中坐,魂卻飄個老遠,整日恍惚,也不是辦法。
九龍子有心補償——補償什麼呢?不就是那一日,他巧扮「無雙」,演了她再海仙洞外的舉止。
八哥雖沒斥責他,那句「小九,好了,夠了」也說得輕柔,仿佛對著頑皮的孩童,無比耐心的溫柔制止。
但那口吻、那神情,以及閃過八哥眸間,沉沉的心痛,九龍子自覺狠錯,所以有心彌補。
既然做了一件錯事,那麼,就做一件對來抵銷。
「……吃碗洋草粥嗎?」霸下輕喃重復。
小九不提便罷,這一提,倒也真覺餓了。
不單單是口腹上的餓,而是——想去看著誰,那種……思念上的餓。
「驚蟄說,去晚了,就買不到啰。」手腳要快些。
顯然地,霸下手腳不夠快。
距離九龍子的催促,不過一盞茶工夫,他前往外城,沿街問著:「賣洋草的攤位,往哪個方向?」一路問出了地點。
眼前,卻已是收攤的景象。
「粥賣光了,明儿全請早!」
忙著擦拭攤車,金鱺沒空望向來人,小嘴里喊著日日皆得重復好些回詞儿。
霸下本為洋草粥而來,聽見賣完,竟也不覺失望。
他的眸,輕易地找到了無雙。
她背對著街,腳邊一大盆的碗,她俐落抹著皂,逐個清洗。
一群魚娃儿圍繞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吵著、笑著、鬧著,詢問關于習武之事。
她頭發長了許多,已經過肩,未束未綁,任由它飛散,氣色也好了許多——他雖無法辨色,卻從她一顰一笑,與魚娃儿們的互動,感覺得出來。
魚娃儿花拳繡腿,不時偷襲她,趁她忙著洗碗,一會儿是右邊小魷娃動手,一會儿又換成左方小鮭娃出腳,下一瞬間,三只小鰻娃聯手,喊了聲「阿噠!」,尾巴便掃過來了——
她一一閃過,還用長匙反擊,賞了他們腦袋一記重敲。
「對師父要尊重些!」欠教訓的臭小鬼們!
「無雙,你洗完了沒?快點,陪我們玩啦!」小魷娃很不滿。
「叫師父!」
「無雙,我好慢哦!上回那套拳我練好了,等著拿它來對付你!哇哈哈哈哈……」小鮭娃叉腰狂笑,馬上又挨了記爆栗。
「是討教!什麼對付不對付!還有,要重復多少遍,叫我無雙師父!」
她嘴里罵著,唇邊卻噙笑,一點也不凶惡,難怪孩子不怕她,仍是無雙、無雙地叫著。
霸下看著,忍不住發笑。
銀鱺搬了簍洋草,是晚點要備的材料,粥可不是賣完就空閑了,還有明日的份要忙,她踏過門檻,瞧見站在一旁的霸下。
「咦?是八龍子?!」
這聲驚呼,喚來了金鱺和無雙的訝視。
真、真的是他!
「八龍子怎麼到外城來了?」金鱺喜然迎來,無雙則愣在當場,還被小魷娃突襲成功,在她腿上踢出好些個髒腳印。
「我聽說了洋草粥的好滋味,想來嘗嘗,可惜賣完了。」他淺笑道,目光停在無雙臉上。
她的表情,也驚訝太久了吧。
「不知道龍子喜歡吃粥,也不知道龍子要來,不然就替您留一些了。」金鱺客套地說,畢竟先前承蒙他照顧不少。
「小姐……」銀鱺悄悄地往無雙靠去,她怕無雙嚇傻了,另一方面,八龍子的出現,用意不明,她擔心他對無雙不利,要興師問罪。
但比銀鱺更快,霸下箭步上前,探出的手擒住了——正抬起短腿,要再給無雙暗襲的小魚娃。
霸下不忘拿捏力道,不讓一身霸勁誤傷了小魚娃。
「孩子,趁人不備而攻之,不是可取的行為。」
他的神情很淡,口吻亦然,小魚娃們卻感覺壓迫,孩童的敏銳與生俱來,能立刻分辨孰强孰弱,面對霸下,他們不敢再胡鬧。
「你的腳還未痊愈?」他已蹲下,按上她的腿肚。
無雙一震,怔忡著,只能張著嘴輕呃,直到反應過來,才連連搖頭,「已經好了。」
「那為何他們踢你,你完全不做反應?」他不信她的說詞,皺眉凝目,望著她腿上密密集集的小腳印。
因為,我被你嚇到了!無雙在心里吶喊。
那些腿踢不痛不癢,就算挨了几記,也傷不到她。
可是,他一臉很擔心、很要緊……
「你的傷!被巨獸咬的傷勢——」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但一開口,仍是攸關于他。
「沒事了,早已好全。你沒回答我,你的腿仍感受不到痛嗎?」他的五指依舊握在她小腿上,隔著料子,力氣隱隱傳來。
是不覺得痛呀,只覺得……他握得好牢,手好寬,一掌環住她的小腿,仿佛手中掬捧著多重要之物。
「他們那種軟勁,當然不覺得痛……」無雙站起身,讓他親眼看見,她的雙腿復原得極好,她能走能跑,不再需要依靠氣沫。
霸下眸中的擔憂散去,淡綠色瞳仁變得輕暖,如初芽青嫩。
「金鱺!快去淘洗海粟,熬一鍋粥來!」無雙猛地記起他的來意。
粥!他要吃粥!他餓了!快端粥過來!
「小姐,你胡涂了嗎?海粟得泡好几個時辰,洋草亦要熬上許久,沒法子說來就來——」金鱺好氣又好笑,她本領再高,也無法即刻變出一鍋粥。
無雙啐了聲,當然是針對金鱺,回望霸下時,又是一臉的謹慎小心,以及藏不住的欣喜。
「不然,明天我熬一大鍋,送去城里給你?」
「不用了,不麻煩。」他搖頭婉拒。
踏上外城,所用的理由是因為餓、是因為想嘗粥,可真正在站在這里,對粥的品嘗欲望,一點也不强烈,更不覺餓。
看著她,一切皆好,似乎……他也覺得都好了。
「我們的粥實在也沒多好吃……還是,我還你去其他攤子吃?」無雙絕不肯餓著了他。
喂喂,自家的粥品,大剌剌地嫌棄,沒關系嗎?!銀鱺吠在心里,口難開。
「前頭有家烤鋪,老字號,聽說不錯,海里什麼鬼東西都烤,去那里好嗎?」無雙指向遠端。
咦?烤鋪?昨儿個老板才被你打斷門牙的……那間烤鋪?
雖說是烤鋪老頭先挑釁,眼紅咱們生意好,酸咱們以美色誘客,才激你出拳教訓,但你現在踏進去,不怕被轟出來嗎?
金鱺和銀鱺瞪大雙眼,兩人眸中都涌現了連番驚叫。
「也好。」霸下不知其中恩怨,頷首同意。
無雙心情大好,湊向銀鱺,攤手過錢:「我可以支領今天的零花嗎?」
堂堂大小姐,近來也淪為伸手一族,目交營收支付金由銀鱺負責,每日皆會派些貝幣,讓金鱺和無雙使用。
「別亂揮霍。」銀鱺掏出錢袋,數了几枚貝幣,擱進她掌心。
「小姐,別忘了,你午后要替孩子們上課!」金鱺補上一句,可惜,無雙拉著霸下早已跑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十章
烤鋪不遠,相距几攤而已。
簡易的珊瑚枝搭成了檐,再擺上几份矮石充當桌椅,便能做起生意。
烤鋪老頭的嘴還隱隱作痛,抿緊的唇下藏住了缺洞的牙。
「老頭,我們要吃烤物。」
昨日,惡狠狠說著「死老頭,少來招惹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的嗓,此刻笑吟吟地,算是打了招呼。
敢情她是忘了,忘了兩攤的勢不兩立?
「先來几串蝦,我還要海鰱肉、烤魷,順便也烤只鱟。你想吃什麼?」她問向霸下。
「魚肉丸子。」
「追加兩串魚肉丸子唷!」無雙馬上朝烤鋪老頭喊,全然無視他正死瞪著她。
她這位客人,他一點也不願招待,忍住想拿取葵帚,掃她出門的衝動,她身旁那位大人物,老頭子是識得的,尊貴的龍主之子,不好得罪。
光從龍子凝覷她的眼神,柔似水、暖似光,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哪會瞧不出端倪?
不甘不願地記下點菜,烤鋪老頭悶聲不吭,在堆滿石火礦的長爐前,俐落烤起串物。
等待上菜的時間,無雙瞅著他,瞧了好久,或許只有一會儿,但她覺得好久。
好久……未見他了,再相見,竟是無法挪開眼了。
「你慕名來吃粥,沒料到……賣粥的,是我們吧?」
若事先知道,應該不原意來吧。
「我知道是你們在賣粥,小九提到了,是驚蟄告訴他的。」
「驚蟄叔來買粥時,我也嚇到了。」
他那樣的人,提著一碗粥,著實不搭軋。
總覺得,提顆腦袋才吻合些。
「你們的粥物,賣出了名號,驚蟄不會錯過,專程替小九帶上一碗。」
「所以,你明知是我們的粥,你還是來了……我以為,你不想再看見我,與我有關的所有事,你都避之唯恐不及。」糟糕,有點開心,一股酸澀衝入鼻腔,刺刺的……
她揉揉鼻,强壓下那股想哭的酸意。
「我沒有不想再見你,你誤會了,而我,也誤會了,才留在海仙洞,不敢回來。」
「你……誤會了?誤會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呀?這怎麼說?」
「我能給你的,不過仙果而已,如今你毒既解,便不需要了,不用再對我好、再討好我,或是假意喜愛我。」
而他,害怕這樣的事實。
害怕著,她對他,不屑一顧。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無雙皺起了眉,胸口好痛,他的話那麼淡,卻那麼狠。
她掄起了拳,絞緊了膝上的褲料,故意露出笑。
「沒錯,我對你好,是有目的的,我追求你,也是有目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因為你可以幫我拿到仙果,只有你能開那個門,其他人都沒有辦法。」
她一邊笑,一邊低聲吼,嗓音中聽不見半絲得意。
有的,只是無能為力,只有虛張聲勢。
「圖江城養出來的人,哪一個不是這樣?!心機深、城府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學習到的、接觸到的、体悟到的,全是這樣!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哪儿錯了!」
對,圖江城長大的「無雙」,不覺得!
傷害人,何錯之有?
她不傷人,人亦傷她,她何必乖乖待宰?再弱小,誰同情?誰憐憫?
求救,不如自救?
