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七月新番 -【秦吏】《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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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4 07:00 AM

第75章 義我所欲也

  「亭長,黑夫亭長!」

  臘月二十日,下市時分(15點到17點),安陸縣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鮮出爐的上造黑夫頭頂土紅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後,體質虛弱的朝陽里公士去疾在身後緊追不捨,一邊走,還一邊大聲喊著黑夫的名。

  黑夫卻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過的一群人擋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機竄到他面前,攔住去路,氣喘吁吁,然後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說道:「去疾多謝亭長借錢,解我燃眉之急,但這左半邊契券,亭長卻是忘在我這了……」

  說著,他就雙手將一份寫了篆字的借據契券雙手奉上!

  原來,就在方才,去疾因為無法繳清那三甲合計4032錢的罰款,被縣獄令吏帶到縣司空官署,準備讓他簽署文書,為官府做一年多勞役。

  去疾正要簽字,卻不料,那一日親手逮捕了他的湖陽亭長黑夫,卻突然來到,說願意借錢給去疾,讓他立刻繳納欠款,免除勞役。

  黑夫還當場請幾個小吏作證,和去疾簽了一份借債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們出官寺時,黑夫卻將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後就大步離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這樣的事,於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終於追上,非要將契券的左半邊還給黑夫。

  去疾發自內心地說道:「亭長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恥之人,犯法當貲(zī),天經地義,豈能讓亭長拿著捕盜的賞錢替我抵罪?亭長放心,我家雖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內,攢夠四千多錢償還,絕無問題!」

  黑夫哭笑不得,這去疾雖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卻是個倔脾氣,送他的錢竟然堅決不要!也罷也罷,看來這的確是個好人,也不枉自己幫了他一次。

  於是黑夫將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誠懇地說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錢,是由於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盜墓賊作案,卻畏懼裡吏、賊人合夥報復,這是人之常情,並不羞恥。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你本身並無過錯,只是律令不允許,也無法減免罪責。」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輕,改變不了獄掾的判決,更改變不了律令條款,只能從改變自己做起。於是就自作主張,想出錢讓你免災,之所以當眾聲明這錢是借你的,也是為了避免麻煩。這四千錢,就當是你應得的舉報賞賜,切勿再推辭!」

  一個公務員出錢替罪犯消災是一回事,借錢給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鑽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聽聞此言後,去疾更是感動不已,他再拜說道:「黑夫亭長不僅是位勇夫,是一位幹吏,還是一位義士!義士之財,我豈能白拿?」

  說著,又要將那契券往黑夫手裡塞。

  黑夫也有些煩了,想一把推開他,又怕把這病秧子弄傷了,心一橫,索性一把拿過那左半邊契券,走到一旁看熱鬧的食肆店主面前,對那店主道:「店主人,借個火!」

  而後,在去疾驚訝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詫異中,在集市眾目睽睽之下,黑夫便逕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將手裡的木質契券點著……

  眼看赤黃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著上面黑色的字跡,去疾頓時大急:「黑夫亭長,你這是做什麼?」

  這可是四千錢的借據啊,說燒就燒?這黑夫亭長,一點都不在乎?

  黑夫卻哈哈大笑起來,他將燃燒的契券高高舉起,讓去疾病夠不到,待其全部著火,都快燒到他指頭時,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撲過來搶救,卻來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幾乎化作了黑炭,字跡什麼都看不清,已是毀了。

  「去疾,自此之後,你我兩不相欠!告辭了!」

  言罷,黑夫便對著去疾一拱手,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揚長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著那燒成焦炭的左契,半響後,才朝著黑夫遠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長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這時候不止是食肆周邊的食客,半個集市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對著跪地稽首的去疾指點不已,議論紛紛……

  「後生,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人好奇地問道。

  去疾將那燒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這才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對周圍的眾人大聲說道:「好教二三子知曉,就在方才,湖陽亭亭長黑夫,他做了一件義舉!」

  ……

  市井之中發生的事情,總是傳得飛快,到舂時時分(17點——19點),夕市結束時,伴隨著趕集的人陸續回到家中,湖陽亭長黑夫的義舉,已經傳遍了半個安陸縣城。

  黑夫,這個名在幾個月前,曾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在安陸縣小有名聲。現如今,正當縣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蹟忘掉時,他卻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現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說,他隻身入城,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震驚官寺!

  他赤幘赴任,從一封匿名信裡見微知著,順藤摸瓜,發現了一樁大案!

  他率眾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將一夥正在作案的盜墓賊人贓俱獲!

  他守株待兔,冒著寒風等待,等來了監守自盜的里監門,為安陸縣出去了一隻碩鼠。

  現如今,他又用自己得來的賞錢,幫助那位匿名舉報卻受到處罰的公士去疾,償清了罰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義的好亭長啊!」

  聽聞黑夫事蹟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無不翹起大拇指稱讚

  戰國之世,最為崇尚義士、義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正如孟軻所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義,連不崇儒的秦國也深受此風氣影響。那些為義氣而甘願一死的志士,他們的聲名皆能被久久傳頌,這就是時代的風尚。

  於是乎,從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陸縣人腦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後,黑夫這「慷慨好義」的名聲,更傳到了安陸縣幾位官吏耳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4 07:01 AM

第76章 榮辱之責在乎己

  秦國素來有異地調任的傳統,縣裡的三名長吏,也就是縣令、縣丞、縣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縣人擔任。

  安陸縣右尉杜弦便是關中秦人,他本人雖來安陸赴任,可家眷卻留在了籍貫地。所以杜弦並沒有購買宅院作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縣城官寺之後,專門提供給官吏的院落裡。

  院子不大,二進而已,陳設也不奢華,院子裡僅有幾名奴僕、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國士大夫種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讓人砍了,將院子一角騰出來,當做練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國武吏思維。

  這一日傍晚,杜弦前腳才讓豎人送前來拜訪的湖陽亭亭長黑夫離開,後腳就聽一名從集市買糧歸來僕役說起,外面正在傳黑夫「慷慨好義」的事蹟。

  「竟有此事?方才並未聽他說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後,身穿常服,詫異地說道。方才黑夫是來拜訪感謝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長是縣尉直屬下級,更別說黑夫是杜弦一手徵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見黑夫剛剛上任就立下了功勞,還升爵為上造,也十分高興,於是就留黑夫用饗,但席上當著他和陳百將的面,黑夫卻絲毫沒有提及散財之事。

  陪坐的陳百將有些吃味地說道:「這黑夫也是,真不把錢當錢,四千餘錢可不少,做什麼不好,卻用來替別人償還貲甲。那人只是一個匿名投書的案犯,與他非親非故,何必呢……」

  對於黑夫飛速的升爵,還時常被右尉誇讚,陳百將是有一絲妒忌的,此子的運氣,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語間有些陰陽怪氣。

  杜弦卻對陳百將說道:「你覺得他這四千錢花得不值?」

  陳百將聽出右尉語氣中的不滿,有些不知所措,卻聽杜弦教訓他道:「你啊,還是目光太短淺了,我且問你,對吾等為吏之人來說,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莫不是軍爵權位?還有源源不斷的錢糧?」

  陳百將小心地答,在秦國,爵位和財富是掛鉤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僕役越多,產出也越豐厚。

  杜弦點了點頭:「不錯,我聽聞,廷尉當年入秦時曾說過一句話,叫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大丈夫生於世上,豈能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但為吏所追求的,只是這兩樣?」

  陳百將拱手道:「下吏愚鈍,想不出其他來,還請右尉解惑。」

  杜弦點著陳百將道:「還有名望!」

  所謂功名,便是功業和名望,在世人看來,若是事業有成卻籍籍無名無名,不足以標榜成功富貴。

  正因如此,再過二十年,吼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鄉風物,西楚之音,還有鄉親們的讚譽。

  所以在杜弦看來,黑夫以四千錢就在縣中得到了名聲,被縣人誇讚,實在是一筆很劃得來的買賣。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它甚至能轉化為實際的利益。

  雖然秦國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績,但名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為吏之道》裡總結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條就是「喜為善行」。一個秦吏若能多做善舉,在當地風評極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還有可能被推舉提拔。

  「這黑夫,日後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著鬍鬚,開始慶幸自己徵召了此人,對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練,越是受人稱讚,就越是證明他這右尉的識人善任……

  ……

  杜弦在誇讚黑夫之「善行義舉」,家住縣城南里閭右的左尉鄖滿,卻在對黑夫的行徑破口大罵。

  鄖滿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鄖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儼然成為當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們家依舊極其富庶,高門大院,粉牆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樓榭,楚人喜歡的苑池竹林,還養了數十名綠幘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裝點奢華,擺滿漆器的堂上膏燈通明,鄖滿正與自家的幾個子侄議論今天在集市上發生的事。

  「這黑夫剛上任就鬧出事端,藉此獲取功勞,如今更被升為上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鄖滿的一個侄兒憤憤不平地說道。

  鄖滿也一臉不快,應道:「此人看似樸實,實則狡詐。所謂的義舉,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聽說過齊國孟嘗君焚券市義的故事?以老夫看來,這黑夫,絕對也是個釣名之人!」

  雖然因為之前兩次事件,鄖氏對黑夫恨得咬牙切齒,但現如今,那黑夫傍上了縣右尉的大船,又在縣中得了名望,鄖滿要收拾他,卻又難了幾分。

  「父親,且讓那豎子再得意一些時日。」

  鄖滿的兒子建議道:「待一年半載後,杜弦調走,這安陸縣尉官署,依然是父親說了算!到時候再收拾那黑夫不遲!」

  ……

  獄掾喜一家也住縣城南里閭右,但宅院卻樸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個三進小院落,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乾淨,屋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也沒有多餘的隸臣妾,僅有一個老僕役在庖廚伺候。

  喜有兩子,長子獲生於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經10歲了。次子恢生於秦王政十八年,現在才2歲半,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每天結束辦公回家,喜都會與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饗食,食物清淡,話也不多,但妻賢子孝,家庭也算溫馨和睦。

  喜是個不太有趣的人,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十多年來,他用完飯食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坐在案几前,將每日工作的案件爰書抄錄下來。

  這個習慣源於他剛剛做吏時,目睹了一次因獄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導致的冤假錯案。

  那一次,一個無辜的士伍被認為是盜牛者,被罰為黥面城旦,最後在上訴到郡上後,這場冤案才得以昭雪。雖然秦國官府主動幫那士伍買回了他被罰為隸臣妾的妻女,但她們早已受盡苦楚,秦國的社會對一個黥面之人絕不寬容,這一家人只能在隱官中度過餘生。

  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喜,一直告誡自己,要牢記每一條律令,謹慎對待每一場判決,自己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冤屈。

  在他抄錄律條時,他那個做學室夫子的弟弟敢經常笑著說,兄長你抄這些有什麼用?每日忙於案牘就夠辛苦的了,難道還想把它們抄下來帶進墳墓裡去不成?

  對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說話,習慣形成自然。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記錄每日發生在南郡的種種案件,這一方小天地的百態,善惡,都濃縮在監案件卷宗裡。這相當於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這天傍晚,抄到一半時,他的弟弟敢又登門拜訪了,並告知了喜,那湖陽亭長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義舉」。

  「兄長怎麼看?」敢坐在喜的對面笑著問道。

  喜沉吟許久,和縣右尉、左尉的關注點在黑夫得名、釣名不同,喜關心的是,黑夫這麼做,是否違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錢給去疾,讓他還清罰款,秦國只是不允許用屋舍等財產抵押借債,但單純借錢,只要契券符合規程,並不違法。至於黑夫自己當場毀契,不要那四千錢,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事,也無人能追究他的過錯,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簡,上面記錄的,正是他今日對公士去疾的判決,簡明扼要的判處,卻能決定一個人的後半生,決定一個家庭的存亡,這竹簡很輕,卻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無情之人,只是覺得,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術辦事。這個過程中,自己的喜惡情緒,都要統統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為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聽從,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來,黑夫的所作所為,沒有違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於犯罪者,雖然得到了全縣的讚譽,卻已經踰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他以為自己是誰?區區一個小亭長,才上任沒幾天,才辦了一次案,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賞罰麼?

  安陸縣人也是糊塗,對這樣的行為,怎能一味推崇讚賞?

  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

  「兄長要追究斥責那亭長麼?」並不是每個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無法理解兄長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陸縣百姓一樣,對黑夫的義舉較為讚賞。

  喜卻搖了搖頭:「身為法吏,對法禁以內的事情不可寬容,對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準繩就擺在那裡,執法者只需要看人們是否踰越了它,決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惡,把準繩無限擴大,將明明踩在繩外的人,也給套進來。

  雖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並不會為此追究黑夫,那樣的話,他豈不是也成了那種憑藉自己好惡行事的人了麼?

