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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03 AM

談天音 -【皇后策】《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22 03:22 AM 編輯

【書名】:皇后策

【作者】:談天音

【內容簡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你不知我是金枝玉葉,我也不知你乃鳳隱龍藏。

  皇后策,君王側,定風波,平乾坤。

  繁華落盡,香花樹旁,那一曲驪歌,就是往日約定。

  南北亂世,她是冷宮裡被遺忘的公主。北朝暴君的政略求婚,逼得她逃出樊籠。

  這個孤女,會以眼來見證傳奇,用心來承載希望。

  流浪路上偶然的邂逅,埋下一個個命定的種子。

  雨林中桃花少年,用劍與她約定;

  春山裡俊逸謀士,用茶與她約定;

  星空下神秘男子,用血與她約定。

  誰令她心動?誰讓她心痛?誰是滾滾紅塵裡她想要相擁的人?

  無論是對是錯,她只有一次無憾的選擇。

  誰在乎著她?誰又能懂她?誰是漫漫長夜裡靜靜守望她靈魂的人?

  無論是真是假,她只有一次無悔的人生。

  帝王之愛,總有歸處。命運之夢,總有醒時。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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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18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4 10:19 AM 編輯

卷一、光之公主─我見青山多嫵媚

第一章、冷宮

  斜陽冉冉春無極,南朝舊憶,天上人間夢裡。

  南朝寧,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對恩愛的男女來說,孩子的出生會是一道光華。而在戰亂年代裡,每個新生兒都有可能成為劃破黑暗的一道光華。父皇封我——炎光華為餘姚公主。

  我從未去過餘姚。但父皇說那裡的水都是甜的,所以這個封號會給我帶來幸運。

  父皇武獻皇帝告訴母親,我出生時,東方升起太陽,染紅了御駕軍旗。雲天上飛過一對形影相依的仙鶴。

  幼年的記憶總是淒風苦雨中的軍帳,紛亂的馬嘶,披著甲冑男人們的身影。一直到三歲,我都跟父皇的軍營遷移。睜著矇昧的眸子,被風雨的黃鍾大呂所震懾,不敢哭呢。因為我認為天神一定會責怪我破壞了他的神樂。

  我學步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扶我,因為母親不讓。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騎的馬腿。它長鳴一聲,竟然匍匐下來。我想這匹驕傲的白戰馬是喜歡我的,於是學著跟父母愛撫我一般摸著它的鬃毛。我是那樣小,馬對我來說算龐然大物了。奇怪的是馬的眼睛,棕黑而純良,縱然是脾氣壞的烈馬,躺下的時候也有那樣的眸子。人卻好像並不是這樣。

  有時我坐在父皇背後,聽人們對父皇陳奏。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是母親從不反對我坐在這裡。她自己也在帷幕後聽男人們的慷慨陳詞。

  奶娘是一個地道的西蜀女人,雖然她只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無論說地道的吳語,還是說純正的北腔,都會偶然溜出幾個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親被人們尊稱為「袁夫人」,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封冊。因為她不要。她寧願和最低等的宮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側。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從獲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帶上她。他常常對我們母女露出笑臉,英俊的臉因為行軍的日曬變成麥色,可他笑起來牙齒潔白,就像天上的雪。史官寫他「不苟言笑,端嚴若神」,完全是片面之詞。

  父皇繼位以來,內憂外患不斷。在幾代混亂之後,南朝終於進入一個勤奮的君主手中。可惜,他的努力對於腐朽的大廈來得太遲了些。他沒法去開創什麼,只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彌補。只有在母親的身旁,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依稀記得,父皇從最殘酷的戰場回到內帳,母親會利索的幫他卸甲,一句話也不問他。讓他枕著她柔軟的膝蓋,用帶著木樨花香的絲絹輕輕的,輕輕的擦拭他染血的臉龐。從被子的縫隙裡瞧,父皇像一隻被馴服的鷹,母親像他的後盾,始終懂得收斂他的心。

  誰也不知道我母親家鄉何處,甚至連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實年齡。不過,人人都承認袁夫人是獨一無二的佳人。二十歲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時,在一座尼庵裡得到了她。她的唇,讓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蕩漾著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從來不和他說話,只有他對她說。她漸漸長出了發,卻是滿頭銀色白髮。傾國麗人,不會因為冬霜而凋零。我父皇什麼也不問,只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時候,默默的給她插上只玉燕。那一夜,我母親在他的耳邊說:「我只能給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為兵器摩出繭子的手掌,掠過她的眉頭:「這對朕已經足夠了。你一定受了許多苦。朕無法改變它們,因為它們都過去了,已經成為歷史。但現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讓你再受一點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經有兩位皇子和三個夭折女兒。遇到她之後,只有一個我。

  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她抱著我坐在冷宮唯一可以曬到日光的角落。自從父皇死後,我們就在那裡安身,沒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們。冷宮裡積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紅綃剪出。母親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滅,稍縱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愛,萬年中才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所以實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會受到詛咒。因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來生縱然還是驚才絕艷,柔情似水,可都不會遇到了。」

  我聽了說:「驚才絕艷,柔情似水?如果在後宮中加上心計,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愛啊。」

  母親朗聲大笑:「傻瓜!只要那個人的,不是那個人……都是枉費。」父皇生前她是不飲酒的。後來她喝酒太多,卻從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來。她總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寬袍,把錢都拿出來買酒喝。我管不了她,不過還是說:「要是父皇見了你這樣會多傷心?」她嘆息:「我已經太老了,還好他不會再看見我了。」她的頭髮更白,銀裡帶灰。可我想,如果還是讓二十歲的父皇碰見她,也許他還會愛上她。因為從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像她那樣,墮落時也那麼漂亮,放縱時也那麼逸氣。

  我常常盤算,怎麼就我們進了冷宮?因為我母親遭人嫌,還是我可能是皇位繼承人?我們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過我母親位卑,我又沒有後援,怎麼可能?

  因為在父皇身邊的日子並不長。我反覆的追憶那段金色童年。記憶是神奇的東西,你唸得多,記憶就會不斷的加長。因此有的人,對於幾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後半生來回味。過於美好的,或過於痛苦的記憶,最好都避免去想,因為它們不知不覺中就會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這是南朝傳世的名品。宮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過它。因為傳說他是某個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裡,他一定會吹情歌給女皇聽——就像我的父皇對我母親。我四歲時,他們倆在戰爭間隙少有的和平,於昭陽殿前對坐,荷花田田,風裳水佩。父親吹笛,母親抱著我在他的身邊聽。她無所求,也總是沉默,人們可以攻擊她的地方太少——這樣,她就更讓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親眼裡泛起溫柔的春波:「皇上,我們的女兒,你封她為餘姚公主,且給她一個大號。日月光華,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兒應該有一個最親的人才可以稱呼她的名,對麼?」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齒:「阿袁,你跟了朕那麼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閨名呢。」

  母親低頭:「你向來叫我『阿袁』。既然我最親的人喜歡那樣叫我,我早就把它來當我的名字了。」

  父皇撫掌:「不錯,朕忘記了。」他站起來,問我:「光華,你喜歡有一個閨名嗎?」

  我點點頭,指著窗外的荷葉對他說:「父皇,孩兒歡喜那……」

  母親笑道:「蓮兒?芙兒?荷兒?不行不行,我沒有唸過多少書,說出來都是俗話。」

  父皇眼中光芒一閃:「正值初夏,她又是這時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開,萬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時候嗎?」

  母親抱著我轉起來:「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給我的東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貴的。

  我還記得父皇臨走的時候那天,天氣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著我:「夏初,北帝南征,怎麼也得把他們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沒有帶上母親走,因為母親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雖然不致命,可她臉色白得也夠讓人傷神的。我點點頭,父皇的手臂夾得我骨頭都疼,可是我對他一笑,說:「一定要打敗那個老頭兒啊。」父皇練武,手掌寬大。我朦朧憧憬:將來也會有能指揮千軍萬馬的男人帶著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裡是什麼老頭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歲吧。」我當時剛滿七歲。北帝十八歲。他十二歲登基,十四歲從叔王們手裡奪宮,十六歲殺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歲收復遊牧民族佔領的燕州。現在又開始進攻南朝所有的山東腹地。我其實是知道他的名聲的,但我無法把那位嗜殺的人與「美少年」聯繫起來,我笑著對父皇的說:「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過了好多年,都是年輕人。」

  父皇說:「朕其實應該更多教教你的。不過有你陪著你母親,朕也可以放心。」他從懷裡抽出野王笛:「這個給你,朕不在,你這小機靈代我吹曲子給你母親聽吧。」

  我欣喜,本來我一直用兒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寶貝。我雀躍不已。

  父皇抱起我,臉上掠過絲陰霾:「但願戰爭早點結束,眾人都有重逢日。」我摟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經百戰的白馬的頭顱。它的棕黑眼睛裡有淚。

  回到昭陽殿,我母親正在哭泣,我推她:「別傷心了,父皇馬上就回來了。」

  她慘白的臉色我永遠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願意他去的就是這一次……可我不會求他,我也不會成為他的羈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蛋上,也掉了淚。

  我從小就懂得人應該珍惜相守,因為重逢終究是一種虛空。譬如我和母親,沒有等到父皇和我們重逢,倒等到了一個天翻地覆的時期。

  南朝寧安和十二年,北朝曦聖睿十年,南北兩帝在萊州五次會戰,末一次中北帝失勢,我父皇卻在激戰中中流箭垂危。他彌留之際,在他身旁的叔叔閩王奉旨繼位。消息來的時候,我哭著跑到昭陽殿去找母親,她卻已經被原來的陸太妃,新帝的母親陸太后趕了出來。陸太后說母親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母親拿走了掛在父皇琴台前面一張白色的鳳綺簾。我只在袖子裡藏了野王笛。

  母親背挺得筆直:「還好有這白布,可以給我們兩個作喪衣。」

  我跟著她走進冷宮黑洞般的門口,忘了流淚。昔日奉承我們的內侍宮女,大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個垂老的太監跟著我們。他關上腐爛的宮門,哭著叫了一聲:「袁夫人。」

  母親背過臉:「我不是什麼夫人啦,我已經死了。我死了許多次,所以這次也不傷心。但是」她的聲音終於哽咽:「他要是來到這裡,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

  老太監說:「皇上是聖明之君,無論娘娘在哪裡都會找到你。」

  母親用聽不見的聲音說:「即使我在地獄……?」我放聲大哭起來,父皇你魂歸何處?我本來一直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圍大部分人變臉太快,翻雲覆雨一般。

  叔父繼位,謠言四起。不過,風雨飄搖的皇朝不適合再被幼主統治。所以只有他可當皇帝。對我們母女這也不算太壞的事情,假如我們落到那兩個哥哥的生母手裡,恐怕會生不如死。新帝把我們母女遺忘在卑微而潮濕的角落。但我兩個未成年的小哥哥,卻離奇死亡。一個是從假山上摔下來斷了脖子,另一個被傳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麼被傳染的,因他接觸的其餘人都活得夠康健。原來,他們會一起出賣他。冷宮沒有虛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歡讀書。南朝的冷宮終究有人情味,雜亂的堆放著許多古書。每本散發出寂寞的氣息。我坐在一張破蓆子上,看完一個章節,就跟著吝嗇的日影挪動。我本來是軍旅中長大的,現在沒有人錦衣玉食的供給我,我樂得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子。不用塗脂抹粉,不用挑選霓裳,不用學習女紅,平白多出來那麼多的光陰,我日夜看書。到我十歲,我已經把許多書看了又看。分配給我們的燈油極少,母親有時把自己喝的酒勻出來點燈,有時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懷裡,讓我給她講白天看的書。就算兵家孔孟,她總是能聽得極有興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歡那般善於聆聽的女子,未必要她美麗。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個啟蒙師傅,是父皇的侍中謝淵。父皇死後,他藉口眼疾辭去了官職。因為無法教我,他將自己的數十冊讀書心得都送入了冷宮,當我看到老師秀逸的字跡時,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時候不做夢。因為這裡是冷宮。到了這裡,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這裡有一本專門蒐集宮廷詞賦書,上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人潦草的寫滿了硃砂色的小字。走到陽光下看,原來只有兩個字:「殺人」!

  我常對著牆角植物吹笛,野草閒花,是我們這裡的珍寶。冷宮裡沒有辛勤的園丁,春風吹又生,總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裡,它們的綠芽便跟著我的曲子擺動,可愛極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時候天陰冷,衣服總也不干。若去討柴火要看人臉色,可是在御花園裡偷撿的樹枝也不夠燃。屋角的蜘蛛網都凍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凍瘡。唯有母親柔軟的身子依然溫暖,她天生就是血熱。我始終有可以牽掛的人,所以從未絕望。

  我們母女冷眼旁觀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讓萊州與北帝求和。南北戰爭平息。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獻皇帝」於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長子琮為太子,大赦。其年秋天下廣加稅賦。為陸太后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饑餓流民殺蜀州刺史,起義。幾月內就達到十萬人之眾。北帝乘勢取我國之西川,起義軍的殘部退入四川山林,號「藍羽軍」。

  清平四年,我朝護軍將軍王紹在湘西擊敗來犯的潮族邊民,一戰成名。諭旨他統領兩湖。

  我這位過時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無聲成長。要不是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極有可能永不得見天日,成為史書上「不知所蹤」的一位皇女。



第二章、大風

  那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和過去一樣,我和母親一起吃老宦官從市井上買來的長命酥。長命酥甜而香,絲絲纏綿入口。我伸出指頭,根根挑著吃。母親注視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點恍惚情思。

  「我過去見過個孩子,生日的時候也愛吃長命酥,而且和你一樣幾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說這樣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記得她做過尼姑。常常化緣,自然認得許多孩子。我將荷葉包裡最乾淨雪白的那一束捧出來,送到她的嘴邊:「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別的,我們在這裡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頦,撫我的鬢髮:「恐怕不能。夏初你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緣,只怕遲早是要進入後宮的。還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宮去。」

  我吐了舌頭道:「孩兒要嫁人也須是絕代豪傑。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幾個好男人,早讓眼明手快的姑娘們搶走了,哪裡輪到我冷宮裡一個書蠹?若皇帝開恩,打發我嫁個塗脂抹粉的紈褲子弟,生一大堆畏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麼意思?」

  母親笑起來。銀發逶迤在地,讓泥塵髒了。

  今日,她的發上竟插著玉燕,父親給她的信物是傳世之寶,本來是南朝歷代皇后才可用的。我驚訝的說:「這只燕子怎飛來了?我還當是早讓那些女人沒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無限麗色:「怎麼會?她們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皇后,我自然不會讓給她們。我出來的時候,若沒有藏些東西,哪裡來酒錢?」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發起困來,坐在榻上,眼前飛舞著那隻皇后玉燕……

  就在這一兩年,大江南北,傳起一首歌謠,連後宮與世隔絕的女人也知道了。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當今時代,沒有皇后。南朝,是我的叔父迫於陸太后的威勢。她在陰暗處熬了多少年,自然不捨得將昭陽殿陽光讓給別人。另外,叔父多內寵,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門。立貴者為後,於叔皇不便,立卑者為後,更煩惱無窮。北朝,皇帝也未立後。關於此人的傳說太多,簡直成了當世的神話。

  他的原配皇后是平亂後被他賜死的。她之後,他先後立了兩位出生大族,相當於「副後」的昭儀。第一個入宮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見君王面而作賦一首,卻被北帝強令出家為尼,在青燈中鬱鬱而終。

  這位皇帝被認為是孽星轉世,不過南朝宮內的女子們對他還是頗有興趣。因為聽說北帝有天神一樣的英俊容顏。殘忍,絕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裡永遠不會落伍。還有,傳說北帝的四個少年兄弟,均異常俊秀。北朝詩人誇耀他們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們的陰影,總會使北帝兄弟金光燦爛的翅膀蒙塵。

  我半夢半醒,似聽見窗外颯颯響,雨聲滴碎荷聲。難道又回到了昭陽殿?猛地睜眼,只見一抹晴空,一彎斷虹,天真嫵媚猶有夢痕。我竟然臥在昭陽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麼會在這裡?母親呢?我焦急爬起來,頭還暈,用冰涼的池塘水潑了潑臉,正待回冷宮。可剛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內侍走過來:「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萬歲有旨,令公主去東宮赴會。」

  我詫異道:「盛會……?」

  「只是各位殿下的小聚會罷了。前些天來了一個雲游道姑,在宮門前卜卦算命,施捨藥方,靈驗無比,因此太后請她入宮來。今日到太子處,諸位公主和太子幾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萬歲口喻:請公主您也來參加。」

  我滿腹狐疑,只加快了步子,向東宮走去。東宮和我幼年並無二致,青竹翠籮,從無蕭瑟。雨後新晴,紅榴滿枝,翔鸞花紋的三面屏風裡,更有數位佳人笑語,生出無限風流,無盡自在來。

  廊柱前的一面銅鏡裡映出我的影子:身上還是青桂布衣,頭上也無半點修飾,我心中好笑,倒應了愛好是天然那句話了。正在此時,我身後繞出一個男人來。他像見了什麼奇景一般癡癡的凝望著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張清秀而孱弱的臉映入眼簾。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裡唸唸有詞,彷彿神遊天外 。他就是東宮的主人,雖說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禮:「太子殿。」

  「啊,光華妹妹,幾年不見,你竟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我淺笑,並不惹人厭。

  我微笑說:「就算見不到太陽,時光也不能讓我停下長大呢。太子殿,我匆匆來。本來我見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幫一個忙,光華就感激不盡了。」

  他笑了:「怎樣?」

  「讓我早些回去,但請別問我原因。」

  他點了點頭,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陰影處。他從衣袖裡取出一小枝火紅的石榴花,小心的為我別在髮髻上:「記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實勿需一枝艷色,你便是真正的『光華公主』了。」他對我耳語道。我沉默著向光亮處前進。

  他身邊的女人們,無一不明媚回春,或顏如舜華,還有一個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著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嘆了一聲:「天,哥哥從哪裡覓到這樣一個人來?」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會稽公主。

  太子道:「這位就是你的堂姐餘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對不對,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對她溫和微笑,她拍手歡叫道:「我終於明白別人為什麼叫你光之公主了……為什麼你總不來跟我們玩兒呢?」

  我只說:「唔,我住得地方離這兒有點遠,若曉得妹妹你這般可愛,我生出翅膀飛來找你了。」她臉蛋紅了,越發可愛。

  其他的女子一聲不吭,場面便冷清。那種眼光並不是對一個公主,而是獸群裡的競爭者的幽幽綠光。我抬起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經對我萬福。精幹的老婦,眸子閱盡滄桑,太過於敏捷——尤其對於一個出家人。從她的眼睛裡,我也讀到了吃驚。冷宮裡的我出現在這種場合,是一件奇聞了。

  我向她道:「我不願讓人給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麼草藥。」

  她不慌不忙道:「一見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難道不想參加遊戲嗎?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參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寵愛的公主呢?」

  太子琮對我解釋說:「妹妹,道姑是隱居的天師王仙人的弟子。這次道姑來都城,天師說可以隨緣請高貴的女性們寫一首自己喜愛的詩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後,天師會抽得一位有緣人,給她一件稀世珍寶。」

  我聽說過那王仙人,他曾對世人念始皇帝所愛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歲?何況最近百年他都沒有蹤跡,塵世中的道姑又怎麼親近他呢?

  我只得答應:「好,那我也隨著姐妹們寫幾句吧。」

  太子良娣已經寫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間風靡的歌:「人生不滿百,常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遊。」她面色蒼白,可能秉燭夜遊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會稽公主催我:「光華姐姐,你看我的。」她寫了一半:「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思。」

  我念了下兩句:「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她也寫完了。

  我笑道:「妹妹還小,思念誰呢?」她笑嘻嘻的說:「我只喜歡前面兩句,像我過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布。你的頭髮上的花也很美,比這裡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

  我避開四周冷箭般不悅的目光,在紙上草草揮毫。太子咦了一聲。太子良娣抿嘴笑道:「一位公主喜歡這首歌,殿下真別出心裁。 」其餘女子哂笑不已。她們笑,我也笑。

  我寫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是我最愛的歌,我不會如太子的寵姬那般及時行樂,也不懂得宮廷裡的風花雪月。

  這本不是英雄的時代,這些人也不會懂的。

  道姑眼亮如雷電:「原來如今還有女孩喜愛此歌?」我說:「天師只說選歌,並未說一定要選女人口吻的歌。」我丟下筆,掃了一眼太子:「各位,我不得不先走一步。太子殿,您也不用送我。」我不要天師贈送長命百歲的靈藥,也不希罕什麼絕世寶貝。

  太子承諾過不留我,可會稽小妹拉住我:「別。你和我玩兒一會再走?」

  我摸摸她的手:「不行,等以後好不好?」她說:「那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得地方不適合小孩子。鬧鬼的。」她一聽,果然把手縮回去了。

  我快步的走出東宮,太陽西下,冷宮的牆外,一陣清寒。荊棘叢生的圍牆被殘陽渡上昏黃的金邊,哪裡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順著血色野薔薇,悄悄的走近了母親的居室。

  黑暗的盡頭,映著依稀的燭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紅紗在嵐中飄舞。我們是沒有這幅紅紗的……這是哪裡?我被什麼卡住喉嚨。空氣中瀰漫了一種甜膩香氣,極像是春光盡處茉莉謝後的餘香。我茫然了,這是什麼?

  在靡麗的氣味中,起了一聲尖叫。似是歡暢淋漓,又似無法排解。緊跟著,柔如春水的呻吟,斷斷續續的瀉往,連香氣都受了潮。紅紗已經飄到了我的鼻尖。透過這一層遮羞的織物。煙光微照,舊塌之上,一對男女癡纏在橫床之上。女人的身體,極像是狂風下初生的藕,潔白,無助。暴雨隨風,藕節搖動,生出一些媚態,無辜。她的手伸出帳子,似要在虛無中捉住什麼,霜雪玉蔥,在痙攣中染上淡的胭脂紅,它們似乎要掙脫開情慾的束縛,但最終在男性的霸道之下屈服。一隻玉燕順著女人銀白的長發滑落。

  男人轉過臉,是當今皇帝,我的叔父!怎麼能是他?母親?你是我父皇最愛的人!

  我要發瘋似的尖叫,可是我自己摀住嘴,掙紮著爬到了屋外,躲了起來。夜色森沉而旖旎。淚水奪眶而出。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這一幕錐心。我拿起一根帶刺的薔薇枝,在地上反覆寫一個字「忍」。刺深入指頭,我記住了這種痛。

  我終於明白了她今天的神色,明白了我出現在東宮的原因。我不夠聰明,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我知道母親能忍,要不她不會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將到來的青春在這裡荒蕪。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問母親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恥,也是我的羞恥,我如果因為今天她背叛我們而背棄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過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頭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這些同我一般血緣的男子,他們無論老小,都是一樣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熱病,過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復的時候,已經搬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宮室。這裡陽光充足,可雖然是夏日,我還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和母親說話,叔父來看過我幾次,他是道貌岸然的帝王。當他看我母親,我母親總是率先把眼光移開。太子也來看過我,可我每次都裝睡。

  三個月以後,皇帝下旨,將我轉移到宮外我老師謝淵的田莊修養。這是鮮有前例的恩賜。一個公主除非出嫁或者死亡,不然不會輕易走出皇城。我母親在我走的那天,給我帶上了一個純金的護身符:「夏初,這個是除了玉燕以外,我最寶貴的東西。」我過去沒見過,那是一個純金的圓形團鳳。

  母親好像更消瘦,眼角下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摸著她的臉:「別亂喝酒了,天氣立秋,您要注意身體。等我從謝家回來,梅花也就要開了……娘。」她親親我的手指,沒有再說一句話。

  謝家是南方最顯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僕眾多。我驚訝的看到老師已經兩鬢斑白,詩酒年華也跟著一起老了。他更沉默,只是見到我的剎那才閃現出昔日貴公子的風采來。他的妻子美而韻,總是妙語連珠,夜晚愛好在燈下計算著代表著莊園財產的籌碼,永不疲倦。她見了我,就送給我一隻親手製作的枕頭:「殿下,這裡裝著荼糜,桂花和瑞香,做夢的時候可以夢見三色的花雨呢。」我沒有夢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個小男孩衝進我的房子:「姐姐! 姐姐!你是我父母給我找的姐姐嗎?」

  他比我小一些,有茉莉花色的皮膚,唇紅齒白,彷彿是無錫山上賣的絹絲人兒。

  我笑:「是啊,有人叫我姐姐當然好。」他歡呼一聲:「我是謝如雅。我總是希望有一個姐姐,可沒有想到有那麼好的。」小男孩快活熱情,連我也被感染了。

  我在謝家的日子過得飛快,謝師傅允許我像男孩子一般射箭,讀書,游水,還有騎馬。謝家的馬多,我靠著小時候的經驗,又通過幾位年老誠懇的老僕指點,和我喜愛的馬駒熟識了。

  當我經過的時候,我總聽到人們說:「看,那就是光之公主!」大部分時候,小公子如雅都像個影子跟著我。他才十一歲,還不到惹禍的年紀。因此眾人也想不到男女大防。

  他像她母親般善於說話。一次我說:「要是月中不住著嫦娥和玉兔,只怕更加明亮。」他笑道:「怎麼會呢?還是前人說得妙,月亮中的神仙就像人的瞳子,有了這個眼睛才明亮呢。我們家現在有了公主姐姐,也變得亮堂了。」我忍不住笑,手裡打好一個五彩長命縷,幫他系在手臂上。

  我原以為梅花開時就可以回去,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宮內都不准我回。我身邊的丫頭們樂不思蜀。謝家富可敵國,但卻不那麼拘束。可我思念母親,也漸不安。我不能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再去忍受宮廷的折磨。

  若是沒有那道詔命,也許謝如雅一輩子都能當我的弟弟了……恰如謝夫人言語中暗示的信息。謝如雅在童年就是一個吸引人的孩子,可是孩童的吸引力,僅僅是一個弟弟。

  清明五年中秋,我突然被召回皇宮,接我的太監們神色惶惶,謝氏全家都感到吃驚,

  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實情。當我坐上馬車的時候,一直躲起來的謝如雅跑在我的車尾:「姐姐,姐姐,我一直帶著這個等你回來。」他揮舞手臂,五彩長命縷在秋陽下閃光。

  我也對他揮手。弟弟,老師,謝夫人,像一場夢。我摸摸自己的裙襬,上面擺放著兩件禮物:其一,是謝夫人送我的一袋珍珠。她說:「無論到哪兒,你都該有自己的錢。」

  其二,是我的老師給我的,是一張他參與設計的宮城圖,他說:「你在十面埋伏中,也該有自己的生路。」

  我牢記著,忐忑不安的入宮。迎接我的是兩個重大的消息:

  首先,我母親袁氏病危,且人們說她有些發瘋了,整日說胡話。

  第二,北帝向我求婚,且南朝已經決定接受。

  叔父扯住我:「朕本來答應你母親讓你出宮,且依她意思選擇陳留謝家。但是北帝要選擇你。北國兵強,只好委屈你遠嫁。來使說,去年那個道姑,是北朝派出的一流女相士。她講你和北帝是極為相配的龍鳳命。這是北帝給你的信,上面有封印,你自己去看吧。」

  我向母親的住處狂奔,她果然病的厲害,我叫她,她也不應。

  夜深人靜,我陪伴著母親,打開了北帝之信件。

  翠泊燈下,捲軸上畫得是清晰的中國山河地理圖。奇怪的是,南朝二十八州,北朝三十六州,卻沒有疆域的劃分,彷彿天下已經是統一的。除此以外,還有南北朝版圖以外的漠北,西域,嶺南。若它不是,不合適的人在不合適的時候贈送的,這對我是分外珍貴的禮物。

  信的末尾,是幾行婉麗高古的書法。似乎是簪花的洛神,在晨曦中飄行。難道這就是那個殘忍而嗜殺皇帝的手跡?實在和想像的大不一樣。

  我感嘆著,閱讀如下的詞句:「餘姚公主殿下鑑: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山川之美,與主共賞。再起一曲大風,安得天下士。

  落款是:「聖睿十三年秋:天寰書」

  元天寰,正是北朝皇帝的名字。他對我自稱「天寰」。他自信能打動我,絕對的自信。

  大風滿宮,暴雨欲來,潛夜中雲朵之上,似萬馬奔騰。

  如果風兒能夠傳信,我夏初,願意直面天寰。告訴他:

  我不會因為你是皇帝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絕美男人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最強勢的而愛上你,

  我也不會因為你給我榮耀和天下而愛上你。

  我愛的人,因為我愛他,

  他就勝過皇帝,

  他在我眼裡就成了絕美男子,

  我會幫他變得強勢,哪怕永遠做不到最強。

  而我因為愛他,會得到超過榮耀和天下的東西。

  那才是,一個公主的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32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3:30 PM 編輯

第三章、離別

  秋月冷,瑩無塵,烏鵲南飛,雁聲哀怨。

  我好多天都是睡在母親的床邊,我們相依為命,照顧她我怎麼會假手他人?她曾傾國的臉上,現出一片死境的灰白。凹陷下去的兩頰,配上凌亂的白髮,就像綠蕪凋盡的晚秋。

  我慶幸叔父不再來了。他上次說,不忍心見到母親這般樣子。

  金陵落葉,我心宛轉幽側,奈何無人可以幫我。我如今成了眾矢之的,太子母親吳夫人曾經在中秋會上辱罵我「娼妓之女也想登龍門,當皇后?」

  那位夫人從屠夫之女成為今日的西宮,就比所謂娼妓高貴?我不想當皇后。至於「龍門」,是後宮麼?我受夠了這種地方。

  有一夜,母親突然醒過來:「夏初?」

  我愣了片刻,才高興的說:「母親你認得我了?」

  我忙不迭的去給她倒水,她搖頭:「夏初,別走。」

  我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心口:「我哪兒也不去。」

  她淒然的笑:「你不是要嫁到北國去了?」我發現她的眼珠一動不動,貪婪審視我的表情。

  我搖頭:「孩兒絕不會嫁給元天寰。首先,我不願意再入後宮這般活地獄。第二,北帝造成我父親的戰死,我嫁給他,便是忘記了父仇。第三,我不會離開你。我知道你是不願離開故土的。你活著,我相伴在你的身側,你死了,我不會讓你獨行黃泉。」

  母親好像放心了。她合上眼皮,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吃力道:「夏初,你當然不要嫁給北帝。那不僅是危險的,而且也是背棄我和你父皇。但是你為什麼要說死呢?你若是死,我的努力不是白費了?你答應我,活下去。」

  殘燭搖曳,灑金泥簾幕隨風舒捲,鎏銀鴨爐內綺羅香減。我道:「我答應。」

  她嘆息:「本來想你父皇在黃泉路上陪我的,但我不配……夏初,你恨過我麼?」

  我按住她的嘴:「我從不恨你。過去的都過去了。父皇會理解你,他從來不是愛記恨的人,就像初遇你,他可曾多問一句你的過去?」

  她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我一夜沒有闔眼,開始盤算逃走。母親是我的最後一個掛念,若在世上無牽無掛,我無論如何都可以活下去。

  四周有無數雙注視我的眼睛,我既然賭上自己的命運,就需謹慎。

      我想母親沒有瘋,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是瘋的。從那天起,每當夜晚的時候,她就斷斷續續的唱一首曲子,我實在聽不清唱詞,只能用心去記。我恨自己沒有神刀一把,才去她眉梢上的恨意,斷去她芳魂上的牽掛。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如夢一場,只付空煙。等到有一刻,她忽然不在唱了,我才取出笛子,將那曲調吹奏全。

  我知道她永遠不能聽見了,滿樓霜月,都在為我哭泣,而我不會再哭了。

  我母親停靈在一個狹小的殿堂,那已經是格外開恩。因為她沒有任何封號,又先後侍奉過兩代皇帝。來弔祭的人不多,大家因為我將來要嫁給「野蠻」的北朝人,對我也望而生畏。

  我的老師又病了。謝夫人入宮送來一卷對他親手寫的悼詞。她拉住我的手,悲慟不已。我知道她並不是哭素昧平生的母親,而是心疼我。

  「公主,聽聞北帝來使推遲了婚期?可是要到明年才動身?」她問。

  元天寰送來了許多的喪禮,連婚期都願意推遲。當然我們宮內並不感激他的好意,因為我留在這裡是大家心上的累贅,而且我的婚期越長,他們神經上的弦便越緊。

  顧及四周耳目,我唯有默然盯著謝夫人的眸子瞧。無法對她吐露更多了。我只依靠我自己。我絕不要什麼人再為了我這個人搭上什麼。她吃驚,我卻垂下眼簾。

  出殯的時候,我坐在喪車裡,觀察著皇城的守衛。

  招魂的時候,我走到角樓上,計算著宮牆的距離。

  守靈的時候,我籠著白麻衣,認真的研究宮城圖。

  我聽著殿外的水聲,不斷的整理我的思路,我終於有了一個計劃。天將要入冬,我不能等太久了。母親七七那一天,我忽被請到了吳夫人那裡。她要和我單獨說話。我心內忐忑,但不是因為她……

  她是一個俗艷而撩人的女子,太子琮卻沒有從她那裡得到多少遺傳。

  「恭喜你要當北國的皇后了。當然,若是你慫恿北帝侵南,你便是叛國。」她說。

  我搖頭:「北帝又不是我手上的鳥,我要他怎樣飛,他會聽我的嗎?」

  她大笑起來,刻毒的說:「你別在我面前裝。只要看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是個天生的狐媚,與你母親一樣!先帝何等的人,皇上又是何等
樣人,不是都被那個賤貨迷住了?」

  她的笑容真讓人想撕破。這時我聞到一股濃香,異常的香。

  「你母親聽了北帝的求婚就昏厥,沒有幾天就死了。你就踏著先帝白骨,你母親的死靈,去當你的皇后吧。」

  她要感謝她那種粗俗的幸災樂禍,因為那一瞬間的表情,讓我確認我母親並不是她毒死的。我鬆開了自己袖中的匕首柄。

  我說:「我並不想遠嫁。可誰肯為我說一句話呢?天下蕭條,王室板蕩,我是弱女子,於是你們便為刀俎。除了家師謝淵,護軍將軍王紹,並沒有一個人阻擾過這次聯姻。夫人,你兒子成了太子,你可知南朝今日每一退步,便使你的兒子失去更多?」

  她愣了。隨即道:「你不去,你可以死!」

  我笑。在她們的口中,別人的死是多麼的容易。我站起來道:「我正在想呢,可是如何死才能沒有痛苦呢?夫人你可以教教我。」自己的坐墊下確實有什麼在閃爍,我掀開,是一個鏤花的金薰暖爐。也許我太多心。可我不能和她一起再耗費今夜的時間。

  她攔住了我,將我按在了坐墊上:「你等等,我還有一個辦法,你也可試試看。」

  我這兩天確實有些虛弱,她又是一個成熟的婦人,不比我是纖弱女孩。

  那種香,攪亂了我的思緒,我不喜歡透骨的香氣,它在火裡孕育,卻徹骨寒冷。

  她低頭:「炎光華,你為什麼不毀掉你自己的臉?」

  我只暈她白霧般的臉廓,還有她鮮紅的唇色。

  她的柔媚聲音繼續在我耳邊說:「只要拿起刀,輕輕的在臉上一劃,你就不用出嫁了。你即使嫁過去,也會和北帝的其他妻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我猛地抓住她,將她反身按在了我的墊子上:「要死便一起去死吧!」

  她安然笑:「你懷疑這是毒?不會的,我不敢冒這個險。你聞我的衣服,我的頭髮,都是這種香……你不喜歡嗎?」

  太子忽然現在門口,他臉白如紙:「母親?公主?」他都不敢上前。我最鄙視懦弱的男子。我鬆開吳氏,飛快的跑出,吳氏癱在墊子上大笑不止。我想這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母子了。

  我回到宮室,立刻讓人拿來大量的米飯。先要吃飽,才能走下一步。我用匕首裁下留有北帝墨跡的那一段地圖,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又將剩餘的山河圖和野王笛放進了一個竹做的背囊。我走到「更衣」的屏風後,快速換上一套粗布衣。將母親給我的黃金鳳藏在胸口。在外面再套上寬大白色的孝衣。

  時漏不斷滴水。我走到窗前,在我的宮殿外,是宮中最大的太液池。月上中天,三刻。雖然沒有風,太液池的水在陰暗中果然泛著漣漪,又是十月初八,我算得一點都不差。

  我用沾濕的布使勁擦眼睛,瞥見了我的一位宮女在外面探頭探腦,她是我母親留下的侍女長。雖然與我相處不長,卻對我盡心盡力。我將她引為心腹,甚至引起陪伴我去謝家的侍女們的妒嫉和不滿。

  「公主,您還在傷心?」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瞼。

  我拉住了她的手:「姐,我求你一件事情。」她彷彿被嚇住了,跪下說:「公主別這樣,奴婢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我心裡笑:赴湯蹈火只怕是我,還輪不到姐姐你呢。

  我說:「我預感今夜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心裡實在害怕的很。姐姐,要是我出了事,你能把這個送給北朝的皇帝去看麼?」

  她猶豫:「公主?北朝長安?奴婢怎麼去呢?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將附有北帝書跡的盒子交給她:「就是這個,我要人給我報仇,我知道難,你拿去這個。」我裝作無辜的望著她,將謝夫人送給我的珍珠袋給了她。她眼光驟亮,其實我只給了她一半的珍珠,還有一半,正躺在我內衣的裡子裡。

  「奴婢盡力而為。公主可能你只是太累,太疑心了……」她斷斷續續的說,我哭泣起來:「算啦,我知道沒人會相信我的,我要去給母親燒紙了。」

  她半信半疑的搬來一個火盆。我正默默的燒,就聽西邊的耳房裡有人尖叫。她聞聲而去,我當然不好奇,因為西邊耳房裡都是我搞得鬼,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時間正是這麼巧。

  我快速的燃燒起四周的帷幕,等到煙霧瀰漫,宮人們大叫:「公主,公主?」

  我才應:「啊!快來救我!」我用淋濕的帕子摀住口鼻,反而向裡邊跑去。我脫掉孝衣,拿起隱處的竹背囊,背在我身上。我叩開一面牆,牆移開了,又是一個暗道,我躲在裡面,扭上虎頭。我在一片漆黑中,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順著黑暗爬行,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了盤古開天那麼久,我才聽到水流聲。我屏住呼吸的剎那,模糊聽到了更多人的尖叫和建築崩塌的轟然巨響。

  太液池的水好像成了一個漩渦,在向某個方向流動。我知道,那是每月八日的換水。前朝的能工巧匠之所以為太液池和皇家換上新鮮的水,是希望君王們能享受更新的樂趣。可是我們的後宮,只有一片死水。

  我游了不知多久,在快離開太液池的時候,我從懷裡摸出了母親的玉燕。我本下了決心,讓它永遠沉在污泥中,誰也不能得到它。燕在水面上泛著垂死之光,我鬆開手,它便下沉了。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又抓住了它。我不該讓父母的信物沉在那些人所在池塘的泥沼裡,我也許應該救這件聖物一起走。我吐了一口氣,兩腿已經痠疼,我卻不能停下來,水冷的刺骨,我一出頭,便一個激靈。

  我不可以放棄的,既然走了這路,我也不可回頭,我深吸一口氣,往水中潛去。

  等我終於在建康城一個偏僻的林子上岸時,我已經什麼都不會去想了。我凍得牙齒打戰,雙腿猶如灌鉛,沉重無比。我抬頭,望見皇宮天空的火紅色雲,光之公主,終於在一場盛大的儀式裡死去了。

  黯然銷魂,唯有離別。可是對於這次離別,我絕不後悔,且充滿希望。

  那個宮女,她肯定會拿了我的半袋珍珠,卻把我的信息送給我的叔父。那正是我想要的。我在上面只寫了四個字:「吳氏殺我。」我知道叔父會為了掩蓋此事費盡心機,我想驕傲的元天寰會因此事震怒,可是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笑裡含淚,向著黎明破曉處走去。我是夏初!因為如今尚值秋冬,我的天涯路才剛剛開始。

  黯然銷魂,唯有離別。可對於這次離別,我絕不後悔。



第四章、白馬

  蜀山青來蜀山碧,細雨輕雷,紅塵茫茫,誰識我一蓑一笠到西川?從冬到春,我終於跨入我的逃亡目的地四川境。俗言說蜀道難於上青天。我伴著數千里路雲月,足下長了幾層繭子。 可是當我在高處,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我的辛苦都撫平了。上天公道,不走如此路,何以見到如此美景?

  我之所以選擇蜀州,因我至今還帶些四川口音。人們不容易把我當成「外鄉人」。而且在我目前的環境下,哪有比處於北帝統治下,卻又離北帝最遙遠的這個邊省更安全的躲藏處呢?即使懷疑我依舊活著,我的叔叔不能來北境搜我。北帝也不該猜到我逃到他的疆域內。但要是他猜道……那就是宿命了,我也得認。

  我的樣子,神仙也難辨認我了。我扮成一個男孩子,穿著最不起眼的衣服,滿面塵霜。在我的頭髮上,我還特意纏了一塊看上去髒兮兮且有油污的布,便於我隱藏自己半張臉。每當有人問起我,我就說是一塊天生的胎記。

  我拉開綁腿,露出雙足,坐在溪水旁蕩滌。雨霧空濛,潤如油酥,空山鳥語,更見清靜。誰能料想,附近才發生過一場北方官兵與流民組成的「藍羽軍」的廝殺呢?

  我腳下舒坦,心中遐意,口中也忍不住唱了出來:

 「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

  山因雲晦明,雲共山高下,

  我愛山無價,雲山也愛咱」

  歌聲尤在迴蕩,石灘對岸的叢林有細碎聲響。我一驚,怕是來飲水的熊,更擔憂是流竄的逃兵。我站在溪流中,側耳傾聽,風歇雨停,確實還有什麼微微喘息的聲音。

  我大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卻見林木搖動,銀影迎風而出。

  我張大眼睛:原來是一匹白馬。它的年齡若比作人,可能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它的步態高傲,安然的走到溪邊飲水,旁若無人。我第一眼起,就被這匹漂亮的白馬迷住了。它有點像我父皇的那匹坐騎。鮮明的區別是它的頭上有一塊紫斑。凝練的線條,青春而桀驁,卻生長有千里馬的心。

  我試著走近,它只看我一眼,眼睛卻充滿紅絲。我心一動,更加挨近它,我發現它的下腹有點鼓脹。這是一匹小公馬,無疑是生了「鼓眼病」。我低頭,它的腹部還有乾枯的血跡。它的背上有染血的馬鞍。難道是一匹流落的戰馬?我小時候見過一些這樣的馬,我父皇說它們失去了主人,最好的命運就是死去。但是……這匹小白馬太動人了,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一直小心的跟著它,到日暮的時候,才伸手去摸了它的鬃毛,並且按照謝家的老馬師教我那般的幫它撓癢。它接受了我,我才用口哨叫它躺下。我不斷的撫摸它的眼睛,然後掏出匕首,乘著最後的夕光,用刀剜去了它眼裡的血色凝結物。它輕嘶一聲,我又輕柔的撫摸它的鬃毛,並且從竹背囊中取出一顆藥丸,放到它的嘴裡。

  夕陽芳草渾無際,我與馬同坐,竟然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我醒來,白馬已經站立起來,圍繞著我轉圈。我跟著它走了一段,它才停下。原來這是山谷裡的一處溫泉,我說:「阿白,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它大約不喜歡阿白這個名字。我笑了點著篝火。

  我在阿白的陰蔽下迎來了日出。按照我的計劃,我要去青城山,看看昔日我奶娘的老家。出發的時候,我幫白馬取走了馬鞍,對它也算解脫。我對它道:「阿白,你可以自由了。你的主人大概和你失散了,你就別等了。我養不了你,而且帶著你不方便,我們就此告別吧。」

  我看清它是一匹別人夢寐以求的好馬。它有超光逾影之速,而無驚塵濺泥之際。可是跟著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能給它安逸,也不會帶它去戰場。

  我走了一個時辰的路,每次回頭,它都在我身後徘徊。等到最後一次,我氣呼呼的走到白馬身邊:「你贏了。我當你的主人吧。」它撒歡起來,用後腿使勁蹬了一下綠草。

  最近的集市就在眼前,我買了一個普通的馬鞍配它:「咱們不可太張揚。」我告訴它。不過百密一疏,等我到了飄香的酒樓前,我才發現自己手裡的銀兩全用完了。懷裡揣著才幾文銅錢。天太晚,這裡又不是大鎮,我不能冒險把明珠拿出來換錢的。

  我盤算著,已經被一個酒保引入了小小的酒肆。我吩咐他將馬系好,他道:「客官,小店今晚已經被人包下廳堂。委屈您上樓雅間吃酒?」

  所謂雅間,不過是用竹子圍屏圍起來的兩張案。我剛進去,就發現這家略顯寒酸的酒樓忽然變得亮堂了。我錯疑是點燈,定睛一瞧,原來不是——只是因為坐在角落的少年。

  晚霞璀璨,只映得他浮雕似俊美的臉龐紅裡透白。

  他挺秀的鼻樑,在長睫毛的陪稱下,被夕陽勾勒出一個瑰麗夢裡才有的側影。

  即便他是坐著,也可以感覺少年身姿頎秀,新生的桐樹般瘦不露骨。神采奪人,又讓人想起天地間一顆磨光的寶鑽。他斜靠窗邊,一手持杯,一手隱在插著寶劍的包袱下。動作舒展之至,骨肉間卻蘊含著深刻的力度。

  當我坐下的時候,他漫不經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暗吸一口氣,因為我從未見過艷美如斯的鳳目:裡面流淌著不羈的春江麗水,奔騰向海。又蕩漾著股蓬勃的英氣,彷彿傲睨華山之巔。

  晶亮黑眸,在鳳眼的眼梢邊上閃爍,就像點燃了世間所有的火焰。

  當他發現我盯著他看,他的薄唇邊浮出一個有些傲氣的弧度。我趕緊移開視線,不想增長此人的氣焰。

  只聽他慢條斯理的吩咐酒保:「再來一盤上好的牛肉,淋上小磨香油。加一壇成年杜康。」兩張幾案緊挨著,雖然我沒有看他,卻感到他在側面注視著我。我挺直脖子,對酒保高聲道:「給我來兩張素烙餅,外加……一大壺水。」

  我就了水吃起素餅,少年的熟牛肉味兒也直往我鼻子裡鑽,我樂得享受香油開胃,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方寸狹小,我仍舊覺得有兩道灼灼的目光定在我的側臉上。我忍了好久,突然抬頭直瞪回去。那個少年似笑非笑,方才驕傲非凡的臉面上浮起一種狐狸般的無賴表情。

  這小子真活像一個江洋大盜!而且還是一個恬不知恥,光明正大的賊。

  我不肯示弱,也直視他。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正在「對峙」之間,只聽得樓下一陣喧譁。

  先是一大群男人粗魯的吵吵,更有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嚷:「滾他娘的……爺們是當今皇二弟,太尉晉王的軍人……好酒好菜只管上,不然就告你這家破店暗通藍羽軍。」

  窗外起了一陣狂風。少年移開了視線,用手指一抹額角,自言自語道:「元廷宇的塵土都污人……」

  他語音不高,但字字如釘。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北帝諸弟,唯有元廷宇和北帝年齡最近。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也最早知名。北帝每次出征都以元廷宇為京都留守。他官居太尉,在北朝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但身旁這少年提起他,卻有一絲不屑。

  晉王元廷宇在一個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藍羽軍,持節都督蜀州軍政。只聽人們說:晉王行軍奢侈,不惜人力,對於被俘的藍羽軍,極盡殘酷。人們本來害怕藍羽軍,但自從北帝派來了太尉晉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四川嬰兒一哭,大人就說:「再哭,就讓晉王捉你去。」

  我繼續吃餅,可是樓下的軍人們肆意笑謔,其中一人說:「新來的那批軍妓,個個都是辣貨……」

  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麼會在藍羽軍裡面……?」

  我手一滯,胃裡翻騰,晉王將適齡的女性充當北軍軍妓。看來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陣鈴聲,有人高唱著「損有餘,補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這邊徐行。到了酒樓近處,洪亮的歌聲停下了。嘈雜中,那人拖長聲音:「損不足,奉有餘,人之道也。各位以為如何?」

  片刻鴉雀無聲,緊接有人說:「原是一個窮酸老丐。管他天道人道,見了我們晉王的強兵,都需乖乖臣服。」

  眾軍人哈哈大笑,而後又起杯盤之聲。

  我走到樓梯前,朗聲道:「樓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請您上樓來一會?」

  那人的手杖一動,鈴聲清脆。他無一語,逕自上樓。等到燭火明處,我才看見一張佈滿皺紋的老人的臉,儘管如此,依舊遮蓋不了他的精神奕奕。他的眸子沒有一點渾濁,似乎明鏡一般。

  我說:「正值紛亂,人心不古。方才聽聞先生唱起老子,卻是難得。若不嫌棄,請吃晚輩孝敬的一點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雙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沒有動過的一張素餅承在盤中給他。

  他慢慢的吃。我坐在他旁邊,老人如鷹的眼光掃過我和少年,輕輕道:「沒料到小鎮的方寸酒肆間,竟然臥虎藏龍……」

  我心下一震,回眸正對少年。他已經走到我的背後,也盤腿坐下,抱拳開口道:「先生,燕雀之網怎能容下雲中白鶴?請問先生姓字名誰?」

  老人對他點頭道:「在下乃河南張季鷹。」

  張季鷹,我似乎聽過,我尚躊躇,少年已然笑道:「原來是河南名士張季鷹先生,您從先帝時代就隱逸多年。可是不久前,您接受了太尉晉王邀約,南下四川。怎麼,難道晉王有所怠慢,還是晉王並非明主?」

  老人說:「出仕本非在下所願,到了晉王軍中,在下更是日夜難安。人生只求適意,怎麼能為了官位和名利放棄了山野的花草魚羹?在下於晉王營中,未獻一策,因此被認為老朽,如今也就能夠回家了。只是老書生盤纏用盡,只好行乞於路。」

  少年目亮如炬。笑起來似胸有成竹:「先生不必擔心,千里馬難道還遇不到伯樂嗎?」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我以此相贈先生,但憑先生使用。先生也不必問我姓名,人生羈旅,片刻相聚也是緣分。他日我若前往雲台山拜會先生,先生能留我對飲一杯就是快事。」

  他轉頭隨便的對我說:「去倒酒來,讓我敬先生一杯。」他的口氣,彷彿我是他身邊差遣習慣之人。不過,在當世高人面前,我不便發作,

順從的去倒了一杯杜康。遞給少年的時候,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鳳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過去。

  張先生欣然飲盡,少年又問他:「先生一路來,四川號稱人傑地靈,先生可曾會得何等如先生一般的隱逸高人?」

  張季鷹沉吟片刻,道:「海內之新秀,莫過於蜀州上官軼。他本與東方琪先生齊名。他們兩人都是南陽庾元石先生的弟子。元石先生臨終曾說,東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國,若二人聯手,則天下無敵。」

  我接口說:「我雖年小,也知曉兩位先生之名。人稱上官先生青鳳,他的父親是曦朝前任的中書令,母親卻是南國的琅玡王氏出身。為了與其父成婚,那位王夫人背井離鄉,被家族除名了。東方先生號稱玄鵬,此人見首不見尾,向來蹤跡難尋。他們雖然是師兄弟,但似乎並不相知,要他們聯手,難上加難。」

  張季鷹笑說:「小友見多識廣。我向來崇敬元石先生,但對這兩個年輕人知之甚少。不過,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他年僅弱冠,可才情卓著。而且,他確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嘆息一聲,並未將話說盡。

  少年有些不服氣,微笑答道:「若說上官有才,倒是可能。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見仁見智的事情。要說英俊,難道能越過長安的當今皇上麼?」

  張季鷹道:「皇上乃是日光金殿之上的至尊。但凡做皇帝,稍有俊容便成了神奇之相。上官,則是空谷幽圃中的山民,氣質雖不令萬人朝

拜,卻有折服自然之氣。我曾在洛陽見過當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但與上官先生也不一樣。」

  我聽了神往,脫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哪。」少年又瞥我一眼。

  張季鷹也不多留,手持枴杖,對我們告辭。他將黃金放在地上:「我雖窮困,但不無功受祿。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將來他可能會怨我多事。所以更不能接受。公子說得好,人是有緣相會,相逢不必相識,分別也不必惆悵。」他飄然而去。少年也不勉強,與我送他到樓下門口。

  晚來風定,上下新月,我凝神一會兒,想到自己飯也吃完,話也談盡,理應早點離開這北國軍咋呼的酒肆。於是付了幾個銅板,就繞到屋後去找我的白馬。

  它見了我,就昂頭。我摸摸它的鬃毛,它卻甩著頭,一陣嘶鳴。我發現它的異樣,回頭瞧,酒樓上的美少年拿著包袱和劍,靜靜站在我的背後。

  他吹了一記口哨:「好馬,對不對?」

  我沒有搭話,他走過來拍了拍阿白的腦袋,阿白居然對他低頭了,他笑著說:「玉飛龍,竟然那麼快遇到你了。」阿白歡暢無比的蹬腿,看樣子真是他馴熟的。

  我茫然的站著,他側臉得意笑道:「不巧啊。這是我的坐騎,名叫玉飛龍。我現在問你買它回來,你要多少錢?」

  我搖頭:「我不賣。它本來是我撿來的,我不會賣錢。」

  少年一愣:「怎麼辦?我只喜歡這匹白馬,別人正在追殺我,我若是沒有它,恐怕會掉腦袋。」

  我想了想:「我不要錢。你騎著它走吧。」

  少年笑了:「哪有你這樣的小東西?不要錢,白白就把自己的好馬給一個陌生人?才一句話,你就相信是我的馬?」

  我說:「我自有判斷的能力。你說有人追殺你,是為了什麼呢?」

  他笑起來光華燦爛,劍眉越加舒展:「因為我拿了別人的東西。」

  「拿?是偷麼?」

  他的牙齒在月光下雪白如貝:「哎呀,怎麼好說偷呢?一個人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東西,只能讓別人來拿。竊國者諸侯,小東西你沒有學過?」

  月光下他注視我,我不知為什麼臉熱,還好臉上的灰掩護了我。

  他上了白馬,在馬背上背脊筆挺,他望了下絨般的夜空:「你去哪裡?如果順路,我不介意帶你一程。若你反悔要討馬錢,我可以還給你。」

  「我去青城山。」

  他點頭:「真巧,我也打算去那裡。玉飛龍,你願意帶上你的第二位主人麼?」

  白馬長鳴一聲,彎曲了前腿,黑眼睛裡面閃著歡悅。馬尾也搖個不停。

  少年不由分說,彎腰拉我上了馬,告訴我:「抱住我的腰,這馬跑起來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夢一般,抬頭,只是滿天的星星。

  他說:「看樣子他們就快追上我了,抓緊囉!」

  我抓緊了他,問:「危險嗎?」

  馬已經撒腿跑起來,他在風中笑著:「怕的不該是我。你在我背後,他們射箭也是你中靶。」

  這個黑心的小賊!我一驚,卻無法離開馬背了,四周的樹木和山巒都在我的眼中迅速的倒退。

  只有滿天的璀璨星星,隨著風聲不斷旋轉,直到我心底,化成光束之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2-10 04:06 PM 編輯

第五章、驪歌

  溪流見底,幾尾魚兒在石間嬉戲。月光灑滿曠野,陣陣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動。少年讓我坐在溪邊,自己給玉飛龍飲水,他問我:「你叫什麼?」

  我還為方才馬兒飛馳電掣的速度眩暈:「夏初。」

  他的鳳眼映著溪水:「嘿嘿,你那個活蹦亂跳的樣子就像一隻小蝦,你方才在馬上弓著身子,縮起脖子,也像只小蝦!」

  我把手邊一個石子砸過去:「胡說,是夏天的夏,不是蝦米的蝦!」

  他伶俐的閃開。石子砸在水中,起圈漣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既然你都鄙視我是偷兒了,我怎麼還好意思吐露姓名?不過大丈夫從不改名換姓,你只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這樣……」他走近,對我說:「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桿在上面寫了一個「宙」字。我的手心癢癢,他的眸子都笑起來了,黑艷艷的動人心魄,沒有方才的張狂,只有澄明的半天風月。

  「小蝦姑娘,你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嗎?頭上裹塊布什麼意思呢?難道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嗎?」他出其不意的問我。我一驚,警惕的問:「誰說我好看?」

  阿宙的鳳眼,在瞇縫的剎那,會讓人想起桃花盛開:「看看……一試就露出『蝦』鬚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麼人哪?不是吹牛,我見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正如對男人,只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麼人。而女人,僅僅憑下顎的線條和額頭的輪廓,就可見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鄉,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個人在珍珠堆里長大的,難道給他看一顆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認不出了?」

  我臉頰微微發燙,羞赧對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樓一直瞧我,就為了看穿我是喬裝的女孩?」

  「也不是。你一坐下來,臉上就寫著三個字『不許碰』。你就白水吃餅子的時候,活像一個公主在用膳,讓我覺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來了。」

  我低頭掩飾:「我是流浪的,哪裡有公主跑來這個大戰場的?」

  他爽朗笑道:「不過說說,你要是真的公主,我還不希罕呢。我有個妹妹,跟你年紀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許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滿,和大哥鬧了一場,被趕到這裡來了。」

  「妹妹嫁給好朋友?你鬧什麼呢?」

  他說:「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確實需要人照顧,但我更重視朋友。那個人是少見的人才,不該扯進他來。但大哥就是說一不二,我怎麼求,他都不肯聽。」

  每家都有隱私,我也不好追問。他仰望滿天星斗:「我小時候,大哥雖然忙,但是重視我。他回家來,會帶我去獵老虎,也會讓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乾燥的土丘上。我總是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我大哥還是站得筆直,凝望著天上的星辰,脖子隨著他們的變化微微轉動。他那樣子,那風度,我想方才張老先生所說的上官和東方,縱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他這般驕傲的少年,對其大哥推崇如此。我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干什麼的呢?」

  他說:「軍人。也是詩人,長於書畫。人人都怕他,我不怕。不過這幾年來,他對我也嚴厲了許多。我的弟弟們還算小,只有我讓他挑剔。不過他對我還是好。就說這次,我本來以為他會讓我投軍到元廷宇的帳下,氣得牙癢。但他卻讓我自由,愛逛山水,愛看熱鬧,都隨便。我一時興起,就混到藍羽軍的一個山寨裡去了……這幫人雖說揭竿而起,卻井井有條,元廷宇至今還打不敗他們,恐怕是騎虎難下了。」

  我認真的聽,插嘴:「元廷宇來四川平亂,看來他在曦朝已經失寵。他若不知危險,還一味的放縱士兵,又與藍羽軍懸而不決,腦袋都難保。」

  阿宙眼睛劃過一絲光:「為什麼?」

  我摸摸靠過來的玉飛龍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無子,若一旦駕崩。權勢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當然繼位。皇帝幼年就從宮變中解圍而出,難道不會忌憚元廷宇?元廷宇不但不知收斂,前年還娶了富甲北朝的韋氏女為妃,這就更會遭皇帝的嫌。況且,皇帝派他來平定藍羽軍。藍羽軍乃是平民和奴隸的隊伍……最糟糕的是:他還不能肅清這些人,拖在四川泥潭越久,他就會越威信掃地。」

  阿宙聽了,默默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旁觀者清。不過藍羽軍目前的強大,據我在他們陣營這些日子來看,卻是因另外兩個原因。第一,藍羽軍首領最近接受了南朝的一筆大餽贈,人馬武器,都比過去充實。我懷疑這餽贈的來源。然後,他們最近請到了一個得力的謀士。此人神通廣大,神秘莫測。讓元廷宇無所適從。按你所說,殺雞焉用牛刀,可是特別最近十天,幾乎每仗都敗退,瀘州都幾乎不存了。方才聽酒樓中張季鷹的口氣,似乎不該是上官……」

  「難道是東方先生?」我話音剛落,阿宙已騰躍起來,將我卷在他的衣衫裡,在草地上一陣翻滾。我氣喘吁吁,他貼近我:「他們來了……」我正懷疑,一支箭已經插到我原來安坐的地方。下瞬間,馬蹄和馬嘶的聲音已經從一片靜寂中傳到我的耳裡。

  一簇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猙獰的隨著風襲來,我連反映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阿宙迅雷般拉上了馬。他在背後緊緊抱住我,一股子青草般的少年汗味衝進我的鼻孔:「低頭!」他命令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被這種情景燃燒起來,當我低頭抱住馬兒的脖頸的時候,我又聽到劍矢刺耳的追風之音。在大地的沉鬱節拍中,我們努力要跑出背後火炬的虛假光明,可是我們越往黑暗裡跑,死亡的威脅卻越逼近著,玉飛龍不斷的加速,我只看到連綿的山丘和著周圍那些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向地平線呼救的曲線,就像血流淌般駭人。

  當我們跑進一個山谷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一陣號角之聲。那些人似乎意外的停下了馬,我們顧不上,只是策馬狂奔。夜深,馬不辨道,水月交輝中,前進的鐵蹄,踏碎瓊瑤。我們不知跑了多久,阿宙猛地一記尖利口哨,玉飛龍才慢慢的收住腳步。

  我還伏在馬背上,阿宙大口的吸氣,跳下馬,把我抱了下來。僅僅相識不久,我不知為什麼,卻放心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他鼻尖上有一滴汗珠,他低頭察看我的時候,汗水落到我的頸窩裡:「小蝦,你怎樣?沒有受傷麼?」

  我道:「沒事。你也沒事嗎?」他揚眉,眼尾都挑了起來:「不怕,我的命大著呢!」

  我低頭,笑起來:「我沒有受傷……你看……讓我自己走吧。」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我的額頭,我這才意識我也大汗淋漓,他失笑,放下了我。

  「這裡是哪兒?」我問,他搖頭道:「此刻說不清楚,那些人是藍羽軍精銳騎軍,奉命來追我的。方才,他們收到了總部的軍令,意外的撤退了……不過現在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我們只好在這裡過夜,等到天明。」

  我說:「行,但是四周看不清,也不好點火摺。」

  他藉著月光,把玉飛龍系到附近的一棵樹上,這樹旁,有一片還算平整的土地。他把馬鞍拆下來:「小蝦,你把頭枕在這裡。」

  我問:「你呢?」

  「你別管我。」他說。月光下,他的牙齒更白了:「我已經跟著大哥行軍過多次,我坐著就是休息。」

  我和衣躺下來,並不舒服,可是對於才從生死競逐中出來的人,安寧就是天堂。

  我一時睡不著,就問阿宙:「藍羽軍的首領你見過麼?」

  他的聲音年輕而清亮,好像透明水晶碗裡的花萼:「見過一次。何魁真起自微賤,懂得拉攏士卒。 但是他蜂目已露,豺聲已成,能食人,也將為人所食。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到底偷了他們什麼呢?」

  他抽出寶劍,在月下利劍發出一道銀河斷裂般的逼人綠茫,寒氣森森,樹上的鳥兒展翅競飛。

  阿宙一字一句道:「這是攬星,天下的名劍。我見到了它,就想得到它。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打算放手。我從不苛待自己,我要最好的馬,最好的劍,最好的……要是得不到,我寧願沒有……得到了,我此生無憾。」

  我為他的話語震懾,齒齦中湧上一股血氣:「我爹爹也是這樣的。但是……他過世太早了。」我怕引起自己傷感,忙低頭閉目。

  山谷中唯有林木和風聲的共鳴,我閉上眼睛,在冥冥中也看到一片金黃的刀光劍影。

  過了不知多久,他叫我:「小蝦,睡著了嗎?」我翻身:「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小蝦,我沒有料到他們那麼快就來。把你帶進危險來……」

  我打斷他:「我沒有怪你。」他快活的笑了,像個小男孩:「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是既然睡不著,我有個非分的請求,你答應嗎?」

  「什麼?」

  他用一種有些調侃,但更多是熱切的聲音說:「讓我知道你究竟長什麼樣子。」

  我沒說話。月光已然暗淡,四周黑鴉一片。他又道:「你若答應,我唱一首歌給你聽。我們全家都附庸風雅,只有我不愛吟詩唱歌,以前只唱過一次。」

  我默默的點頭,拉下了頭巾,他並沒有點亮火摺,只用手掌撫上我的臉龐,小心翼翼的撫過我的嘴唇,鼻子,和兩腮。他的手掌很大,也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某一瞬間,我錯覺是童年時我父皇的手。但是更多的,像是一種包裹在火焰裡的靜謐。火融化了蠟,靜謐就變成了一滴並不甜美,卻讓人回味的蜜。

  他摸完,也沒有說任何話,我終於打破僵持:「該你唱歌了……」

  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不能高聲,只好唱給你一個人聽。」

  他開始唱,曲調原本美妙,可是他唱得不夠準,卻自信滿滿。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

  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唱完了?」

  「是。就那麼幾句,我三年前唱過一次,在有外族酋長的宴會上。當時唱完,只覺滿座無人。居然還把我大哥逗笑了—他在公開場合鮮有笑容的。他問我這是什麼歌。我理直氣壯回答不知道!」

  我忍俊不禁:「你真是不學無術的好弟弟,這不是一首驪歌嗎?這是別離的歌曲呢。」

  他不以為然:「學那麼多做什麼,塗費精力,我只通一本春秋左傳,便可學古時的英雄了。」他說完,拍了一下我的手,用力的很,都把我拍疼了:「睡吧,睡吧!」

  我居然真的在那首歌的餘韻裡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到被杜宇春曉聲驚醒,又是黎明。

  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細雨,花露重,草煙低,山間野丁香空結愁怨。

  玉飛龍還在我的身邊,阿宙卻不見了蹤影。

  我瞠目坐起,被雨一淋,徹頭徹尾的清醒。

  他在什麼地方呢,難道我這流浪兒,昨夜真的是經歷了幻境一場?