可是外城生活的「無雙」,覺得錯了——
徹徹底底的,錯了。
世上有一種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壞,卻不顧安危,弄傷他自己,也要為了她完成心願。
有一種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報,得不到半點好處,在那當下,連喪名都是可能的。
傷害這種人,她覺得痛,由心之深處,扎扎實實地疼著。
她卻仍倔氣地說:「我想活著!我想治好雙腿!我想像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輩子廢人!我不替自己打算,還有誰能幫我?!我不這麼做的話,我——」
手臂上,疊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蓋著。
「我知道。」他說。
口吻那股的沉穩,具有安撫力,他沒有看向她,目光落于兩人交疊的雙手上,淡淡地含著笑。
她的激動,瞬間冷靜下來。
她不是想說那樣的氣話,雖然句句屬實,但要將那份丑惡說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丑惡心思要說出來,並非最困難的,真正難以啟齒的,是認錯。
無雙追尋他的眸光,眼神來到疊掌間,凝凝望著著,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間的溫度,卻讓梗喉的話語,變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過分,我是個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我怎麼可以傷害你……」
「別想那麼多,事情過去了。」霸下略略攏掌,輕捏的力道,要她別自責。
「霸下,我、我雖然利用你,但是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
「喏!蝦!烤魷!魚肉丸子!」
几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們的桌面,打斷無雙的話。
烤鋪老頭臉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賞,丟完烤物,又回長爐旁去忙了。
「趁熱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蝦,放到她盤中。
「……假的。」她先是看著兩人的手,小小聲地說,緩慢再抬頭,音量未加大,眼神卻篤定地覷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將被打斷的那句話說完。
我雖然利用你,但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沒有走,留了下來,看她教魚娃儿們打拳。
小小場地,只是處清空的角落,稱不上正統習武場,一旁還推了貨袋、推車,諸如此類的雜物。
魚娃儿們正在扎馬步,扎得滿嘴怨言,他們只想快快進階,開始對打,這種基礎功夫,又累,又耗勁,又無趣。
「別偷懶,誰動一下,就再多蹲半個時辰!」無雙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發出了咻咻的聲響,凜冽帶勁。
才說完,馬上有人腿儿一軟,跌坐在地。
「臭大蝦!你害死我們了啦!」周遭小童們,爆出一陣撻伐。
「我腳好酸嘛……」大蝦無辜道。
「還在閑聊?!快起來!」小藤枝沒抽向大蝦,只故意在他腳邊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無雙是嚴師,收了錢、授了課,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場外圍,坐了好些看熱鬧的小妹,有的對學武沒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許,沒繳錢上課,無雙也不阻止他們旁觀,由著他們看,想偷學,請自便。
其中几只好奇盯著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這個大男人顯得太突兀。
「你也是來拜無雙為師的嗎?」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見圓滾滾的臉蛋,正衝著他笑。
小小娃儿,有眼不識龍子。
「不是。」霸下回以淺笑,搖首。
「那你是找無雙打架的嗎?」另一只小手扯著他左邊的衣角,方才看見的圓潤面容,這回跑到了左邊。
原來是雙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樣的長相。
「我是紅鱗,是哥哥。」
「我是綠鱗,是哥哥。」
兩人異口同聲。
「我們的鱗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這倒為難他了。綠與紅,在他看來,根本沒有差異,全是灰鱗。
方才哪一只說是他說紅鱗?是左邊那只嗎?算了,不深究。
「我是藍鱗,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鱗——」
「我是黃鱗——」
更多的聲音紛紛冒出,一數,足足七張無法辨別的容貌,湊在他面前。
不只是雙生子……而是七胞胎。
「這麼多顏色,誰記得住呀?用數字比較快些,簡單明了!」無雙突然靠過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烏漆漆的墨黑石條。
墨黑石條在她手上一旋,電光火石間,七只魚娃只覺得額心被碰了碰——
她揮毫如揮袖,不帶半絲遲滯,一二三四五六七,每個數字,蒼勁有力地寫在七兄弟臉上。
無雙拋開墨黑石條,也拋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顏色去記,紅一橙二黃三……以此類推。」說完,來去如風,又回去盯小家伙們蹲馬步了。
這墨黑石條遇水不溶,字跡清楚,一年半載內想洗掉,沒這麼容易!
七只魚娃哇哇叫,個個都不滿,有人嚷著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臉上寫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這是她的体貼。
体貼她的眼疾,他的無法辨色。
現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認。
臉上寫了「四」的娃儿,是綠鱗,他對排行不那麼要緊,反正七人之中,撈了個第四,他也沒吃大虧,嚷嚷了几聲,便也作罷,骨碌碌的大眼,瞟見無雙返來,這回添了杯新茶,遞給霸下,沒多說什麼,再折回場中。
「你是無雙的愛人哦?」童言童語,問得一針見血,毫不懂迂回,沒大人們那套婉轉。
綠鱗的聲音響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嘖嘈雜,一時之間,全靜下來了。
「無雙從不給男人好臉色的。」綠鱗又說。更不可能替誰倒茶添水。
無雙站遠遠的,聞言,也忍不住豎直耳朵,想聽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淺淺的笑。
她心一沉,難掩失落,但,她又何須意外?他若真點頭說「是」,她才該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犯傻了、發夢了。
就連先前在烤鋪里,他聽見她說:我對你的追求、對你的示好,沒有半件是假的。
他沒有多余反應,只是輕聲回她:先吃吧,我替你剝蝦殼。
蝦殼她可以自己剝,她情願他啥事也甭忙,只要回答她就好。
可暗地里又怕他的答案,不是她想聽見的那一個。
夠了吧你,無雙,在你利用過他、傷害過他之后,你還奢望他能寬宏大量,與你當做不曾發生過芥蒂?
溫潤似玉的嗓,帶有春風般的暖笑,眉目俱柔,說完了「不是」后,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補上:「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你可以學鰉公子,天天上門吃粥,也能學鰲大叔,日日來買藻籃呀!」小魚娃見識寬廣,每回都瞧見鰉公子和鰲大叔的殷勤,現學現賣,說得像自己經驗豐富。
「那是追求金鱺姊姊、銀鱺姊姊的做法,你是叫他天天來讓無揍的嗎?」額上寫個「六」的魚娃啐他。
「無雙凶巴巴,你送花送草,她才不看在眼里,不然大鰻他二叔,就不會被無雙給摔了出去!」「三」魚娃鼓動著魚腮道。
「送吃的也沒用,懶蟹他伯伯,不就是另一個教訓?」「五」魚娃也插上嘴。
「對,沒人追得上無雙,几條命都不夠死!」「六」魚娃堅定地說。
「無雙根本不算是女人!她比雄性還凶猛——」
几個魚娃口中的「無雙」,凶悍無比,不懂風花雪月,沒有女子嬌態,更不像那種嬌滴滴的水娃儿,惹人憐愛,要人保護——
酸貶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根本不算是女人」的無雙,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奔馳過來!
七只魚娃連心想「死定了」的功夫都沒有,眼看就要被無雙痛扁……
他們只只閉眼,等待拳雨落下。
等呀等,皮不疼,肉不痛,連掌風也沒掃來,「一」魚娃悄悄地睜開了眼,偷偷瞄著。
無雙人是站在他身旁沒錯,可是手與腳……很忙,忙得沒空招呼七只魚娃。
她的手,正環抱在霸下的勁后,像兩條藤蔓,牢牢地交纏著他。
因他坐著,她也跳坐在他腿上,腿儿雖沒繞上他的腰,但是懸掛在兩旁,亦是無力逞凶。
她緊緊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膀,深嗅著他的氣息。
仿佛失而復得一件最珍視之物,任憑誰說誰看、誰又在指指點點,也不願意松開半寸。
我還沒能開始追求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才能博取女子芳心。
他這麼說,她又驚,又喜,又激動。
她還以為,他再也不願原諒她了……
豈料,他還肯喜歡她,還想……追求她?
「不是說還沒追求嗎?她已經扑上去了耶。」
「這股急呼勁,是有多飢渴?」
無雙才不理,不聽那些閑言,大孩子們的戲謔、小娃儿們的笑語,一點都不重要,她只管自己的心。
雀躍、喜躁、几欲欣狂的心。
「你,這是答應了嗎?」霸下失笑,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卻也無法視以玩笑。
她的呼吸急促、炙燙,就在他頸間熱著。
方才她飛奔過來,那眼,淚汪汪的,還烙印在心,他無法調侃那樣的她。
貼在肩上的螓首,很用力、很用力地點動,生怕遲了些,他便會反悔,一切不作數了。
「我什麼都還沒說。」他的唇,與他的耳殼相距不到半寸。
她在他胸前抬頭,雙眼雖紅,有兔眸般的柔亮,卻又堅決如鷹,柔與剛,矛盾,但毫不突兀。
無雙揚著聲,一點也不嬌怯,甚至還有些惡霸:「你說了!你說,你還沒能開始追求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這里證人一大群,你不可以收回去!」
周邊十几二十位,有大有小,有懵懂的,有懂事的,個個瞠目結舌,把眼前情況,瞧了個仔仔細細。
她壯了膽,什麼也不顧,先說先贏似地道:「我答應了!我答應你的追求,就這麼說定了!誰都不許反悔!」
言畢,才看見他的眼正緊瞅她,她被倒映在那片幽綠色、微微斂彎的眸光中,身影微醺,臉紅得……像醉了。
「也不害臊。」霸下將她按回肩上,輕撫她一頭短發,暖的氣息,帶著笑意,吁拂在她耳鬢:「相較之下,上回我被追求還矜持多了。」
她現在害臊,也嫌晚了。
從飛奔,到躍上他的腿,再到死命抱緊他,這一切,很快便會傳遍大街小巷——由那些魚孩子口中——她的猴急樣,絕對會淪為左鄰右舍,接下來數日的笑柄。
見她不語,他出聲緩頰,感覺貼在他肩上的那張臉蛋,熱得像要燒起來一樣。
「一人追一次,也算公平。」
「你才沒我答應得這麼快……」無雙咕噥,倒可聽見埋怨了。
「再有下回,我一定嗯……比照辦理,仿效你跑著跳過來。」
這男人,還笑話她!
「沒有下一回,這是最后一回!」若烏鴉嘴靈驗,豈不代表著再一次的分離?她不要!
這一回,她希望便是天長地久了。
「男女授受不親,羞羞臉……羞羞臉……」有魚娃儿開始編起見儿,繞在不遠處,連噓邊笑。
「少啰嗦!去扎馬步!」
嚴師口吻又出現了,只是自個儿就坐在男人腿上,軟得像根菟蕬,耳又紅得快滴血,著實沒有威嚴。
隨他們去笑吧!她抱得正舒服,才不想下來哩!
再下來的日子,用「只羨鴛鴦不羨仙」一句話開容,最是貼切。
攤子同樣忙,碗同樣洗不完,學武的毛孩子們,同樣不尊師重道、同樣想著偷襲她、同樣「無雙無雙」地嚷嚷沒停……
可是,霸下同樣時常來見她。
那也是她最期待的時刻。
有時,與她坐在大槽邊,准備替她洗碗,被她撥開手,不讓他沾沫。
有時,看她教孩子打拳,替她抹去額上的汗。
有時,與她漫步長街,他沒主動牽她的手,無妨,由她來,一旦成為了習慣,掌心里缺了她的存在,反倒令他感到空虛,本能追尋。
几次之后,首先握了過來的人,變成了是霸下。
有時,兩人哪也不去,隨便挑了順眼的海岩,自備零嘴,一壺茶沫水,就能在海岩上消磨一整日,還抱怨時光飛逝,過得太快了些。
她連鴛鴦也不羨,只愛自己。
霸下几日沒來,少了點干勁,不過,教導功夫的基礎,仍是不馬虎,倒是與大孩子的拆招,氣力扎實許多。
在他們被「指導」得渾身酸痛后,唯一祈禱的,就是霸下快快出現,快快把這怨女帶走……
祈禱久了,總會有效的,瞧,霸下頎長的身影,不正遠遠走了過來嗎?
他甫站定,已經接觸到許多感激的眼神。
「今日練得格外勤呀?」
「額外教導,不多收費的。」無雙臉不紅氣不喘——拆招時沒有,見霸下來,雙腮倒粉嫩了起來。她隨口往身后拋下一句:「先練到這儿,筋骨還動不夠的,兩兩再打,練足的,就回家去了。」
擺明著趕人了。
大孩子們剛被「打」得還不夠嗎?誰還想再練呀?一聽無雙說完,他們一哄而散,沒人敢多逗留。
礙眼旁人一走,她與他的手便纏握在一塊儿。
「下次我陪你去守海仙洞。」才不用分開這麼多日。
「銀鱺會准嗎?碗不用洗了?」霸下只是笑,淡淡回問。
呃,當然不會准,碗更是不能不行……這是她當初自己拍胸脯,硬要擔下的工作。
還以為自己不是膩人的女子,沒料到真正遇到了,她還是……忍不住想狠狠唾棄自己。
不行,在他面前,她要堅强自立,不想他嫌她煩。
以前在圖江城見多了,女人爭著男人寵愛,又黏又纏,撒嬌,賣俏,無所不用其極,她嗤之以鼻,結果自己也快變成那種人了……
「看來,留張畫像給你,見圖如見人,才好解你相思。」他不只是口頭調侃,連家伙都帶來了。
木匣打開,里頭有筆有墨,數張不韌草紙仔細卷著。
「你懂丹青?」她訝異地問,一時脫口而出:「你的眼睛……」
「我曾想成為『景繪師』,不過事與願違,上不了色彩,無法繪景,但畫畫人像不成問題。」他取出文房四寶,將不韌草紙攤平,遞給她石硯,意思很明顯:磨墨吧。
景繪師,專司繪制海景,揮畫于紙,成形于實。
廣闊大海中,渾然天成的絕致,皆是出自景繪師之手,一石一岩,貌似由自天然,卻鮮少人知那是景繪師的术成。
霸下取筆蘸了些墨,筆尖勾勒一弧柔軟,筆觸稍重,下顎的堅毅躍毅呈現,再微挑,手勁轉輕,繪玉潤的鬢邊……
是她的臉龐。
「不是要畫張繪像,留給我解相思?怎麼畫了我?我要瞧自己還不簡單?」找面鏡子照照不就得了,還瞧不膩嗎?