  「只要他的所作所為依然在法術之內,那就隨他去吧!」

  送走弟弟後,喜看著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書,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請教他時說過的話,想起自己剛剛為吏時,經歷的那起冤案。

  「審當賞罰,毋罪無罪,我當真做到了麼?」

  但片刻動搖之後,他便恢復了昔日的堅持。

  「我問心無愧,至少,無愧於律令!」

  ……

  黑夫這時候尚不知道安陸縣百姓、官吏對他的種種毀譽評價。

  他也不太在意,因為黑夫一直覺得,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這次的事,他也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無愧於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後,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馬欄轉了轉,看了下耕牛,這是黑夫得到一萬多錢巨款後,第一樣想買的東西。

  「春耕就要到了,雖說今年不會再有裡吏刁難我家,但若是家裡有頭耕牛,伯兄和驚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勞累。」

  黑夫考慮到自己今年沒幾次回家的機會,便沒人在農活上幫襯衷了,而家裡多一頭牛,相當於多了三個勞動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等他在牛馬欄那邊轉了一圈,問了問價錢後,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原來,一頭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錢,好點的甚至上萬。這時候,黑夫才覺得,方才一眨眼就燒了的4000錢債券,的確有點壕過頭了。但他並不後悔,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黑夫認為那是自己該做的。

  耕牛如此貴重,是許多中人之家最值錢的財產了,相當於後世買輛車,可不能隨便挑一頭……

  挑牛挑馬是一門學問,民間甚至有專門的相馬者、相牛者,還編了一些口頭禪,比如看牛,就是「眼圓且大,眼白與瞳仁相通,脖長腳大股闊毛短者為佳」,但黑夫只是聽人說過,自己親自看時,依然一頭霧水。

  所以黑夫暫時放棄了買牛的打算,決定等休沐回家時,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農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隨後,黑夫又買了點禮物,去拜訪了縣右尉杜弦。跟領導,尤其是對你有提攜之恩的領導,要時刻搞好關係,黑夫還得指望靠著右尉,讓左尉不敢動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做了亭長,可在安陸縣,依舊是一個小人物。

  待到他從右尉府中出來,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過街巷,趕在宵禁之前,抵達了縣城木工坊旁邊的一處院落。

  他的姐夫櫞因為獻踏碓,被縣工師留在了縣城裡,負責傳授工匠們踏碓的製作方法,還安排了一個住處給櫞,待遇還算不錯。

  這些天裡,黑夫每逢來縣城參與審案、作證,夜深無法返回湖陽亭,便會來這裡打地鋪,湊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門前,就看見櫞搓著手,神情焦躁地在門邊踱步。

  「姊丈,出什麼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帶管籥(yuè)?」黑夫走過去問道。

  說來他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還老是忘了帶鑰匙,有一天還糊裡糊塗地敲門喊著黑夫他阿姊的名,說妻你快些來開門……

  估計是長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過今日,櫞在門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見黑夫回來,櫞頓時大喜過望,幾步過來,一雙大手猛地拍著黑夫的肩膀,差點沒將他拍脫臼了……

  「黑夫,是好事!」

  櫞咧嘴笑道:「吾等獻上踏碓的賞賜,郡裡終於發下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4 07:03 AM

第77章 水驛江程去路長

  忽閃忽閃,狹窄昏暗的屋子裡點著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這年頭照明基本靠火,富貴人家用動物油脂「膏」和蜜蠟、蟲蠟,插了根捻子點燃,不過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燈如豆粒。像黑夫他們則根本點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時,小心地用燧石點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時還得小心,以防把屋子點著了,這年頭的火患機率遠高於後世。

  就在這樣的照明條件下,櫞躡手躡腳地從屋內某個角落裡,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東西……

  不用看,只需要聽聲音,黑夫就知道了,這是錢,滿滿當當裝了一籮筐的半兩錢。

  「黑夫,這便是郡城讓縣裡下發的賞錢,你猜有多少?」櫞壓低了聲音道。

  黑夫懶得猜,他今天已經數錢數到手軟,只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萬錢?」

  「對,就是一萬錢!」

  櫞是個很少走出鄉里的樸實工匠,這輩子窮慣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他今天剛領回來錢後,在興奮了一會後,又開始疑神疑鬼,一直覺得外面有人覬覦。

  於是索性將錢鎖在屋子裡,他一個人在門外守著,如熱鍋上螞蟻般踱步,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每個經過的人,只等著黑夫回來,讓他拿主意。

  黑夫的確是見過世面的,畢竟早上才得了一萬五千多賞錢,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沒有太過吃驚,只問道:「除了錢,可還有其他賞賜?」

  「有,有。」

  櫞見自家小舅面對這麼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欽佩,取出一塊褐幘道:「我還被拜爵為公士,以後就和黑夫你一樣……」

  話說到這,櫞才發現,黑夫頭頂已經換成了土紅色的包巾,不由大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剛升的爵。」黑夫摸了摸頭上的髮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來今天,吾家是雙喜臨門啊!」

  這下,櫞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沒錯沒錯,是雙喜臨門,你母親、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要多高興。」

  在櫞一個人傻樂時,黑夫卻在一旁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因為他覺得,一級爵位,外加萬錢,在櫞看來是數額巨大的賞賜,可在黑夫卻以為,相比於踏碓的用處,這些功賞,還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縣倉的演示,踏碓使得得當,可使舂穀的效率提高近一倍,過去兩個隸妾用杵臼干的活,現在相同的時間,用踏碓一個人就能做。

  這要是放到後世,可以評為「年度重大發明」了吧?

  「看來秦國雖然比較重視技藝,但工匠地位依然較低,隨便一點爵位賞錢就打發了,這搞發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誹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們二人將踏碓獻到縣裡後,倉嗇夫認為此物應該獎賞萬錢,縣工師則認為獎賞一級爵位比較合適。安陸縣令不能決定,又覺得此物的功用也許無法在縣裡做出評價,這才將仿製的兩個踏碓連帶文書,一同報到南郡去。

  報到郡上後,郡守讓江陵城的郡工師衡量了踏碓的價值,這才決定雙重獎勵,爵、錢一同賞賜,以勉勵匠人之功。

  這時候,櫞在朝黑夫連連道謝後,又將筐裡的錢往黑夫這邊一推,說道:「黑夫,雖然你告誡我,對外人要說踏碓是我自己想出來做出來的,與他人無關。但事實怎樣,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卻讓給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榮幸,這些錢,你拿著!」

  「姊丈,我因擒獲盜墓賊,已經得了不少賞錢,既然這些錢是指名賞予你的,我豈能拿?」

  櫞十分倔強,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後推脫不過,只好答應櫞,這些錢,他們二人五五分成。櫞卻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讓間,櫞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請教。

  原來,除了爵位和錢外,櫞因為人本分,手藝也不錯,在縣城協助製造踏碓這些天裡,被縣工師看中,讓他留在安陸縣城做工匠,可以讓他帶著家眷,把戶口遷到縣裡。

  櫞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想請黑夫幫他拿個主意。

  「姊丈,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來縣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窩在鄉野小里中更好。」

  櫞有些猶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縣工師不是允許姊丈將戶口遷到縣城裡麼?阿姊嚮往縣城許久,對縣中佈帛絲絹更是讚不絕口,能搬來縣城,她一定會高興!再說了,等到一月之後,我便是正式的吏員,可以讓驚來縣城學室入弟子籍,學律令,到時候姊丈、阿姊家在縣城,正好可以照應照應他……」

  還有一個緣由黑夫沒說出口,他這姊丈手藝是有的,人也樸實,沒什麼壞心眼,放在小鄉里的確是埋沒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熱的廷尉李斯,那個關於倉中鼠與廁中鼠的比喻:「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在這個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時代的中心走,方能凸顯出自己的價值來。

  櫞的技藝放在全國工匠裡面,可能只是中等,但還有黑夫啊。

  因為秦國獨特的戶籍制度,負責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許隨意玩弄技藝,涉足商業。所以黑夫琢磨著,以後恐怕自己想做什麼後世的器物,都得借他這姊丈之手了,這樣的話,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東西,也能順便拉一拉自家親戚,何樂而不為?

  於是黑夫將那些又被櫞推過來的錢往反方向一推,說道:「姊丈,所以這一萬錢,你就留著一半,好在縣城置辦家當。放心罷,吾家不論是誰,往後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路也越走越寬!」

  ……

  身處安陸小縣的黑夫亭長還以為,獻踏碓的風波,到此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就在他們收到賞賜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郵件公文的收發樞紐,江陵傳舍外,兩架在江陵本地趕製出來的「踏碓」,連同標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專門運送緊急信件的「傳車」。

  隨後架馬上轅,傳車出江陵城北門,沿著筆直的涂道向北疾馳而去……

  「行此書者勿留,書一月乙亥舂時起詣廷……」

  車上的傳人只需看一眼信牘封緘上標明的日期,就明白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須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時前,送到咸陽城中去,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郡工師手下的屬吏。

  於是從這一日起,這輛傳車開始了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驛傳、10里一亭舍,驛傳可以更換馬匹,修理車輛,亭設有住宿的館舍。傳人只能匆匆停留,讓亭父喂飽馬兒,自己則出示符、傳後,吃著免費供給出差官吏的口糧。因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錯,還有醬菜和韭、蔥等下飯。

  按照《行書律》的規定,郵傳必須記錄當天所走的里程、途徑城邑的距離,以供事後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時,傳人只能就著豆粒大的燈光,用筆艱難地記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當陽一百八十里……

  當陽到鄢縣一百八十五里……

  鄢縣到三澨滄浪水一百里……

  滄浪水到鄧縣二百四十里……

  他們離開了水網縱橫的江漢之濱。

  他們駛入了人煙稠密的南陽盆地。

  他們過武關,涉商於,步入秦國的心臟地帶,關中盆地。

  他們途徑藍田,未見玉暖生煙,卻窺見武備森嚴的秦軍大營。

  他們繞上林,渡渭水,遠看看到了那座雖無城牆保護,卻依然顯得宏偉壯觀的巨大雄城……

  水驛江程去路長,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後,趕在最後的日期之前,來自南郡的傳人和使者終於抵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咸陽傳舍。

  咸陽傳舍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郵件傳書,初春乍暖還寒,身穿皂衣的小吏們卻滿頭大汗地整理著各類信牘,萬一出了差錯,他們就會被重罰。

  來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終於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閉著眼都能繞著咸陽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郵人,按照信牘的要求,趕著馬車,將踏碓連同信牘,一直送到了位於咸陽城東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4 07:05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4 07:10 AM 編輯

第78章 大行於世

  少府乃是秦國重要的中央機構之一,掌山海地澤收入和官府手工業製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負責領導秦國各郡縣的工官,在咸陽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屬吏無數。

  此時的章邯二十出頭,他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蔭父輩功勛,作為「任子」被提拔為吏,不過只做些迎來送往的小活。

  其實他真正的興趣,是軍旅和戰場,章邯平日裡沒少和同僚興致勃勃地討論在易水以北鏖戰正酣的秦燕之戰。如今燕上都薊城已被王剪老將軍帥十餘萬大軍圍困兩月,燕國社稷岌岌可危。但秦軍也因為在大冬天裡久頓城下,征途遙遠,糧食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凍餓致死者。

  而及時補給前方糧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內史的責任之一。

  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賭,猜燕國還能撐多久,外面卻突然來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還有傳車上那木製的器械,由一位脾氣暴躁的南郡使者護送。

  章邯引導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的爵位官職都還不足,是沒資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繼續等候。過了一會,裡面又召了幾個隸臣妾進去,又過了個把時辰,卻聽裡面的工師、匠人們發出了一陣讚歎和驚呼……

  然後就又有人出來喊他,再去一趟治粟內史官署,叫那邊派幾個倉官農官過來。

  章邯感覺事有蹊蹺,但沒有多問,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整個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內史、咸陽倉的核心吏員,都在拚命討論那「踏碓」的功效。

  對於「踏碓」的用處,聽了南郡使者一番講解,又當場叫幾名隸臣妾做了驗證後,咸陽官員們是不必懷疑的。此物並不複雜,只是簡單的木槓踩踏,是這時代普遍使用的技術,只是人們循古已久,沒有想到要製造一種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見到,考工室的匠人們腦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層薄紗般簡單,他們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原來還可以這麼做啊!

  於是考工室匠人們說幹就幹,照葫蘆畫瓢,趕工幾個時辰後,成功複製了幾個一模一樣的踏碓。再讓人舂米試驗,結果相差無幾,一架踏碓,的確能讓舂米效率提高將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麼累了。

  「此物是個工匠看一眼就會做,所需材料也簡單,相較於源自齊魯之地,咸陽宮廷中已經有安裝的石磨,更便於推廣到全國郡縣啊……」

  考工室的工師們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經出現一段時間了,據說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藝巧奪天工的魯班做出來的,不過目前流傳不是很廣,只在一些富庶人家裡使用。畢竟磨更容易用來粉碎食物而不是去殼,此時此刻,麥尚未代替粟,成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沒有吃麵食的習慣。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麥還是稻,去殼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內史的司農官也摸著下巴想到。

  「若我倉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給咸陽這十餘萬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線將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個把時辰來舂穀了……」咸陽倉的倉吏則如此思索。

  如今秦國正在伐燕,兵圍薊城,最大的困難倒不是燕國人的劇烈反抗,而是北方苦寒的天氣,以及糧食補給。大王已經三番五次下令,多發兵卒趕赴前線支援王剪老將軍,不是為了作戰,而是為了運糧食。

  而運過去的糧食,很多屬於今年的新谷,將士們吃飯前,還得先舂一舂,前線的軍需官已經抱怨過許多次了。但恆山、邯鄲、河間地區的倉吏也無可奈何,他們那裡原本屬於趙國,乃是新徵服領地,局勢並不穩固,丁壯都強行征發去前線運糧圍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眼下農忙在即,哪還有時間細細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備踏碓,豈不意味著,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發往前線?若是前線也配備踏碓,那將軍們也不必為吃飯的問題發愁了。

  於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內史咸陽倉的主官,在商量之後,遞交給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裡,都稱踏碓為「軍國利器」,建議立刻將此物發往各郡縣,令官府仿製推廣。

  這條建議最終遞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諸卿廷議。

  這時候,便出現了一點點不諧的聲音,一位負責管理刑徒的司空憂心忡忡地認為,若踏碓得以推廣,這樣一來,「舂」作為懲罰女犯人最嚴重的刑罰,豈不是減輕了許多?甚至會名存實亡……

  這個疑問被諸卿廣泛討論,最後,還是剛升為廷尉不久的李斯給出了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的答案。