第六章、青鳳

  我望向玉飛龍。它低頭嗅著旁邊石頭上的青苔。

  石頭上放著一隻金鈴。金鈴之旁,是利劍劃出來的一行字。

  「小蝦,領玉飛龍至桑前鎮蓬萊店會合。托,托,托。宙。」

  可哪裡是桑前鎮?他自是個金剛,也就把我當成女仙?

  我拿不準那小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想起昨夜幕幕,確有逃生之誼。我只好無精打采的拉著玉飛龍邁步。山谷像一個寶瓶,因為沒有司南不辨東西,我就觀察山間的一條大河。它速度均勻的向一個方向流去,那邊山林色淺,似乎是寶瓶的缺口。

  嶺色千重,人跡罕至。千年之前的英雄,見到的景象也是一樣的吧?環視四周,荊棘叢生,怪石嵯峨,我長嘯一聲,山深處群猿哀鳴。

  「玉飛龍,你的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回想阿宙的音容,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如此的膽大妄為?他的衣著用度,言談氣派,都不像個平民。但與我南朝貴遊子弟,烏衣巷內王謝風流,又截然不同。我又對玉飛龍說:「聖賢講:要和人同享歡樂,就該跟人共享患難。我跟你的主人根本沒有共享什麼歡樂,怎麼一開始就要受苦受難呢?」

  玉飛龍大概也替阿宙害臊,來了顧左右而不語的妙招。我笑了,這匹馬貌似桀驁,實則靈通人性。它雖然屬於一個少年,可是不輸於任何名駒。

  千里馬正如謀士,最好的命運就是求得明主,鞠躬盡瘁。有天賦才有宿命。

  黃鳥稀,辛夷盡,該是不同的花季了……玉飛龍大約不耐煩我沉思。一旦我到了馬背上,它就如魚得水,輕鬆跑了起來。鬃毛獵獵,我不得不抓牢韁繩。

  跑了半個時辰,真看見了大道。問了路人,好運氣,前方便是桑前鎮了。

  這鎮子離青城山不遠。我找到了蓬萊店住下,安頓好了馬。

  迎面正對一彪形大漢。他虯鬚虎眉,掃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陣寒意。

  等我進入了廂房,只覺四周出奇的靜。店家送水來給我洗漱,我問:「旁邊的幾間屋子都住了人?」

  「是,都是販賣布匹的商人。」

  哪裡有那麼一大群啞了般的文靜商人?方才那個漢子,倒像個軍旅中練出來的身板。

  店家才走,就有瘦高的人抱肩在我的門前。我走過去:「找誰?」

  他皮笑肉不笑:「小兄弟,我走錯了。」口音渾濁,像是洛陽那地方的人。他臨走拍拍我的後肩。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地方不像善地,阿宙什麼時候來?我至多等他兩日……

  推開窗戶,後面是一大片空地。我自語:「倒能唱一出大戲了。」好累,我如不歇此處,也別無選擇。我沒脫衣,直接往炕上一歪。雨淅淅瀝瀝,阿宙不知怎麼樣了?我摸摸自己的臉,總覺多了一層什麼,但也並非全不自在。

  我伴著周公下棋,贏得舒服。白頭周公嘿嘿笑起來,笑得不太正經,又好像青春洋溢。我茫然睜眼,窗子打開,春未老,日又新,天快亮了。

  原來不是周公。是阿宙沐浴在朝曦中展開笑顏,他俊美鳳眼裡藏著衝天劍氣,瞬間化作萬朵桃花:「這下我可一覽無餘了。」他說。

  我高興得跳起來:「你那麼快就來了?」

  他從窗子裡跳進來:「當然要快,我知道你只肯等我一天。」

  我笑:「錯!我準備給你兩天的。」

  他的手好像沒有撐住,半個身子都靠在我的身上,肌膚緞子般光滑。

  我問:「你怎麼了?我還擔心著呢……這個蓬萊店好像真有鬼呢……」他用右手擋住我的嘴,靠著我:「我辦事去了,雖然挺難,不過還是辦完了。而後,我就想到小蝦你。我突然發覺,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你長什麼樣子了。你美嗎?要麼是醜?我心裡頭次有些忐忑,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快些趕來,重新看看你。我走了一夜路,天明之前才到。都說女孩睡醒最美,我就用攬星挑開窗欞,看了你好久呢……」

  我不好意思起來:「我是什麼樣子呢?」

  他咧開嘴,點了我的鼻子:「當然就是一隻小蝦的樣子了。有了教訓,我死命記住你,再也不敢忘記了。」我也笑了,凝視他的眼睛,好明亮。別說一個小賊,就是一個洗兵海島,涮馬江洲的國賊,眼睛也莫過他的亮!我躊躇間,他更壓了過來,雙臂抱緊我。嘴唇吻到我的唇上。他的嘴唇滾燙,霸氣十足,貼著我不動,好像耐心在等待我的反應。我欲推開他,他的手臂就更把我往他懷裡收。

  我從來沒有遇到這般趁火打劫的賊!

  我的眼眶都快瞪裂了,不過我並沒有如蹩腳戲裡那樣去捶打他。因為他已經吻了我了。我眼前黑夜白天交替,只剩他高高的鼻樑。

  可是下一刻,他已經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氣息紊亂。

  他躺在炕上,兩腿一伸:「剛才等你醒來,就想要這樣!」我討厭他得逞的樣子,半晌話都說不出。可是,我發現,自己的衣襟,卻有幾滴鮮血。

  「你受傷了?」我忙問。這種時候,我故作嬌羞,或者不依不饒,還有什麼意思?

  他伸出左手看了看:「好像是。」我拉過他手腕,皮肉被利刃劃開口子,還好沒有傷骨。

  他無賴望著我:「替我隨便包一下,用你頭上那塊布,我最恨它親你的臉。好不好?」

  我罵道:「見鬼! 你怎麼這樣……?」我想不出合適的詞。

  他大笑:「你肯定沒有看過殺人!」我不置一詞,從竹筐裡取出金瘡藥給他用了。他牙齒裡「嘶嘶」幾聲,我也不理。他也不言語,就是含笑端詳我。

  等我坐在炕上發呆,才發覺自己耳朵滾燙可以烙餅。我捏捏耳朵,他說:「小蝦,你當我的侍女吧。」

  侍女?我懷疑的望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緩緩說:「我有許多侍女,都是大人給的,或者別人送的。我還沒有找到特別合意的。再過幾年你長大了,你就更能照顧我了。我家中富

有,本不缺人。可是,現在我希望你能總是在我旁邊……」

  原來他是這樣想……讓我去給他當使女,他恐怕是讓別人寵壞了,認為他要,別人就必須給。我低頭沉默……心潮澎湃,耳朵深處像有人小人在敲鑼。

  他不知我什麼想法,挨過來:「等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會願意。我保證會最寵愛你……」

  我站起來,冷冷道:「你說完了?玉飛龍已經完璧歸趙,我也該上路了。」

  他訕訕的:「小蝦怎麼鬧脾氣了?難道你討厭我……?」

  我直視他:「我不討厭你。可我不會給你當使女。你縱然是王侯,我為什麼要服侍你,照顧你?我不要什麼寵愛。你說了這個詞,本就是一種侮辱。你以為自己要什麼有什麼,就可以隨便佔有別人的心?你以為我沒有父母兄弟,流浪天涯。就一定樂於到你這樣美男子收藏的花叢中去做你觀賞的植物?你錯了,阿宙。」我用袖子使勁抹了下乾燥的嘴唇,開始收拾東西。

  阿宙嚴肅的道:「要明白,我是喜歡你。我第一次去請求一個姑娘。你不高興了。因為我實話實說,侍女……其實在我那裡你會得到更好的名分……但是……我不能騙你,我不能說我能娶你當我的妻子。我要是耍些花招,學學人家甜言蜜語,花前月下,本可以這麼騙人的,但我不會。我家裡不是我一個人,我母親,我的大哥,都不會允許我娶你……小蝦,你要是能瞭解我,就該知道我剛才對你說得每一句話,沒有分毫侮辱。」

  我厲聲說:「是啊,你真是天大的貴人。阿宙,我告訴你,你就算是皇帝元天寰,我就算這蜀道上不名一文的流浪兒,在別人眼裡你自然身份與我雲泥之別。可是在情愛之前,你作為一個男人,我作為一個女人,我們還是平等的。」

  我剛拿起竹背囊,阿宙就已經竄了起來,可是他並不是追我,而是飛向窗外。

  窗戶破了一大窟窿。我定睛一看,原來在空地之上,阿宙已經與一個人纏鬥了起來。那人恰正是昨日誤到我房的瘦高個兒。他拿一把馬頭刀,滿面戾氣,刀法即狠又準。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阿宙左手受傷,可是依然身手敏捷。他並不急於出劍,團身騰躍,只是不斷避開對方的攻擊。黑風陣陣盤旋,肅殺若冬。我覺那殺手的眼中充滿絕望。他本來佔盡上風,不該如此絕望的……我看著他們廝殺,也不顧我對阿宙的不滿。忍不住喊道:「出劍!他的氣勢已經開始衰竭了……」

  此時金玉一聲,攬星劍臨風而出。火星迸發,發出死的節奏。阿宙龍行虎步,紋絲不亂。他雖出劍,但是並沒有刺對方要害。那人嘶吼一聲,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日光之前。阿宙的劍長,不如他的刀短而快。我失聲叫到:「小心你的上面。」

  果然,那人的刀風向阿宙撲面而來。阿宙彎腰,說時遲,那時快,從廂房裡面同時飛出十來條黑影,為首的正是商人中的虯鬚客。

  虯鬚客的刀,在日影下成彎月。我心想:這下子休矣!

  他只一招,就置人死地。出乎意料,竟然是殺手倒下。

  與此同時,阿宙收回攬星,漠然道:「還好沒有沾上他的血。」我滿頭是汗。愚昧的驕傲,為了這你才一直不出劍?我望了一眼殺手,他死了,似乎有一絲詭異笑容。好像終於完成了任務……

  虯鬚客已看見了我。他想了一想,單膝跪倒:「五爺,家奴們來得遲了,請五爺責罰。」

  阿宙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失去時機。方才我要知道你跟著我,我都不會出劍。」

  虯鬚客說話中氣十足:「是,小的跟著五爺是您大哥的命令。大爺有話要傳給五爺。」

  阿宙似有顧慮,瞥向我:「什麼話?是不是說我玩夠了,該回家了?」

  虯鬚客凌然道:「請五爺到那邊說話。」我忙從窗口移開,只見其餘十幾個人圍住了死者的屍體。

  我就只聽有人說:「在他衣服裡搜到一把錯金渦紋刀。」

  錯金渦紋,不是王的部下才可以用的刀?我開始回想阿宙的身份,但是……終究無關了,想那個做什麼?

  片刻,虯鬚人洪亮的聲音才吩咐:「把刀收起來。」

  我又聽見阿宙清亮冷酷的聲音:「把他的頭割下來,裝在匣子裡帶走。」

  戲已經落幕,我這旁觀者,真該走了。我昂頭走出了蓬萊店,陽光無情的照耀我襤褸的衣衫。我沒有去想阿宙的吻,也不太在意他和我的衝突了,我只咀嚼屬於一個刺客的絕望眼神。

  我行隻影單,在路上走了好久。這時有馬蹄聲追上來,我沒有回頭就知道是玉飛龍。

  阿宙端然坐在馬上:「小蝦,你真不告而別了?」

  我不說話。我仰頭看他,好像他還是陌生人。官道人來人往,他長出口氣:「你還小,有的事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來,你坐吧。」

  我再不要跟他共乘一騎!我這樣想。他彷彿猜到我的心思,跳下馬蠻橫的把我抱上去,自己牽著馬走,我這才發現他纏著布的左腕不斷往外滲血。

  可他眉頭都不皺一下。他不說話,我們僵持著,時間之長另我自己都驚訝。

  玉飛龍健步如飛,馬嘶都沒一聲。

  我在馬上坐到午後,只覺得肩膀上隱隱作痛。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座大山。青城山!阿宙停在山的界碑前,吁了一聲,馬兒俯身,他把我拽下來。

  「小蝦,你說過要去青城山。我不能再送你了,因為大哥要我馬上回去。這次他的命令我不可違背。本來就是這樣分手了……但是,我還是想……」

  我摸摸玉飛龍的白鬃毛,它對我也有些不捨。

  我問:「怎麼樣?我不會去當你的侍女的……其實也不光是自尊的事。」

  他自顧自的微笑:「好吧。其實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對人家說……我也想照顧你的,不過你好像不需要。我們今後有機會,能不能像朋友一樣喝一杯呢?」

  我的肩膀愈加疼痛,有些分神,脫口而出:「未嘗不可。」

  他的眸子流光溢彩,說道:「好。一個月後,我到都江堰李冰祠門口等候你。我從日出會等到日暮……如果我還能去,我一定去。若萬一我不能來,我會讓人帶著我的劍來。」

  他難道真執著於我?短短時間,我都不明自己對他心意。這個人為什麼那麼強悍,能那麼快做決定?

  我凝視他:「我如願意,會來的。」一個月後,我會在哪裡?我忽然覺得他並不是對我很壞,而且對於有的男人,也許開口要一個女孩留在

他的身邊,已經算是恭維。

  他拉出我的手,用右手擊了一下我的掌心。頭也不回,絕塵而去。虯鬚客和他的手下,遙遙就跟在我們的後面。

  想必出身高貴的阿宙在家庭裡也不是自由的……

  我的肩膀越發疼痛了,我慢慢的走到樹蔭暗處,揭開了衣領。

  我驚愕發現,我的肩膀上起了一塊黑色的淤腫。我仔細一想……啊,難道?

  我回憶起昨夜那刺客在我房門前,我肩膀上輕拍……?我和他無緣無仇,縱然他要殺死阿宙,為什麼要連帶我。他的武功當時就可以取我

命,何以用這種慢慢發作的毒藥?

  刺客到底是什麼人?阿宙呢?他早已經無影無蹤。

  我吃了一粒自己從宮內帶出的解毒丸。那只是普通的解毒藥。我僥倖想……也許我多想了,也許我不是中毒……

  我只有向前走。「青城天下幽」。現在想起來,這句讓我嚮往的話,多少有點不吉祥。

  我苦笑起來。我不再欺騙我自己,我可能隨時都會倒下。

  但是我必須走,也許前面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夕陽斜照,山水明麗。紅杏疏落,因有白鳥翻飛,開得並不落寞。我順著石階攀爬,只見在杏林之畔有一條石子幽徑。蹣跚前進,卻已通到

後山。萬竹林中碧千尋,我實無心欣賞。陽光漸沒,竹林深處,有間茅屋點著盞燈。

  我摸索著,又累又餓。肩膀的疼痛已經麻木,喉嚨裡乾澀如焚。等我拖到茅屋附近,膝蓋為籬笆所擋,不禁呻吟一聲。就聽屋內些許動靜,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年輕人。

  那人穿著件飄逸的青夾春衫,衣裳略舊,近乎天際水色。

  他身材修長,既具有北人偉岸,又不失南方典雅。遠望其姿容,猶如朦朧煙春裡綻放的一樹清麗夜櫻,唯有月光牽縈。

  近看,他白皙的兩頰,已染上了薄醉的風情。

  他眸子明瑩,蘊涵光華。詩意之氣,隨著他在風中的衣褶飄起,縹緲難即。明明是肉體凡胎,卻如踏在蓮座上一般,影影綽綽間罩上一層仙家的超然。

  我靠著籬笆,是我迷途在時光中,才重睹失落風華?

  他退後幾步,啞然失笑:「呀。我昨日卜卦,算到有客人來,還當是我養的一隻白鶴飛回來呢。」

  他開口,潮濕而輕寒的春空裡,就有了一股杏花酒的味道。

  他轉身:「進來吧。坐在門口的圓石頭上可別動啊。」

  我艱難的挪步,坐在了石頭上。他的蘭圃不大,圍繞著柔藍水塘,數隻雛鶴正逍遙自在。

  他經過雛鶴時候,帶著醉意輕快的說:「咱們家又來了一個小友,可要對他客氣一點。」

  一張古琴,安放在對面的竹案上,根根銀絲,邀舞月光,都在訴說錦瑟般的年華。

  我淚水奪眶而出。良辰美景,難道對我是人生的終點?

  門被推開,年輕人又走到我的面前,手裡拿著一隻陶罐,右手拿了一把木勺。他的唇角上揚,欣然說:「怎還不脫掉履?捨不得嗎?」我用

足尖踢掉了已經殘破的布鞋。

  他蹲下身子,舀起陶罐裡的水,對著我雙腳灑下去:「走了許多路,先洗洗腳。等下敷一層藥膏,腳痛會好起來的。」

  水極溫暖,他的眼也是溫暖的恰到好處,就和水一樣。我忍不住哽咽。每個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對我,此刻已經到了極限。

  他停下動作,吃驚地望著我,什麼也沒說。

  我不想死,我真不想去死。

  我只覺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我好像到了一個黑暗森林,每走一步,黑暗就添一分,讓我窒息。

  一種玄妙的光亮,豁然開朗。

  水在水中靜流,風在風裡輕吹。

  有人把我接去抱了起來。我要掙扎,卻看見我母親。我捉住她的衣襟,不斷對她說:「別讓我再孤單一人。」她應了。於是我放棄了任何動作,只願永遠沉寂在陌生的世界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48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3:18 PM 編輯

第七章、噬骨

  我在夢中神遊仙凡。那裡總是春色和煙,原野蔥倩。萬里一色中,幻變出白馬如練,青袍如草。小白馬我倒似曾相識,青袍卻是誰家少年?他邀我攜手乘風,去摘取王母西池之花。

  青袍少年端詳我說:「夏初,我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我笑得醒了。一室圖書,滿窗晴日。琢玉少年,衣衫染上遠山青。

  我放肆笑容僵了起來,疑問道:「你是誰?」

  他微笑:「我……?我名叫上官軼。此處是寒舍。」

  原來此人就是上官軼?也理應是他。除了上官,誰配擁有如此清華?我的肩膀就又開始作痛,我尋思:假期如夢,不如說夢如假期,我在夢裡多逍遙,……我想起我是中毒了的……而且……啊……!?原來我躺在鬆軟的被窩裡,身上卻只穿著一件乾乾爽爽的藍袍子。

  我……我連肩傷都顧不得了:「這裡……這裡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有沒有什麼姐妹,夫人,使女……?」

  他的臉有點紅:「……唉?抱歉……我一個人住。」

  我臊極了,恨不得鑽到地下去。衣服本有一股草藥味兒,我卻被辣得眼淚都快湧出來了。初次見面……就……空氣如凝滯一般。

  上官軼沉默半晌。才藹然說:「請只把我看成一個醫者吧。因為當時我並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女孩,只當作是一羽白鶴。」

  「白鶴?」

  上官軼輕輕道:「是白鶴。山中常有受傷的白鶴,或者被遺棄的小鶴。我把它們帶回家,悉心喂養療傷。大鶴傷好,小鶴長成,都會展翅飛走,甚至不會與我告別。」

  他輪廓秀逸,宛若洛神傾心愛撫過的容顏,妙不可言。

  「我師兄東方先生曾開玩笑說,只要將他們的翅膀再次折斷便行了。但既然鶴兒有翱翔雲上的資質,我便不好禁錮它們在這一寸天地之中。」

  我稍微釋然。若上官沒有那樣年輕那樣美,倒真可以想成宮中的老太醫了。

  隨後他想了想,才肅然說:「你的毒是北軍中慣用的毒。它隨著動作深入骨質。三天之內,若不對症下藥,便可致命。現我已用了催發之藥,等到今夜癰便成熟,可用小刀剔除。」他又盯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在你體內還有……」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外的籬笆響,有人道:「上官先生在麼?」

  上官軼對我又笑了一笑,才走出去。

  那個聲音全然陌生:「是在下。在下替皇上等回音來了。約期已到,先生認為前次所提建議可否?」

  上官軼慢慢說:「小杜,我還是不願。我與『我』周旋已久,寧做『我』,不做高官。」

  「先生考慮仔細了?在下這次千里之行,難道唯有失望而回?」那人雖被拒絕,聲調依然平靜。我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用未傷的一隻手撐住床,伸著脖子從打開的窗子向外窺視。

  只見幽雋綠蔭下,佇立一位端莊漂亮的少年。他比我大上幾歲,態度卻顯得格外老成。對比上官蓬萊秀影般超然的美,這少年愈發顯得神矜,甚至算是木木登登。

  上官軼好像對那少年過意不去,環顧四下,取了一小筐乾果給他:「小杜,你嘗嘗吧。」他說的很輕很慢,帶著歉意。

  白衣少年吃了一顆,道「這樣也好。先生莫要為了拒絕在下內疚。皇上有萬仞之高,先生也情尚難識。在下重瞻先生,已然無憾。前些天等先生回音的時候,在下走了一趟峨嵋山。摘了一些當地新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所以先生請收下吧。」他跟上官年齡相差沒多少,一口一個「在下」,謙遜的很。

  上官道謝,語氣有些猶豫:「昭維,你此次回去真的要和北海長公主成婚了麼?」

  那被他換作昭維的少年點頭。

  一陣安靜。杜昭維又坦然說:「先生不必惋惜。在下倒是心甘情願的。世間女子,總有一點點缺憾之處。公主……在下對皇上最為敬愛。與公主胞兄趙王又是知己。在下有半分勉強,也絕不會在至尊面前撒謊。先生若覺得在下可憐,那在下倒真難過了。」

  北帝之妹北海公主應和我同歲。據說她跟她的兄弟們一樣,容貌絕美。但未知窗外二人對話何意……此少年言談舉止皆端方老實,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上官將門後一個新的斗笠拿出來,默默給他帶上,神色雖有憐惜,但沒說話。二人拜別行禮。

  等上官軼進屋,我已經能正視他:「多謝先生搭救我。我名叫夏初,夏日伊始之意。

  方才那位少年……為何皇帝讓如此年少之人前來邀請先生出山呢?」

  上官點頭,眸子轉了轉:「夏初。」

  好一會兒,他好像才想出來如何跟我說話才好,他和氣道:「他乃京兆杜家的杜昭維。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因他在朝廷只是一個著作郎,還不注目,所以皇帝試探我是否出山,才叫他來。如你所聞,他將成為皇帝唯一妹妹的駙馬。當年因家母和他母親友善,我與他有些淵源。家母在娘家——南朝琅玡王氏有詠絮之才名。她曾說:『昭維長大若不佳,我倒不敢再品評人了。』這次會他,宰相風采已見端倪。若天下太平,便是此人大顯身手之時。」

  我深吸了口氣:「先生方才說我體內還有……什麼?」

  上官軼率直道:「你的體內還有一種奇毒,雖然並不厲害。但我從小到大並未遇過。好像並非北國之毒。這毒不能致命,但還是清除為好。可我未知毒的成分,還要慢慢摸索。」

  我眼皮一跳:「我想不起我還中了什麼毒。先生,晚間你為我剔除毒素,是否還要讓我睡上一覺?先生準備施用麻沸散嗎?」

  上官軼坐到我的床前,自然的托起我的後背,原是喂我水喝。

  水甘甜清美,我喝完忍不住道:「好喝。」

  「是二月的梅花雪,和上舊年之桂花糖。你在我這裡。喜歡便可以天天飲。」他扶我睡下,極為輕柔,彷彿我是一個瓷娃娃。

  我望著他的臉,他便用絲絹擦我的嘴角,瞳子裡只有我:「夏初,毒素今晚一定要剔除。但是你睡了兩天兩夜,此時已經極度虛弱。若用麻

藥,恐怕會傷及你的頭腦。我替你做了決定,不用麻藥,你願意麼?」

  我沉吟片刻,已經預見了那種痛。我只感覺他的目光,像冷宮裡唯一的那束陽光。冷中的暖陽,只能抓住。抓住了才可能見到春天。

  我使勁點頭。

  他挑起眉毛:「我會綁住你的手腳,你忍一忍……」

  我搖頭:「不用綁住我!不過是肩頭上動刀,先生不必如此。夏初能忍。」

  他搖首:「別說傻話,我不能冒險。」

  我直對他的眼:「夏初說行,一定能行。我用我父母的榮譽保證,先生為何不敢賭一次。」

  他好久不說話,腮上又暈上薔薇粉色,站起來,將絲絹向竹筐一丟,正落其中。

  入夜,我又發了燒,耳鳴不已。備受折磨之中,神智倒更加清醒。

  上官俯身,拉起我的一隻手。我嗯了一聲,他用絲帕給我又擦淨了汗。

  他冷靜非常,手指中握著一把極薄而細長的刀。

  人靜,月清。當他解開我的領扣的時候,我還是合上了眼簾。

  他在我的口中塞入了絲絹,柔聲道:「別傷了舌頭。」

  刀入肉的時候,我悶哼了一聲,隨著他的動作,我痛得幾乎昏厥,但是我並沒有亂動。因我那樣做,也許會讓他輕視女性的驕傲。也會讓這

位醫者前功盡棄。

  絲絹沾上我的唾液,已經被咬成了團,我無論閉眼還是睜眼,只有無休無止的痛。

  真疼啊……!我聽到自己壓抑的呻吟,像是在哭。當一絲風從窗戶鑽進來,我的身體如被凌遲一般。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沙沙的……原來是刀片在我的骨頭上剃動……

  可怕……奇妙……還是疼啊……

  我糊塗了好一陣,睜開眼,是上官俯身注視我。他大理石似的臉上也是汗涔涔的,瞳子靜止,裡面只有一團金色的火焰。

  是什麼?……唔,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黃金團鳳護身符。我帶著它挺過來了!

  上官先生取出我口裡的絲絹,為我擦乾了冷汗,又拍了拍我的額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等疼痛快散去了,我迷糊的望著茅屋的頂棚。上官又走到我的面前,他有些疲乏:「夏初,你肯定經歷過更痛的……」他的聲音充滿憐憫,還有一種敬意。

  他的手掌撫上我的眼皮,我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溫柔說:「睡吧,把這裡當成你的家。」

  要是沒有這句話,半月後我也不會如此安心的坐在他的籐床上,拿著他的書,喂他的鶴兒。

  十多天來,我已經能自如活動,肩膀也是一日好過一日。

  上官軼是個有意思的人。梅花雪喝完了,但是上官的桂花糖多。我愛吃屋邊冷洌山泉,他偏要去溫了再讓我喝。他自己倒是常常喝酒。他辯解說,自己喝酒是因為有病,需要驅寒,可是我並沒有見他病過。

  他給每隻白鶴取了名字,「小一」,「小五」,「小九」。早年飛走的白鶴也會回來看他。他自己坐在石頭上,對鶴彈琴,笑得開心。

  我要是探頭去瞧,他也便對我笑笑。

  有件好處,他沒有動過我的竹囊,也沒有過問我的家事來歷。

  這天還是一樣,我們坐在蘭花圃裡,等一鍋魚湯燒好。上官先生對湯吹氣,我說:「先生,那沒用的。」

  他又笑了,衣袖裡都是花瓣,也不撣去。

  我與他已經熟悉,但口裡還是稱呼他先生。對荳蔻年華的女孩子來說,比她年長五六歲的男子,倒是長了一輩子似的。我想起阿宙……還有他的都江堰之約。

  山風吹來。聖賢說會心處不必遠,此時山水翳然,鳥獸自來親人。便是天堂了。

  上官給我一個小淘籮,裡面裝著他曬乾的果脯。我吃了一個,酸甜可口。

  天氣已經轉熱了,我低頭輕輕的撓了一下手指,我的手原本長得和我母親一般無二。但是冷宮歲月,留下的凍瘡疤痕,在暖春裡面就開始作癢。

  上官看著我道:「我準備了一樣東西……」

  正在此時,天空中飛來一團深黑。我一抬頭,那東西衝我鼻樑俯衝,我被嚇了一跳。

  原來是個玄黑鴿子。我還沒見過那麼大的鴿子呢!它的身上一股子戾氣,彷彿瞧不起身邊溫雅的白鶴。上官眼睛一亮:「是你!」他抱過黑鴿子,從它身上取下一小卷。

  黑鴿子也不停留,展翅就飛走。

  上官也不介意我瞟,絲絹條上面滿是符號,我卻不懂。上官拍了拍手掌,對我道:「這是師兄東方先生發來的……沒有想到……近來我夜觀天象,有真人向西移動,原來是他麼……?他曾說『人生最快意,就是且插牡丹醉洛陽』,我實未料到……他出山,必定有他的道理。」

  「東方先生要來麼?」

  上官道:「他此刻就在四川。但是此信只通知我,有人就要來拜訪我。」

  「誰?」

  「太尉元廷宇的手下。上次杜昭維來請我,元廷宇這邊並不知曉。戰事進入僵局,他來找我有什麼好事?」

  我對元廷宇印象不佳,估摸魚湯還未成,就對上官說:「當今天下,若是如東方先生那般的謀臣。除非甘於寂寞,隱遁史冊。若投身,除了

皇帝元天寰那邊,還有哪裡可去參謀呢?藍羽軍,皇弟太尉,還是兩湖的大將軍琅玡王紹?」

  上官沉默良久,說:「都不行。太尉元廷宇,雖然是皇帝手足,少年得志。但他好利刻薄,貴同惡異,輕躁淺識。根本就是敗德之人。藍羽軍的首領何魁真,草莽英雄,外表嚴厲而內心勁俠,心太廣大而實力不足,必將不容於世。琅玡王紹,本出身清流,果然是一時之傑,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門庭。怎能長久依附?」

  我咀嚼先生的話:「那麼,只有皇帝元天寰可投奔?」

  上官道:「元天寰此人,行事似乎乖張。但是他幼年以來,每戰都足智多謀,且勇猛無敵。但目前他如何處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場風波。我們離風雨王庭,還是遠些好。」

  我連連點頭。這時,上官站了起來:「好快!夏初,你到裡面避一避,別忘了去屋後取魚湯。」他的神色與平常無異。是元廷宇之說客?

  我走進屋裡,上官軼並未讓那些人進入院子。等了好一會兒,我屏住呼吸,也只能隱約聽到辯論之聲。上官軼的語氣似乎剛烈。我擔心他,但是……我都忘了魚湯。我忙跑到後屋,倉皇收拾,一鍋魚湯,燒得只剩下可憐的小半碗了。

  回身,上官軼已經步入了門:「還是燒乾了?」

  我背手笑道:「不,還有好幾口。」

  他含笑道:「不容易,到底是夏初。我原預料一點都沒。看來我還是低估你。」

  我道:「瞧先生說的……難道是忘了先生的安危,只看著一鍋湯才算智慧。」

  上官光是笑,鼻子皺了一下。

  我問:「人被先生趕走了?」

  上官點頭:「不管他,且讓我嘗一口濃香的魚湯吧。」

  宮內長大的孩子,一種極度遲鈍,一種特別敏感,就如我。入夜我好像嗅到不一般的危險。輾轉反側,又怕影響上官,便鑽在被窩不動。自從我來以後,上官都是在隔壁堆放雜物的房間休息的。隔壁有細碎聲響。平日他總是看書到夜半,但從沒有那麼多雜音。

  我貼著床,聽到腳步,就連忙假寐。

  只聽他喚我:「夏初,夏初。」

  我坐起來,他對我努嘴。

  我拿起竹囊跟著他,他熄滅了我房內的燈。

  他的房內,居然坐著一個男人!與上官如同孿生。

  我一時慌張,連忙摀住嘴巴。上官笑出聲,他點了燈:「是我,又不是我。」

  原來,端坐那邊的是他一個蠟像。他什麼時候製作的,平日又藏在何處?

  上官拉了我,移開一架書。我緊挨著他。

  窗外飛過一隻老鴰,風吹得窗戶上鬼影森森。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蒼茫中有了一種揪心的震動。

  我握緊拳頭,只覺上官輕輕的撥開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他的指甲滑過我每根手指。

  一支帶著火苗的冷箭,劃破窗紙,直射蠟人。

  一支,又一支,團團火焰,很快燒著了。

  「先生!」我叫了一聲,才意識先生握緊我的手。他拉了我一把,我跟他就落下一個隧道。

  我們落在一堆乾草之上。原來,是一個挖得極深的地窖。上官急忙轉身,從地窖旁的一個空間裡,放出了自己幾隻小鶴,那裡面還存有他兩個箱子。

  我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吧。

  「先生,他們來的快,而且是暗殺!」

  上官也笑了,笑聲倒是像桂花糖,毫不牽強:「嗯,太尉爺就是那麼些伎倆。殺人都這般……」

  我更輕視元廷宇,但不知道北帝對這個兄弟到底準備怎麼辦?

  上面還是不斷有聲響,似乎是在熊熊燃燒中。還有別的動靜,不得而知。

  我並不怎麼害怕。過於興奮,臉想必是紅的。方才倉促起床,我的頭髮都披散著,現在與上官對著。因為他現在不是一個醫者,我扭開了臉。

  一聲巨響,我猜茅捨轟然倒塌了,上官的家,我的家……

  我傷感中,就感到上官又拉住我的手,拿出什麼在輕輕地擦我手指。

  我轉頭,太黑了,瞧不清楚他的臉。

  「本來該早些做這事……都耽擱了。」他淡淡說,我聞到一股薑片和草藥混合的香氣。

  我喚他:「先生……」

  他正在用薑片擦我的手指,因為我留著的凍瘡疤痕……

  我不出一聲,手指被擦熱了,灼灼,還有一絲溫柔噬骨。

  若能停止此刻,我能依靠上官先生,不失為幸福……我低頭,明天……我的家又在何處?



第八章、玄鵬

  清早我跟著上官從山間一個出口出來,又被他領到了山上的一片樹林。這林子排布奇特,彷彿迷宮,上官讓我緊跟他,不要出錯。

  「這個紫薇陣,會讓人迷途,甚至進入絕境。我們去林子那頭暫避,我在那有幾間小屋,物事俱全,也是為了防備不測的。」他說。

  上官乃是未雨綢繆之人,屋內果然和我們原本的茅屋陳設差不多。就是山高了,寒冷一些。

  我向茅屋前眺望,只有幾樹老梅,枯根郁磐。再遠處好似一片迷霧,上官關照說:「起霧時候不要去,因為前面是百丈懸崖。」我忙應了一聲。

  夜裡我只聽得貓頭鷹的鳴叫,天明遲遲,卻不見上官起床。

  我等了許久,才去敲門:「先生,先生?」他努力的應了一聲,我忙推門而入。只見他坐著,露出雙腿上插了一些銀針。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

  「先生你不舒服?」我問。

  他不加掩飾:「真是的。本來每年秋冬才會起病。發作的時候,雙腿疼痛,幾乎無法行走,我雖然百計醫治……但多年來病未有起色。恐怕是這裡比我們原來山居屋子冷的多,才又發了。」他憔悴的樣子,就說明一切了。

  原來他愛喝酒說有病,要驅散寒氣,是真的呢……

  我問:「那怎麼不叫我,我能幫先生做些事情呢。」

  他沉默不語。

  我又說:「草藥總該讓我敖?腳疼總需要熱泉水吧?先生都不說!」

  他又沉默。

  他的病症來勢洶湧,夜間我因為留意,就可以聽他睡不著。我曾經聽人道:上官軼少年就隱居,拒絕婚宦,是否也與此有關?

  我想著,就從床下竹囊的取出笛子。好久沒有用了,笛子卻還是和以前一般明潤。

  我隔著牆,吹奏了一個長歌。曲意是描寫春江花月夜裡,有高士對月踏歌。

  我用心吹奏,黑夜裡他必定用心會聽。上官顧曲,縱然這次臥床,也不停止彈琴誦書。

  我停下。就聽靜夜中,他撫掌三聲。我笑起來,隔著牆壁叫他一聲:「先生?」

  他咳嗽幾聲,便無動靜了。我將野王笛提起來,當成劍在月光下舞了一陣。可惜不能持劍,不然更可以維護病中的先生了。

  第二日我給上官送藥湯,他注視我:「你帶的那根笛子……」

  「我……」我剛啟齒,他驀然用手壓住我的胳膊,往我嘴裡放了一個果脯。

  我總是坐不住的,便帶了小鶴們出去散步。陽光讓人懶洋洋。我心情也好些了。雖然上官還是不能自如行走,但只要我們能到暖和的地方,他就會又是我最早熟悉的行止翩然的上官先生了。我正在思慮,只覺得頭髮被什麼使勁蹭了一下。我一摸頭,白鶴慌張的叫起來,一隻巨大的黑鴿子竟然從天而降,它踏在一隻小鶴爪上,又戾氣十足的用翅膀搧開另外一隻小鶴。

  我氣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來,我的影子比它大多了。它似乎要啄我,可是我兩手捉它的姿勢讓它沒有辦法。我教訓它:「原來是你!你竟敢在我面前撒野?還有沒有一點禮儀?你真給鴿子家丟臉啊?」

  它撲騰不停,我還治不了這恃強凌弱的鳥?我揪住它尾巴,告訴它:「黑鴿子聽好了。以後在我面前不得欺負小鶴,不然我不管你的主人是誰,我都會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來。給上官先生做一把羽毛扇!」

  「喔,就這樣有趣?」我回頭,日影刺眼。有人從樹林走出來了!

  與其說這是一個包裹在深黑色錦袍裡的青年,不如說是一座等待消融的玄色冰山。他具有旌旗之下郎官那種精幹敏捷的身姿。整個人絕沒有一點多餘,或一點缺憾。五官若以鬼斧鑿刻,冷酷而精湛,細節之處,足可以給故事裡所描繪的俊人們當作範本。

  他的眼中孩童般清淺水霧,卻有一種異常的光彩。當他目不轉睛,令人眩暈而恐懼的美。

  就像我曾經見過異國來的火紅睡蓮,八月的夏天,它們冷靜的在池塘中開得碩大。

  冰雪之城,火紅睡蓮朵朵燃燒……他是一道駭人的風景。

  黑鴿子飛到他的肩膀上,咕咕幾聲。

  「你是……東方琪先生?」我猜測道。

  他冷峻的打量我:「正是。你……?」

  我將三隻小鶴放回簸箕:「我叫夏初,是為上官收留的流浪女孩。久仰東方先生之名,請您跟我來。」

  東方琪一言不發,就跟著我走。

  待到了屋前,東方琪也不顧我,直接走到門口:「鳳兮鳳兮,又在睡午覺嗎?」

  片刻的安靜,聽上官在屋內道:「老男人還活著啊?我一猜就是你!」

  他們哈哈大笑,就像一對頑童。上官和東方會面拉手,興致高漲。

  東方道:「好久不見,你有點變了。」

  「我怎麼會變?倒是你變了,我始終覺得你是萬年孤獨的……居然去了藍羽軍……可辛苦嗎?藍羽軍的首領,自然奉你為上賓。可是你這也是將自己捲進了威脅之中。」

  東方道:「你是我的師弟,對我還不相信?」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冷若冰霜,倒可愛的很。

  「不是。元廷宇,藍羽軍,都不是長久的一方。你這樣的人去加入藍羽軍,倒有些倒行逆施,不顧天道了。」

    沒想到東方笑起來,目光森秀,滿是無邪,腮邊還有像指印微痕那樣含蓄的笑渦。

  我端上清茶,東方就收起笑容,又冷眼橫了我一眼。

  我只看向上官。他就算現在寒疾初癒,也沒有被東方那樣的美壓倒。他對我微微的笑,像是讓我放心,東方先生不是外人的意思。

  東方問:「你的紫薇石頭陣,和元石先生教得一樣。但我記得當年你明明是有自己兩記變招的,為何不用?難道是專門為了等我?」

  「我猜你可能會來。我怕你萬一解不開。你當然是不會被限死的,但會浪費你時間。」

  東方坐姿軒軒:「鳳兮鳳兮。還是有這種心腸……你倒是不防備我帶著藍羽軍人來,拉你一起造反?」

  上官正襟危坐答道:「你不能。我是上官軼!誰要想害我的,我寧願先發制人,哪怕步步殺招。」

  東方似乎也被他的氣勢所服,嘆息不言。我問:「先生,為什麼稱呼你鳳兮鳳兮?鳳兮鳳兮,其實是一隻鳳啊?」

  上官說:「小時候口吃厲害,師傅為了讓我多開口。故意讓偶爾來訪的師兄跟我逗樂說話。鳳兮鳳兮,故是一鳳。典故從此而來。」

  東方似乎不喜歡我在場,我識趣說:「我去準備晚飯。」

  因先生犯病,這些天都是我在做飯熬藥。夏初跟「下廚」本來就有緣,我只高興能為上官先生做些事情。東方乃上官的朋友,也不該怠慢。

  我自己草草吃過了,才端進去請他們吃。他們高談闊論,似乎在口頭比試一場決戰。

  入夜了燈油需節省,我就坐在黑暗裡。等到月上中天,我想他們也該吃完了。就悄悄走到上官的門口,只聽東方說:「……你那麼說,難道不怕嗎?」

  上官傲然的笑,似乎不屑:「我怕什麼,我孑然一身,我還有什麼可奪去的?」

  東方似帶了醉意,調侃說:「那我也是隨便什麼都能拿走?」

  上官又笑:「你說好了……」

  東方一字一句:「我要你那個小姑娘……是夏初嗎?」

  靜的我都聽到自己的心跳,開玩笑,還是……?

  這時才聽上官毫無餘地的回絕:「絕對不行,我的東西你都可拿去,但她並非我的。」

  東方說:「若是你女人,不就是你的?鳳兮鳳兮,聰明一世,還有些癡氣!」

  又聽上官肅然說:「不是癡。就算是我妻子,也是人選我為伴侶。我不是她的父母,沒有生養教育她。別說我們沒那種意思。就算是我的,也需要善意維護,怎麼可以隨便呢?」

  東方似乎在笑著搖頭,上官輕笑:「老男人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試探我了。」

  我望了眼上弦月,還是躡手躡腳的回屋了。

  次日起,上官和東方,忙於互相討論。他們有時候慷慨激昂,有時候詼諧而笑。我插不上嘴,旁聽得多了,本來一知半解的兵法,被抹得一片糊塗。我氣悶起來,朝懸崖那邊散步去。一個月就快到了,我怎樣與上官開口說我要去都江堰呢……我去了,還能回來嗎?

  我佇立懸崖邊凝望。山峰冷厲,在青城山,我幾乎與世隔絕。我眺望著山的遠處那蒼茫而廣闊的原野,大地的寧靜一再被打破,可以預見屍橫遍野的明天。四川已經是一個各方湍流會合的海口。誰是弄潮兒?我聆聽著懸崖底出深淵的呼喊,重溫著千軍萬馬的嘶喊。軍人們都等待著一場決戰,誰將建立功勛,誰將以血祭奠青春?真要投入奔流,才是幸福。我若是鳥,縱身躍下,便可以飛去見證……

  「想要飛,為何不去飛?」有人在我的背後問。是東方先生。

  他必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我搓了一下手:「目前我不能飛,也飛不出去。」

  東方先生一揮手杖,冷厲說:「「你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上官決斷。除了你的臉蛋,我看不出你還有什麼過人之處。你可有為之奮鬥的夢想?你打算往何處去?」他字字鑽心。

  我驚惶,他擊中了我的要害。我告誡自己:東方不是上官,不會對我有任何袒護。我定神微笑:「東方先生這樣直言,也有些殘酷。」

  「非也。如果這些話都算殘酷,將來就更為難堪。夏初,你嚮往的是遠方,絕不會侷限在山裡。昨夜我對上官說,要留住你。不能像對白鶴那樣折斷翅膀,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你……」

  我驚訝異常。東方的表情卻變化了,他的臉頰淺淺的笑渦一掠而過,頗為魅惑:「怎麼,怕了?我不過是點破他。上官是不會殺你的。比起我,你是初識上官,若你認為他是世俗所謂的好,或者會一味隱忍,你就錯了。天生麗質的女人有個毛病。就是總是幻想在自己的冒險中多些俊傑人物點綴。你無意之間正在牽扯上官。為了你和他,夏初,你走吧!」

  我忍不住答道:「先生說我優柔寡斷。天下人說玄鵬與青鳳,本是並列之才。東方先生一針見血。可你並非上官,並非我,怎麼可以替他和我做決定。我會走。但我一定會跟上官先生說明。

  東方先生方才談起美女,我不敢苟同。美女不過是『身不由己』,被有權勢的男人搶來奪去。或者為命運所捉弄,成為所謂的禍水。男人能拋下霸業,名譽,自尊,也陪女人到底?」我凝望他。東方琪眸子裡卻藏著水澤盈盈,他先笑了,我也微笑。

  他道:「你可知,上官必出山?我可以交給你出林之方,還可以可靠的部下暗中護送你出川……」

  我搖頭:「謝謝,我不走。上官的病若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願意走。我想一直走到玉門關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樓。也許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

  東方仰起下巴,用深沉的嗓音說:「那必然是美的。其實女人和男人,都不是必須要對方才會擁有美麗人生。夏初,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大自然才是一直存在。它不斷變化而接近永恆。無論戰與和,依舊生生不息。你要如同自然,不要依靠任何一個『別人!』」

  我順著東方先生所指望去。春末的金烏西墜,遠近山巒都被灑上蕭瑟的餘暉。樹林裡的群鴉嘎然長鳴,齊集追逐去日的光榮。當它們的叫聲也被染成金色,數葉血色浮動的雲,終於從山的背後,升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已經決定放棄與阿宙之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0:58 AM

第九章、對策

  我枕著書,隨意暢想。東方先生走了,他來去無蹤跡可循,就像塞北的朔風。

  我跨出門,滿天星斗下,上官披著披風仰望天際,用東方先生留下的那根竹杖撐住身子。千個記憶開千朵花,都環抱住這只棲息在山野茅屋中的鳳。

  我抱著肩,打了一個噴嚏。我不會觀星象,對這門高深的學問也不太感興趣。天命終究在人手,是不是呢?

  天幕更像豐饒的海洋,航行不到盡頭。

  上官也不回頭:「夏初,我跟你這般大的時候,雖然在冬天常坐在床上不能動彈,但會夢見自己儒將風流,在沙場上酣暢淋漓……」

  他這樣一個少年,小時候口吃,稍大後就有腿疾。我想起在清涼殿有個屏風,是前代的一位王爺畫的。畫得是一個少年,望著錦繡花園,卻不能進去,滿臉寂寥。

  當時還年幼的我,久久望著那畫中少年的臉,在夜晚為他禱告:但願菩薩能讓他找到一朵解語花。上官,有幾分像那個屏風裡的少年啊。

  不知不覺,他的披風落到了我的肩上。這人與世隔絕,但他的誠摯中有一種真的暖意,在料峭的山風裡悠滲漫透全身。可惜我不配當解語花,我現在只是離離原上草。我一直依附於他,倒像菟絲子了。將來有一天,能成為苦寒後的梅花,還是經霜的凌霄花?

  星,離我們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去撩撥。上官指著星空,教我一顆一顆辨認。

  我認了一會兒,跺腳道:「太難了,我愚鈍的記不住,不如我拜你做了老師,你慢慢教我。」

  他眸子晶瑩。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不想當你的老師……不過,我還是願意慢慢教你的。」

  我心一動,他咳嗽一聲,正色說:「我觀測天象。東方說的星兆無一不准。在這裡,攻到瀘州的藍羽軍已經有十萬部眾,而元廷宇所指揮的親信軍也有十萬人。勢均力敵,本來就是兩敗俱傷之事。可是……還會有更大更奇異的變數發生。是誰有如此神奇的能力?我都猜不透。昔日在老師面前,我因口吃,話極少,東方令人望而生畏,但愛說話。我長大了,看似柔和,能博虛名。他不願交接人,我行我素。我倒慚愧的被置於兩人之前,若是我老師活著,又要笑世人庸眼。」

  我指著南北的星河:「賢人和凡人就像隔著條河。你們在這裡,他們在那裡。他們找到你們,可不是煩惱?」

  他憐愛的用手拂好我的亂發:「也別讓他們看見了你。。」

  我垂眼:「先生……」

  「四川戰事,不出兩月就會分明,到時候跟我一起走吧。我打算先帶你去一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的地方,上官先生說是美麗……我信他,我無意中靠在先生的肩膀,忙退開。

  上官,有讓人不禁想去汲取智慧和溫暖,可我還是想能靠自己。

  薄霧又如面紗一般,遮住娟秀的山晨。我立在懸崖前,束著短衣,把頭髮全部用竹簪盤起。練習一套上官曾教給的「導引圖」。為了自己,首先就要讓身體健康起來,不可偷懶。先是一套熊的動作,我練得血液沸騰,後是一套鶴的身形,我舒展的隨風輕舞。

  雖然是上官給我的圖,但我就是不願讓他看我練。我在他面前,多少是有幾分靦腆。

  最後一套最難,是仿造老虎的,我卻特別喜歡。每次練習,周身裡無數的小精靈都歡呼雀躍。

  到了「虎跑山澗」,我一手支撐,來個倒立。還學了一聲虎叫。

  此時,懸崖的崖壁上也起了一聲叫,像是一種奇怪的野獸。我嚇了一跳,忙過去看個究竟。

  就聽崖壁有鏗鏘之聲,越來越清晰,我瞪圓了眼睛,到底是什麼?

  一隻滿是泥的爪伸上了懸崖的頂部。離我才一丈多遠。

  我再細瞅,……居然……是人的手?就在此時,隨著一聲悶悶的喘息,一個人的腦袋越到了懸崖之上。

  而且,那顆頭顱,端得十分俊俏。

  頭上沾有幾片枯葉。顴骨上還有點泥巴。可是不掩劍眉鳳目,妖嬈艷美到猖狂。

  阿宙!不是他倒見鬼了?我呀了一聲,再也不能擺出公主生涯練就的處亂不驚。

  他的鳳目瞇起來,先是清冽,而後他的眼尾都笑開了:「啊?!是我的小蝦!」

  他使勁用另一隻手劈下,攬星劍插到崖上。他半個身子都露出來了。衣服磨破了,半邊袖子也被樹杈劃爛了。

  他被曬黑了一些,在霧後陽光下,皮膚閃著類似琥珀的光澤。

  難道他從懸崖下一步步爬上來?我望著他,好像確實看到了一隻怪物。

  他只顧笑:「我說小蝦,你能不能拉一把呢?」我中了蠱般真去拉他。

  他卻借我的力,全身重都壓過來,嘴唇湊上我的唇,就吻上來。

  我被陽光直射,迴避不開。

  他坐了起來,還意猶未盡,大口的喘氣:「……小蝦,我累得快沒命了。」

  「你怎麼上來的?」

  「……當然是爬上來的……」

  除了佈陣的樹林,懸崖才是唯一的途徑。東方可以用智,可這個阿宙只會蠻幹。

  「阿宙你是人哪?這樣的危險事情你都敢做?」

  阿宙哈哈笑了幾聲:「敢!你不是說我是個大賊?飛簷走壁是看家本事呢。」他笑起來像個小狐狸,讓人忍不住想去掐,但真的笑開了,明艷不可方物,讓人捨不得去掐。

  他見我蹙眉,忙說:「我是有把握的。過去也曾攀爬許多小山的崖壁……。如果看成百丈懸崖,當然是會怕。可我只把它當作十來座小小的山丘,我不過是一段一段爬。我從不會去想那後面還有多少的距離。每當我爬累了,我就貼在大山上幻想自己到了最高處會見到什麼。我想要過許多……最後才明白,原來最高處只有小蝦你,那就是我最夢想的!」

  他用沾著泥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我一直想著我們的約定,小蝦也是麼?沒想到提前見到你了。」

  我打開他的手:「鬼才想你。」

  「我是來這裡求見青鳳先生上官軼的?我還以為我想念你太多,做了白日夢呢……。你……怎麼在這裡呢?」

  「我現就和上官先生一起。」

  他鳳眼忽然泯滅了孩子般歡樂的光,了無生氣。他臉色陰晴不定,幾次開口,都沒能夠講成。

  他站起來,只盯了我一眼,就挺起胸膛,向前走。

  「你是來拜訪上官先生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這裡?」我跟著他問。

  他走到茅捨附近,才定住腳步:「小蝦,那不重要。我……我還是來遲了?」

  「遲了?」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曾說喜歡我,而我方才說我和上官在一起。

  我還來不及解釋,阿宙對我道:「我這是去見上官先生。不能這樣骯髒的進去,你可以弄些水讓我洗一下嗎?」

  我點頭,他跟在我後面沉著臉。鳳眼裡的桃花好像被打濕了,淒艷艷的,連枝葉一起蔫著。

  我取來清水,放在他面前。他眸子映水:「我想了好多事情,還有好多話對你說……。我不是拘泥先來後到就認輸的人,不過既然你願意,又是上官……,我只能道一聲恭喜。」

  「恭喜?我是因為受傷,才被先生救治的……為了躲避奸人,才不得不來這裡的……」我話還沒有說完,阿宙已經歡呼著抱緊了我:「壞蝦米,怎麼不早說?」

  他抱得太緊,我腳尖都離地,肩膀上開始癒合的傷口猛地被拉痛了,我「嘶」了一聲:「……你管我那許多?你是來訪問名士的,還是來尋找我的?」

  他不耐得打斷我:「這可是兩回事。」

  隨後氣惱的說:「你方才是在罰我,因為我得罪過你。」

  我不想與他胡扯,就聽到上官的臥房內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告知阿宙:「先生正在休息。你等等,我幫你通報去,說你是阿宙?」

  他笑道:「不用不用,只要說五月天山的男孩子又來拜訪了,上官先生就該記得我。」

  「五月天山?」

  「是。」

  我猶疑走到上官的門口,問了一聲,他應了,我才進去:「先生,有少年來訪,他說他是五月天山的男孩子。」

  上官背對著我,並沒有如平日一般見了我就馬上起來。

  「五月天山?他是從崖壁下面爬上來的。」他似笑非笑的問,用拂塵用力一刷榻邊

  「先生認識此人?」

  「算是吧。蓴菜秋風,杏花春雨,綠冉冉千年迷夢,

  上聯是我師元石先生出的。

  黃河東走,青雀西飛,白茫茫五月天山

  下聯是他過去對的。所以他自稱五月天山。

  雖然對得根本不完美,但那時他大約才十歲出頭。老師說,他是一個有意思的小孩子。」

  我問:「先生要見他嗎?」

  上官笑了。回身來看我,清風一般的和悅,目光中卻多了一點我不熟悉的犀利:「不。讓他等著……」

  「可是……要下雨了。」我望了一下天,上官不出馬,難道我就該跟他面對面聽他胡說?