「這一張是我要留的。」他頭也不抬,專注于紙上。不用喚她乖乖坐定,僵著不動由他畫,他下筆流暢,仿佛對所畫之像已熟稔千百回。
嘿,原來想整日纏黏在一塊儿的,不單是她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一章
無雙看著他畫,只以濃淺的墨色,表現繪像輪廓,光與影,交織,融合。
雖是黑灰色彩,模樣及神韻都捉足了九分,「她」正在繪紙之上,抬眸一笑。
「沒想到你是真的會畫耶……」不是隨口說說——她這是贊美,便是贊嘆。
「你以為我隨便糊弄嗎?」對她的質疑,霸下未曾動怒,還因自己被看扁,而面露了抹笑。
無雙還當真點頭,毫不遮掩:「要是你能辨色,就能畫得更傳神了……」
她替他惋惜。
他倒沒應什麼,仍是噙笑,淡淡的。
「你的眼……是天生的嗎?」她盯著那對漂亮的碧眸,綠得那般美,像翠玉,若不說誰會知道,落入那片綠波之中,竟是黯淡的灰彩?
多希望,他也能「看見」她。
看見她與他相聚時,臉上蕩漾的光彩,喜悅,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鮮嫩的粉。
霸下暈染了墨色,極淺的灰擴散在繪像的眼尾,將笑弧勾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無法辨色,只是那段時日已經太久,久到我忘卻了某些色彩,但隱約記得,天與海的藍,草與葉的綠……」聲音越說越是淺淡,畢竟,真的還記下的,確實不多了。
「你是發生什麼事,才會弄壞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邊的笑淡淡抿去:「為了個娃儿而傷。」
「娃儿?」她眨眸,面露不解。
「過去許久的事了。」
「說來聽聽呀!」也許還有方法能治療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個稚嫩娃儿耍弄,飲下來路不明的茶水,結果賠上了眼,這種事,不提也罷。」他三言兩語,道了始末。
「來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無雙訝異到不行,忍不住數落:「沒在圖江城生活過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點防人之心也無,換成是我,就算是我親姊妹端上來的茶,我還不敢灌進嘴里!」
親姊妹或許無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里動手腳,是件多容易的事!
誰沒防心,誰死得最快!
「確實沒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個如此年幼的丫頭,笑容天真無邪,竟也有那般肮髒的心思。」而他,當時亦年輕,思慮未周。
「再單純干淨的孩子,見多了大人的丑事,也會給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極了在說她自己。
語畢,她不忘訓他一頓,要他聰明些,別傻傻地信任陌生人,仿佛一個嘮叨的娘,正在數落儿子那般。
「也許,她是迫不得已。」他聽她教訓,乖乖不頂嘴,末了只回了這句,她則一臉不苟同。
「是哪個地方的壞東西?!做出這等劣行?!無怨無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說!你在哪儿遇到的?」她代他氣憤,嘴儿嘟天高。
她要問出人事時地物,弄清是哪來的小混賬,用了哪種髒玩意儿!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尋找可能的治愈方法。
「圖江城。」他說,筆尖離了紙,暫擱一旁,本無他意,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滿臉的錯愕。
他話尚未言畢,當她是聽聞自家城名過于意外,略頓,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圖江城,祝賀圖江龍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時嗎?
她還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個?
「你去圖江城之前,沒聽過圖江的傳言嗎?那了那儿,最好啥都別吃、啥都別喝,自備食物,才是聰明。」她又不自禁地「訓」他。
她表情嘲諷,又有一絲悲哀,提及自小長大的地方,竟只有貶,而無褒。
「圖江城……這麼可怕嗎?」
無雙睨他,雙唇微抿:「你不是去送個禮,眼睛就給弄壞了嗎?」自己便是活生生實倒,又何必問她?
霸下無言,靜了半晌,才聽她再說:「不知是地氣……或是圖江那儿有啥勞什子詛咒,住進里頭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瘋,雙眼全被『利益』、『貪欲』所蒙蔽,個個喪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連個小嫩娃都會遞毒傷人,不是圖江城有病,還能是什麼?
無雙本還想說些圖江城的不是,眼光卻瞄入繪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並不專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進了心。
那是她,但較為年輕的她,他將她畫小了,年歲減去了三四歲的模樣,嬌稚許多。
被畫得年輕,女孩子總是開心,要好過畫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年輕些的自己,嬌稚點的自己,儿時的自己……
隱隱約約有些什麼,在腦海間浮了出來,又迅速沉了下去……
無雙努力捕捉,好似看見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憑欄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時,一瞬,猶若洶漲的潮,漫涌而來……
在海夜里,少年長發飄逸,衣袖如云,在海中,如清風吹拂。
他獨坐亭邊,因些許酒意,面腮微紅,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不甚記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兩名奴仆欺負,前頭在大肆慶祝,筵席連著三五天不止,她卻連碗冷粟米都沒得吃,只因她的娘親,在爭寵奪愛中,慘敗了下來。
她雖年幼,也懂旁人臉色,以及她們不友善的態度。
「你們為何要這樣欺負我?」她問得直白,用孩子的單純去討個說法。
兩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換了眼神,壯些的那個開口回答她,口氣惡意:「誰教你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擺明了錯不在她們,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該被欺嗎?
顯然地,在較江城,這個答案只有一個……是。
兩名奴仆氣焰囂張,討好其他主子去,沒空搭理她這不成氣候、娘親又不得寵有毛孩子。
尋不出好外的主子,壓根甭費神攀附。
她好氣,可人小,又無力,只能跺腳,折回娘親的院落。
在那儿,同樣上演著欺陵——圖江城里層出不窮的戲碼。
兩名奴仆的角色,換成了三娘,而苦主,則是她的娘親。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獲得的東西,勝過她娘親千万,娘親除了掛有「二側妃」之名,又有哪樣勝過三娘?非得這般日日侵門踏戶,拿她娘樣出氣?
「這匹彩綃了只殘足的龍,是怎地?觸妹妹楣頭,譏諷妹妹便是此龍,同樣缺手斷腳?還是……二姊這是惡咒龍爺?」三娘挑了眉,黛青細繪的眉峰微微高揚,將她眼底的冰凜,表達得漂流盡致。
彩綃上的繡龍飛騰著,身子半側,一邊龍爪握珠,另一邊爪子因而省略未繡,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這小娃瞧來,那龍繡得多好,活靈活現,似要由綃上奔出,很是美麗。
「妹妹別誤會,我、我沒這意思……要不,我趕緊將爪子補繡妥當,妹妹不生氣……」
永遠唯唯諾諾的娘,總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見你示弱,非但不可憐,更欲將你吞吃入腹,啃個屍骨無存。
「這可不行!鰻儿,將綃料收好,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還是交由龍爺來評斷……」三娘不肯輕放,緊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鬧,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風點火,絕對以大事收場!
上回被杖斃的小姨妾,不過在練字之際,寫了句「龍潛深潭欲待飛」,就被硬指她暗喻龍爺鴻志不展。
寫了什麼、繡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讀。
「算我求妹妹了……別鬧到龍爺那儿去,我是無心的……」娘親似乎明白,事儿鬧開,自己的死期亦不遠。
三娘坐下,纖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鴿蛋,耀著珠輝,她作勢瞧著首飾,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顏間,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靜好半晌,才肯啟唇回:「不鬧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麼做啰?」桃花眼瞟來,連她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惡意。
娘親面露惶恐,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續。
又是一陣的死寂,賣足關子的三娘,終于再開金口:「姊姊替我織繡了這麼樣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豈不被姊姊所害,變成是妹妹對龍爺大不敬,惹人笑話不說,万一龍爺降罪下來,妹妹這條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說著,還作勢輕拭眼角,分明無淚,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賠不是……」
三娘似乎滿意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復那稱心模樣。
「這『不是』,當然該賠,妹妹討姊姊奉杯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該做的。」娘親以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滿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輕輕將茶杯擱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說妹妹不懂規矩,妹妹也還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賞妹妹這臉,鰻儿。」她喚了身后婢女,老早攢在鰻儿懷里的石壺,此時才放上桌。
原來,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許久,尾巴才露了出來。
三娘輕挽衣袖,慢條斯理打開石壺,壺內飄出異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內,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蕩漾。
可在場眾人皆知,這杯茶,絕不單純。
娘親蹙起眉,卻又不敢太明顯,臉上的笑已經僵了。
「來,趁熱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滿笑,但掩蓋不住獰狠。
「這……」
看見娘親遲疑,也看見了三娘的不懷好意,她雖不知杯里頭盛裝何物,卻隱約明白,那不是能喝的東西。
肮髒之人,能端出多干淨的水?
她沒多想,假裝匆忙進屋,一個踉蹌撞上桌子,將桌面那杯香茗撞灑了出去。
茶翻了,沒得喝,娘親就不用煩惱了,嘿嘿。
「無雙!」娘親驚呼,嚇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解了娘親的苦惱,還以為會看到三娘的惱火,也做好臀儿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動作,揚起手,即將落下……
「你這孩子,也不端庄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丟了龍爺的臉不說,人家還道咱們圖江城沒個規矩呢!」三娘語中帶刺,舉抬著的手,沒用來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著三娘的臉,不帶半分怒氣,甚至緩緩地揚起了笑,那使得她一頭霧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壞了好事,三娘怎麼不發火,不大肆喧鬧一番?
下意識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傾倒在桌面的茶湯不泓如鏡,本有半張桌子寬,慢慢變小,卻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樣,挪動著,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還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確實嫩,被眼前看見的景象,怔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們大可試試……若不嫌白費功夫的話,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們的心思,語帶嘲諷,「瞧你們那臉色,好似我准備毒死誰?太多心了,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過……」
她掩嘴一笑,不說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們的恐懼,饜滿了才甘願離開,這處冷院,她也沒想久待,目的已達到,求她多留一刻,她還不願哩!
「何時喝完,拿空杯來換缺爪龍繡,但別讓妹妹久等,妹妙哉是個沒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龍爺時,一不小心將這繡物的事,說給龍爺聽……到時,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賜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說,已屬威恫,帶著勝利微笑,款擺離去。
「我不信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將怪異茶水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來了。
像條詭蛇,由地瓦蜿蜒曲線,仿佛與杯子系有無形之繩,無論它被倒向何處,它總會尋找那杯,再逕自回到杯內。
「夫人,三無人並未指名由誰來喝茶,不如讓老奴喝!」說話之人,是娘親帶來的鮫人鯤婆,已服侍娘親數十年,忠火耿耿。
「不!鯤婆,這茶究竟是什麼,我們都還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茶不會要命,只是想為難您,老奴斗膽猜測,應該是添了髒東西,腹痛几日便罷……」鯤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紀,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麼我來喝,順遂了她的心意,她會更樂見!」
「夫人前些日子還痛著,才剛好,不能再傷,您別與老奴爭——」
「你與無雙是我僅存的親人,是我連累你們,絕不對再讓你們受苦!」娘親淚眼汪汪,心疼地道。
兩個大人激烈相爭,都搶著要喝茶,都不願讓對方受累……她在旁瞧著,心里氣呼呼想:
為何非要由她們來喝不可?
為何她們三人之中,非得有一個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負她們,她們只能乖乖忍下嗎?
既然她們弱勢,便可以欺負,那麼,比她們更無權無力的,是不是她們也能欺負呢?
腦子里轉了好多的聲音,有氣憤,有不滿,更有委屈。
她小臉氣鼓,像只發怒的豚魚,沒再細思,拿了茶杯往外衝。
「無雙?!你要去哪?」
「小姐——」
娘親與鯤婆的叫嚷,緊追在后,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灑了出來,亦會自己回到杯內,無須她小心翼翼。
「別人來害我們,我們也去害別人,反正在這城里,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靈、水彩、玉鰱,鱖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過她們的惡仆……
實際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親!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般多的姨娘側妃,得寵了,便囂張坐大,隨意傷害別人?!
要喝,就拿去給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惡仆早非天真單純的蠢蛋,一個老遭他們惡待的小主子,突然端來一杯茶,說要讓他們解渴,再笨,也不會真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們便沒有嗎?
相較下,她還青嫩太多了,畢竟不過是稚齡娃儿。
碰了几回軟釘子,或是直接惡聲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沒能送出去,她對自己的無用更加生氣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這樣一來,娘親和鯤婆就甭爭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親或鯤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著,可以用眼睛將它瞪得消失不見,可惜,她的雙眼發了直,又酸又澀,它仍在杯中,哪儿也沒去。
無計可施間,她看見了一個男人。
年輕,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間,眼輕閉,似乎睡著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異常緩慢,像一輕暖風,他的長發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腦后發絲揚起,好柔軟的模樣,飄在他淺紅的臉頰邊。
原來,他沒有閉起眼,只是微微斂著,察覺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應,側著首望向她。
當時,那張年輕的面容,她藏進記憶深處,對于自己接下來所做的污穢事,不肯再多想,長年過去,她逐漸忘了——
忘了她舉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說服著自己,就是他了,讓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認識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會心疼。
誰教他……看起來,一副好欺負的樣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對他露出笑靨,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親眼看著,他將茶水飲盡……
忘卻的那些,如今,全數回想起來——
是她!