  「商君曰:以刑去刑,國治;以刑致刑,國亂。刑罰的目的不是為了懲罰人,而是讓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頭,就應該以重刑將此等行為剷除,讓舉國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該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後,重刑因為無人觸犯相應的條文,可以永久成為擺設,不再使用了,這樣叫做以刑去刑,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現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穀事半功倍,對於我秦國而言,就好比將士劍刃快了一倍,甲冑厚實一倍。我國素來講求功至為上,正應當毫不猶豫推行,如今豈能因為害怕讓隸妾懲罰減輕,而因噎廢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話讓朝廷眾人無話可說,於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詔書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內史全權負責此事,官吏們紛紛說,此物若能在全國推廣,那今年的各郡工師比評,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內部的評比中,安陸縣也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安陸縣工曹、倉曹,皆可賜勞績三十天。

  不過,到此為止,朝廷上下,依然沒有重獎發明者的打算。因為秦國對於工匠、商賈的賞賜,的確比對士伍官吏的要吝嗇許多。

  農戰之民百人,而有技藝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於農戰矣……在秦國,匠人和農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國一直認為:如果民眾看見靠空談遊說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貴的地位,商人也可以發財致富,手工業者也能以此養家餬口。民眾看到這三種人的職業安適,又可以得財利,就一定會逃避農耕和作戰……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對於表現出色的工匠,由郡縣的工師做出獎賞就行了,升爵一級,得萬錢,那鄉下匠人還不得樂開了花?想讓大王、朝廷公開大力表彰?那豈不是亂了秦國法術!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櫞「的名字多次出現在少府的木牘中,讓年輕的小吏章邯記住了此人,但他並不知道,在櫞的背後,還有一個名叫黑夫的小亭長……

  ……

  於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為「安陸碓」,將大行於秦國的時候,其發明者黑夫卻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他正光著腳站在自家田地裡,和大哥衷為今年種什麼作物而爭論不已呢……

  「伯兄,我這兩百畝地,可以劃出百五十畝種粟、稻,其餘可以種菽豆。」

  黑夫指著一大片剛剛開耕過的土地,對衷抱怨道:「但你總得給我留出十畝地來,讓我種自己想要的東西罷!」

  一邊說,黑夫還一邊往田埂上一指,在那裡,放著一捆似竹非竹,根莖粗壯的植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4 07:24 AM

第79章 一點都不甜

  那幾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東西,名叫「諸柘(zhè)」,是前幾天,黑夫去雲夢澤畔的「平湖里」辦案時,在野地裡無意中發現的。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發現其莖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節,表皮呈青黃色,高約丈餘。

  亭卒魚梁是當地人,他討好著說,此物名為諸柘,在野地裡很常見的,漁民常常用它來解渴。

  說著,魚梁還當即砍下一根來遞給黑夫。卻見堅硬的表皮下是潔白的莖肉,聞著有些香甜氣味,再送到嘴裡嘗了嘗,黑夫頓時樂了。

  「這不就是甘蔗麼!」

  原來,這楚國雲夢澤畔,本就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此物一度為楚國貴族喜愛,曾種植在苑囿裡,搾取汁液,當成消暑飲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裡就說過:「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黑夫前世可是個很喜歡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當做水果消渴,一個人能啃兩根!不過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與眼前青黃色的「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時嘴饞,當時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諸柘在手裡,他吃這玩意,和顧愷之的吃法一樣,從頭吃到尾,這樣才能漸入佳境。

  先嘗嘗莖尖,只有淡淡的一點甜味,再嘗嘗莖根,發現也不怎麼甜,還有一些苦澀……

  本以為只是這一根的問題,但他在這片野柘裡連砍幾根,都是一樣,其味淡如水,甚至還有幾根是苦澀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誰料這些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話,叫什麼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過想想黑夫就釋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慣壞了,後世的大多數農作物,其實都是數千年人工選育的結果。

  不僅牲畜是被馴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麥、稻穀等,都是從野生的稗子、野禾開始,慢慢被馴化成栽培價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壟上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

  它們在農夫有意識的栽培下,逐漸優勝劣汰,變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產量更高、生長期變短,甚至連口感也越來越好,這就是人工選育的結果。

  經濟作物也不例外,後世的甘蔗,那也是千餘年精挑細選的甜蔗後代啊,甜度增加了幾十倍不止。而眼前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沒爹沒媽的孩子,皮厚、味澀、桿細、實硬,怎麼比啊?黑夫想起來,前世小時候看《魯濱遜漂流記》時,裡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為是野生的,未經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當時還不理解,看來自己也遇到了類似的事了。

  黑夫將手裡嚼了一半的諸柘扔了,但想了想後,卻又讓魚梁幫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諸柘都收集起來,雇牛車幫他運回家去。

  上次的投書盜墓案裡,託了黑夫的福,魚梁也得到了千餘錢的賞賜,這讓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魚梁如今對黑夫也言聽計從,雖然亭長讓收集不值錢的野柘,聽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沒多問,立刻照辦……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還托亭裡的眾人,將他們各家附近野生的諸柘,挑最甜的也帶一些來。

  於是等幾天後黑休沐回家,夕陽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黑夫拉了一整車的柘回來……

  這才有了春耕之時,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裡爭論的這一幕……

  ……

  衷對弟弟拉了一車諸柘回來很不理解,說道:「這諸柘在雲夢澤畔隨處可見,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裡種呢……」

  衷幹了這麼多年的農活,還從沒見人在田地裡種柘的,在他看來,這些好不容易才開墾出來的好田,當然要種粟、稻之類能救命扛餓抵租賦的糧食了,頂多再加點豆、麻,怎麼能浪費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種十畝,十畝!」

  黑夫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衷,分出十畝本該今年休耕的土地,讓他種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樣的妙用,可以食用,成為家裡孩子青睞的水果;可以榨糖,最開始可能只是黑糖紅糖,以後說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來釀酒!

  當然最後這一項是違法的,但秦國禁酒本就是因為害怕釀酒浪費糧食,若是不耗費糧食就能釀出度數比較高的酒來呢?

  那些事情雖然想想就挺心動的,但還遙遠,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選育。

  他得把吃起來還有點淡淡甜味的甘蔗種到地裡,或許用心施肥照料,它們就能長得更甜呢?等選育幾次後,也許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許、也許……搞農業就是這麼蛋疼,除非使用後世科學技術,否則你永遠都只能撞大運,但後世吃在嘴裡的優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農夫撞大運般地種出來的麼?

  這就是農業的偉大之處了,辛勞的雙手,春種秋收,於無聲處,改我們的味蕾、改變我們的腸胃,乃至於改變世界,以此為基礎,人類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後世見村裡種甘蔗的場面,黑夫讓驚幫忙,將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裡浸泡半天後,就著田畝溝畛裡的泥水,將甘蔗種苗橫放在地裡,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覆,像撒種子一樣,將那一牛車的諸柘,分散在了十畝地上……

  他們在這邊忙活的同時,衷依然在駕馭黑夫新買回來的那頭黃毛耕牛,踩著犁,將全家的幾塊地一一耕過。

  說起來,隨著黑夫成為上造、櫞成為公士,他們都被賞賜了新的土地,因為櫞和阿姊已經搬去了縣城,家裡的地就托衷照應。於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達到了四百多畝。

  衷是家裡的農活好手,五穀都能種得好,耕牛也駕馭得不錯。但黑夫生怕大哥累著,還是出錢,在本裡閭左僱傭了四個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糧食作為報酬,讓他們幫自家幹一年的活。

  只是可惜了,裡面還真沒叫「陳涉」的。

  本來旁人都建議他們家買幾個隸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親和衷也為人良善,覺得自家的確不需要奴隸。

  「幸好買了耕牛啊,不然這麼多地,靠人可耕不下來。」

  衷在歇息的時候,不由感慨,他們家原來也是有牛的,但後來病死了。

  黑夫細細詢問了衷和鄰居,才知道,原來安陸縣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連犁都沒見過,直到秦國統治了安陸後,才強制普及開來。

  這也正是秦國的恐怖之處,對農耕的極度重視,使官府會竭盡全力,把先進的技術推廣開來,鄉、裡都安排了專門的農官,管理耕牛、鐵農具,甚至能借給普通民戶,其功能和後世的生產大隊很像。官方的力量,永遠比潛移默化的傳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國能做到,六國卻不行,據說當年趙國官方有人不想與秦打長平之戰,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糧食倍增,而趙國卻沒有這種條件……

  因為唯有秦國,才能將政府的觸鬚伸展到鄉、裡級別。而趙、楚等國,鄉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貴族控制著,極度封閉,水潑不進。

  黑夫他們做出的踏碓同樣如此,才短短一個月,安陸縣倉就已經把杵臼統統換成了踏碓,不僅隸臣妾們因為活變輕鬆了喜上眉梢,連出產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許再過幾年,踏碓就會像秦國當年向南郡推廣農耕一樣,傳遍北方、傳到巴蜀了吧。」

  這麼想著,黑夫心裡就覺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僅讓生產力在舂穀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還間接解放了秦國的半邊天們……

  田間閒聊總是過得很快,農家漢子們很快就得繼續起身忙活了。

  衷說反正黑夫已經把諸柘種在地裡了,就不能放任不管,還是要好好照料。說著,便讓黑夫和驚去將這幾日自家耕牛的糞便鏟過來。

  早在百多年前,用動物糞便施肥增加產量,已經成了每個農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說:「凶年,糞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說過:「掩地表畝,刺草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地」。

  不過黑夫卻只見,衷用木鏟將那些新鮮的牛糞剷起一點,就要往剛埋下的甘蔗種苗邊上放。他再回頭看看鄰居家的田地,也同樣是以新鮮的牛馬人糞作為肥料。

  於是黑夫便喊住衷,對他說道:「伯兄,就這麼施肥?」

  「糞田不如此,還能怎樣?」衷一臉奇怪地看著弟弟,懷疑他這些天是不是當亭長當習慣,連農活都不會幹了。

  「我倒是聽一個北方來的客商,說起過關中種地肥田的法子,聽說能讓畝產增加不少呢!」

  黑夫又開始胡扯了,他明明是前世在去農村時見到的,因為那股味道,終生難忘。

  不過那並不重要,他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試試?」

  「從關中學來的法子?你且說說看。」衷頓時來了興趣,關中是秦國著名的糧倉,畝產能達到南郡的兩三倍。

  「很簡單。」

  黑夫指著那鏟中黑乎乎的新鮮牛糞道:「堆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19 AM

第80章 真金白銀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幾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土坑,裡面是堆積得半人高的黑色糞堆。

  有家裡兩個小孩背著背簍四處拾來的雞鴨狗糞,有耕牛的大塊牛糞,甚至還有些人糞……眼看已經有不少蒼蠅被吸引過來,繞著嗡嗡亂飛,亦有許多鄉親遠遠看著,指指點點,對黑夫一家在此堆糞竊笑不已。

  手持木鏟,染了一身臭味的驚也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仲兄,這樣真能行?」

  「照我說的做,準沒錯。」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裝滿畚箕的干糞倒在糞堆之上,心裡不由感慨,這農業的發展,還真是離不開肥料啊。

  幾千年前,農業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種。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鑽木取火付之一炬,讓植物統統焚燬,只留下滿地灰燼。接著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種子丟進去,然後腳踩掩埋。

  刀耕火種到此結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憑旱澇病蟲草害侵襲。如此粗放,卻也是人工栽培啊。不過產量是很低的,每畝能收穫七八斗穀子就不錯了。

  現在看來,「刀耕火種」的灰燼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卻不明白這點。他們在一塊土地上種幾年後,地力耗盡,收穫的糧食遞減,就放棄了這塊地,舉族遷徙,尋找一處新的地盤,再以同樣的方法開墾新的耕地,如此反覆……

  唐虞夏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來跑去,殷商更是五次遷都,都和這種游耕方式有關。那時候的農民們,可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概念,種完就跑是常態。中原地區的耕地,也是這樣逐漸擴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糞肥的作用被發現後,真正的定居農耕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國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應運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鏵拉出的溝壑徹底撕裂……

  現如今,在農村,糞便是最常見的東西,路邊、溝裡、廁內、豬牛圈外,四處都是。城里人若是見了,肯定會皺起眉來,但農家人卻不會嫌棄其骯髒,因為這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以糞便施肥,可以緩解地力的疲乏,讓莊稼長勢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說過的那樣:「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意思是說,一人耕種一百畝地,全部施肥,所產糧食能養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種時期燒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糞便的肥力。

  所以在農民眼裡,「糞土」,並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辭藻裡,可以隨意摒棄、不可上牆的貶義詞,而是珍貴的寶貝。

  耕牛之所以那麼昂貴,不僅因為在春耕時能發揮好幾個勞動力的作用,在其他季節,牛也是源源不斷的產肥機器,一泡牛糞,足以肥沃好大一塊地了。

  農村俚語:糞是真金,尿是白銀。雖然粗俗,卻極有道理。可別嫌其骯髒污穢,這本就是物質循環的真理,與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恆古不變。

  不過儘管發明了施肥,畝產量也只提高到了幾十斤。其中有作物種類、耕種技術的緣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產的很大原因在於,這年頭農民們對糞肥的利用,實在是太粗放了!