  上官說:「一個男孩子,如果覺得三番五次的跑出家門出風頭。又爬懸崖又淋雨,就可以跟人對應國策。不是太幼稚了?」

  我還要說話,上官卻閉上眼睛又睡了。小狐狸不比青鳳。人家連狡猾都選擇無聲。

  天上烏雲滾滾,倒是說下就下雨了。

  春雨不斷,本是病酒天氣。山抹微雲,冷漠翠峰,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隻胖鵓鴣不顧雨水,親暱著初開朱槿花的芳澤,人間生靈,終是有情。

  上官不見他。阿宙等了兩個時辰,我心裡漸漸有些焦急,不知為了阿宙,還是上官。

  阿宙站在廊下,笑靨明潤:「小蝦,鵓鴣的叫聲,像是什麼?」我當然知道,但故意說:「聽不出來……」

  阿宙的額頭上都沾了雨絲,劍眉越加顯黑:「小蝦你怎麼會聽不出來,不過不好意思說罷了。它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我情不自禁的笑:「哥哥要走總是走的……難道留得住?」

  阿宙說:「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人的心苦都怨旁人。可是許多心魔卻是自己的沉默鬧出來的。」

  我回敬道:「若是都開誠公佈,還有什麼趣味?倒是有朝一日一語驚人,才叫真痛快。」

  他吐舌道:「沒想到你還有幾分陰險……。這句話可給我提了醒兒,你將來便不能傷我的心。」

  我將一把油布傘撐到他的頭上:「阿宙你記得了,就別來惹我這種女人。」

  傘下陰影,罩著青春,只夠兩個人。名利場,塵世恨,都擠不進來。此情似畫,可以卷也。

  他少有如此恬靜,低頭望我,鳳目瀲灩,意義深長,我若忘記這美麗少年是阿宙,只怕也要被他瞧得癡了。我盯著他的襟扣說:「只怕……

先生還不會見你。」

  他好像魂遊天外,而後才說:「我和你正好,哪有先生什麼事?我現忙,他不見我是助我。」

  他忙,便是這樣看著我?……我無暇思考,此人明艷絕倫,讓我宛若在夢裡。

  他狂歌肆意,走馬使劍,我從未覺得他比得上這刻,待在傘下安安靜靜,來得動人心弦。

  「五月天山,便是你?」上官的聲音在我們耳邊炸開了,我手一抖。回頭去,原來他離我們還有好一段距離。他目光炯炯,只瞧著阿宙,算不得溫和,還有幾分冷傲。

  我記起東方說上官溫和是表,冷傲是裡。阿宙也對他瞧,毫不張狂桀驁,倒不像他了。

  阿宙走出了傘:「是,晚輩從十歲以來,三次造訪,都不得瞻仰先生真顏。不過成功了一事,令先生記住了我。」

  上官道:「你十歲時,夏末來終南山找我,我正去家師元石那邊求教。家母已在病中,憐你幼小可愛,與你談論古今,她對你讚不絕口。臨走你吃完了我們家所藏的好酒好菜。

  過了兩年之穀雨,你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到衡山來見我。我收到了東方師兄的邀請,與他一起去賞洛陽牡丹。家師讓你對聯,你的五月天山,教家師刮目相看。等我回來,我們培育的名花被你討得去。

  前年之重陽,我在長安名醫吳子毓那裡求緩解腿疾之策。我去始皇帝之高陵遊玩的那天,吳子毓遇到了你。子毓先生馴成一匹千里白駒,他至為喜愛。卻被你一盤棋贏了去。

  於是我看到你留下的五月天山四字,就連夜出都。因為我怕有了什麼好東西,又讓你拿去。

  沒想到而今你居然能從懸崖求得生路。你這次又來,到底要什麼?」

  阿宙嚴肅的說:「當然是問天下的事。」

  上官道:「你問我,我便要回答?天下的事,不該你問。」他說著徑直走到了灶間,我跟了進去,上官正在親自烹煮羹湯,湯裡有泥鰍,還有野菜,他望我一眼:「山野村夫,只能炮龍煮鳳。夏初,你說呢?」

  我想我最好閉嘴。只見阿宙抖落身上的雨珠,長跪在屋簷下,朗聲道:「上官先生之母,是當時女傑。我那時候從家中偷跑而出,求見先生,老夫人每日給我吃酒吃菜,我也未知她是傾囊而出。夫人去世以後,我親手在墳塚旁栽上了珍品菊花,但未有一字留名。

      先生之師元石先生,我曾聽大哥談過,神往已久。元石先生說,若能回答他所有的問題,便允許我求取一樣寶貝。我沒有求取兵書,也沒有要求策謀,只是帶走了我心怡之花。名花藏在幽谷,到底沒許多人賞識。後來到我的庭院裡,被我種活了。如今它已經不再孤獨,且我的園丁大量栽種它們,使它能流芳百世。

      子毓先生和我的賭注,卻不是我所求,他主動說,若他輸掉了,那麼白馬歸於我,才是白馬的幸福。先生不喜我這人,可以,但若要求得安寧,也只有回答我的問題。」

  上官默默的聽著,像在思考,回首對他道:「你跟我來。」

  阿宙和他一起到了他的房間,我不想錯過,也跟著去,只聽上官說:「你這次來問我,我便答覆你三個問題,此後你不要再跟著我,你也不要請我出山。」

  阿宙撫摸著劍上的花紋,只用了瞬間,就大聲道:「好,我答應。」

  上官坐在榻上,行了一個古時君子之禮:「請講。」

  阿宙跪在廊下,對他鄭重的拜了一拜,那樣子活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

  「第一,當今天下,何謂最強?」

  上官說:「兵道。天下分治久矣,分久必合,本是天道。用兵者,能集合天時地利人和。古代暢行仁事,周公讓天下歸心,那是在一統江山後。在當今,豺狼橫行,逐鹿九州。仁者在強兵面前,若不能克敵制勝,只能束手就擒。而強兵攻取城池之後,只要用幾個有善德之人,便可平息物議。」

  阿宙道:「然。春秋中的霸主,實際都是弱肉強食,若宋襄公,則蠢笨之仁。那麼兵道關鍵,是選擇攻,還是守。晚輩以為,唯有強攻,不斷強攻。先生有何高見。」

  上官的面上肅穆,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氣:「若在早年,強攻尚不可取。而今群雄並起,那光是強攻,只佔有一時之高,卻成為群矢之的。若行軍多在大漠草原之上。只能強攻。而當今天下要害,蔚為複雜。守可以為攻,攻也可謂守,潛移默化。」

  阿宙點頭,眸子亮晶晶的:「若先生是當今的皇帝,那麼如何才可以求取天下?」

  上官道:「若是南帝,則遠小人,親君子,善撫百姓,同仇敵愾。兩湖之王紹,揚州刺史蕭植,都乃罕見將才。用此二人,可以確保南朝,

但依舊不可平天下。能拖延氣數,不在自己百年內亡國。之後的天命,又如何能料之?」

  我聽了,只覺眼睛都濕潤了,百足之蟲,死而未僵,但沉痾至此,風流成為絕唱麼?

  阿宙追問:「如此說來,竟是天降大任於北朝,勢不可擋?那今上該如何辦呢?」

  上官快速起身,根本不見他的腿有不便。他到枕邊取出一捲軸,向阿宙灑來。

  我踮起腳尖,發現此圖與我竹囊那張,倒差不多少。原來是天下的地圖。

  阿宙抓了圖,對上官說:「先生此圖,從何而來?」

  上官道:「這是第四個問題,我不會答。再說方才之論,若是元天寰,只有三策定天下。無非上中下三策而已。」

  「先生請講。」

  「天下雖然無義戰,但周王以來,國有王統。胡亂中華,北朝名譽就不利。南朝的手裡,有傳國玉璽。因此南朝才是漢之正統。雖然北強南弱,猶不可輕舉妄動。今上少年之時,與武獻帝會戰山東,不是因大義而敗退?北朝四周,有各部落,表面臣服,但北帝若出師未捷,長安又起不測,他們就會起取而代之之心。西方河西四郡,又有土豪混戰。若不徹底征服西域,則後顧之憂不可解。北帝無子,晉王之勢,對其已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除。

  先平定藍羽軍,而後藉機軟禁元廷宇。分裂南朝君臣,逼反王紹。而以說客結好南朝。先伐北,後征西。此後瓦解蠶食王紹之軍。再從兩湖順長江,與長安分兩路夾擊。縱然南朝有大將蕭植,北依然可勝。此上策,智也。

  假藍羽軍滅晉王元廷宇,棄四川。藍羽軍目前與王紹通,若北軍撤離,則他們必攻王紹。就此牽制王紹,混亂南軍之心。此後以北方臣服部落先攻南朝,待眾人疲乏,再殲滅西北之敵,收取東南之殘局。此中策,巧也。

  若懸而不絕,四川始終戰和不定,拖拉多年。又以餘力攻擊南朝,苦戰連連。以元天寰之勇,未必不可。但其中暗河無數,難以揣測。此下策,亂也。」

  阿宙聽了,和我都啊了一聲,彷彿醍醐灌頂,又一時不可理解。

  阿宙讚道:「國士無雙,今日我已經聞道可死,但將來恐怕先生依然會出山謀劃。」

  上官道:「你話語問完了。我不留你飯,也不留你住,夏初,你送他下山去,樹林之解法,我已經放在羹湯碗旁。」

  他叫我,也就是猜到我在偷聽,我應了,拉一下阿宙。他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稱的老到冷淡表情,他會意,短促的嘆息一聲,道:「晚輩已得償夙願,與先生後會有期。」

  上官也不客套,只淡淡拱手。

  我與阿宙回到灶間,他的眉宇之間,還是有一種陰暗而明亮交織的光。

  我拍他:「吃吧,你把這湯都喝了吧。我給先生等下另做。」他接過湯碗,一骨碌都喝下去,。等他喝完,少年的笑容又跑回他的臉,他眸

子轉動,好像在打什麼主意。

  「送我下山,跟我一起走?」

  我笑了:「那怎麼行?」

  「那麼我們都江堰之約,你一定來?」

  「我……」我猶豫著,我本當回絕,但他的氣息太近,我開不了口。

  他忽然抱住了我,不由分說就將我的外衣拖到肩膀下。我「啊」了一聲,他把我壓倒在自己的大腿之上:「別怕,我又不是童男,哪有如此急色?原來這裡就是傷啊……還好結疤了。怎麼回事呢……?」他皺起眉。

  我火急:「你要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我要喊了?」

  他這才轉笑:「喊那個上官先生嗎?他這種人,想必一輩子都沒有看過多少春宮畫,你不是嚇到了他?我方才見到他,算是放心了。小蝦你

是不會跟他在一起的,因為我們才是一路人。他那種人就是供人瞻仰的,親近不得。他不會給你徹骨的顫慄,不會給你流火的熱情。若是與他舉案齊眉,你最多讓他給你畫畫眉,聽他花前月下彈琴給你聽。他是有國策,可是你不問,他不會說。他若不出山,你跟他只好老死在山野裡,他若出山,你只能成為家裡的怨婦。」

  我說:「他什麼地方不超過你呢?我想若是正常的女人,都會選他不選你。」

  阿宙不語,只捉住了我脖子上的黃金鳳:「啊,原來是這個……這個雕刻樣子,我小時候也看到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帶著什麼寶貝,連我們在山谷裡那天早晨,我先離開的時候看到你的手都放在那裡……給我了。你來見我那天,我再還給你。」

  我低頭看,自己肩膀在微風裡都泛了紅色,掐他一下,縮到角落裡,把衣服扣好:「阿宙,你把黃金鳳還給我,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他笑道:「我會好好保護的。你放心好了。都江堰你來麼?」

  我恨恨得白了他一眼:「你逼我,我討厭別人逼我!你為什麼拉我的衣服,我再也不想理睬你了!」我說完,猛撲過去抓金風,他卻從脖子直放進胸口去。

  我將灶上水盛了一瓢潑過去,他也不躲:「反正都成落湯龍啦。我,不,怕。」

  我氣呼呼說:「你也配當龍?要麼是泥土裡的地龍。」

  他眸子含笑,饒有興致的看我發脾氣:「地龍好啊,每天都耙泥土,護花。氣成這樣做什麼,不就是衣服?我也可以脫給你看……」

  我忙擺手:「不要,不要看。」

  他湊近,笑著撫摸我的頭:「真不想?」

  我忽然想起他說自己許多侍女的那話,啐一口道:「不希罕,不知道多少人看過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正色說:「才不是你想得那樣。聽好了,我的眼界高,最近更是只想一個了。」

  嘩嘩大雨衝擊著窗扉,爐灶裡火苗漸弱,辟啪作響。樹梢的風聲伴著我們怦怦心跳。

  他又露出潔白的牙齒:「好了,不得不下山了。還好你陪著我,不然上官那小子必定將我困死在林子裡。」



第十章、針情

  送別了阿宙,雨已歇了。一涓春月,點破黃昏,浣花溪上,明秀無遺。倒讓少女心思全然沒有遮掩處,我踏歌自解,一路返回。穿過了林子,望見上官正籠袖等我。他屐齒踏著青苔,清逸猶如楚地蘭草,一香響動人世間。

  我見了阿宙,只覺得煩亂,見了上官,才心平氣和。

  「夏初……,去了那麼久?」他蹙起眉峰,隱隱有些不安。他焦急的樣子,讓我想到上官比阿宙並不大許多。若不是青鳳,他這樣的年紀只不過是個少年郎。

  上官說過阿宙有奪人所愛的劣跡,我忍不住笑道:「先生擔憂我被阿宙騙走?我不會的。」

  他也笑了:「他是不是說我小心眼呢?其實我就是小心眼。他那個人,大約是不耐煩騙人的,不過會搶就是了。」

  我眼皮一跳:「先生怎麼會小心眼。讓天下英雄讚不絕口的,不會是個小氣之人。」

  他只冷笑一聲:「天下英雄,還不是大多為沽名釣譽輩?為我揚名者,我不感謝。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被他們的讚美硬生生的與世界隔離。別家少年疏狂天經地義,為什麼我就該挑燈夜讀,容止有度?我為此不滿,隱居深山。往來者不過數人,莫逆者只有東方。天下那班所謂的名士,還是不肯放過我。當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談資的英雄,幾個真得成為過我的座上客,幾個又是我所瞧得起的?

  我懶得拆穿他們。但是我絕不會為了保持他們為我建立的溫文的名聲,去違心的結好善待旁人。這個亂世朝不保夕,不適合謙謙君子。」

  我凝視他,對於這樣的他,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如果人要從眾,為人讚美有什麼了不起?孤獨者,還能脫穎而出,才是精彩的一筆。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我突然有點內疚。

  因為沒有了黃金鳳,脖子上總覺得空落落。我低頭瞧一眼脖子,他也瞧了一眼,不過沒有作聲。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會面,不過鳳在阿宙那裡……他那樣的壞,自己藏著也算了,若是將來送給了其他的女人……

  母親留下的寶貝,絕不能讓別的女人拿了去。要是阿宙敢這樣……,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無名野火在我心尖亂竄,我捏緊了拳頭。

  「你的樣子倒可以吃人了。」上官給我端來一碗湯餅,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裡。

  我本想和他說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但權衡之下,還是先吃飽為好。

  他轉去換了一件灰色衣裳。顯得他更白皙,也襯出幾分難以言傳的憂鬱。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自言自語:「……咄咄怪事……」

  「怎麼了……?」我問,他的樣子像是被什麼奇特的夢魘迷住了。

  上官說:「你方才叫那個少年阿宙……是他對你說的嗎?」

  我點點頭,他輕聲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夏初,我們儘早離開青城山吧。我的腿好多了。這十來日,此盤棋越來越不可解了……到底怎樣的推手,把大家全

部捲進來?不明情況下,走為上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仔細一想,問:「先生,你是說……元廷宇謀害你,東方先生來訪,阿宙又來問國策,這些事情連在一起有不祥之兆麼?」

  他道:「是的。不過我……。東方師兄說得對:我還是年輕,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要我完全謀得這一局的奧妙,還需要點時間。」

  我放下碗:「……先生……」

  「嗯?夏初?」

  「先生,本月辰日,我要去一次都江堰。」

  「為什麼?」

  我直說:「因為和阿宙有約,我得去。」

  上官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別去!那個人危險,都江堰也不平安。」

  我堅持道:「他有我一樣重要物件,我得討回來。」

  上官皺眉:「什麼物件,你的竹囊裡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不對?」

  我不好說是黃金團鳳,閉起嘴巴。

  他這次根本不來讓我,自顧自的拿了給阿宙看過的那張地圖,徑直走回自己的寢室去。

  我喊了一聲:「先生……為什麼不准,我會回來的!」

  他冷冷的說:「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你現已懂得下山之法,要走你隨時走。但你要問我,我只好實說不願意你去。」

  我賭氣把筷子碗一把抓,跑回伙房,沒想到他也有偏執時,阿宙出現,什麼都變了。

  離約會之期越來越近,上官的態度沒有改變,我也有些生氣。我這人向來有些吃軟不吃硬,所以也不會再次對他開口。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內唸唸有詞,我給他門口放吃食的時候,見他在地上擺了許多竹片,每根上都用毛筆寫了些字。他不斷排列他們,在紙上揮毫。我瞥了一眼,只見有一排竹子上面寫著元天寰,還有些天干地支的紀年……

  我退到門口。他對我仍舊視而不見,只顧埋頭思索。

  約期的前夜,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門口,月華如晝,我思量往事,一些細微之處,湧上心頭。

  我尋思,我本該對上官說一些過去的。但是我的身世,又如何提起?

  將來萬一我身份被識破,上官所期盼的寧靜,當然不復存在。

  雖然元天寰在長安,但是我總算他未婚的妻子。這個身份,什麼地方是完全的隱藏處呢?

  「夏初?」他居然叫我?

  我應了一聲,便走了進去。

  這些天裡,上官消瘦了不少。菡萏燈台散發出淡淡而輕柔的光暈。他的冰肌玉骨,只剩下一個象牙紙剪出來的美人影,薄透到叫人心驚。

  我惴惴的說:「先生,我這次任性,對不起你……」

  他只一笑。

  我問:「先生,你允許我去嗎?先生所指的危險,我還不夠懂。可是這次若我說不想去,又是騙你。我一定會回來的,你相信我。」

  他搖頭苦笑,倒不像拒絕我,彷彿是在自嘲。他打開小匣,裡面一排細如牛毛的銀針。

  他左手慢拂過針尖,右手一指竟繞過我的腕骨,意甚繾倦,可臉上毫無表情。

  我有些奇怪,他今夜是怎麼了?

  他也不解釋:「讓我給你腿上施針。我曾對你說過:你體內有種怪毒。毒雖輕,但我無法祛除,現在不試,以後不見得有機會。」

  怎麼以後就沒有機會?我順從的撩起群裾,將雙腿前伸。他認真的看著,似在辨穴位。他挑出一根針,顴骨上忽然抹過一絲陀紅。聽我啊了一聲,那紅色又奇蹟一般為霜色覆蓋。他手一劃,銀針飛起。

  我低頭,膝蓋那裡癢癢的,稍有些酸。

  上官低頭,我也不敢說話。好一會兒,才聽到他悠悠的說:「一根銀針,因為太細微,雖然也在攝取光華,但不會為孩子所注意。可是若它

要痛得人吃驚而瘋狂,也不是不能夠。我上官軼的針不會給你帶來痛。因為我選擇一種更不仁慈,更深遠綿長的感覺。夏初,當你告別了青春以後,也許你就會記起此針微微的酸楚。那時你的心情,與我此時的心情一般無二。」

  我的腿間酸麻並起。上官本來雅麗的臉龐,因為他眉峰中洩出的一絲寒冷的厲色,捉摸不透。

  他繼續施針,素手揚起,又無聲落下。我只覺得睏倦湧來,無法可擋。我艱難的吞嚥了一下:「上官……我……」

  第一次,我沒有稱呼他先生,他現在就是上官軼,不像我的青鳳先生。

  他似被點著了火:「怎麼不叫先生了?你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敬仰我嗎?初次見到你,你昏厥的時候,說不要讓你孤單,我答應了。我承諾

了,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要是現在走,當初上天還不如讓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我救活了白鶴,是讓它翱翔天際的,不是讓它去自投羅網,進入貴人的樊籠。夏初,夏初!我寧願折斷了你的翅膀……」

  他說得太多,我來不及反應,我只心驚他的最後幾句話。他是那樣的孤獨,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樊籠,白鶴,翅膀?他的情緒淹沒了我,我的世界起了暴風,只有迷惘一片。

  我難道是為了一個物件去投樊籠的人?我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翅膀……我不願意被上官折斷翅膀……。但是在燈下,他從未有的孤獨而淒切,讓我想撫上他的唇。

  我只有一句話:上官先生,既然你那麼不願意我去……夏初便不去,好不好?

  我壓抑著自己的睏倦,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的舌頭也麻木了,我昏睡了過去。

  醒來,屋裡一片漆黑,只剩下我。我動了一下,膽顫心驚,我沒辦法移動我的雙腿。這是怎麼了?折斷我的翅膀……?上官你……

  我喊了幾聲:「上官……上官……」無人回答。我又叫了幾聲,努力移動,可腿腳完全不聽我使喚。

  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招。我拍了拍床:「上官,上官!我怎麼了?」

  還是沒有聲音,山裡的夜風呼嘯,有點恐怖。可我並不怕,只心疼,又憤然。

  我捶了一陣,精疲力竭,發了一身大汗,又睡了過去。

  早晨的時候,我被鳥兒喚醒,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聰明人也那麼蠢……

  不過……我又嘗試動了一下腿,居然可以動……是我誤會他?

  門前放著一個嶄新的竹囊,跟我那個破舊的一樣大小。

  還有一個小小的錦囊。我一摸,錦囊裡有許多的珍珠。

  是我的?我來這裡後,從沒有問過他呢。我又叫了一聲:「先生?」

  還是沒有回答。我全身筋骨鬆爽,可見他的針是有效的。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我到了他的屋子,推開門,琴書都在,而人不見。

  桌子上,用一根銀針,定了一張箋。還有一根新柳條。

  我拿起來,他字跡大而灑落,有古樸之氣。

  「夏初,若使君辭別軼,不如軼先辭別君。

  人之相與,不能強求。珍珠奉還,竹囊新贈。

  離此七日,尋一迷底。君之來去,如風自便。

  折柳送別,汝千萬珍重。」

  原來他已經離開,我摸著那個錦囊,心裡百味交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1:05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2-24 04:12 PM 編輯

第十一章、圍城

  人在晴嵐霧靄中,草色天涯。佇立江邊,難免癡絕。我遠遠就望見了「崇德祠」。望帝春心托杜鵑 ,這裡倒成了都江堰這條巨龍的眼睛。

  一位黃裙麗人,迎風而來,她腰佩短劍,手裡取著一支籤。五月熏風,微微拂過,月下的菩提花開,她就像一顆黑珍珠。我看得目不轉睛,真希望自己長成後也有那樣颯爽的風度。

  經過我時,她眸光流轉,凝注與我。隱約有淚光。原來長大成熟,終歸還是有煩惱。

  崇德祠求籤負有盛名,此女想必也為了大事而來。若我要問卦,我寧願知道上官去了哪裡。不過,青鳳先生能讓人算出仙蹤,也就不稱為青鳳了。不知不覺,春天跟著先生走了……

  我正等得不耐,眼前卻是一黑,原來被人矇住。那雙手柔中帶鋼,還有馬身上的氣味。

  我扭轉肩膀,阿宙就在眼前。他只穿件墨色單衣,瘦了些,也更精神了。夏日裡一抹瞿麥花般,濯濯鮮明。

  我可沒有笑。他一個人自樂樂,笑得鳳眼瞇縫起來,有點點傻。

  我赴約,他可得意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笑,惶惑的瞅我一眼。

  「小蝦……」他才吐了兩個字,就被我截住:「少囉嗦,金鳳還我!」

  大庭廣眾下,他扯住了我的衣袖,故作神秘:「領你去一個好地方。」

  看到玉飛龍的大白頭,難免親切。它喘著粗氣,好似浪頭捲到高處爆出一個花來,鬃毛倒豎起來。認出我,才心平氣和一些,熱情地嗅了我的手——我早就在手心準備了一把燕麥。

  玉飛龍也瘦了不少。阿宙似看出我的心思:「我出了一趟劍門關,把馬兒累著了。這馬還沒有長大,到底少見了些陣勢。」

  他拉著我繼續走,我甩開他。回頭,玉飛龍不緊不慢的跟著,不時東張西望。

  「金鳳呢?」我又問,阿宙「噓」了一聲,又一笑。

  一個多話的人若是突然安靜了,倒讓人不習慣。我跟著他順著岷江,大江在我們的身畔歡歌注去,浪捲濤驚。兩岸青山,好似一個鐵甕,就等著魚嘴飛沙,在寶瓶口伏魔降妖。

  轉過一片山丘,面前豁然開朗。小小山谷,敷滿了盛開的石竹花。紅的粉紅,黃的嫩黃,白的雪白,就像一把來自天國的織錦扇。我心中最愛石竹,雖然牡丹為王,芍藥作相,但我在冷宮的時候見得倒是這上不了名花譜的植物。在這片山谷,雖無車馬臨賞,它們也在熠熠生輝。阿宙

帶著幾分討好:「這個地方,你喜歡嗎?」

  我呀了一聲,內心都在嗟嘆。阿宙見我張開手臂,直躺下去。瀟灑玩不成,倒摔得重了,輕輕的呻吟一聲:「小蝦。」

  我蹲下身子,他的臉龐就像個大孩子,雖然有不可忽視的美麗,但男性的輪廓還不夠明朗。他閉上眼睛,長睫毛微動,只是個金馬玉堂裡不解憂愁的少年。玉飛龍也悠悠過來了,我給馬兒解開馬鞍。

  阿宙的聲音飄在暖風中:「小蝦,你來了真好。我還擔心你不來呢……」

  我坐在他邊上:「我怎麼敢不來,不然你就把我的黃金鳳送人了。」

  他以手撐草,半坐起來:「我不會!」他一把解開自己的胸襟,黃金鳳在他的胸膛上,亮燦燦的。我望著他,默然而笑。他也笑起來,正在醞釀著說辭,我已經一把將鳳搶了回來。

  阿宙眼明手快,又抓了過去,我一怒拍地,他狐狸般的笑容半明半暗,只按住我的肩膀,把黃金團風給我從脖頸套上。鳳上帶著灼人的溫度,他耳邊垂下的幾根髮絲又惹得人脖子癢癢。石竹花開,溪水靜流,若是民間有相愛少年,一定會攜手入夢。

  阿宙湊在我耳邊咕噥:「還你了。我從劍門趕來,就怕遲了。這片山谷,我早就想讓你同看。」

  劍門趕來?我覺得奇怪,劍門離這裡道阻且長,阿宙就為了此刻趕來,那他倒真是一個孩子了。連我也神往起來:策馬西風,追過長江,又來到芳草幽谷,遍地閒花。

  我跟著他坐在地上,玉飛龍就在我倆幾步處徘徊。我學阿宙那樣閉起眼睛。春天已經歸去,夏天的萬物正在滋生……只覺得阿宙的手劃過我的下巴,把吃食塞進我的口裡。原野清風,隨著他手指而來。

  我順勢一嚼,居然是蓮子。有些微苦,是新的,沾著荷露香。我默默的吃,阿宙一顆顆的遞。我心中又浮起了遙遠的昭陽殿,我再也不能回去了。孰能料到,武獻皇帝唯一的公主,青春的記憶,不是留在百畝千瓣重蓮中,而是刻在蜀道上的粒粒蓮子裡了。

  「上官先生……可好啊?」阿宙懶洋洋的,似乎是隨口提起。

  我停下咀嚼,茫然望著遠處的天空。我是不能不管上官先生的,與阿宙相逢片刻,我也該回到青城山中去了。

  阿宙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蜷在我的身邊:「累……夏初……」

  遠山裡有川女的歌聲,唱得卻是早年我南朝的歌曲。四川雖為北國所奪,但人們依然念舊。

  依稀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美妙的歌聲,起伏在山嶺,就像一張天鳥銜起的網……

  我聽得仔細:「阿宙,這個是白頭吟啊?」

  他正想睡:「是不是古代四川的大美人兒卓文君寫的?我以前在別人家聽過。」

  「嗯,司馬相如要納妾,文君就寫了這首。司馬相如就放棄納妾,回鄉攜她歸隱了……」

  阿宙枕著馬鞍:「嗯……白頭吟!我周圍的人幾乎都三房四妾的。但他們中間沒有司馬相如那樣的男人,也沒有卓文君那樣的女人 。要是司馬相如沒有看到白頭吟,納妾了,最後也不會高興吧?畢竟誰都不如文君啊。」

  又有歌聲傳來,阿宙卻呵欠連連,翻個身睡了。

  我並沒有動,也有睡意。等到意識到一陣灰沙捲過,我才揉了揉眼睛。

  阿宙艷麗的眉目中,有竹枝詞般的婉約。唇有些干燥,就像沙漠迷途許久,此刻才遇到了綠洲棲息。

  我仰望天空。日頭昏紅,我推了推阿宙:「阿宙,你看!」

  阿宙張開眼皮,唇角一鉤:「……嗯,天狗吃月亮……」又打算繼續作夢去。

  我搖頭:「不。……不知為什麼,太陽都變色了!傻瓜,快起來。」這時,近處的柳林裡起了一陣微不可聞的哨聲。天空異常冷靜的散著余

光,有一群男人靠近了我們。

  我第一反應就是抽出了阿宙縛在馬背上的攬星劍,為首的男子,面對劍光,眼皮都不眨。

  「來者是誰?」我大聲說,也是為自己壯膽。

  那群人面面相覷,似乎也不太明白我是何人。為首的人以劍支地:「小的求見五爺。」

  阿宙大步流星走到我前面,用身子擋住了我:「你們意欲何為?」

  首領和其餘人交換了一下眼光,跪在地上大聲地說:「在下奉二老爺的命,請五爺到錦官城一敘。」

  「二老爺?他怎知我在這裡……?他去了錦官城呢,難道是一年一度的花會,終於引的他有了閒心?」

  首領不敢發聲,只好匍匐在地。從我這角度看去,阿宙的鳳眼裡有一分惡作劇的快意,就像我小時候哥哥們點燃爆竹前的表情。但阿宙的眼

中那種興奮,要更深,更像個謎。

  阿宙輕輕笑了聲:「大哥可沒有叫我聽二哥的。我要是不去,你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是吧?」他的口氣,頗為輕蔑,似乎是與其二哥並不融洽。

  首領嘴幾乎貼上草地:「不敢。」

  阿宙眸子晶瑩含笑:「不過……我是會去的。二哥一個人,多沒趣味啊。」

  阿宙退後幾步,把我的手壓在他的手上。用不容置疑的嚴肅低聲說:「小蝦,你不用跟我去。騎上我的玉飛龍,到青城山口,會有我的人來接應你。」

  天色漸黑,不像日食。但此景不祥,不宜出行。我鬼使神差般脫口而出:「我也去!」

  錦官城,我慕名已久。我回到青城山,若沒有上官陪伴,也是孤寂。沒有玉飛龍,我此刻走不脫。可我坐上玉飛龍離開,就永遠欠了阿宙一

個人情。跟他去,又能拿我們如何?

  阿宙握緊我的腕骨,捉摸不定。他不再說話,扶我上馬。

  有個人見他也要上馬,就慇勤過來扶住馬頭,玉飛龍怒嘶一聲。我的眼前只金風一道。

  阿宙已經用劍殼狠狠地抽了下去:「誰允許你動我的馬?」

  那人頭上流血,若寒蟬般。首領忙喝退手下,向阿宙請罪。阿宙搖一下手,催動白馬,將我圈在身前。在如昏暗一般的白晝下,向前方而去。

  都說是花重錦官城,可我的眼裡,就是黃昏下的蕭瑟土牆。因白天天象異常,城裡行人稀少,分外安靜。初生的月亮像個杏黃的大柑橘,孤零零的掛在土牆的邊上,沒有依傍。

  重花,因城裡一重霧氣,都看不分明。阿宙才入城,就有精悍的士兵前來迎接。

  到了一座堂皇的府邸,門前魁梧青年正在等待。青年玉帶金冠,本是相貌極好,但眉間不脫俗氣,未蓄鬚的唇又因為過薄,就像一個刀口。

  「小五,終於讓我找到你了,你入蜀幾個月,可想哥哥不想?」這青年是阿宙的哥哥?

  阿宙笑得很響,全沒有心機的樣子。

  阿宙的哥哥只掃了我一眼,眸子光似要攫取人:「這位是……?」我的臉上已蒙了絲帕。因他看人不善,我也索性冷冷的掃視他幾遍。

  阿宙不慌不忙:「我未來的夫人……哥哥。」我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

  他二哥眼睛大了一圈:「夫人?」

  「不可以嗎?」

  他二哥笑起來,不太自然,他拍著阿宙的大腿:「真有你的。不過到了這裡既為尋歡,大家都不捅破窗戶紙了。來人,將五爺的馬牽進去。」

  阿宙親自將我扶下來:「二哥看弟弟像開玩笑?」

  他的二哥笑著搖頭,與他耳語一陣,阿宙也低聲回答了些。

  「這四川是窮鄉僻壤,好在錦官城不負花名,來來,跟我一起去宴席,一醉方休。至於這位……既然五弟不捨得她拋頭露臉。……雪柔……你領著她去歇息的屋子。」

  一個女子輕移蓮步走出,高髻環珮,卻是我早晨所見的黃衣女子。我吃了一驚,用手擋好了面幕,就跟著她走進深宅大院。我不出一聲,只留心著馬廄,伙房,守衛的所在。這所宅院內外,守衛森嚴。

  阿宙的二哥到底是誰?難道是此城的太守?難道是蜀州的刺史?

  等到了房門,女子開口道:「你是五爺的夫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如何回答?我保持沉默,只解下面幕,一笑。她肯定是記起我們的一面之緣。

  她環視左右,終於沒有說什麼。這所大院有些蹊蹺,這女子也並非常人。

  她要走,我卻喊住了她:「姐姐,妹妹我也是天涯淪落人。我只請問一事,從此處到馬廄,有沒有捷徑?」

  半個時辰以後,我從馬廄混到了大廳的附近。雖然廳堂多守衛,但對於女子,他們都不太注意。我早已在房內梳好了最平常的丫髻,又順手牽羊,從屋內拿了一個銀唾壺。混在一群低眉順目的侍女裡,在庭院附近走來走去,把地形看得熟悉了。

  大廳內點著高燭,杯盞交錯,輕歌曼舞。阿宙哥哥擁著那名叫雪柔的美人。阿宙則心不在焉的喝酒,眼神清明的很。

  夜已深。我冷不防回頭,一輪月光,越肩而過。

  賓主大半都醉了。有個管斟酒的小士卒走了出來,我叫住他:「小弟,你輕輕進去,請一聲五爺。五爺夫人,在房內不太舒服……」我在他袖口裡放了一塊碎銀。

  他應了。不久,阿宙出來,往安頓我的後房走來。大堂之內,醉醺醺的喝彩聲妻,舞姬的盤中舞已然結束。那雪柔翩然離席,開始擊鼓。青山白雨,鼓點鏗鏘,而她面不改色。

  「阿宙,阿宙。」我拉了他繞到一棵樹後。

  他並不吃驚:「我就知道你搞鬼……」鼓聲壓過一切,我的心猛跳。

  我勸:「我們還是走吧……阿宙,這裡一切都不妙啊。」

  阿宙的劍眉上峰揚起,他剛要張口。

  鼓點忽停,一根弦被崩斷了。阿宙的眸子劃過絲驚。

  大廳內亂作一團,有人嘶喊,有人慘呼,遙遙中,雪柔衝出屋子,將一團東西向外一拋,大聲叫到:「此城已被圍,所有人等,只須降我,便可免一死。」黃裙飄展,她劍上滴血。

  馬上就起了一陣廝殺聲,隨著後屋前屋的兵士衝入,一片刀光劍影。我不等阿宙回答,拉著他跑。到了角門,我將四根手指放進嘴裡一個呼嘯,玉飛龍從大街上飛奔而來。它背上,有阿宙的寶劍,還有我的竹囊。

  阿宙也不再廢話,同我就上了馬。大街沉寂,沒有一個行人,就像一座死城。

  從城的西北角,起了一陣衝天的火光。城門四角都有喊殺聲。流星般的箭矢大量飛進來,白茫茫的就像冰雹。

  那個雪柔拋出去的東西,應該就是阿宙二哥的人頭。他們是不是要一網打盡,阿宙也是漏網之魚?一切來的太快,我的手都在顫抖,畢竟這是第一次親歷戰場。阿宙把我帶到城樓附近的一個黑暗胡同裡,示意我不要驚慌。他深皺眉,相當鎮定。我們在玉飛龍背上等了長段的時間。吶喊聲,號角聲,漸漸的微弱下去。我探頭出去,卻好像被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黑夜中,起了無數的煙塵,馬蹄席捲著鬼蜮裡的呼嘯,從城門的各個方向湧來。月亮變成了紅色的,好像是沸騰的鮮血。馬上的黑衣人們全都穿著輕薄的衣裳,唯有頭上插著半根孔雀藍的羽毛,猶如是燃燒的鬼火。他們的臉都被映得通紅,他們的眼睛也是紅的。

  藍羽軍,這些人是藍羽軍!錦官城在今夜,居然被突襲了……?

  阿宙自言自語:「西北,哪裡是西北?」

  我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答:「我怎麼知道哪裡是西北?」這是我?我真沒出息。

  阿宙把我攬得更緊,仰頭望月:「好。小蝦,我們要跑了。別怕。」

  我不是怕,只是不安。我們的馬,跟著藍羽軍的大流,就像是兩條互相穿越的滌帶,交錯變形。軍人們許多都不用手抓韁繩,或是兩手拉弓,或者伏貼馬背,他們的速度快,我們就更快,以至於有人發現我們的異樣,雙方早就離開太遠,錯過了殺機。天氣已熱,我全身大汗淋漓,神經質的夾緊了玉飛龍的肚子。阿宙濕透的衣服緊貼著我,倒是難捨難分了。

  石塊弩機的聲音,依然不斷。總覺得它們全是對我而來,可過了一段時間,才分辨出它們其實還遙遠。這時,阿宙的呼吸聲,才明晰起來。等到我們穿出城門,曠野上一陣冰寒。藍羽軍與官軍與此處糾纏於白刃戰。人們在我們的身邊,互相殘殺,斷折,血液四漸,我的臉上不斷被濕漉漉的東西所黏附,這時候並沒有感到噁心,只覺一種為生命所激盪的悲涼,一種向前衝破的全身心的震撼。

  有人朝我們的馬奔來。阿宙在我背後揮劍,那些人似乎在退卻,但更多的人盲目的湧來。有的人只知殺人,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有的人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麼,如海上溺亡,都要抓住唯一的生命之舟。阿宙大聲叫我:「你來控制馬!」

  我挺起身,他似乎不在我的背後了,我一驚,猛回頭。他的臉如鬼魅一般,眼睛燃著火。

  原來他還在!我趕馬飛奔,不顧一切。勇者無懼。宮才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圍城,我從那逃出來,因此我不應再怕任何一座圍城。左右都是揮舞刀劍的軍人,馬躍過的是狼藉的屍骸。因為屍體堆積,我已經不能感到大地的存在,只覺得在輕雲端上被烈火炙烤。

  我們的馬跑著跑著,騷亂的陰影攸然遠去。我才松一口氣,可月色轉明,我發現我們竟然進了一個規整的陣營,在每個山坡上,都有頭插藍羽的軍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長著俑般一模一樣的臉孔。我們的馬跑得痛苦。在銅牆鐵壁中,我們求路逃生,正如一根絲從沸水中被抽出繭,就要變形。我沒法求得阿宙的意見,若是這樣殺出重圍,未必不能。但是箭矢無情,只要一個命令,萬箭齊發,白馬和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這個陣營並沒有攻擊,我們不斷的跑,只是被圍,一層一層,沒有盡頭。

  正在此時,有一匹棗紅色的馬從遠處斜穿過來。橫著撕開了陣線,馬上一員將,穿一襲明光甲,使把大刀。

  「且慢!」那人高聲喝道。我們並不理睬,他縱馬直追,他那匹紅馬,速度奇快,幾乎能和玉飛龍並駕齊驅。當他快與我們平行的時候,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仔細的看了看他。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小將,高鼻深目,一雙眼睛黑裡透藍,彷彿是個西域人。

  「喂!你帶著女人跑,難道要一起死?」那個小將對阿宙喊話。

  阿宙回敬他:「要你管?我不會死。」

  小將說:「難道你過得去我這把水沉刀?」他始終離我們有一個馬身距離,因此還不能與阿宙交手。

  阿宙不理睬他。他耍起刀來挑釁:「有膽子就鬥一場,見了小爺逃,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聽他實在羅皂,終於忍不住罵道:「婆婆媽媽怎麼那麼多廢話!你要能殺就殺啊!」

  他藍黑的眼睛就像珊瑚一樣,有磁石之光。笑了笑,不說話了。可是他一直緊跟不捨。玉飛龍能堅持多久,還是個問題,而他那匹紅馬,卻也快的讓我生氣。

  我正在盤算。忽然從月亮裡飛出來一道黑色的鎖鏈,我吃了一驚,叫了聲:「阿宙!」

  那是一支快箭。轉瞬,就射下了紅馬小將的頭盔。

  我抬頭,在孤丘上,寶藍色的戰旗下,站著一人。他裹著烏金色甲冑,面上戴著猙獰的面具。他的身姿就像蒼狼星下的傳奇,傲視戰場,高不可攀。他的左手上,有一支鐵弓。他身邊,圍有一群頭插藍色羽毛的軍人。

  陣營裡吹起了一陣號角聲,好像是種奇特的音樂。紅馬小將呆在遠處,沒有追上來。

  奇蹟,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它已經發生了。我們衝出了圍城。



第十二章、桑雨

  越過山谷,穿過曠野,我們不停的跑,亙古周行的宇宙裡,唯有我和他。

  雷霆作吼,山雨欲來。阿宙的重量突然就壓倒我的背脊上,我駕馭著馬:「阿宙?阿宙?」

  沒有回音。我一驚,停下了馬。阿宙一動不動的靠著我。我跳下玉飛龍,將阿宙的身子拽下來。他在我的懷裡,滿身是血,睫毛如同冰封。我的心跳都凝固了。

  「阿宙……?」我的呼喊帶著泣音。原來到頭來,還是只剩下我了。

  濃黑的夜裡,阿宙噗嗤一笑,張開眼睛:「小蝦。」

  我氣急,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擁抱起來:「小傻瓜,我怎麼會死呢?咱們逃出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我們在一棵樹下,名利生死與魑魅魍魎都不見了,唯有樹影。雨點,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就像一個篩子,把荒涼和痛楚都帶走,只留下青春和希望。

  阿宙臉上還染著血跡。他伸出舌頭,輕輕點了一下我的唇。

  方才還是黑夜,此刻已近黎明。

  我破涕為笑,有些不好意思,掙開他走到雨裡,捧著雨水沖洗了臉,阿宙也跟著來。他瞇縫著眼睛:「不妙,雨越來越大,我們只能暫歇一歇。」

  大雨滂沱,鞭撻著山嶺,阿宙帶著我往前走,不時用劍掃開荊棘。我們好像陷入了一片林子,雖然不辯方向,但雨水沖刷下,這林子裡有一股特殊的芳香。

  玉飛龍本被我牽著,攸的離開我,我在雨柱裡追它,跟著它走到一個巖洞。

  「阿宙快來!」巖洞裡有我的回音,黑鴉鴉讓人透不過氣,阿宙聞聲而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火摺子。他高興的拍拍玉飛龍:「行,居然找到這地方。」

  我全身都和散了架子一般,往地上一坐,阿宙舉著火摺子湊近我,也吐了一口氣。

  「剛才真險。」我回過神來就問:「阿宙,你說為什麼藍羽軍的那個人要放我們走?他那一箭,是不是射錯了?你還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你因為偷了攬星劍被追,但是毫無原因,他們都撤退了……怪不怪?」我想起月下那個戴面具人的剪影,如夢似幻。還有一分可怕—似曾相識。

  阿宙眼睛裡映著火苗,他只搖搖頭,不知是不能說,還是茫然。他安靜的盯著我,眸子卻穿透了我,看透雨幕,直到遠方。雨把火的光芒傳遞開,原來我們所在的地方,被一大片桑樹包圍著。因為雨大,桑樹根都濕淋淋的,紫紅色的桑椹在雨中搖曳而落。

  「他死了。」阿宙只說了三個字。我端詳他,他放下火摺,背對我望著巖壁。

  我正想如何勸慰他幾句,阿宙沒有掩飾的少年清亮聲音一字一句的傳來,和著雨點,在巖洞裡迴響:「他必須死。他注定要死的。我以前從

未覺得可惜。而今看到桑樹,想起他身上流著我父親的血,我也不開心起來。我去錦官城,是為他所逼,可天知道我並不想目睹他死的。」

  難道阿宙早就預見到今晚的風波?所以他讓我不要跟著去。我不由問:「那你為什麼還去呢?他的手下並沒有強迫你。」

  阿宙的肩膀不易察覺的動了一下:「我必須去。不然就會引起他的懷疑。他就不會安心在那座城裡等到被殺的一刻。他的七千精銳,大半親信,都在那座圍城裡給他陪葬了。」

  我心裡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過了好一會兒,阿宙才緩過來,臉色也平復了。

  雖然是初夏,我卻有絲寒冷:「阿宙……你是不該來都江堰見我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對麼?」

  阿宙的臉好像一夜之間變了,不再一覽無餘的明艷,而多了幾畫至美的陰影。

  他仔細的考慮了下:「我不後悔。你在我身邊,我才不會分心。小時候下棋,別人分十,我只為一,因此我常勝。夏初,接下去的日子對我至為關鍵,你就呆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寂寞而帶著暖意的雨,下到我的眼睛裡來了,我艱澀的說:「我不願做你的侍女……」

  他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我的臉,鳳眼仰視我,鄭重的說:「我現在也不願意了。方才在圍城裡廝殺,我決定了一件事情:世間女子,我只娶你當我的妻,唯有你的兒子,可以繼承我的劍。」

  又是一隻桑椹,被雨打落。雨將世界,匯成一片洪流,無數桑葉在大風裡傾聽幽冥。我盯著他,不再迴避:「阿宙,我記著你的話。可我此時無法答應你,因為我不知自己的命運會怎樣。你對我太複雜,我甚至不知你的姓名……」

  阿宙的漆黑的眸子裡唯有磐石一般的堅決:「我就是我。我對你永遠簡單,只要你肯跟我說心裡話。我歡喜你,不需要知道你是從哪裡來,也不要知道你到底是誰。沒有一個人的命是被注定的,要靠自己來寫。夏初,我曾拒絕過三次家裡選配的婚姻。因為我就不接受被安排的命運。夏初,夏初,你就給我一整個夏天,也跟我一起創造秋天,好不好?」

  清脆的鳥啼聲飄來,我望著他,惆悵而迷惘。他聲聲打入心坎,鐵石之心,也有潮水漫來的一天。這少年美若朝陽,堅若金剛。他的眸子,永不生銹的銀子般,閃閃發光。

  我不羨花前月下,也不慕繁弦清歌。復仇,對我毫無意義,帝業,與我擦肩而過。眼看天下狂瀾,金甌破碎,我只能取男人一個「信」字。紅塵中,願攜手來去,衝過壁壘。

  原來……當年那虞姬自刎於末路英雄,烏錐名馬之側,也只是為了一個「信」字?我恍然大悟。那麼,我應該信誰呢?

  我正想著,阿宙已經吻上了我的唇,他這次的吻,與過去不一樣,旋著風雨而來,勢不可擋。我微微張開了嘴,他的舌尖繞過我的舌頭,注視著我,他鳳眼裡淡淡的不安被一掃而光。他彷彿在我的口中發現了幸福的秘密,吻得更加果斷和熱烈。我全身都戰戰兢兢,有一層瑪瑙般厚重的紅光沖上了腦海,雪籽飛舞,鳥聲啁啾,在這個被他引領的陌生的世界裡,我學會了,放棄便是幸福。

  他的手指穿過我的衣裳,愛撫著我的脖子,胸脯,和肋骨,好像我的身體裡藏有一隻受傷的雛鳥。他自己的衣領敞開著,他的喉裡有顆魔力的象牙棋,在他的動作中誘惑人投降。我清醒過來,搖擺著頭,一定要離開他。在桑樹林神聖的祭祀裡,我不願他獲取更多。我甚至併攏了雙腿,用手指去拒絕,可是我的手在肌膚所觸濕潤的驚愕中,變得綿軟。當我發現,我的肢體都在叛亂,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雨聲激越,我昏昏沉沉,眼睛一閉,水珠就落到了肩上。他沉悶的嘆息一聲,把自己的臉貼著我的脊樑,雙手不再動了。好像我的背脊,才是最終的港灣。

  我羞澀的不知如何是好,滿臉是淚,冰涼涼的。阿宙抱著我,許久沉默著,微微在喘息。

  「我不能在這裡……」他下定決心似的重複說:「不是這裡。也不是今天。你是我的妻,我不能……我要選個最吉祥的日子,把你帶進我的家。夏初。」他的嘴唇碰到我光裸的肩頭,又迅速離開了:「將來你給我生一個兒子吧。屬於我和你的兒子。那我即使死去,也等於不死了。」

  他的聲音比雨聲更激越,我默默的拉好了衣衫。走到了雨中,我摘了一顆桑椹,又回到巖洞裡。我自己咬了一個,又無言的將另外一個給了阿宙。

  你給我吃蓮子,苦中帶甜,我給你吃桑椹,甜中帶酸。

  他躺在地上,細細品味。這個少年,雖然方才那般大膽,但現在又乖乖的。精美的鼻翼翕動,夜風裡的雲彩般純潔。

  「好吃。可小蝦,如今我想得瑣碎極了,你到底是怎樣長大的,你討厭什麼……你愛吃什麼……你父母的墓地在哪裡?說起來似乎我第一次認識女人。」

  我這才說:「你若尊重我,我才會尊重你。你就是天子,我若失望,也總能離開你。」

  他示意我枕著他的手臂,我就枕下了,他幫我把衣服合好,用手掌擦去我臉上的淚和雨水。

  我們都是一夜未眠,此刻都覺得疲勞,就在雨聲裡睡著了。

  我在夢裡,也是不安穩的,隱約夢見阿宙在和別人說話。

  我側臉,沒有了阿宙的手臂。我不翻身,對話陸續的傳進巖洞。

  「您本不該出現在錦官城的……太危險了,主人對此……要不是您沿路留下標記,小的也難找到您……」有個男子的聲音,我不熟悉的。

  阿宙答道:「已做了,又怎樣?我也出來了。你們不找我,我難道就不來?……一切還是按計劃行事……」

  「是。眾人不明所以,小的都命他們在桑林外的山口處等您命令……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定要敬她,和對我一樣。」

  「遵命。」

  我坐起來,一會兒,阿宙走了進來:「夏初,我們上馬吧。我把這次事情辦好了,我們倆就更順利了。」

  我還是疲乏,點了點頭。我知道這點頭的意義。但我不能反悔。

  我們上了馬,出了谷口,雨倒小了,但山裡的水流比往常湍急多了。

  玉飛龍徐徐而行,全沒有昨夜的奔命。

  一匹馬跟上我們,馬上校尉打扮的人默默無言。

  幾十匹馬圍上來,他們齊刷刷行禮,似乎有人稱呼道:「殿下……」

  阿宙?他們叫他殿下……我是聽錯了?

  阿宙在平原上忽然加速,我恍惚間,看到一批批的騎兵跟了上來,阿宙依然和我當先一騎。

  最後,一望無際的白色軍營,和著繡龍的軍旗越入眼簾。

  一個人喊:「趙王殿下來了!」

  「趙王殿下來了!」幾十個,幾百個人接著響應。

  我驚愕的看了一眼阿宙,他傲然的在馬背上,鳳眼裡有著高貴不可侵犯之氣。

  成千上萬的聲音歡呼起來:「趙王來了!趙王來了……」

  雨水沒有帶來洪流,但是此刻對我不啻山洪爆發。

  我的腦海裡,各個片斷連成一片,趙王!兩個字刺的我疼。

  北帝四個弟弟,二弟晉王廷宇,後面依次是趙王元君宙,魏王元殊定,燕王元旭宗。

  趙王,燕王,魏王,北海公主,全都是北朝先帝最後的寵妃楊夫人所生。他們,與北帝和晉王年齡相差許多。

  五爺,阿宙,趙王……阿宙,原來你就是元君宙!

  元君宙緊緊的攬著我,正如從前一樣。但是他還不知道,永遠不能一樣了。

  逃,似無路可逃。可我別無選擇,還是要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1:17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15 PM 編輯

第十三章、抉擇

  同樣是初夏時光,同樣是巴蜀山地,同樣是王師大帳,同樣是主帥幕後。

  我卻如坐針氈。因為那個主帥,並非我的父皇,而是北帝之弟。

  女人,對誰是父親,無從選擇。對誰是男人,卻可以選擇。

  我母親曾說:人最難從一而終。夏初不改初衷,只要自由。

  況且,阿宙既然是元君宙,除非他肯放棄所有,不然我如何能作為弟媳,出現在皇帝元天寰的面前?與他的相遇,不過是又一場劫。

  「太尉慘死,藍羽賊猖狂,此恥不消,我等如何回京面聖……?」一個年輕的將領大聲地說。

  阿宙倒是沉穩,他的聲音有種王者尊嚴:「太尉已死,諸位已然不能效忠於他。本王既然與他是手足,又領兵五萬,本乃皇上派來增援大軍
的。危機如此,本王當仁不讓,要與藍羽軍決一死戰。是否恥於見皇上?那要看後面的日子諸位如何行事。皇上向來明辨忠奸,寬宏大量。此刻起,請莫要說孝忠本王的話了,親王也不過是皇上馬前卒而已。我軍只獨尊皇上一人,滅藍羽,定四川,是為了雪太尉之死恥,更是為了皇上的天下大計。」

  元君宙與將領們的對話一句句傳進我的耳朵,我思前想後,腦子裡格外清醒。

  我既然下定決心要逃走的,哪裡還容許自己糊塗?

  聽著聽著,外面的男人們一本正經。我倒是忍不住想笑,思前想後,原來如此,好厲害的一局。什麼仁義道德,手足兄弟,都是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元廷宇身為太尉,不知收斂。他任事太早,黨羽已經威脅北帝。北帝為人,豈能容他人安睡在臥榻之側?因此他不能不除他,即便廷宇是其兄弟。元君宙被發配來四川,初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阻擋皇妹婚事觸怒皇帝,實際上卻是北帝安排到四川的一個備用的「帥」棋。也許阿宙自己都不太清楚。他送我到青城山那日,虯鬚大漢等人就是要護送他「回去」,不久後,阿宙就知道了元廷宇的必死。他來都江堰之前,去了劍門關,就是要調動關外的五萬軍人。他們已經在今日午間,急行軍到北軍大營。現與廷宇殘軍,被統編成一支十一萬人的大軍。

  元廷宇被人引到錦官城吃花酒。他不但帶了七千名親兵,還安排了三萬名士兵進駐錦官城外。孰能料想,美女細作,砍下了他的頭顱。他的親信謀士,將校,都被在烈焰圍城之夜一網打盡。

  是誰把元廷宇引到了錦官城,又是誰走漏消息給了藍羽軍?雪柔這個女子,一人之力,是否能掌控這樣的局面?藍羽軍雖然擁有幾位猛將,還有東方先生這般的名士。但是細思那圍城之夜,藍羽軍對於元廷宇的部隊防守,都瞭如指掌,且布軍行營,又不像倉促而起。

  雙方的背後,還有誰?

  元廷宇的死亡,帶了了三條結局:

  第一,藍羽軍控制了錦官城。取得了突破性的大捷。

  第二,北帝借刀殺人,除了心頭之患的二弟晉王,也一併殺掉了近萬的晉王黨羽。

  他既不背負殺弟之罪,也了卻了兄弟相殘會引發北朝騷亂的後患。

  第三,年少的趙王君宙得以嶄露頭角,順利的接管了太尉軍隊,成了川戰場的主帥。

  阿宙太年輕了,縱然英氣天縱,打贏了蜀之戰,也不會威脅到北帝的統治。

  如果上官在就好了,他一定看得比我更透。我又想起在茅屋中上官對阿宙所說的「天下策」。

  上官當時說:「先平定藍羽軍,而後藉機軟禁元廷宇……此上策也,智。……假藍羽軍滅元廷宇,棄四川。……此中策,巧。……」

  這就是上官先生所謂的中策?阿宙他是打算放棄四川嗎?若出師不利,對少年將軍又是如何灰色的紀錄。難道北帝元天寰,準備再犧牲掉這個弟弟的名譽?

  阿宙曾崇拜的口吻說過,他的大哥仰望星空,英俊之態,天下無人可比。阿宙,你是不是也天真了?我的背脊骨就像爬過一條蜥蜴,絲絲的陰寒。

  藍色月光,透過縫隙照到黑暗處的我。元天寰,傳說裡絕美而殘忍的男人……他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在蜀國,那個男人遠在長安,他以怎樣的心情注視著我們?比起他的浩瀚星空,我們都是渺小得可憐的人。

  我縮了肩膀,夏夜也感到冷。可是,陰影裡,好像總有一雙神秘的眼睛。似乎相隔萬里也能看到我。一聲笑,若有若無,像是風中的。我抱住身體,黑暗就像神佛無形的手掌,攥我在手心。

  上官在哪裡?我思念起他。上官說去解一個謎題……那是什麼?有點他料到了,我果然進了樊籠。我的腦子被一陣陣的浪潮所沖刷,最後只剩下蒼白的沙灘,荒涼一片。

  先生這次不能來救我了。許是放棄了我。那麼我只能靠自己了。

  外面一陣喧譁,軍人們走散了,眾人議定:暫全聽趙王調遣。因已急報知在長安的皇帝喪訊。先堅守陣營,隨機應變,再等待皇帝旨意。

  阿宙掀開幕布,走進裡帳來。三個年少的馬卒,跪在他腳下,為他解衣脫靴。他對我疲憊的笑笑:「這幾個都是我趙王府中的從人。我已吩咐了他們,你此刻就不用遮住臉了吧。」

  那些小孩對我畢恭畢敬,不敢平視。我還是蒙著臉。聽到趙王那刻,我就不願意讓北軍中多一人注意到我的面孔。那對我的安全,絕對沒有好處。

  又一個小馬卒進帳,手裡捧著一盤白麻布帶。阿宙取了一條,那孩子跪到我面前:「夫人請。」

  我順手也拿了一條,這是為晉王服喪?我猶疑,小馬卒清秀伶俐的臉迅速轉向君宙。

  阿宙起身過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白布,對小馬卒說:「惠童,夫人不用這個。夫人還沒過門,用不著給那人服喪,不吉利!」

  小馬卒忙點頭:「是。王爺。」他對其他孩子示意,他們跟著他無聲的退出。

  阿宙對我又一笑:「這個小孩是我七歲時在行宮外撿來的,當時他半死不活被埋在雪裡。從四歲養到如今。我身邊的僕從,我最信他。可惜他是閹人……不然也是一塊將才。」

  惠童,是個小太監?這年齡的男孩子往往有些女音,我方才一眼倒沒看出來。

  阿宙捏住了我的手,幫我把面幕取下:「既然是這一家子的女主人,將來總要見下人的,你怕什麼呢?」

  他的手心炙熱,我迴避了他的眼光:「阿宙……趙王?」

  「那又如何呢?」阿宙摸摸我的頭髮:「都說了和過去一樣。我極少承諾,承諾了你,難道會變嗎?你……」他的鳳眼裡藏了懷疑:

「你……你與皇族有仇?變得討厭我了?」

  我搖頭,怎麼答他呢。他的眼睛就像一朵澄明而渴愛的花,就是滿天雨落下都盛不滿。

  我扶了額頭輕嘆:「你是親王,我是家都沒有的流浪兒,實在不般配。」

  阿宙的懷疑散去了。他挺直腰板,親暱地攏了下我的頭髮:「傻小蝦。」

  我轉開頭,又聽到了桑樹林裡的雨聲。他拍拍我:「睡了,睡了,明天那小賊定然前來挑戰,我還要給他點顏色瞧呢。」

  「小賊?你說昨夜藍眼睛的小將?他是誰?」

  「嗯,是趙顯。他母親是西域人。他本是瀘州市井兒。前些年加入了藍羽軍,現受到了他們的軍師重用,更得意了。他那把刀,那匹馬,都
是特別給他配的,刀叫水沉刀,與我的攬星可一比鋒芒。當然我可看不上,只有粗人才喜歡耍大刀。紅馬叫嘯寒楓,也是不如玉飛龍的……哼,不過山中無虎,猴子也當起大王來了。」阿宙言下,倒有幾分妒意。

  不過我覺得那有雙藍黑眸子的小將也不粗苯,身手倒是矯捷漂亮的很。因漂亮,也不像猴。

  我躺在阿宙的身邊不吭聲,他倒頭就睡。我輕喚幾聲,他都沒有反應。

  我躡手躡腳起來,直走到大帳口。瘦小的黑影跪在帳簾口,低聲叫我:「夫人您有什麼吩咐?」

  我一停,原來是惠童這孩子,他一直都守在這。我對視他:「我只是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垂下眼簾,用更低的聲音說:「夫人……王爺勞頓已極,若醒來不見了夫人,會怪罪小的們。此處雖為軍營,也是機關重重,還怕有魯莽軍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們就不敢活了。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內去稟告王爺,然後叫上幾個親兵,陪同您出去,可好?」

  我思量片刻,對他一笑:「不用了。」他以頭觸地:「是。謝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還是睡不著,在外帳點燈看書,王爺總不會怪你了?」

  他還是匍匐在地上:「是。這就照辦。」

  燈亮了。我手裡拿一本阿宙的愛書《左傳》,卻半個字也不入眼。

  看來我要出去也是難了。首先考慮最實際的問題,我還有多少錢呢?