那肮髒行事的壞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間,靜亭之人,無辜遭她牽連的少年……
是了……她做過那樣的事情,在年紀尚稚的歲月里。
她沒見過這麼好騙的人,她不過一句:「你喝酒了嗎?臉好紅……我這里有杯熱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懷疑她的用心、沒追問她的身分,暖聲道謝,便伸手接過。
還誇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圖江城的人,她記得,她腦袋瓜里閃過這個念頭。
因緊張,胸口怦怦劇跳,更因做了壞事,讓她額頭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說,再沒逗留,取回見底的空杯,轉身便逃了。
雙手緊緊收握,絞著茶杯,里頭沒了勢茗,正逐漸退溫,變得不再溫暖。
她几首是逃回了屋里,窩在牆角,恍惚看著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鯤婆發現她,搖晃她的肩,讓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這儿?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鯤婆擔憂地問,眼看便要去喚娘親過來。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逕地搖頭。
「不是你,是誰?告訴鯤婆婆,你拿給誰喝?」
「我不知道他是誰……」她開始覺得害怕,小小身子顫抖了起來,眼淚嗶地流了下來。
想著的……全是那少年,滿地打滾的痛苦哀號。
她怎麼可以傷害一個無關之人?
那人還帶著微笑,向她致謝,眼神那麼柔,眼珠子的顏色,美得像茵,沒有半絲惡意……
「鯤婆婆,給我藥……幫我把腹痛藥全拿來!我、我送去給他!他現在趕緊吃藥的話,或、或許,他就不會痛得厲害!鯤婆婆,快!快點!」她終于記起來她該要做什麼了。
手還是抖著的,揪在鯤婆的布袖間,慌忙催促。
鯤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藥,她抱進懷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經不在了,海亭空蕩蕩的,誰也沒有……
再下來數日,沒聽說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無無恙。
直到今天,她終于知道,那杯茶,盛著怎生的陰謀詭計——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親所專精的,便是配色針線,一旦無法辨色,等同于廢人,她不取娘親性命,卻要奪走比娘親更緊要之物……
「無雙?」
霸下喊了她數回,她只是緊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驚恐,仿佛他臉上生出了什麼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聽見了,想應他,卻被涌回的記憶,束縛、捆綁、動彈不得。
他的雙眼,是因她而壞的……
這件事實,震懾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嚇人。」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頰,要她專心于他。
方才還氣呼呼地為他抱不平,現下卻安靜過頭了。
「我覺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將她包圍,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實情,那份恐懼化為冷顫,通膚透骨。
他也沒認出是她嗎?那時匆匆一瞥,他對儿時的她並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聽見了頗意外的詞儿,海中無寒暑,水的溫涼差異不會太大,不過,她既然開口,他也不懷疑,卸下身上鯨皮裘要為她添暖。
無雙動作更快,不待他褪衣,便扑進他懷中,似取暖,又像撒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懼怕。
她怕,會再失去這個懷抱。
「真這麼冷?」被抱得好緊的他,出聲調侃,一方面卻拉攏鯨皮裘,將她密密裹住,以自己的体溫溫暖她。
她身子很暖,但,心冷著。
再多的自厭,也彌補不了現況,她眼下該要做的,不是懊惱著已經發生的過去……
回不去那時,能補救的,只有現在。
她不能任由他的眼,繼續灰蒙下去。
無雙深吸口氣,環在他腰際的雙手,不再微顫,轉而充滿堅定,下了決心。
「答應給我的繪像,你多畫几張,喜怒哀樂,我全都要。」她在他懷里輕輕地說。
「真真實實的人在身邊,不是比繪像更好?」
「……我怕最后,留不住真真實實的人,有繪像在身邊,總好過沒有……」她說得好細聲,只是蠕著唇,將這些話藏在嘴里。
「嗯?含糊地說些什麼?」他沒聽得仔細。
無雙慢慢抬頭,仰望他,她真喜歡他那對漂亮的碧眸,能被他所注視,何其幸福……
几乎被吸引了過去,她貼近他,以唇碰觸了他的。
蜻蜓點水,再稍稍退開,覺得不饜足,又啄了一回,這次力道深了些。
霸下非草木,做不到無動于衷。
她的辰,嫩如花瓣,豐軟,甜美。
沒有胭脂點綴的香味,只有屬于她干淨的氣息。
她正欲退開,他緊隨而至,四唇短暫分開,又膠著在一塊儿,糾纏,舐吮,啜取彼此的溫暖,獨占對方的回應。
總是溫雅的男人,一反往常,吻得好重、好深,不滿足于輕嘗淺啄,越發激狂,貪索著她,她一步步退讓,只換來他一寸寸逼近,纏戲她的舌,訪盡著她口中每一處的綿軟。
仿佛要將她吞下去……連呼吸都一並奪去,心跳受他掌控,完全失去自制。
失去控制的,豈止是她?
他,沒能置身事外。
唇舌廝磨,濡沫相交,她嫩甜的唇輾吮在他嘴里,不可思議的軟,像一壇酒,飲了迷醉,飲了……教他兩鬢的鱗爭先浮現,一片翠青玉澤。
她在他唇間淺吟,熱氣全竄襲到脖子以上,手與腳發著軟,而腦袋,因為那股火熱,沸騰得無法思考……
若非時地不宜,這一吻,不會結束得如此之快,僅會是開端。
兩額相抵,她的額溫好高,看來……是不泠了。
她被吻紅了雙唇,眸光迷離,像煙嵐彌漫的湖水,臉上一片熱辣辣的火燙,快要燃燒起來。
眯著眼,看見他的龍鱗,她忍不住掀唇,伸手輕刮。
她亦是龍,知道哪几外的鱗最不喜人碰,她偏刻意挑那几年構撓,撓出他一眸子的火。
還以為霸下是水,平平靜靜,鮮少生波,原來他這只龍子,也不是乖東西,也是會煮沸的。
「……現在這般的你,也繪下來,我要。」充滿情欲的他,神色有些肅厲,眉宇間少掉溫各,多了獰俊,好罕見,她想留下紀念。
「以后,你有機會日日瞧見。」他保證,低嗓比平時更沉,潛藏著壓抑,頰上的鱗尚未捺下,還有几片若隱若現。
聽懂他的隱喻,她怎可能不酡顏、不耳赤?
霸下喟嘆,手指撫過她的粉腮流連不去。
「真想親眼看見你臉紅的模樣,一定很美……」此時看,不過是濃了點的灰,說不惋惜是騙人的。
無雙聽著,閉起眸,濃長的羽睫輕輕顫動。
會的,會看見的。
我不會讓你的世界,只有灰暗。
我要你那雙眼,重見七彩斑斕。
甜蜜偎外的時辰,總是飛快,霸下允她的繪像才畫了三張,他就被水鏡召了回城,說是城內出事,攸關九龍大,鏡里說不清楚,他只得向她苦笑,將她送回粥攤,便匆匆而歸。
無雙目送他走,良久才低首看著手上繪像。
紙間,兩人的面容栩栩如生,墨繪是他的强項,倒是色彩,何處染紅、何處添綠,則由她指點,畫了一半,他的部分已上了色,她還沒有。
她仔細卷妥繪紙,小心收藏,特地找了個匣子裝著,寶貝至極。
「也該要去辦正事了。」
她眸光一凜,不拖延時間,轉身出房,遇上金鱺銀鱺,只淡淡說要出去,便牽了只小鯊,一躍而上,小鯊隨即馳上海空。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本不願再踏上的——圖江城。
為了霸下,她仍是回來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那杯肮髒茶水,由誰手中端來,便去找誰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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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前去向她爹親請安,也不與任何人攀談,風塵仆仆歸來的無雙,臉上只有趕路未歇的疲意。
眾人見她雙腿痊愈,行步穩健,皆顯驚訝,再見她行進方向,又是加倍錯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側妃……不,是前側妃的偏僻小園子。
二房與三房向來水火不容,從不交好,無雙一踏入城,卻往那方向去,豈不教人一頭霧水。
無雙不理會閑言碎語,隨人去說,有几名奴仆悄悄尾隨身后,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徑間海草叢生,灰色的岩階布上濃綠的藻,廊壁爬滿小螺,足見人煙罕至。
曾受寵一時的三娘,爭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最后也只換來一室冷清,以及數不清的孤寂日子。
圖江龍王能專寵她,自然也會再專寵另一名更嬌、更媚、更年輕的受妾,鮮頭一過,以往承諾了什麼、獨賞了什麼……也都不算什麼了。
無雙忽略園中的荒涼,未生半絲憐憫,三娘也是踩著別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達囂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門檻的三娘,素裙簡髻,脂粉未施,蠟黃色的臉龐,當年風光艷彩已難再尋。
本低頭喃語,狀似發呆的她,聽見腳步聲,立刻警戒,扶著螺牆,身軀后縮,緊緊貼靠著牆,生所來者不善。
「是誰?」
直到無雙走得更近,她將眼迷得最細,才終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這些年,兩房早已不相往來,二側妃過世后,她忙著與新寵嬪姬相爭,哪有閑工夫去理睬無雙這小丫頭。
三娘直了背反,强端出鎮定,不讓落魄削弱了她的氣焰。
「……你是來笑我的慘狀嗎?」下顎挑高,不露出失勢的凄楚,
「我沒這種閑情逸致。」無雙冷道。
對于這女人,無雙曾恨過,咬牙切齒狠狠暗咒著的。
見她失寵,屈居冷園,嘗過她娘親的遭遇,不僅寵愛不若從前,就連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勞心勞力,想在圖江城坐大,鎮日神智緊繃不說,想著如何害人,防著不想被害,再健壯之人也會積出病來。
更何況……這些年里,有沒有人在暗地里摻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篤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總是病殃殃的。
無雙該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然而,她一點也不想。
離開圖江城,時日雖不長,再踏進家園,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圖江城,變得陌生。
是她豁達了,心寬,于是眼界也寬了?
還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內的相爭,她淡然以對?
曾經高高在上,冷凜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來,竟這般嬌小荏弱。
「那麼,你來做什麼?」三娘仍一臉戒備,絲毫不松懈,在圖江城里,一時的懈怠,連命都可能賠上。
她的戰戰兢兢,瞧進無雙眼中,只覺可悲。
「你還記得,當年,你賞了我娘一杯茶水。」無雙不迂回,直道來意。
「……」三娘先是一怔,費了好些時間回想。
她做過太多事,對付過太多人,一時間沒能立即記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無雙提醒。
三娘想起來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間滾著的笑聲有些陰獰。
「對,是有這麼回事……」
「茶里摻了什麼?!」無雙沉聲問。
三娘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瞅著無雙瞧,不答反問:「那杯茶究竟是誰喝下了?我怎麼還瞧見你娘繼續織繡鮫綃?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摻了什麼髒東西?解藥呢?給我!」她沒空看三娘發瘋。
三娘只是笑,垂下額際的發絲,被她噴笑的氣息所拂,不時飄動著。
「沒有,什麼都沒摻……」說完,又是一陣笑,她歪著頭,打量無雙,好似無雙越惱,她便趙開懷,偏偏無雙一臉平靜,倒顯得她自討無趣。
于是,她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摻,它本身……就是個髒東西。」
無雙仍不殂,這類小手段她不擅長,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髒東西?」
「那茶……不是茶。聞起來很相似,看起來也一模一樣,誰會知道,它……不,它,可是万分珍稀,得養上好久,才能使喚出來的寶貝,當初想拿你娘親當試驗,瞧瞧功效,結果,浪費了……」
養?使喚?