  於是等堆完面前的糞堆後,黑夫又靠在家門邊,和衷解釋著堆肥的原理。

  什麼利用微生物、真菌,來把有機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質之類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無法與衷說明白。

  黑夫只能舉身邊最簡單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發現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以糞給莊稼施肥,用新鮮的人畜糞,以及吾家廁溷裡漚了許久的尿糞,誰的長勢更旺些?」

  這麼一說,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確有這樣的事,用廁溷之糞摻水澆出來的莊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鮮的糞便,亦或是干糞雖然有肥力,可終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將它們的肥力……徹底釋放出來。放在廁溷的坑裡漚爛是一種法子,堆在外面坑內放一段時間,也是一種法子,這便是漚肥與堆肥。」

  這後世農村裡連一個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戰國秦代,卻是讓人醍醐灌頂的創舉。因為堆肥看似簡單,可被記錄在農書裡,至少要到魏晉南北朝了,繼踏碓後,黑夫又一次拋出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點子。

  「就按仲弟說的法子,試一試!」衷聽弟弟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興趣,對於農夫而言,沒有什麼比能讓莊稼高產更興奮的事了。

  這時候,旁邊有幾家鄰居路過,和善地和黑夫他們三兄弟打著招呼。

  隨著黑夫為亭長,升上造,連櫞也得到縣官賞識去了縣城,黑夫家儼然成了夕陽里最炙手可熱的人家,鄰居們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幾個固執的老農們當面笑話他們家到處找糞便來堆著玩,在地裡種諸柘這兩件事。

  因為看上去的確很傻。

  鄉里之間封閉而愚昧,對任何新鮮的事務,最初都是當做笑話看的,只有見到真真切切的好處,嘗到確定無疑的甜頭後,才會改變看法,以豔羨的心態緊隨其後。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後世的修路架橋、送娃上學、進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遠是新思潮的發動機,而處於邊緣的鄉村則總是時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獲益卻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卻也不生氣,反而笑著大聲說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評比里中莊稼畝產時,我家定能得『最』!」

  鄰里農夫們沒當回事,還以為黑夫是在說笑呢,樂呵呵地應了幾聲就走開了。

  黑夫卻是認真的,他對衷和驚囑咐說,除了傳統的人糞、廄糞外,就連秸稈雜草也可以一起堆進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質。

  「今年定要讓我家的糧食畝產最高,嚇嚇他們!」

  言罷,因為覺得這堆糞肥太乾燥,不好發酵,兄弟三人還當場解了腰帶,對著糞堆撒了泡尿……

  白銀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真金堆裡,讓它們真正變成氣味感人的農家寶貝。

  「這些事都是聽那個關中客商說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個月再施到地裡吧,記得多翻動翻動,時常透透氣。伯兄別忘了,要好好幫我照顧好那些諸柘啊!待到秋後,我自有大用!」

  撂下這句話後,黑夫就提了提腰帶,回家洗了洗身子,隨便吃了幾口飯,向母親道別,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陽亭上班去了。

  秦國的縣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這種斗食亭長,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攢一個月休息三天。

  在離開夕陽里時,回頭看著自家犁得整整齊齊的寬闊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變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這兩樣東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後,或許會給這個秋天,帶來不一樣的滋味呢……

  雖然春天才剛到,黑夫卻已經開始期盼起秋日的來臨。

  ……

  「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yè),田畯至喜……」

  時間過得飛快,在農耕歌謠中,一月份最後幾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裡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在高中展翅而翔,布穀鳥在田地裡穿行,提醒百姓們切勿誤了農時……

  黑夫也加緊了巡視,主要是看看治安轄區內的各裡,有沒有懶惰的游手好閒之輩。秦國對春耕極其重視,每年的一二月,甚至連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優先征發刑徒和商賈、贅婿去幹。

  好在,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整個二月,湖陽亭各裡都沒有遇到什麼大案子,或許是黑夫擒拿盜墓賊的名聲,震懾住了那些宵小之輩吧。對於小案,黑夫亭長可沒有調解家長裡短的責任,直接送去鄉邑交給鄉嗇夫就行了。

  期間,他還乘著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驚以及四個僱農、兩個里正分配來幫忙的僕役一起,把堆肥完畢的糞肥,稀釋後施到了田地裡。

  因為他們家的地多,其中一百畝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議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畝,用廁所裡的漚肥施了百畝,用普通的新鮮牛馬糞尿施了百畝……好做一個對比。

  就這樣,平靜悠閒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裡開始生了浮萍,田地間的莊稼芽孢也漸漸探出了頭來時,鄉上才攤派了一樁新案子下來……

  黑夫沒有料到,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卻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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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20 AM

第81章 掠賣

  溳水鄉游徼名武,因為在家裡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稱之為叔武。

  游徼和鄉嗇夫,三老一樣,都是鄉一級的官員,級別比黑夫這亭長高,年薪百石,相當於鄉派出所所長,其職責與黑夫這亭長相差無幾,只多了一個組織鄉中更卒訓練的任務。

  雖然亭長直屬於縣尉體系,但游徼官大一級,也等同上吏,有指導亭部的權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時,就去過鄉邑一趟,專門拜見了叔武。

  當時叔武對他頗多勉勵,還以前輩的身份指點了一些做亭長需要注意的事項,所以黑夫對這位游徼印象還不錯。

  之後,投書盜墓案被縣裡直接干預,鄉上只是派叔武來問了問情況,參與了查封朝陽里里監門家產。開春以來,湖陽亭再未發生大事,連小毛賊也畏懼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陽亭轄區內作祟,既然沒有公務要交接,二人便再無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卻突然來到了湖陽亭……

  「不知游徼來臨,未能遠迎,下吏有罪!」

  黑夫當時正在後院和小陶學開弓射箭,乍聞游徼到來,連忙快步出門,趕在叔武進門前作揖行禮。

  叔武年有四旬,國字臉,頷上兩撇黑鬚,看上去十分和氣。

  他將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頭頂嶄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卻笑呵呵地說道:「我可不是你的長吏,勿要多禮。」

  黑夫將叔武及兩名鄉亭小吏,一個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陽亭,又讓亭部眾人過來拜見,叫蒲丈趕快燒點熱湯來解渴。

  叔武被黑夫請在小廳堂正座上,一邊拿起案几上的木牘翻看,一邊笑道:「去年前任亭長犯案時我也來過湖陽亭,當時只覺得有些破敗雜亂,自從黑夫上任後,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幾句後,他又嚴肅地說道:「我若無事,也不會來此,既然來了,那就是公務。黑夫亭長,你冬天時剛破獲大案,開春以後亭部卻平安無事,想必是閒得乏困了罷,這不,我便替鄉上給你送案子來了!」

  黑夫聞言,與陪坐的利咸對視一眼,利咸曾經跟他說過,但凡是鄉上攤派的案子,其實都不太好做。若是簡單的,好立功的,游徼和鄉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處理起來麻煩的,才會分給亭部,一旦辦砸了,最後還是他們遭殃。

  話雖如此,但案子塞到手裡,身為亭長必須完成,否則就是瀆職。

  黑夫只能硬著頭皮請教叔武,到底是什麼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讓兩名鄉亭亭卒將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帶了上來,看他的穿著打扮,應是中人之家……

  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禮,自稱「駒」,是溳水鄉士伍。

  「小人敢言於亭長,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兩年前,駒那14歲的獨生女外出採桑,卻遲遲未歸,找遍所有親戚、鄰居家都不見,駒便向鄉游徼報案,游徼十分重視,讓附近各亭代為尋找,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只能定了個「走失」。

  但駒卻打死不相信,4歲的人走失還差不多,14歲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還能自己走丟了不成?他懷疑自己女兒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沒有證據,當時正值秦楚生隙,安陸有盜,南郡備警的特殊時期,鄉里也沒功夫派人幫他尋找女兒。於是駒只能悻悻作罷,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裡寵愛有加,已經不可能再生養了,只能與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誰料兩年過去了,前幾天,駒卻從一個挑著扁擔,來湖陽亭各裡販賣日常物品的貨郎那裡,得知了女兒的行蹤!

  駒說道:「那小販是我家鄰居,他來湖陽亭盲山裡行商時,在里中看到了一個女子,與我女兒形態相像,看到他後,還張口欲言,只是被幾個人摀住嘴拉回去了……」

  事後,那里中的裡吏還似是警告地對小販說,那個女子,只是個從人市上買來的低賤隸妾,不要當回事,也不要亂說話。

  這就是欲蓋彌彰了,回到鄉里後,那小販立刻就將此事告知了駒,並同駒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請求派人去救他女兒。

  「你確定那小販看到的,就是你女兒?」黑夫問道。

  「絕無差錯!我與那貨販做了十多年鄰居,吾女是他看著長大的!」駒雖然還有些猶豫,但這是兩年來他唯一找到的一絲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這下就有些麻煩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開始明白他為什麼要把這個案子推給自己了,因為這不僅是陳年舊案,還涉及到了人口買賣。

  當今之世,買賣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賣」「略賣」「掠賣」三種。

  「和賣」便是安陸縣常見的奴隸買賣,六國戰俘、蠻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間轉手買賣為奴隸,但必須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場作證。

  「略買」是指通過威脅利誘等各種欺騙的手段,將一般平民或其子女買來再賣出去,這和後世的拐賣人口是一樣的,秦國是嚴禁士伍賣兒賣女的,人口籍貫的流動,只能由官府掌控!所以只能私下交易。

  「掠賣」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綁架,掠到人口,轉手再賣出去。

  「和賣」尚是合法,但「略賣」和「掠賣」,就是官府嚴令禁止的非法行為了,尤其是「掠賣」,犯罪性質就更嚴重。

  按照駒敘述的案情,他的女兒,應該是被掠賣的。官府嚴禁這種行為,能夠告發「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獎賞黃金十兩。這也是那個小販回來之後,立刻就告官的緣故吧。

  「若真是掠賣,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長,既然盲山裡歸湖陽亭管,你又有幹練之名,這樁案子,鄉上便交給你做了!若能辦好,縣裡定然少不了你的購賞!」

  叔武給黑夫戴了一頂高帽子,黑夫心裡卻門清,這樁案子要處理,還真有些難度。

  若是鄰近的裡聚也就算了,通過投書盜墓案,各裡已經對他畢恭畢敬。

  但盲山裡,那可是湖陽亭轄區內,黑夫唯一一個沒有巡視過的裡。此地處於山丘溝壑深處,要走四五個時辰才能到,正所謂窮山惡水多刁民,那裡民風彪悍,是最難治理的地區。歷任亭長對盲山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如今,叔武卻要黑夫帶著人去找被掠賣的女子,這不是去捅馬蜂窩麼……

  他有些猶豫,這時候駒卻又下拜,動情地說道:「小人無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含辛茹苦養育十餘年,只望她嫁個好人家,不想卻被賊人掠賣。這兩年來,小人與老妻每每思及女兒,便食不甘味,過的如同死屍走肉一般,吾等從不捨得打罵,真不知她在那窮山裡,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長帶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願傾家蕩產以奉之!「

  一邊說,他還一邊往地上稽首,磕得額頭通紅一片。

  「老伯快快請起。」黑夫連忙扶他,駒卻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應才行!

  話都說道這份上了,於責於情,黑夫都已無法拒絕,只能咬咬牙,接下了這樁棘手的案子……

  「我答應老伯,一定助你將女兒尋回來!」

  ……

  將駒留在湖陽亭後,游徼叔武帶著兩名鄉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輕的亭卒不解地問道:「游徼,既然解救被掠賣者,亦或是抓獲買者都有賞賜,為何要將此案交給那湖陽亭長?」

  「不懂別亂問!」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輕同僚一腳,對他使了個眼色。

  叔武騎著馬走在前頭,沒有回答,但是他心裡,卻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這樁案子,可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且不說盲山里路途遙遠,基本是個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裡民風彪悍,且男多女少,過去就有買賣女子為妻的傳聞,但鄉邑也鞭長莫及,只能裝作不知。

  這種心照不宣的情況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對於買賣女子的人家,盲山裡的裡吏也會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們已有所察覺,萬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撲一場空了,若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繼續追查,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落得個誣告反坐呢……

  在清楚這些內情後,叔武才把這樁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裡。

  黑夫不知道,他雖然沒做錯什麼事,但已經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場「投書盜墓案」,因為害怕朝陽里吏與鄉里有勾結,黑夫謹慎起見,直接報到了縣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動,將盜墓賊們一網打盡,一條小魚都沒給別人剩下。

  事後,叔武雖然沒有說什麼,但一樁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錯過,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裡他也沒少和親信鄉卒吐露黑夫「不會做人」之類的話。

  「就讓黑夫亭長繼續表現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頗得右尉賞識,被縣人讚譽為義士麼?也是時候,讓他嘗嘗把案子辦砸的滋味了!做亭長可沒那麼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馬加速向前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21 AM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夠遠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盤旋的山路上,湖陽亭求盜東門豹因為走得急,已耗盡了氣力,此刻正坐在一塊草皮上氣喘吁吁,擦著頭上的汗,一邊罵道:「說好的不到十里呢,騙人!」

  與他一直不對付的郵人季嬰乘機諷刺道:「阿豹,說了讓你慢些走,這盲山雖然地勢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連綿,上坡下坡,可費力氣了,我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差點沒走死!」

  東門豹氣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裡面的皮甲,並指著後面緩緩走來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讓我將甲穿在裡面,乃公早就翻過幾座山包,到那盲山裡叫門了!」

  「讓你穿著就穿著,別廢話。」

  黑夫回身拉了那個告發者「駒」一把,又看了看遠處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漸漸凝重。

  因為接下來,他還真沒把握會發生什麼,甚至做好了武裝衝突的準備。

  這片山包在地圖上叫做「楓梓崗」,是安陸縣的最高點,也是最偏僻窮困的地方。因為每到無月的夜晚,身處這片山包內,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人走其間,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稱之為「盲山」。

  湖陽亭眾人裡,只有郵人季嬰因送田佐吏關於春耕的文書,來過盲山裡一次,所以季嬰就成了嚮導。而除了黑夫外,亭內戰鬥力最高的東門豹也少不了得參與進來。

  此外,有些機智,能夠獨當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長射輕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帶上了,湖陽亭的主要戰鬥力全體出動,足見黑夫對此案的重視。