  上官離開的時候,原在我袖袋裡放著些銅錢,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夠用了。

  值錢的,唯有錦囊內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閉著眼呢。

  我背過他,把錦囊從懷裡掏了出來,燈下,圓珠裡竟夾有一小張青色紙條。

  我呼吸都加快了,緩緩的展開,蠅頭小楷寫著:「汝赴約後第六日,吾在寶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若汝不來,請人報一平安即可。若不見人見信,則吾定不心安。上官字。」

  青鳳先生,這個上官軼,真是捉摸不透。他料定我此時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我的指尖都在抖,圓潤的珍珠,發出純白的光暈。

  他說會在那裡等我。想到他的面影,我握緊了錦囊,算起來還有四天,我見機行事才好。

  我吹滅了燈,咳嗽了一聲,算對那個小鬼精靈告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裝睡!

  阿宙沒有料錯,黎明才來。鼓聲大作,藍羽軍就有將前來挑戰。

  我跟著阿宙到了營壘之上。谷口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

  青山翠谷間,紅馬歡實,上坐少年,英姿颯爽,坦坦蕩蕩。

  他面色曬得黝黑,明亮藍眸在光線下泛著靛青。就是趙顯。

  軍士們個個插著染色的藍羽,唯獨他在髮髻裡別了一根孔雀毛。他的坐騎「嘯寒楓」的脖子上,還別著一朵大紅的蜀葵花。

  他舞著水沉刀,引著馬原地轉騰。藍羽軍們隨著他的叫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

  阿宙被眾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來,舉刀吶喊道:「臭小子,快下來與本將軍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將大喝道:「趙王殿下在此,小毛賊休得無禮。」

  趙顯笑著摸摸還沒長鬍子的下巴:「原來是趙王啊。該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宙用手壓住旁邊引弓欲射的偏將,也朗聲笑道:「三十六計走為上。我要是你,現在就會逃。」

  趙顯笑起來風流樣,頗有邪氣,他取下馬頸上的蜀葵,向我們揚揚:「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還要把花送給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經遮住臉的面幕拉得更緊。阿宙瞅了一眼我,對趙顯喊話道:「美人如花隔雲端。我龍種尚高攀不上,你這個草種,恐怕是只能望之興嘆了。」

  趙顯也不生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美人美人,還是跟著我好。跟著他,以後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著我,草窟裡只有你一隻金鳳,壓寨夫人也就你一個。」

  他說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動了一下,還好周圍的人都不察覺。

  阿宙的眉毛倒豎,火冒三丈,我輕輕的對他說:「可別中了激將。」

  旁邊的北軍將領都是傲慢慣了的,這時俱惱火,有人的架勢就是要去惡鬥一場。

  阿宙胸腔裡忽然漾出笑聲來:「不用理他,隨他去叫罵。我軍只需閉門不出。」

  「趙王……趙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掃:「怎麼……?」

  眾人都不再敢作聲。趙顯依然大聲叫罵,阿宙全當沒聽見。

  他攜我的手就走,到了營內,對我認真告誡:「小蝦。那種江湖無賴,滿口假話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裡當金鳳,也比天宮裡做仙女強啊。」

  阿宙鳳眼中湧出一股酸氣:「你要跟了他,我也當山大王去。把你帶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顫,連忙到帳口去,佯裝望天。阿宙,並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給我們機會。我飄泊在外,上官先生對我不離不棄。但我逃開你,也不是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塊淺色的琉璃,美得讓人害怕。彷彿有人用粒石子一砸,這靜謐的琉璃就會全部坍塌破碎,化成乾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傳,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營帳中。

  所謂消磨,大半都是我睡著,他對我說話。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點燈時,聲音總是清亮規矩,像個單純的男孩兒。

  我聽他講長樂宮的花橋,聽他講太極宮的雲台。他的兩個弟弟,還有照顧他長大的羅夫人。

  「大哥後宮主位空缺。派羅夫人來掌管宮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後來大哥繼位,就封她為先皇夫人,實際上不過一個尊號。我長到四歲,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邊親自教養。羅夫人便來照顧我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小蝦。真想讓她看看我選上的人哪!」阿宙越說越高興。

  我臉貼著虎皮咬著手背,對於就要分離的人,越多糾纏,都是殘忍,我不能那麼做。

  阿宙以為我睡著了,將他的衣裳蓋在我身上,我不動。他蹲身,原來幫我在脫靴。這幾天在軍營裡,都有小侍從們為他脫靴,此刻他卻……

  我唔了一聲:「阿宙,明天你是不是會攻擊敵軍?」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聲。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訴我:「藍羽軍在錦官城得手,彼挾盛氣而來,勢如破竹,我晾他們三日,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軍心已鬆,盛氣已衰。而我軍遇敗,怒火中燒,被關住三日,則勢必衝天。趙顯雖強將,但是我未必
會輸給他。」

  我點點頭:「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勝回來,一定帶你去摘後山的荼靡花。」阿宙解開我的發辮:「你歇息。我還要與幾個心腹將官商議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騰,一句話直衝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說,若我跟人走了,你也當山大王去。那麼你肯為我,放棄王位,做一個逍遙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聲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蝦,弱肉強食,我們躲到哪裡去?逍遙不過是騙人而已。我要不斷的變強,能完全的保護你。你若再長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譽南北。我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又怎能保證你不被人所奪?」

  我「嗯」了一聲,不再開口。本來就知道,問也是白問,但做人呢,總是不甘心。

  暗夜裡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張延展的斗篷,

  等到篝火燃盡,山鬼們舞罷,啟明星閃起來,第五天終於來了。

  阿宙全副甲冑,集合全體兵將,他的臉本是明媚的可以衝破一切霧靄的,但是我離得遠了,總是不再看清。

  他躍上戰馬,手持弓箭,對雅雀無聲的眾人說:「藍羽軍勝,則我等死。太尉之死,不過是第一步。你們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喪異鄉。你們的高堂,妻子,誰來保全?眼看夏天就來,你們難道讓敵方收割了這平原上的麥子,再將你們置於死地?」

  「殺賊,殺賊,殺賊!」喊聲驚天,每個人的臉上都只有一個字:決心。怯懦者因為怯懦,在這樣的場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遙指著營口的高戟,上有一個藍色的靶心:「本王帶著你們出征,必將和此三箭一樣!」

  他年紀雖少,但此時口氣,則敢一口吸盡黃河水。

  擂鼓聲一通通起,阿宙連發三矢,齊中靶心,三根羽毛攢在一起。眾人歡呼,震耳欲聾。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領兵衝出大營。

  惠童是跟著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帳,另外一個孩子還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頭:「看到王爺出戰,我頭疼的厲害。若能去摘些後山的荼靡花來做藥引子,吃一些藥,我心裡就能舒坦些。」

  「小的這就給夫人去摘。」

  「不,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那後山的荼靡,除了白,還有紅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來的不對,也是白費力氣。」

  騎馬到了後山,荼靡開滿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紅荼靡,帶著一絲謫仙般的頹唐瀟灑。小士卒雖然盯著我,但也關心著戰場,我遞給他自己喝的葫蘆。他顧著眺望山谷,喝了一口

  我也駐足,隔山隔樹,戰鼓齊鳴,刀劍撞擊,高響低鳴。荼靡花瓣伴著旋風四起,美得人淒然心驚。只聽孩子說:「夫人!夫人!你看那面金色的龍旗,這樣子晃動,說明王爺贏了!大隊正在追擊……!」

  我深吸口氣,背上竹囊,撥轉馬頭,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營嗎?」誰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馬韁繩。

  我不語。他神色一滯,腿腳已發軟,我不忍心。對他說:「是我方才給你喝的水,你沒有大礙,過了一個時辰就能邁步了,拿上這個給他看。」我拋給他一張箋:「王爺絕不會責罰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實你走不了的……」

  我不聽他說,便打馬而走,地圖上標明,此山向北,則通往寶瓶口。

  我一直飛跑,半點休息都不給自己,可是臨近了寶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難對付的阻礙。

  流民。我早想到過。但我沒有想到,錦官城之戰,造成如此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們拖兒摯女,倉皇湧向南方,人群擁擠,沸沸揚揚。

  我騎馬與他們背道而馳,到了人群裡,只能緩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馬兒叫累。

  道旁的大槐樹下,有幾名僧侶,繞著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和尚。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

  我擠過去:「師傅們可知寶光寺?」

  他們合掌:「施主所問正是貧僧等的主寺……」

  話音剛落,流民中有個小小姑娘被拋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馬,將她抱在馬背上:「是誰的孩子?誰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聲,而且還是女的。眾流民紛紛回頭瞧,一農婦從前面死命的擠回來:「小妹,你在這……」我鬆了一口氣,望著她們母女發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邊已經有兩個壯年的男子夾住我,他們低聲說:「夫人,此處不安全,請跟小的們回營。」

  他們穿著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經在客棧遇刺時,虯鬚客的手下。

  「你們是誰?我不是什麼夫人?」

  我已經不在馬上,他們左右擋住了我:「夫人,王爺有吩咐,小的們必須暗中跟隨保護您。請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還有這個後手?我還是失算了。

  我逃不開,只好向著和尚們聲嘶力竭的喊:「告訴你們寺裡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說我不能去了。我沒辦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來,對我左右的人說:「這位女施主似不願跟你們走。」

  他們毫不理,將我一直往外帶。我叫了一聲:「師傅,是上官,莫忘了!」

  我又被帶回了北軍大營,自己也昏昏沉沉。

  只覺得自己被人送到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從一場鏖戰中回來的他,毫無疲倦,見到我,也沒有憤怒。

  他清晰地說:「我勝了。趙顯軍敗退。本來回營第一個要告訴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現在。」

  我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沒想到還是讓你的人帶回來。」

  阿宙的臉色本紅潤,此刻變得月光玉般潔白,他的鳳眼微翹,眸子裡蕭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頭:「你愛聽真話。」

  他道:「聽啊。但總有緣由,我對你……你若有不滿懷疑,為何不當面說呢?」

  當面說……?我正要開口,他止住我:「戰事還在繼續,我的人馬尚在收拾殘局。你就先在我的身邊,等想好了再說。」

  這一戰,直打到日暮,飛了一陣薄雨,又停了。阿宙給我一輛車,讓我坐在裡邊。滿山遍野,有令人作嘔的血蠅,圍繞著屍體,而草間亂飛的螢火蟲,也倉皇不已。

  正在此時,惠童道:「王爺,從山谷那邊,有個穿著我朝士族衣賞,手無寸鐵的人來了。」

  「哪邊?誰能穿過火線,單人匹馬到這裡來?」

  「王爺,王爺,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聖?」這是一位副將的聲音。

  我撥開簾子,夕陽已經灑下金光,真有個人,從依然有渾濁騷亂聲的戰場而來。

  在這個戰場上,他格格不入。上官?

  上官先生越布單衣,染上荼靡花血,千軍萬馬,於他彷彿彈指一揮。

  我跟別人一樣吃驚,阿宙挺起胸膛,俯視著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塵不染。此時卻足下污泥,衣裳沾土,髮髻都有些鬆散。

  可他無論如何,都是青鳳。

  他彷彿悠然於南山下,直面阿宙,從容不迫:「上官軼來此只為一人。夏姑娘何在?」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語,石破天驚。青鳳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離群索居,因此見過他的人極少。

  破軍而來的他,是一個比人們想像中更美麗,更年輕的少年。青春中國,便裝在他青春的袖子裡。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來索取一位姑娘,又豈不是犯了少年趙王的忌?

  黃昏之嵐,起了一陣漣漪,甲冑兵器輕微撞擊,卻無人敢於發聲,窒悶得讓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聲,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音說:「……原來如此。你要逃,他來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穩氣息,但究竟沒有講話老氣橫秋的定力。

  我伸出頭,喊了一聲:「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顧絕獨立,見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來緊張極了,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阿宙下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眾人都聽到他彬彬有禮道:「原來是已故中書令之子上官先生。青鳳先生離亂中降臨,本王理當倒履來迎,但軍務在身,不便脫卸武裝。冒犯之處,還請體諒。能否請先生隨我進帳,吃一杯酒?」他一番話講完,大軍就齊齊發出一聲嘆息。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上官也無笑容,對阿宙輕語幾句,點了點頭。阿宙又回顧,大聲吩咐:「夜間山內有寒濕氣,取本王披風來給先生。速速備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風,阿宙又當眾給上官系好,上官也不推辭,只神色間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際,所以此時此刻,眼睛總是向著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們倆走近了我的車,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義妹就在車內,請先生上車。」他講得清清楚楚,鳳眼灼人。

  義妹?我和上官對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襬,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聲:「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沒事……就好。」

  「今夜肅清山內之敵,明日可向錦官城進發,本王先回營,爾等在此督戰。」

  眾將曰:「得令。」

  阿宙讓我車前駕駛的軍士下車,親自趕馬,他也不再與我們交談一句,就像大營駛去。

  我拉下車簾,上官的頭髮,都被雨露潮濕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額頭上。

  我掏出手帕,幫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還是想去寶光寺的,是麼?」

  「是。」我聽著馬車的轤聲,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裙襬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還會在那裡等我。」

  「我只說自己離開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趙王君宙。我不放棄你,但我不能束縛你,不讓你去都江堰。」他說得有些癡癡的,好像說給自己
聽。

  我靠在他身邊:「先生,你去了七日,那個謎底揭開了?」

  他貼著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但自己還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許多年……好在,現在不僅四川之局,連我過去許多疑惑都揭開了……我常年紙上談兵,空論國策。那有什麼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盤盤棋殺出來,才可練就的。」

  他緩和過來,神情暢快。我正要問他究竟發現了什麼……卻見他的腰間血污一片,我驚呼一聲,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間野香瀰漫開來。

  上官笑起來,秀雅如白牡丹:「別慌,你閉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閉上眼睛,上官也將什麼塞到我的嘴裡,甜絲絲的,深切而回味綿長。

  「好吃麼?是我早上給你買的新鮮櫻桃,因聽寺僧們說你有險,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線的時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壓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來:「先生你……」

  馬車停下。阿宙掀開車簾,冷冷笑了一聲,全沒有了眾人面前的客氣:「好好一位先生。騙年幼無知的丫頭,旁人怎麼比得了?」

  他剛才在眾人面前假惺惺,現在可發作了,我扭頭不理,上官率先下車:「你可以來訪我三次,我便不能來訪你?趙王,夏初並非年幼無知,她若不願意在你的身邊,你怎可強求?」

  阿宙反唇相譏:「我強求什麼了?我先認識她……沒想到……不說了,請您先進帳去。容我和她說一句話,如何?」

  上官無語,默默看了我一眼,就進了帳子,惠童愁眉苦臉的跟了進去。

  鴻聲起,戰爭漸遠,阿宙的眸子只盯著我,他扶我下車,臨風望,後山的荼靡艷色猶在。

  「我只問一句。夏初。」阿宙的鳳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閃著一朵初開的花,純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選我,還是他?」

  本是決定了,肯定了,毫無餘地的事情,我卻一時忘記了。

  我想起初見的星光,懸崖的日出,連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還有桑林的雨聲。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聲,桑椹,蓮子……都只屬於這個少年,鳳眼裡會開花的少年。我……不斷告誡自己,離開,離開,但是我自
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無力感。

  花瓣碎了,飄到我的眼裡,我內心嘆息了一聲,但回答的兩個字堅決而響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難過都湧到山泉裡,淹沒了花。他一閉眼,那汪山泉水從他的眼眶溢了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後悔,這就是我的選擇: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聲:「好。好……好!」他連說三聲,用手使勁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沒想到他這樣鬆口,我低頭,飛快的抹了眼角。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況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極大,他喝一杯,阿宙喝兩杯,我低著頭,卻躲不開惠童那孩子氣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夠了,先生這就帶著她走吧!」

  上官審視他:「謝謝。」

  阿宙臉色燒紅了,眼圈都紅:「不要謝,你謝她,她要選你!」

  我只好站起來:「謝王爺,我們這就告辭。」

  「等等……」阿宙也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惠童,取兩匹好馬,給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來乖順,此時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麼先生?奪我家的夫人。她本來已經是夫人,怎麼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誰愛給誰給他們,小的不管。」帳外還有其他侍從,倒是飛奔去了。

  上官道:「王爺,這次承情,我們能離開戰場……」

  阿宙氣洶洶的說:「我都說讓你們走了!你還要怎樣……你,你們……」他說不下去,也許有些醉了,我猶豫的走向上官,上官只幽幽道:「王爺,我上官從不欠人情。你此刻並無所求,但是,將來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說:「此刻的四川,難道不是一場硬仗?」

  上官直視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臉色發白:「……你已經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聲音有絲冷漠:「不錯。我不會洩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將來王爺你總有困頓之時。我上次與你說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來倒是空談。這幾天我也想通了,沒有什麼定策,只有審時度勢,不斷變化,才能不敗……」

  我呀了一聲,他與阿宙所說,我倒是如墜霧裡。四川仗好打?國策成空談?說來說去,上官你究竟發現了什麼?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並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勞先生您?」

  上官搖頭:「上中之上人,你只能被他驅使。我雖如今落於下風,但將來你可驅使的,只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話中三味,王爺等幾年長大才
會明白。」他說完就拉著我出帳。

  阿宙沒有反應。我忍不住回了幾次頭,可是終於遠了,阿宙將帥帳的火都熄滅了。

  一匹戰馬從我的身邊閃電般飛過,似乎是緊急軍情報知趙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騎馬前行,我許是累了,有些無精打采,上官也疲倦,他帶著我走了幾個時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進入了一個峽谷。因為路間陡峭,我就跟著他牽馬走。

  只聽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洶湧。

  「先生,我們這是去哪裡?」我問,他答:「我們一徑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靜處避避。等川戰平息,我們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殘毒,我還是打算讓名醫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連忙笑著搖頭,精神卻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喚我:「夏初啊……」我應了,他卻不說。猛走幾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來。」

  我心裡著急,但什麼也不問,就跟著上官牽馬到河邊一棵巨大而形狀奇特的大樹下。

  奔流聲嘩嘩,上官與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發生什麼變數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聽見山路上起了許多奇怪的聲響。禿鷲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樹杈的刺鉤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萬分。

  那奇怪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大氣都不出。本來只是一塊塊碎片,但是隨著聲音的逐漸明朗,我聽出來了……我捏緊了上官的手,他的肩膀在黑夜裡瘦弱,可他也沒有多少恐懼。

  千千萬萬的急促腳步,在峽谷迴旋,但並不雜亂,而是有章法,動裡有靜。

  原來,我們陷入了一支偷偷在行軍的軍隊之中。河水湍急,似乎要把我們倆都拉走,可是我們就和大樹一般紮根在那裡不動。

  軍人們離我們近了,千萬人的呼吸聲,驚碎心魄,只有奔流的河水,與之回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1:30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18 PM 編輯

第十五章、險途

  路高於流水。我從大樹縫隙裡仰望,只見軍人們的靴子一雙雙飛快的移動,好像靴子有靈。我吸了一口氣,依然無法遏制自己內心深處的顫慄。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單衣隨著河水漂浮起來。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圍繞他修長的雙腿轉圈子。

  看來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聽聞錦官城戰後,藍羽軍領袖何魁真,迅速的進入此城。藍羽軍相當大一部分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精銳歸趙顯,今日已經為阿宙所敗。其餘的軍隊,一時卻找不到蹤跡。而北軍在四川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元君宙之手。

  這支軍隊,若是藍羽軍,則深夜行軍,豈不是會從背後攻擊阿宙?若是北軍,難道是阿宙的巧妙安排,其所向何在呢?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臉白得厲害,好像霧靄一般縹緲。

  夏天,水流還是寒的。上官的雙腿和肩膀,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上官的腿……我額頭上冒出冷汗。上官的腿有病,這樣下去不行的。可刀劍無情,何況對方是秘密轉移。就算料定是阿宙麾下,我怎敢拿我們的生命去冒險?

  這時候,我看到上官翕動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滲著寒意,他搖搖頭。

  彷彿是叫我不用擔心他。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壓住馬頭,著急的就像滾水裡的螞蟻。

  我倒是不再怕軍隊會發現我們了,我只是恨自己的束手無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聲和行軍聲中。他握著我的手心,一會兒放開,一會兒又握住,似乎是有節奏的。

  上官不會游水,我若鬆開樹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脫險。但我們身邊兩匹軍馬,好像也不能偽裝成沒有關係的平民……

  步兵之後,是一匹匹的戰馬,馬掌激起的塵土,撲到我的鼻孔裡,我忍不住打噴嚏,忙摀住嘴。漫山遍野,從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頂線,到山崖中間古棧道上,再到我們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馬,還有輜重與偽裝過了的戰車。我就像個井底之蛙,坐觀天兵天將。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轉頭,他的口型好像在說:「快了,就快了。」

  他說快,我覺得慢。熬了一輩子那麼長,行軍者終於遠去,我鬆了口氣。

  「好險。」我的聲音被奔流掩護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裡,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體卻非常的重,我也被帶到水裡。

  「先生,腿疼麼?難受嗎?好了好了,他們走了,我們上岸去。」

  他似沒有反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極了。

  上官的臉,美得令人窒息,卻死氣沉沉。

  我拍拍他的臉:「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痙攣,牙齒打顫,但對我卻沒有反應。

  幾聲馬嘶,我跳起來,那兩匹脫韁的馬顯然受驚,順著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勁的吹哨,但眼看就隱沒在夜色裡。我沮喪的罵了一聲,

只好跑回上官的身邊。

  他用手指掐著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極點,口裡喃喃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我把他的頭抱著懷裡:「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時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則發,今天他孤身來找我,其中經歷了多少?可能連肚子都沒有吃飽。我後悔極了:何必爭那口氣?我本該讓先生在阿宙的軍帳內吃飽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辭的。可是……上

官這樣驕傲,怎麼肯寄人籬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對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過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經無法行走了,若讓他這樣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從背後的竹囊裡取出一個安神催眠的丸藥,扒開他的牙齒,讓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訴自己:別急,別急……默念了數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脫下來,再脫下我自己的。他的褲子也濕透了,我將他的褲管拉到膝蓋以上。又解開自己的內衣,把他冰涼的腿塞到了我的懷裡,只有這樣,才能稍微讓他暖和起來。他的腳在發抖,在我懷裡的潔白如玉的腿,就像無辜的動物。他似掙紮了幾下,我使勁按住才不動了。此刻月光下的青鳳先生,就只是一個孤單的男孩子而已。我閉上眼睛,替他難過。

  我壓根感覺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蓋,團得更緊。胸膛貼著他的骨頭,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我輕輕說:「先生,馬上就會暖起來了。我一定能把你帶出谷。」

  他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悄無聲息。

  好像催眠的藥丸起了效力,他的顫抖和痙攣都平靜下來。

  我坐了約半個時辰,才放開他的腿。我從竹囊裡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開,給他的兩條腿上包裹好。現在沒有了馬……上官個兒高,我背不動他,若扶著他,也根本邁不開步……但若在山谷滯留,若軍人們再來,豈不是坐以待斃。

  我尋思了半天,瞥到了對岸上的蘆葦草,心裡一亮堂。

  我將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條,紮成了一條舟的形狀。在裡面堆了一些山間的植物,又鋪上了兩層割來的蘆葦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條「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淚珠不時滲出來。我喘息著給他抹去眼淚。

  我上氣不接下氣,拖著他走的話,人會震動,可不能讓他從「草船」上摔下來。但是手裡的布條,太細碎,太短了,若連在一起,使勁拖會斷的。怎麼辦……我的發遮住眼。

  我心神一動,忙解開頭髮,我的頭髮濃密而長。前幾日在大帳內,阿宙以為我睡著的時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麼?我毫不猶豫,用匕首割下了內裡的一層長髮。

  頭髮倒是有韌性。我把上官縛在「舟」上。且髮絲滑,就不會勒疼了他。

  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從東方升起。

  我對星星瞧了許久,才鼓起力量,拖著布繩和上官,開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隨著時間,我的腳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來,想起曾在川江邊上看過的船工。摸摸路還平,就脫下了鞋,赤腳繼續走。

  光了腳要容易些,我眼睛只盯著東邊的那顆星,自己的喘氣越來越大,還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驚呼一聲,他還在呼吸麼?

  我俯身,他的氣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臉,厲聲道:「先生?上官……算什麼?你不許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門關的門,也要把你搶回來。」

  等了一會兒,他似答應了一聲。

  我稍微放心,決心要快點。但我還未成年,一晚上的折騰,我又怎能多出幾分力氣?

  忽然,從我的背後又起了馬蹄聲,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們又回來了?我四顧,毫無躲藏處,一邊是河水,一邊是山壁。

  我張開手臂,擋住了上官,擋住了路。長頭髮隨著風,在我的腦後全飄起來。

  一陣急剎。數十騎上的男人,都望著我。

  我對他們喊道:「要殺就殺我,莫傷我家先生!上官青鳳,乃天之厚賜,殺之不祥。誰若殺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啞巴一樣,沒有回答。隨著輕輕一聲,他們全讓開路,有一匹馬朝我來。

  馬上之人,身姿筆挺,穿著玄色布衣,可是臉上卻蒙著一個使人驚恐的銅面具。

  我見過他,他就是圍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蒼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還讓我有一絲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馬來,急步到了上官的身邊。

  「上官?」他喚了一聲,我狐疑的瞪著他。

  那人卻道:「夏初,是我。」

  我驚喜交加,我聽出來了,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個面具,他的大手卻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來。

  猙獰的面具後,是一張無瑕的俊臉。多一筆太多,少一筆太少。

  他的眼睛裡有孩童般清淺的水霧,美麗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紅睡蓮,在青年沉著的面孔下,燦爛開放。

  我撲到他寬闊的肩膀上,淚水才滾下來:「東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動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東方琪像哄小孩一樣拍了幾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邊的那顆星,緩緩道:「戰事莫測,我也輾轉不寐。先跟我回藍軍大營吧。」

  我只能答應。雖然才出北軍大營的龍潭,再入藍羽軍大營的虎穴。

  霜風洗過山頭玉輪,藍羽軍的主營帳就設在山頂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鄖,聲似嗚咽。

  都一天了,上官還在昏睡。我掀開簾子,抬頭看天空,嘆道:「星星都不見了。」

  東方只顧給上官的腿上塗抹草藥,隨口說:「有。都等在雲裡讓你找。」

  我張大眼睛,果然找尋到一顆,又是一顆。本來就是一星獨舞,不久滿天都是群星歌唱。

  「東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沒事情嗎?」我蹲在東方的身旁問。

  東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偉的多,他冷靜的點點頭:「調養數月,就可無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東方先生?我來抹吧!外頭還有軍務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搖頭:「你力氣不夠,這裡使勁幾分,都要學的……」

  我嗯了一聲,在燭火下望著東方先生的臉:「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裡學的醫術?」

  「家師除了天文,地理,兵書,就是教醫道了。我這點不如上官。」

  我輕輕說:「上官先生說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麼都比他強。」

  東方先生貌似嚴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臉頰邊笑渦乍現,比所有的畫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輕輕說:「東方先生……前些日子圍城的時候,多謝你出手救我。隔了老遠,我又那般狼狽,你怎麼就認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沒有聽見。我等了一會兒,他才問:「白馬少年,而今何處?你不是跟著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馬上?」

  我捻著裙襬,將鬆散的發辮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現大概在忙著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後來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著先生走了……」

  東方緩緩用盆裡的水擦乾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裡:「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覺著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從江南來的對嗎?」

  我一慌,阿宙從未問過我的家鄉,上官也總是幫我迴避,偏偏這個玄鵬先生問起來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說假話,我顧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說北帝殘忍,……他確實可怕。」

  東方俊眉一挑,正要說話,卻聽外面一陣混亂。有個女子揮鞭向牽住馬頭的壯漢。那壯漢是東方先生貼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卻巍然不動,避也不避。

  東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著她,眼珠動也不動。女子一低頭,他已經奪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轉身,朝我走來。我足下移了幾步,女子的臉被我看清了,原來是當夜錦官城內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臉蛋上,滿是淚痕。

  「東方……你給我站住!」雪柔嘶聲喊道,東方依然前行,臉色毫無變化。

  雪柔朝他追過來,她一身戎裝,活像只山嶺。我正想閃進帳裡,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東方的衣袖:「東方……!這個小姑娘怎麼在你這裡?」

  東方沒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緊:「東方,這丫頭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讓她在我軍的秘密營地裡?元君宙一個小小子,居然大敗趙顯,還輕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陣法,是不是這個丫頭當了你身邊的細作?」

  東方聲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搖搖頭。

  東方偏頭對雪柔說:「她不是。」

  雪柔的眼裡滿是傷感和絕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兇狠了。

  東方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反而抓得更緊。東方水霧的眸子裡,起了一種無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啞然道:「雪柔,你知道這是秘密營

地,就不該來。北軍跟著你,就可以找到這裡。」

  雪柔的眼眶裡落下兩顆晶瑩的淚:「我不管。我只想見見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離開四川,去湘洲見刺史王紹了。」

  東方點頭。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與王紹有秘密往來。現輪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麼一直如飄萍,被人送來送去?東方你真無動於衷嗎?我

是風塵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遠遠的望著你……難道你一點不知道嗎?」

  東方不語。

  我隱身到帳內。上官輕輕的呻吟一聲,眼皮一動。我用手摸了摸他額頭,他未醒。我又聽東方的話聲,他說得極慢,一字字都似乎經過深思熟慮:「雪柔,我知你的情誼。但我從始至終,從未對你有過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無關係。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過。王紹出於琅玡王氏,號稱儒將。跟著他,總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錦官城看似固若金湯,但未必能保你安全。還有……」東方的聲音放低了,聽不清楚。

  雪柔慟哭。我的面前浮現她那絕世風華,也頗為惋惜。女子,還是從一而終,才幸福。但不貞,正如其美麗,都是命。我低頭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細的臉頰,還有他俊秀的鼻子,溫潤的唇。突然覺得,坐在這人的身邊,哪怕他的腿一輩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運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聲,張開了眼睛。他茫然四顧,見到我,目光春風化雨:「夏初。」

  我湊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聳:「誰在哭?」

  「是一個藍羽軍的女將。她在東方先生面前哭呢。先生你昨夜發疾,是東方先生救了我們……」

  上官的面孔變得嚴肅了。他的手指摸索著什麼,我仔細端詳,他只是用指甲摳著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聲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自己做夢……既然來了這裡,也好。」

  緊接著,東方從外面邁了進來,他臉色毅然,袖子斷了。難道他為了離開雪柔,割斷了自己的袖管?我豎起耳朵,帳篷外居然沒有任何聲息了。

  上官注視著東方,東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對我道:「夏初,你暫且出去一下。我有話跟我師兄說。」

  東方的眉峰不易察覺的動了動,瀟灑坐到上官的身邊,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面,不知他們在裡面商量些什麼。風颳過來,似乎上官絮語不斷,而東方只回答隻言片語……雪柔已經走了?我百無聊賴,就聽到一聲壓抑的抽泣。

  我忙向帳子跑去,從一條縫隙裡窺視。上官全身都在顫抖,他好像拚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將崩,頹勢不可阻擋。他還是孩子一樣痛快地哭了起來。東方的神色並不吃驚,他把上官的肩頭包在胳膊裡面,用手掌揉揉上官的發髻,半晌才說:「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東方的眸光一轉,我側過臉,不想進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來,上官對我就像雲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兩日,我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可親。

  我正琢磨呢,東方經過我身旁,淡淡掃我一眼,未再開口。

  我溜到帳外,試探了一聲:「先生……?」

  上官「嗚」了一聲,我靠近他,他卻將被子都拉到了臉上,只有遠山似秀長的眉還看得見。我心裡好笑,是為了怕我看到他紅腫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對他,咳嗽一聲:「先生……別悶壞了,夏初閉著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來,上官喚我:「夏初……」我盲人摸像一般到他身邊,雖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這次害苦你了。」他靦腆說。

  我拉住他的手……東方先生不知用了什麼草藥,弄得上官也似竟體芳蘭:「先生。我高興你生病的時候我能在你身邊。凡人誰不生病呢?別說你只是一時有疾,就是沒有了腿,青鳳依然能飛。夏初最崇敬的孫臏,連腿骨都不全,還不是百戰百勝,揚名歷史?」

  他說不出話,好像甦醒了腦子也遲鈍了不少。過了好久,我聽到他笑了一聲:「夏初,你知道東方方才臨去的時候說你什麼?」

  「什麼?」

  「他對我說:夏初確實不一般。」

  我聽了笑,老老實實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裡:「夏初,你就皮影戲裡面的小小一位美嬋娟。嬌如春水,惹人憐愛。」

  「莫開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將我的手貼近他的臉:「不。你對我來說,是跟著春天一起發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窩裡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邊。等他又昏沉

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只覺得溫暖,好像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漸漸睡著了。天亮醒過來,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對他道:「先生?我們不能總是跟著大軍,你看……」

  「留下也無妨。但還是走吧……這個需要東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們先等幾日,再作決斷?先生,前夜我們遇到的谷中軍隊,是何方的?」

  上官低聲說:「應為官軍,但不是屬於元君宙的部隊。他們雖然沒有攜帶將旗等。可是我曾聽數個士卒招呼過彼此,無一例外是並州口音。

朝廷的將領裡面,唯有左將軍薛堅是並州人,他手下有一支家鄉鐵軍。應該是他的人馬。」

  「薛堅?」我聽過此名,也沒有特別印象。

  「是,此人驍勇。當初曾被陷害深陷囹圄,可少年皇帝理清冤情,救了他一家。他跟隨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才有了今日地位。所以,他對帝有死忠……」上官意味深長,還沒有把話說完。

  有人猛闖了進來,手裡兵器明晃晃的:「唉?我的老天爺!美人,怎麼會是你?」



第十六章、網結

  我半坐起來,故意板起臉來:「你是何方神聖?」其實我已經認出他是小將趙顯了。

  趙顯寶石藍眸子左右一溜:「該死,該死,是我撞破好事了……兩位別往心裡去啊。」

  我氣道:「你胡說……!」上官也支起身體,並不說話,對趙顯微微一笑。

  趙顯樂不可支,出帳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嗎?可見此人是趙顯了。」

  我轉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據說只有帥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紹——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爾後,南朝皇帝又將秘寶『鴻起戟』賜給了親信大將蕭植。元君宙手裡的『攬星劍』,再加上趙顯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終於都重見天日。」

  原來這樣……頭髮亂蓬蓬的,我順手撫了一下。上官手掌穿過我的後腦勺,掂了掂我的發,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說一句話。」

  「先生?」

  他對我注視良久,才說:「夏初,你為我截斷的那許多青絲,把我網住了。春蠶到死,其絲方盡,你不如讓我在你這網裡用一生來還你,好嗎?」

  「我……」我確實茫然。

  他抱住我,溫柔的眸子好像在問:可以嗎?可以嗎?

  我正要說話,外面趙顯然嚷嚷唱起民歌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我把頭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著要你答應……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說完,幫我理順長發,又用篦子梳了,靈巧的幫我編成辮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著我?」

  我不敢面對他,閃身躲出來。趙顯坐在不遠的空地上,朝我飛了一眼:「美人,原來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爺肯定在哇哇亂叫,睡不著覺了。我想想就開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還不許人說啊?裡面的那位比狗屁王爺好多了。他長得多白,多精細啊,跟你的模樣活脫脫天生一對。一個美人兒,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腳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聽嘮叨。反正我不會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擊著石頭的地面:「大丈夫,志氣窮則益堅,老當益壯。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餘下我一個人馳騁疆場,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聲,用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陽光下,用刀背拍著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後撓了撓癢癢。

  我存心長嘆了一聲:「萬一這次藍羽軍為北軍所消滅,你可怎麼辦呢?」

  他繼續撓癢,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爺安排的。再過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顆好頭顱?不死,我自然向最強者稱臣。天下有什麼對錯,不就是弱肉強食?我這樣子平民,若不是在藍羽軍,何年何月才能出頭?南北兩朝的大將哪個不是門閥出身?」

  我心有所觸動,雖然過去曾說要革新,破除高門制度。但這些年來,還不是大族控制了一切?王謝時代已經成為歷史,但皇帝的面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門第永為界線,公平嗎?

  我正在思索,只見東方先生,於朝陽裡飄然而來,他遠遠止步,對趙顯抬了一下手腕。

  趙顯連忙收了笑容,拉了幾下衣擺,快步朝他走去。

  「軍師……手下有探子在川境發現了一支北軍,數量龐大……」趙顯對東方匯報。

  東方搖搖手,趙顯會意,便跟著他走到其他的帳篷去了。

  人家軍情隱秘,我也不好跟過去聽,我俯身看東方這個營的佈陣,甚是奇特。帥營位於山的高處。雖然視野開闊,但也不啻是大膽的冒險。若北軍圍攻,殲滅四周星羅棋佈的藍羽軍,則主帳騎虎難下,逃離也難。來這裡一天,我就發現東方身邊有幾十個藍羽軍的精壯軍士,護在其左右。不過,他們好像從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靜的磣人。

  上官和東方情同莫逆。現在離開,他真的願意?

  陽光強烈,我轉了幾圈,又回到了上官那裡。他穿好了衣裳,盤腿坐著,東方的墨黑色外衣對他顯得過大。他看地上什麼,倒有些入迷。

  「其亡其亡,繫於苞桑。」他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周易中的名言,上官和東方都好卜卦,但此時,光靠卜卦有何意義。我嘴上不說,倒了些水給上官送上。

  我也不吭聲,看著他,他又念了一會兒,才含笑接過碗。我頭一次發現他的唇色也和櫻色一般迷人。一時倒有些臉熱,目光下移,就見他唇線一動。

  「先生?錦官城會不會被破?」

  「會。」

  「那東方先生呢?萬一戰敗,他去哪裡?」

  上官悠然答道:「他既然名為大鵬,則來去九萬里,自有辦法。東方琪在這盤棋裡,有他自己的角色。我是他的師弟,不便說什麼,也不需要說。我現也想過了,總是隱居下去,對我的見識也無好處。青鳳不飛,會忘記了怎麼飛。你除了我,更是無依無靠。等四川烽煙散盡,我另有打算。自然到時候也要聽你的意見。記住我最重你,你若不樂意,我斷不會去強求什麼。」

  我點點頭:「其亡其亡,說的是誰亡?」

  上官的眼神飄忽,白皙的臉上湧上神秘表情。

  我本想他未必答我,但他終於說:「神州陸沉已久。有一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南北兩朝相爭,縱然天下一統。但誰會笑到最後,依然是迷。曹劉英雄,孫吳風流,但最終三國歸了司馬,誰又能猜到?我那些國策本是書生臆想,若能知道全部的天機,我就是妖怪了。」

  上官的腿,雖無大礙,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後面的十天,我一直在東方的大營內。第一夜後,上官便請東方先生為我專門準備了一個營帳,離他的還有些距離。我要離他近些,他也不肯,說夜間自有東方身邊的親兵服侍。

  夜間安靜,我若輾轉反側,半夜裡,常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在迴蕩。白日看,東方毫無倦容,上官更是篤定。他們倆常在大帳內下棋,有時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上官說那是元石先生教給的隱語。他們倒不是避著我,而是習慣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會聽到一些於藍羽軍不利的消息。

  直到兩天前,元君宙反圍錦官城,四川大戰進入了不得不發的嚴重態勢。在東方先生大營內,他身邊的那些軍士照例沒有一詞,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壓迫。我時刻盤算,應該何時勸上官跟我一起辭別這個漩渦。

  這日,我坐在上官的寢帳外,用一塊磨刀石,細細的打磨自己隨身的匕首。上官和東方都坐在裡面下棋。山邊紫雲翻滾,有一騎飛上山麓。我一驚,兩名軍兵早就沖上去,遏住帶血的馬頭,有個軍官從馬背上摔下來,鎧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還插著半段箭。

  「軍師,軍師……大事不好!」那軍官不斷的叫喊。

  東方應了一聲,兩名兵丁挾著軍官進去了。那軍官淒厲道:「軍師,錦官城已破!」

  東方微微的「嗯?」一聲。

  上官問:「怎麼那麼快就被破,是裡應外合嗎?」

  軍官聲淚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經被何大王所擊敗,往後撤避了一段。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錦官城內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許多北軍的細作。他們於凌晨忽起放火,而北軍與此同時發起總攻。雲梯,頭車,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處。只有小人換上北軍校尉的服色,才乘亂前來報信……」

  「知道了。你們把他帶下去歇息療傷。」東方說話跟平時完全一樣。

  上官默然,我只聽東方又丟下一子:「該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營帳。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擔心的就是薛堅的那支大軍,他們究竟在哪裡?薛堅來川,那萬一……

  我心慌意亂,在白晝點了蠟燭。將我的竹囊打開,野王笛,皇后玉燕,地圖……我一一鋪開,

  整理遍,什麼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筆,從地圖上四川的山脈開始勾勒,圈起一個點,這就是我們的所在。

  我想了許久,現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後有窸碎動靜,我連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蓋住,自己整個身體還都匍匐在圖上。

  我回頭,東方站在我的身後,沉著得就像在閒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張地理圖。是上官的嗎?」

  我點了點頭:「先生有話說?」

  「不。我只是回帳經過這裡,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點頭。他背起手,語聲溫和:「兵荒馬亂,你還小。在這樣的地方過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來:「先生,錦官城已破,北軍是不是隨時會來圍攻此處,我們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面前:「其實我就是為此而來。剛才我與上官下棋時已經想好了:此處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裡呢?」

  東方目光如炬,聲調如水:「我命手下護送你們出四川,你們去哪裡都可以,上官醒來,自能決定。」他接過我手裡的筆,在上面畫了幾個符號:「把此圖上的筆畫留給上官看,他會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離開,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險?上官先生不會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東方琪這個人,從此對你們就算死了。快走吧,馬車就在外面。趕馬的人我已吩咐過,今後你們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藥——原是怕山裡寒冷,他受了顛簸,再犯病。他在車裡睡著了。你會騎馬,跟著車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進袖管,又捲起地圖。

  東方踱步帶著我至馬車前,上官在內睡著了,趕馬的壯漢對我拱手。

  「先生?為何那麼急,你都沒有和我家先生道別。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我俯視東方的臉,他好像不是個真實的人。他也仔細的看我的臉,好像記住了我。

  他眸中的紅蓮,已亮如紅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親自抽了下馬,馬跑起來。我跟著馬車疾馳一段路,再回頭。

  唯有丘壑,玄鵬先生人影不見了。

  偏是人間行路難。策馬古道,青山偃騫,我跟著馬車,貪戀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見。為女子者,若一想「認命」兩字,往往就會思路順暢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認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隨先生,還要向上官學些醫術,雖不能救國,當個名醫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面橫一道巨巖,山路被劈成岔口。我吁了一聲,馬兒駐足。我認出駕車的大漢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馬頭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鐵塔,此時恭敬問我:「姑娘,小人名孫照。舊主人吩咐過,從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隨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風吹來,把我脊樑上汗水都吹涼。我略微點頭:「上官先生一時醒不過來。這是什麼地方?」

  孫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請看。」

  我仰面,馬一後退,差點把我摔下去。

  長滿青苔的崖壁上,刻著三個陰森大字「雙鳳關」。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馬鞭指了左邊的那條路:「就是這裡吧……出川……還有多少路程?」

  孫照認真回話:「姑娘,小人乃長安人。對於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來。」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馬。孫照連忙道:「小人軍旅多年,腳力不差。姑娘不用擔心。小人去去就來。」

  「那好吧。」

  孫照跑得果然極快。見他常跟隨在東方左右,還是第一次聽他開口呢。

  我走到馬車前,彎腰進去,靠著上官。他睡得安穩。我取出地圖來看,從這裡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只要遠離了是非,

  忽然聽上官喚了一聲:「夏初?」我應了。他的嘴角噙著笑,原來是做夢。我把地圖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識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只摸了摸,只覺臉皮一繃。我又仔細的找了找,珍珠錦囊在我的懷裡,但是玉燕子呢?那屬於皇后的南朝國寶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湧上頭。上官卻渾然不知,俊秀臉上猶帶著舒心的笑。

  我仔細回憶方才的每個細節。一拍腦袋。原來……東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個寶貝信物落在氈子上了。

  這只玉燕,雖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陽殿字樣。落於藍羽軍或者北軍之中,都可能會洩漏光華公主的行蹤。況且此物有特別意義,難於割捨。我望了一眼上官。離開東方大營還不遠,快去快回也來得及。

  烏鴉鳴叫,我探頭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櫻樹在隨風擺動。

  山櫻似乎是在搖頭,好像勸我:夏初,別去,別去。我也猶豫。孫照急急跑了回來。

  他取出一個皮囊,跪在車轅下:「姑娘,請您喝點水泉。」

  我接了過來,添了一下發苦的嘴唇。他說:「姑娘,小人去探過了,右邊是條死路,久無人跡。左邊確實可走,但可能昨日有過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開的……只是行路更慢些。」

  我聽他那麼說,就答應道:「是要許多時間嗎?」

  「快不了。」

  我又替上官理好額頭上的發絲。下車回到馬背上,我俯視孫照:「孫照。我要回大營去,有重要的東西丟在那裡。本來我也躊躇,但既然雙鳳關前道路如此,可見是天意。你先趕馬車過去,我等下追上來。」

  孫照變了臉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視他:「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們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絕他:「不,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說你走了,我如何能搬開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遲,則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孫照,你莫要辜負我的信任,照顧好先生。」

  我說完,就不理會他,快馬加鞭回程。說來也怪,我回頭的那刻,從雙鳳關裡飛出一隻白鶴來,在半空追著我的馬。我的馬越跑越快,它哀鳴幾聲,終於趕不上了。

  我一口氣就到了東方先生的大帳,四周靜悄悄的,競像成了一座空營。我心裡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營帳內。一切都和我離開的時候一致,但反覆搜索,地上並沒有那隻玉燕。

  已經是夏天,還是正午,但是空氣裡飄來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味。我立刻就察覺不對勁,出了帳子一瞧,因我在高處,可見山谷下面的每條山道,都是士兵移動。他們沒有藍色羽毛,北軍?天哪,薛堅之埋伏?我下意識的撒腿朝東方的大帳跑去。靜,風吹草聲都聽見了。

  我一掀簾子,吃了一驚。

  所有東方身邊的親兵都全副武裝,全無聲息,裡三層外三層的圍繞著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毫無紋飾卻顯得貴重的純黑錦袍,端嚴的就像塑像。

  東方先生?他在等什麼。難道等我?我開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來:「夏初,你怎麼回來了?」

  我只說:「我……北軍來了!」

  東方的臉上閃過一種複雜的表情,那使他顯得更神秘,更不像個真實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著我出去看看吧。」他話音剛落,其周圍的士兵簇擁著我們到了最高處。

  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在我們立定的一刻,山腳下殊死的大戰開始了。亂雲飛起,黑旗和藍色的旗幟狂亂的咬在一起。鼓聲大作,那種刺激

我的氣味變得濃郁無比,馬糞,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擋住了太陽,在震撼大地的節奏中插進了山下的大營。那些在石頭中間的白羽箭殘酷無情,目視一批批活動著的藍羽生物被消滅。

  鼓聲連天,藍羽軍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還擊者。有的北軍呼嘯而來,卻被毒箭擊中,面部頓時潰爛模糊。還有些人肢體已斷,但依然在困水中轉著圈子殺人。殺人,只有殺人。喊殺聲響徹山谷,號角又起,第二支北軍軍隊從山背後繞了出來,他們中間沒有騎兵,戰車,只有輕裝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揮舞著大刀。閃光的刀輪成深藍色的旋風,

  兩支北軍攔腰截斷了數萬藍羽軍,餘下的是肉體與肉體的廝殺。人頭片刻就堆積起來。活人們如麥稈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裡被折斷。悽慘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來越多,幾乎不能分辨是什麼。只有使人恐懼的回音,山谷更蒼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詛咒,令我頭皮發麻,只感覺到噁心。

  我的舌頭下藏著「玉燕子,玉燕子」, 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邊東方輕輕而斷然的說:「太遲了,你走不脫了。」

  他的聲音,有一絲迷惑,一點感傷,與此刻儼雅如神的他,並不諧和。

  遠遠望去,我來得那條路上,也有了一些騎兵。他們並不動作,只是跟我們一樣俯視著戰場。

  這些騎兵怎麼樣才包抄到那條路上的呢?我的思緒飛快,但剩下的只有吃驚。

  我微微的發抖,想起了一個時辰前上官在夢中的那聲「夏初」,還有雙鳳關裡的那隻白鶴。可是眼前只有死亡,彷彿無休無止。

  東方身邊的數圈親兵全張開了弩機,對著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隨風飄動,面無表情的環視一切,好像山腳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聲音漸漸的低下去了,我只聽到一個有力的呼喚:「夏初。」

  東方把什麼東西拿了出來,插在我的頭髮裡。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我望著他,只等他給我答案。

  他的眼睛裡那種孩童一樣的水霧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裡也會片草不生。

  從騎兵裡終於有一匹馬緩緩的過來,離了數丈遠,馬上的將軍翻身下來。

  他對東方匍匐著叩首,並無言語,似乎在等待命令。

  這個人我見過。我想來了,他就是那個虯鬚客,曾經在蓬萊店幫著阿宙殺死刺客的男人。

  虯鬚客的騎兵隨從裡,有人豎著「薛」的旗幟。薛堅,是圍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氣憤,我只是冷冷的仰望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臉。他周身都帶著光暈,會讓身經百戰的勇士也不自覺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會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經告訴過我的話,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開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圍城內助五弟脫險,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現了。第三次,我已經猜到你是誰了。那張地圖,不過是讓我最後確定而已。但我決定讓你走。我不能不給上官一個機會。可玉燕子又讓你回來了。東方琪,在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斷了他:「你贏了。因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運操縱,總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著遠處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來最喜愛的一盤棋。東方玄鵬先生,來去莫測,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師元石先生,沒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現讓上官懷疑。雖然我並沒有讓五弟去找過他。上官在五弟走後,把他所有和我見面的日子寫在竹片上,發現凡是元天寰那個人經歷重大戰爭和國事,我就從未出現。……人再神,也是分身無術的。

  這盤棋裡,元石大弟子之名幫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黨亦滅,藍羽軍亡,湘洲王紹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無趣了。直到天邊的土地都將屬於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將向我稱臣。公主,只是東方先生變成了朕,倒教你我為難了。「

  我沒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們的身後,一面金色的巨大龍旗升起來。元天寰身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堅大喝,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萬歲御駕在此,親征平賊。」

  一片壓抑的安靜。

  有人如夢初醒:「萬歲來了!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活著的人都在興奮的喊著,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並肩而立。他淡漠的望著我,我也淡漠的望著他。

  一聲清脆的馬嘶,從山谷中央傳上來。我低頭一看,是玉飛龍。

  銀甲的元君宙似去牽馬,其實已經站了起來,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軍的統帥。

  阿宙和薛將軍。在這種知悉佈陣情況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滅山下的藍羽軍。但元天寰非要安排兩路人馬。為的無非是讓他們相互轄制,以防萬一。

  暮色降臨,一片孤寂,山音裡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舉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為夏初嘆息。

  大戲落幕。我又變成了最高處的光華公主。

  高處不勝寒。可惜我不是那位只會消磨夜夜之心來後悔的嫦娥。

  奇怪,當我又成為眾人面前的公主,曾經的徬徨卻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見證:我必將再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11:39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20 PM 編輯

卷二、身臨其境─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一章、出川

  暮靄氤氳,山沉遠照。十數萬雄師橫於山野,炊煙亦可令天地變色。

  此夜之後,便不是屬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軍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軍,才歇息一夜。對他急於班師回朝,好像北軍上下全沒有一聲怨言。

  自從那日屠滅藍羽軍,他在山頂對我道破天機後。他沒有再對我說過一個字。

  他不對我說,我自然也不主動去找他說。此人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從不帶女人從軍。所以在我身邊只派來兩個小太監伺候。這兩個小孩兒跟元天寰身邊的那些親兵一樣,除非你問,不然就一句話也不說。行軍時,我在一輛密不透風,窗戶都沒有的馬車裡。休整時,我在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譬如是魚兒被困在無水的溝渠內,一籌莫展。

  但是,我無時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馬車內的時候,他的馬就在車軸的近旁。而我在帳篷內,他就呆在最近的那個帳內。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似乎也無人關心我的存在。

  儘管我幾乎被軟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堅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亂後的局面。趙顯中了埋伏,被俘虜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長安。阿宙,領軍處於右後翼……

  現在在北軍營內,唯一可能會幫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對我?

  我想了無數的辦法,都不行。唯有……我拉開簾子,一個小宦官跪在門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氣,坦白說:「去告訴皇帝,我要見他。」

  那小宦官飛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來怯生生地說:「皇上正忙,無空見您。」

  我心裡幾分涼薄。真遇到這樣的男人,怎麼辦呢?此人會為我這樣一個少女動心?我不信,當初就因為那麼一首大風歌,僅僅因為一個女相士幾句話,他就非要娶我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麼盤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幾聲,取出袖子裡的匕首來細細的看。

  那小太監又說:「皇上有令,雖然長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顧,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貢合適的侍女,今日全部齊集。皇上口諭,

想必您也不會喜歡長安的宮人,所以這裡的人,隨您挑選。」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門口守衛的武士不少,還有地上跪著十來個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我這個年齡而已。

  小太監道:「這是主人,以後你們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覷,紛紛對我叩首。

  我環顧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麼多人。明日行軍,我只要一個人跟著我就行了。」

  話音剛落,女孩子們就伶牙俐齒起來。

  「奴婢願意去……」

  「奴婢什麼都會做……最擅長梳妝」

  「奴婢……」

  我嚴厲的看了一眼,她們才安靜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隨手指了遠處的一匹青色的馬:「回答我一個問題,那是什麼?」

  眾人爭先恐後:「馬!」

  「不對,軍馬」,「青色的馬」。

  見我略微搖頭,便有一個女孩討好的說:「主人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我笑了。我雖然也經歷過困境,但公主畢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兒有些不同。其實我雖用心,但並不是用心計。不是不能,是不願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後一個圓臉的小姑娘,她梳著丫髻,秀美的臉上嵌著豌豆花一樣的靈活眼睛。

  她從方才到現在,從沒有開口過。

  「你來,叫什麼?多大了?」我問。

  她對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圓。十一歲了。」

  「阿圓,聽上去不錯。」我凝視她:「需加一個跟夏天有關的字。你以後叫圓荷,荷葉的荷吧。」她的臉瞬間變得紅撲撲的。

  我徑直走進了帳子,她也跟了進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不禁想:此丫頭倒是非常讓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後,唯一可以慶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會兒,料定元天寰也不會來。這底恐怕到了長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圓荷過來幫我解衣服,我搖頭:「不要。」她馬上蹲到角落裡去了。

  我母親曾說,她在四川時,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連巴山的風都聽了心驚。

  命運充滿巧合。我母親在四川被父皇發現,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時,就聽得門口有小孩找那兩個小太監說話:「……怎麼了?連我都不認了?平日在宮內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當差時候就這嘴臉?」

  我緊張起來,但並沒有轉身。那童聲,我肯定聽過。……是阿宙身邊的小宦官惠童!圓荷悄悄的爬起來,也不問我,直爬到帳子門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這話說的……皇上有令,誰都不可隨便進的。」

  「什麼人啊?是個姑娘……對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門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說歹說,都沒有人讓他入賬來。我在黑暗中湊過身體,想聽清他們對話。

  圓荷忽然打開了帳簾:「主人睡著了。這個哥哥好臉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沒什麼……我看你也面善。你出來一下,我同你聊幾句也好。」

  圓荷回頭瞥了我一眼,似在討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鑽出去了。

  過不多久,就有一個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這邊來了……」

  圓荷刺蝟一樣溜進來,閃電似的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元天寰邁步入內了。他儀範偉麗,但走路卻幾乎無聲。

  我站起來,圓荷跪下,元天寰掃視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樸素的黑衣,看似書卷氣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綸巾,甚是典雅,鬱鬱而文。但我再也不會受騙了。

  他沒什麼表情,語氣也平淡:「公主,你對朕有話說?」

  我不卑不亢的說:「有話。」

  他眸子一閃:「問將如何對待你嗎?」

  「不,你錯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問一句:上官如今在哪裡?」

  元天寰凝視我,用一種令人玩味的神色反問:「你想他會在哪裡?」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呢。」

  元天寰神定氣閒,慢悠悠的說:「他在哪裡?被朕派去的人暗殺了,還是被朕拘禁起來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擊的一蹶不振了……?」他

話鋒一轉:「那都不再是青鳳了。公主你還是不瞭解他這個人。」

  我想起那張地圖,元天寰曾在上用筆圈畫過什麼,便問:「你在地圖上寫了什麼?」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給你寫的。你需要知道麼?」

  「你……」

  他嘴唇紋絲不動,鼻腔裡一聲笑嘆:「公主,有一個願賭服輸的詞兒,你知道嗎?在朕的面前,你用現在這種執拗的態度,將不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無論上盤棋,還是下盤棋,你只要輸過一次,便要服輸。一隻真正的鳳,就像上官,不會讓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須儘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幫不了你。」

  帳篷裡黑,他就像一星螢火,發出詭譎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長長的。我在背後掐了幾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來,我將手臂張開,同時向背後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樣子。我坐下,將案上四川才貢來的蜜橘,當他的面,用匕首剖開了皮,一片片放進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對視他,微笑著問:「好,元天寰。我認輸。你比我多吃了十來年飯,贏我一個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榮。」

  他唇邊笑渦一閃而過,眼光依然是冷的:「這就對了,小孩子更要聽大人的。先生兩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幾聲,問:「請你告訴我,上官在哪裡?」

  「他已經被孫照送往神醫吳子毓處,吳先生與上官向來友善。他的腿疾若無溫泉治療,吳先生親手治療,恐怕以後會有殘疾。當初你們離開的時候,朕並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裡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圖上寫了什麼?」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動:「你是朕,你會寫什麼呢?上官只看了那張地圖,自會明了。在藍軍內,他對朕說,既然朕為皇帝,那麼他願意跟隨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選了你,他就不能再選擇當我的軍師。自古豈有兩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沒有嚥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說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盤盤棋殺出來……要想在這個世間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處,「逃」原來不是上策。

  外面有人稟報:「皇上,長安的人已將聖旨所需送來了……」

  元天寰聽到政務,頓時神采奕奕,站起來對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辭了。」

  我擋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悶壞了。」

  「那就出去走啊,難道還要朕特意下旨准你走?」

  我按捺火氣:「你這些天來讓那麼多兵士守著……」

  他顯然已經對我的話心不在焉了,過了一會兒,才回神道:「公主,朕是讓人守衛著,但他們能禁止你出去嗎?別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誰都不能讓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

  他掀開簾,示意我在他前面走出去。我也不讓,率先走到外頭,小丫頭圓荷遠遠的跪在風裡。

  雲朵千里萬里,月色溪前溪後,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於我身後,音調沉緩如鍾:「那邊就是劍閣,明日我們將到陳倉。朕與公主你,可謂郎無情,妾無意。但成就天下者,也無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劍門雄關了,但你的名字必定會跟劍門關一樣刻在歷史上。」

  我並未搭話,仰頭望著鐵鑄般的劍門,兩排刀削般的雲崖,對峙在陳倉道前。

  圓荷乖覺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寧朝餘姚公主。」

  她頓了頓,稱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無論嫁給哪個男人,我永遠都是公主。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流浪帝女夢,也許不過幻影而已。圓荷跟著我沿著軍營向溪邊散步,溪水洩銀般泰然。

  「這就是劍門,太雄偉了。公主,我們會去長安嗎?」

  「會。圓荷聽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話嗎?當年蜀將守在此處,敵人十萬大軍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

  圓荷的丫髻跟著腦袋一起動:「嗯!公主,蜀國最後還是亡了呢。」

  我笑:「氣數已盡,不得不亡。雖說敗了,但努力過也無憾。方才你跟惠童說了些什麼?」

  「是。」圓荷環顧四周,壓低嗓門,神態依舊自若:「小哥哥說,他的主人要對公主傳說一句話:他已經知道您是誰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說話,從灌木叢裡一匹馬躍出,有人將我一掠而起。圓荷只呀了一聲,釘子一般在原地不動,我只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對圓荷道:「別怕,我就回來。」

  玉飛龍撒開四蹄,越過丈許的溪澗,水花濺到我的臉上。

  「阿宙?」我在馬上叫他。

  阿宙催馬進入一個山坳,溪水在這裡變緩,紅萼花開,露凝清香。玉飛龍驀然停下。

  他的鳳目滿是比劍門更險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幾聲。他眸子才轉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華。」

  阿宙的顴骨都瘦削下去了,鳳眼下有些發青,他的臉上醞釀著一場風暴,但最終吐出來的卻是支離破碎的語言:「……你是……你……我……小蝦。瞞著我……現在……怎麼辦?原來那晚……我是說了我不能放棄當王……但是你……你說清楚了嗎?若知你……我什麼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願意跟你去。」

  我告誡自己只能裝作無情,但阿宙的樣子與過去判若兩人。我的心又不是鐵打的,無言以對。

  他哽嚥了,在馬背上緊緊抱住我,手臂顫抖,好像抵抗不了強風,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緊。我望著劍門關,漸漸視線模糊:「喂,阿宙……對不起。」

  青煙冥月,野山殘火。紅花凋落,直順流北方飄去,殷紅盡頭,想必就是長安。

  而此月,此溪,此關,唯留青青花萼,還有前一春的記憶。

  草木猶如此,兩個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滄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淚,抽噎一下:「別說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後,忽然就想通了。桑樹林裡你是願意接受了我的。你後來跟著上官離開我,並不是因為你愛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無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間只要有一個是龍子鳳命,就算愛的枷鎖。我們倆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說無人命運寫定的。你是我的小蝦……難道你真的願意履行婚約,嫁給大哥了嗎?你說不。我現就帶著你逃走,從劍門關走偏道,穿進四川密林,可能行的。這一輩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燒起來,字字逼我。我這才發現,玉飛龍馱了一個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背著劍。

  他真願意放棄一切?桑樹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裡,還打濕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過他的發髻,阿宙警覺大喝一聲,我拖著他臥倒。我還聽到稍遠處有不少人驚呼。我也發現了灌木裡的人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會做防備。但方才那一箭?差一點就可以殺死我或者阿宙,誰敢如此大膽?