聽起來……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當年,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說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麼?!」無雙揪住三娘的衣襟,怒問:「為何喝下它,眼睛無法再看見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凜瞪,她見多了彎彎噙笑時,卻同時陰冷的眸光,盯著你笑,也盯著你,像要交你千甩万剮一樣,但無雙沒有,她眼中毫無殺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張。
有多久沒見過——這般干淨的眼睛?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雙眼泄漏了出來。
她看著無雙的眼,許是累了,許是再也爭不了什麼,不知怎地,她沒有再瞞的心思,直言回她:「因為,擋住了呀。」
「擋住了?」無雙攏眉。
「那蟲儿擋在眼前,遮了光,透過蟲身看去,當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據實回答。
並非她變得慈愛、變得良善,變得不忍再欺負人,而是倦、是疲累,換成以前,她會死不承認,更反過來咬無雙誣陷。
如今的她,身與心,都蒼老了,無力了。
無雙很震驚,「那茶杯里——是蟲?!」
素聞三娘那一族善使蟲,卻不知詳實,原來——
「我就討厭你娘那一手精繡,彩線在她手上,像活起來似的……」這話,幽幽說來,像遙憶的往事。
「如何把那蟲取出來?!」總算有些頭緒,無雙不由得激動。
三娘不答,削瘦的臉龐,顯得雙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時,烔然嚇人。
「能用藥將它打下來嗎?!」無雙又問。
「那恐怕……會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無雙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來,用藥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誰?看你的臉色,不是你……你擔心的另有其人,誰,讓你肯踏進我的園子?」
「……」無雙默然,並不願說。
「不說?無妨,咱們禮尚往來,取蟲的解法,我也不說——」三娘仍舊精明,時而瘋癲,時而冷靜。
無雙急了,慌答,「是我心愛之人,當年……被我所騙,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長嗓音,仿佛聽見有趣之事,未繪黛青的眉挑高起來。
這表情,無雙豈會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進她娘親的屋子,要欺負她們母女前,就是這副得意樣!
這女人——絕不可能告訴她,取蟲的辦法……
無雙料錯了,三娘不僅說,還說了不少。
「那蟲,不能强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蟲液雖不致命,但宿主那雙眼,絕對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几聲,並非想吊人胃口,待順了氣,便又說:「倒也不是完全無法,說來不難,一是找個替死鬼,將蟲過渡矛他,讓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殺蟲主,蟲主一死,那只蟲自然沒有活路。」
無雙眸內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著她的雙眼,明亮有神:「……蟲主是誰?」
找替死鬼非一勞永逸之法,當然以「二」為優先考慮。
三娘露出詭譎的笑容,雙眸細細彎眯。
「我。」輕輕地,笑了出聲。
三娘毫不隱瞞,竟連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無雙怔忡,一時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問必答,而且還是對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蟲,是我孵育養大,它認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讓無雙瞧見腕上古怪的紅印子。
想來,便是與蟲的主契印記。
「瞧,容易吧,犯不著你一臉擔憂,只要殺了我,你所有的煩惱便迎刃而解了。」三娘還能滿臉帶笑,說出這番風涼話。
「你為何要告訴我?」無雙難以信服,更無法理解。
以她對三娘認識,她不會……全盤托出,其中有詐?
「我這般坦率,你還懷疑呀?」三娘嘖嘖搖頭,好心沒好報,「果然還是圖江城里的人,耳里聽著實話,心里卻琢磨著謊,別人說得越真,你卻越覺得像假……」鼻腔間嗤哼一聲。
「……我不認為你如此好心。」無雙坦承對她的懷疑。
「就算我騙你,你有何損失?殺了我,你不也報報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嗎?」三娘無所畏懼,將自己的死生說得風輕云淡。
「你若騙了我,而我錯手殺害你,那麼解蟲之法,便再也無法得知。」無雙深思之后,得到此一結論。
「呵呵呵呵……你這麼想,倒也是,說不定……我就打著這壞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這丫頭內心糾結,在信與不信之間難以取舍。
「那麼,代替之法又是如何?」無雙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復,至于虛實,全由無雙去評斷。
「最后能讓宿主飲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帶有酒意,蟲翳也會受影響,松懈了戒心,那時,讓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語——」三娘嘴里吐出數句長語,並不難記,無雙默誦几回,便記下了,三娘續道:「如此,蟲翳便會尋覓最近的熱息,鑽入其口鼻。」
此法,也沒有難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淨俐落些,而准備另找倒楣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麼,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只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后,仍是要回到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后,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脫,這身体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后——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强烈到這種地步。」儿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儿的心思,不能當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無雙又懼又怕、又氣又惱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陣風……
「離開圖江之后,你這一個人,我連半次都不曾想起……」無雙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麼一日,她能心平氣和與往昔的敵人說話。
再搖了搖頭,無雙修正道:「不,不單單你,以『融筋蝕骨』陷害我的鱭妾,兩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若不是為他,我根本不會來。」
圖江城里,沒有值得她再眷戀的人。
無論,愛,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沒有了。
「至于蟲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麼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壽終,等蟲翳自行解除。」言盡于此,無雙與她已無話可說。
「你怎可能不想殺我?!你該要恨的!我以前那樣對付你和你娘,數次欲置你們于死——」三娘嘶聲吶喊,追著邁步而走的無雙。
但無雙的腳步頓也不頓,她無法追上,是這具身軀病了、破敗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頭,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圓捏扁,輕易傷害的小女娃——
短短几步,拉開的長距,像是巨大鴻溝,三娘在青階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著,「殺了我!你殺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遠的無雙,坐上小鯊,輕駕一聲,小鯊載著她往前而去。
身后,是該忘的恩怨,她沒有留戀,盡數拋下。
「原來,外頭的海水,這般的藍……」
是贊嘆,是感嘆,小鯊馳往的海潮,顏色湛澄,也像絲綢,明亮,溫暖。
無雙像只驅光的魚,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願沉潛于黑暗之地。
返回龍骸外城,沿途走來,聽見了近日內熱騰騰的消息——
「九龍子食不下咽?這怎麼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城里派了好多人來尋,只要是吃的,全往城內送一份,希望能讓九龍子開開胃口,否則滴水不進,其他龍子不吃不礙事,九龍子哪能撐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談討論已聽了好多回。
九龍子不食?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攤,金鱺立刻湊上來,說的也是九龍子之事,原來城內亦派人前來買粥,盼能讓九龍子開胃。
傍晚,霸下來了,金鱺銀鱺兩人當然沒錯失機會,問了九龍子狀況,他沒說太多,只笑著回了:「外頭誇大了,小九無事,謝謝大家關心。」
待金鱺銀鱺各自忙去,屋里剩下無雙與他,她不迂回,直接問:「沒這麼輕描淡寫吧,九龍子究竟怎麼了?」
她的眼神在說,別糊弄我,我不信你那套說詞,拿去騙別人吧。
他嘆笑,本也不准備瞞她。
「不好,他出現『脫骨』現象……」
「脫骨?!那不是上了年歲、接近壽終的老龍,才會面臨的——」她難掩訝異。
龍之將死,鱗光漸減,鬢須轉白,魂魄渾噩飄移,似要脫骨離体,才有此種名稱。
九龍子距離年老,也還太早了吧?!
「正是如此,我們才擔心。」霸下神色一凜,笑意隱沒。
「是生病嗎?」平時看九龍子身强体健的,雖是瘦了點,還算一副頭好壯壯的模樣呀。
「一切都還不確定,也或許只是症狀相似,並非真正『脫骨』,目前仍在觀望,希望……結果是好的。」他藏不住憂心。
「會的,他才多大呀?現在脫骨,未免太超前了。」無雙安慰他,要他別往壞處想。
他先是靜默,之后才慢慢頷首,再給她一抹淺笑。
比起九龍子,霸下的雙眼她還要更心系數分。
「早前來過一趟,金鱺說你匆匆出去了,發生什麼急事?」
正巧霸下如此問,她剛好順其話語,扯了小謊。
「去搶酒呀。」她記得石櫃里有一瓶煮食用的酒,起身打開櫃門,幸好真的有,她捧出酒云,擱上桌,搬出一套說詞,「這酒,沒費功夫去占位,可買不到呢。」
當然是原謅的,希望他不是太懂酒之人……
打開壇口,灑香溢出,她倒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這麼多?」
「喝些,瞧你神色緊繃,半刻也不懈下,飲點酒,微醺但不醉,算是小小放松吧。」她勸道,倒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我酒量沒這麼好……」他苦笑,況且她還挑了盛湯的大碗公,這一碗下肚,豈止微醺,醉死都可能。
「又沒要你一口干掉。」
霸下沒再推托,喝了几口,酒一入嘴,便知這酒並不醇厚,沒有搶破頭的美味價值。
連他這不刁嘴之人,都能挑出一籮缺點,代表著,這酒,確實不太好。
他用眼神詢問,你就是特地去搶這種水酒?「就知道你不識貨。」無雙故意睨他,從腰際掏出絹子,上前要蒙起他的眼。
「為什麼要遮眼?」他意外問。
「讓你好好品嘗它的滋味,注意力全集中在舌尖上。」她要他安分,乖乖任她綁了雙眼,「再喝一口試試。」
他照辦,又沾唇輕啜。
遮蔽一視覺,入喉的酒……還是沒變,口感和氣味離「上乘美酒」,仍有好長一段距離。
「有沒有好喝些?」
說沒有,怕太傷人,說有,又昧著自己良心……
「喝這些便好了,再喝,我怕會喝醉。」霸下語氣婉轉,雖是答非所問,但也算間接推諉了。
「醉了更好呀。」方便她行事。
「醉了難看,怕失態。」酒,僅是淺嘗,並不醉人,但被蒙起雙眼,視覺暫失,聽覺和嗅覺卻反倒敏銳起來。
聽見,她說話的聲音近在耳邊,帶著勸酒的哄誘,一絲絲的軟,一絲絲的强硬。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芬馥,甚至是發梢間干淨的皂香。
霸下几乎以為,自己已經醉了。
這不好,還是解開手絹,讓雙眼識物,才不至于胡思亂想……
他手尚未觸及腦后的綰結,先碰到她的阻擋,無雙輕拍了他的掌背,斥道:「還不可以解開!失態也只有我看到,怕什麼?」
就是怕在你面前失態呀,丫頭。
失態事小,失控事大,他不是仙人,沒有無欲無求的超脫,在她身邊,他總是努力過按捺著,不讓潛藏体內那份龍的野性,掙脫了理智。
有時不得不慶幸,衣裳裹住了龍鱗,也裹住了皮囊之下,神獸龍子的原性……
「再喝一些,半碗都還不到呢,你酒量這麼糟嗎?」她就是抱持著想灌醉他的打算。
是不糟,只是目前作祟的,不單單是酒呀……
明明說要讓他放松,現在反倒讓他更緊繃——嗯,就各種狀況而言……
她雙手捧碗,碗沿抵向他唇間,意圖明顯,不就是要他喝嗎?
霸下只能再喝,喉結滾動著,咽下酒液,她毫不客氣,足足灌他一大碗。
他吁出口的氣息帶著酒味,呼吸還算平穩,卻不說話了。
「霸下,你醉了嗎?」無雙試探地問。
「還沒。」
她悄悄觀察了一陣,感覺他的呼吸,逐漸地濃重了起來。
「醉人的,通常都說自己沒醉……」她細語呢喃,他沒答腔,她湊近一些,覷瞧他的反應。
霸下只聽見,碗與桌的輕碰聲,再來便是輕輕窸窣,向他靠攏過來。
肩上兩只葇荑攀來,她的鼻息貼近,就輕拂在鼻間,一吸氣,滿滿全是宜人清香,屬于她身上非脂粉的香。
她的唇,几乎觸碰到他的鼻梁。
無雙准備吟念著咒,將蟲翳引出,她謹記著三娘所言,一心只想替代他。
咒語輕聲吟唱,像曲儿般,一句、兩句……第三句沒機會脫口,便教霸下張嘴吻住了。
她念了些什麼,完全未入他的耳,只知那一字一字,全成為呵面的暖息。
她靠得這麼近,嗓這麼輕,吁吐暖暖,無一不是挑逗。
行動被打斷,無雙瞠圓了上,卻不知……該不該阻止?
他,在她唇間輾轉、吮肆,讓她雙唇微微疼著著,毫不節制的力道,要吞噬人一般,急切,難耐,渴望。
酒意不足以令霸下失控,真正教他脫離掌握的,是她。
是她太甜、太香,又太靠近,氣息撓人,比酒更醇,使他耽溺。
當她回吻了他,而非推拒時,更像一貼猛藥,他為之一震,龍鱗同時爭先浮上,他無法再壓抑,將探入自己口中的小舌,緊緊銜著,糾纏著。
她這只龍女,豈會不懂霸下此該体內亟欲出柙的獸?