  盲山裡的遙遠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們按照季嬰的建議,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出發,趕在天黑前抵達涂道與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納兩個人並行,到了後面,甚至僅能讓一個人下腳。

  他們在一間看田用的屋舍擠了一夜,次日清晨天濛濛亮就出發,如今走到朝食過了,那盲山裡卻連影子都沒有,周圍除了山包還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時,黑夫沒有與亭卒們貧嘴閒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個月請姊丈做出來的小銅哨外,便是讓那個焦慮的父親「駒」過來,聊了聊關於他女兒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瞭解受害者細節,才能更好地開展下一步的計畫。

  「好教亭長知曉,吾女小名鳶鳶……」

  駒平日裡是個皺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兒時才會舒展皺紋,露出一絲笑容來。

  「她從小被我與老妻寵慣了,不知世間險惡……」

  「兩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時節,我老妻扭傷了腳,可家裡的蠶總得喂養,鳶鳶便主動說要替她去採桑葉,桑地就在裡聚邊上。當時我也沒多想,便讓她去了,還一個勁誇她懂事,結果小女卻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說到這裡,駒雙手摀住了臉,那天以後,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夢和痛苦裡,少了女兒,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難過,心裡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還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時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飢飽冷暖。

  「原本我已為鳶鳶商量好了婚事,就是與鄰居一個士伍,他家雖不富裕,但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鳶鳶嫁過去,日子定能過得滋潤,誰想到……」

  從駒絮絮叨叨的細節裡,黑夫可以確定,這的確是一個很愛女兒的父親。

  他女兒被拐走時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這兩年時間內,她身上會發生什麼,其實駒和黑夫心裡都有數。

  駒是指認被掠賣者的唯一人選,必須帶著他來,但駒越說越激動,也可能變成早早暴露黑夫他們目的的軟肋。

  「待會到了盲山裡,我不會直接道明來意,以免裡吏阻擾,加劇查案的困難,你就假裝是隨我來巡視的亭卒,一句話都別說,臉色也不要太難看,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黑夫警告駒,待會不要露出馬腳,就在他們說話間,又翻過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裡的小小裡聚,終於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盲山裡了。」

  季嬰鬆了口氣,指著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牆,同時提醒黑夫道:「這個裡的人對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點了點頭,讓小陶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陶瞭然,背著弓,就鑽進了裡外的松林裡,伏在溝中一動不動,還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綠色的松葉。

  這算是他為自己留的後路。

  黑夫則帶著東門豹、利咸、季嬰、駒,一行五人,大搖大擺地朝裡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訪,還帶著兵器,讓這個小村緊張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盜了。

  里門立刻就被關上了,等黑夫他們來到門邊時,一個梳著椎髻的漢子探頭下來,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黑夫將手裡的銅哨遞給利咸,讓他收好,而後便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說道:「我乃湖陽亭長黑夫!來盲山裡例行巡視!」

  ……

  「竟是亭長來了,吾等真是失禮。」

  盲山裡的里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峰」,留了一抹長鬍鬚,眼中帶著點圓滑和狡黠。而田典則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木訥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樸實多了。

  二人聽說是新任亭長來例行巡視,都大吃一驚,一起從家裡跑出來,到門口迎接。

  黑夫發現,隨他們而來的陣仗,似乎有點大,這個裡二十多戶人家,幾乎每家都來了一兩個人,三四十人堵在門口,踮著腳看著外來者,眼睛裡滿是好奇。

  「亭長可是近五年來,第一個到盲山裡巡視的亭長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將黑夫迎進里門內,田典則搓著手賠笑。

  看來這個裡如此興師動眾地來迎接,不是因為黑夫近幾個月的名聲,而是因為他的職位啊。

  盲山裡太偏僻,歷任亭長都懶得親自過來,信息又閉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蹟他們多半不知道,甚至連亭長已經換了一個甚至幾個都茫然無知。

  但這個裡聚依然與外界有溝通,卻依然是秦國治下的基層單位,依然要向鄉里服役、繳稅,所以他們對於權威,依然保持著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義舉功勛的人還要恭敬幾分。

  對一輩子不出門幾次的里民而言,亭長,那已經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這樣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了這個神秘的裡聚內。但見裡面多是糞土糊牆的草頂房,那些跑出來看熱鬧的里民們大多敝衣繩履,夏日的陽光曬得剛下田歸來的農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體,只能在屋內伸出污糟糟的頭,來眺望名為亭長的「大官」。

  如此看來,盲山裡不愧是湖陽亭轄區內最窮的,生活狀況比黑夫家的夕陽里大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幘巾,看起來還像點樣子,里正的家也同樣是土坯瓦房,好不氣派。

  「亭長既然不顧路途遙遠,前來盲山裡巡視,可否要吾等陪著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裡里正「峰」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黑夫答應,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準備了。

  給這位亭長看該看的東西,那些不該看的,統統都要藏起來!

  「不急不急。」

  黑夫卻故意擺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樣,伸了伸懶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與裡吏說說話,至於巡視之事,讓我的幾名亭卒去就行。」

  說著,他便不請自入,走進了里正的家門,看著裡面的擺設笑道:「峰里正,我這做亭長的進門討一口熱湯喝,無妨吧。」

  里正和田典對視一眼,似是鬆了口氣,他們就盼著來此巡視的這位亭長是個鬆懈的。於是二人也陪笑著入內,里正還大聲喊著自家的奴婢,殺隻雞,快些將飯食做好送上來!

  黑夫讓東門豹隨自己入內,卻對外面的利咸、季嬰和駒三人大聲囑咐:「我也是奉了鄉上的命令,必須巡視每個裡聚,其實沒什麼事,安陸縣太平著呢!隨便敷衍一下即可,沒必要看得太仔細,去去就回來,吾等與里正、田典一起用饗,里正說了,今日殺雞招待!」

  如此一來,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顆定心丸,他們卻沒發現,黑夫已暗暗對利咸使了個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駒聞言,可急眼了,這黑夫亭長到了地方,一不辦案,二不找人,卻一屁股坐下來要吃要喝,這是想做什麼?

  他剛想出言提醒,誰料已領會黑夫意思的利咸,卻在背後拉了他一把,讓駒留在外面,還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亭長是打算在此拖住裡吏,你只管隨我走,一同去找尋你的女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24 AM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頭。」

  在黑夫亭長以身為餌,拖住了里正、田典,又東拉西指,到處找人說話閒聊,吸引了大多數看熱鬧的里民的時候,季嬰、利咸二人則奉命在里中巡視。

  巡視是假,他們實則是想帶著「駒」,去季嬰上次來盲山裡送信牘時,發現的那個可疑之處看看……

  早在進入盲山裡前,季嬰就和眾人說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來送過田佐吏的信牘麼,當時吃完飯後,到處找如廁的地方,結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著走著,便路過裡北一處破落的小屋邊……」

  季嬰說,那屋真是嚴嚴實實,只朝外開了個小窗,窗口灰濛濛的,裡面好像還有細細的木柵欄,就跟亭舍關押嫌犯的犴獄似的,聽到外面他的動靜後,屋內還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季嬰是個好奇的人,於是把臉湊過去看,因為外面亮,屋裡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這時,一個披頭散髮的人猛的從暗屋朝窗口撲過來!嚇得他往後一跳!

  「那個披頭散髮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見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戶木欄都在響,口中還說著『救我,救我』,聲音有些啞,聽不清後來還說了什麼。」

  「我被嚇得退了回來,這時候有人過來找到我了,讓我跟著走,不要亂跑,還有個人走到那戶人家,用本裡的方言大聲說了幾句什麼,窗戶裡面立馬就沒了動靜……」

  事後,里人還向季嬰解釋說,那裡面關著的是某人家的隸妾,已經瘋了,得關起來,不然就四處像瘋狗一樣咬人,叫他不要理會就是。

  季嬰當時沒有生疑,等掠賣案的終點指向盲山裡時,才猛地想起這茬來。

  「說不定裡面關著的,就是駒的女兒呢!」季嬰提及的這件事,幾乎就是黑夫他們唯一的線索了。

  不過,雖然黑夫已經拖住了裡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還是派了一個人跟著季嬰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嬰就捂著肚子說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帶他去溷軒,那人無奈,只好囑咐利咸和駒站在原地別動。

  二人怎可能不動,監視他們的人前腳剛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嬰告訴他們,上次那個人家單家獨戶,緊挨著裡牆,門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棗樹,很容易找。

  不多時,他們便找到了季嬰所說的人家,這家人單家獨戶生活,與其他鄰居距離有點遠,門前種著棵歪斜的棗樹,院子只用簡單的籬笆圍著,牛糞糊的屋牆黑乎乎的,屋頂是簡陋的茅草,一看就是個窮苦人家。

  季嬰所說的小屋,就坐落在棗樹邊上。

  駒很焦躁地撲了上去,在季嬰曾看見過人的窗口趴著,小聲朝裡面呼喚……

  「鳶鳶?鳶鳶?」

  然而他喊了許多聲,裡面都毫無動靜。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來別人,連忙將駒拉了回來,他自己踮起腳朝屋內看去,掃了一圈後道:「裡面沒人。」

  「沒人!?」駒失望極了,原地跺腳道:「會不會是吾等找錯了?」

  「沒錯的,就是這戶人家。」

  這時候,季嬰也小跑著過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已經甩掉了監視他們的人。

  他也在窗邊瞧了瞧,嘖嘴說這真是怪事,上一次來,明明還有人的。

  「會不會是已經被移走了!這裡雖然不大,但也有二十餘戶,吾等難道要一家一家找?」駒越發焦躁不安,遲一刻找到女兒,她就要多受一刻的苦。

  這正是利咸所擔憂的,若是那人在里中還好,怕就怕接二連三有人看見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裡的警惕,便將女子轉移到裡外的山林裡。

  利咸讓駒稍安勿躁,他則圍著這戶人家轉悠起來,但見房門緊閉,院子裡也空落落的沒有半個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裡看上去沒什麼可疑之處,一直等他繞了大半圈,繞到後院時,才猛地停下了腳步!

  後院裡有一個彘溷(豬圈),用木籬笆圍起來,看上去很小,還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聞到了裡面濃重的臭味,讓人十分不適。

  待他走到邊上時,卻目瞪口呆地發現,那豬圈是空的,裝著些水的槽邊,睡著的不是彘,而是一個人!

  一個披頭散髮,衣不遮體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見的絕對是她!」

  這時候,季嬰也跟著過來,立刻叫出聲來。

  駒也聞聲過來了,他看見那豬圈裡,在污泥稻草裡蜷縮成一團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兒有些相似,頓時痛呼了一聲,就要往院子裡翻。

  利咸依然有些猶豫:「等等,不經主人允許,私闖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嬰卻道:「吾等是奉命辦案,不必受責罰!」

  「萬一這女子不是掠賣來的怎麼辦?」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些?」

  季嬰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進去,駒緊隨其後。

  這時候,那個睡在豬圈裡的女子身上的蠅蟲忽而飛起,她被驚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還以為是做夢,但見兩個陌生人已經開始翻過豬圈柵欄時,她才開始哇哇叫了起來。

  季嬰先到,他忍受著豬圈裡的惡臭,蹲下來,幫這女子解開拴在手上的麻繩。繩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她袒露出來的胳膊、大腿也滿是血疤,想來沒少挨打。

  「真是禽獸之行啊。」季嬰忍不住罵道,就算真的是隸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開手腕上的繩索後,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嬰,哭哭啼啼地說道:「救命,救我……」

  季嬰點頭道:「吾等是縣裡派來的亭卒,就是來救你的,你可是被掠賣來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關久了,連話都有些說不明了,但依舊不住點頭,含含糊糊地說道:「掠賣,對,我是被掠賣來此的,好多年了,他們逼我,打我,還將我關在這……救我,救我!」

  一邊說,淚水從眼眶裡流下,把她髒乎乎的臉頰流出了兩道清白的痕跡。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季嬰大喜,回過頭對利咸說道,招呼他趕緊進來幫忙。

  這時候,駒也終於翻過了豬圈,老人家腿腳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來,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跪在蓬頭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顫抖地扶著她的肩膀,聲音裡帶著哭腔。

  「我的女兒,你可受苦了!」

  這時候那女子抬起頭了,駒也撩開了她骯髒打結、沾滿稻草污泥的頭髮,露出了她的臉龐……

  這本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為這幾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歲似的……

  看著喊她「女兒」的駒,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誰?」

  駒也仔細看清女子的面容,驚呼一聲,連忙朝後退去,跌坐在剛進入院子的利咸腳邊。

  「怎麼了?」利咸感覺不對勁,這不是父女相見的模樣啊。

  「她……」駒抬起手,指著那女子,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鳶鳶!」

  「什麼!?」

  利咸、季嬰大驚失色。

  季嬰一時間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利咸卻在腦中飛快地思索。

  「這女子自稱是被掠賣來的,卻不是駒的女兒,難道說……」

  他面色一變:「這盲山里中,被掠賣來的女子,不止一個!?」

  與此同時,院子外也傳來了一聲大喝。

  「汝等在做什麼!?」

  眾人一回頭,但見三個剛下地回來的農夫正手持農具,站在院子外。

  陽光下,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臉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動了自己的禁臠一般,有些憤怒地看著季嬰、利咸等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25 AM

第84章 雞血

  「黑夫亭長,那幾位亭卒呢,怎麼還不回來?」

  另一頭,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許是走太遠了,不必管他們,里正,你我繼續說話。」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裡卻一刻都沒停止過思索。

  他的計策其實很簡單,想拖住可能會包庇本地鄉親的里吏,以及來看熱鬧的里民們,讓他們放鬆防備。而季嬰、利咸,則乘機在里中轉一轉,看看有那處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為警校的畢業生,也多多少少瞭解過拐賣案件,甚至還有一位警界前輩給他們上過一課,講的就是十年打拐經歷……

  在課堂上,那位前輩說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場面話,拐賣對社會的危害,國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課後,與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時,老爺子幾口酒下肚,就開始吐露心聲了。

  前輩說,像那種大山農村的拐賣事件,往往是全村參與。巴掌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家什麼情況?而且往往一家買了,左鄰右舍也會跟著買,窩點作案,拔蘿蔔帶出泥來。

  甚至連村幹部,也會協助包庇,因為若是不幫,這村官也當到頭了。所以才會出現有幾次打拐時,因為打草驚蛇,導致警車剛剛進村,就被全村出動,圍堵阻撓,攔著不許他們過去。

  村民們有一種無形的集體意識,尤其在這方面,大家是很團結的。因為今天你不幫別人拉住媳婦,明天你自己媳婦跑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在村裡,買一個媳婦少說幾千多則上萬,基本就是一個家庭所有的積蓄,一輩子也就買得起一個。

  其實在那種地方,買一頭牛,也差不多一輩子買得起一頭吧?