  「小人護衛來遲。」只不過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來磕頭:「小人奉命保護姑娘。未料方才從棧道上射出冷箭……若傷及姑娘,則小人等只好以死謝罪。」

  校尉倒是機靈。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認識阿宙。

  還有幾個人追上了荊棘叢生的棧道。

  阿宙沒說話,我問他:「是誰?你得罪了誰嗎,記得蓬萊店裡要殺你的人麼?元廷宇不是死了麼?」

  阿宙盯著那護衛我的校尉,手裡劍似乎隨時要出鞘,我儘量用最低的聲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別賭上我們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後裳,嘴唇顫動:「小蝦,出川後就更難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決心。橫眉對校尉說:「你們幾個儘管把所見報給皇上聽,可以試試皇上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們。我保證皇上一定會殺了你們。」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才冷箭蹊蹺……他們回來了,也沒有追到。請王……您留神。」

  他說完就退後了一大段距離。我對阿宙搖頭:「阿宙,別冒失了。今後不要再想著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只得走了,再這樣我們都只有死。我只得丟下一句殘忍的話:「別攔著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為天下最高處的女子。你能給我那個嗎?」

  他的鳳目迷惘,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他鬆開了我。

  我一路走,無視身後所有的人,不知何時,圓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裡去。我並非生而知之的聰明人,如今不能再做無把握的事情。我寧願選擇做一隻涅磐的鳳。

  阿宙,我可能會在宮廷裡浴火重生。可你還是忘記了我吧,你青春還有一大把呢。

  軍營裡起了「採薇」之歌。北朝軍人也大多是兵戶。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為他雖然數殺大族,但對窮苦兵丁極盡撫卹。他十

來歲出征時,非左右盡飲水,他就不喝水。採薇之歌,故在思鄉。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軍,但士卒們毫無離心。

  從元天寰的大賬內,又傳出了一首壯年男人所唱的歌曲。採薇悱惻的歌調消失了,全軍的士兵們都在聆聽。門外的守卒相互說:「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聲豪放,穿雲裂石。劍門關下,王師盡默,我心澎湃。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夏初我實無衣,隻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宮」。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問星氣。

  必定劫難重重,超乎想像。



第二章、椒房

  車轆壓過白鹿原,漢五陵隱約可見。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榮。

  每接近長安一步,人們情緒愈加飽滿,不斷有禁衛軍隊,儀仗加入皇帝之師。

  我漠不關心。「逃」非上策,那麼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只要我與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許我還能遇到變數。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無行路,後無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還是生?

  我頭上筋脈也作痛起來。直到圓荷興奮的說:「公主,看長安城」

  長安,我曾經無數次讀到過它的名字。可是晴空下,宏偉的城郭籠罩在暑氣的熱風裡,幻想中的長安消失了。如今它好像一隻巨大的釜,無論怎樣的哭泣,都會被它的熱量吞噬。

  萬不可示弱。南朝公主的尊嚴,是我最後一層盾了。

  長安城門前,人人山呼萬歲。圓荷捲起車簾,元天寰威儀赫赫,就在馬車正前方不遠。而玉飛龍馱著阿宙跟從其策。肅穆中,有十數騎,攪著土黃煙塵而來。

  到了皇帝面前,兩少年跳下來雙雙拜倒。

  元天寰興致甚好:「平身。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個穿著繡金色三爪龍的袍子,佩著繡花紫香囊。眉目濃麗,下巴處飛有一道舊疤,更顯得佻達。他一邊用袖子給自己搧風,一邊笑嘻嘻道:「臣弟就是愛吃。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罈子酒,兩桌子菜,燒了一柱高香。七弟為氣往腦門沖,自然就拔高了……」

  旁邊「七弟」稚氣未脫,粗看與阿宙有幾分相似。但其神恬靜,臉盤也偏方正。他全不聒噪,恭立如松。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細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確定他們都安然無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爺元殊定了,他旁邊那個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還踉蹌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元殊定一把將阿宙攔腰抱住。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環兒似的一串,元天寰動也不動注視弟弟們。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這次被發配的長了,快說你除了從軍,還混到哪裡去了?都說四川多佳麗,你有沒有抱得美人歸?給我找個嫂子啊。」

  阿宙臉色發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話。元殊定摸了摸頭,把滿滿的笑縮回一半去,訕訕問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鳳眼一揚,凝眸處卻不在我。

  我心裡湧起一絲苦澀,舌頭也發苦。

  城門馳道,有健美的郎官駕駛六匹駿馬而來,馬拉之車,金碧輝煌,像是日神棲息之處。

  宮娥與宦官,列成兩行跟隨而來,翠玉華蓋,漆盒銀盤,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個校尉的背上下了馬,在萬千目光中緩緩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給我:「公主,請。」我沒有搭他的手,扶著車梁,有軍官箭步伏在地上。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牽住了手。他的眼裡沒有我,彷彿是不得不邀請我去演另一場大戲。

  人人屏息,鴉雀無聲。他攜著我直接往那輛天子六駕御車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聲。我沒有敢瞥阿宙,只小心自己腳下的路。

  北國的土地,厚實砂泥,與南方相差甚遠。元天寰根本不顧我,我也只好裝作堂而皇之,

  馬車,由天子專用的馳道向北進發。元天寰也並未下簾,長安景色盡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隨。我這側只能看到六王爺殊定,他被凝重氣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對高貴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興闌珊。

  一個公主在這樣的場合,任何不妥的言辭舉止,都會成為天下的笑柄。

  直到雙闕佇立,我終於問:「元天寰,對本公主你打算如何辦?」

  他不看我,簡略道:「按應該的辦。」

  我冷笑一聲:「我朝確實受了你的聘禮,你我也有了婚約。但我們婚期總不見的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過我的臉:「今天?你遭遇母喪,不是議定明春嗎?」

  我整理好了衣襟,從容不迫的說:「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為主人,對待賓客不能強迫什麼,也不能禁止我見人。」

  他目光深湛,指著我們正經過的雙闕:「公主,此是鳳凰闕,過了這裡你要恢復夏初的身份絕不可能。那是別風闕,過了那裡你的風向朕就都識得。人人進宮要過雙闕,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眼看著閶闔開啟。我又進入了宮,青瑣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開朗。

  正殿前群臣黑壓壓的跪了一片,為首老者道:「臣鄭暢等恭迎皇上回宮。皇上一來平定四川逆賊,二來遇得餘姚公主,真乃天祐我朝。」

  他一言出,眾人全一驚。似乎除了鄭暢,臣子中尚無人知曉我的身份。鄭暢,我記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深沉如淵。雖然他禮賢下士,且篤信佛教。但作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與青年皇帝合拍的狠處。

  元天寰朗朗道:「餘姚公主為南宮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幸而提前與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為朕之貴賓,在京都客居。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禮延遲婚期至明春。現雖遭大變,然朕心不改。」

  「萬歲聖明」鄭暢領頭,人人都跟著那麼說。男人們的聲浪激起了一陣回音。九重宮台上,數百隻鶺盤旋展翅,徘徊不去。

  鄭暢又對元天寰進言道:「萬歲,南朝的使臣已經到了……公主旅途勞頓,是不是先讓他們在驛管歇息?」

  南朝使臣?可見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們。要是見了那些人,還會出什麼鬧劇?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對於南朝也有不應該的冷漠了。

  他們會輕而易舉的承認我?他們不敢。因為就算不認,元天寰的話哪有收回的道理?

  那些大臣對我也不敢平視。從殿側一位婦人走來,步態如雲中君一般灑脫。等到她近了,我才發現她已過盛年,而且並非美人。她本也算娟秀,但遺憾的是臉上被灑下不少白麻點兒。然此人的氣派,又不讓人敢有半分輕視。

  元天寰見了她,眉眼間微微鬆弛,搶先道:「阿姆免禮。」

  她依言沒有下跪。只對我行了個謙卑之禮,我略點頭:「羅夫人?」

  她也不吃驚我認出她:「公主殿下。請跟妾身入內宮吧,一切妾身已經準備停當。」

  我只得上了輦,羅夫人在輦前步行。玉宇琳瑯,復道如虹。宮人們全都下跪在夾道兩側,有好奇仰頭的,一觸到羅夫人的目光,都慌得像見了鬼神,忙又低頭跪好。

  阿宙說過羅夫人現總管內宮,我心裡對她起了幾分提防。

  輦停到了一座廣大宏麗的宮殿。

  「這是哪裡?」我問道。

  羅夫人好像對我這張新面孔熟視無睹,平板道:「殿下,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還尚未成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輦,正色對她說。

  羅夫人嘴角的紋路變深了:「妾身說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內宮後再定奪。請把,兩位王妃都在內等您。她們先來見您,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僵持著,不肯動身。

  她的臉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裡等皇上下朝。不過皇上見到的會是被日曬鬧得頭昏腦脹的你。」確實炎熱,我可不吃眼前虧,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能違心屈從。

  圓荷跑上來扶著我,她手裡已經多了一把扇子。

  有兩位貴族氣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一個縞素,頭上只插朵白花。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喪的少婦倒滿臉坦然,不見淚痕。荳蔻年華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腫了。

  我躊躇之際,羅夫人向我介紹道:「這位是已故太尉晉王之韋妃,這位……是六王爺的新婦盧氏妃。」

  我向她們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們在此處等我,又是為何?

  我不曾冒然開口,等她們先說話。韋妃對我行了一個民間女子會面之禮,我也還禮。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來拜見公主。新婦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來,只有一事請求公主,請代為上呈:晉王遇害,妾知為天命。我嫁於晉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內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調度經營,費盡周折。此次王師既平四川,又為王爺報仇,我心已足。除了為我等數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錢糧,我願將晉王和我家的府庫悉數獻給軍用。」

  我回頭,羅夫人並不在身後。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別,我也同情。但我不過是皇上之客,這樣的話不該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聲,語氣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喪,也未必能瞻仰龍顏。我雖受王妃之印,但晉王與我之夫妻情怎樣也並非人人不知。我只求安度餘生,也不需再恨什麼,想什麼。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將是皇上所親之人。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人了。」

  我還未想到答詞,她已經對我躬身:「韋氏話盡,就此別過。」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從此身上擔子就輕了。

  我心裡有些感嘆,王妃難做,雖然夫妻並非鴛侶,但大難臨頭,被視為同林鳥的她也需設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來北都,特地備了些絲綢禮物。請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納了吧。」盧王妃對我說。她秀麗婀娜,猶有青梅女兒嬌態,兩隻眼睛雖然腫著,但神色已經平靜了。

  「你……」我還是不要提起她的傷心事好,我婉轉笑了笑:「我不會受你的禮,因為我不缺什麼。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當從此記住。」

  她一抬眼:「你還是收了吧,不然王爺……又要怪我不會說話。」她說到王爺,眼圈莫名一紅。我對圓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後給她打扇,盧妃勉強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們都在外邊呢。」她張皇四顧,似乎在怕人笑話。

  我心下憐憫,看來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諧……元家,連王妃都難做。我想移開她的心思,便問:「王妃是范陽盧家出來的嗎?曾聽兒歌說:寧不做駙馬,也娶盧家女。你家族可謂人才輩出,當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盧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臉上有些幾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從兄。祖父在世時,便竭力要促成我為皇子正妃……最後……我倒是真嫁給一位王了……公主,這裡是椒房殿。我小時候跟隨祖父來過的。自從十年前太后薨逝,這裡從未有人居住過呢。」

  「是麼?」我問,朝大殿內步行,盧妃跟著我:「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要能回到兒時就好了。」

  這就是元天寰母親的住所,朱紅色的牆壁散發著椒泥的芬芳。黃金鋪首,蛇龍飛舞。九條金龍在大殿頂上,每條龍口裡都有九子金鈴。五色流蘇與雕樑上的藍田美玉爭奇斗艷。

  外一層明珠簾,內一層水晶簾,清風徐來,聲如衍佩。我步入簾內,玉床玉幾,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鋪著熊毛織成的毯子。可見元天寰對其母后住所善加維持。

  我回眸對盧妃,她正溫和的對我微笑,我問:「我名叫光華,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像也是十五歲,對嗎?」我點點頭。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過來了長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強的。沒有人再敢對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讓你來了椒房殿,一定是對你非常重視的。以前的幾個……恐怕都沒有進來過呢。」

  我沒有說話,凝望著屏風上的一段書法。

  笙琳解釋:「這是文烈皇后書寫的。祖父說她從小把著皇上的手教他寫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跡有相似之處呢。」

  我搖頭。我只見過元天寰行書,但屏風上全都是楷書大字。

  我從右至左,默念道:

  為皇后者,先皇而後。

  正位宮閨,同體天帝,

  豈止伉儷,更曰內助。

  詩美好逑,易稱歸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範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虛,

  坤惟厚載,光正平內。

  王圖永昌,國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虛……」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個字一遍。元天寰後宮雖有女人,但目前並無一個高品階之人,因為文烈皇后是難以踰越的豐碑?

  他的母親寫下這八個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聽過,元天寰之父皇駕崩後,後宮留下上千嬪御……文烈皇后,一代賢名,南方也有所聞。但

背負的又是什麼?

  笙琳輕嘆:「我小時候經過這裡,祖父大人就說我永遠成不了一位皇后。太難……」

  她默默佇立,更顯得憂鬱。

  我也不願,非但太難,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當著笙琳吹了一曲「松入風」。

  天空一縷紅,一笛碧雲風,她聽得入神,似乎忘憂。我也定神了,長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這時,羅夫人又領著一群女子進來了:「公主,這是派給您的宮女。若有不好的,就告訴妾身。這是阿若」,她指著一名十八九歲的女郎:

「她在我身邊日子長了,你有話可吩咐她。」

  阿若纖瘦,瓜子臉。但目光堅定,大約也學了幾分羅夫人的精髓。她碰了一記響頭:「殿下萬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羅夫人的心腹?萬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點。

  笙琳似乎也對羅夫人敬畏三分,見她進來,談興驟減,只對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後定來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門,與她互行了一個貴族女兒間平行的禮。她臨去一眼,還是有憂色,不知為我,還是為她自己。等送走了不是我請來的客人。我不慌不忙的轉身:「羅夫人,你家皇上幾時可以回來?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讓我露宿在御花園裡,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這話妾聽不懂。」

  我越過她,對阿若吩咐:「你們都下去。」

  她看一眼羅夫人,又看了一眼盯著她的我,就應了一聲,把一干人帶出了椒房。

  羅夫人紋絲不動:「公主殿下有何不滿意?」

  我道:「沒有。但此處乃皇上之母的舊居所,皇上既然多年來從未讓人涉足。我並非皇上之後,只作為客人,哪有酣睡於主人母親的臥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順。我從南朝來,從未提聽到這樣的道理過。」

  羅夫人低頭,原來是幫我拉好裙裾。她抬頭時,又是寵辱不驚:「公主,難道非要點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並不是現在就讓你當宮之主人。原因只有一個:椒房殿離皇上本人起居殿近,倉促之中,只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聲:「我不願住在椒房。縱然這裡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嚮往。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怎樣控制宮廷,保護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若離開他的庇護遠一點,僅在皇城中就會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會死。皇上若肯饒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謝不盡了。」我走到書寫著皇后語的屏風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干涸的墨跡:「夫人記住了。既然他把我請到北朝宮中,我就要說:我可不是文烈皇后,我是餘姚公主。」

  「餘姚公主,當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后,但你必須學著一步步走。正如邯鄲學步的故事。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學不會,也要一步步爬。」元天寰冷酷的聲音在腦後驀然響起。

  我瞪著他,他換上了廣袖的龍袍,頭上罩著白紗帽,顯得資質天挺,但更讓人疏遠。

  我將隨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觸地碎裂,我厲聲說:「我不會爬,我寧願跟這如意一樣。」

  羅夫人的面上終於顯出了不快的陰雲,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著我。許是椒房朱紅色的牆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紅蓮花又綻放了,下一刻,他

唇邊久違的笑渦也顯出來了:「誰願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只可以說生,不能說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無論我怎麼努力,在他面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宮之鴻寧殿收拾出來。至於桂宮的守衛,今後三夜按照聖睿五年的辦法,不許出一點差錯。今後,朕自有打算。」

  羅夫人緩緩走開,外頭還有宦官侯著,聽了便領旨去了。

  元天寰對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沒有忘。因廷宇死,朕不能設盛宴。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給你備了一件東西呢。」

  謝天謝地沒有宴席,我沒有胃口。生日,我已經滿十五歲的,我幾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時候,謝如雅陪著我吃長命酥。當時只道平常,誰料……

  元天寰帶分諷刺,目若寒星:「公主,可以離開這裡了。我們去晚了,白費了他人心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02:12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23 PM 編輯

第三章、秘事

  清涼殿上燈火煒煌,隔著紫琉璃簾,可見堂上一片冰瑩。大片雲母屏風,滿月形水晶石的鑑盤,眾皇族俊髦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宮娥的素手,都在九層金枝葉燈的映照下,發出奢麗而優越的光彩。

  我的心裡唯有寂寞,並非是煩躁,而只是一種坐於白雲之上的空寂。好像誰都與我無關。元天寰宴請的是整個元氏皇族,從耄耋老人,到黃口孩童,整個與我炎氏對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後,他偶爾會換一個姿勢。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雖然坐在高處,卻和我一樣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東方「萬年孤獨」,當東方成了天寰,孤獨更加明晰。

  隨著一聲鍾磬,八個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盤,上有一座冰雪凍成的酥山。眾人發出一片讚嘆,這座酥山裝飾著各種珠玉寶石,還有紅珊瑚點綴。元天寰放下酒杯,緩緩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亂,收穫金玉無算。先帝和文烈太后昔日常教誨朕,恩澤需時時流於宗親。這次四川所獲,每位皇親均按年齒輩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約婚者餘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晉王故,朕不忍奏樂。為公主之壽,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觴,進入簾中,遞給我喝,我注視他,緩緩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只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只記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個手勢。

  一片整齊的「萬歲」聲,酥山被宮娥們一一分裝在銀盞中,遞給眾人。隨著酥山逐漸變矮變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來。眾人都是白衣,只有他穿一件玉髓綠衫。他的身體包在翠色中,像臨風玉樹。他的臉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輪廓,在寂寥中,剩下絕美的鳳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別人都在輕輕談笑,阿宙置若罔聞。他凝視著月光杯,不時將案上裝飾用的紅槿花瓣扯下來,放到嘴裡嚼著。一片又一片,他不動聲色的吃著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裡發苦,艷色的紅花,定是苦澀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面前放著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愛的麥飯和胡餅。我一點都吃不下。雖然我是公主,但今夜還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蒞臨宮宴。

  元天寰忽然回頭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眾人頓時緘口。

  「朕知曉,眾位皇親都給公主備了禮,不如此刻都獻上來,也好叫公主認識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個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腳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簾前,他臉上胡人的特徵要明顯些:「萬歲中宮長久不立,並不是國家之福。萬歲之雄才大略,只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遠道而來,服色未齊。老臣當先獻上首飾十件,為公主添壽。」

  老宦官輕聲提示:「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來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只是禮貌的應了一聲。下面就是阿宙麼?

  阿宙手上,不知怎麼多了一個朱漆食盒,他走到簾前,一字一句的說:「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錦上添花,沒有珠寶華服相贈。也不附庸風雅,送您金石書畫。這裡面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帶來的,請您嘗一嘗。在北方,在南方,其實都一樣,心安處就是家鄉。」

  老宦官眼皮動了動,倒沒有提示我他是趙王。

  內侍們將食盒抬到元天寰面前,他只搖手,內侍們猶豫片刻,才送到我面前。

  打開食盒,裡面是熱氣騰騰的鱸魚羹,還有江南吃的米飯,蓴菜。我心裡一動,阿宙是為了怕我吃不慣北方的酪漿麼?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說禮物。難道……?元天寰對於皇弟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知曉的。

  有宦官取來銀針,又要先嘗。我提起象牙筷搖搖頭,自己挾了一塊魚肉。不出所料,是家鄉的風味,可是舌頭上的苦澀更濃了。再看簾外,阿宙已經不站在那了。琉璃簾動,朦朧中遠處的翠色人影被簾珠子打碎了。

  後面皇親們陸續登場,我裝著在聽,但全沒有聽進去。元天寰偶爾也說上幾句,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過我。

  廊外的薰香,帶著恍惚,盤旋在清涼殿的酒席裡。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餚,內心的緊張散去了。我身體裡充滿了江南帶來的一種力量,猶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壓斷。

  元天寰不經意的側過臉,他的側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絕倫。但阿宙少年的線條,彷彿總是孕育著變化。他卻是不變的,好像盤古開天時就是如此。他的額頭上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斷的在撫摸自己腰間的一個玉帶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舉起酒杯,大聲地說:「五弟,過來喝一杯酒,你好像有話沒有說完?」

  酒酣的笑語又被凍結了。皇叔中山王嚴厲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勁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點著急。

  阿宙走到了御座面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笑嘻嘻的臉上全不設防:「皇上聖明,臣弟想雖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樂太遺憾。不如臣弟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准奏?」

  中山王果斷的站起來啟奏:「皇上,趙王酒醉,御前歌唱恐有失儀,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爺元定殊被酒嗆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監過去為他捶背。七王爺元旭宗猶豫片刻,也跟上來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給公主和萬歲唱一曲。」

  元天寰的聲音柔和極了,但卻連針都插不進去:「讓五弟唱無妨。至於公主……」他側對我:「是不會輕易被嚇到的。」我的心跳快起來,血液都在沸騰。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瀟灑不拘昂頭,開口唱了起來。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他的鳳眼似乎藐視一切,江湖廟堂,只有他一個人是弄潮的少年。

  無人喝彩,無人和聲。他也真當成滿座無人。我聽過他唱這首歌,在黑夜裡的山谷。但是這一次,我也被他帶到了潮水邊。不知不覺我掀開

了琉璃簾子,阿宙看我出來,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驚訝,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後,吟誦道:「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飛花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

  我盯著阿宙的眼睛:這也是一曲驪歌,唱罷驪歌,我該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臉上並未有多大的變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這首驪歌對得好。難道你要告退?」

  我點了點頭。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聽得到:「你先不要走,還沒有完呢。」

  我與他坐在一起,阿宙還癡癡的看著我們。元天寰環視四周,語聲輕快:「朕的五弟真長大了,看來該選個王妃了。你屢次據婚。朕為你選遍天下,總能搜尋出一個匹配的女子?朕的諭旨:從下月開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選秀之制,將才貌兼備的未婚良家女上報,為趙王選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還沒反應,中山王灰白鬚髯一翹:「皇上,趙王雖然幼年為您所撫育,寵愛特甚。但全國為趙王選妃,老臣以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睞視,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鐵一般,把手縮回袖子。

  只聽他淡定說:「自古選妃,一為皇帝,二為東宮。朕繼位十數年沒有皇嗣。眾位一定為朕夙夜憂嘆了吧?幸好朕還有諸弟。五弟君宙,幼年為朕躬育,才德兼備。現存諸弟以其居長。因此朕有意立五弟為東宮皇太弟。」

  我渾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爺的咳嗽也奇蹟的停下了。一隻酒杯從皇族的席位裡滾出來,酒灑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顏色出奇的和悅,像在耐心等待眾人的反應。我在高處,只能與阿宙對視了一眼。

  他的鳳眼在那瞬間一閃,下一刻他已經全身跪倒:「皇上,萬萬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麼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終弟及,若沒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他究竟什麼意思?元廷宇覬覷皇位,才被他所殺。難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傳位給他?我迷惑的觀察他,他堅實身軀密不透風,更別說讓人看透了。

  阿宙脫下帽子,呈奏說:「皇上,臣弟萬死,絕不能接受立臣為皇太弟之聖意。有三點緣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雖暫無後嗣,但後宮隨時可能生子。上古兄終弟及,但近千年來,子承父位才是天經地義。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違背人倫臣德。第二,臣弟年幼無知,從小雖蒙

皇上教誨訓誡,但頑劣處依然不能改。東宮位重於泰山,臣弟自知無能接受。第三,臣弟對皇上忠心,天可為鑑。皇上尚在,豈敢有心慮及皇太弟三個字?皇上萬歲。」他不斷用力磕頭碰地。

  這時中山王也率領眾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趙王所言極是。皇上乃天子。縱然萬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時。公主明春嫁君,則皇嗣也有可能誕生。皇上之英明雄才,雖有諸弟,但其中誰能,誰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東西帶上來。」

  只見兩個衛士從清涼殿的台階下,拖了一個人上來,那人已半死不活。雖然身上被換了乾淨衣服,但血依然滲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爛了,慘不忍睹。

  元天寰審視每一個人,在我臉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轉睛,橫眉相對。

  「這個人是誰,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劍門關用暗箭對付五弟,難道五弟不說,朕就不知道?難道朕後知道了,就捉不到一個活人?」

  眾人的呼吸變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臉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邊笑渦一現,在燈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只要開口,幕後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會開口了,來這裡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頭。」

  阿宙又抬頭,焦慮的望瞭望我們,他額頭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說:「朕什麼都知道。殺死五弟,你們中哪些人會有好處?今天就算一個告誡。朕不追究幕後之人,但不許誰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處決人犯。明日於長安西市,凌遲處死此刺客,滅其三族。」

  他的聲音迴蕩在清涼殿,中山王等好一會兒才響起「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

  六王爺元殊定慨然抬頭,下巴那條疤痕也揚起來:「皇上,臣有話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為對此大逆不道的事,理應追查到底……」七王爺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後頭:「臣弟也認為……」

  又有幾位皇族陸續跟出來,有話陳奏,只阿宙低著頭,默不作聲。

  我卻不管,徑直離開王座,元天寰在我腦後道:「來人,送公主到桂宮去。」

  圓荷提著一盞宮燈,這伶俐的小丫頭到皇宮裡還沒有怎麼說話

  阿若引領我進了桂宮。它是漢白玉的殿堂,桂樹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拋在人間的月宮。我遲疑著佇立在鴻寧殿的台階上。飛閣復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遠處一座殿堂窗戶都被釘死,也沒有亮:「那裡為什麼不點燈?」我問。

  阿若小心的回答說:「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為什麼?」

  阿若眼觀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時候還未入宮。聽說是鬧鬼……十年前,看管明光殿的兩個老宦官陸續死了,鬧鬼傳言更甚。當時文烈太后尚在,太后矜嚴,因此命人將殿封了。後來也再沒有出過什麼事。」

  我點點頭。台階上有些濕滑,怕是又要下雨了。北方天究竟如何,還要設身處地才能體會。

  入了鴻寧,阿若就問:「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應聲,兩排宮女就簇擁我到了後堂。溫泉水從金龍嘴內緩緩流出,蘭香被熏得滿室,阿若幫我解開發髻,另一個成年宮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帶,我推開她的手:「你們都出去……留下圓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轉道:「殿下……她年紀小,從鄉野來怕是伺候不周。」

  圓荷搶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會的還有殿下教呢?」她圓臉上出現一種不肯服輸的表情。阿若望瞭望我,掛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們先到外頭候著。」

  我等她們退出,才無聲的解開衣裳,夏風從繡著金孔雀的簾幕裡透過來。我的腳上,肩上傷痕都癒合了,但傷疤是永不磨滅的。我把身體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圓荷杏眼圓睜,不知道想點什麼……等我叫她,她才拿著篦子蹲在池邊:「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時候聽故事裡的公主,就是殿下這個樣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長發裡一通:「殿下,怎麼斷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說是被我截斷的,只好含糊的嗯了一聲。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腦袋後沉甸甸的,身體就算泡在溫水中,依然不放鬆。鑲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麼讓我在往下墜。我警覺的抬起雙腿來:「下雨了?」

  圓荷側耳:「下雨了,殿下我們一直要住在鴻寧殿到明年春天?」

  我沒有回答。我無處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點落在鴻寧殿的芭蕉和桂樹葉上,沙沙的,渲染著木味,散發陳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裡,桂宮也是黑暗的。黑暗無處不在,也許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該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經意的撫過自己的胸膛。我已經十五歲了,近來身體正在以令我自己驚訝的速度發育著。我的胸口彷彿含著滿月,兀自吸收著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約束不了,連我自己的意志都失靈了。

  在南朝我曾結識過一些宮人,她們無不為更像個女人而欣喜。因為在後宮中,女人的美麗身體是獲得「寵幸」的必要。何謂寵幸?我冷笑一聲,除了被一個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沒有別的結果。我是個公主。我一時有些恍惚,怎麼又到了後宮?

  外面更安靜,只有風雨作響。我冷靜的穿好白絹衫,又套上一層薛荔青紗。

  我走出後堂,侍女們卻都不見了。在一盞銀首銅人燈的光暈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麼來了,而且我沒有聽到一點聲?圓荷忙低頭躲到了一重繡簾後頭。

  元天寰居然睡著了。他睡姿隨意,就跟軸水墨寫意一般曠美。他呼吸均勻,黑眉在大理石般額頭上舒展,白皙脖子從純黑的領口全露出來,更像水墨畫了。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認識他。無論北帝,還是東方,都跟眼前這個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袖口裡邊。只要用寒冷的鐵器一刺,也許這幅畫就會變成紅色的了。我生來不渴血,但是這幾天我處於刀鋒的邊緣,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如何爆發。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張開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來了。朕在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會笑笑,但他沒有,反而更嚴肅了。

  「元天寰,你夜深來此,不會是找我來談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後。

  他將黑色的袖子拉開,覆蓋在下面的是一隻胖大的黑鴿子。

  我見過這鳥,本是元天寰作為東方先生時用來聯絡的。

  「你還用得著這鴿子?」我問。他搖頭:「用不著。東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難道你想讓我來替你喂養這鴿子?」

  他眸子明亮中帶著一點潤澤:「帶它來桂宮就是這個意思。朕不能再養它了。它喜歡和東方先生作伴。東方先生也總有信讓它傳,朕沒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說對寵物最周全的辦法就是殺了?」

  元天寰撫摸了一下黑鴿子的頭。那鳥實在不討人歡喜,又醜又凶。他說:「它被豢養久了,不會飛遠。人人都說北帝殘忍……不是嗎?朕以後殺它吧。」

  我忽然覺得凶悍的鴿子也有可憐處,便吩咐:「圓荷,把鴿子抱下去。」

  圓荷方退下,元天寰裡面殘存的一絲情緒也被藏起來了。

  他站起來,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自己,說:「公主,今夜朕來有一件事情需要說明。朕知道你不願意嫁給朕。一來你對朕此人意興闌珊。二

來,也是最主要的,你以為朕乃你的殺父仇人。」他也不給我喘息的時間。

  我沉默片刻,心頭有一股火苗竄起,瞬間星火燎原,我仰頭大聲說:「元天寰,我父皇與你交戰中流矢而死,我把你當作仇人錯了嗎?如果沒有你這麼好戰的暴君,我父皇今天還正當壯年呢。我和母親也不會受到那許多折磨……可你不放過我……你非要娶我。我母親死了……我隱姓

埋名,浪跡天涯。但是你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我說不恨你,那才是說謊。我一直都恨你。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恨你這個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著去死一千次一萬次了。」

  殿外的風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舊是毫無表情,但他聽得極為認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經繪掛毯旁,背對著我,用冷冰冰的聲音說:「你可以恨朕。朕從不否認殺人無數,也真是一位殘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並不能全歸罪於我。朕殺過你父皇,就絕不會讓你到朕的身邊來並肩看天下。

  朕在最後一次南北會戰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圍戰中,朕身邊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駕何在。朕當時還是少年,血氣更盛於如今的元君宙。面對自己第一次戰敗,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殺他!但是我當時腿部重傷,不辨道路,混亂中只能突圍。

  就在第二日,傳出消息你父皇被我軍流矢所傷,朕就覺得奇怪。但朕過了一段時間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繼位後,你見過跟隨父皇親征的親兵太監麼?恐怕沒有吧。你的哥哥們怎麼死的?朕唯一吃驚的是,新皇帝沒有殺死你們母女。但你們在冷宮也與世隔絕了。後來朕要娶你,也不是為了一曲大風,一個相士之言,更不是因為你的美貌。

  朕絕不會為了愛選擇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個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結起來,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牆上顏色陰暗的畫毯裡,成了一個揭示命運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麼?他要……我指著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說什麼?」

  他轉身,凝視我:「你該猜到了。朕並不是你的殺父仇人,隨你相信與否。讓你見一個人。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但他一定會告訴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時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樣對待這個秘密呢?娶你為妻,對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這時,從牆壁的夾縫裡,有一個老人走了出來,他泣不成聲向我下跪磕頭:「公主。」

  我仔細看他,原來他還不算老。但是臉上皺紋深深的,頭髮也斑白了。我一定見過他,但是……究竟在哪裡呢?

  他不斷磕頭哭泣,然後膝行向我,將一把短劍雙手捧過頭頂。

  我接過來,這把劍乃是青銅銘文劍……啊!這分明是我父皇的隨身短劍。我聲音顫抖了:「你……沒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馬卒胡……」這個人,這柄劍,那匹白馬,是我父皇從軍時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貼身馬卒胡不歸。皇上小時候就是我在教他騎馬。皇上的白馬『溯江雲』從安和元年開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實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傷以後,隱忍不發,裝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帶劍逃離,若有機會還能接應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諭:『閩王不臣朕早有察覺,未料竟來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準備,出征以前,歷代之傳國玉璽真品和廢閩王位詔書均在一個地方藏妥。如蒼天有眼,朕靈不死,則袁夫人與朕之愛女餘姚公主,才是繼承玉璽和南朝的人選。』」

  胡不歸邊說邊哭,我不禁淚流滿面,霹靂聲作,想到父皇臨終真是如此,怎不讓人肝腸寸斷。就算胡不歸被元天寰收買欺騙我,但我相信他的淚也是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聲:「玉璽詔書……在什麼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歸搖頭:「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說,句句是實。小人帶劍逃亡。也曾經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宮之內,小人無論如何也一籌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後,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牽涉到了一起案件,陰差陽錯被禁軍俘獲,他們發現了小人隨身的劍,再後來就見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為了能親口說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這樣。我母親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強顏歡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為什麼要娶我了。他娶我為皇后,將來可能就會更名正言順的獲得天下,也會獲得那漢族王朝國之正統的傳國玉璽。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獻帝血脈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難道是寓意南北兩朝皇位的合併?

  但是,那些東西藏在什麼地方?我滿頭冷汗,劇烈的抖著。我不知道。我母親從未提起:「胡不歸,父皇之死真相,還有誰知道?」

  胡不歸答:「除卻閩王幾個密謀者。眾人皆不清楚。皇上臨終前,因侍中謝淵在側,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親口對謝淵說,要他竭力保護公主,並指定謝小公子如雅為駙馬。」

  謝淵在父皇死後即刻退出官場,他並沒有對我提過一字。如雅?難道父皇跟我母親提起過謝如雅當我的駙馬?怪不得母親讓我去謝家……

  我慟哭之後,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覺,我的叔王……我不想復仇,因為我還沒有能力。我什麼都不能看,什麼都聽不見,舌頭裡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誰的血?父皇的眼睛閃閃發光,在黑暗裡,母親的眼睛帶著淚,也在黑暗裡。那是天堂還是地獄?怎麼那麼黑?

  當我恢復正常知覺的時候,只有我和元天寰還在黑暗裡。他與我,依然是疏遠的。

  他手裡拿著一根燭,卻沒有去點燈,他只悠悠的說:「你繼續恨朕吧。

  那些對於朕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璽,詔書,你只要當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許多可以給你,但你自己不爭取,朕也不會主動給。」

  我坐在地上,手裡拿著父皇的劍,一言不發。

  他輕聲道:「明日你要見南朝使臣,學著忘記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蠟燭放到我的手心,一個人走入無邊的黑夜中去。



第四章、雪衣

  羲和金色的車輪越過桂宮的上空,酪色的雲朵熱情的喚醒了休眠的人們。我命令宮女們打開鴻寧殿裡的每一扇窗,當黑暗的枷鎖被衝破了,我還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欄。與其憎恨傷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個太陽,只准許一個日頭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筆尖滴黛,我不塗脂抹粉,單只描畫一雙娥眉。遠山含顰,我發現,我還是有點像我母親的。

  阿若捧來磨紫金的金鳳含珠冠,我從懷裡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來一件織著金鳳的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見國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來銅鏡中穿著白綃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飛,但此刻不過是個皇家女子了。我向著未央殿而去。阿若,圓荷緊跟在側。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見來使時候才使用。從桂宮到那裡,必須穿過著名的北宮掖庭。

  夏日炎炎,花樹從翠枝裡落下芬芳,鼓翅的騭雀,跟著我一起飛過女性史上最陰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預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緩緩的穿行,織鳳金衣劃過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隱隱感到了地面下的波瀾,拖裾微搖。周圍的四個宮女,阿若的眼裡凝重,圓荷不脫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們去掖庭的那一端「鳴鸞殿」等候我的出現。她們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遺留下的寵妃,有到白頭都從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無聞的年輕宮女。

  我不是喜歡姍姍來遲的人。但今日走過掖庭,花了太多的時間。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規矩來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本事。

  「殿下,出了九華殿,就是鳴鸞殿,然後就可見到未央了。」阿若低聲稟告。

  我足下略微遲疑,就進了九華殿。這座殿堂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涼感,但並不是讓人愉快地。我們五個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內回轉,好像風中有遊魂也在跟隨。我緩緩的繞視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懸掛的發黃玉璧上,彷彿有厲鬼呼之慾出。

  我立定,大聲喝問:「大膽!誰在那裡?」

  一陣狂風,九華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門窗都被瞬間關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時驚呼。

  我心一沉,但還鎮定的問阿若:「出口在哪裡?」

  「公主跟著奴婢來。」阿若驚恐瞬間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幾步,忽然「啊」尖叫一聲。

  圓荷稚嫩的嗓音響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衛士?」

  我制止她:「不,太遲。未央殿的南使該到了。你們別散開,莫慌。」

  我隨即走到阿若身後,她的腿都發軟了,她指著那兩扇大門:「殿下……蛇……蛇。」

  兩條大赤練蛇絞纏著在門檻前,它們蜿蜒扭動,火紅的毒信子把蛇誕帶到地磚上。

  阿若不是個膽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頭,其他人臉都變色了。我討厭蛇,但我不該怕它們。

  圓荷看我從袖子裡拿出匕首來,扯住我:「公主,危險!」

  我輕輕搖頭:「不用怕。」

  我盯著那兩條蛇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的靠了過去,阿若顫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開。

  我的手心出了汗,渾身都被浸在一個皮囊中一般,噁心的感覺無法擺脫,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對著蛇頭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輕的動靜脫下自己的罩衫,一條蛇朝我轉頭,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間,我已經將金色的衣裳拋了過去,兩條蛇都被蓋住了。它們在華麗厚重的絲織內絞纏成一團。我跳躍了過去,推開了兩扇門。我站在日頭,回頭對阿若與圓荷揮手:「快。」

  她們幾個回過神來,飛似跳過那團不斷蠕動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嚥了一下喉嚨口的什麼,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繼續向前走,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絕不是偶然。是對所謂「嬌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種威嚇,也是黑暗的掖庭整體向我示威。

  但這種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讓我止步,那還真是小瞰我了。

  我邊走邊整理衣服和頭髮。公主,是不會因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輕鬆了。我在日光下瞇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竟然揚起了嘴角。

  當我面對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們的時候,我露出了一個長大後最驕傲的笑容。

  我昂頭緩步穿過人群,笑容被我斂到嘴角。我的目光專注在前方。我漠不關心這些人,但也不為自己的身份外表張狂。

  我甚至覺得她們都是可憐的。後宮催生怪物,毒蛇纏繞在心靈上久了,連哪種彫蟲小技,都被視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來不是用來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為了自己閱歷更多,更快意瀟灑存在。

  我一鼓作氣的走著,把掖庭拋到肩後。未央殿的金色華蓋下,元天寰正在那裡等我。

  他掃視了我身後的宮女,又低頭看了看我,啞聲道:「發生什麼事?」

  我輕描淡寫道:「不,沒什麼。南使在哪裡?」

  他指著遠處台階下,有七八個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見他們。」

  我沒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們離我越來越清晰,我不認識其中的大部分人。

  風從袖底生,我臨風而立,居高臨下,冷靜的注視他們。

  他們似乎在仔細的辨認我,停滯的空氣中,隨員紛紛下跪。只有領頭的老者依然站著,他的眼睛裡,湧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緒。其實在我母親的喪禮上,他遠遠還望見我過。他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麼?

  「是顧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來,還記得先帝於昭陽殿賜給你的畫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顫抖,但終於話不成聲,跪了下來:「公主殿下……老臣此生還能再見到您,死而無憾。您方才在高處凝望之態,與先帝十五歲的時候無異。」

  他老淚縱橫,恐怕在南朝,現在已經沒有人敢為我的父皇這樣流淚了。

  我心中經緯分明:派顧尚之來,說明南朝也準備承認我的身份。對於畏懼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個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願意要,他也有可能會認。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沒有娘家。皇家開始就犧牲了我,當我逃走,他們恨我為什麼要死。

  當北帝通知他們我還存活時,建康那個宮廷裡,他們恨我為什麼不死。

  時辰過得真快,未央殿內,我聽著顧尚之等不斷的陳述什麼,也如背書一樣應答如流。

  他終於說到:「公主,皇上說既然您還活著,那麼您的嫁妝……」

  這時,元天寰的聲音才響起來:「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妝。朕這裡不會缺少任何東西。但公主在這裡為客,南朝理應派士族出身的官員來協助公主管理事務。你等回去後向皇帝說明,派幾個人來長安吧。」

  我想起來一件事情,開口問:「顧尚之,謝師傅怎麼樣了?」

  他低頭黯然:「稟公主,謝淵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該心痛如絞的,但我似乎變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點頭,既然謝淵已亡,那麼秘密也無人可以證實了……我的心沉到底,腦子裡又清明極了。

  元天寰並沒有我追問在掖庭遭遇了什麼,但我回桂宮的時候,他卻堅持讓我坐他的御輦。

  他告訴我:他將連夜啟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為三天後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點羨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親雖然備受寵愛,但沒有資格與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驕傲,可能部分來自於皇后嫡子的優越。

  我在御輦中,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麼許多後宮女人不擇手段的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那不僅關係到這些女人餘生的前途,也關係到她們死後的歸宿。

  邐迤黃昏挑逗著風魂,整個皇宮都在一個恍惚的夢裡。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夢境,在錯綜如迷宮的宮巷裡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漸行漸遠,我的回憶漸漸清晰,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裡重演了一遍。

  桂宮門前,羅夫人正等待著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轉交一信件給你。」

  我一愣,宮女們攙扶我下來:「什麼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沒有看過。他口諭說公主是客人,這個只需轉交即可。皇上還讓妾身轉告公主:寫信的人已經動身去了南朝。」

  我接過一扁盒,入殿後便命眾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門貴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開了。

  裡面只有一片荷葉,而且還帶著六七分新鮮的顏色。

  荷葉上只有一張短箋,正面書一個「靜」大字。落款:「上官」。

  我幾乎是跳了起來,上官傳信來了。難道直接通過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擔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還沒有痊癒吧,為什麼要去南朝?他還想著我呢,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惘。

  他這個靜,要告訴我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覆覆摸那個「靜」字,我心內奇蹟般的靜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鳳。對於我,這一夏季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才是上策。

  元天寰回宮後,即頒聖旨。對三個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矚目,連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趙王君宙,繼承晉王之位,被封為太尉,加侍中。與昔日晉王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趙王指定所轄軍隊。也就是說,阿宙雖然衛列三公,但卻一個空的頭銜。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為驃騎將軍,也無軍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個實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來虛齡已滿十四,應出閣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這個規矩,讓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請名師教他繼續學習。非但外臣不得隨意與燕王交接。連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楊夫人,都需要聖旨特准。

  除了這道聖旨,又下詔命皇妹北海長公主元嬰櫻與京兆杜家子杜昭維婚禮即刻舉行。杜昭維,封為駙馬都尉,又被任命為太尉府左長史。

  北海長公主出嫁那日,我與圓荷登到桂宮一角的「雪粹高齋」遠眺。這是一處建立在高處的亭子。桂宮之門,直接通向長安城北。從這裡,我可以遠望公主下嫁浩蕩的隊伍。漠漠青山,殘雲碧樹。那與我同齡的公主,倒是出宮了……我深吸一口氣,才忍住不掉淚。

  圓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裡。」

  我傾身一瞧,原來桂宮的宮牆下竟有一人一馬。那白馬我認得,那人……

  滿天落霞,出嫁的樂聲還隱約可辨。馬上的少年躲在牆邊緣的黑影中,背對我們低著頭。

  我忙向後一閃,正色對圓荷說:「咱們回殿去。」

  小丫頭低聲說:「公主,那是五王爺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讓他瞧一眼有什麼?」

  「就數你眼尖。」我打斷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裝聾作啞?她們叫你做事,你還笑自己只有兩隻手。我把你慣得過了頭。」

  她圓臉發紅,居然回嘴道:「公主話教訓的一萬個是。但跟您不讓五爺看到您什麼關係?五王爺那麼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張口:……確實……沒什麼關係。我道:「你……!」她的樣子就像只受驚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搖頭:「小孩子,多嘴!」就徑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沒什麼讓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垂頸跟後頭,小嘴骨朵起來。

  我不知阿宙為什麼於他妹妹結婚之日出現在那裡,也想不起來我今天為什麼非要爬上雪粹高齋去。心裡亂紛紛的,還是忍不住在桂樹林裡跑起來了。

  跑到望見鴻寧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來跟著我:「公主,有聖旨。」

  老宦官周昌,我認得,元天寰嚴禁太監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傳口諭。」我略點頭。

  我挺身站著。眾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餘姚公主客居長安,雖有禮聘之名,但婚儀未成。朕宜用上賓禮待之。即日起桂宮備公主府令一名,禁軍守衛郎將一名。桂宮,可權充為餘姚公主府,桂宮之北門,可與宮門同時開閉。公主只需報備宮省,便可出入。與人往來。一切如在南朝禮儀。欽此。」

  元天寰給我那麼多的權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衛軍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來,還不是經過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問:「若南朝士人來,自當由南朝人充當本公主府令。未知誰人暫代?又不知守衛北宮的郎將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書郎鄭凝之暫代。而禁衛郎將,任命之人名趙顯。他們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見他們嗎?」

  趙顯?我心內一震。不久,兩個男人進來給我行了禮。

  我先對鄭凝之說了幾句客套慰勉的話,他是個標準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溫不火。

  我又轉向趙顯,他沒有變得憔悴,根本不像個最近出獄的人。他的藍眼裡透出一種暗暗的光,彷彿為見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為我悲哀。

  當著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說什麼:「趙顯,你倒是沒變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吃飽喝足,自然沒變。不過移到長安,大開眼界。小的本是鄉巴佬,野慣了,……也是過了段日子才適應的。」

  我想起他曾經說自然向最強者屈服的話,藍羽軍內東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虧待他。他才出任北軍軍職,高了會讓別人不服

氣,所以暫時讓他來到南朝公主的桂宮,也是一個好辦法。我想到這裡,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當然會不習慣。我也是長安客,推

己及人,便知一二。」

  趙顯礙著宮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麼答。他只對我大大方方報以一笑,宮女們盡皆側目。

  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熱。蟬噪蛙鳴,我心愈靜。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來訪我的人越來越多。先是六王妃盧氏開的頭,緊接著,王公國戚,高品官員的夫人們紛紛前來求見。

  我本在冷宮呆久了,不喜熱鬧應酬,而且初來乍到,不便與北朝貴婦們多接觸。

  因此我只見少數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讓府令徐凝之寫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貼在桂宮的門口。

  我不收禮,我不談南北朝國事,我也不議論君王。

  我不同這些女人談朝政,未見得不關心。她們講,我雖不答,卻聽著。十多天來,消息不斷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內,一時間,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們,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養長大,現在更被外界認為寵遇無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稱為入了「蓮花池」。

  元殊定當京兆尹半月,與萬年縣放置巨大的鍘刀一把,當眾截斷盜賊惡霸們的手足。他又親自去京兆府斷案,雪冤數起。一時,偷盜之風平息,民間對少年六王有好評。

  元旭宗於建章殿,因學業卓著,諸位師傅都被皇帝傳令獎掖。元旭宗所做歌賦,又被皇帝下令編著成冊。他雖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聰明和平,也飛快傳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盧王妃才走,幾個宮女就輕聲的議論開了。

  「沒想到盧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們公主說了呢。」

  「哎呀……盧王妃可憐……六王爺的……真的嗎?」

  「什麼……什麼?」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爺喜好男色啊。聽說晚上王妃睡在寢室內,王爺在外間還找了侍衛的小兵進來……」聲音低不可聞,伴隨吃吃怪笑和嘖嘆:「啊……天!這樣子……那王妃怎麼懷上了呢?」

  「喜歡斷袖,也要生兒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時,是將盧妃配給五王爺的。結果五王爺拒婚,只好嫁給六王爺了。」

  「五王怎麼還不成婚?他……」

  阿若有幾分威嚴的聲音響起來:「咄,你們幾個擾了公主寫字,都該打。」

  我放下手裡的杏皮冰酪,於紙上書一個大字「靜」。圓荷在書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從來到桂宮,我每日都書「靜」字,寫得多了,深意入骨。

  圓荷壓著著鎮紙:「若姐,羅夫人方才來了?」

  阿若掃了她一眼。我命圓荷將冰酪吃了,免得小東西胡想。

  「公主,羅夫人請您去漸台,與北海長公主見一見面。」

  自從那日元天寰與我在未央殿一別,我再沒有見過他。還好只是讓我去見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對於公主的新

婚,我拿不出合適的賀禮。

  不過我未雨綢繆,事先寫了不少南朝祝賀結婚好和的詩歌,都疊成鶴形放在一個柳條籃子裡。我對圓荷說:「拿我那個籃子,到桂宮梔子樹

下,采些梔子花裝一半滿。」

  圓荷笑著:「怪不得公主準備了那個……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著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換衣。」

  我滿襟都是墨香,搖手道:「不用。女兒家見面,隨意才好呢。」

  阿若說:「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長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說:「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說了。

  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瀅瀅。連葉的荷花蓋著一對對鴛鴦,更有成群的鵜鶘翱翔。

  越女舟柔櫓輕搖,阿若挽著梔子花籃,圓荷掐下一片荷葉,踮腳張在我頭上:「公主,別讓太陽曬了。」漸台已經望見,北海長公主就在上面麼?她對我是個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漸台,汗水已經濕了鬢髮。上面別有天地,好像江南園林,小巧精緻。我聽見一聲聲笑,那是一個女孩子發自內心的燦爛笑聲。

  我自己提著籃子,順著迴廊向內走,地上鋪了竹蓆,頓時爽快。

  井旁,穿櫻桃紅色宮紗的少女蹲坐著,她鵝蛋臉,檀口嫵媚,笑容可掬。金鵓鴣項圈,於烈日下閃光。我忽然記起六王爺元殊定的臉來,這般容貌,長在魏王臉上太過濃麗,但到了他孿生妹妹的臉上,倒不愧「天生麗質」四個字。

  我靜靜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見我,可是她的眸子轉過我,視若無物,只顧編著自己手裡的茉莉花環。她依舊攤開裙襬坐在井旁,衣帶上灑滿了蒐集來的花朵。

  她含笑帶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夠用了!」

  紫薇樹叢後,有男孩答應道:「妹妹寬限一會兒,就來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覺隱身到廊柱後去。

  紫衣少年,用前擺捧著許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盤腿坐下,他鳳眼攝魄,光艷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著他妹妹玩嗎?只是他們兄妹都到了十五六歲,這樣子幼稚還真奇怪。

  公主將花環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幫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學她的腔調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對小孩子一樣,摸摸公主的頭髮,眸子深處的憂鬱,公主卻視而不見,只嘻嘻笑著,將裙帶上的落花撒到他的頭髮上。阿宙始終癡癡的,雖然掛著笑容,眼睛卻好像並不在妹妹的臉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濕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濃,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遊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個身體都貼到柱子後。他站了起來:「小蝦?」

  一聲小蝦,我不得不出來。我跟他倆倆相望,公主只笑呵呵專注的編制花環。

  阿宙眼裡水光浮動,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時開口,眼光一纏,我趕忙轉開臉去:「我是來見公主的……」

  他如夢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樹叢內,就覺得你好像在這裡,我還是當自己又在發瘋呢……真是你……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嬰櫻。」

  我俯身,對公主低頭:「殿下……」元嬰櫻原來這樣……我明白了。

  阿宙瞭解我的困境,對元嬰櫻解釋道:「妹妹,這位是餘姚公主。」

  元嬰櫻笑起來眼睛彎彎:「你也叫公主?我家裡只有我一個公主,你是誰家的呢?」

  「我是南方來的公主。」我努力讓她理解我的話。

  元嬰櫻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們一起玩。」

  我笑著嗯了一聲,阿宙問元嬰櫻:「妹妹,我可以給她看看我們的陸將軍嗎?」

  元嬰櫻點頭。阿宙從懷裡拿出根穿著肉片的竹籤,放在井裡,一隻綠毛龜慢騰騰浮了起來,他對我笑著說:「這是陸將軍,快向公主朝拜。」

  「綠將軍」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給我拜了幾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細的從側面瞧著我,離我近極了。元嬰櫻問阿宙:「公主一直在這

裡,還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語,我也答不出,元嬰櫻左右看看,將一個茉莉花串掛到我的手上:「我嫁給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

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個人,你嫁給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裡露出一種可憐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倉促回頭,只見廊下站立著一個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見的杜昭維。我站了起來,他對我禮貌的作了一個長揖。

  「公主殿下……」他說,還是不苟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駙馬。」他現在不但是駙馬,還是阿宙太尉府的長史了。

  元嬰櫻伸手道:「杜哥哥,只剩五哥哥陪我玩。你來抱我。」

  杜昭維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聲,走到元嬰櫻身邊將她抱起來。元嬰櫻笑著,他對她也靦腆的一笑。他對元嬰櫻道:「公主,我帶你到隔

壁那間屋子裡看東西。」

  他們走了,我才說:「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歲時得了一場病……昭維是我的好友,所以我當初不願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說話,他已用溫熱的手指撫摸過我的唇:「不知多久沒有見到你了……我常常騎馬到桂宮宮牆角,明明知道見不到你……」

  「我見過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對啊,那座高齋。可見我府邸。」他想了想:「後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臨,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別忘了去高齋上看。錯過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騙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裡做什麼?若活萬歲,錯過百年有什麼?」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們都可以跟陸將軍一樣了。」我笑了。

  他又說:「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煩惱,她的世界永遠是單純的。我們卻不能。逐漸複雜,逐漸變老,什麼都有,又什麼都失去。我活到十六歲,若有你的笑臉,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來了,阿宙有萬千言語,都說不出來,杜昭維走到廊下,咳嗽一聲:「趙王,該走了。」阿宙充耳不聞,杜昭維又說了兩三遍。

  我只能將花籃放在杜昭維腳下:「駙馬,這是送給你們夫婦的。」他道謝,我便走下了漸台。

  阿若著急:「公主,皇上到了對面的蓬萊洲。請人來請您,說有人從南方來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過真看到了,更愣了。

  蓬萊洲,瓊樓玉宇,雪衣公子,立於芳洲,他不嘆白頭,因青春正棲息在笑裡。

  一個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無情間,好像昭陽殿前的新柳,又像個風致楚楚的蘇州絹人。「姐姐,你可認得我。」他笑著說。

  怎麼不認得。他是……謝如雅!