就連她,都為他口中濃郁的酒息,醺然欲醉。
他扯松了眼前的鮫綃絹,又遭她打手,只來得及瞥見她嬌嗔的面容,接著眼前再度一黑。
「我沒說能取,你就不許拿下。」她的口氣像惡霸,甜美的惡霸。
「何時才能取?」他的嗓沉啞了數分。
他想看她。
就算只能看見黑白的她,也不願錯過她的顰與笑。
「不是現在。」無雙將綃絹重新系好,綁得更牢,十指未收回,停留在他發間,膩留著,「何時取,我來,你不可以動手。」
他喉間發出咕噥,像是應得不情不願。
不過,她補償了他的損失……吻綿密落下,由齒含咬他的下唇,力道或輕又重,仿著他做過的,仔細品嘗。
他開始教她更多,四唇的纏綿,兩舌的繾綣,他將她抱坐腿上,讓她完全把重量依附他。
而吻,不再僅限于唇間,他慢慢地吻向她的鼻、她的眉頭。
覆著眼,一切像在探索,新奇,有趣,充滿期待。
他以唇、以掌為筆,摹擬著,描繪著,她的每分輪廓,她柔軟的線條,以及她腰側同樣增添的鱗。
無雙覺得快,他如何吻她,她也比照辦理,咬他的頸側,吮他的耳垂,舔著他剛毅的下顎……但接下來,他的攻勢,她離棄,無法繼續偷學——至少,這一回她學不來……
太、太、太艱難了!
他……他的嘴已經抵達她的襟口,隱在海絨滾毛間的扣結,被他用牙解開,雪白色的嫩膚,一寸一寸,逐漸失守,展露。
他貼緊過來,炙炭般的唇,火燙的鼻息,在她胸前生熱,几乎煨出她渾身粉紅。
他看不到如此艷景,卻聽到她的輕喘,急促,難耐,透過聽覺,勾勒成了旖旎妖嬈。
本能追尋著她的香嫩,頂尖的艷紅,鮮若莓果,銜進唇間,以舌卷繞疼愛,得到甜美回應——
她為他顫動、為他緊繃,為他輕聲淺吟,為他,變成不可思議的嬌媚。
「金鱺她、她們會進來……」無雙突然想起這儿是廳堂,外頭還有人,她與他卻在椅上……僅厚的理智,讓她結巴開口。
「那麼,下回……換個地方,再來?」他暗啞問。
「不……要繼續。」她不要下回。
「不要繼續?」他的問句中夾帶調侃,淡淡的笑,濃濃的欲。
原來,他也有這麼壞的一面!
「要繼續!」可惡!他明明聽懂她的意思了,還故意這樣問!
霸下低低地笑了,她的答復,他很滿意。
她從他腿上下來,為表決心,拉起他,堅定地走回她的房,關門落閂,誰都甭想打擾、誰都別想出去。
推他上鋪,先來一陣亂親,臉、唇、脖子、還有龍鱗,處處皆不放過。
半掛肩上的衣,早已滑落腰際,像一泓蜿蜒的泉水,隨她身形起伏。
只有她這方衣衫不整,她當然不滿,動手也去剝他的裳,衣漸褪,綠鱗映入眼簾,很美,翠得像鮮葉,她忍不住伸手碰觸,呢喃贊嘆:「你的龍鱗真漂亮……」
他亦輕觸著她裸背上的鱗,呼吸輕吐在她肩上,惹來她瑟縮。
「你呢?你的鱗然是什麼?」他問,如此尋常的一句話,此刻問來,竟帶几絲愛撫。
「你自己看……不是現在,但你一定能自己用雙眼看見,我是哪種鱗色的龍。」無雙雙臂環著他的頸,輕聲說道。
「不可能有這麼一天。」他淺嘆,漫長時日過去,即便曾有過希冀,也消磨殆盡了。
「會有的。」她喃喃重復了數次,每說一回,便吻他的龍鱗一次,要牢牢記住,他發膚之間泛映著碧光之美。
這般的刺激,沒几個男人忍受得了,霸下扳回她的臉,重重吻她,與她唇舌交纏。
他翻轉了彼此身勢,將她按進貝蚌鋪臥里,撫遍她滑膩膚中,又帶有堅硬龍鱗的微妙觸感。
膚,熱燙著,鱗,卻帶些涼意,違和得很舒服……
無雙同樣渴觸著,這般的冰與熱,他落在身上的吻,像一團火苗,所到之處都開始燃燒,而他,是最熊炙的烈焰,進入她,欲將她燒融一般。
那是……可怕至極的糾纏。
兩個個体,以這樣的方式成為彼此的,彷似連著脈動、心跳、呼吸,全都不再只屬于自己所有。
他吻去她眼角的濕潤,濃重的精喘,拂動她的羽扇長睫,他微微隱忍,不敢太躁進,怕弄傷了她,尚在等待她的習慣,習慣他的存在。
結果,換來她的龍牙一咬,在他肩上烙下一圈牙痕。
處于半恢復的龍牙,咬人可是很痛的!
痛,伴隨而來,更强烈的,卻是亢奮。
她有咕噥埋怨,小得几不可聞,但霸下聽得清楚。
雖然有些疼,但這樣……更不舒服呀!
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不難想像她又嗔又嬌的模樣。
「抱歉。」他低低地笑,低低地,喉間,滾了聲沉狺。
有些時候,過度的溫柔,是種令人發指的折磨。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立即修下錯誤,沉沉一擊,進得更深,不只身体,仿佛深達到心靈。
一切,不再溫吞緩慢,轉為激狂暴雨,他要她隨其癲瘋,共歷這場悅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三章
「也太累人了……」嚦噥聲,聲聲怨,哀慘慘的。
腰也酸,背也疼,兩條腿儿甚至還會打顫,一挪身,源自体內深處不適的痛楚,便隱隱傳來。
回想讓她這麼痛的緣由,無雙不免臊紅了臉,投給「始作俑作」輕怨的一瞟。
「原以為你是羊,沒想到你是狼……還是只最貪心的狼,昨夜那樣,誰吃得消呀?!」作勢要捏他的鼻,還沒碰上,見他睡顏,心便先軟了。
好啦,昨夜她也有錯,一人一半,不能全推給他,享受的……又不是單單只有他。
無雙伏在他身側,他一手仍環于她腰間,鼻息平穩、規律。
她探手,輕巧解下他捂眼的綃絹,沒擾醒他。
她看著他,眉、眼、鼻、唇,每一處都舍不得漏瞧,努力要將這一景,這樣好看的顏色,烙進眼底,以便……日后重溫。
直至饜足了、滿意了,她挪到他胸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額心相抵,他似乎有所感,似睡似醒,雙眉略動,換來她在他唇上一啄,兩手食指壓住他的眼瞼。
她的指腹溫暖,按在眼上,舒服得不想睜開。
「我們那儿流傳著一曲童謠,若是孩子們的眼,入了小海沙,咱們便這麼唱,一唱完,眼睛所有的不舒適,都會痊愈喔。」無雙說得輕巧,也像娃儿才說的稚氣話。
說完,她低喃吟念,故意含糊,將三娘教授的咒,念得像小童曲儿。
霸下噙笑,笑她單純,竟也信童謠奇跡,但不回嘴,由著她念。
放縱過后的男人,在此時此刻,都是懶得不想動,只想擁她入睡,交頸廝磨。
驀地,眼眶一輕,像有著什麼從上頭移開……
是她的指吧,他惺忪地想,眼瞼上的重量,確實在同時挪離。
她窩回他的肩窩,短發撓膚,嬌軀溫暖,他心滿意思足,吁了聲笑嘆,揉揉她的發后,摟緊她,呼吸漸趨沉平。
「等你睡醒,你所能看見的……希望可以讓你開懷。」等了好半晌,確定他睡沉了,她說。
而她沒說的——
我害你失去的,現在,重新還給你。
甫睜開的眼,一瞬間又閉上。
兩道濃眉堆蹙在霸下眉心,深深刻出了痕。
幻覺吧,方才看見的……心底聲音默默響起。
于是,他再度一試,綠眸緩緩再開。
房里的水簾是貝殼串起,貝殼有紅有藍有綠,形狀不一,殼的背而,有貝類特有的珠虹,七彩漂亮。
窗前,一盆海水,紫紅色,正在捕食小魚,魚儿貪它蕊頭的甜汁,它貪魚肉的香甜,那群小魚,魚端像扇,綴著小小眼睛般的紋,那紋,是淡淡的黃。
他臀下坐的鮫鋪,是漸層的綠;屋內地板,是紫灰的岩,牆上嵌的燈珠貝,珠体螢綠中帶點橘,因外頭明亮,珠光變得微弱……
霸下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好似里頭的有著多不可思議的秘密……然而,沒有,他的掌,只有再尋常不過的膚色。
眸微微瞠大,迅速轉向身旁——
裸露在綃被外的玉臂,白皙柔膩,點點紅痕綴點其中,仿似一朵一朵小紅花,嬌艷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零星的龍鱗尚未沉潛,同樣在膀子間、肩后,以及白細頸子上,流瀉著鱗光——那淺嫩粉,像是她在櫻樹底下貪睡著,被落瓣拂了一身。
她伏臥在枕間,腮粉膚白,長長的羽睫,在眼窩處覆了一圈淡灰,雙唇經昨夜的滋潤,紅艷色澤未退,睡顏像孩子,純真而稚嫩。
他久久無法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眼中的一切,全充滿著色彩!
霸下忍不住擾醒她,對她又搖又抱:「我看見了,不只是黑灰,我看見所有的顏色!」
此時此刻,若是不欣喜若狂,才算真正的反常。
他亟欲分享重見七彩的喜悅。
無雙惺揉著眼,原本還有些困意,在被他緊緊熊抱,他因激動忘了拿捏臂勁,抱得她一身泛疼——
「我要被你折斷了!」她猛拍他的背,要他放她一條活路。
霸下慌亂放手,她則是大口喘氣,要將方才漏吸的,全數補回肺葉。
他神情像做錯事的娃儿,擔心地瞧著她。
「幸好我是龍,沒那麼嬌弱,換成一般女子,連心呀肝的,全給你硬擠出來了!」她嬌嬌地斥他,氣焰倒沒多熊旺。
畢竟光著身子,鮫被只勉强護胸,著實端不出半點威嚴。
「抱歉……」他發自真心,看見她邊數落,兩腮變得更紅,甚是好看,他將她拽回懷中,這一回動作放得輕柔,不敢再使勁。
「你那曲童謠成真的……它將我眼中的灰霾,唱得消失殆盡,我可以看見色彩了,你的鱗色,我瞧得清清楚楚——」他聲音仍舊激動。
無雙臉上沒有太强烈的驚訝,但有喜悅,她湊得更近,盯向他的眸,「真的?所有的顏色都分辨得出來?」
「嗯,所有的顏色……」霸下摸著她的發,撫動一泓柔膩,「原來你的發色,並不是單純的黑,而是黑中帶點濃赭,光澤反折下,濃赭又添了些金。」
無雙彎眸笑了,眼中欣慰迷蒙。
「太好了……」她回攬他。
「你的鱗色出乎我意料,我之前在猜,你是金或濃銀色的龍……」
結果,是嫩嫩的粉。
也不是與她不相襯,就是……太可愛了。
他喜歡這種可愛。
「別提了,我自小到大自卑了好久……」無雙扁了扁嘴,滿腹委屈,她明明不是柔順的性子,卻生了軟綿綿的鱗色。
「我很喜歡,幸好能親眼看見,不然誰來描述,我也想像不出它有多粉嫩。」
她聽得出來,他很開心,眉眼以及聲音,都在笑。
一是因為可以辨色,二則是她的鱗色取悅了他、柔軟了他的眼神。
「你那童謠是怎麼唱的?我也想學。」真是童謠的奇跡嗎?他不確定,抱持些許好奇。
「你還真相信是童謠的神效呀?那不是十歲小娃才信的嗎?」她故意一臉取笑,佯裝對他的天真難以置信。
「是你說,你們那里的童謠——」
「你干嘛不說是我的誠心祈禱,讓你的雙眼復原?我一直在求,求神跡降臨,幫你治眼,我還默默立誓,以眼易眼也好、換我看不見色彩,都無妨——」
「胡言!」霸下打斷她,不許她再說下去,就怕一語成讖,應了她的瞎說,「這種話不許再提,連想都不可以。」
無雙一呆,沒料到他會生氣。
「我只是說笑嘛……」不願讓他起疑,才故作輕松編派了那樣說詞,三分假,七分真,她確實是願意,以她的眼,換他的眼。
「我情願無法辨色的,是我,也不要你變成我這樣。」他神色認真,毫不見莞爾,彰顯他所言的每個字,鏗然堅定。
她靜靜凝視他,眸光純亮,漾起一波動容。
雙臂舒環,將他攬抱,緊緊地,不想放、不願放。
「無論如何,你能復原,真的太好了,你笑起來好開懷,我瞧了也歡喜……」即便他在她眼中,已失顏色,她仍能看見他臉上的喜悅光彩。
「嗯。」他也頷首。
「你回城去開你的衣喪假地,不要太打擊呀。」她不禁呵呵笑,想他看見這些年來,他穿在身上、四處晃蕩的那些精彩的華裳,他的臉色,嗯,定也很「五光十色」。
「你說得讓我背脊發寒。」到底是有多嚇人呀?他決定暫先不煩惱這些事:「比起瞧我的衣櫃,被那些衣裳所嚇,有些『色彩』我昨天沒能瞧見,現在,應該再來補償補償……」
她就算一開始沒聽懂,當他在她耳畔輕輕吁息,手指帶電似的,滑觸她的纖背,傳來酥麻,她也全都懂了……
這男人……
「你真的是只貨真價實的獸耶……」
無雙埋怨著,雙后卻自動自發攀附他的肩,接受了他落下的吻。
這一回,霸下如願以償——
看見唇被徹底愛憐過后,是怎樣的嬌紅。
看見臉頰在允好的過程中,是怎樣的嬈粉。
以及,她泛起一身香汗,與鱗光輝映,閃耀魅人的彩芒——
「今天的配粥小菜,甜膩得嚇死人……是鹽糖放錯了嗎?」
「我要紅色的長藻籃……欸,不是那個,那是綠的哪!無雙丫頭,你是不想做生意嗎?存心不賣我就是了?」要紅的,給綠的,再不然便是紫色,難怪客人跳腳。
「我是藍鱗,不是綠鱗,為什麼罰我蹲馬步?!」小人儿哇哇叫,不滿背了黑鍋。
「小姐,你不是不喜食辣,那盤辣爆魚丁,紅通通的,光瞧嘴都麻了,你以前碰都不碰的……」這回夾了一筷子便往嘴送,豪氣爽快,嘖嘖嘖……
諸如此類的話,每一日,無雙都會聽上好几回。
她又被趕來洗碗了,幸好,洗碗不用辨色,閉眼都能洗,熟能生巧嘛。
「沒想到,眼前只見灰暗,日常生活大受影響……我才几天就快受不了了,霸下卻灰了那麼久。」
只是想著,心都會痛。
現在唯一的后悔,是沒有早些移轉蟲翳。
是的,蟲翳已在她体內,遮蔽了眼,將眼中景物罩上一層厚灰。
「雖比全盲要强,仔細想想,不能算絕望,起碼看得見東西,只是灰灰的……但面對一片灰,再好的心情,也變成灰色哪。」心疼口喝,為他,不為自己。
這些天,霸下待在龍骸城內,他同她說過几次,九龍子的狀況越來越不樂觀,他們几兄弟陪著,就怕……再陪,也沒能陪多久了。
好好的一只龍子,說倒下就倒下,著實也讓人害怕。
無雙不勝唏噓,低頭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進她目光之內,她才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她拭淨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們陪,都將我們趕出來了。」霸下無奈苦笑。
去去去,干嘛全黏著我,我又不會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艷書都不成,拜托你們,全去陪自己的愛人好嗎?……我正看到精彩處哪。
九龍子那時翻著白眼,手上艷書卷成筒狀,指著他們一個一個,最后那句,才是趕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嗎?」她問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問錯了。
若好些,這几只龍子豈會憂心忡忡?