  人與畜的差距,有時候就是那麼小。

  這時候該怎麼辦呢,開槍?前輩笑了笑說,不可能的,那會引發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最後只能像打敗仗一場灰溜溜地離開,寄希望於下次準備充分了再來,可等再來的時候,人已經找不到了……

  後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況這兩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對盲山裡的里吏,是半點都信不過的,詢問他們關於掠賣的事,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只能裝成一個庸碌無能的亭長,一副要與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樣,反正這裡信息閉塞,從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蹟。

  本來計畫是順利進行的,可如今,剛才來看熱鬧的里民們已經陸續散去了,而利咸季嬰他們卻杳無音訊。時間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這招」拖「字決,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這時候,里正家那個二十多歲的呆傻弟弟跑了出來,對著他們大呼小叫,打破了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里正忙皺眉讓人拉走,然後嘆氣說自家這弟弟小時候摔倒了頭,就一直是這樣子。

  而後,雞也終於殺好了……

  一個大媽模樣的庖廚端著一個陶鬲來到正堂,當著眾人的面,往裡面倒了一點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鹽、醬進去,用木棍飛快地調了幾十下後,便將鬲內熱乎乎的東西倒進陶碗裡……

  入目顏色很豔,那是鮮紅熱乎的雞血,上面飄著一點野花椒,還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時,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濃濃的腥味。

  「黑夫亭長,請用!」

  里正和田典介紹說,生雞血,這可是他們這邊的美味,可以活血、補虛,說著,二人還示範地將一碗生雞血喝了下去,打了個嗝,看上去十分滿足。

  東門豹也試著嘗了一口,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喝完了。

  這下輪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雞血,這應該是當年江漢地區的濮、越民族那裡傳下來的食譜。如今南郡偏僻的裡聚百姓,多是這兩個民族的後代,只是在語言上楚化了而已。

  雖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須吃一點才算禮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蟲,萬一得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黑夫舉起了陶碗,正要滿飲,卻突然捂著肚子呼痛,推說自己要去趟廁所。

  待黑夫匆匆離開後,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難免有些鄙夷,還笑著說:「黑夫亭長不會是怕了這碗生雞血吧……」

  一旁的東門豹聞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過去狠狠教訓這兩人,讓他們知道,湖陽亭部,才是安陸縣最窮凶極惡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對自己的囑咐,求盜好歹忍住了。

  於是里正與田典,更是愈發輕視黑夫……

  若他們知道領進門的是一頭猛虎,而不是一條土狗,又該作何想呢?

  ……

  「那邊的溷軒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裡,黑夫在去溷軒的路上,卻被里正的侄兒攔了下來,死活不讓他去那邊,而是引到了一個牆角,請他湊合著在這解決。

  黑夫不動聲色,一邊解腰帶,一邊套起這個質樸年輕人的話。

  「那邊不讓人去,莫不是因為旁邊關著隸臣妾?那些隸臣妾,都是從外面買來的?對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兒木訥地點了點頭,卻又連忙搖了搖頭,黑夫再問他話時,半句都不肯說了。

  黑夫討了個無趣,開始思索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當然了,那碗雞血是小事,他擔心的是,若是季嬰、利咸他們撲了一場空,什麼都沒找到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咻」的一聲哨音!

  黑夫急忙抬頭,接著又聽到了第二聲,第三聲!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鳴!

  三次尖銳的哨音是從裡北位置傳過來的,穿破了百餘步的距離,傳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們不知所以。

  唯獨黑夫的面色,頓時就沉重了起來。

  他曾經讓縣城的姊丈幫忙打造了幾個小銅哨,黃銅作原料,優質軟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銳的聲音,百步之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如今已經成了湖陽亭片警們的標配,在這個通信基本靠吼的時代,銅哨無疑能派上大用場。

  黑夫在進盲山裡之前,將一枚銅哨留給了小陶,另一枚給了利咸,還有一枚留在自己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雙方以銅哨作為聯絡方式,遇到危險才吹。

  一聲代表人沒找到,但有危險。

  二聲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險。

  而三聲……意思是情況已經極其複雜,他們已經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繫上腰帶,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內,沒聽到外面的哨音,他們此刻已有些輕視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著笑道:「亭長來的正巧,雞血尚溫……」

  話音剛末,外面就突然傳出了一聲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轉頭看去,卻見院子內,方才他被攔下不讓去的方向,一個女子正撞開那呆傻的里正之弟,發了瘋似地朝這邊跑來,卻被兩個人猛地抱住,還想摀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隻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賣來的,我叫鳶……」

  還未來得及說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暈死過去,由那兩個里正的家人強行拖走——方才她應該是在後院幹活,是乘著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機會跑出來的。

  「鳶……」黑夫咀嚼著這名字,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一直在騎驢找驢啊!

  這時候,大鬍子的里正已經面色尷尬地站了起來,嘴裡不住地解釋道:「亭長勿要聽她胡說,那是我弟的妻,沒辦法,無人願意嫁他,只能找一個發瘋的隸妾來湊合。來來,吾等繼續說話,雞血得乘熱飲,雞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裡都有發瘋的女人,我方才,什麼都沒聽見!」

  黑夫也大笑起來,心裡卻冷冷地想道,這傢伙還真是能耐啊,身為里正,知法犯法,帶頭購買被掠賣的女子給傻弟當老婆……

  他似沒當回事般,端起那碗雞血,朝里正走了過去,嘴裡還說著,自己要將此物當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麼,不疑有他,誰料黑夫在他面前舉起碗時,卻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雞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腦袋上!

  陶碗發出了一聲脆響,碎成數塊,那些豔紅色的血四下飛濺,帶著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滿里正的髮髻、濃須,也分不清到底是雞血,還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動怒了,破口大罵道:「瘋女人哪都有,只是託了你的福,盲山裡特別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個過肩摔,將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後又反手擰住了他的胳膊,里正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變驚呆了,唯獨黑夫抬起頭,對東門豹大喊了一聲:「阿豹,動手!」

  「諾!」

  東門豹方才聽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膽小,說這位亭長連雞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時。此刻便一咕嚕站起來,像一隻敏捷的豹子,朝還在發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撲了過去!將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們聞聲,連忙拎著隨手的廚刀、木棍衝了上來,卻見堂內一片狼藉,雞血潑了滿地都是……

  後邊,黑夫已經將劍橫在里正咽喉上,讓他動彈不得。

  前方,東門豹也將田典踩在腳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裡面的甲衣,還有別在腰上的兩把手戟!

  東門豹一人對五人,渾然不懼,瞋目大喝道:

  「誰敢再過來半步!乃公便要讓這狗里吏的血,濺你們一身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29 AM

第85章 圍堵

  「一、二、三、四。」

  半個時辰後,裡北那家種了棗樹的農戶屋子裡。

  黑夫數了數幾個坐在一起的女子,問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販轉手掠賣來的女子,只有這四人?」

  峰的頭髮、鬍鬚上,依然沾著凝固的雞血,十分狼狽,他沒好氣地扭過頭去,不願回答。

  還是一旁有些膽小的田典連忙應道:「亭長,還有幾人,但她們被買來的日子長了,已不願歸家……」

  黑夫點了點頭,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離開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駒的女兒「鳶鳶」,還有季嬰他們發現的那個被關在豬圈裡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勁,三番五次試圖逃跑。

  原來,方才黑夫和東門豹制住里正、田典後,立刻以此二人為人質,一路迫使聞訊趕來的里民讓開,一直走到了裡北哨聲響起的地方。

  利咸、季嬰和駒三人,連帶一個被解救的女子,正被這家農戶的三個漢子,以及左鄰右舍圍困。又是東門豹一聲怒吼,將他們喝退,湖陽亭眾人才得以匯合。

  黑夫讓人將院門關上,將這家農戶當成了臨時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為要挾,讓外面的里民,速速將里中其他被掠賣來的女子帶來!

  盲山裡眾人,基本上都昔日一個濮人部落的後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長,里正倒是死不配合,還好田典照著黑夫的話做了,不多時,果然又有兩名女子被送了過來。

  黑夫當時就打算帶著人,速速離開盲山裡,但卻在裡牆邊被堵了回來。

  為了匯合眾人,解救被掠賣者,他們還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號人物里監門已經聞訊趕來,組織里民圍堵。

  在里監門的組織下,外面原本一盤散沙的里民開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農具,將這家農舍團團圍住,他們既不敢往裡沖,卻也不肯讓出道路,雙方就這麼僵持下來了。

  黑夫讓東門豹和利咸分別持矛、弩在外守著,他則和季嬰在裡面,詢問起那四名女子的經歷,如今出是暫時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況,瞭解盲山裡里吏、里民的犯罪情況,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於是,從駒的女兒鳶鳶開始,這四名被掠賣到盲山裡的女子,開始了聲淚俱下的控訴……

  ……

  鳶鳶年紀才16歲,但因為這兩年過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個花季少女。

  她說,自己是在兩年前的三月,去採桑時,被一位路過的老嫗打了招呼,那老嫗五十餘歲,長的慈眉善目,還與她閒聊,一個勁地誇鳶鳶美貌。而後又說她的親戚在桑林背後等她,她走不動路,能否讓鳶鳶攙扶她過去。

  鳶鳶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後等待她的,卻是兩個七尺多的大漢,將麻袋往她頭上一套,又將她勒暈過去,扔到了車上……

  接下來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讓吃飯,省得她逃走。一直顛簸著被送到了盲山裡,等她被摘了頭套時,已經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說她已經被賣為隸妾,從此以後,就要做里正那個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說實話不算太差,但鳶鳶一直記掛著父母,而且

  無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兩年來多次試圖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帶人抓了回來。

  鳶鳶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看著里正,因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親自示範,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與鳶鳶行房,之後也數次侵犯她。

  她從小被父母寵愛,何曾受過這種凌辱,一度試圖上吊死去,卻又被救了過來,兩年來,真是生不如死……

  說到這裡,她再度撲到父親的懷裡,嚎嚎大哭起來,這個十六歲年紀的少女,卻已經經受了人間最大的苦楚。

  不過,她的經歷,比起那個被關在豬圈裡,叫做「醞」的女子來說,卻算不得什麼了……

  醞被關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穢已經被旁人幫忙弄乾淨,黑夫還把自己的衣裳給她遮體。但不管問醞什麼話,她都只會嘿嘿傻笑,然後重複著「我是被掠賣來的」「救命」「饒命」之類的話。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從其他三個女子的旁觀敘述裡,得知她的事。

  鳶鳶道:「她是三年前被掠賣來的,以一千多錢的價,賣給了裡北這三兄弟,同時給他們做妻……」

  一妻多夫,這種駭人聽聞,罔顧人倫的習俗,在盲山裡還不是個例。另一個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是同時給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醞是被掠賣來的女子裡,反抗最劇烈的一個,畢竟這種同時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無法接受的。但她和鳶鳶一樣,每次逃跑都以失敗告終,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殘忍,每一次抓回來,就會狠狠打她一頓,關在黑屋子裡餓上幾天,季嬰就是那時候不小心撞見她的。

  到了最後,索性就關豬圈去了,從那時候起,醞也開始變得瘋瘋癲癲。

  待到這些女子說完之後,不等黑夫動手,季嬰已經氣得對里正狠狠踹了幾腳,他家有幾個姊妹,和醞、鳶鳶的年紀差不多,難免憤怒。

  「誰家姊妹不是姊妹,誰家女兒不是女兒,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為里吏,見如此慘事卻不管管,還帶頭買!真是禽獸行啊!我季嬰雖也不是什麼好人,卻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那里正卻扭過頭,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樣?盲山裡男多里少,距離其他地方又遠,其他裡的女子不願意嫁過來,本裡的女子又不夠分,只能從外面買,還能有什麼辦法!」

  這便是盲山裡從上到下,如此熱衷購買被掠賣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變成惡民,只是因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當然,這年頭奴隸買賣是合法的,他們也可以買隸妾,但一個成年隸妾要四千多錢。盲山裡窮,幾家人都湊不夠這麼多錢,這時候,人販子便上門了,他們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輕,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錢!

  里正在那振振有詞,似乎還有理了,鳶鳶卻憤怒地過去扇了他一巴掌,大罵道:「休要在此狡辯,我聽里中老人說了,還不是因為當年盲山裡生出女嬰便喜歡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該,我咒你們全族全里,都亡族滅種!呸!」

  她唾了里正一臉,黑夫才讓駒將她拉回去。

  這樣一來,盲山裡的事情便清楚了,這個裡的人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掠賣,卻是明知那些女子有問題,卻依然從人販子手中多次購買,已經持續了十幾年,陸續有十多個女子被同一撥人賣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認了命,亦或是覺得嫁到哪裡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選擇了放棄。

  也可能,是因為她們在此生兒育女,已經割捨不開了。

  這時候,那田典已經在詢問黑夫,他沒有購買過被掠賣者,將被處以什麼罪名?