  「你如何來了?」我想起他的父親才去世。為什麼他還能笑得自如。

  他瞻視聰明:「給你當陪嫁啊。赫赫寧朝,既然只能出一個人來給公主當陪嫁,那麼還有比謝家人更合適的嗎?」

  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謝家公子來北方……他是陳留謝氏的如雅。

  謝如雅道:「他們人人都不願來北方,我就來了。家母還有些話……以後再說給姐姐聽。」

  「皇上呢?你已經見過……」我問。

  謝如雅嘆了口氣,不知什麼意思,笑容還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歲的年紀。

  他說:「跟我同路來,還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邊喝酒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02:23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26 PM 編輯

第五章、求生

  我注視著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認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們都退開了。

  謝如雅展開笑靨,似是而非。他彎腰掬起一捧染著荷香的水,翹首向南望。我跟著他看,樓台隱約現於一片夏日青翠中。雖然尚未到夕陽西斜,但遠處山間晚鍾之聲隨風傳來。如雅微笑說:「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長了聲音:「酒歸月下,風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鳳。可惜東方玄鵬不見,但還好北帝活在世間。」

  我一驚:「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後的那句話暗含什麼意思……如雅將白衣袖子攏起:「姐姐。我是給你做陪嫁的,我絕不會惹一點麻煩。」

  他又給我一個捲軸,輕快的說:「姐姐,上次顧尚之他們來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購買了一些名畫。我手裡這幅乃是摹本。原圖襄王夢神女,更是絕品,據說只有天下第一流畫手才可畫得。當時皇上甚喜,在昭陽殿引百官賞畫,但結果卻有人認得畫上的女子。你猜是誰家的……?」

  我展開圖軸,只見畫中美女,風骨清艷,臉龐卻十分熟悉。我「啊」了一聲,原來是我在四川所見的雪柔姑娘,我問如雅:「是不是有人說這是湘洲王紹所納之妾?」

  如雅點頭:「也不過是個美人罷了,皇上卻興師動眾。但後來不知怎的,又有人傳說此女乃是四川送給王紹的,滿朝文武私下懷疑王紹與藍羽軍有瓜葛……」

  我以指頭扣著腰間的玉珮:王紹私下供給藍羽毛軍給養,本是要坐收兩敗俱傷的漁翁之利。也可以說是為了南朝好……但是,為臣者有這樣的動作卻不報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只是由此畫,引出這個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紹,這個始作俑者……

  我忽然記起在藍羽軍大帳裡雪柔與「東方」的對話,腦海裡又浮現出元天寰躊躇滿志說「王紹必反」。

  我正要說話,元天寰的聲音響起:「謝如雅,為何不請公主上台來?」

  如雅對他行禮,抬頭一笑:「皇上請公主來見臣,並未說您也要見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動胳膊自己動的道理?」

  元天寰帶著幾分醉意,髮髻略鬆,斜插幘簪,若我不知他底細,定會覺得他頗有松間石上的高士之風。他唇邊笑渦一顯:「如雅才十四歲。你父親風華號稱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鳳毛。生兒子只求優秀,百不為多,一不為少。」如雅皓齒微呈,他與以前在謝家田莊裡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後。

  元天寰客氣的掃了我幾眼:「公主從漸台來?」我點點頭。

  他低頭,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編茉莉花環玩了?」我直面他:「是。」

  他旁若無人,只緩緩道:「朕明日移駕京郊長樂宮,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來。長安民俗,七月七,便有無聊男女祈願放些煙火。公主最好在桂宮之內,莫出去看熱鬧。」

  我聽他說的奇怪,皺眉望他,他腮邊的笑渦又起,但眼神裡的冷峻卻讓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顏悅色轉向如雅:「既來之,則安之。你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會替你父親照顧你。」

  如雅稱謝。元天寰踏上龍舟,面色沉靜。船頭已動,他又問如雅:「今夜你可與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內坐坐,太尉府是蓮花池,少年們都薈萃其中。對我朝的俊才。你不會膽怯吧?」

  如雅含笑搖頭。我一言不發,等船槳劃開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紹入京?」

  如雅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發的時候,王紹那邊還是沒有起身。」

  王紹出身琅玡王氏。王氏不僅是第一名家,而且還混入南朝皇族血脈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個老狐狸。我血氣上湧,如雅卻將圖畫拿去捲好了:「姐姐,你不去見見上官先生嗎?」

  我動腳步,如雅就攔住阿若跟圓荷,笑盈盈的說:「別走別走,誰肯教我認四周的景?」

  謝如雅冰雪聰明,必定看出了什麼端倪。但我腳下灌鉛似的,挪步都難。

  我本來以為自己跟著他書寫的那個「靜」字慢慢的靜下了,也安於命運安排給我們的結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燈下變得如紙蒼白的臉。

  岸花汀草,蓬萊清淺,夢迴仙境。玉竹扶疏,碧紗窗內,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聲音似無比熟悉,溫柔,而又一分猶疑。

  我應他:「先生?」跨過小屏風,只見他守候著。依舊是精粹端美,如冰壺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張皇起來:「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給了我一個極其開朗的笑容:「別來無恙?」

  我快步走過去,說不出話。他張開手臂,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帶著酒意的唇不斷的輕觸我的鬢髮。我半開眼睛:「先生?」我竟不習慣這樣的接近,何況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這才輕輕將我鬆開:「看來你過的還好。」

  我勉強笑著搖頭:「先生,我並不是好欺負的。」

  他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諾,給你的,瞧你這一身的墨味。」

  我接過瞧,是一方松煙墨,堅實如玉:「怎麼來的?」我嗅一嗅:「是黃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見到你家鄉風土。小時候但聽母親提起……」

  我拉過他的手掌:「先生,怎麼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當時腿疾沒有痊癒,所以一路常用竹輪車代步。有時候孫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輪,才磨破了。」

  「你為什麼要急著去南朝……?」

  他笑,與我一齊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脈搏。

  我轉過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為了我身上的毒……才去的南朝。」

  他盯著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氣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問:「我中了什麼毒?」

  他神態安詳的答:「沒什麼……我到了南朝覺得那不過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幾次針便能祛除,別擔心。」我不太相信,但他顯得特別悠閒鎮靜,我不由得信了。

  他將手從我脈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無一句話。

  我將他身邊的一把扇子取來,放在裙帶上展開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宮。那天與你分別……是因為……我真悔……」

  他打斷我:「不怪你,孫照都說給我聽了。你第一次夜半吹野王笛時,我便有預感。但我總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詳扇面,那扇面上畫著一個望星的少年,只是個背影,卻孤零而高渺。

  彷彿他注視的不是星空,而是風沙散盡的殘空。旁邊只有一行字「曾向陽光灑熱淚」。

  我不禁道:「這扇面字畫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師兄的,或者說……皇上?」

  沒想到元天寰的畫也精進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說他長於書畫。畫?那幅送給南朝的仕女圖……我心頭突然冒火:竟然這般卑鄙的離間。王紹和我的謝師傅,一直是朝內最關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憚王謝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長大。

  我氣憤地把那把扇子丟出去,上官不明所以,只彎腰去撿回來,他撫摸扇骨說:「我第一次腿病發的時候,師兄送給我這把扇子。他說寫了上句,不願意再題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當時感激,曾說:士為知己者死。」

  「士為知己者死?」不錯,誰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慚愧,我並不瞭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瞭解,瞭解他的笑容,他的決心,還有他的承諾,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鬱,漆黑眸子彷彿可以溺人,他盯著我:「夏初,我決定回到北朝朝廷來,先在師兄的身邊當一名無官的謀士。我答應過他:士為知己者死。無論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只有一條命,我不能為你死了,我只能為你而生。」

  某種痛楚湧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許久,道:「做男人,先要忠於自己,忠於朋友,才能立身。至於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才是。你說為了我生,我當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離我又坐遠了些:「他是最強的,我們都不能相比。你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嫁給他。但我本來想,我若在朝廷,也許以後還可以成為你的退路。無論如何,我會等你十年,十年後你要是能幸福,我就離開,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歲,想到我將二十五歲,那好像真是遙遠到九重天的事情。十年後的上官,一定不復是這樣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來:「先生?你說的是什麼?」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勝負便分,你也長大了。」

  我兩耳充斥著他平淡但震撼的話語,呼吸都急促起來,我掩飾的走到台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著,好像話一口氣說完,後面的也講不出來了。

  有內侍前來傳旨,元天寰賜上官並謝如雅,坐帝王肩輿,讓宮女們手持蓮花燭送他們去太尉元君宙府。上官對視我一眼,帶著如雅去了。

  我於高台上,水天蒼蒼,何其茫然……宮女已立於我背後,我吩咐道:「回宮吧。」

  桂宮的夏夜。銀月光於紗帳上仙氣渺乎,青鳥似乎真要展翅分離。在青鳥的翅膀後面,出現了一個高潔的影子,真像駕鳥行雲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驚醒了。拈起寂寞流蘇,托腮橫臥在繡衾上,把玩著胸口的金鳳。

  我已經不復是山中夏初,我是國之公主。我不能讓上官等我,雖然他可能真的成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僅有一段青春,讓人為你辜負青春,而你的青春卻不能回報,對他人不公,對自己也不重。我無法接受,必須當面拒絕。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悵。惦記起謝如雅。他初來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謝家,人人都捧著小公子,如雅雖生性和樂,但也太過鋒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擔著心,阿若卻來回稟:「公主,兩位王爺在桂宮門前。」

  「兩位王爺?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頭髮坐到鏡前,手又不動了。

  阿若點頭:「五王送六王回府,兩位王爺過桂宮,向您問安,五殿下有幾句話要說,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讓圓荷小妹傳話便可。公主……還有一刻各宮都要閉門……?」

  我斷然將拿起梳子:「我見。但時辰不早,宮有宮規,我不便請王爺們入宮,我稍後就去宮門。」阿若一離開,我就發現圓荷又瞪著眼珠子,我把梳子丟給她:「笑什麼?沒規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沒了。

  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宮門前。他穿著白色繡龍袍,氣度端華。他六弟元殊定與他服飾穿戴一樣,只是站在偏後的位置。他雖然現是聲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著更高挑的阿宙旁,還是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稚氣。

  守宮的趙顯靠著大刀,在宮門的一角斜瞅著阿宙,邊用竹籤慢慢的剔牙。見我出來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轉到我還畢恭畢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卻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月下,阿宙顯得劍眉頗濃,鳳眼中流淌著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經過桂宮,來給你傳個信。皇上已命如雅暫時下榻在我的府邸裡,你不用掛懷。」他更低聲說:「其實,你師弟便是我的師弟……七月七,你別忘了去高齋看仙人,啊?」

  我不願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麼,便道謝說:「多謝王爺費心照料如雅。時候不早了,你們都請回吧。」

  六王揚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動了:「公主不必客氣,將來不都是一家人嗎?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過出發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捨起來,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總覺得相對於他的孿生妹妹,這魏王太過靈活,好像誰都抓不住的感覺。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實差的他……

  我只能動了動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點點不祥的預感。

  我問阿宙:「七月七就來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艷可壓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轉頭瞧了弟弟一眼:「快關宮門了,請公主回去吧,我們也該告辭了。」

  我微微鞠躬,他們兄弟也鄭重還禮,六王忽然問:「公主,謝如雅幾歲?」

  「十四歲。」

  元殊定喔了一聲,阿宙不耐煩的催他:「走了,走了,別忘了皇上的訓誡。」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著弟弟的背,我也轉身回去,走了不遠,聽到清夜裡阿宙激昂笑一聲:「比比誰快?」便催馬踏月而去,他騎姿瀟灑,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統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們身上閃閃發光。

  我經過趙顯時,告誡他說:「趙顯,這兩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緊閉宮門。」

  他藍眼睛一轉,過了一會兒,才謙恭的答應:「是。」

  七月七的清晨,就沒有一絲風,桂宮豢養的狗兒都伸出舌頭趴在樹蔭下,圖點涼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齊,躲在水晶簾內,自己跟自己下圍棋。手觸上碧玉棋盤,指尖游離一絲涼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來,敢寫,什麼都有,不敢寫,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才解了半個局,如雅就來求見了。因元天寰將宮城北側的桂宮當成公主府,所以來往客人常有。不過,如雅算是第一個男的座上賓。

  他依然穿著白衣,我劈面就說:「你過幾天就來當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經寫好表章給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機靈的一笑,和個貓兒似的:「姐姐,從小只有我委屈別人,哪裡有人來委屈我?」圓荷今天倒勤快,給如雅端上來一碗藕絲冰水。如雅慢條斯理的用勺子在裡面攪動,對圓荷微笑說:「勞煩圓妹妹給我再取一條手巾來。」小丫頭一溜煙的去了。

  我忙問:「你有話說?」

  他睫毛抖動:「姐姐,我母親讓我給你傳話:說我父親獨木難支,當年對不起你們母女。母親還說,據她所知,有兩件重要的東西,公主若能找到,則今後豈止可母儀天下,甚至……」他聲細不可聞:「君臨天下,也名正言順。」

  我將圍棋子兒一顆顆的擺進瑪瑙盒,不會再吃驚,原來謝師傅夫婦也不知道我父親將東西藏在哪裡……我吸了一口氣:「如雅,為師一日,終身是師傅。我絕不怪謝師傅。我這兩天一直想,你為什麼來北朝?你不單是為了給我做陪嫁,對吧。」

  如雅黑髮如絹絲,襯的少年面龐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當今時局,誰人最強?原來人人覺得元天寰固然厲害,但一時擺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麼快。南朝雖然有王,蕭兩員猛將。但王蕭素來不和。將來元天寰揮師南下,萬一大水傾舟,王謝家族淪為階下囚,莫說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棲息之處?」

  我點頭:「不錯,狡兔三穴,何況亂世之人。你來北朝是為了南方的謝家留一條退路。只是如雅你想過沒有,在南朝你只憑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謝家名望,還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麼辦?」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會來。你非但可以自保,你還能帶著弟弟我更上一層樓。但我們倆凡事都要步步為營,不可越雷池一步。我這兩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許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來認識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驚: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個青山中,妻梅鶴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樣結識這些人呢?我忽然記起他當初在山上所說的話……他曾說藍羽軍,南帝,王紹,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負……若他想過出山的話,他就想好了選擇元天寰。元天寰是否東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著。圓荷捧了裝有冷手巾的水晶盤子進來,我伸手出來,拿了一條擦手:「如雅……你見過六王爺……?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滯了,用手巾一抹臉,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數聲,一句話沒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寬慰他說:「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這個字。」

  如雅蹲在我旁邊,看我用捏著濕巾子在地上寫字。

  「士,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應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殺不可辱。士字中的這兩道長短不一,只能上長下短。若顛倒過來,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卻差千里。你還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長短。別人就拿你沒辦法。」

  如雅嘴角一揚,小瓷人兒又鮮活了,他道:「他一個鮮卑奴,能把我怎樣?北朝三個王爺,雖然是趙王最顯眼,但這個六王爺一定會栽跟頭。」

  我額頭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來,丟到水晶盤裡,對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訴趙王:我不信有什麼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許有鬼。王爺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應。他年紀雖小,但毫無不牢靠的感覺。他環視四周:「姐姐,桂宮現屬於姐姐名下,有多少財產?我都要記帳才好。」

  我笑道:「啊,難道學你母親晚上計算籌碼,白天不配玉,只配帶一串鑰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個鬼臉,指了指自己的腰帶,我一瞧,他腰間真的有個虎頭環扣,掛著兩三把銀鑰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憂愁,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圓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終於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聽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麼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裡,絕不走出來,好麼?」他遲疑,才悶聲應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懷裡取出來,放在他手心:「你拿著這個燕子。要真的有人闖進你的屋子,你就說:桂宮之寶物在此,要動我,就是動公主,皇上殺無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個長安城就騷動了起來。高高的宮牆隔不住市井的絲竹。所有宮女們由阿若帶領,一起穿著羅衣,繫上五彩的絲帶。我是不能禁止她們乞巧的,雖然身處深宮,青春年華有限,幸福近於渺茫。

  我離她們稍遠一些,靠在一棵沒有還長大的桂樹旁。星眼眨著,似乎能讀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無,對我都沒什麼關係。我縱然是個下凡的織女,我所愛的人,也不會是個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萬,神佛一定會疲累。與其聽我這個帝王女兒不切實際的夢想,還是將機會留給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著宮女們歡笑,圓荷揉著肚子跑過來,臉色發白,還在發抖。

  我摸了下她的頭:「怎麼?吃了藥,肚子還疼,你下午怎麼能喝那麼多冰水?」

  她踮腳在我耳邊說:「公主,那個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確定?天下只有人裝神弄鬼的。別怕。」

  「阿若姐姐她們都說:明光殿以前鬧鬼過,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將那裡封閉了。可是,方才奴婢經過的時候,我明明聽見裡面有人的腳步聲。」

  一陣微風,樹枝碎蔭打在她臉上,她黑眼珠裡滿是恐懼。我鎮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對誰都不准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許真的有「鬼」。但現在打擾宮女們不合適,倒會顯得我多疑小氣,我絕不可在北朝宮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趙顯,再打開明光殿查個究竟。

  一聲響,長安城角飄起朵煙花。北朝的長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個節日才可燃放焰火。圓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長

安城,您帶我去上次的那個高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夢都想看。」

  她攛掇著,我心知阿宙說仙人是胡說,但心裡亂的沒下腳處,也領著圓荷又上雪粹高齋去。她歡天喜地的提著一盞紅燈籠。長安,九州裡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腳下。千燈碧雲開,高樓紅袖招,棋盤之佈局內,不斷有歡歌笑語傳來,更有街市一盞盞流螢般的燈籠,照出嬋娟無數。我正感慨,圓荷說:「公主,瞧那裡!」

  我凝眸,又是一束煙花燃盡。在火焰的熱力逐漸消逝的地方,有片廣闊的屋脊發出微紅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樹,小時候我記得它們給我的驚喜。月牙兒鉤著琉璃瓦,偌大的長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個人站著。遠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飄展,腰間懸劍。好像漫天的曇花,被少年青翠修長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揚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宮。

  我知道仙人的樣子,一定有雙會偷心的鳳眼,他……圓荷點著紅燈籠,他瞧見我了?我沒有動,他也沒有動。許久許久,我心裡才湧上了「七夕」。我是怎麼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長安城裡兒女成雙,我才會和他倆倆相望。

  忽然,從空氣裡傳來了驚呼聲和倒塌的聲音。我醒悟過來,越過那片屋脊,在長安的一角已有火光衝天,火舌帶來了奇怪的氣味,還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響。炭火的紅色,讓阿宙王府頂上的紅珊瑚光黯然。圓荷大叫:「公主,燒著了!看……菩薩啊。」

  我再仔細一看,阿宙的屋頂上已經空無一人。長安發生了火災,究竟是誰的宅第?

  我趕緊吩咐圓荷:「快,我們下去。」我拖著她下了高齋,阿若追上來:「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裡?」

  「奴婢讓趙顯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塗氏宅先著火,而後殃及到旁邊的晉王府。」

  我按住圓荷:「別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來。」

  原來是晉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見過他的遺孀韋氏妃。韋氏請我代為奏請奉獻元廷宇資財為軍用,我沒有明白的對元天寰說,但是考慮再三,也請來羅夫人說明白了。

  但是,據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沒有理睬,晉王府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沒人到王府搜查取寶。我早就懷疑他不會放過孤兒寡母。今夜他離開長安,卻有了這場晉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經縱火,當然知道火的好處,對於人,死不見屍,對於物,都化成乾淨。人死無對證,物呢,絕不會自己開口。這般的夏夜,倒是這般的涼薄。皇家之情,還不如紙。元天寰之可怕,在於他殺人的不擇手段,也在於他對於世間常情的淡漠。我若殺人,絕不選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認,今夜著火,確實是最好的時機。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麼?阿宙能麼?阿宙……我更憂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會怎麼對付?元天寰要阿宙一個人對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無處不在……我當然不願露出半分。我們等了半個時辰,阿若回來報信:「公主,趙顯說:因太尉趙王殿下今夜預備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晉王府的火勢收住了。幸好沒有波及周圍的一所大寺院。」

  我點了點頭,眼皮還是跳個不停,但嘴上說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憊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隻黑烏鴉掠過中庭,幾根焦毛掉落下來。

  我皺眉,剛想坐下,阿若又飛奔來:「公主!公主」

  「慌什麼?」我坐下來:「怎麼了?」

  阿若湊近我:「公主,趙顯要問公主一件事情。……剛才,晉王韋氏妃帶著晉王的三個王子來桂宮,請求讓他們暫避。您看?」

  我完全沒有料到韋氏這一招……她可憐,未成年的孩子們更是無辜。但我怎麼辦?我能保護他們一時,他們還是有自己的命運。

  我站起來,又坐下.手腳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擋,我嘆息了一聲,說:「告訴趙顯:緊閉宮門,不許他們進來。」



第六章、天問

  我並未寬衣,而是命圓荷將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鴿子帶了來。

  時漏之水,一滴伴著一滴,我將黑鴿子從金籠子裡捧出來,讓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它的頭。這只黑鴿子原本凶悍桀驁,但在桂宮待久了,對我馴服了點。

  看得出來,這鳥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說:「你不喜歡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來。我要是對你更好,你會怎麼樣?我也不喜歡你,但我不會害你。你能信我嗎?」

  黑鴿子不耐煩的搧動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兇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鬆手,它就飛走了。我追出去,它向著「鬧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韋氏妃說,既然她不可進宮,能否請您到桂宮的門口去聽她陳情?」阿若齒齦裡好像粘著沙子,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顧不上鴿子,舉頭望天,才點了點頭,阿若舉著燈攔住我:「公主?……還是不見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絕。」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難堪,則將來萬一傳出去,人們更將把我視為皇帝的附屬品,則我威望不再。

  我在淒惶的燈光裡沉靜的走著,桂宮的牆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壓倒了。

  趙顯一言不發,但他眼神些許不忍。在四川他殺人如麻,此刻卻動了惻隱之心。我望了一眼趙顯。他退到宮門後,銳利的眼睛還是緊盯四周。

  韋氏通身素白,髮絲蓬亂。她懷裡抱著嬰兒,睡得香甜。她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從冰窖裡提出來一樣抖個不停,我再仔細一瞧,原來他的褲子都尿濕了。另一邊的男孩,個頭大,大約十歲上下,見了我的瞬間,他動了動嘴唇,似乎壓抑不住的厭惡。

  「王妃……」我本編好了幾句故作曖昧,應景的話。但看著她的臉,還有小男孩的樣子,我說不下去了。

  韋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著匍匐,大男孩雖跪下,眼裡倒不失王子之氣。

  我忙躬身扶住:「晉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禮?」

  韋氏的眼圈紅了:「公主殿下,妾家門屢遭不幸。王爺去世,喪期未滿,又遭遇天災,燒得妾和孩子們無路可逃。今夜鄰捨著火,連累王府,妾倉皇之中,只救出三個孩子。一時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宮避難。」

  我俯身,與她面對面,說:「王妃……我……」

  她倒沒有落淚,輕聲說:「公主,妾嫁給晉王,王雖對妾無愛。但妾受了王妃的印,還是要忠於自己出嫁時的誓言。晉王無能,被賊所殺。妾本心不問世事,然而現才明白,晉王與妾乃是孽緣。妾自當削髮為尼,殘生贖罪。但王之子,雖非我親生,總歸是皇家血脈。皇上極重公主,桂宮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給孩子們一夜的庇護,可以吧?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命。我等女流,能否盡一時之仁呢?」

  她語調淒切,神情並無畏懼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親,還回憶起父親駕崩之後我們兄妹的慘狀。我凝視她,又無法忽視小男孩乞求的眼神,還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嬰兒。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將那個嬰兒接過來抱在懷中。

  「阿若,將兩個王子帶入桂宮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倉皇,還是領著孩子們去了。韋氏又對我磕了一記頭,我也拜倒:「韋姐姐,不必。」

  她唇腳露出一絲苦笑,對趙顯說:「郎將能否暫避?妾還有話說與公主。」

  趙顯立刻隱身不見。

  韋氏貼近我,用最低的聲音說:「公主,此刻我還能說話,面對您的好意。我有兩件事情告訴您。」

  我震懾於她的眼神:「韋姐姐,我其實也知道……」

  她又笑,滿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晉王雖未謀反,但確有自家黨羽,積攢了大量財富。妾嫁給他後,因為恐懼他肇禍,所以有意將一半的韋家家財轉移。韋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連晉王與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庫,其中的機關只有此圖說明。」她將一個圖塞進我的衣裳內,我來不及推拒,她又說:「妾朝不保夕,看破紅塵。就送給你處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說:「第二,皇帝恨晉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當了皇后,在子嗣上請擇機處事。」

  「我?」我愈加驚詫。韋氏說:「是。皇帝禮聘你後,晉王府內正有妾懷孕,就是你懷裡的這個。晉王曾帶長子入宮送禮,他對皇帝獻計說:皇上長期無子,臣弟有子甚多。則等到新皇后嫁來,若還沒有子嗣,可秘密將臣弟之懷孕姬妾取入內宮,生子後,殺其母,做為新皇后之子。皇上對他笑道:朕也並非沒有此意。晉王回家後,與妾密談此事。妾聽他說皇上笑那刻,便知晉王不慎,已讓他自己無可赦免。」

  我不知不覺捏緊了她的骨頭,心裡明一陣,暗一陣,只描摹出元天寰絕美的笑容。眸子清淺水霧,唇邊笑渦頓生……他的笑容,卻是利劍。劍不虛發,他自得其樂。

  我一感慨中,只見韋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轉眼就將青絲截斷。

  「王妃……」我叫道,再注視她:「韋姐姐……」

  她笑了一聲,踩過落地的長發,倨傲的說:「我下輩子絕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宮,夜色溫柔,長安靜謐一片。看來人們飛快忘卻了天之暴行,紛紛熟睡。

  韋氏將自己手上的鐲子脫下來,丟給送她的車伕,仰天長笑:「走吧,走吧,我用不著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著,

風吹起她白綃的後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後,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紋,我是不是只有對自己的心視而不見才好。

  「公主,回來。」趙顯喊道,我回頭,他先好像咬到了舌頭,而後又固執的重複道:「回來。回來。回來……」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兔死狐悲,我怎麼也不願意淪落到這般田地,雖然我也生為女人。我十五歲,經過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願敗,哪怕對手是最強的。我思緒如潮,卻聽到遠處一陣馬蹄。我看了一眼趙顯,他藍眼珠一轉:「公主?有兵士來這裡

了,您先進去迴避。」

  我執拗的冷笑,心裡的酸楚頓時被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這裡,看有什麼花樣。」

  一隊全副武裝的武士踏破黑塵,衝到桂宮門口,為首的白馬銀甲少年,我最熟悉不過。

  我驚訝出聲:「阿宙?」我竟然忘記了在稠人廣眾下,那個稱呼是多麼不適合。

  他俊逸的唇一動:「是我。……公主。」他的鳳眼熱烈而關切,像是夜裡唯一的星。

  「你來……這裡……?」我望著他,他的樣子,好像是與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會過來擁抱住我,告訴我有他不必擔心。我甚至希望是這樣,理智上卻知道萬萬不能。

  阿宙下了馬,銀甲微光,他的面龐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飄忽。他在我對面兩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晉王家有人來桂宮?」他的眼光駐留在我懷內的嬰兒臉上。

  我點頭:「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個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裡掠過一絲陰霾,他直截了當的說:「公主,聽我一言:孩子們不宜在你這裡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將王府內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為戚屬,送到內宮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會回來的吧……」

  他低聲道:「小蝦,別任性,別讓我為你擔心。我現在就去將孩子們抱出來。」

  他說完,也不顧我,徑直往裡面走,趙顯擋在門口,阿宙俊美的臉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許擋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軍人只能服從。」

  我忙說:「趙顯,讓開!」趙顯憋著氣,只好閃開。

  我抱著孩子,跟著阿宙,經過宮牆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驚醒了,在我懷裡哇的大哭,劃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蝦,我會儘量保全孩子們。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專心,明白嗎?」

  我跌跌撞撞的過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別……阿宙,聽我說,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個人,我選你。你可以進去,但是……你絕不能這樣佩著劍,穿著鎧甲入內。桂宮雖作為公主府,但本與內宮相連。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還是不可這樣入內。……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嗎?」

  阿宙的眸子,在暗處晶瑩璀璨,他吐了口氣,旋即解劍卸甲,劍在地上光噹一聲,甲冑又如銀河從他身體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嬰兒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將手伸給我,沒有說話,等到光線越明,他才緩緩的鬆手。我的臉熱極了,心裡卻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們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樹下,有位美男子負手而立。他回眸之間,好像離群隱居,無限蕭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間沉浮,終究在他出手時便定了。一隻大黑鴿子,棲在他肩頭。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動喚我們。

  我抱緊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並不見得多少的驚訝,朗朗道:「臣弟叩見皇上。」

  「你從哪裡來?」我問。元天寰還未答,我突然想起來:「今夜,你早就來了?原來……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裡水霧又起,彷彿融合了月光:「那裡與朕所住之宮有一條暗道,你不知道罷了。不用如此吃驚,朕說了七夕不一定回轉來,但還是回來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掃過那個瞪大眼睛,卻不再哭的嬰兒。

  他以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展開笑靨,好像蓮花開放:「可愛的孩子。」

  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專注的盯著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邊,拉起襁褓中嬰孩粉嫩的小手,搖了搖:「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還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間,莫要拘束。」

  他俯身對嬰兒又笑,孩子手上小鈴鐺響。嬰兒被逗樂了,衝他直笑。

  我氣都透不過來,正要說話,阿宙站起來,飛快的朝我搖了一記頭。

  元天寰問阿宙:「你知朕在此處,才來見駕?」

  阿宙抿嘴:「不。臣弟覺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適合收留幾個侄兒,所以想帶走他們。」

  元天寰微笑道:「帶到哪裡去?」

  阿宙沉吟片刻,對我說:「公主,請讓開幾步,我兄弟才好說話。」

  我依言退後丈許,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擔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韋妃本該將孩子們都帶到內宮去。但她受驚後跡類瘋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卻。臣弟想過了,二哥世子年齡大,不適宜再訓育。其他兩個不記事,不如讓臣弟收養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將來兩孩兒長大,還能繼承臣弟一份家業。請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視他良久,笑意深深,眼裡湧起長兄如父般的慈愛神色。他終於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是不准。他聲調緩和:「五弟,你三週歲時朕把你領來親自撫養,到去年你開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為何能成為今日的你?」

  阿宙鳳眼一閃,月下兩耳青透如玉:「臣弟長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頑劣,而皇上寵任非眾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額頭,道:「這是你所記得的,還有你不記得的。朕殺廷宇,實在不得不殺。莫說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當年朕受著侮辱和欺負,一步步與奸臣,叔王們周旋出來的。朕那時如有一丁點流露憤怒,弟弟們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後宮,還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監視。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處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牆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讓朕記住。朕有那樣的痛,後來才能除盡奸黨。五弟,母后唯獨鍾愛你。朕把你領養來的那日,你笑個不停,朕想:絕不讓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為所欲為,長大了屢次據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陽光燦爛的少年阿宙。朕寵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羈,走馬放歌,成為蓮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趙王。朕對你管束不緊,是不希望你過早經歷朕少年時的噩夢,成為一個陰暗,殘忍,嗜殺,人人畏懼的男人。不過,朕給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嗎?」

  他每句都說得特別連貫,毫無停頓,似乎在他心裡這話已經重複了千遍。我不禁掐緊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裡只有純淨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卻黑不見底。

  他在敘述?暗示?警告?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所以然來,我懷裡的孩子都變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來幫我,但我知道,絕不能再給阿宙添麻煩了。

  成就一個人,往往犧牲一個人,我不願相信元天寰是個會犧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沒有他的庇護,那麼在宮廷內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識意氣風發的少年。

  要承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話,實在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氣,但智慧還不夠。

  阿宙恍然如夢,晶瑩眸子閃爍,風吹過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頭:「跪安吧。你不要插手這個,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會處置。」

  阿宙眼角的餘光瞥向我,我避開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顆冰珠子,側面靜止,好一會兒才叩頭道:「遵命。」

  我也不再留心阿宙離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氣,元天寰淡然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我抱著孩子朝鴻寧殿走,輕輕拍著嬰兒,對他說:「三個孩子都在我這裡。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們都殺掉的吧……那反而對你不利。你賜給廷宇謚號,就沒打算斬盡殺絕吧?阿宙說對了,最大的不好訓育,可是小的兩個,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裡笑了一聲:「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見呢?」

  「後宮太危險了,上次我還差點受害呢。孩子們在那裡不安全。放在我這裡也只是權宜之計。我要是你會將兩個孩子寄放到寺廟中,讓他們出家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來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堅貞,以身奉佛。若他們將來脫離俗事,真可以悟道,則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圍屏邊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說:「聽起來,我們倆也該出家?公主,去年你不願意嫁給我。若肯削髮為尼,不也是個辦法?」

  我愣住了,我為何從未想過那種出路……?圍屏在燭下迸發出彩虹般的光,照著他的臉,我突然又恨起他來,恨不可擋,原來他把我看透

了。我心裡氣,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貪戀紅塵,沒有慧根,行了嗎?我何嘗願意孩子們去寺廟……但還有更上策嗎?」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輕聲道:「我小時曾來過桂宮幾次……」還沒有說完,他如風般疾走入寢殿,對深紫色的帷幕後喝道:「朕命你出來。」

  我猶豫的跟著他,只見晉王世子抱著弟弟從帷幕後閃出來,他瞪大眼睛,其弟還是發抖,上下牙齒打戰。元天寰打量他:「原來是虎頭,你怎麼還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帶著幾名宮女趕到,跪成一排。我擺手:「都退下。你們不用看,不用聽,不用想,也不許你們洩漏一個字。」

  元天寰袖子一揮,好像天鵝游弋過水,不留痕跡的把我撥到身後,他獨自步向世子,居高臨下:「虎頭,你袖子裡是什麼?」

  我心一緊,也朝虎頭望去,他將弟弟推在地上,滿臉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來。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裡徐徐道:「虎頭,你交出來,朕恕你無罪。」他語氣漫不經心,像大人在隨便哄孩子。

  虎頭步步退後,攸的回身,蘇秦背劍般將臂一揮。

  元天寰大叫一聲:「閃開!」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氈上。我顧不得疼,用手一撈孩子,他倒在我胸前,還好無恙。

  那瞬間,兩團金屬片旋轉著從我上方飛過去。原來是袖箭,好險!

  元天寰將虎頭兩隻手臂捉牢,臉色鐵青,虎頭畢竟年幼,也發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傷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頭不知從哪裡來一股勇氣,大喊道:「反正我們兄弟都是死!南蠻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該死!」

  元天寰不發一言,眸子轉到我身上。我被虎頭震懾。心裡反覆就一句疑惑:我怎麼是他的女人?在一個孩子眼裡,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著他走到宮門口,咳嗽了幾聲,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現身:「皇上?」

  元天寰將虎頭朝他摔過去。我閉上眼睛,喉頭一陣血腥。過了好一會兒,元天寰的腳步聲又起。我也喊人,讓她們把我懷裡的嬰兒,還有小男孩都帶下安置。我手腳冰涼,元天寰額頭上也滿佈汗珠:「公主,給朕取水喝。」

  我跟個木偶人一樣聽話,給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飲而盡。

  他倒不擔心我給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悶熱的夜晚惹得煩躁了,一把解開領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顧目不轉睛的看他。過了一會兒,他的神色恢復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麼,後悔沒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紈扇:「我不會那麼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該死了。」

  「真可憐。」元天寰略帶嘲諷。

  「我有什麼可憐?可憐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麼可以承認自己可憐?你願意怎麼想都可以。你過來,坐在這裡涼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臉變化了,給我錯覺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後的阿宙。

  我徑直坐在他邊上,背後一陣疼,我不禁皺眉,卻不肯呻吟出聲。

  他凝視我:「朕改變主意了。不殺虎頭,會將他秘密流放。兩個小的便按你說法,入了禪院吧。」我本想冷笑一聲,回答:「都是你元家

人。」但我什麼都沒說,只不斷搖著紈扇。我根本不熱,不過搖扇子能讓我安心。

  元天寰將我的扇子收過去丟在地下,又從背後捧出他的寶貝黑鴿子,小心放到繪著花卉的扇面上。死鳥兒用爪子作踐著扇面,咕咕叫著,兜來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邊說:「公主,記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懸崖上問你的話嗎。你的目標是什麼?」

  我不願意瞧他的臉,只盯著他領口,他的皮膚異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為什麼總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幾乎每個皇族男子都膚色玉濯。

  「我當時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個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視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領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說:「好。」

  我順手將自己懷裡韋氏所給之圖取出,交給了他:「這是方才韋妃所贈,我瞞著你太累了,也不想瞞。不過,你要答應讓韋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驚訝,好像不太認識我。但他一壓眉,就什麼波瀾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邊,也不看他:「元天寰,無論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頭,我將一直等到我們的婚期,然後嫁給你。作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會害你,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懶得聽他回答,心頭湧起戰場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覺。雖然這樣可恥,但何必再爭呢?這時,他說話了:「朕忽略了你十五歲,只學會了當一個公主,卻從沒人教育你怎樣當一個皇后。從明天開始,你可以慢慢學習去當一國之母。帝國雖然漢化,但胡風猶在。雖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潛在的敵人,朕非要征服徹底,才可無憂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後,你父母將會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選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為你的湯沐邑。至於怎樣處置他們……可以隨你。

  朕至今無子,最近幾年已看淡了,對後宮也疏忽的很。你將來生下皇子固然好,沒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幫你,你將作為最尊貴的女人,在朕生命結束前死去。天不幫你,你比我活得長,那你就自己幫助自己,努力在那天來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東西,包括人心。朕會將你看作與我平等的妻子,不僅讓你主內,也許你過問外事。我母親文烈皇后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過問朝政。她在父皇生前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後,不得不受制於叔王。朕不願你也一樣。

  朕如果一直無子,以後總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繼承大宗。不然萬一朕死,祖宗基業可能因此混亂。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總之,天若不幫你,你自己又無能,朕駕崩之日,你便殉葬於地下吧。

  你願意嗎?」

  我無奈的望著月亮,夜半無人,正當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語,他卻問我是否願意殉葬?

  我沒有猶豫太久,直面他說:「願意。」我太累了,可是從沒有輕鬆的路給我選。也許我和他,都是可憐的。他拉起我的雙手,月色如水銀,洩在他如畫眉目,我也任由他拉著。

  一個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沒有抽開。

  他把韋氏的圖放在那裡,道:「這個朕並不想要,作為朕給你的開始吧。」

  我握緊了圖,那雙手好像並不是我的。隨著他離去,不僅我的手似乎不屬於我,連月中我的影子都變陌生了。

  夏天漫長而炎熱,我一旦邁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02:4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2-29 10:35 PM 編輯

第七章、桂心

  七夕後第二日,元天寰便給我派來了兩位老師。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蘭若寺的善靜尼。善靜師傅有林下風範,自稱只是與我談心,隨便談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靜每來,我竭力聆聽,生怕漏了妙語。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騎常侍崔晦。他雖年老,但從朝廷典章,到轄區地理,無所不知。他每三日來一次,來得極早。我都到宮門口等候,天邊月牙猶在。元天寰一日萬機。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手書短札命人送來桂宮。寫的只是自己去往何處,也並不多加一字說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後宮女子三千人,贈以金錢,任由她們嫁人還鄉。這是百多年來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轟動一時。

  不知不覺,八月就到,這日雲窗橫開,簾兒高卷。俏侍女們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畫欄之外。黃鸝兒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兒,滴落金井,難得的清涼致爽。我經脈微跳,臂上酸熱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後一根銀針,他吁了一口氣,望著針尖不語。

  他連續七日來桂宮拜訪我,幫我施針,驅除我身上的餘毒。我為了避嫌,不能不讓人守候在側。可是等他治完了,該說的,我還是要對他說的。

  我注視他說:「謝謝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紋似的香霧飄過,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謝,對此毒,我只能說盡力了……」我對圓荷與阿若揮手,另一名宮女捧上水瓶。我接過水瓶,從香囊中取出幾片豆蔻,扔在水裡,又將瓶蓋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將水緩緩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觀,好像已經洞悉我的內心。我雙手捧盞,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請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來:「夏初,這是為何?」

  我將手抬起,執拗的說:「先生接了,我才好說話。」

  他默然半晌,蟬噪宮愈靜。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運,就一定要拒絕一個人嗎?」上官搖頭笑道,睨向濃雲密佈的天空。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倣傚古人之禮,而不是償還什麼。夏初此生得先生為友,無怨無悔。但我卻不能連累先生。我的命,自己來背負。未來變幻莫測,人間正道滄桑,我只爭朝夕。青鳳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夠自由去飛,才是夏初的遺憾。」

  上官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於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勉強不了你,你也別勉強我。此生認識你,我同樣是無怨無悔的。鳳鳴驪山,終究是要飛。你不願,它就只管去飛。夏初,這樣好了麼?」

  我嗯了聲,如釋重負,上官通達,竟至於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從未發生過。淡然問:「皇上去了西北邊境巡視,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為什麼要去那裡?」我小心避開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強有所舉動?」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備的卻是北方之敵。」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大戰可能在所難免。皇上必須安撫西方,同時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動向的假象。還有一條消息是有關琅玡王紹的。」

  「琅玡王紹?」

  上官悠悠道:「王紹已殺了與畫中人一樣的小妾,並將人頭送給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聲,茫然若失。王紹舉動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殺了嗎?我忽然想起初見她,她那亂世飄萍般的美。又記起她在月夜下無

所畏懼的鼓點聲,對東方先生哀懇的慟哭聲……音容還鮮明,人卻已亡。這個年代,美麗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從一而終,何其之難?我心有慼慼,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幾分傷感:「豪門貴族的傲氣,在現在已開始過時。王紹殺這女人雖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進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跡,也保全了自己的顏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談起過用美人離間之計,便道:「……想必皇上會失望。」

  上官搖頭:「不,王紹必反。湘州目前準備不足,他必須延緩時間。南帝對王紹懷疑,最早源自於此美人。王殺死美女,太遲。君臣嫌疑生了,就無法挽救。王紹向來不滿大將蕭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幾個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蕭植佈置防線,極為精妙。縱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後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將大將薛堅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備王紹獨立之後,先攻四川嗎?」

  上官又舉杯,自嘲:「啊……這茶已經沒有了?」

  我還未答,他就指向遠處:「王謝齊名,王氏被困,不知謝家如何?」

  雨絲裡,虹橋上,謝如雅打著一把傘,眺望著花圃,唸唸有詞,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詩,便向上官笑道:「這個年代似乎不適合作詩,但如雅無論出世入世,都偏愛吟詩。」

  上官露出少有的羨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詩原是天真事,如雅靈氣,詩品清新。皇上也是讚他的。謝家有他,大約不會滅亡吧。」他遞給我一個丸藥:「這藥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適,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會再來拜訪。你需心靜,我又何嘗不是呢?」

  謝如雅轉身才看見我們。他笑靨舒展,活跟個雪孩子,腰間一大串銀鑰匙,如風鈴舞蹈。上官緩步向他走去,也不顧雨點打濕青衫,沉醉在風雨裡,渾然忘情。

  夜裡,我渾身燥熱難當,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氣體被骨頭蒸發到肉體裡。我翻來覆去,只覺心癢,難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麼,卻怎麼也夠不到。我咬著牙齒,昏昏沉沉,朦朧間眼裡五彩繽紛,躺在了石竹花叢中,有個少年鳳眼開了桃花,笑嘻嘻的問:「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驚奇他怎麼把我帶到那裡,他抱著我,又親了我的唇……我沒有推開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們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聲,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櫻桃斗帳裡,只有我自己。窗外雨聲潺潺,貪歡後的人們,若在這樣清冷的雨聲中離別,一定斷腸。我口渴厲害,手指都在發抖,將蓮紋瓶中的水牛飲盡了,還是喘息不止,身體裡的燥熱沸騰。我披起衣服,衝到雨裡,才漸漸平靜。

  上官不但幫我除毒,還能除掉我心頭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這一夜後,任何人都未再於我夢中出現。

  當一個少年不再做夢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我懷疑自己變老了。可是銅鏡中的那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膚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對於公主的新鮮,也不能維持太久。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長安的人們習慣把我稱為「桂宮」,好像我從來就是在那裡,為他們的青年皇帝所存活著。

  碧雲天長,金風細細,桂花盛開,暗淡輕黃。天氣近重陽,老尼善靜與我徘徊在桂樹林裡。

  我娓娓道:「屈原的離騷中各種花都有,唯獨少了桂花。我居桂宮,知道了此花好處。它情疏跡遠,淡然蘊集。難怪人說它勿須淺碧深紅,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靜雙手合十道:「貧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愛桂花,說它流芳世間,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來桂宮賞花?」

  善靜搖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愛也不肯輕易表露。她一生只來過桂宮兩次吧。」

  「兩次?」

  善靜微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公主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願提,便將話題轉開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內宮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並無嬪妃,只送給了先帝們的妃子。內宮中以趙王母楊夫人最為尊貴,是嗎?」

  善靜的魚尾紋變深了,口氣謹慎:「楊夫人乃是先帝暮年專寵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勢的宮妃。因皇上尚無子,楊夫人她作為三位王爺的母親,心如止水也極難吧?貧尼多年未見她,不知她風采是否還是依舊。桂宮殿下聰慧,自當察之。」

  我似乎覺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說話有所顧忌,也是當然的。桂樹清光,宮女三三兩兩都在等待著,善靜回眸:「聽聞殿下近來常夜授宮女詩詞,連魏王盧氏妃都來聽過,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說:「宮女們依附於我,在宮中日子苦悶。因我喜看書,不如講給她們聽聽。」

  善靜道「阿彌陀佛,可惜貧尼太老了不夠格聽。公主,雖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紅碧色,才不辜負了青春年華。」我欣然一笑,宮女們都笑得甜甜,彷彿看著我也幸福。

  丹葩綠葉,明月團團,我緩緩立到立在桂花樹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鳥,自名琢木,餓則琢樹,暮則巢宿。

  無干於人,唯志所求,唯清者榮,惟濁者辱。」

  宮女們環坐於樹下,有的記錄,有的跟著我念。

  我解釋說:「這是一位先代貴嬪的詩。啄木鳥清白無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宮室中,歲月蹉跎,卻不可虛擲青春。將來要能出宮,只願宮中的經歷不成為陰影,而能成為堅強的佐證。至少在桂宮我的身邊人,能這樣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們終究是要出宮的。」元天寰從樹影後走了出來,他金口玉言,我心中為宮女們一喜。眾人皆呼萬歲,迅速退下。他才從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開鑿的石窟回來。

  他身染宮黃,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國正清秋,公主可曾夢見蘆花深處?」

  我沉靜的說:「我只記得童年的秋夜,父皇於滿樓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為什麼非要夢見南國?」

  他似笑了一笑:「你將野王笛借給朕,讓朕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說:「重陽節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換不來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嗎?」

  他用手指觸我眉頭,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燒大了,興許滿世界都是桂香。」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癢癢,眨了幾次眼,元天寰又說:「這個月你與師傅們相處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還有兩個念頭……看看朕猜得是否准。若猜準了,你幫朕做兩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麼神,你能鑽到我的心裡去不成?過於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帶了一絲笑意:「妖精,特別是老妖精,是要修煉出來的。」

  我笑歪著頭,忽然意識到過於活潑,趕緊閉緊了嘴。

  元天寰轉身走向那座廢棄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麼?」

  我壯著膽子:「不怕。」其實我心中對「鬧鬼」殿堂發楚,但元天寰面前,打腫臉也要寵個胖子。元天寰到殿門前,手裡變戲法似多了把鑰匙。吱呀一聲,門洞開了。一股陳年香氣撲面而來,月光下可見精緻陳設,金蔓花磚上薄苔搬淺灰。帷幕裡,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幾聲,並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將一扇鏡子前推開:「跟朕來,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膽跟著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們的呼吸,還有他沉穩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幾聲,元天寰才點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鑿壁,並不見特別。走了約半個時辰,盡頭是道檀木門。元天寰敲了幾下,木門開了,我進入到一個廣闊的畫堂之中。

  周圍有五聯屏風,畫著五嶽風景,都有元天寰題跋,記載著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問:「都是你畫的?這裡是你的內殿嗎,七夕時候你告訴我有一條暗道的。」

  元天寰點點頭:「這是朕近年偶然發現的。朕兒時,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過這條暗道。」他用手指觸著離我最近的一幅:「此為四年前朕泰山封頂圖,主峰上面兩個人,一個是朕,一個是五弟。只有我倆上到最高。」圖上的小阿宙挺著胸,伸出手臂指向遠山,臉璨若霞,怪招人喜歡的……我趕緊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書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宮藏的圖書,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說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著青城山吃過的桂花糖。至於圖書,我確實問起過善靜尼,她說宮中的圖書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極宮內,我便打消了那個念頭。我顧不上他,欣喜的跑進屏風裡,裡邊真乃汗牛充棟,古籍善本,滿目琳琅。我用手掌碰書,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長輩一般道:「小孩子這樣喜歡書,除了你,就是上官師弟吧。五弟聰明,可讀書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爛了。」

  我打開一卷戰國策:「上官先生也來過這裡?」

  「是。他倒不是來看書,讀書萬卷,再讀就酸腐了。有時他到這兒來與我議事。」

  「又要打仗了,這次是誰呢……」元天寰可謂「馬上天子」,其繼位來征戰不休,北朝因為他就像古代之秦國,強大的鐵蹄讓人畏懼。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張地圖。那張地圖,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張。元天寰解釋道:「五弟也有一張,朕今秋確實有意北攻。從古至今,多是北統一南,從地圖上看自上而下的統一。朕取得山東後,南朝人心惶惶。大將蕭植等一再加強淮水防線。可朕北方也有宿敵,至今無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國三十萬的人馬。柔然汗國有柔然,羌,東胡,高車和蠕蠕人。這些民族驍勇凶悍,北朝歷代都無法徹底打敗他們。朕的祖父曾御駕追擊他們到漠北,俘獲牲口幾十萬。但他們逃得太遠,還是無法一網打盡。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夾擊,也可能亡國。今春與朕尚相安無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為他的侄兒。數月來,北方六鎮就受到騷擾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為了樹立威信,一定會在冬天之前侵犯我邊界。朕等待的機會也就來了。」

  柔然汗國實力究竟多強,我因為身處南朝並不太清楚。只記得元天寰祖父顯宗皇帝,戎馬一生最光輝的業績就是大敗過柔然可汗,可惜也沒有斬草除根。

  我合上書卷,注視他說:「我能為你做什麼呢?」

  元天寰從桌上取出一盒兒:「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他卻認真的說:「過幾天是蘭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會,皇族貴眷許多都要前去。你將是皇后。因我朝民眾信奉菩薩,這樣的活動你定要顯出十二萬分的虔誠來。朕近期殺戮氣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鎮巡視,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陽節,朕決定在長樂宮外的林苑秋獮,事後按習俗要與兄弟皇族們飲菊花酒,請你當女主人設宴。眾人對你因陌生而懷疑,你雖是少女,但務必要準備的盡善盡美,羅夫人自會暗中協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廟獻禮,又要我準備家宴……我一一默記下。戰爭迫在眉睫,他倒鎮定。我從他手裡接過桂花糖:「我定竭力。至於宮中……不要擔心我。我會學著幫你。」

  他面色不變,默然相對。長安一片月,後宮女子們在秋來時搗衣聲一片淒切。我有所感觸,元天寰也意遲遲道:「後宮中數百年積怨陰氣太重,與你與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奩,胭脂猶在。朕雖擇立皇后,也不能忘記母親。公主明春以後,就與朕一起在太極宮起居吧……」

  我耳朵發燙,手下一鬆,心道:我們又不是民間夫妻……想到跟這人日夜相對,也不是滋味……我轉眼去瞅牆壁上一尊薩珊國的彩色琉璃普賢菩薩像,一人多高的菩薩像嵌入牆壁,通體剔透,大象的兩眼似乎是瑪瑙所制,黑白分明,異常清亮。元天寰輕聲說:「有意思嗎?這本來也是一個機關,鮮為人知就是了。」

  正在這時,老太監奸細而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見。」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內吧。」

  我近來沒有見到上官了……難免靦腆,雖然元天寰所給的桂花糖……許就是他做的。我正尋思著迴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樣去一摸,牆裂開一鋒。原來牆壁內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裡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牆又合上了。

  燭光迎著琉璃,暗室內斑駁彩影,晶瑩美麗。我縮在菩薩後,才發現大象眼睛縮了進去,留下個小孔,正好窺視外頭。片刻後就見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潤。二人並立世間,旗鼓相當。上官臉色並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麼來了?坐吧坐吧。」他的聲音比方才響亮多了,我察覺暗室會將話語聲加高幾倍。

  上官攏手,似不勝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風洗得更清麗了:「我來是因為古怪的天象,你可別說你沒看到。昨夜太白星有變,緩動而反角,這是不宜遠戰,且大凶的意思。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御駕親征,於今秋攻擊柔然帝國?」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雙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將率先偷襲武川鎮,你可向對方暗示你早作準備。那樣以你威名,他們會三思後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決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來說打仗以人為先,地理次之,最後才是天道。天時無常,我的計劃早就定下了。我不會因為凶兆取消大戰。我成年後就取消了朝廷欽天監。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罰作散播巫術。因為我就是不願意有人說什麼天時不利,影響我作戰……你且坐下好嗎?」

  上官眉頭蹙著,還是坐下了,他的眸子裡有幾分傷感:「我也知道太遲了。可從善如流,本來只是歷代帝王收買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裝個樣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為什麼流淚?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難道你這樣子不累麼?我今天背著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認了。我已去過你五弟趙王元君宙的府上,試探他是否願意代你出戰……」

  元天寰肩頭一震,我也摀住了嘴。因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腳,耳朵都貼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聽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這樣……五弟怎麼說?」

  「他說:我知上官先生與皇上之誼。既然先生說對皇上大凶,我願意代為出戰。將軍以死為榮,以國為家,義不容辭。雖然軍事秘密不能洩露給他人,但君宙自當磨劍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著上官:「你覺得我會同意?」

  上官一笑,語調沉緩:「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卻缺乏磨練。霍去病滅匈奴,初戰跟他年齡也差不多,何況他還在四川等處從軍過。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國家。北朝歷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為彗星出現而殺死親王,后妃來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讓元君宙去漠北打個硬仗,又怎樣呢?何況,我已經決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驚訝於他的瀟灑,還有說話時將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與此時的上官,真不一樣。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歲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親自養大的五弟要是十來歲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濃重一筆了。你……鳳兮鳳兮,我早說了北方的戰爭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給最大的江南戰場的。若你也跟著一起陣亡……天倒是會笑了,可我還能仰仗誰?」他眸子燃燒,像是只老鷹。

  上官愣愣聽,猛站起來輕輕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隨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隨你吧。」他離開,步子堅決,似櫻花飄落,視死如歸。

  我膝蓋癱軟,漠北之戰艱難,從元天寰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但上官的嚴肅也明擺著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鐵,帝國唯有元天寰百煉成鋼。我是熔爐裡的泥胎,還沒有塑出形狀。

  我順勢跪拜在普賢琉璃像背面,心裡有些盤算,便鄭重行了一禮。

  九月初六夜,大風不止。風弄簷鐵,我剔亮銀燈,以筆尖舔臂上血,在無量壽佛經上寫下「聖睿十四年秋,弟子寧朝故武獻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華以血寫經,一心供養於佛前。伏願父母並托生於蓮華佛國並曦朝億萬子民同享福澤。」

  我合上卷軸,吐了口氣,用絲絹纏繞好傷處。謝如雅豢養的波斯崽貓溜進我的書房,直接跳上書案吃桂花糖水。我輕打了它一記頭:「你是一隻不君子的貓!」

  如雅笑聲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爺送來的,哪能規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該收它到桂宮,每每搶我甜食吃。」如雅笑容總如雪晴。他把貓兒抱下桌子:「送禮人可厭,但貓是無罪的。姐姐,你看這個……」

  他從香囊裡倒出把瑩潔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貨都來了?」

  他點頭:「咱們到河南採買的新城稻米全到齊了,我自己去清點的,在穩妥地方儲存好了。真要打仗起來,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兩個月。」他湊近桌面:「好米,上風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麥子。所以新城稻米雖然種出來,現今在北方只能賤賣。不過萬一長安真要被困,這些糧食就可以救急,也許就是姐姐讓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機。」

  我環顧四周,如雅會意,把貓遞給我,低聲道:「姐姐,韋氏私庫之財不急著動。採買大米,還有一千匹苧麻布,花了零頭而已。皇上既給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親謝夫人常說:女人必須有自己的錢。還好有你幫我管理……」我笑著瞅貓眼,一金一銀,煞是可愛。可小貓急著往我手臂裡鑽,大約是聞到血腥味兒。如雅跟著貓瞧見我的袖管裡,吸了一口氣:「……姐姐,這又何苦來?咱們南朝的公主遠嫁他鄉,還需要通過這來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這次發願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會因為一卷寫經得來。北朝人遠比我們南朝人要實際的多。你看這裡貴介公子,人人愛好刀劍打獵,在我南朝,公子們都在賞花作詩。你這貓聽說在南國會價高千金呢。可北國人只肯千金買馬。」

  如雅替貓搔頭,歎息說:「這小貓斷奶時,母貓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來,我收了。哎,我要見我母親,說不定要等南北統一時了。南弱北強,但北朝非是漢族,傳國玉璽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麼收服呢?姐姐當了皇后,對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聽傳國玉璽,便故意捉著小貓的耳朵,轉開話題:「重陽節宴會,我擬定的單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滿月:「只管交給我辦。姐姐明日去蘭若寺參拜,真要穿苧麻布做的衣裳嗎?」我微笑默認,如雅晃著頭,拿出腰帶裡的籌碼計算了一會兒:「哈哈。恐怕你一穿,這布立刻就會漲價了。」

  如雅之音色,伴著簷鐵叮咚,十分悅耳,讓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蘭若寺號稱「花之寺」,我也定要看盡長安之花。

  次日,長安晴空無一絲纖雲。通向蘭若寺的路上,萬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場盛大的儀式中,將我推向了長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訴我會是如此隆重,我可能還會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沒有。於是面對我從未見過的壯觀場面,

  我血液裡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極其自然的遮擋在我和北朝人中間,成為我天然的屏障。

  在熱情的歡呼和虔誠的誦經聲中,我的四駕馬車在天子的馳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輕的七王爺元旭宗,分別在我的馬車左右騎馬隨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樓,亦真亦幻。錢幣和花雨,被儀仗拋向四周。

  每張面孔都是興奮的,陌生的,各種頭髮膚色,各種眸子的色彩,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長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納百川的接受著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卻令更多新鮮的血液湧向他們的都城。

  在我敞開的車簾內,十二色纓絡曖昧膠合著車前的黃金,珍珠,玉石,貝殼,

  給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黃色的一圈。

  難道人們看見的我,有著黃金的瞳仁?