「他……出現衰老症狀了嗎?」像是皮松肉弛,老態龍鐘……
「沒有,頭發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參差還要更多。」
她記得九龍子有一頭柔亮黑發,連女子也自嘆弗如。
「驚蟄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驚蟄的名字閃進她腦海,驚蟄特地為九龍子來買粥,那一景一幕,歷歷在目。
如今,九龍子病了,寵極了他的人,都寢食難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爾后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沒來。」
「呃……沒人知會他九龍子的情況嗎?」
「他不可能不知。」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許,他正勤力奔走,要為九龍子尋找醫治方法。」無雙另有看法。
一個願千里迢迢而來,只為買碗熱粥,去滿足九龍子口腹之欲的人,沒道理在九龍子病重時,卻反常不見。
霸下沒有應她,也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靜默。
她看見他手中紙卷,心知他想藉先繪畫來暫拋憂思,便道:「你今日想畫些什麼?」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繪几張像。」他邊說,邊展開了紙卷,她湊過來看,墨筆已勾勒妥輪廓,活靈活現的九龍子躍然紙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們去老地方畫。」
老地方,距離街市不遠,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優美,就是安靜,鮮少人打擾。
天然的海岩,處處可為桌為椅,覺得哪處光亮,就往哪處坐,而其中有一片岩,不見窟窿,石面又大,在上頭作畫最是適合。
工具一應俱全,霸下開始調料。
「這處的海藍,是湛為好,或是偏青較佳?」
「呃……」無雙看向石岩邊,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個不湛,哪個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藍,再逐漸暈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筆畫了,「替我再添些藻藍。」
藻、藻藍?
她努力回想,方才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調粉?應該是……最左邊那罐?
希望她沒蒙錯。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松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于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于紙間,才松了口氣。
「這里,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發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于繪物,干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后,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于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周身的海水,涂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脫不了關系,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睛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术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几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干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愈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聽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腹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里,誰都不信誰!她原本准備咬牙灌下,腹痛就腹痛吧,但——」
她拳儿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几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里,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于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里頭竟是一只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干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
他沒開口,由著她講,不催促,也沒怒斥她。
周遭好靜,只有她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那日你提起,我一時沒能想起,因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壞事,而我……確實也忘了,從記憶中將它抹消去。」
可是遺忘了,不代表不曾發生。
在她蒙頭遺忘的這段時間,他受的苦沒少過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來,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訴來,與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圖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對話,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說完了,霸下卻久久沒出聲。
無雙沒抬頭,沒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發雷霆,罵她、吼她、責備她。
她也確實等到了他的怒氣。
「而你,寧可把蟲翳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為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應該會是:原本害我變成這樣的人,是你!
然后,再來便是一連串的斥罵斥罵斥罵……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離去,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的心理准備。
雖然,她難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罵人的模樣。
全沒料到,他是生氣了,氣的卻是——
「三娘的話我不敢盡信,還是保留后路,抱著一試的想法……」她還傻乎乎地認真回他。
「把蟲翳由我身上轉移給你,算什麼一試?!意義何在?!」他只覺得笨!治標不治本,不過換個人受苦!
換她受苦,他情願維持原樣!
灰,他早已習慣了,他卻不要她也習慣!
「意義很大,至少你恢復了,這樣就很夠了!」無雙認為非常值得,再重來一次,她仍會再做!
霸下駁斥:「眼里只剩一片灰蒙,是件多可怕的事!時日越長久,不只是眼,連心都逐漸黯淡,那種感覺——」
她不待霸下說完,便低狺著,像小獸,聲音暗啞,自責道:「你嘗了那麼久,那種可怕的灰蒙……是我所害,你無辜代罪,本就對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該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更要緊!」末尾几句,轉為堅定。
由他口中,聽見他對灰蒙的感覺,她很心疼,又很氣。
心疼他過了太長的日子,氣那個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無悔,霸下雖動容,卻仍惱著,不認同:「你方才也說了,蟲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蟲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症,我故意等,你再將它轉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適應。」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搖著:「蟲翳在我身上,與在你身上,讓我掛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與地般,巨大的差別。
她稍頓,像吁嘆了一口氣:「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會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連三個時辰也無法忍受。」
不,三個時辰都嫌太久了。
「你卻沒想過,我也是同樣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聞言,無雙眼中似有困惑,瞅著他,一臉驚訝貌。
「你為何意外?」霸下問,她的表情,仿佛認為她認識的他,不該也不會對她有相同的憐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給你的那個人,不是應該……很氣我?在知情的同時,對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齒,不願再管我的死活,無論我變得怎樣,全都與你無關……」
她確實是這般以為著,也深深認定了,今時開了口,便要有所覺悟——
覺悟他的憤怒,覺悟他的恨意,覺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讓她茫然了。
「我沒有怨,沒有不齒,我是驚訝沒錯,原來那人是你,可那份驚訝,早就被你轉移蟲翳、雙眼無法辨色的發現,輕易淹沒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過,得知端茶的人身分后,他的心緒竟能如此平靜,無恨、無怨、無惱……
報復這一念頭,絲毫沒有浮現,他只更記得,她說「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來喝——」
那時,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雖然當時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卻沒忘,遞過茶水的那雙小手,輕輕顫抖著。
輕易地,心,為她微微疼惜。
「或許那杯茶,換成他人端來,我會在知情之后,雷霆大作,恨不得讓那人嘗到,漫長時日里,我所累積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論。
他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兄弟們皆說他鮮少發怒,然而一旦生氣,便是狂風暴雨。
被人弄壞雙眼之仇,足夠教他震怒吧?換作是誰,相信都會大大發火,鬧騰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氣不起來了,對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寬宏,許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這也算認栽了。
氣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氣她不與他相商,便自作主張把蟲翳轉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見色彩,卻只字不提,故作平常,還想瞞他……
「霸下……」她眸眶濕潤,聽他用沉穩嗓音,逐字說道,她已經想飛扑過去,又有些卻步,僵佇著不動。
是他探出手,將她拽進懷里,不讓她躊躇。
「我知道你並非存心,環境迫使如此,過去之事,你知我知,無須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懷,你也不放心上,就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發漩間,熱息暖暖。
往事由他說來,云淡風輕。
一語勾消的,是冗長歲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視野,和諸多本該擁有的豐富。
感覺她微微哆嗦,呼吸聲細細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窩,良久,他背后衣料一緊,是她雙手絞攏著。
「我……后來拿了藥回去,你已經不在那儿了……」如貓儿般的細喃,吐了這麼一句。
「原來你還回去瞧過?」果然是個硬不下心腸的小娃。
「對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緊了几分。
他摸摸她的過肩青絲,算是接受,以及回應。
「解決了『過去之事』,我們來談談『現在之事』吧。」顯然霸下對自己雙眼的在乎度,遠遠不及她的。
「不要。」
「不要談?」他挑眉。
「不是,是答案,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要』就是我的回復。」
把蟲翳再轉回我身上,他下一句,定是由此開口。
不要,這便是她的答案,沒有商量的余地。
見他皺眉,她則顯得冷靜,補充了理由:「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只需要等待,蟲翳總有一日會解……」她雖無法斷定,哪一年哪一月,「蟲主」才會殞亡,她也不打算動任何手腳,一切順其自然。
霸下正欲再說,但她心意堅決,絕不在這一點上退讓。
「我不怕等,也不覺得眼前的灰,會影響我的心情,反而我感謝這一片灰,我透過它,看見的是你痊愈的笑容,是你臉上的光彩……」
無雙給了他一抹笑,甜蜜,純粹,不夾雜一絲虛偽,發自內心。
「但我想到你眼前那片灰,我又怎可能還笑得出來?」霸下難掩嘆息。
「別跟我爭,好嗎?我希望在你眼中,我是彩色且好看,而非灰蒙蒙的黯淡……」她想改撒嬌手段,但著實生疏,倒顯得別扭,臉也微微紅了。
越別扭,越可愛。
「你也知道……女人比較愛美嘛……」她仍試圖說服他,用她自己毫無自覺——可愛的別扭。
「男人便不同了,就算在我眼中,你只剩一身灰色,也是好看的灰……」她還在說,這回用上了討好,同樣生澀,雙腮越發的粉嫩。
他對這樣的她,這樣的別扭,這樣的可愛,難以拒絕。
另一方面,他清楚她的死心眼,她若不點頭,要從她嘴中撬出什麼,也是難上加難。
既然知道蟲翳的真實面貌,以及解除方法,並非不治之症,他也卸下几分戒心,姑且先答允,過几日再來慢慢哄吧。
霸下思忖過后,終于頷首。
「好,我只依你這一次。」
「只依你這一次……放屁,我八哥那種性子,最后一定是百依百順。」嗲個兩聲,八哥何止心軟,連龍骨都化了吧。
這席話,當然是吐自龍子之九的那一位。
大床間,慵懶橫臥,連說話聲音都帶點儿倦。
無雙踏進九龍子樓閣,是霸下央求,請她為小龍送鍋熱粥,是小九指名要吃的。
難得小九有食欲,別說是粥,哪怕是仙也會為其尋來粟奇菜,他們也會為其尋來。
她乍見九龍子,嚇了一大跳。
她真的當場結巴,只會說:「你……你……」,找不出第二字。
眼前之人,若要說最大的差別,就是由黑變白……
在她雙眼遭蟲翳之前,眼中所見的九龍子,是最合適「黑」的人。
誰能渾身行頭全罩著黑,卻仍能蘊含光,耀眼無比?