  「不管有沒有參與,只要是知情不報的,都要受罰!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個黥面之刑!」

  里正卻紅著眼,將罪名說了出來,而後冷笑道:「至於吾等明知這些女子來路不正卻依然購買的,與掠賣人者同罪,死罪!」

  「看來你還知道?」

  黑夫冷笑,看來這個里正是專門問人瞭解過的。

  的確,在秦律裡,掠賣人口與強、奸同罪,都是處以磔刑,分屍棄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買主,也與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買主,黥為城旦舂,其他協助隱瞞者,斬趾為城旦舂……

  在秦國,刑就是這麼嚴,罪就是這麼重!與後世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的溫柔條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種對拐賣行為的嚴懲,雖然讓黑夫覺得解氣,但也有一個麻煩,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條,便會負隅頑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裡,有點難了……」

  黑夫打開了窗戶,這家農戶的籬笆牆外面,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全里兩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幾乎全部集中在了這裡,他們手持農具,面容黝黑,同樣黝黑的眼中,滿是不善。

  兩千餘年歷史轉了個圈,總會在某個時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匯。這場面,似曾相識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30 AM

第86章 秦律的威嚴

  黑夫看著院子外面的情形,與後世警察打拐時遭到圍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面的里民看來,屋子內,是奪走他們自己亦或是鄰居妻子的人,也是將給這個裡帶來厄運的人。他們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在那個里監門的大聲號召下,開始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安……

  這時候,利咸也走進屋子裡,擦著額頭的汗水,有些顫慄地說道:「亭長,情況不妙啊,外面的人,隨時可能衝進來!也不知小陶什麼時候才能將救兵搬來!」

  黑夫來之前,將小陶留在了外面,並對他到時候見機行事。以黑夫想來,小陶在聽到里中的哨聲後,應該會立刻飛奔下山,去各處亭舍、鄉邑乃至縣城求救,已經跑出去幾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內眾人,下定了決心:「吾等得搶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絕無生路!」

  黑夜會激發人的凶殘和惡念,長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進來,他們這幾個人就會死於非命,黑夫不想冒險等待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的救援。

  季嬰有些難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這樣出去?」

  「吾等有弩機,可以威懾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這時候將二尺劍遞給季嬰,他自己則接過了那架手弩,這手弩是那次盜墓案裡繳獲來的。真不愧是嚴禁民間流通的好東西,勁道很大,十步之內,甚至能將人體射穿,二十步被被擊中要害,也絕無活路,是這種裡巷圍堵中,最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雖利,卻只有一把啊……」季嬰喃喃道。

  外面有黑壓壓200人,雖然沒有什麼兵器,但光是用石頭,就能將他們砸成肉泥啊。一人難第四手,縱然黑夫和東門豹武藝再高,縱然手弩可以威懾眾人不敢造次,也沒有用……

  「現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黑夫起身,讓季嬰和利咸各自押著里正和田典,對了,還要堵住這二人的嘴,省得他們胡言亂語。

  「吾等還有兩個人質在手,或能讓彼輩投鼠忌器。」

  「這可不保準啊。」

  利咸嘟囔道:「這盲山裡的人凶慣了,若是他們覺得自己有滅族之危,或許不會管里吏、族長的性命,也要讓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點了點頭:「那樣的話,除了武器,人質外,吾等還第三樣東西。」

  「是什麼?」屋內的眾人齊齊看向黑夫,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殺手鐧沒亮出來。

  黑夫摸出了腰間別著的二尺簡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秦律條款。

  「還有秦律的威嚴!」

  眾人聞言愕然。

  「秦律的……威嚴?」

  黑夫知道,自己這句話放到後世一定很搞笑,一定會讓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沒有立即時效性,在暴徒和惡棍面前,往往成為一紙空文麼?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發後的審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國的秦,不一樣。

  秦律可不是後世對什麼人都溫情脈脈的公民法規,而是冰冷殘酷的斧鉞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著。

  黑夫他們,也不是可以被惡徒刁民任意辱罵圍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鷹犬,是安陸縣嫉惡如仇的天狗,誰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斬斷脖子的!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就是吾等最後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們已經在商量著到底是一擁而入,還是放火燻煙將人逼出來,卻沒料到黑夫主動走了出來,頓時一驚。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機,右手高舉二尺簡牘大步走來,他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在許久不離開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長,那已經是他們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裡那點敬畏,還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眾人對他的畏懼,看著這兩百張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聲說道:

  「我乃湖陽亭長,是秦國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曉了,我此番來盲山裡,正是為了找回被掠賣的女子……此事已違律令,若是汝等執迷不悟,阻撓圍堵本亭長辦案,將罪加一等,視為群盜罪!到時候,恐怕就難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竊竊私語,其實他們早已明白,這種事是違法的,但全里人都捂著不說,誰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這下該如何是好?

  雖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會有幾人去鄉里、縣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過秦律讓人談之色變的嚴酷。又不像後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辦案人員,最終也會因為法不責眾,被寬大處理,不會怎麼著。

  這時候,卻聽黑夫又道:「若是開讓道路,讓吾等出去,我或許會為汝等開脫求情!讓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騙里民,事後清算起來,該死的還是會死,該為城旦的還是會為城旦,他也不會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國,除非是秦王親手下達的赦令,否則,不存在法外開恩的說法!

  果然,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當得知罪不至死時,他們那負隅頑抗的心,便少了幾分。

  一步,兩步,黑夫在緩緩向前移動。

  三步,四步,圍在最外圍的里民也在不知覺地後退。

  這裡距離里門,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遙,黑夫只需要片刻時間,就能離開……

  這時候,里正、田典,也陸續被勒著嘴巴,由季嬰、利咸押了出來。後面則跟著駒和四名被掠賣的女子,駒雖然膽怯,但依舊硬著頭皮護著女兒。而東門豹則身披甲衣,雙手持戟殿後,任何人都不敢與他凶巴巴的雙目對視。

  眼看里中的首腦被捉,里民們更是心驚,但看到自家買來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幾戶人家又嚷嚷了起來。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幾人,湊了兩千多錢才買到的!」

  「人走了,錢怎麼辦!」

  「對,還沒給我家生娃哩。」

  在這些愚夫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麼問題?想帶走他們花錢買來的女人,這怎麼行?

  於是便有個黝黑的漢子想要走過來,強行拽走那個名為「醞」的瘋癲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頓時面露恐懼,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

  黑夫毫不猶豫地舉起手弩,對著那人就是一下!

  「啊!」

  漢子應聲倒地,只見弩箭深深扎入了肉裡,鮮血噴湧而出,他捂著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來。

  不能開槍?不存在的。

  在這個時代,有了秦律為他背書,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腦袋一碗雞血,也能毫不猶豫地對暴徒刁民扣動懸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窩窩囊囊地「殉職」。

  但有了這變故,氣氛再度緊張起來,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衝上來,卻被重新給弩機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誰敢過來,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舉著弩機,對準任何想冒犯他們的人。

  後面的季嬰、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橫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聲威脅起來。

  「再妄動,就要讓這二人見血了!」

  在弩機和人質的雙重威懾下,里民們又退了,他們緩緩讓開了一條道,黑夫他們十餘人則如履薄冰地在中間穿行。

  此時此刻,里門,距離他們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門前,卻仍擋著一個人!正是方才組織里民圍堵的里監門,名為「仲繩」。

  仲繩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裡的第三號人物,但若論年紀輩分,比那二人還要大幾分。又因為曾服過戍卒之役,去過很遠很遠的外地,見識更廣,和秦吏打交道的經驗也更足。

  方才他過來取武器,打算分發給鄉親們,卻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膽,直接走出來了,仲繩不由微微發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嚇唬得讓開了路,就要走到里門邊,仲繩急忙過去,大聲阻止道:

  「二三子,別上當!」

  仲繩指著黑夫道:「這亭長在騙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說過了,只要是收買了被掠賣來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條!至於其他人,也要被連坐,最輕也要做城旦!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30 AM

第87章 最後的依仗

  「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眾人聞言,頓時色變,尤其是買了掠賣女子的那幾戶人家,更是率先回過頭來,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見狀不妙,連忙喊道:「里監門在騙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減輕處罰!汝等若能助我將里監門,還有購買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減輕罪行!不至於死!」

  這依然是假話,但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於盲山裡眾人因為各自要受的懲罰不同,開始起內訌。

  但他還是高估了這窮鄉僻壤對秦律的畏懼程度。

  有人猶豫了,有人遲疑了,但沒有人聽黑夫的話,邁出第一步。對自己的族人、鄰居動手,總比對陌生人同仇敵愾需要更大的勇氣。

  反倒是那里監門仲繩,索性爬到了旁邊的一個瓦屋頂上,振臂大呼起來。

  「這狗亭長在挑撥吾等,千萬別上當!若是吾等內訌,放了他們離開,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將這些亭卒統統殺了!反正盲山裡偏僻,事後也無人知曉!」

  黑夫卻大笑道:「我早已將此事告知了縣官,我若遲遲不歸,官府定會追究,從縣鄉派兵來鎮壓。到時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盜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謀逆罪!全里兩百多人一個都跑不掉!」

  仲繩凶相畢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這全族等死強!」

  他也夠光棍,已經想出了殺人亡命,舉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頓時色變,若外面這群人真聽了他的話,不管不顧的話,自己這次,還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連忙舉起手弩,瞄準了里監門,想要射人先射馬,不料卻被無數雙高舉著的手攔住了視線!

  殺官亡命,這個念頭,像是瘋長的藤蔓,在眾人腦海裡逐漸壯大。

  面前一張張臉也開始扭曲變形,對著黑夫和眾亭卒高聲呼喊道:「殺了他們!」

  此時此刻,在族滅的威脅下,這些人連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顧了,有幾個性子急的,甚至已經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過來!

  黑夫連忙往後一退,與眾人形成了一個圓陣,把那幾個沒有戰鬥力的女子護在中間。

  她們沒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著周圍全體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習慣,只是眼中絕望越來越深。而利咸、東門豹,還有季嬰,都已經咬緊牙關,死死握著武器,準備進行一場力量懸殊的死戰!

  十餘步外,屋頂上的里監門仲繩張狂的哈哈大笑起來:「這位亭長,你所說的律令雖嚴,卻遠在縣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話音剛末,便有弓弦在里門外繃響,有箭矢凌空射來,從背後,直接射穿了里監門的咽喉!

  ……

  方才還在大聲嘶喊、煽動里民殺官亡命的里監門仲繩,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著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銅鑄造的菱形,上面凝著朱紅色的血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出來的卻不是話語,而是鮮血,從傷口處不斷冒了出來,一開始是血沫,慢慢卻變成了潺潺溪流。

  而後,仲繩就失去了平衡,轟然倒下,從他站立的瓦屋屋頂上翻了幾翻,滾落下來,砸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盲山裡兩百多口人,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里監門被一支騰空而來的箭射死,眾人茫然四顧,卻找不到是誰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線索,便是突然響起的一聲銅哨……

  嗶!

  哨音在緊閉著的里門外響起。

  嗶!

  相隔沒多久,哨音又在左邊的桑林響起!

  接著,瓦屋後、小橋旁,每隔一會,牆外就會響起一聲尖銳刺耳的哨響!

  一時間,整個盲山裡,彷彿都被這銅哨聲包圍了一般!

  里民們十分緊張,四下張望,面色裡帶著恐懼。

  他們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幾人,卻更怕這不知隱藏在何處、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獨黑夫聽著這哨音,明白了過來。

  「小陶這小子,沒走啊!」

  這神出鬼沒的箭,這機靈的銅哨,一聽就知道,是那個結巴青年的手筆。

  一個人,卻演得跟十個人似的,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腦子也夠聰明。

  黑夫沒料到,他們最後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嚴,而是自己進門前留下的一著後手。

  這戲劇性的反轉,讓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就對著群龍無首後惶恐而慌亂的里民們大聲道:

  「方才只是試試汝等是否有自首認罪之心,實話告訴汝等罷,我其實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們大驚,那可足足有五十個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聰明人死了,他們根本無從分辨真偽。

  乘著里民陷入混亂之際,黑夫便指著里監門的屍體,瞪圓了眼睛喝令道:

  「負隅頑抗者,這就是下場!」

  「二三子,若認為自己無罪,那就速速協助本亭長,將那些買了掠賣女子的人抓起來,自首活命的機會只有一次,再不抓緊,可就沒了!」

  ……

  次日清晨,當溳水鄉游徼叔武帶著縣城的令吏樂,以及三四十個來自安陸縣各亭的亭長、求盜、亭卒,氣喘吁吁地趕到盲山裡時,便看到了讓他今生難忘的離奇場景……

  盲山裡裡牆內的柱子、樹樁上,用樹藤、麻繩、腰帶,密密麻麻地綁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幾個年紀還小的孩子,被掠賣來的女子們在里門外看著,盲山裡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這起棘手案子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此時正瀟灑地坐在裡牆瓦簷上,他手裡把玩著弩機,和搭箭張弓的小陶一起,監視著里門內的百餘名男女,讓他們不敢有半點妄動。

  「這……這是如何做到的?」

  雖然已聽去求援的季嬰說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幾十個丁壯,而黑夫只帶了五六個人來,難道他們真能以一敵十,將盲山裡全族拿下麼?