  他們紛紛對我下拜,還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見了天神一般。

  我莊嚴的坐著,不免悲哀:當人們都以為我是神的時候,我更意識到我是一個凡人。

  我自私,膽怯,我不願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犧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選擇了皇后位。

  雖然我還不是一個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經通過整個長安向我示威,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更顯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們以為是天神的特徵。

  天神無情,他們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間。

  駱駝旁出現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著老遠對著我喊了些「胡話」,

  沒有人翻譯給我聽,但我可以從侍從們的臉色看出來。

  他們要擒拿他,但我揮手寬恕了他。寬恕別人,是我正在學習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為他是唯一把我當成十五歲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們在唱童謠,還是那一段: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們更是看到了奇景,熱情得能把已經消失的夏天重喚回來。

  無數的人在叫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忽然發現,這首童謠,實際上讚美的並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蘭若寺的五層浮圖,成了黑色的塔影,兩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個箭頭的形狀。

  向我炫示著這個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巔峰。

  我剛下車,就有一個人走向我,在眩暈的嘈雜聲中,他輕問我:「你忘記了南朝嗎?」

  我背脊上一陣寒冷,來不及思索,就回答說:「不,沒有忘。」一抬頭,那個發出警言的少年已經掛上了客氣的偽裝,是阿宙!阿宙也在蘭若寺。他手裡捧著一卷明黃卷軸:「公主先請,小王也是奉皇命來蘭若寺塔內供奉聖願的。」

  元天寰的聖願是什麼?旗開得勝?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鳳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裡,我還是一樣的,而且沒有那種巫術般屬於神的黃金色光暈。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從未見過我般的驚異來看我,只有阿宙沒有。

  鐘鼓齊鳴,我第一個向五層寶塔走去,手裡拿了一隻花環……

  祭奠儀式之所以被認為繁重,因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練的人生。

  只是儀式有其他犧牲,人生只能以自己當命運的祭品。

  儀式結束,王公貴族們被引到去觀賞歌舞,還有西域來的戲法。

  我則在尼姑的導引下,先進入佛堂邊上的廂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間,第一眼,我就看到一個貴婦人。  

        她非常美,即使過了盛年,她的美還像夏日正午的籐花,艷艷欲滴。

  她媚眼如絲,有一種讓男人瘋狂,卻讓女人本能恐懼的風情。

  還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彷彿本來就熟悉她,好像許久以前就見過她。

  善靜尼提醒道:「公主,這位是先帝之楊夫人。」

  原來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識呢。

  她姍姍走來,與我見禮,在這裡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屬她最高貴。

  「楊夫人。」我微微還禮。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見,前些日子又蒙您送來桂花。您是這樣的美,見了都能讓人延年益壽。」她的美太鋒芒了,我母親比她更美,但不張揚。

  我笑了笑:「夫人過獎。掖庭我只經過一次,實在有趣,因此記憶猶新。」

  我記起了陰暗角落裡蜿蜒的毒蛇。她還未答言,有個紅衣少女撲上來抱住我的頭頸:「公主,公主,你怎麼不來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嬰櫻,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來桂宮玩啊。」

  元嬰櫻笑嘻嘻的拍手說:「好啊,讓五哥哥陪我來,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給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楊夫人眸光一閃,拍她:「快別說傻話,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話。」

  我若無其事的掠過她們,向其他女子點頭,善靜一一介紹,

  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總是被介紹成某人的母親,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兒。

  我卻偏偏避開家世男人,問些「你愛好什麼樂器?」「近來讀些什麼書?」

  「這個香是什麼?」「中秋時在哪裡賞月?」

  最後問到的是簾幕內休息的六王之盧氏妃,她腹部已開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邊上,捏著她的手,餵水給她喝,溫存的責備:「你不舒服就不該來。」

  她訕訕笑:「王爺讓我來寺裡走走,況且公主喜歡見到我。」

  我笑著說:「那倒是。」一瞥,竟見她的袖子內隱有傷痕。

  我壓低聲音,注視她問:「手怎麼了?六爺縱情男色,竟至於此?」

  她臉漲紅了:「公主可別多心了……六爺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爺總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謠傳……你總不該信的。」

  我來北朝數月,只有她成為我的朋友,我之前從未提起過她丈夫的事,今日卻沒有忍住。

  盧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們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緊她手,用更低的聲音說:「夫婦同體,面子上的東西總還要過得去的。你是大

家女子,也要給他些威力……」

  盧氏強笑點頭,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嬰櫻忽然把頭鑽進簾幕:「公主,六姐姐,我們玩藏鉤,好不好?」

  藏鉤就是分成兩隊,每次有一隊人傳遞玉鉤,對方來猜在誰手中,猜準為勝。

  南北兩朝女子,都樂此不疲,還有玩此通宵達旦的。

  我在南朝,冷宮就我和母親兩個人,從沒有跟人玩過,但我還是不露怯的笑著點頭。

  等我真的玩起來,我才發現有意思,玉鉤在誰手中,只看神色,還是難猜。尤其我身邊坐著楊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頂尖高手,鉤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驚慌,這樣別人就會被她所瞞住了。我學得快,觀察了楊夫人一會兒,就學會了她的訣竅。

  元嬰櫻叫:「快停下。」

  那一剎那,我的手心,楊夫人傳來東西。我襠



第八章、秋血

  戰爭車輪無情的碾過。毀滅了無數女子的春閨夢,也成就了無數男人的壯士心。人們根本不必為它準備。因為即使給於再多的時間,還是準備不好的。

  長安城在幾日之內,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藥庫。每時每刻,都有鐵騎從四面八方湧來。夜半時分,城門的石臼依然在被撞擊。大地的凝重節拍,不斷的被重複著。百姓們就像中了巫術般啞然。深夜我在桂宮高處,第一次按照圖籍所示,瞻望了太白星。它不過是一個發出白熾光芒的遙遠星體,跟這個國家主人的光輝,不可同日而語。為了它,元天寰已經斬了兩個人。軍心不可動搖,以星象蠱惑人心者,只有死路一條,我贊同。

  元天寰同上官,諸王,將軍等在太極宮通宵達旦的商議軍事。他常令少年如雅去旁聽。如雅雖不發言,但過耳不忘,因此我也知曉了軍事安排的內情:元天寰只帶走十五萬騎兵,五萬車,將其餘的兵力,全部分配給長安周圍,由太尉元君宙指揮。有人提出,這樣對於御駕,並不安全,但上官冷冷一言「用兵貴奇不貴多」,便封住了人嘴……

  六王甚至對如雅說:「皇上用上官青鳳,是在冒險。」如雅轉述給我聽的時候,不帶感情,觀察著我的反映。我不以為然:元天寰並沒有冒險,而是上官在用自己的名聲冒險。高人不出山,就永遠可以當高人。出山了,你的名聲,只由你的真實能力決定。對我來說,我雖然見過徜徉在山水中的上官,我也明白他眸子背後所渴望的東西。微妙的人心,在四川時候,我尚不懂,但最近幾天,我漸漸領悟了不少。如雅撫摸著腰間的鑰匙:「姐姐,長安也不安全,你感覺到了嗎?」我沒有回答,那是阿宙面臨的考驗。

  我特意去看趙顯,他好像興奮異常,他的藍眼睛,因為戰爭之火而被燃燒起來。他盤腿坐在宮門洞的篝火前,大口吃著蘿蔔燉羊肉,一邊唱著四川的山歌。

  我笑道:「你就那麼高興嗎?」

  他用沾著油星的手摸摸袍子:「吃飽了羊肉,好過冬!我這種人生在和平才叫不幸。公主能幫我對皇上說,讓我跟他一起去北方嗎?」

  我搖搖頭:「趙顯,你知道皇上的。他要你去,一定不需你說。他留下你,也是為了長安,而不是為我。」趙顯咧嘴笑開了,有些悻悻。就算在長安,讓他在元君宙的麾下,他也不快活。

  我仰頭望天,雷鳴陣陣,出征前夜,會下大雨。太好了,抹去了太白金星!我對著身後的□們一示意,她們紛紛上前,將趙顯的面前堆滿了十幾件新袍子。

  趙顯手裡捏著一根啃乾淨的羊骨頭,直愣愣的看著□們,阿若含羞笑說:「趙將軍,我朝風俗:大戰前,女子都要縫製戰袍送給哥哥或者夫君。我等在深宮與世隔絕,大家縫了全都送給你了。你一定別辜負桂宮殿下的期望!」

  趙顯嚴肅的站立起來,向女子們作揖:「多謝姐姐們。趙顯一輩子就穿這些袍子,也夠了。」這如北風般彪悍的少年,眼角有純真的淚花。

  我忍不住說:「一輩子,難道將來你不娶妻?」那一刻,大雨滂沱而至,雷鳴電掣,粗重的雨點沖刷著一切。趙顯難得凝重的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大刀,笑著搖搖頭:「戰爭時我不會娶妻。不然丟下個寡婦,我死也不放心。可若不打仗了,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我還沒說完,就有宦官冒雨飛奔而來:「給公主殿下請安,皇上已到鴻寧殿。口喻趙顯也去覲見。」

  走到鴻寧殿口,我對趙顯說:「皇上一定有諭旨給你,你先進去吧。」

  他默然遵命,我等在廊下。如雅撐著把傘過來,悄悄說:「剛才消息,武川鎮,朔方鎮,損失慘重,但皇上也不著急……」我只覺得秋雨寒氣入骨,但我並沒有多少愁緒。雨點的節奏緊密,就像北方的戰鼓。我心潮澎湃,長安城的深處,好像有青銅器的和鳴,預示著非凡的戰爭到來。明日……就是明日了……

  我走進大殿,元天寰的聲音倒像秋雨:「……就這麼定了吧。」他的瞳孔裡集中到我的臉上:「趙顯,你跪安吧。」趙顯心緒重重,退出的時候也不合乎禮儀。

  「公主,」元天寰對我疲憊的一笑:「朕來看看黑鴿子。」

  我指了指放置花瓶的案子。黑鴿子本在那裡的……?元天寰悠然道:「它在這兒。」他的口氣,似乎一點都與戰爭無關。

  我一瞧,對那黑胖鳥兒頓時火冒三丈。原來,它竟將我藏在床暗處的一件衣袍叼在嘴裡,拖來了給元天寰看……我看到阿若她們縫製戰袍,也學著縫了一件。我在冷宮時沒有好好學過女紅,因此縫製的衣裳,針腳遠不如阿若細密。可不是讓人嗤笑?

  「我……」那倒是一件男人的袍子……我想不出什麼解釋,不如不說,用眼睛溜著元天寰,下定決心在出征前不說任何讓他心煩的話。

  元天寰將袍子捏到手裡:「挺好的。」

  我不明他所指,他抬臉說:「這袍子縫製挺好的。」

  我「啊……」了一聲:「你在我這裡用晚膳吧?」

  他略帶遺憾的擺手:「今晚還要去城南騎兵營帳,朕出征前夜都在軍隊中宿夜。就此別過了你吧。」

  我心裡一動,元天寰注視著我:「朕本來有幾句話交待你,但看到你又覺得多餘。長安五弟守衛,宮中就交給你和羅夫人。你是桂宮殿下,皇帝之未婚妻。你的一言一行,對於人心都有作用……」

  我搶到:「我明白。等你回來,你也會明白的……」

  他笑了一笑,又靠在墊子上,閉上眼睛,似有絲傷感:「……朕每到桂宮,總有一種嬰兒般的奇特感覺,好像總覺得母后回到了身邊,朕就可以安心入睡。不過,對你也算失禮……」

  我輕輕道:「管他呢,你就索性睡一會兒吧。這麼大的雨,倒像是催眠曲子。」

  元天寰也不客氣,真的平心靜氣,閉目養神起來。好像紛擾的紅塵,戰爭,都跟他毫無聯繫。我望著他睡覺,自己也發困,靠到遠處的琉璃屏風旁勉力撐著。黑鴿子兀自跳在地上,咕咕叫著。倒是越發襯出殿內寧靜。我忽然覺得,要是明日不是戰爭就好了,那個男人也可以睡下去,我也可以休息。我甩甩頭,元天寰卻動了動:「可惜啊,睡不成的。你知道,這兩天一經交手,柔然帝國準備比朕想像的還要充足的多。他們多年隱忍,蓄勢待發。而我軍長年征戰,正處疲勞。公主,朕此次出擊,他們必定會分強兵攻擊長安。到時候君宙加上趙顯之力,也不知能否抗衡。但我不出擊,五弟和趙顯等畢竟太年少,在從未經歷的北方地形上恐怕施展不開。一旦北方全線潰敗,長安就會危及重重,大家都坐以待斃。因此,不論天象吉凶,我出戰,贏的機會才大。」

  我站起來,對他靜靜的說:「五王爺的力量,應可以守好長安。趙顯,你才用得著。我不願你讓他代元君宙迎敵。你太保護五王,對他也不是什麼好事情。」

  元天寰沉默半晌,忽然站立起來,撫摸著振翅飛到他肩膀上的鴿子,他頓消疲態,目光炯炯:「公主,朕保護五弟,何嘗不想保護好你呢?……朕十六歲出征至今,這是第一次有女孩送給我的戰袍……」我有點慚愧,難道這是專門送給他的……?但我只狡黠一笑:「元天寰你要謝我?」

  他傲然望著殿外秋雨,也瀟灑的笑了:「你呀,有什麼值得朕謝的?明天來送朕吧。」

  -----------------------------

  一場血戰,以血開始,所以元天寰出征,便以血祭旗。

  柔然在長安城內的幾個貴族,在秋雨連綿的早晨,都成了刀下之鬼。長安北門前,送行的大臣,王族成群。我以酒敬元天寰。人們注視著我們,眼裡含著淚花。似乎他是戰神,而我就是勝利之神。元天寰一身戎裝,精神抖擻。他飲完酒,輕輕對我吐了一個詞兒,我還沒有恍過神兒,他已經揮手,全軍出發。

  上官先生的馬車從我身邊經過,那大漢孫照禮貌的對我躬身。我不禁叫了一聲:「先生?」

  瞬間,他揭開車簾。他那張清麗如詩的臉,從容,輕鬆,愉快。他望著我,就像澄清的碧空。但他沒有說一句話,就再次放下了簾子。

  隨著大軍的遠去,這城裡只有我和阿宙了。阿宙曾說讓我許他一個秋天,想不到今秋,是你我共守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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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每深一分,我就越習慣於這座城--元氏之都城。

  北風捲著狂沙呼嘯而來,最後一片殷紅的葉子在長安飄落。簫鼓離我們極遠,又極近。我錯覺有兩個少年是站在城垣上觀看城內的一切。我是我,他是他。雖然星空下,阿宙和我絕不可能隔著長安城握起手,但時時刻刻,我看得見他,他也看得見我。於是,心裡裝得滿滿的自信,連死都不怕。

  貧賤如小民百姓,都日夜在寺鍾裡為皇帝祈禱。

  富貴如王妃公主,也獻上了珠玉錦繡以供軍用。

  京城上到尚書八座,將軍謀臣,下到□宦官,乞丐小販。

  常盼望著啟明星般,徹夜等待御軍最新的戰報,被快馬駝著,破黑霧而來。

  我曾經以為人們畏懼元天寰,原來,他們更依賴著他。

  二十六歲的元天寰,就像曦朝人的父親。

  而不像南朝皇位上我的叔父,無人真正的畏懼他,也無人真心誠意信任他。

  戰報來時,只給太尉元君宙,阿宙也總是令人簡短抄錄給我,有時候還派來長史杜昭維向我解釋。天祐元天寰,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勝。百姓們覺得他該勝,因為他如戰神。

  但只有我們上層少數人才知道,戰神也要用血來換取每一步的前進。

  第一仗,元天寰奪回武川鎮。柔然人全力防守。武川堡壘前,屍體堆積成山。但元天寰不惜代價,日夜猛攻,他命令右將軍長孫幹不准退後一步。老將軍長孫干左眼中箭,用手拔掉箭,繼續作戰,左右無不感動振奮。雖然北軍損失慘重,但於第五夜,元天寰之軍旗飄揚終於在成為廢墟的城上。此次戰役,上官先生改進了墨子所研究的武器雲梯,分為上下兩層。下層綁在牛皮車上,上層裝上轱轆,更便於軍士攀城攻擊。

  柔然俘虜數萬人。元天寰不願招降,下旨意全部就地活埋:用坑殺他們以祭奠北軍亡靈。而後在武川誓師,繼續向北踏平柔然帝國。

  元天寰向所有的柔然城市發了檄書:「降者可生,不降皆死。」

  他所包圍的前兩個柔然邊境城市,在大軍的凌厲攻勢下,迅速投降,但第三個城市,卻不肯投降,他們回答皇帝說「我等只剩一人,也不為汝之奴隸」。元天寰以御弟六王元殊定在城前叫陣,吸引其守軍注意力,自己率三千輕騎繞道在背面夾擊次城。三日破城。他毫不憐憫,按照自己曾許諾的那樣:將所有城內男女老少一概處死。

  但到此時,柔染可汗的主力依然沒有遭遇元天寰的軍隊,我問杜昭維:「何時可發起全線攻擊?」杜昭維沉默片刻說:「未知。我們還在等。」

  我不再問,我既然無法從皇帝出征,我的任務就是守護好長安人的心。我常常去寺廟,普通的民眾也可以看見我欣悅寧靜的表情。我並非假裝,因為我在那樣的時刻,確實什麼都不去想。柔然人既然是侵犯的一方,那麼就要背負民族的命運。天寰殺俘虜,殘忍麼?不。那是一個皇帝的風格。秦滅六國,坑殺趙軍數十萬,但結果卻能統一天下,書同文,車同軌。始皇帝的精神,傳給了傑出的繼承者,元天寰也算其一。

  但這個道理,並非人人懂,特別是文人。當留在長安的一些文官勸說「上可適當寬免,則將來可臣服此國」,杜昭維告訴我,阿宙如此回答:「書生陋見!柔然國處於北荒,其地不可用,其民不可臣。皇上出征,唯絕國家後患。開國之君,皆殺人無數,還可流芳百世。創業之帝,就不可殺人?」

  我慶幸,皇帝不在,但阿宙在,他總是談笑自若。以清新俊美的風采,博得了臣民的好感。

  長安的風評說:太尉王真像皇帝,非但像他的愛弟,甚至像他所生的兒子。但我知道,阿宙離元天寰,還差了十年。風刀霜劍,腥風血雨的十年,就是阿宙和元天寰的距離。

  十月中旬,元天寰旌旗千里,橫渡沙漠,對仗柔然可汗於漠北。七天內,我們再沒有接到任何消息。夜間我心急如焚,漠北發生了什麼?我後悔沒有堅持跟著去。這場戰爭對我永是懸念?我忽然想到了我父皇和母親。母親每次都跟父皇出征,只除卻最後一次。為什麼,她後悔嗎?我無從知曉。但我又覺得可笑,元天寰和我,畢竟不像我的父母。聽聞漠北嚴寒,已經開始結冰。我又擔心上官先生的腿。元天寰需要智囊,但上官的身體……。我知道上官一定不需要同情,可他發病,會否影響到元天寰的軍事呢?我以前認為元天寰喜歡智取,但似乎和柔然帝國的交手,他採取的一直是強有力的進攻……

  我思路如麻,夜間失眠,只聽鼓聲沉沉。

  可到了白天,我依然帶著微笑,以美酒佳餚犒賞長安守軍。我到了太尉親率的御林軍營,阿宙親自迎接我,請我去看士兵習武。他挑選了幾千精壯的年輕士兵,不教他們別的,只讓他們赤腳在地上練習行軍。

  我忍不住問:「阿宙,為何沒有消息?」阿宙鳳眼裡沒有迷惑:「皇上出征前都吩咐了,大家距離太遠,不必擔心。讓我按機宜行事。」

  我還要問話,阿宙側耳,年輕的軍人們在唱「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他們都是二十歲下的少年,血氣方剛,因此所唱之曲,唯有豪邁的青春之氣。

  阿宙目光明亮:「我願柔然用它的主力來攻擊我。皇上這次出征顯然下了決心。我也是下了決心的,只要元君宙活在世上一天,皇上的天下霸業就能定可實現。」

  我點點頭,他眸子一寒:「小蝦,你是南朝公主。前天,捉到了幾個喬裝打扮,帶著大批財寶的南朝人。本不想告訴你了……但還是你問問。」

  我吃了一驚,此種時刻,南朝皇帝派奸細來北方做什麼?難道是想約同柔然帝國夾擊北朝?
  還是要刺探什麼情報呢?夾擊北朝,南朝就不冒險?而且元天寰是那麼值得挫敗的?

  我細細思量著。阿宙的手下已經將幾個南朝人帶到了,他們受驚跪著,但並沒經過拷打。

  他們對我漠然,我開門見山,冷靜的問:「難道說你們赴北方,是約同柔然夾擊北朝?」

  那幾人不言語,我站起來,他們面面相覷,才磕頭:「公主殿下,我等冤枉……」

  我居高臨下的看著幾個南朝人,心裡面並沒有多少對故鄉的懷戀,卻更複雜了。我淡淡說道:「你們來長安,不該選秋天,而該選春天,觀本公主的結婚典禮才是。」

  其中為首的人驚懼碰頭,我微微的搖手:「將他們鬆綁,不過誤會罷了。」

  軍士們看阿宙的眼色,阿宙應允了,眉頭微微皺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注視我。

  我領著南朝人出帳,站在點將台上,去看元君宙手下陣容整齊的士兵們,北朝的新式戈戟光芒異常,我微微笑答道:「你們覺得如何?」

  他們互相以目示意,雖不至於嘖嘖,也有羨歎之意。

  我微笑道:「此不過普通一營軍,一簇武器,北朝有千營此等軍,武器生產是日夜不停的,就說不清楚了……」

  為首的人眼皮一動,我笑得更歡:「皇上不在,但他凱旋回朝不會超過一個月。你等可面見皇上,參觀一下北朝的糧庫,金庫,也不枉來一場……。此國盛而大,為本公主之幸運。」我仰望秋空,不無諷刺,又有些驕傲:「我炎光華從小幸運,現在幸運,將會一直幸運下去……」

  那幾個人唯唯諾諾,好像懾於我皇家公主的威信,不敢多看我。

  為首那人近我:「殿下,我等也是奉命,大將軍簫……」

  「簫植?將軍怎麼總是想到干戈,既然我都能拿來和親,我叔叔的意思是極明確的。南北和平,才是兩帝王心中所願啊。替我問候將軍,他也已經不惑之年了吧?」我走了幾步:「……你們回去吧。不論是否來買情報,還是聯合柔然,你們既然被捉住了,什麼都不要想成了。」

  我不願意多說,就令士兵們將這幾人暫時羈押。一回頭,阿宙在台邊旁觀。

  阿宙跟上來,厲聲說:「不行。你不能放他們回去。至少扣到皇上回來。」

  我沒有作聲,阿宙又叫我:「小蝦?」

  我停步:「這裡沒有小蝦,只有餘姚公主。你必須放他們走,若扣留時間長,倒給南朝把柄。心中不怕,何必不放?只有大大方方的放了他們,才向南朝顯示和平大度。也告訴簫植:長安並不空虛,我等胸有成竹。」

  阿宙思索著,對我的話並不排斥,但也不立刻接受,我又說:「現北方激戰,西方不定,穩定南朝才是國策,還記得過去上官先生講話麼?」

  阿宙按了按劍柄,點了點頭:「……謝謝你。就那麼辦吧,南朝使者之事就不追究了。不過,長安雖不空虛,確實也有危險。皇上大軍與我等消息阻隔。方才接到報告,柔然主力中的一批,正在向長安來。柔然可汗本人在漠北牽制了皇上 ,精銳已經從北方逼近我們。」

  長安不再安全。我倒並不緊張,似乎早就盼著此刻。我正要答話。杜昭維上氣不接下氣,跑來:「殿下,殿下……上官先生來了戰報。」

  怎麼是上官先生寫的?以前的戰報都是元天寰名義所發的……

  難道元天寰……?我想到這裡,和阿宙都像受了驚駭。

  阿宙急忙解開戰報。我肯定:那裡面有元天寰的消息。究竟發生了什麼?

  阿宙仔細閱讀軍報,生怕看漏了一個字。看完了,他將軍報捲起,慢慢放到袖子裡。

  我忙問:「到底怎麼了?」杜昭維乃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也將肩膀繃緊了。

  阿宙仰望長空,鳳眸寒冷清亮,對我和杜昭維道:「我們進帳再說吧。」

  等我三人進了帳子,阿宙屏退左右,才說:「遠征軍暫時不利。漠北沙漠一戰,統率右軍衛將軍於英不顧聖命,中柔然埋伏被俘……」

  「六王手裡的三萬人馬呢?」我脫口而出。杜昭維瞥了我一眼,似對我熟諳於此略有驚愕。

  「六弟本該與皇上會合,但天不助他,遭遇沙暴。飛沙走石,人馬迷路。沙暴之後,六弟已錯失了時機。失期當斬,可是皇上念在手足,姑且准他戴罪立功。六弟當場割去頭髮,以代頭顱……」阿宙與杜昭維對視,又默默的端詳了我一會兒,眸中淚光泛起:「公主,昭維,這還不算壞消息。皇上……皇上因左右軍皆失利,親自與可汗周旋,雖然以力戰逼後敵軍百里,但自己也舊傷復發。」

  我手一涼,就不肯往壞地方想。阿宙繼續道:「軍師坐鎮軍中,還能應付。可他對皇上病情語焉不詳。他也告知我們向長安進犯之敵,只能靠我們自己,務必要贏。軍師還道:柔然俘虜於英,獲得不少我軍糧草,大軍不久就會陷入缺糧的境地。」

  我咬了一下唇,兵家糧草為重,但現在……可惡的太白星詛咒。

  杜昭維不再慌忙,他竭力鎮定:「殿下,縱然失去了部分糧草,但若我等解長安之圍迅速,御軍未必會挨餓。此刻殿下一定要顯得鎮定,以安人心。立刻召集眾人,商議消滅進攻長安之敵軍。」

  阿宙吸了一下鼻子:「昭維之言,正合我意。你即刻去……」

  杜昭維站起來:「下官就去。」他與阿宙默契,渾然天成,好像不需阿宙說明,就瞭然在胸。

  我心裡好像大浪澎湃:元天寰舊傷發作?上官獨掌重擔?阿宙呢……我隱隱一寒:「阿宙,你大哥是什麼地方的舊傷?」

  阿宙溫言:「小蝦,你又何必知道?」他閃避我的目光,俊美的面容出一絲不忍。

  我知道了,元天寰曾告訴我:他只受過一次腿傷,是當年在和我父皇交戰之時!戰爭,兩敗俱傷,乃天經地義。我一直都對元天寰與父皇交手耿耿於懷,卻忽略了,他也付出了代價。

  天不利曦朝,但眼前的阿宙,卻還是鬥志滿滿。我小時候最喜歡誇父追日,精衛填海的故事,阿宙並不是巨人,也不是精衛鳥,他是光艷如火焰的龍子。元天寰是不懷疑這個弟弟的能力的,我又為何要擔憂,我對阿宙含淚笑了一笑。

  決戰在即。人,只會死一次,其後的命,都是卡住天的咽喉來爭取的。

  柔然人善戰,果不其然,他們在黃河岸兵分兩路,成犄角之勢,圍攻長安。一路由柔然帝國太子吳提率領,十萬騎兵在黃河岸邊,開始造橋,大張旗鼓,預備渡河。另一路也是十萬,由東向西,只逼潼關,領軍的是柔然宿將富可敦。

  阿宙他們連夜佈置。他身邊的青年謀士各抒己見,據說唯有杜昭維發言最少,阿宙最器重他,請他多言,這個京兆杜家駙馬正色辭謝道:「兵法佈陣,非下官所長。下官所關注的,是如何在當前安定長安,安置流民,壓低米價,以免人心惶惶。」

  杜昭維對我,不卑不亢,我對他也保持著距離,但他所說的我贊成,民心,確是負載軍隊的實事。柔然燒殺搶掠,幾十萬百姓逃難向首都長安。

  夜間秋雨連綿,我由謝如雅陪伴,出入於長安城郭下的難民營。營中充盈人的寒酸氣,老人的悲歎,孩子們的哭聲,更揮之不去。阿宙允許杜昭維開倉濟民,每個難民都吃到了麥飯。

  道路泥濘,我的身上半濕,如雅南朝世家子弟式樣的鞋子上更沾滿了泥土。我向一個帳篷內的人發放了治療瘴氣的藥丸,在他們的感謝中走出來,便對如雅笑道:「如雅,這可不行,你一定要像北朝男子一樣穿靴。你知道,現在長安城許多富人已在家穿草鞋練習走路,以便萬一不測,可以混在百姓裡快速逃跑。」

  如雅清水白蓮一樣的面容,浮起輕蔑的笑:「姐姐,我永不穿草鞋。我是謝家人,死也要有謝家公子樣!」他壓低聲音:「姐姐,我們需要告訴太尉桂宮儲存的大量稻米嗎?還是再等等?」這少年的雪白衣襟,已滿是骯髒,但無人比來自優雅南方的他,更像一位貴公子了。

  我撩開自己裹在臉上的斗篷:「如雅,你長得好快,比姐姐都高了。稻米的事情,再等等,等到長安快要無糧,我們再施於援手,那樣會有力的多。若我離開,你也要照做!」

  如雅蹙眉:「姐姐,你說什麼?你要去哪裡?」流民幾乎要衝散我們,他拉住我的斗篷,任由雨絲飄在眼裡:「姐姐……難道你……?」

  是的……如雅,我默默的看著他,我就是你所推測的意思。我不忍心拋下這個弟弟,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再是四川的夏初,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改變我的方向。

  「桂宮……請跟我們回去,太尉有請。」幾個人湊近我,半跪著低語。我撥開斗篷,火炬照在我的面孔上,四周突然安靜了,一個聲音:「公主!她是桂宮公主……!」

  「公主……?」「皇后……?」

  成百人湧向我,幾個衛士用手臂將他們擋開,如雅張開雙臂呼喊:「不要傷了公主。」

  難民營裡的紛亂,被他的喊聲震懾住了。人們紛紛向我行禮,自動的讓開一條道路。

  我抱起一個老婦人懷中嗷嗷待哺的小嬰兒,讓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前。

  「皇后……」老人跪在雨中,聲音哽咽。她忘記了我只是公主,還沒有成為皇后。好像看見我,就瞻仰了皇帝天顏。她身後有一群小孩,個個都被秋風凍得通紅兩腮,眼睛和黑棗子一樣明亮,對我好奇的望著。我自己被戰爭奪去父親的時候,也那麼天真吧……我將嬰兒還給她。又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老人家請起。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長安人心,就是長城,外人怎能擊毀?你且平心靜氣,等到勝利了,必將與子孫們重返故園。」

  民眾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當我越過他們,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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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走到太尉軍帳,雨,又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我停在帳篷外,聽到太傅鄭暢還在發表意見:「雖這樣說,但是先攻擊潼關之敵,依然是太冒險。萬一柔然太子渡河進攻長安,我軍主力不在,長安失守,人心淪喪,無可挽回。」

  阿宙聲音堅定:「柔然一共三十萬鐵騎,以皇上在漠北激戰推測,可汗身邊不可能少於十五萬。吳提之軍,絕沒有十萬。他們要過黃河天險,至少還有幾天時間。而潼關之敵,由猛將帶領,一旦破關,後果不堪設想。本王自幼弈棋,鮮有對手,因別人兵分十路,我只專一。我向來主張主動進攻,而不是固城防守。但進攻,不得不有重點,先擊潰他們的常勝將軍,精銳之師,吳提不攻自退。」

  中山王咳嗽一聲:「君宙,你乃是皇家留守,若有個意外……」

  阿宙斬釘截鐵說:「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會使用趙顯為輔將。皇叔,七弟決不能出征,請你保護好他。我元氏帝脈不可斷……。」

  七王爺稚氣的聲音響起:「五哥……!」

  我毅然走進帳篷:「五王所言有理。與其傷其十個指頭,不如斷其一指。」

  中山王不語,七王已淚眼模糊,鄭太傅低頭喝水,阿宙明亮的就像一道陽光,他挺胸道:「桂宮,可否借我趙顯?」

  我點點頭:「趙顯就在外頭,帶著他的刀,王爺。」

  阿宙仗劍出帳,趙顯高大的影子與他交疊起來,西風吹過阿宙的臉,他的側影動人心魄。

  「趙顯,我們將放風固守長安,但你我連夜就將趕往潼關,給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為主攻,你為輔,你能行嗎?」

  趙顯毫不猶豫:「行。但小的想說:你我都是男人,為什麼我不能當主攻!」

  阿宙注視他片刻,鳳眼孤絕,彷彿傲睨華山之巔:「不一樣。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

  趙顯思索良久,屈膝跪下,痛快的應道:「是!」

  正在此時,有兵丁衝進來:「王爺,柔然奸細在長安大街內,灑下無數的單子,捉拿時候,那奸細服毒斃命。」

  阿宙和趙顯,還有我都拿了柔然用漢語所書寫的紙片。

  上面說,元天寰受傷大敗,長安危在旦夕,又說富可敦揚言,俘虜趙王母親楊夫人,給趙王再添幾個弟弟……

  更有甚者,是提到我。黃河岸上,吳提太子之兵皆唱歌「今年破城,只為好女。」

  那野蠻帝國的太子當眾說,要搶來那美麗的南朝公主炎光華,嘗嘗元天寰的女人的滋味。

  趙顯藍眼睛都變綠了,將紙頭揉成一團:「……兔崽子,熊頭!」

  阿宙臉色發白,面色如冰。他的影子,冷酷至極,竟然讓人想起元天寰。我勉強對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們。我們生氣,他們反而得意……」

  阿宙用劍一揮,一節鐵桿應聲斷落,他低頭:「回去,還有細節商議!趙顯?」

  趙顯比我們走快多了,一陣風似,先開路了。

  阿宙靠近我,神色複雜。易水寒氣,都浸滿了,最後還是化成青春的陽剛:「小蝦,我就要出發了。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這個秋天也不屬於你我,只有國家。我不對你抱歉,因為我不悔。」

  我重重的點頭。我是光華公主,我是皇帝的女兒,皇帝的女人,這無法改變。

  我不能忍受命運再一次輾轉,若天寰消亡,阿宙失敗,我不會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只有死。

  我當然不願意死,所以阿宙必須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4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5 01:32 PM 編輯

第九章、死境

  無數松油火把熊熊燃燒,給夜空添染上鳳翅色的璀璨。數千年輕的士兵全副武裝,一個個經過太尉帳前的大酒缸,每個人都刺破手臂,讓幾滴鮮血混入。當最後一個士兵離開,阿宙凝重的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樣鮮紅。但他的俊美臉龐,讓人寧願忘記了這是戰時。他的眼睛,也依然閃耀著不留陰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經過每一個先鋒軍的少年,他的聲音極其洪亮:「我的血,和你們的血,都混進這壇杜康酒,這一戰我們都是兄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國難當頭,酒不如血來得濃烈。我們不分貴賤,都只是曦朝的兒子。我等少年,更應以馬革裹屍為榮。這次先鋒數千,插入敵軍的心臟,為主攻之軍。進攻時,我會在第一個,撤退時,我在最後一個。等我們活著回來,大家一起飲酒。好不好?」

  少年們昂頭挺胸,異口同聲道:「好!」豪氣入雲,大地都為之震撼。

  我到大帳背面,挽住了玉飛龍的脖子。白馬眼睛裡好像潤潤的。我給它喂了一把燕麥,它低頭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輕聲說:「喂,你可要回來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馬,最後一次跟我告別也有淚。可你是匹小白馬,這戰場屬於年輕人,也屬於你。你可不能死!」

  玉飛龍舔完了燕麥,自豪的打個響鼻,又對我的手背呼出熱氣。阿宙走了過來,我放開馬。阿宙揚起嘴角,剛要說話,卻見一個三十多歲,容貌秀美的宦官跑過來,對他竊竊私語,:只聽他道「楊夫人就等著王爺去與她告別……」

  阿宙拍了一下馬鞍,又望瞭望雲層密佈的天空。軍隊已經出發了,輜重輪軸聲和馬蹄聲,好像是跟巖層輕微碰撞,又好像遠方的召喚。他跨上馬,對宦官說:「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楊夫人告別吧。」

  那宦官有絲詫異,還要說話,阿宙率先阻止他:「軍情火急。我有母親,外面的士兵誰沒有母親?我不能給夫人這點時間……但我這個兒子,也不會辱沒父皇,夫人的名聲!」

  他的話絕無迴旋的口氣。他說完,就跨上馬背,在一群軍士簇擁下,加入了行軍的隊伍。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倒是寧願阿宙不再看我的。我轉過身,杜昭維帶領著一群青年謀士聚集在帳篷口,一齊恭送我還宮。我輕輕叫他:「杜大人……」

  他走上來:「桂宮?」

  「這一戰,需要幾天才能有結果?」

  杜昭維臉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只要三天,就會見分曉。」

  我笑了笑,的確,能做到的,我們都做了,剩下來的,不是長安的我們可以決定的。

  我入宮時,已經敲了三更鼓。

  愕然發現,桂宮的殿前,楊夫人也在。她極少出掖庭,而且是第一次來桂宮見我。

  我每次見到她,總有回到熟悉過去的感覺,雖然她是美艷得讓人不安的婦人,但她也是阿宙的生母。她有幾分落寞的站在風中,望著桂宮封閉已久的「鬼」殿。

  「夫人……?」我好奇她的神色。

  她這才轉身:「殿下送別趙王大軍了?」

  我點點頭。她問我:「殿下有沒有進入過這所殿?」我不置可否,元天寰曾在夜晚帶我進入這裡,以暗道去過他居住的太極殿的……

  楊夫人笑道:「似乎皇帝們都偏愛桂宮。我也一直想來。傳說封閉的殿堂裡,有先皇生前畫過最惟妙惟肖的一張圖。但我從未看過……」

  「您為先帝晚年最眷顧之人,難道先帝沒有給你畫過肖像?」

  今夜的楊夫人就像一個普通的女人,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回答:「沒有。先帝說,他已畫滿了一千張,就不再畫了。他只用餘生看我就行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阿宙才出生,就窩在我的懷抱裡笑。先帝還說,君宙永遠是你的孩子。他不屬於任何人,只是你的孩子。」

  她喃喃的說了幾遍「孩子……孩子」,我理解了她的心情。阿宙是這個女人被最先奪走的,但也許是她最愛的一個孩子。在宮廷裡,母子生分,乃司空見慣。我暗下決心:我若有子,則必將親自撫育。但我會有子麼……元天寰?

  我念及他曾經認真的說,婚後讓我與他一起居住到太極殿。臉驀然滾燙,而心中冰涼。

  楊夫人的聲音響起:「皇上真受傷了?」

  我在那一刻恢復了神智,搖頭道:「這是謠言。夫人,太晚了,請回宮吧。」

  一瞬間,她流露出掩蓋不住的失望。她捧過一件戰袍,對我悠悠道:「桂宮,這是我縫製給趙王的。假如皇上失利,這次就算贏了,還有更厲害的仗打。請你把袍子轉給趙王,我知趙王對桂宮更為重視,見你機會又多。」

  她又在試探我。天寰的病情,乃國家機密。而阿宙和我的以往,她如何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戰爭不比任何個人心中盤算更重要嗎?我嚴肅的回答:「我非趙王母,妻,妹,或親近之人。慈母製衣,托於外人,總不名正言順。請您暫回內宮,跟我一起等候捷報。」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頹唐煙消雲散,又成了絕艷之婦人。她轉過身,羅夫人不知何時也來了。楊夫人與她擦肩而過,連個招呼都不打。

  我毫不在意。邀請羅夫人入室。羅夫人見左右無人,才道:「桂宮,你應對楊夫人正好。皇上之病情,恐怕不輕。昨夜有人從北方戰場來,進六王府面見王妃。六王妃今天早上入掖庭……楊夫人知道消息,就蠢蠢欲動。也不奇怪,她被皇上壓制太久了。」

  「壓制?」我抬了眉毛。羅夫人道:「楊夫人昔日得寵,連生子女,本該升做昭儀。但先帝至崩,都不肯抬高她。我曾聽先帝對文烈皇后說,對太子不利,就萬萬不可。因此……她不是在皇上幼年就被壓著嗎?」

  我直接問:「皇上的腿傷嚴重嗎?當年受傷後沒有痊癒?」

  羅夫人嘆息:「皇上大腿上的傷本是痊癒的,乃神醫庾子翼先生親自治療……」

  我心裡難過,還是強顏寬慰羅夫人道:「有上官先生在,逢凶化吉。就在這幾天,渾水便清楚了。」我握緊她的手,她眼中有淚,無言點頭。

  我又告訴她:「夫人,我已派人去請神醫,他隨時會到桂宮。趙王潼關取勝,而皇上真病重,皇上之軍,損兵折將,就一定會讓趙顯去補充的……所以……」

  我斷斷續續,說完了我所想。羅夫人反握住我的手,憐惜的將我的一縷頭髮抿好。

  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了三天三夜。這個夢境,只圍繞著蘆花殘的黃河岸,還有巍峨的潼關。

  夢裡,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我軍。只有無頭鬼們,在黃河岸上,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嚎哭。

  夢裡,成千上萬的士兵,被一支隱藏在蘆葦中的少年軍隊攔腰截斷,主將大驚失色。他們四散奔逃。斷裂的肢體,血淋淋的人頭,堆滿了黃沙古道。

  夢裡,有個白馬上的俊秀少年,鳳眼殺紅了,狂野的作戰。他銀色的劍,刺過天與地。

  「阿宙!」我驚醒,圓荷蜷縮在我腳跟:「公主?」

  第四天了,怎麼還沒有消息?外面的世界,靜得怕人。似乎長安城只剩下幾個女人而已。

  下雪了?我走出鴻寧殿,晶瑩的雪花不知愁滋味,玩笑般的輕舞。我搓起一把,擦在臉上,先是刺痛,然後溫熱,正是活著的感覺。

  所有的人,還在等待,忽然,從長安城裡某個角落,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後,每個地方,都有人在喊叫……是什麼?

  我正迷茫,謝如雅從遠處出現了,他奔跑著,被雪滑倒,即刻跳起來:「公主,勝了,勝了!」

  他一叫喊,桂宮裡頓時歡騰一片,太監宮女們笑著跳著抱在一起。謝如雅跌跌撞撞的到了我的跟前:「公主,趙王軍偷襲成功,柔染人死傷慘重。另一路柔然太子軍,也開始撤退了!」

  我歡欣的笑了,但沒有跳起來,圓荷開心拍手,撲到謝如雅身上:「太好了,謝公子。」

  謝如雅被她一撞,又往後一跌摔在雪裡,拉著她笑呵呵:「哎喲,圓妹妹,你原來那麼重!」

  我問如雅:「我軍傷亡如何?」

  「太尉輕傷,不礙事。趙顯斬可富敦首級。我軍只損失了兩千多人,可算大勝了。」

  我似乎已看到少年們在阿宙的帶領下凱旋回城,在第一場大雪裡留下成長的足跡。

  我告訴如雅:「我要種樹,就在潼關上。」

  如雅一時沒有明白。我解釋道:「我軍損失了兩千多人,每個人都是一棵樹。你去我庫中取錢,等太尉回來,問杜昭維要我軍陣亡的名單。每個死者,將來都該有一棵樹作為紀念,上面掛著他們的名字。」

  如雅傷感的笑了,他望向雪花,它們也許在此時,就像為離開世間的人們,唱一曲葬歌。

  我攸的回憶起元天寰出發時那個詞語,原來他說的是:大風。

  不祥的感覺逼近了我,在全城歡呼中,我啞然了。

  女人的預感常常是準確的。長安陷入歡樂不久,就被另一個確鑿的消息逼入了絕境。

  快報來京,元天寰大軍開始全線撤退。柔然人緊追,大軍且戰且退,向北國邊境而來。

  元天寰的病情,上官卻隻字不提。傳令兵老實回答我們說:「天氣驟寒,皇上傷勢估摸是不好。除了上官軍師和皇上身邊幾個隨身宦官,都

不被准許接近皇帝大帳,連六王爺也成。六王氣得大罵軍師,軍師也不理睬。」

  隻字不提,傷勢好了為什麼不提?元天寰喜獨斷,雖然信賴上官,但又怎麼不見弟弟,將軍?除非他性命垂危……? 我頓覺口渴,吸了一口氣。

  中山王尚不語。太傅鄭暢冷笑道:「好,好,上官軼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啊!他紙上談兵,誤國至深。這次打柔然,天象不吉,所以我等文官萬般不願聖駕冒進。但上官偏要力排眾議,攛掇皇上強攻北地。現在聖駕遇險,他又封鎖消息,儼然『入幕宰相』。曦朝只要有他就可,還要我等做什麼?」

  尚書八座等應聲埋怨,沸沸揚揚。我心中又氣又急:這些文官,百無一用,只會怨天尤人。我掃了一眼杜昭維,他似在琢磨。清秀的眉目,沉寂如水。

  中山王咳嗽一聲:「眾位肅靜。桂宮在此,不可失儀。」

  數十雙眼睛朝向我,我暗地捏了一下手腕,微笑說:「大軍撤退想必是戰事所需,怎知定和皇上病情有關?諸位大人在軍中還有耳目?無妨說出來,倒為本公主解惑了。」

  廳堂裡鴉雀無聲。有人咕噥說:「皇上有軍事部署,就會暗示我等接應,怎麼沒有一字?」

  鄭暢身後的長史,徐徐道:「上官軼一人獨斷,恐怕還有異心。我等為了皇家不得不防他。聖駕不測,上官矯遺詔,又該怎麼辦?」

  杜昭維忽然挺身而出,聲音比平日響亮多了:「可笑。上官軼要為何矯詔?他自立為皇帝,毫無人事基礎,能成麼?皇上之直系血親,無非趙王,魏王,燕王。上官與三王都沒有什麼往來,又何必做這個人情,又去擁戴誰?我等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才是做臣子本分。要是在這節骨眼上黨同伐異,那就非正人君子所為。」

  我不禁對他投去讚許的目光,這人貌似木訥,頭腦倒是清楚。他是代理政事的太尉王長史,又是駙馬,所以一言出來,連太傅都不碰硬來駁斥,只是籠了袖子,似笑非笑注視他。

  元天寰是不會輕易失敗的。除非是上天不准他再戰鬥……文官們亂成一團,又是為何?僅僅是因為以前舌戰為上官先生所挫?不像。他們是不是在慫恿,期待什麼?

  我該說什麼?時間不允我多做考慮,我低聲對中山王道:「中山王,我能否與您講幾句話?」

  中山王點頭,對大家說:「本王有事與公主對談,請各位暫時迴避。」

  我看平日抄錄八座會議的郎官們也要走,忙抬手:「留下兩個人,將我們的話記錄下來。」

  中山王捻了灰黃的鬍鬚,嘆息一聲:「公主,凡事好則不必擔心。未雨綢繆,不如往最壞的地方打算。皇上病重會讓軍心渙散,上官取勝便罷。但若他且敗且退,兵敗如山倒,長安必須重新佈置。皇上假如不幸駕崩,上官也一定密不發喪。但退到了長安,一旦皇帝駕崩傳出,天下惶恐。同時柔然軍到,更是危難萬分。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老臣以皇族長者,不得不冒大不韙,提出請鄭太傅,趙王君宙,三方同去蘭若寺打開皇上臨走所留的詔書。」

  我觀察中山王那略帶碧色的眼睛,字斟句酌的回答:「我是遠道而來。年少不懂事的,但皇上常對我說:中山王皇族表率,最可信賴。還教我把您當成自己長輩一般的親近。光華說一句話:是否可以再等幾日?

  皇上曾當我的面對五王說:如朕不測,你等開詔書。但現在情況不明。萬一是傳位詔書。假如皇上轉危為安,回到長安,一國沒有二君,繼位的人不是尷尬?老王的名譽呢?

  太傅是外人,倒是可以推說沒有私心。五王是皇上愛弟,也可以說是他人的主意。皇叔,為何你要先開口?我……皇上……」我真流了幾滴淚,中山王謹慎之人,也亂了方寸。

  世界上最難揣測的,就是男女之事。元天寰雖然實際與我並非柔情蜜意,但在北國,我卻被公認為皇帝所寵愛之人。而且元天寰常常與攜手我用進同出,又讓我列席公卿集會。中山王等,對我倆關係深淺,也不清楚。我剛才一口一個皇上,又淒婉落淚,老人堅持拒絕我,只怕是直接對皇帝不敬。若他答應我,卻是讓小姑娘左右,老王也不能接受。

  我趁他猶豫之際,對一個抄寫的郎官吩咐:「去請七王,杜大人進來。」

  元旭宗跟著杜昭維,一聲不吭,唇色倒發白,他還是小孩子呢。我直接對杜昭維說:「趙王是否說過,自己不在時候,誰第一個做主?」

  「趙王說:中山王和七王,可以跟大臣商量解決。」

  「好」我收起淚,厲聲道:「七王,你聽命誰?」

  元旭宗還沉浸在大軍失利沮喪中:「啊……我聽皇上的。」他詢問似的望了一眼中山王,中山王倒跟泥塑般,他又輕聲表態:「皇上之後,我聽五哥的。」

  中山王說:「那麼我等還是觀察大軍動向吧,必有後文。」

  我點點頭,杜昭維接上來:「趙王定能尊重桂宮和王爺們的意見。等王回來定奪吧,皇上吉人天相,但願逢凶化吉。兩殿下請在帳中。元家事,元家定下就行可。下官去匯報太傅,無需兩殿下,桂宮出面。」

  他對我低了低頭,就悠然退下,我暗暗吃驚,杜昭維好像鑽到我心裡,瞭然一切。

  我所遇到的少年中,此人最有沉府。阿宙看似那麼不拘小節,但卻將他視為心腹,也有道理。

  阿宙……他。我不願意想下去,只能他班師回城。

  我沒有等到神醫,他的夫人倒是讓我派去的使者捎來一封信。

  我焦急打開,信上說神醫中秋後為了編寫藥經四方雲游,沒有回來。但她提起神醫曾說過,上官到了長安,假如上官都不能治癒的病,那麼他也不必出馬了。

  我拿著紙箋發愣,圓荷過來幫我捶背,我不禁咳了幾聲。

  「公主,都說皇上病了……」她閃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像有點怕。

  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這座城裡,有人故意在傳播著御駕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都垂頭喪氣,米價飛漲。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卻希望,明早元軍宙就回長安。無數母親等待著跟隨太尉出征的男孩子們。

  中山王有徵求我的意見,此種情況入城儀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來,圓荷驚訝,嘴巴都合不攏。我一邊吃,又瞪眼:「慌什麼?皇上平日多凶。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閻王誰來當?」

  我也是說給自己聽。我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還真的成瞭望門寡?

  我很奇怪。按照自己過去的性格,還會盤算盤算元天寰死了,誰來繼位,阿宙……

  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閉的花園,裡面只有一座鞦韆。推的人走了,別人不能入內,我也只能自己搖了。我選擇了,不能後悔。元天寰看了我寫的「大風」,臨走時還對我提起大風。大風起兮雲飛揚。勇士威加海內,他還沒有做到,他為什麼死?

  我早有主意,如今不過是付諸實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城門前,羅夫人會集公主王妃。我裹著銀狐裘,抖擻謹慎,對每個人報以笑容。笑多,也少。

  多到你們可以看到我情緒跟雪花一樣輕,少到你們根本猜不透我想什麼。

  六王妃盧氏身子越顯沉重,見了我,她粉頸低垂,眼眶都濕了。

  莫不是為了丈夫密報,她通風於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圍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頭頸:「雪大。」我體諒她。丈夫無賴,婆母野心,她還背著一筐子禮教。不愛,女人還要從一而終,這算是愚忠?還是可愛?我將心比心,哪裡會怪她?

  「桂宮。」我聽她哭腔,明白她是為了我難過。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輕吧。但為了我又失依靠可憐我?真的不需要!

  轟隆隆的戰車輪翻雲而來。宦官們報信,王就快到了。羅夫人對我欠身。我正要走出去,楊夫人好似無心走到我的面前,她胭脂略紅,卻有無可指摘的化妝。趙王是她的兒子,別的王,都是她的兒子。若當了太后,則權利無匹。北朝胡風尚存,近代幾位太后,大多強悍攝政,有些廢除皇帝,有些賜死皇后。

  我碎步極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喚我:「桂宮殿下,我是他母親。」她的驕傲,璀璨,讓我驚愕。我腳步一住,昂頭環視身後所有的王族婦女,我笑了,只說一句,唯有她才聽得見:「夫人,天寰還沒有死!也不會死。」

  我走過她,長安人第一個見到我,見我笑容滿面,驚訝一會兒,競相歡呼。

  我注視著阿宙,趙顯跟在他後面,士兵們捧著酒罈,倒出那含有鮮血的酒來。

  我將第一碗盛滿,對陣亡將士的母親們微微點頭,凝重的灑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給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萬千人讚嘆此起彼伏:「趙王! 趙王! 趙王!」

  阿宙的神情,沒有興奮。無暇的臉面帶著風霜,倒看上去大了幾歲,他用唇觸了酒碗邊「我已知道了……」

  知道什麼?元天寰的病情?

  阿宙將自己喝剩下的酒,給了趙顯,而後一一傳遞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著他一起長大,每個都散發出矯健的雛鷹之氣。而阿宙,永遠立於所有少年的最高處,像是星之子。

  「趙顯,你這次立了大功。」我笑著說,趙顯下馬對我行禮:「桂宮,我只希望皇上瞭解我的貢獻」我與他對視一眼,他眸光流動,好像已經明白了自己緊接著又要出發……

  「王,王,王。」男女老少,向前擁擠,叫喊著,阿宙邁了幾步,舉起一根黃金矛頭的矛。大聲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帶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鳳眼成了一道弧線,光華逼人。

  每個人都為他感染,似乎覺得謠言不攻自破。大家也爭先恐後的叫「皇上萬歲」。

  整個長安沸騰起來。元君宙巧妙的用黃金光芒,掩飾了自己的疲憊。

  夜裡,雪更大了,北風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見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馬車。趙顯將帶著我,去加入御駕之軍。

  元天寰曾告訴趙顯,若遠征軍撤退,趙顯一定要輕車簡從的早日跟上來。他從未讓趙顯帶上我。但是,當我對趙顯說明的時候。他沒有反對,也沒有勸阻,他說:「公主你願意,就去好了。」

  趙顯一聲吆喝,正要揚鞭。謝如雅忽然拉著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著你們!」雪大,他的白衣服讓他像個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第一,你要幫我應付客人。在我出宮期間,所有的應酬,你都要以我閉門齋戒,祈求皇上勝利為由擋住,別有破綻。第二,羅夫人與我商量過,會控制內宮與外界接觸,你要從旁註意,一旦有變化,迅速反應。第三,你把我們所存的稻米在長安送出,用來抑制米價。你跟我去於事無補,不去,幫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鬆我的袖子。馬車就開動了,趙顯只帶五個騎兵隨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後的真相……馬車行夜路,讓人昏沉……

  趙顯突然停下馬車,把我從瞌睡中驚醒。大雪飄飛,遠處有匹白馬,還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擋我的道?他不會的。阿宙,原來你還是來等我了。

  他策馬過來,冷靜說:「本王有話對公主說。」

  趙顯捶了一下車轅,嘴上倒沒有不敬。他吹了口哨,跟其餘人馬閃到了路另一邊。

  雪花漫天飄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臉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滾燙的溫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視著他,毫不迴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子,只有這個人的臉,讓我想哭,又想笑。

  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在無情的雪裡?我想著,就跳下了馬車。四周的山巒是寧靜的,帶著超乎雪白的異色光芒。阿宙無聲的用手撥開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間我的睫毛,又被打濕了。

  他的聲音在風雪裡是微弱的,但堅強:「小蝦,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邊去。你要知道,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攔著你。你選擇任何一個方向,我都支持你。我來跟你告別,千萬一路保重。」

  他被包紮過的手背,還在滲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個神采飛揚的王,只是一個少年。

  我用手指輕輕碰他的手背:「疼麼?」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覺得是疼的。阿宙搖頭,對我笑笑,雪花都是蒼白的花朵,只有他的面容,開著璀璨而真實的花兒。他從自己的懷裡掏出物事,原來是一雙手套。他認真的給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觸到我的手指,又低著頭,俊挺的鼻樑上,沾著晶瑩的雪。我脫口而出:「阿宙?」

  「啊?」他抬頭,調侃的笑道:「北國寒得跟冰窖一樣,小蝦你這愛逞強的傢伙別凍掉了手。這是我開秋時候獵的熊皮做得護手,戴上就會暖和了。我早就做了想給你。但……」他笑得勉強,說不下去了,我輕輕道:「阿宙,謝謝你,我……生死關頭,我要去他的身邊,若說是為了愛,才是對我的輕視。」

  阿宙仰頭望著雲層,鳳眼閃爍:「小蝦,記得四川時,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廬裡,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滿是瘡疤。好像外面下著小雨,火爐裡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發誓:要是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絕不讓她再受苦。她不會再受凍,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尋。在帳篷裡,你曾問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說不能。因為我想,可惜她長得太美了……南北亂世中我要保護好她,讓她活得快樂,達到我的誓言。我只有做王,而且還要快點長大,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麼都能做到……我絕不相信他會死,也不相信我軍會敗。長安暗流湧動,我作為皇帝最長的弟弟,是這股暗流所向。但你轉告大哥,我絕不會做有損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親。若不能忠於父親,我對其他任何人的愛,都將是一錢不值的。現在大哥的背後更有了你,幫大哥就是幫你……!可是……若遇到危險,你能不能不死?」

  我張了張嘴……我已經決定,此去假如會落在柔然人手裡,我只能自殺。我望著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兒,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對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裡,只有了痛,生離死別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淚,但我先哭了。我張開手臂,抱住了他。這個少年,什麼都有,當我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給了我。無論生和死,只有一個我,我如何報答?

  我放聲痛哭,大聲說:「元君宙,你抱著我!這是此生最後一次,所以你要抱緊我!」

  雪花在大風裡面,席捲過廣袤的大地,星星點點的冷寂,卻不會迷失在黑暗裡。人間只要有我們這樣的少年,力量就永遠不會失去。我和阿宙擁抱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我們。阿宙將我收緊在他的胸懷裡,他的心跳,終於壓過了大雪。我們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們更是人!我哭著不斷說:「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們依然忘情的擁抱在一起。對我們,這樣的擁抱,已經像是最後的狂歡。

  玉飛龍在雪花裡哀傷的嘶叫,不斷在我們身邊迴旋。

  直到趙顯過來,他有些粗野的拉開了我們,他問我:「公主,可以走了嗎?」

  我無言點頭。阿宙望著趙顯,趙顯吼道:「你小子不是說過你是王嗎?長安等著你呢。我們可非走不可了!」趙顯臉紅得厲害,藍眼裡冒出

火來。話語還有幾分惱。不像是對我們,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乾淚,上了馬車,放下簾子,說:「走吧!」

  趙顯快馬加鞭。阿宙和玉飛龍的形象,終於被雪聲壓倒了。

  坐醒來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陰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著,還有昨夜暖意。我們一路飛奔,趙顯有時候跟我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但一次沒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戰爭。

  我撫摸著匕首。我們真是順利,居然一次也沒有遇到柔然人……

  趙顯突然興高采烈的對我說:「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積雪的沙礫地,遠處,有不少荒蕪的丘陵,野駱駝不時從我的視野裡跑過。

  我振作起來:「趙顯,我坐到你身旁來透透氣,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北方呢?」

  「好啊,好啊!我也是頭回見識北國風景,真是絕了!」

  我呼吸著幹洌的寒冷空氣,太冷了!趙顯鼻子都凍得發紅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趙顯也笑了,他的藍眼睛掠過野駱駝,馬車向著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動,他收起笑容:「不對啊……」他喃喃說。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個高坡,在灰白的晨曦裡,出現了一頭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紋就像雪花的印子,獵食者的氣息,依然在它綠色的眸裡,氣魄驚人。

  它看見我們,又無視我們,只在焦躁的望著貧瘠的凍原……

  我望著豹子,忽聽到一陣奇怪的鼓聲。忽輕忽重,但一直是均勻的,整齊的節奏始終不變。

  那種節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過雲層,醞釀著一場血的風暴。

  鼓點嘎然而停,我盯著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後方敏捷一轉。我們一行,已經到了丘陵的附近。鼓聲又起,一陣遊牧民族原始的號叫,伴著大量的兵器聲,穿透了整個雲層。

  不管我們如何選擇。數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數量的北朝軍隊正在我們面前展開殊死的搏殺。我們要逃,已經太遲,趙顯對周圍的人說:「保護公主。」他舉起水沉刀,預備和一個隨從交換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馬車,把一匹馬給我。這樣才不會拖累你們。」

  馬車被拋棄了,我和趙顯一人一匹套車的馬,他環視四周,鼓點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運之神,獰笑著看著人們向他的圈套裡去。「這個陣型我從沒見過。」趙顯自言自語,我俯在馬背上,警惕的注視遠方。不知怎麼,腦海裡那隻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揮之不去。

  北軍與柔然軍,開始都有陣形,可是隨著格鬥的激烈,有些騎兵隊伍被沖散了。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軍的脖子,然後收住。死人被皮圈掛在馬上,烈馬向我馳來。趙顯催動了馬匹,我緊跟其後。鼓聲還在變化,好像鐵蒺藜如星撒落。

  北軍似乎已到頹勢,但我卻發現,始終跟隨鼓點,他們保持隊形。三三,五五為團。敵合則合,敵散則散。趙顯揮刀,我周圍數個柔然人的首級便應聲而落。我握緊匕首,當柔然的長刀揮來,我就往馬鞍下一貼。趙顯大叫:「我們也成一個團。」

  連他六匹馬也成了一團,將我圍在其中。趙顯大喝著又斬了數名兵卒,威武之態令人肝膽具裂。鼓聲忽然露出了破綻,柔然人又成一環形,將無數的北軍,包括我們也包圍起來。一聲笛子,在那緊張對峙中騰躍而出,柔然人從未見識過,面面相覷,所有的北軍,都用馬鞭指向同一方

向,在那裡,又殺出一對北軍。柔然人在驚愕中,四散而逃,卻被裡外逐漸蠶食。

  鼓聲更加強,越來越大,破綻毫不存在……

  我的手,已經被嚴寒凍僵了,但還是有力氣觀察四周。當敵人逐漸減少,以至於無法挽回劣勢,在北方,出現了一群士兵,他們包圍著一輛戰車。那上面,有一個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長眉入鬢,下巴線條格外美麗。這人連骨骼都是清秀的,彷彿不毛之地裡的香寒梅魂。對他,好像殘酷戰場只是一個幻像,與他格格不入。那鼓聲,卻終於給他的眸子添上年輕人的血氣。他的手裡抱著一隻小豹子。小豹子懶洋洋的舔著他比崑崙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視戰場,不時悠閒撫摸著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軼!他認出我來了。他的身體劇烈的搖晃了一下,滿臉震驚。但旋即被他壓抑住了,他隔著戰場,眼睛一彎,對我微微一笑。

  戰爭還在繼續,但我已經安心了。因為上官肯這樣笑,說明元天寰還沒有死。

  那隻我見過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戰車,上官審視它,彎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豹子銜起小豹,沉默著離開血淋淋的一切。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羨慕它們。



第十章、狼星

  黃昏降臨在荒原上,圓形的落日給荒原渡上一層讓人窒息的古銅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隨侍上官的大漢孫照和趙顯一起駕駛馬車。孫照不時將喝剩下的酒壺遞給趙顯,趙顯仰頭喝了,衣襟皆是酒漬:「好酒哇!可惜沒有再多的柔然人當對手,不過癮。」孫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聲大笑。

     上官的瞳孔裡流曳著絲絲落日的餘暉,殺場上的血色殘陽,反使他的容顏加倍清新。他的聲音也比以前沉著的多了:「公主……你什麼都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為什麼來。」

  「你知道?」我笑了:「青鳳先生你剛才的佈陣我是第一次見到,怪不得元天寰讓你做軍師。」

  上官也微笑了:「剛才你所見的不過是一塊磨刀石,真正的破軍時刻還沒有到來呢……不過,既然趙顯來了,我們又退到這裡,也快了……」

  我想要問問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顧忌左右的人,便暫時忍耐了:「先生,見了那麼多流血,你……是不是不習慣?」

  上官的嘴角,被寒風凍得有絲開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邊。

  他仔細的想了一想:「公主,對我來說,殺戮沒有快樂,只是責任。不過在這極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從來不是真的隱士,因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還有一種燃燒的感覺。你奇怪麼?」我搖搖頭:「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時候,宣稱自己是神狼的後裔。你這麼想是對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麼?」

  上官的眸子含著暖意,一笑:「傳說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隻白鹿女王相伴,也許你是那隻鹿?」

  「狼王?」誰是狼王?我睜大了眼睛,臉熱了,眼光不自覺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這樣腿早就被淘汰了。還好我是一個人……」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葫蘆,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公主,給你喝這個。你的嘴唇都快裂開了,喝這個好。」我爽快地接過來,灌了一口:「杏酪?」

  「嗯,師兄那裡分來的。但我一直捨不得喝,好像總有個小小的人飛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軼上官軼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獻佛,這點杏酪果真派上用場了。」他一邊說,一邊眺望窗外的夕陽,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淪到黑暗,只要有過這般的靈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這樣的突兀的出現在北軍大營,上官倒是不太吃驚,他不待我試探他,就又開口:「元君宙勝了,我們也料到了。不過,長安的風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說,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時候,謀策皇位繼承人?」我壓低了聲:「但阿宙絕不會……」

  「他不會,但未必朝廷別人不會……」上官說:「不過,只要我們與柔然決戰後,擁立誰當皇帝的潮騷一定會平息。元君宙這個人要擔心的:絕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會不會被被某些人損害男人最重要的東西:名譽。他自幼過分受寵,又是天之驕子。別有用心的損害他,一定會激怒他……」上官還沒有說完,一匹駿馬馳來, 騎馬的兵丁將馬拽到馬車前:「稟報軍師,方才南麓激戰,我軍向南轉運的最後一部分糧草被奪。」

  上官毫不吃驚,神清氣靜:「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機。不然糧草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處之?趙顯看不到我們,聽到消息,不禁「呀」了一聲,轉頭道:「上官軍師,給趙顯一千,不……五百兵馬,趙顯將糧草奪回來!」

  上官笑道:「奪回來做什麼?」他聲音低緩,也只要我們幾個人才可分辨。

  趙顯看了一眼我,我移動眼珠子,搖搖頭,問:「先生方才那一戰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計,糧草會在意料外嗎?先生是要有勝有敗,這樣勝也不足以讓柔然懷疑,敗也不會讓柔然喪膽。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對否?」

  上官的眼睛在剛剛降臨的夜幕裡黑白分明:「那部分糧草,摻雜了特殊的東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軍隊大約要兩天以後才會用得著它們,那時候……戰場上少不了你趙將軍。」

  趙顯會意,濃眉頓時疏解,加緊趕馬,我悄悄問上官:「你是不是在糧食裡下毒?」

  我本來一直覺得用毒是怯弱的行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認定沒錯,無毒不丈夫,戰爭本來就該採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覺得好笑,又為了風度忍著:「對陣他們,下毒不痛快。我是鬚眉男人,不會學秘史裡禁宮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麼,斷了話頭,挑起眉毛問我:「……秋天以來你身體還好吧?有什麼特別難受的時候嗎?」

  我心想:你的鬍子長在哪裡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樣可以寫一本我光華公主的傳奇……我道:「要是人心裡的難受也算,那還是有的。」

  上官沒有笑,似乎難以啟齒,憋了半天,還是吐出來:「……月信是否准?」

  我大窘,但他給我醫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態,垂眼:「啊……沒什麼不好的。」

  他喚了一聲:「孫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撐馬車,在孫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蓋不知道綁了什麼,給人沉重的感覺,他對我道:「公主,你才來大營,待會兒直接有人護送你去皇上的大帳。我還有事處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為何又只讓他一人擔當?我疑惑間,上官引袖,又對我道:「你見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孫照扶持上官走了幾步,神色有幾分為難:「先生,那幾個人真的要砍頭?小的不敢亂說話,但他畢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瓊瑤鼻裡哼了一聲:「王子犯法,都要以發代首。何況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軍,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樹威?我有軍令:戰士皆不可脫離十夫長,軍官也不得隨意犧牲自己的下屬,戰場上的每一個我軍傷兵都要帶走。他們這幾個,明知故犯,不殺不足以凝聚眾人之心!」

  火炬下,他從自己的指縫裡抽出幾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兒,堅定說:「殺!」

  月光灑進轅門,大營內,卻靜得出奇。遠處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慘烈雄壯。

  元天寰的帳前,守衛森嚴,乃是幾十個我在四川藍羽軍所見的親兵面孔。

  見趙顯陪伴我悄然走入,為首的一個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我注視他問.