而此時,那些黑,消失無蹤。
披散在綃枕間,白且細長的發,找不出一寸黑絲。
不僅發,連眉、膚、唇……臉色,亦然。
她雖推動辨視色彩的能力,但九龍子的白,連蟲翳也遮蔽不了。
「你還要看著我發呆多久?!」九龍子忍不住斥她。
「……你真的沒事嗎?」
「能有什麼事,不就這模樣了。」他睨她,活似她問了多蠢的話。
也不好在他面前直言,他看起來……很糟,她只能盛了碗粥,稍稍吹涼,再遞給他。
「……要我喂你嗎?」她純粹好意。
九龍子臉一臊,「不用!我又不是孩子!擱小几上頭,我自己吃。」
她照著辦,擺上小几,而他,正在努力握牢湯匙,她忍住上前幫忙的念頭,讓他自己舀入第一口粥。
「我八哥人呢?」他吃得很慢,每口咀嚼都很費力。
「他說有事要與五龍子相商,讓我先來,他隨后便到。」
「找五哥呀……」不難猜到八哥用意為何,尤其,聽完她略提了「蟲翳」這玩意儿,連他都想到了那招,八哥不可能想不到。
霸下雙眼復原一事,城內上下皆知,他未多言其他,只說了是無雙替他受罪,讓眾人對無雙添了几分敬意及謝意。
「你好像知道……他與五龍子談些什麼?」
「反正不會是壞事。」九龍子又吃了一口,大概覺得累了,擱下湯匙,吁喘几口氣。
他閉目的模樣,似極倦,似熟睡,她不好吵他,只靜坐一旁,想著該不該往房外退?
在無雙猶豫間,九龍子的眸緩緩又睜開了,越過無雙,往另一端落去。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九龍子聲音一出,無雙才在驚覺身后有人出現。
是驚訝,也是一點都無須驚訝……她就說嘛,這人,怎可能會遲遲不露面呢?
這一回,她走得干脆,不當礙眼人,退出樓閣。
離開前,她意思意思喊了聲「驚蟄叔叔」,沒等那人回應,也知道那人根本不會回應她,便逕自步出房門。
房人,短暫沉默,由一聲冷笑打破。
滾至驚蟄喉間,不是心疼,更沒有憐憫,只有悅樂。
「他們若知道,你變成這副模樣,全拜我所賜,恐怕不會輕易放我進來。」驚蟄一步一步,往床畔走去。
背光的身影,無比巨大,籠罩了一身雪白的九龍子傲然仰首,給了他一個假笑,牙咬得死緊。
「我八個哥哥,正好將你大卸八塊。」
「可惜……」驚蟄的食指,輕輕地滑過九龍子白瓷般的臉頰,像撫著最細膩的絲綢,動作謹慎、溫柔,怕一使勁便給碰壞了,「遲了,卸了我,也救不回你,你只能等死。」
一切,都太遲了,驚蟄太有耐心,這出戲,做足了百年,也等足了百年。
「死也不想讓你如願——」
「那你就掙扎呀,太過溫馴的話,我的樂趣不也少了許多?」
九龍子很想頂嘴,可是又太疲累,連大喘几口氣都十分耗費体力,索性扭過頭去,不瞧他半眼,驚蟄往他床邊一坐,他超想把他罵走,卻累得打算先睡一覺,補足精神,醒了再來罵……
屋人几句對話,驚心動魄,出了房內的無雙自是錯過了。
她下了樓梯,本想在附近尋個位置,等待霸下來接,轉念又想,不如由她去找霸下吧,留在九龍子屋外,也不知會不會聽見……呃,不該聽見的聲響。
「好,我去接霸下吧。」
她帶著雀躍,旋身往五龍子那儿去,反正兩地不遠。
兩旁海景雖只有灰色,倒不影響她心境,一想到這段路的遠端,有著霸下在,腳步也輕盈了几分。
尚未抵達五龍子樓宅,便見霸下與五龍子一同步出的身影。
「……那便有勞五哥了。」
霸下面帶歉意,頻回首,輕頷。
「小事一樁,交給我吧,五哥辦事,你放心,定讓你滿意。」五龍子銜笑,不見任何為難,仿佛老八所提之事,無比稀松平常。
「謝謝五哥。」
「去吧,人家來了呢。」五龍子一口輕煙,吁向了她這儿。
霸下抬眸,兩人視線對上,微笑在彼此臉上綻開,甜絲絲的。
霸下向五龍子辭別,交換了心知肚明的目光后,他便牽起無雙的手,悠哉地並肩漫步,走向斑瓓藻園。
不知名的藻物,點點螢綠,遭人誤觸,螢綠轉橘紅,轟然如火樹銀花,下一瞬,橘紅又成了寶藍,色彩變化之劇,目不睱給。
但在無雙眼中,只是一點又一點的灰,沒引發半回贊嘆。
「你心情很好耶。」剛去見五龍子前,還沒見他這般笑著,眉宇間淡淡的陰霾,盡數揮散了,「與五龍子說了開心的事?」
「算不上是開心之事,不過,結果是開心的。」他說得模糊不清。
「打啥啞謎呀?」她有聽沒有懂。
「你先前說,收到來自圖江城的家書?」
「家書嗎?……如果那也算是的話。」她扯唇一笑。
「信上提了什麼?」
「回復我許久之前,送回去的那封書信——我不回圖江城的那封,里頭就三個字,隨便你。」老實說,她一點都不意外,瞧進眼里也不生波瀾。
「也不好真的不回去,逢年過節,我仍是陪你回去走走,瞧瞧。」
「你還敢去圖江城哦?」他敢,她還挺不願帶他去的哪,不想將他擺進……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當心些就好,咱們自備茶水和三餐。」霸下朝她眨了眨眼,她笑了,原來他也精明的嘛。
他挽著她,佇足在藻綠花紅之間,他並無立即離去之意,她想,他有賞景的好雅興,自然也樂于陪伴他。
就算滿園子的彩藻,進了她的眼,不過是几抹濃淺的灰,她亦不覺得黯淡。
「對了,方才驚蟄叔來了,去瞧小九了,我就說嘛,他不可能不來,連買碗粥那那麼殷勤了……」
「總覺得驚蟄叔的眼神,有些噬人。」
「我沒敢多留……要是走得太遲,說不定,會瞧見驚蟄叔扑過去——」
「粥鋪子下個月要搬進店面了,擴大經營。」
天南,地北,聊著,說都會,閑話著。
她看見他微微笑著,偶爾應聲,偶爾點頭,偶爾,摸摸她的頭發。
「怎麼有些痛……」
眼眶驀地酸軟,一陣刺痛讓無雙出自本能閉眸。
以為是沙子跑進了眼底,她胡亂伸手去抹,雙手卻被霸下握住,眼里痛意還在,她無法張開眼,兩道淚水泉源源不絕涌出了眼縫。
想哭的念頭,沒有,淚水卻無法靜止。
痛意仿遭淚水帶走,每流一下顆,緊揪的不適便減少一分。
淚水帶走的,何止不適而已。
當她終于能睜開雙牟,望向霸下之際,蒙朧有視線,灰霾正在打轉,眨了眨眼,淚珠掉下,那層薄薄的灰霾,也隨著淚水淌下臉頰。
霸下閃著碧光的眸,正柔軟地回視她。
不只他的眼,他被螢藻光芒照得輝亮的發、衣上,淺淺月牙的暖色……在淚水漸歇后,變得加倍清晰。
「顏色……」她蠕著唇,卻難以言喻,伸手去摸他的臉。
這不是淚……是蟲翳,蟲翳化成了淚,脫離她的眼。
是三娘她……
霸下將她抱進懷中,放輕了嗓音,在她耳邊道:「我請托我五哥,用言靈送她一程,讓她在睡夢中安詳去了。」
距離無雙轉移蟲翳,也已有兩三個月。
雖然,無雙傾向于等待,不願對三娘出手,要由時間帶走三娘的性命,這段時日內,三娘病重的消息,早在圖江城內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三娘拖著沒死,只因新妾不願她太快解脫,非要留她一口氣,繼續折磨……
與其這般,不如全了三娘心意,也順遂了霸下的希望。
「原來……」無雙哽咽,喃了這兩字,便沒了聲音。
蟲翳化淚,似乎為了失去其主,悲傷難過,涌流不止。
便她卻不,她開心、喜悅,近乎想狂樂大叫。
末了,也只逸了聲嗚咽,抱住霸下的頸,一陣胡亂的親吻,是激動、是狂歡、是分享,也是想藉此證明一切全屬真實……
霸下被印了滿臉口水,沉沉一笑,雙掌托牢她的粉腮,教她如何的吻,才能解渴……
雙雙身影,疊在蔥蔥藻陰間,久久,不願分離。
風雨過后,天清新霽,海中的綺麗,色彩繽紛。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calwy 於 2014-5-2 09:02 AM 編輯
后記——瞎忙中by決明
龍老八終于也出清了!
(喂,作者,你還要驚訝多少次?……)
老八看似是好人,但快把腐爛小作者整死,該怎麼說呢……他這種性格的人,比起冷漠、或火爆、或奸巧的,還要更難下手,他一溫吞,我也跟著溫吞,這一溫……我寫了好久、好久、好久呀……
加上,今年度,我發糞,呀,是發憤,要來做一些小活動,所以卯起來玩,偏偏等它們看到成果,也是年中、年尾或明年的事……
感覺這希時間,好像一事無成,實際上,又忙得亂七八糟,也有一部分……是玩樂去了XD,說到玩——
真三7入手啦~~但,短時間內沒空玩Orz.
趙哥好帥呀~~但,沒空約會。
我她想玩仙劍五和前傳呀~~但,游戲封膜還沒拆……囧Orz。
我也想再刻章,但,下一本要緊接著開稿……
還有,我也好想回信,但,我時間控制得慘不忍睹,已經拖了N月以上……(我到底在干嘛呀Orz……)
接下來,會慢慢讓大家看到那些卯起來的東西。
來介紹一下老八吧。
《龍生九子之八·霸下》(順序被我改掉了,一說是排行老六)
霸下,又名赑屃,形似龜,平生好負重,力大無窮,碑座下的增添趺是其遺像。(這段話,好像在《魚姬》的后記提過了)
在一些古跡中,可以看見載事的大石碑下方有只龜,實際上,那就是霸下(赑屃)。
雖然像龜,不過它是龍子之一無誤。(介紹得真短)
配給他的另一半,也是龍,是只個性嗯,不算好的龍女。
她自小生長的環境,也就是「那個地方」,書里沒有太多著墨,只在對白之中,稍稍勾勒了雛形,畢竟,不想把重點擺在你斗我、我斗你的格局中,那也不是我所擅長,所故事會走偏(事實上,也偏了XD)。
我想寫單純一點的東西,例如,無雙離開圖江城后,那種不需要再勾心斗角的平凡。
這次,突發地玩了個活動,謝謝編輯們給我的idea——
好湯明信片兩款!
【天下第一湯超(腦)補之九龍型男湯】
【鮮鮻靈參鳳涎麒角云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之真面目女湯】
把書里的補湯畫出來,真虧你們想得到,我以為你們是說說笑而已XD,沒料到從一提出,到拍板,再到完工,全以一種神速的奇跡在進行。
要把那麼大群的家伙,塞進溫泉里,還真讓我苦惱了一下(真的只有一下,畫得還滿順手的,哈哈哈)。
部分人物的發色,為了配合全圖色調,稍微調整了一下,大家認得出來誰是誰吧?(笑),我很貼心地做了對白提示喔。
本是兩款明信片,但因某作者畫太滿,滿到……完全沒空間給大家寫地址,所以,就被拆散成四張。
原先一正一反的設計,馬大爺加碼變成四張,福利變多,我當然也不反對,多多益善嘛,而且美編背面設計得好粉嫩有沒有~~我很喜歡呀!
如果大家對四款明信片,有一絲絲喜愛,那就太好了。
雖說這種全員大團圓的東西,應該擺在最后一本再來玩,不過,接下來要玩更大的(叉腰笑),大家敬請小小期待(太期待會沒有驚喜,所以「小小」期待,抱著一丁點儿好奇心就好,哈哈。)
下一本,嗯,沒有意外的話,會是BL。
假如……對這類題材不喜的親愛的,可以Pass(雖然,衷心希望……大家能看下去)。
沒第二次意外的話,到時也會有小活動舉辦(上頭提了XD),算是紀念「龍子之卷」的告一段落,懇請大家多多支持(我有卯起來認真做!握拳ing。)
先在這里提,給大家一個心理准備,呵呵。
那麼,親愛的,下一本再聊(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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