  「只是畏懼秦律威嚴,故束手自縛而已。」黑夫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彷彿這不算什麼似的。

  事實上,昨天,在里監門被小陶射死後,黑夫便虛張聲勢,以牆外埋伏著的「一屯弓手」為威脅,騙得盲山裡眾人內訌。

  那些自認為無罪的人家,與買了女子的人家,鄰里之間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臉腫,最後將那些人統統綁了起來。

  而後,黑夫又變了臉色,卸下了眾人的農具,用弩機逼迫他們也將自己綁起來,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中國之後兩千年的歷史無數次證明了,當膽氣消散,沒有必死的決心後,幾百人向十幾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帶來的那幾個縣吏、亭長哪裡見識過這場面,也被面前的情形驚呆。

  從令吏樂開始,到那幾名亭長、求盜,都不顧叔武嫉妒鐵青的臉色,開始一個勁地誇讚黑夫手段了得,同時也抱歉地說:「吾等來遲一步。」

  黑夫一宿沒睡,眼睛有些發紅。

  他看著牆內那幾家被綁住的犯罪暴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沒了昔日虐待女子時的威風,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秦律》無情卻又公正的審判。

  又看看牆外的被掠賣女子們,在清晨的陽光下,鳶鳶恢復了小女孩的模樣,躺在她父親的懷裡說著夢話,只是眉頭微皺,眼淚凝結在面頰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飽受摧殘的瘋女人醞,也被不知誰人紮了一頂花草冠戴在她頭上,蓋住了被毆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著天際的晨曦,漸漸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眾人或畏懼,或感激,或欽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語道:

  「正義可能會遲到……」

  「但永遠不會缺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31 AM

第88章 罪與罰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剛過,安陸縣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螻蟈在繁茂的草叢裡鳴叫,蚯蚓從土中鑽出,家家戶戶的菜圃裡,王瓜生長,苦菜開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於縣城的官寺區,空氣中也散發著煩躁不安。

  縣獄中,獄吏獄卒們神情緊張地在牢獄外站崗,每個半個時辰就要派人進去巡視一番,因為裡面關滿了還未判刑的犯人。

  天氣炎熱,牢房空間狹小,散發出難聞的味道。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臉地坐在稻秸上,為他們曾做過的事而後悔。

  獄卒們則在議論紛紛,光靠自己這十多人,看住他們就不太容易,那個小亭長,是怎麼帶著五個人就把整個裡的人都抓住的?

  一牆之隔的大堂上,縣丞也在憂心忡忡地看著令吏們拿著律文爭論不休,心裡則暗暗罵道:「都怪那湖陽亭長,只是讓他去找一個被掠賣的女子,卻將整個裡的人都抓回來了,這下讓我如何收場!」

  此時,距離震驚全縣的盲山裡事件已經過去月餘。

  這起案子牽扯人員眾多,所以從縣丞到令吏,安陸縣的法官們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熬了許多個通宵,才把被掠賣女子的籍貫,盲山裡眾人的罪行、過錯都一一釐清。

  但最難辦的事情還在後面,盲山裡眾人在里吏帶領下,多次收買來歷不明的掠賣女子,並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長調查時惡意圍堵,甚至有殺官亡命的意向,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這樣一來,問題就出現了,該怎麼判?輕判還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經明了,依律照辦便是。」

  獄掾喜的態度明確,照章辦事!

  但縣丞依然有些猶豫。

  「喜君,此事與尋常案件還不同,關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縣丞,秦律裡,從未有過因犯罪者人數眾多,而從寬處置的先例!當年商君執政變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鬥,被懲處者數以百計,殺得人頭滾滾,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時,嫪毐謀逆,其本人被車裂夷族,其舍人數千人,也統統罰沒家產,遷之於蜀郡邊遠之地……」

  「數千人尚且罰之,何況百餘人?」

  「安陸區區小縣,哪能與商君、大王相提並論。」

  縣丞帶著些商量的口氣道:「獄掾,除了幾名主犯外,其餘人等,可否按照自首來算,減輕其罪責?」

  「縣丞,盲山裡諸人根本沒想著自首認罪,只是煽動他們殺官逃亡的里監門被射殺後,才在黑夫亭長的威懾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讓,既然證據口供顯示眾人並非自首,那便不能網開一面!

  在他看來,執法和違法的碰撞,只有輸贏,沒有憐憫!

  縣丞說服不了這個固執的下屬,氣得跺了跺腳。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來,還不知要死幾人、罰幾人。

  到時候,這個案件必將震驚南郡,甚至驚動廷尉,成為今年全國最典型的大案。他這縣丞非但不會受到褒獎,還會因為治下不嚴,普法不善,導致出了這麼大的窟窿,遭到參劾,就算不受懲罰,也會在履歷上留下尷尬的一筆。

  正因如此,判決才一拖再拖,縣丞請示了郡丞,那邊卻遲遲不回復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結束時,南郡的命令終於姍姍來遲。

  縣丞沒想到,郡上的回復,竟然和喜是意見一模一樣,就四個字:

  必懲不貸!

  原來,南郡這些天也沒閒著。根據安陸縣被掠女子的供詞,郡丞從江陵城裡派出了幾名幹練的令吏,順藤摸瓜,最終在竟陵縣將專門拐賣年少男女的一夥人一網打盡,曾經誘拐了鳶鳶的那個「老嫗」也在其中。

  在突擊審訊後,郡丞才愕然發現,原來這個團夥是一個家族作案,其觸手竟遍佈南郡。與過去幾年間,南郡各縣上百起人口失蹤案有關。失蹤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賣到窮鄉僻壤,男子甚至有被賣到魏國、楚國去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這還了得?於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賣者全體死刑的同時,還決定發文書到安陸縣,要求將此案辦成死案!辦成典型,以告誡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這麼說,心有點軟的縣丞便無可奈何,他仰天長嘆一聲後,便讓獄掾喜等人抓緊給犯人們定罪。

  ……

  「盲山裡里正,身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與掠賣者暗中往來,帶頭收買女子,並多次強、奸女子鳶,何論?」

  廳堂內,令吏樂負責記錄,因為涉案人員太多,他們必須先把每個人的罪名定下來,再送去給縣丞宣讀。

  獄掾喜負責釐定罪犯的刑罰,他雖然將秦律倒背如流,但為了精確不犯錯,還是得在堆積成山的律令裡找出《盜律》《雜律》來,按照相應的律條判處。

  「盲山裡里正峰,罪大惡極。按照《盜律》第九條,掠賣人,磔;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與同罪。其罪當死,再加上強、奸等罪名,當判車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發,還協助拘禁被賣女子鳶,也當連坐,罰沒財產。男子斬趾,為城旦;女子黥面,為隸妾!」

  樂連忙記下來,又對著下一個名問道:「田典何論?」

  「田典未參與買賣人口,罪稍輕,但瀆職、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罰沒家產,斬趾為城旦,其家人耐為城旦舂!」

  至於那個號召里民殺官亡命的里監門,雖然人已經死了,但既然敢喊出這口號,就要做好被挫骨揚灰的準備,他那腐臭的屍骨要挖出來,補上一個車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淪為城旦舂。

  在喜接下來的判決裡,那幾家明知是被掠女子還出錢購買的人家,也紛紛被處以磔刑。殘忍虐待了被拐賣女子醞,並把她關到豬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個因弩傷不治而死,剩下兩人,又追加了強、奸,賊傷人兩項罪名,三罪並罰,混到了一個車裂的待遇。

  總的算下來,盲山裡有三人被處車裂,十人磔刑。

  樂按照喜的判決,用硃筆在簡牘上的名冊裡一口氣勾掉了13個人名,不免有些手抖,畢竟輕輕一勾,都是一條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這句話放到獄掾身上真是恰當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獄掾手裡……」

  不過,喜還真有網開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動要求離開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許多年前也購買了女子的人家,因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被掠賣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來,在秦國,案件也具有適用時效,超過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並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進入訴訟程序,前提是有人告發,若當事人不告發,便不受理,相當於後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賣來多年,已經生兒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動告發現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構成訴訟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絕對能把陳年舊事統統挖出來,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猶豫之後,他還是沒把律令的網繩延伸擴大。

  他是干吏,但並不是個酷吏。

  他忠誠地按照律令辦案,卻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線。

  何況,這並不意味著那些人無罪,此案涉及到整個盲山裡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連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個算一個,都被連坐問責。

  更嚴重的是,他們還涉嫌攻擊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國的口號……這是最致命的一點,事後想想,若他們能按照黑夫建議的,隨他自首,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四月份的最後一天,正好趕上判決之日,因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來旁聽,就這樣,也將整個縣獄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著這麼多的案犯,就連安陸縣丞也不由頭皮發麻,讀鞫(jū)時聲音都有些沙啞。

  最終判下來,除了13名主犯被判處死刑外,其餘人等,幾乎全部淪為刑徒!

  重的幾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輕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內是別想恢復自由身了。只有三戶人家是住在裡外很遠處的獵戶,被證明沒有參與此事,才逃過一劫。

  父母都勞改去了,沒有成年的孩子,則由隱官收納,待其成年後再讓他們作為士伍或者僕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此判下來,盲山裡相當於一窩全滅,大家都去做了刑徒,這個裡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這也意味著,今年安陸縣的官吏,除了縣工師因為多了百餘刑徒隸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餘的縣令、戶曹、鄉嗇夫,都要愁眉苦臉了,作為有秩官吏上計考核最重要的內容:戶口,今年可能會不增反降!

  安陸縣的戶口增長本來就不快,只是能勉強維持生活的樣子,哪經受得起如此重創。

  所以對於辦下此案的黑夫,對於依律判決的喜,縣中諸吏,雖然明面上都得支持、誇獎,可背地裡早就罵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獄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5 06:34 AM

第89章 善惡對錯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簡陋的里門前,黑夫心情有些複雜。

  或許是覺得今年戶口肯定無法達標,在審判結果下達到鄉里後,溳水鄉的鄉嗇夫破罐破摔,乾脆下令,讓人去將盲山裡該沒收的牲畜、財物統統席捲一空後,就一把火將這個裡聚燒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遠才能抵達,如今建制都沒了,留著屋舍,也是給亡命的山賊當巢穴。

  這項任務,當然又落到了當地亭長的身上……

  故地重遊,湖陽亭眾人也有些感慨,這是他們赴任以來,遇到最凶險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時將那煽動殺官亡命者射死,還不知會怎樣呢?或許已經被砸成肉泥了,事後想想,心有餘悸。

  進去繞了一圈,他們發現,曾經還算有點人煙氣息的裡聚變得空無一人,麻雀落於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黃狗四處亂跑,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見此情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討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女子的慘狀,季嬰只恨不得把整個裡的人都殺光算了。可事後聽了判決,被處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里百餘人一同淪為刑徒,光聽著就觸目驚心。

  更別說還有一二十個沒成年的孩子,會因此成為隱官裡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裡也充斥著疑惑。

  黑夫沉吟許久後,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眾。」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受形勢所迫,只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餘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性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係存在於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於子女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裡男多女少,就是這樣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將她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幹活,女孩長大後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裡的食物可不多,替別人家養媳婦,劃不來。

  在法家眼裡,連親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於人性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後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乾脆不講善惡,只看對錯吧!

  一國之內,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於一人是錯,百人施惡於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後,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只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裡全體民眾,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瀰漫著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 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於籠子裡,或戴著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彷彿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竟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並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制慾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製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後,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我剛開始自詡為嫉惡如仇的『天狗』,覺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可如今看來,我這亭長,難道只是秦國官府的一條狗,只是一件維護秦律統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侷限性,只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亂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術的話,卻無法面面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

  在這個比差的時代,《秦律》還能被執行的地方,雖然奴隸貿易從未停止,拐賣平民子女還算收斂。但在六國,連這一點都無法保證。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擊盲山裡拐賣事件時,一個比他年紀略小,名為「欒布」的魏國貧困少年,在齊地做酒家傭工時,不慎被一夥人販子塞進了麻袋,略賣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國為奴,此時此刻,欒布正在被秦軍圍城的薊都裡艱難求生……

  再過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亂,秦律變成一紙空文後,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漢景帝之母竇太后的弟弟、堂堂國舅爺竇廣國竟也被人拐賣,而且是被拐賣了十幾次。最後竇廣國被賣到黑炭窯裡當燒碳工,期間還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於非命,只有他僥倖生還,差點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親國戚尚不能自保,何況平民?到時候,不僅拐賣人口越發猖獗,平民賣兒女為奴的現象也愈演愈烈,綿延至公元前後,遂成為大漢朝最頭疼的奴婢問題。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管嚴一點,行麼?

  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對未來,他只知大勢,不明細節。

  但對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縱然心有思慮,卻不能濫發善心,只能在職權範圍下,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變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會在攀爬過程中,忘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在如此回答季嬰後,黑夫將火把扔進了盲山里中。

  細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頂上竄動,有如動作迅捷的松鼠,它們吞噬乾草,慢慢變大,成了搖著尾巴的火狐狸,滑過柱子,躍上房梁,把整個屋子都包圍起來。

  眾人分別四下點火,漸漸地,整個盲山裡的屋舍都被燒著了,四處都是劈啪作響的聲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盤旋扭動,最終融為一體。在漸漸深沉的暮色裡,宛如一頭咆哮的巨獸,它吐出長長的火舌,燒盡了這個偏僻裡聚裡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把那些觸目驚心的罪惡醜陋舔噬得乾乾淨淨。

  煙霧愈加濃密,湖陽亭眾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唯獨黑夫站在這烈火煉獄前,火焰鼓起的風吹得他赤幘紛飛,他本人卻巋然不動。

  「只希望盲山裡的悲劇,能夠告誡整個安陸縣,告誡南郡,乃至於告誡全國全天下吧……殺一而儆百,罰百而儆千人、萬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著火光,如此祈願道。

  這不光是憧憬。

  這也是黑夫下定決心,決定今後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麼一天,這世上,永遠都不再有盲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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