  他遲疑片刻,低頭說:「小的齊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點頭,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齊炎你聽著,本公主從四川跟著皇上到長安,又從長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見皇上,趙將軍帶刀在你身邊,與你並排守衛。」

  「……是!」他起身揚戟,示意眾人讓開路:「殿下請。」

  大帳內還跪著三個小宦官,我也臉熟,一個告訴我:「桂宮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著臉,做了一個安歇的動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們別跪了,去弄些吃的給我。」

  我撥開一張巨大的氈子,確定大家都瞧不見我了,才踮起腳,慢慢走進內帳。內帳整潔,在中央擺張樸素的行軍榻,上面有個人一動不動。幽暗的光線下,只有此人還在散發光彩。他的皮膚像大理石一般雪白瑩潔,但幾乎沒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卻聽不見他的呼吸,我陡然緊張起來,蹲下身來,更近端詳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輕而文雅,足以說明他是最高貴教育下成長的人。

  他好像沉睡許久,疲憊極了,穿著一件黑色的戰袍……製作精良,並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覺的姿態……我曾覺得,他睡起來像一幅水墨畫,那是他在皇宮之內。而此刻草原軍營內,他入睡模樣,就像一頭毛色雪白的美麗神狼。隨時可以為了目標而出發,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裡有病?他居然張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恢復清醒的瞬間,又是水霧縈繞,總讓人覺得玄妙萬分。

  他對我足足看了一百個瞬間加起來那麼長的時間,好像才認出我:「公主,你來了?」

  「你好了沒有?你好像不會死,也病得不厲害。」我口氣有點艱澀。

  他的眉毛動了動,重複:「你來了?」

  我點點頭:「你不是說讓我給你殉葬?我都不見你死活,又怎麼履行承諾。」

  元天寰仰頭望著天:「傻!……胡鬧……羅夫人,五弟,中山王,趙顯,都不攔著你?」

  看來我不受歡迎……但我的臉皮也給北風吹厚了,我撥了撥他帳子內銅盆的炭火:「我來都來了,你還送回去?」我已經放心。這個機會我還是抓住了,在成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並肩的機會,這才是我內心所期盼的。上官說他知道……這人知道嗎?

  元天寰沉默,閉上眼睛繼續睡覺。我撥開簾子,只見小宦官們正在外頭燒烤黃羊,香味撲鼻而來。

  「公主……?請過來……!」元天寰喚我。

  每次我好像都會打擾他睡眠。我走近了,才發現,他的頭下枕著一件袍子,正是我給他縫製的。元天寰先是頗有節制的笑了一下,然後道:「光華,我有話說。」

  我半傾著身體,全神貫注的聽他說。他的暗黑眸子半睜著:「朕不瞞你:激戰打退柔然後,朕確有昏厥,好在當時左右僅為上官和幾個親隨……」

  我急切地問:「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詛咒?」

  元天寰修長身軀覆蓋在毛毯之下,他的臉如冬日雪原,安詳肅殺:「朕不用御醫。聖睿五年以後,朕也一直無病。昏厥後有數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換幾次。但上官也尋不出病來。不過,朕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個良機……」

  良機?炭火之氣上熏,營內刁斗聲連連。我彷彿聽到鼓角爭鳴,思緒聯翩。我雖長於水鄉,但對北史也有記憶,何況到桂宮後,又下功夫學習。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嚴寒冬季,不得不壓近北境。對北朝來說,總是莫大的威脅。徹底的消除後患,就要斬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駕親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終究以敵遠遁作罷。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勝來犯的柔然。他們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軍分東西五千餘裡,南北三千里,搜討他們,但還是有殘留的軍隊。孰料四十年後,柔然軍又威懾一時!

  火舌吐艷,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來……你借這次犯病,索性裝作病危。又命上官佈局,不斷在戰鬥中撤退,顯出軍心混亂,力量漸頹。柔然人全線壓上,野心欲直搗長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厭詐。昔日祖父聖諭:窮寇不可追,今日強敵逼近,正可一網打盡。朕一貫不主張兩線並戰,因此滅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啞然,他以後必進攻南朝……錦繡江南……就會被鐵騎毀於一旦?他沉默著注視我,才說:「對柔然,和對南朝人,絕不會相同。光華,你可見過北方草原上的蒼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額頭上被火烤出了一層汗珠,我將自己腰中裝有杏酪的葫蘆給他:「我在四川倒是見過,久久難忘。只是漠北與西蜀天壤之別。半年來,我觀景的心情恐怕大變,看蒼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將小葫蘆接過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異動?」

  我從懷裡取出一封朱紅漆封之信:「羅夫人讓我上呈你。我出宮前,與夫人商議,將禁宮與外封閉。靜水微瀾,人心可見,我來……」我故意含笑:「也是不願坐以待斃,等人來請我喝鴆酒。我母親常說:不變,則萬路不通,變了則生機無限。」

  元天寰也不拆開信:「楊夫人康健麼?」

  楊夫人絕美的鳳目在我的眼前艷艷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淺笑:「楊夫人畢竟是諸王生母,而且年長於我一輩,我不能隨意評判。你心裡冰壺澄澈,也有定論。」

  元天寰笑容驟然變冷,似努力在回憶往事,他將羅夫人的信裝在我送他的戰袍內,又把玩了幾下光滑的葫蘆,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掃了一眼我的手。我還帶著熊皮護手,被他兩番看來,我才覺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開口道:「光華,朕還要再休憩半個時辰。你遠道而來,也餓了……請出去用膳吧。」他就徑直倒頭在戰袍上,不再說話了。

  我踱步到外頭,小宦官已將烤好的羊肉給我備好。看來元天寰之病已無大礙。我側臉,才吃了幾口,就聽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盤兒,用絲

帛緩緩抹乾手指。

  另一小宦官氣喘吁吁告訴我:「桂宮,六王殿下在門口,鬧著要進來。」

  我甩下絲帛,迎風出門。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勢,正斥責守衛。眾人間只不見了趙顯,一個都不敢回嘴。千帳燈,如同天河裡的血色蓮花,無數軍旗之影,好像在列隊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風實侵人,我身量尚單薄,只能暗自咬緊牙關。髮辮被風散開,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與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裡,我能看得見水下,他卻不能。

  我與他四目相對。 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著火光:「好,人竟都到齊了。桂宮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報皇兄,這群奴才擋住御弟,該當何罪?」

  我柔聲說:「軍師有軍令。他們違抗就要軍法處置。六王犯不著生氣。皇上內裡休息,連我都不見,大王還是回去吧。」

  「桂宮,上官不是你的軍師。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個軍師,不免引出笑話。」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軍師。激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兒殺了你一個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爺名聲。皇上臥病來,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漸恣肆:「桂宮,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當著奴才們,我不便進言。」

  我走到了繫著龍旗的桅桿下,守衛等知我意思,退後了幾丈。

  「殿下請講……」我緩和了語氣。

  元殊定聲音飄乎:「桂宮,有句話提醒你:你還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鑄金人,不過此劫不能封后。雖然這次你來與皇上共進退,但殿下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瞇起眼睛,一言不發。六王訕笑,繼續說:「桂宮與五哥年貌相當。你們也早就結識,當初從四川一路來,已有流言。這些日子桂宮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聽說謠言更加猖狂了。我為五哥擔心,也為殿下憂慮。五哥這人從來下棋就認一路,他一旦輸,就是慘敗。桂宮心高氣傲,也不是輸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話。」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視他流麗的面龐。

  我和阿宙……?上官說,有人破壞阿宙的名譽,難道是這個……?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對任何人都沒有絕對信任。以我的年資,要越過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沒有想過繼承皇位。我跟五哥雖有齟齬,但還是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決戰來臨,我絕不會再做敗軍之將。公私分開,上官就是打算置我於死地,我也會按照他的佈署去力戰。

  不過,殿下可別讓五哥為了你栽了跟頭……皇上對五哥寵愛,但五哥和我們才是一母同胞,無論他君宙對母親如何的生疏,他總歸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對我微微欠身,快步走遠。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雖也有無法抹去的回憶。何以止謗?無辨。但我無辨,卻不能無愧於心。四川的一幕幕,還有那飄飛花絮的桂花樹……我佇立營前許久,漫天的星星近極了,彷彿是將以飛速墜落到我懷中。阿宙與我在一起,給人可乘之機。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他在長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讓阿宙當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歷史上有位女帝,臨終之前曾有遺詔,但當幾個可能的繼承人打開它,卻發現上面空無一字,以至於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場空前的變亂……

  最終,只有最強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個寒噤。自己在燈下的瘦影,為更高大的影子覆蓋不見。

  元天寰站在我背後,大帳周圍的軍士盡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來,凌厲之姿好像海冬青,他啞聲對親兵說:「朕去營後,公主也去。」

  我們來到了一處高坡,可俯瞰整個漠北。勁風來奔,余雪閃耀。元天寰英秀面目,鋒稜迫人。他指著東邊天空一顆最亮星:「光華,那就是蒼狼星。蒼狼,乃兵家之星。我們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蒼狼星照耀的。狼群之爭,至死方休,才是對彼此的敬意。」

  蒼狼星光芒暗紅,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內,原來不是紅蓮花,而是蒼狼星!

  數顆流星劃過,蒼狼星巍然不動,統轄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滿是瘡痍。地平線的盡頭,更像是陰陽河界,一隻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們眺望。

  元天寰忽問我:「你冷麼?」我凝視他,嘴裡呵氣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腳踝的皮袍內跺了跺腳。跟他並肩,不能示弱。

  毫無徵兆的,他把我攬進了懷中,他似乎品嚐到了勝利,唇邊的笑渦乍現,竟有幾分孩子氣。神清氣爽,如玉壺冰。他雖然把我擁在懷中,但還是著迷的看向天與地。他身體輻射出的熱度,隔著厚厚的皮毛,依然讓我覺得眩暈。

  元天寰眉間帶幾分藐視,驕傲地說:「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后對朕嚴厲,父皇卻極慈愛,他統治時,軍隊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兒時指給我看的第一顆星,就是蒼狼。父皇說:天寰,不是你選擇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選擇你。光華,你領悟朕的意思嗎?」

  他的樣子,竟然勾起我對父親的回憶,我重重的嗯了一聲。因手指都快凍僵了,我便藉著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將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裡去。他腕上的皮膚溫暖光滑,在冰涼的手指下起了一陣輕顫,元天寰「咦」了一聲,收回視線,看我道:「這個孩子,還說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講。」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觸及我的風帽了,在他的懷抱裡,冰刀似的寒風也無力。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天寰,我來了,我願意見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後每一場戰,請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顏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對我說:「只要朕活著,當你長大時,整個天下都會屬於你我。先看朕征服這片蒼狼的故鄉吧!」

  元天寰說了要征服,但從這夜以後,他依然不出軍帳。只覺他雖放任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預料,元天寰假托臥病,但由上官治軍,大軍並無明顯鬆懈之氣。他晝寢時,我不願閒坐,便讓小宦官引領去了傷兵集中之營帳。

  傷兵雲集處,腐臭衝天,讓人宛若早入煉獄。少數垂死者的呻吟好像從冰窟裡傳上來,無人去安撫。死神在傷兵們的身體邊徘徊,輕慢晃動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國,傷員身上的血汗被風吹固了,又被點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輕人們的身上,總有這樣那樣慘不忍睹的傷口,可是他們中不少神色倒平靜,似乎朦朧中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或者夢見了自己所愛的女人。火光裡,我還嫌不夠暖,就點亮了手中的燈。

  好像有些人認出來我,竊竊私語變成了響亮而興奮的聲音:「桂宮殿下,桂宮殿下……?」

  我唇角微揚,儘量和藹的向他們點頭,隨軍的大夫們慇勤跟上來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寶,找人陪著他們說話吧。」

  他們連連稱是,我揮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傷員,你們都去做事。」我環視四周,軍醫們倉促忙碌,就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受傷者太多,他們窮於應付。北朝軍隊,強悍百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能行走的傷兵,一律拋棄。可是上官治軍,那些大腿上受創,腹部中箭的傷員都被撿了回來,因此編制內的軍醫自然不夠。

  元天寰考慮勝負。上官終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較,卻聽一個傷員「啊」的慘叫,我凝神看,只見燈花所指,軍醫和兩壯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將一個少年綁起來。

  少年的眼睛瞅見我,好似見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尷尬提醒:「那是桂宮殿下。」四周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過去,原來他們要給他切除大腿上的濃瘡,軍醫擦著汗道:「殿下恕罪,這小傢伙就是不肯讓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離,已經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農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絹幫他擦汗,輕聲道:「姐姐在這裡啊,乖。別動。」

  他兀自掙扎,我讓小宦官扶著他,給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兩顆淚珠落下來。

  我又柔聲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傷,我們就回家去見娘親了……」

  「他們要割俺的腿……俺不願做廢人……」他說,我用力壓了他的肩:「不會,你會有腿。縱然沒有,你也不是廢人,戰爭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開,還是春天來了呢……」

  他逐漸安靜下來,我對左右低聲道:「我給他吃了麻藥,你們動作麻利些,以後要對患者寬慰。」

  「桂宮殿下……」那大夫幾分慚愧,我注視他說:「任何事情,『道』為高等,『術』為低級。普通的醫生,救人傷病,那只不過是術。高尚的醫生,救人心神,給人希望,那才叫醫道,君以為然否?」

  我徑直穿過擁擠的大帳篷。後面又是一個空曠帳篷。人人屏息肅穆。燈燭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葉刀,剜出一個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緊牙關。小宦官告訴我:今日軍師將為右將軍長孫乾最後一次療治。老將軍在激戰中一眼受傷,至今已到了時日。

  長孫乾的兒子,部將見了我,都有驚訝之色。我輕搖頭,示意他們不必發出聲響,關切的走到老將軍的身旁。上官將柳葉刀放下,眼眸晶黑沉著,觀音若水,又以一根三稜針探入血淋淋的眼窩,手指輕旋,極像在用針尖撥動什麼,良久,他才收起針,撒上藥物,替老將軍包紮起來,四週一片嘖嘖之嘆,我也不禁莞爾。上官對老將軍微笑:「恭喜長孫老將軍,此眼雖不存,但生命無礙。」恐怕這人,才知醫「道」吧。

  老將軍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長孫乾之救命恩人,精心醫護。乾結草啣環,方可報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動:「老將軍過譽了,將軍和軼,都為皇上眷顧。將軍本不必報答軼,只需報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長孫乾會意,與上官握手。

  長孫家幾個子侄和部將紛紛下拜:「上官先生受禮,我等定將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見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將軍的傷,老將軍,你是柱國之臣,還是先養傷,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兒郎,還有上官先生,柔然必敗。」

  長孫乾聽到我,摸索欲站起來,我制止他,對周圍的人微笑道:「老將軍之傷無礙,我也放心。要是年長勳臣對我拘禮,倒辜負我的來意了。」長孫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羨。

  正在此時,有一軍兵進來小聲回稟:「軍師,軍中有兩頭驢,耳朵不見了。」

  軍中無小事,可是驢耳朵……我與上官四目相對,他的眸子銳利似錐,撫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細又來過了。昔日柔然打高車時,就以驢耳為探營憑證。長孫琨!」

  一員年輕小將出列:「末將在。」

  上官篤定道:「我出髮長安時,曾命軍需官帶著二百箱柳條。你得我令,取了柳條,在大軍屯營四周編成城柵,在日落之前,必須完工,然後澆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長孫琨大聲道:「末將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條成柵,再澆上水,不出一刻,便會成冰。半夜柔然騎兵偷襲,必定以「冰牆」堅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裡,好像蕩漾了夏日螢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轉,中有掌燈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帳外飄雪,帳內眾人,似有同心,連成一片,與雪和歌。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帳。我們步行在雪中,他未讓孫照攙扶,只在手裡駐了一根竹杖子。他穿著特別厚的數層狐裘,竟然顯得臃腫。從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兒。不過他回頭來,抹額下的臉龐,還是讓人想起山間雪白的櫻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風吹一夜滿關山。」我不由胡諏,在雪中深深呼吸:「啊,這裡是涿邪山!滅柔然,樹國威,就在此地。先生,對不對?」

  上官藉口道:「嗯,塞外無花只有寒,不過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樣吧。柔然必亡,但此亡,為得是將來的天下興。南北朝若不統一,則蒼生之苦,好像劫數輪迴。只有我們這些人,能開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問他:「和平是屬於元天寰的麼?」

  上官抿著嘴角:「為什麼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時候,就說過他是最強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環顧四下,挨近他問:「他的病要緊嗎?」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八卦的形狀:「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時候,他每年來元石先生處幾次,我對他佩服不已,因此都樂意聽他的。他本來無病,只不過常年征戰,積勞成疾。只需將養,就可恢復。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這次他以病詐病,將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這裡。因為柔然細作不斷,他故作疑雲,成日禁足不出。不過也藉以這個機會,好讓我在軍中樹威,我何嘗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勸他,稱霸之心,不可操之過急。」

  我怎麼勸他?我雖然不是處處都聽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鳥。不能勸,也得勸,不過,也要等合適的機會。良辰美景的時候,世間伉儷間發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約沒有這等浪漫情懷……他最喜歡的,似乎是望著地圖算計江山,也許等他笑渦一現,我便可說:「請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麼辦?」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準備駕崩後,讓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覺得莫名好笑,同時,不知名的恐怖襲來。雪花也像是妖魅,細碎不可捉摸。

  我問上官:「趙顯在哪裡?」

  上官答:「他已經去了東營,他將擔任主攻,我的陣法,他不適應不成。趙顯是將才,但不慣管束。若沒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賞趙顯,他在桂宮侍奉我,也算得恭謹。我堅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陰謀對他,他不會有所冒犯的。我已見到元天寰的主帳,又放緩了步子,裝作不經意的哼起了母親臨終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蘭若寺裡我聽到的歌曲。上官謹慎,又是值得信賴之人,就算他知曉原委,也沒有什麼。不過,我還是希望把這些藏在心底,不願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這首歌你也會唱?沒想到你吹笛精妙,還知曉北朝舊譜。」

  我踉蹌一下,低頭笑怨道:「啊,這裡有塊石頭絆腳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說對了,是舊譜。不過我考考先生,這是哪首曲子,淵源何在?」

  上官凝視我,玉雕似鼻尖上沾著一滴雪珠:「這曲子名叫別鵠(hu ,天鵝)。幾十年前,長安盛行此曲。先帝楊夫人最擅唱這歌。不過,這些年來北朝尚武,這曲子靡靡哀傷,鮮有人再唱了。」

  哀傷?我原來也有哀傷。但大戰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園的傷兵們,我自己哀傷,不如忘卻了吧。不過我母親……世間都說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難道她是北朝人?不過母親可能雲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長安還有我父母跟前老馬卒胡不歸,定要盤問他去……我默然走,卻聽上官低低吟誦:「別鵠曲有歌詞: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千山寂寞,萬籟俱寂,江漢之水,在嚴冬不過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飛鳥,誰又是笑傲的漁翁?我一抽鼻子,連打數個噴嚏。上官故作凝然,別過臉去。

  我們才到御帳,就看到六王爺低頭斂氣走出來,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喚一聲:「軍師。」便急步離開。

  決戰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後的商議,便磨蹭著不進去,只在外帳烤火。俯身看著地圖,此處地形,易守難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騎兵對陣的廣大空曠地,但是此刻,柔然軍的背後,兩山卻像一個口袋,就等著有人收緊……

  戰爭殘酷,但也有趣,難怪傑出的男人們大多沉迷於此。我還在想,上官已經走出來,對我點頭。我心想:那麼快?難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瞭然?

  我嚥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內帳。他穿了一襲素色棉袍,必定與六王飲酒了,所以帳內熏滿了酒氣。

  「上官後天就要總攻,你該要出場了吧?」我問。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時,朕必然出現。上官的佈局……」我坐下來,暗自期盼他的評語,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濃,不拘意仰天笑了幾聲:「上官上官,鳳兮鳳兮!」

  想來他必然對上官的佈置十分滿意,可是大病初癒,又怎麼能縱酒。我找到了角落裡的酒罈,默默封了蓋子,又告訴他說:「天寰,今夜柔然人將來偷襲……」

  他因著酒意,不以為意,灼灼的看我:「光華,等回到長安便年末了,議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著蠟淚滴在盤上,好像一個八卦陣,只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覺得手掌心被一燙,趕忙收了回來。

  當夜,柔然人的鳴鏑聲隨著大漠的風席捲而來,軍帳中千軍萬馬,人人敲擊盾牌,吶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冑,手持著一本《易》,不時以手指為軍鼓擊節。我倚在氈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又何必畏縮?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針線剪刀,將元天寰數件戰袍補救一番。元天寰對我道:「你可蜷一會兒。」

  我毫無睏意,便辭道:「現在哪裡是我休息的時候?」

  萬馬奔騰之聲,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鳳簫截斷,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顫。

  上官軼金帶紫綬,踱步進來。好像壁立千衽,下臨深淵。

  他對元天寰吐了一口氣:「他們退兵了。」轉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紙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鋒自磨礪。我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宮裡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後日決戰,是鳳展翅於北地之華章。不過福禍相倚,勝利可否為我帶來期盼的春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5 01:40 PM

第十一章、鳳戰

  暗黑色的夜,睜著火紅的瞳子,愉快地望著牛皮大帳裡所有的曦朝主將。

  從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鶴,可是他眼中也倒映著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緩緩道:「皇上健在,桂宮安然坐在這裡便是明證。皇上命我主軍,我便義不容辭。月來我軍歷經十五場小戰爭,縱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軍車不足五萬,軍也不過十萬。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併我朝百代基業。諸位請看……」

  他從腰襟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短劍,指向掛著的地圖:「柔然可汗鹿槐統十萬騎兵,橫在我大營對山。其太子吳提,還有八萬餘從黃河岸撤回的人馬。除此以外,柔然還有四萬兵車,無數的牛羊。而我軍糧草,僅夠半個月了。我軍只能速戰,而且必須戰勝。這樣的時候,若退回長安,等於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氣,貪生怕死,於英便是可恥的歸宿,誰願意走這兩條路的,便可出列。」

  眾將摩拳擦掌,俱眥目環視,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飲他之血。

  上官擲劍於圖上:「好!既然都不願苟且,那麼就一起將狼群消滅。余欲按『山』字佈陣,皇上自率剩餘人馬以做預備。擒賊先擒王,我軍三路人馬看起來,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時攻擊,但是一旦接近,左右軍立刻穿越大軍,直接包圍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膽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險,他必定亂了陣腳,則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從可富敦被斬後,只有王叔葉買統轄車兵。我近半個月和葉買交手,發現他並不盡力。傳聞他本不主張進攻我朝,與新可汗父子也是面和心不和。假如形勢不妙,他至少不會對被圍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觀望猶疑之時,我軍便可將其中軍,左軍攻破,到那時候,葉買王只會後撤,你們不必追擊,他們逃不遠,必然又回到我軍的包圍圈中。」

  趙顯哈哈大笑:「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軍師,趙顯願意統領中軍,直搗黃龍。」

 上官也露出一絲笑紋:「正合我意,趙顯……」他從手裡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燈下一晃,便丟給趙顯半塊:「命你統帥中軍,騎兵四萬,車三萬,只可前進,不可退後!」

     趙顯紅光滿面,藍瑩瑩的眼睛透碧,真像頭狼,他接了牙璋,只有六王元殊定橫他一眼。趙顯也橫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幾步:「長孫老將軍何在?」長孫乾雖然一目斜包著青帛,依然雄糾糾的應聲:「末將在,軍師?」

  上官向他行禮,雙手奉上另一塊牙璋,那碧玉這端,青年的手白皙與玉質同,而那端,老將軍的手上青筋呈露,我只覺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來。

  上官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耳朵裡迴蕩:「老將軍,上官乃少年書生,但是掌軍以來,只有老將軍從不懷疑,鼎力支持,皇上對我有恩,將軍待我有義。請老將軍領左軍,騎兵兩萬,車一萬。你一旦合圍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葉買從背面進攻,傷亡一定慘重,但我軍之中,也只有你才可當此重任。請受我一拜。」

  長孫乾捏住他袖子,如蒼松一般目光矍鑠:「軍師休要如此,軍師以書生少年,忍辱負重,這一路來,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經知悉,但軍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鎖皇上病情,頗多微詞。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錦上添花,但於你,長孫乾只是做應做之事。長孫乾與軍師共進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軍,還有請軍師將右翼的進攻交給我子長孫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無孱弱之氣,千鈞壓頂,他也無所畏懼,他的樣子,忽然讓我想到了四川那個傍晚破軍而來尋找我的人。可是,那個是少年,眼前的這個是軍師。

  上官斬釘截鐵道:「長孫琨年輕,耐戰,他合適的位置是趙顯前鋒,而不是去對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軍,有合適之人……」他眸子掠過我身邊的六王,元殊定張開了手掌,卻聽上管道:「白將軍,由你來擔任。」他語驚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將手掌重新攥成拳頭。

  白孝延乃是於英副將,於英軍覆沒投降,只有他帶傷逃回,眾人都以為他永無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喪,因此眾將之中,只有他沒有親自來向我請安。沒想到上官選他!

  白孝延顫抖著跪下,聲音也不穩:「末將願以死恕罪。」

  上官將牙璋交給他,神色溫和,好像看著自己年長的兄長:「白將軍,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際,可是萬歲一直提拔你為將軍,萬歲的心思,你懂麼?」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雲流過:「好。老馬也有失足,何況人?只是你沒有第二次機會。命你率兩萬騎兵,一萬車兵。此戰勝,你的過往不存,此戰敗,皇上和我將不再見你。」

  白孝延叩地:「末將願下軍令狀。」

  上官注視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用血書軍令狀,還不如用血來報答皇上。」

  我望著地圖,只覺得安心。那青黃色紙在燈火下,金燦燦的,好像是浴血鳳凰的翅膀。不過……此戰目的不僅是打敗柔然,而且要消滅所有的柔然軍隊。萬一柔然全速退後……上官有什麼妙算?我只聽六王咳嗽了幾聲,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間彬彬有禮,又遠隔重山。

  不過,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發作,等上官佈置了具體事宜,我起身道:「諸位將軍安息去吧,各人帳中,本宮已經命廚子準備了當歸人參湯。」大家紛紛下拜致謝謝,元殊定也沉默著走了出去。我倒有幾分差異,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風,只是忘記了一個人……」

  上官笑靨靜謐如畫:「決戰在即,你跟著皇上,無論如何別離開他。他的病況看似好轉,但氣血攻心,則……」

  靴子聲近,元殊定又回來了,他眼中沒有我,只對上官道:「上官……軍師,你好像把本王當成了一根木頭。一個雜種,一個殘將,一個敗將,都成了三軍領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幾人,而你竟然輕視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時候,臉倒有幾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長安能平安嘛……?我心裡又啐了自己一口:這樣的時候,還去關心阿宙做什麼?我連忙掩飾,望向上官。

  上官將幾上的牙璋指給元殊定瞧:「殿下,為何不早說?這裡都是半塊了呢。」他把雙手放進衣帶,笑盈盈的,好像怎麼也不會被撩撥起火氣來。

  元殊定用馬鞭子敲地揚塵:「你……你瞞眾人好苦,前些日子為什麼鬼鬼祟祟,還讓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騙進了甕,本王呢……不過本王無愧於心!本王的頭髮,讓軍法剪斷了,本王奶兄弟,也讓你斬了。皇上告誡,不要給你難堪,但你給本王什麼?」

  上官更笑開了,如雪地芙蓉,清麗絕倫:「……我給你這個。」他將雙手從腰帶裡拔出來,掌上攤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驚,我也有點意外,但轉瞬就明白了,原來柔然的後路,是這支奇兵來斷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氣,倒是急於立功的樣子。他雖有小算盤,可是同仇敵愾的道理,也還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見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這個弟弟。為他娶盧妃,又讓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並不忽視其他的弟弟。皇家要個平衡,阿宙在長安聲譽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會讓元殊定完全被東方壓倒……這才是帝王術。

  元殊定就要去奪,上官敏捷轉身,嘆息道:「可惜你不是趙王……要是這一萬騎兵交給趙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只等元殊定反應。

  元殊定牙齒咯咯作響,半晌才折斷馬鞭,道:「軍師,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這才將一半的牙璋給他:「你連夜出發,繞到柔然軍背後,見到我軍糧草,便放火點燃。這些糧草遇火而焚燒。你只需命所有騎兵揚塵跑馬,再大喊追殺。向後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會轉身逃竄,等他們潰不成軍,你便趁勢追擊。六王你還年少,戒驕戒躁,未必輸給別人。」

  我也將帳後的熱湯盛了一碗給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飲了這湯,人與人交往,不必事事對得起別人。不過,對國家,卻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對談,我倒想:殿下能長安,你明年出生的兒子也可富貴久長,這次大捷,便給孩子一個好兆頭。」

  他雖然不喜歡我,但面對這些話,是人都不會不和顏悅色了。他飲著湯,我與上官相視,如心有靈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輪白日,噴薄而出。當元天寰騎著御馬,出現在眾人的面前,那歡呼聲雷動,山河為之動搖。他不發一言,卻好像給每個人的心中灌進了勝利的訊息。

  上官減了狐裘,只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風拂起他衣擺,他對元天寰和我躬身,從容的登上戰車,形容之美,讓見著皆願與之共赴死界。上官雖是軍師,但決意要到更前方,跟隨趙顯中軍行進。

  元天寰目送著他,又好像看著湮漫的遠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厲的剜過千軍萬馬。

  這次的謀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鳳是他所啟用的,勝利也是獻給他的。

  雖然也有戰車,但我選擇騎馬相隨在高曠的山丘。當我看清了雙方的軍陣時,我不由深吸了口氣,眼前頓時模模糊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規模的人間戰場,壯烈的馬隊好像要橫掃全雪原。雄鷹飛過騎兵們的頭上,又飛過戰車,還有長矛手,弓弩手……直到阿爾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飾自己激動心情,認真的尋找著上官先生和趙顯所在的中軍,中軍紅旗,左軍黑旗,右軍藍旗。一片紅色的海洋裡,上官的青衣好像只是一個光斑,但在陽光下,他張開手臂,又像隻鳳,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戰鼓,好像遠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騎兵,在地上滾起黃塵,一道黑色的鐵幕,向我方攔來。上官戰車旁,軍鼓猛起,頓時鍠箭如雲。在中軍之前,長孫琨身先士卒,在數層長矛手盾牌的掩護下,向柔然進攻。長矛手們的長矛尖上,裹著燃燒的毛氈,刺向敵軍,則火球滾入,大量柔然人落馬,為奔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沒有料到一支沒有了主帥的軍隊如此凶悍,因此兩軍相遇,互相扭結曲折,幾番嘶咬,柔然軍就有幾個騎兵後退,

  一匹馬退,則成千上萬馬不自覺隨著求生的本能,也跟著同類向後退步。

  廣袤的荒原上,「山」字軍的三股子縱隊,如同開閘的洪水,向前衝去,當先一馬,該是長孫琨。柔然的弓弩手們不斷的射中我軍的士兵,但雖然每一丈都丟下同伴的屍體,曦朝騎兵們依然衝鋒,那些沒有了主人的戰馬也還在狂奔向前。他們與柔然的鋒頭逐漸接近,水銀瀉地般,就在感覺的剎那,尖刀已經插入敵軍的中軍,無孔不入。

  人們激戰,殘殺,砍掉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訓練有素的殺人機器,柔然人軍也不甘示弱,他們紛紛下馬,徒步拉扯,削去北軍的腦袋。我已然看不見血,仰頭日光為金屬的光芒所蓋,凍雲低垂,不敢移動。

  就在此時,戰鼓節奏變化,左軍右軍突然轉頭,如同一條首尾相合的團龍,也橫插到可汗中軍。柔然人沒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戰法,在半個時辰內,左軍退後,右軍混亂,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塊壘,似被熱血所澆:「天寰?」

  我這才發現,元天寰臉色發白,似乎竭力支撐,三軍合圍柔然可汗,他又怎麼能不保持君王的威嚴?我當機立斷,湊近他,用自己袖子裡的一根髮簪戳了一下他的馬頭,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馬匹,我喝道:「這匹馬病了,來人,本宮和皇上俱上戰車。」

  元天寰會意,與我一起上了馬車,我將水壺丟給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強定下心神,額頭上又出了一陣汗:「可能在帳中久了,見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勢頭可喜。」

  軍士跪報:「皇上,柔然後方起火。」我探頭出去:烏雲滾地,萬股黑煙,從柔然軍隊的背後冒起,不知什麼。被風捲到黑雲之上,蜷起來,像是枯枝敗葉。

  火光終於化成萬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堅毅的對我說:「焦土爛骨,鳳之戰必須進行到底。」

  我使勁點頭,這是青鳳的戰場,也是我的戰場,我陪伴著這個人,才是鳳的宿命。

  畫角被吹響了,酣烈的戰爭,被這種豪邁的呼喚一波波再推上雲霄。以至於戰馬的衝擊,如入無提防之境。馬匹的光滑皮毛,軍士的鐵甲,護心境,還有刀劍,在陽光下,好像無數條在閃光的驚急湍流,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開天闢地的勇氣。

  水火不容。轟轟滾滾的形勢,終究被火龍撕開了一個潰口。柔然的右軍陣營,還沒有大戰,就被烈火混亂了。一個金甲之人在上百鐵騎的簇擁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吳提。他竟然在這種危急時刻,拋棄了父可汗?主將一亂,軍心大亂。千軍萬馬,都向著西北處那個破綻湧去。最外圍的弓弩手還不知道發生什麼,就被自己同伴的軍馬蹴踏而過。連環馬們在撤退中彼此牽絆倒下,在飛速運動中,好多馬摔斷了脖子。而馬後的戰車脫離了前輪,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將因為擁擠而跌倒的軍人碾成碎片。

  西北處,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聲中吶喊。逃跑的柔然士兵,為氣勢所逼,不得不再次後退。這些人馬,好像瘋了一般,被上天拋到了旋轉不停的枷鎖中,他們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軍一點點地凌遲。血肉不成,慘不可書。狼煙瀰漫,山河劇變,無比的陰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觀戰。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只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團的柔然中軍外,看到一面幾百騎兵圍繞的青色旗幟,還有一個安靜的青色人影。活地獄的邊緣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絕人寰。他卻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趨使白日的青鳳。

  雖然他不動,可是我所見的整個戰場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練,難怪元天寰叫他「鳳兮鳳兮」!

  我不禁嘆道:「柔然的右軍亂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擊著遠處廝殺的節拍,眺望著上官方向,悠悠道:「該是時候了。」

  他話音剛落,上官就換了一面金色的旗幟,鼓聲大作,元殊定所率的軍士們,在皇族土色旗幟下,從遠處殺來,好像乾渴許久的巨龍,終於可以一口吸乾這污穢腥臭的海水。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晃眼,元殊定的軍隊,成了五列長蛇陣,整齊推進入柔然軍的右翼。

  「長蛇陣,是六弟最擅長的陣法,上官不用他為右軍統帥,為的就是讓他揚長避短。」元天寰好像並非在觀看一場生死攸關的兩國決戰,宛若在我們面前只是孩子玩的一盤沙上棋,他解釋說:「擊蛇尾而首應,擊蛇首而尾應,擊中段,首尾一起應。」

  我說:「擊破右軍,就可以支援中軍嗎?那柔然可汗……三股軍至今還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記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幾聲:「天只佑朕,敵之右軍休矣!」

  這時,奇怪的一幕發生了,柔然葉買大王率領的左軍不但不去營救,反而向邊緣集中。本來我的左邊視野為他們的車馬陣所充塞,現在突然變空曠多了,我問:「他們是要逃跑麼?」

  元天寰眉毛一動,但旋即就浮起得意:「葉買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複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錯,但他一定有條件。」他即刻呼喚:「來!」

  立刻有人應聲,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將自己腰間一塊白玉珮解下,用力丟在地上,白玉登時碎了。

  他繼而說:「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絕。然上官在外,可不聽命與朕。敵之左軍,如何處理,全隨他吧。」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對於柔然的戰士,這也許是一種敬意,但在這個人身上,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漠視。我忍不住說:「你是不願他們降。但葉買的左軍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軍。僵持下去,你也會損兵折將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我輕聲說:「以血換血,你認為公平,對嗎?」

  寒風冽冽,日當正午,幾皮奔馬離開上官的戰車,向柔然左軍而去。從他們身上裝束,像是葉買的人。我無奈的看著柔然的左軍重新加入戰鬥,車轂交錯,捉對交戈,火迸金星。長孫乾不愧為一代宿將。他雖然在對付中軍,但腹背受敵,也不狼狽。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會跟他一樣選擇。他要趕盡殺絕,上官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這樣又難了幾分。

  只聽中軍中,好像發出了千百人齊聲的驚呼,我軍的旗幟都在那聲吶喊中滯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針紮了一下,猛然站起來,英俊的臉孔上有幾分懷疑。

  過不多久,又有人來報:「皇上,先鋒長孫琨將軍戰死。白孝延將軍受傷,還在死戰。軍師倒是自若,並未有憂色。」

  長孫琨,那年輕的將軍……我手一震,元天寰面色一沉,自言自語說:「趙顯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級。再等一個時辰,若右軍勝,中軍也勝,朕全勝。」

  我幾乎不假思索:「說得對,趙顯必能贏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將軍,但是他的身體……我掃了一眼他不斷出汗的額頭,已經不適合出戰。這場戰爭必須在日落前結束,不然元天寰會再次病倒。我面上裝做安定,心裡卻在默默祈禱,希望上官能早點了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邊的五千人馬,支援左軍。

  右軍土黃旗不斷擴張,中軍還在激戰,但是那個渾沌的圈子漸漸縮小。

  有些柔然軍人殺出重圍,威脅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連肩膀都不抖動。

  有一個柔然將軍,向上官的戰車沖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個刺蝟,但還是向著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只有這個人在最後的掙扎,我突然有些難過。我們不都是人類嗎?我合上眼皮,又強迫自己注視那個人。

  一道光束從天空劃過,萬千人歡呼起來!我扶著車轅頭。中軍最中央,好像開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開,一個裸肩的將軍提著人頭,走馬數圈。

  是趙顯?他殺了柔然可汗!我激動起來,這一戰,縱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華謀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勢已定,只等屠滅他們了……唔……」

  我回頭,他驀然掩住了臉。鮮血,緩緩的,從他衣料裡滲出來。

  我連忙去扶住他的頭,他輕聲說:「無妨,只是……朕不能這樣……」

  我也不能讓人見到這樣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面的車簾,盤起腿,將他的頭平放在我的衣擺上:「來人,去後面的山丘上取冰來,本宮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迷離而興奮,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頭頂上的什麼。

  「皇上,柔然可汗被斬,魏王殿下殺柔然太子。」

  我大聲的說:「好!」戰爭,我只關心全局。方才,大處,還在中軍,此刻,轉移到我的身邊。冰被隨從遞進來,我用車內衣裳包了,貼著元天寰頸上的脈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臉上的鮮血擦掉,元天寰一時失神,我儘量柔和的說:「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誰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戰敗,但他也因為傷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殺個痛快淋漓,最後又求什麼?你養好身體,才是根本。」

  我見他鼻中血止了,鬆了口氣,讓他歪在御車內。光線漸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戰場上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只剩下無數人臨死的呻吟,捶打著我的神經。我不願意看,因為在北原上,已經是一場注定的大屠殺。我沒有快樂,但也不想逃避。

  戰馬哀號,烏鳶啄場。連我的頭頂也有一隻。我心下厭惡,從戰車鑽出來,上了自己的馬,盤馬彎弓,一箭射下那隻不吉利的飛禽。烏鳶墜落。我腳底的大地。在夕陽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駁。血,只有血。

  夜幕降臨時,我才看到了上官,他雙腿麻木,不能行走,孫照背負著他,他對我笑了:「這一戰,師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鬢髮上,多了一絲霜雪,我點了點頭,也笑了。

  入夜,鬼燈淒淒,戰場上,又飄起了雪花,流光素潔,浩蕩灑灑,我佇立在元天寰的御帳前,看著雪落,遮蓋了乾涸的血痕。殺戮,似乎從未發生過,可作為一個人,就永不該忘。

  鳳戰,不會被我和上官引以為榮,但卻是我們飛翔的開始。



第十二章、秘函

  在柔然戰場上犧牲的長孫琨將軍,被他的父親葬在了涿邪山戰場的山丘上。春來的時候,草原上綠浪如波,細碎的白花會環繞著他的墳墓。於生命,永恆和短暫都是相對的。

  元天寰口諭長孫乾:「你如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為你的兒子悲哀!」當烈火焚化那具年輕的軀體的時候,我含著淚望向老將軍。他飽經風霜的臉上一片肅穆,卻沒有哭泣。元天寰是殘酷的,殘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長孫將軍父子絕對的忠誠。

  對於柔然殘軍的屠殺持續了三天三夜。我發現自己只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為死亡的恐怖在那樣的時刻才不會纏繞著我。我是藉著元天寰的病,躲避著外面發生的一切。草藥的恬淡氣味,掩蓋了數十萬的陰魂。有時我張開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紋絲不動,好像是個靜止的雕塑。我會錯覺他也死了。可當我一動,他也就動了動,灼灼的目光轉向我。夜晚的他總是沉默著,他知道我在想什麼,但好像下定決心,不肯給我一句安慰。

  這一日,我醒得極早,身上裹著熊毛毯子,帳子裡火還燒得旺旺的。我俯視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無聲的拉好衣服的折皺,攏好頭髮。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帳,他盤腿坐在火堆旁,臉色被火映得鮮艷,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見面就關切的問。

  我點頭:「是好了許多,咱們什麼時候回長安?」

  他說:「就在這兩天吧,師兄的病……你不用慌張。回到長安靜養,開春了就會痊癒。」

  我心裡稍微寬鬆,也伸出手指來烤火,笑道:「你說,我不懷疑。我知你不會騙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裡有個小人兒在跳舞似的。我環視左右,壓低聲音:「上官……你有心事麼?」

  他眉毛一抬,從衣襟裡拿出一封信,帶著珍珠光澤的手指在那信上來回摩挲了幾遍,正色說:「前幾天在決戰時刻,匈奴的葉買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給我這封信。但我知道師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們降。因此就壓下這封信。我覺得此信不該瞞,但師兄的身體還沒復原……」

  我好奇的望著紙頭上淡褐色的花紋,那好像是北朝的皇親國戚才可用的信紙。葉買投降,原來是有人牽線?那個人想要瓦解柔然軍隊,本沒有錯,但是不瞭解元天寰要屠滅柔然的意圖,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諱。我盯著上官,忽然心念一轉:「難道元君宙想要他們投降?」

  上官點點頭,我吃了一驚:「上官,阿宙又怎麼會認識葉買?」

  上官擺手:「他自然不認識葉買王。可是葉買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將軍於英。於英和元君宙素來友善。柔然軍隊盛傳北朝皇帝病重,長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長的弟弟。葉買本不好戰,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於英詢問試探,恐怕是於英出謀劃策,才會想到聯繫元君宙的。」

  於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長安準備迎戰,當然會考慮敵軍中的投降者。所以給秘密使者這封信,也可能是通過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說交給元天寰,又怎麼樣?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國家危急,你們又和長安的他隔絕音訊。念及家事,誰不能謀策?何況元君宙素來膽量大,有魄力。作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應了接受葉買投降,也不是大罪過。」

  上官不語,將信件展開遞給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這裡。」

  我以火映紙,只見信上數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筆跡。只是說作為太尉,若葉買能於陣前倒戈,便可以寬免他和他的部眾。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卻有一個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體,和我記憶裡面的一樣。我「啊」了一聲,阿宙為何要寫這個「赦」字?

  赦,只有皇帝或者攝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為皇太弟監國,寫這個「赦」也不太合適。可是以我對阿宙的觀察,他應該沒有別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認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樣人?我細細想想,注視著上官,微笑道:「元君宙這次真是魯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給元天寰看。離間皇帝兄弟之情,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給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說,葉買和於英不是都被殺死了嗎?死無對證!」

  「是不夠。我想是葉買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面,趙王就乾脆就寫了此字。」他只差沒有說趙王不謹慎了。我心裡血氣翻湧,阿宙笑起來飛揚的眼睛又在晨光裡活躍起來……我真想當面問他。我將信疊起來,半開半闔眼睛:「先生,我代為轉達可否?」

  他沉默著。我笑了:「你怕我為了元君宙去燒了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幾分傷感,一字一句的說:「你不會的。」

  我將信紙收入懷中,嚴肅的回答:「是,我不會。元天寰的判斷力,在他正常的時候是足夠的。但現在他病著……我會保留這封信,等他處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轉,明如冬夜裡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頭避開。他又道:「兩個時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軍後方的婦女十萬,牲口百萬頭,還有無數戰利品,已經到了轅門外……」

  我只要看他清澈的眸子,還有他鎖著的眉頭,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終究還是不忍心了。

  我果斷站起身:「天冷,先生在這裡等皇帝醒來。先讓我去看看吧!」

  天色濛濛,我在元天寰的十來個親兵陪同下,行到了轅門。無數的柔然婦孺,被繩子拴在一起,天氣太寒,不成形的雪子還在飛散,她們中倒鮮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勞,與我在四川所見的流民大不一樣。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裡,士兵們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婦女,讓她們跪下。我只搖搖頭。

  她們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是見到了活著的鬼魅。有個健壯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著脖子對人群喊了好幾句話,皮鞭又抽在她臉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還用兇狠的目光望著我。我靜靜的望著她,時間長了,她才低頭。我問譯者:「她說什麼?」

  譯者發抖道:「桂宮……?」

  「你只管講,恕你無罪。」

  他橫下心:「她說,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們倆是一樣美得不像個人,也一樣的狠毒。」

  我仰起臉,對那女人說:「柔然人先進攻我朝。你們的男人既然輸掉了戰爭,你們就要背負命運。你們想給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現在?活著的人,無所謂狠毒和仁慈,只要活下去!」譯者跟著我說,偌大的地方只有女人們壓抑的呼吸。

  我又說:「我是江南公主,卻被命運帶到冰封的北國。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戰場上死去的,我母親是因為我的婚訊病入膏肓的,但我還是活著……我想要儘可能的活得久。你們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樣生長的嗎?我們女人也是。永遠是草,但是永遠活著……」我不想再說,女人們開始抽泣。

  我在那個瞬間下了決心,翻身上馬。直奔元天寰的御帳。

  御帳內居然已經將領雲集,元殊定侃侃而談:「……所以說,女人是禍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斬盡殺絕,才可徹底讓這片土地安寧……」

  上官說:「北方平定,一定會有十萬的我朝軍士前來屯邊。女人正好可以成為他們的眷屬,北疆的人口在十來年內就會猛增。歷朝歷代,那麼多戰爭,哪裡有將女俘全部殺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捨不得,可以先挑選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變。趙顯在旁邊插了句話:「有的人自己不喜歡女人,就不許別人喜歡?天下沒有女人,你怎麼生出來的?」

  長孫乾急喚他:「趙將軍,不可對王無禮!」

  元殊定臉色大窘,朝趙顯瞪瞪眼,然後乾澀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內,他們都閉嘴了。元天寰淵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面上絕無絲毫困擾。

  元殊定指著地上琳瑯的珠玉,對我說:「殿下,這都是柔然王后的寶物,本王不敢自專,盡數獻上。還有一個古鼎,乃上古遺物,內有銘文:王后昌,萬萬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禮應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邊,從容坐下,說:「本宮將為皇后,只擔心自己才德不夠用,哪裡會少器物用?戰利品,理應分給有功的將士,還有陣亡者的家眷。本宮什麼都不要。至於古鼎,是上古禮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負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宮年輕,不配使用這樣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后廟,以此物奉獻皇后在天之靈,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動,微熹的陽光,使他的瞳孔變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測。

  他開口了:「寶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辦,甚合朕心。朕命趙顯去燕然山,將此戰刻碑立石留念。趙顯,你還求什麼,朕准你陳奏。」

  趙顯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實在別無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於英投降,後又兵敗自殺。趙顯砍殺可汗,首當奇功。應該升趙將軍為衛將軍……並賜予免死金牌一面。」

  「准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對他讚許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戰利品,行軍神速。偷襲敵軍,也有功勞。朕為你加食邑三千戶。柔然可汗父子的屍體在外曝曬數日,朕命你代朕將他們鄭重下葬。可汗雖死,他也畢竟曾是一個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後來有幾分意外,忙應了。

  「至於女人……」元天寰頓了頓:「朕還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

  等到只剩下我們,他才盯著我:「光華,朕本不想饒恕女人,因為她們心裡有仇恨種子。她們即使為我們北朝男人生兒育女,但是對於這樣的滅族的記憶,會讓這些女人一直恨下去。」

  我猛的站起來:「不是的。她們選擇活下去,就是投降了。在這一點上,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若有了北朝的丈夫,孩子,她們依然會是妻子,母親。狼族的女人比漢族女人狠,也更能懂得戰爭的生死。」我望著他:「光華也有恨,但我不為了恨而活。而且,我沒愛過的人,也不配我恨!」

  元天寰目不轉睛的注視我,他鐵腕上是強悍的帝國,但眼睛裡卻開著明麗的蓮花:「這樣……好。」他笑了笑,站起來:「非常好,但願你一直不恨朕。」

  我有一絲惶惑,用手指掖了一下腰帶,那封信已經墜到我的腰上了……

  元天寰道:「除了柔然大貴族和將軍的妻女必須處死,其他女人都可活命。朕要即刻返回長安。長安家裡,只怕也亂了一半了。」

  十二月初八,我跟隨著元天寰到達長安郊外的長樂宮。前一天,他忽然有旨意,御駕將在長樂宮駐留到新年。冬日驪山,松柏常青,漫山遍野為朱旗環繞。帝宮在雲深之處,碧澗流入玉殿,愈顯靜曠。雪後新晴,驪山晚照,我不禁下車拊掌而笑:「好一片八百里秦川,美!」

  元天寰的靴子踏在雪地裡作響,倒添幾分凡人味道,他注視我而笑,默默無言。

  我輕輕問:「長樂宮有溫泉,所以你才要在這裡修養?我本來以為你急著進城呢?」

  他道:「朕父皇文成帝每年冬天都來長樂宮避寒,朕倒是好幾年才得空來一回。」

  「你比你父皇苦多了。」我轉眸:「不過我母親說:樂就是苦,苦就是樂,人生有些許不足,安知非福。對不對?」元天寰不置可否,眼眸更亮了。

  「我從這裡遙望長安,那座城也是安靜的,並不至於亂。」

  元天寰一本正經的說:「朕回來了,誰還敢動?皇帝在帝國的每個角落裡震懾力該是一樣的。朕在柔然傳出死訊,讓他們每個人震動一番,朕哪裡會不察知?不過……」他意猶未盡,我「呀」了聲,一隻肥壯的松鼠哧溜穿出我的裙襬,轉瞬就在雪中逃匿了。元天寰龍顏微慍,小聲叱責道:「大膽狂鼠!」我也笑了。

  溫泉,對元天寰的病,還有上官先生的腿,都會有療效的呢。

  長樂宮內,群臣和內侍黑壓壓的跪了一片,中山王,七王元旭宗,太傅鄭暢等都在,唯獨……沒有阿宙。元天寰攙扶起中山王,又令鄭暢和眾臣平身。等群臣都站起來,我才發現謝如雅在人群的後面。人人肅穆如泥塑,唯有如雅對我甜甜一笑。我見到他,總覺得家的氣息就近了。等到元天寰從中山王開頭,單獨召見諸重臣。我便到廊下找尋如雅。如雅和上官談興正濃,全不涉及政治局勢。如雅怡然道:「長樂宮的梅花,為天下最聞名。我是沾了我家公主的光,不狂寫一百首梅花詩絕不罷休。」

  上官笑聲明快,他手指也染上了淡紅梅色:「將來時代,恐怕要數你最風流了。我倒是想快回上官府邸去。我不愛宮梅繁盛,我家的一株老梅,足夠容下我的詩興了……」

  我也摻合道:「先生謙遜了。先生運籌帷幄,又哪裡是如雅的一點風雅詩心可比?」

  上官見了我,微微躬身:「公主過譽了……我不叨擾了,先行告退。」他引袖而去。

  如雅望著他的背影:「見上官先生,如有暗香襲來。」

  我點點頭,低聲地問:「我走後,長安城內動向如何?」

  謝如雅好像背書似道:「長安城在那段日子裡倒是人心惶惶。到處傳說皇上危急,且有遺詔,要立五殿下當皇太弟。中山王袖手觀望,不發一言。七王每日跟著師傅們讀書,誰都不見。文官們常常集會,又不知道都在商量些什麼。只有五殿下獨當一面,他一邊加緊備戰,又贊同羅夫人封鎖宮內宮外,以他之數千少年軍人在首都內戒嚴。不過,他和太傅等人矛盾重重,雙方下僚,在官省也發生幾次紛爭。」

  「紛爭?既然只有元君宙一個人在管事,還爭什麼?」我不以為然,只隱隱寬心:看來阿宙並沒有辜負我的希望。雖然庭上已歷黃昏,但我心中卻逐漸開朗起來。

  謝如雅嘆息,篾然笑道:「究竟為何?世間人爭奪,無非為名為利。五殿下錄尚書事,許多事情在太尉府內決定了。都不通過太傅及八座文官,他們自然極為不滿。而五殿下為人雷厲風行,又不給權貴們留面子。他為了備戰先逼令世家大族交出屯糧。滎陽鄭氏,范陽盧氏,首當其衝。京兆杜氏,因為杜昭維竭誠輔佐五殿下,早早就使上繳了的……」

  我沉吟道:「皇太弟……有人去蘭若寺打開詔書?」

  如雅搖頭:「沒有。五殿下命士兵圍住蘭若寺,說非常時刻,入此尼庵的任何男人都立刻處斬。」他環視左右:「姐姐,皇太弟才是風波的要害,對不對?」

  我拉緊了披風,天公又灑起了銀粉。雪落在我的肩上,倒像是灰色的五瓣梅花:「如雅,我的婚期快來了。今兒是臘八,過了正月,春日近在眼前……我走到現在,沒有回頭路。我要是能生子,就不會存在皇太弟。但我要是沒有……也許……會有一個皇太弟的。無非是五,六,七,三中選一。五王是最有能力也最得民心的,且他素為皇帝鍾愛。但他一帆風順,行事鋒芒畢露……唉。六王,你也是知道的,他雖不成熟,但心思巧詐。他的王妃是盧氏女,其母楊夫人和外家又鼎力支持他。這次跟隨去北方,也是立了功勛的。至於七王,他倒是干乾淨淨,無功無過。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七王雖然老實,但是從中山王等皇族到曦朝的官民,連其幾位哥哥,人人都喜歡他……」

  如雅皓齒微露,折射雪光。水秀的眉間籠上一道陰霾:「姐姐,古來后妃。縱然專擅上愛,也未必能夠生子。但願皇上萬萬年。」他猶帶舒展的笑容,可音色縹緲,幾不可聞:「我臨行前,不知為何,母親說你本該是天下正統的女皇。你當皇后已經是屈居於人了……所以,天下有了皇后……也許不該再有皇太弟的……這半年來,我竭誠皇上,結好五王,不疏六王,以文翰接近七王,但我心裡,輕重厲害,時刻都在衡量。」

  我曳起裙裾,雪如玉碎。人人道這美少年雅緻,他總是笑容嫣然,風流吟唱。可他心思卻細密如此。他若長大了,又將有怎樣的心思?傳國玉璽,有何等奧秘?

  鶴唳數聲,有人提著燈籠來。我一瞧,原來是六王傍著七王來。如雅自若的欠身而笑,我也望著他們:「兩位殿下一起嗎?」

  他們也還禮。元殊定好像嘴裡灌蜜:「如雅又長高了。六哥哥有好多北國的故事講給你聽,你正好拿去做詩!」

  如雅道:「我不喜聽殺人。」

  「哎喲,見了你,誰願提殺這般的字。來,我和七弟帶你去看好玩的!」

  玉雪庭心,月冷闌干。夜色空明,逍遙殿暖。

  我用刀裁著水仙蕪雜的葉子,問長樂宮的總管宦官董肇:「皇上還在和太傅說話?」

  「是,就快移駕這裡了,請桂宮稍待片刻。」此人一目不存,面空醜陋,但語氣溫雅。

  「辛苦你了。粥要送到上官先生那裡一份。行宮內的守衛不可疏忽。皇上身邊缺少宮人,你要調些妥帖的人來服侍。」

  「遵命。桂宮的侍女已來了幾位,現就喚進來伺候您?明日……」

  我對著水仙凝神,笑了一笑。董肇突然住口,他剩餘的眼,閃著微弱光芒。

  這個人怎麼了?我心裡奇怪。元天寰已步入,董肇恭敬收回目光,默默跪安。

  元天寰的臉色平靜,我自己盛了一碗熱粥給他,也不問鄭太傅講了什麼。

  「臘八,請你進七寶五味粥。」我說,手上的水仙香氣還未散,元天寰的鼻子湊近我的手,神色輕鬆下來。他的食相,倒很像阿宙,阿宙吃起東西……我心想:阿宙還在長安呢。

  為何別人都可以來面聖,阿宙就要耽擱呢?他不怕有人先進讒言?

  我看著元天寰吃完,才問:「董總管一隻眼睛,倒像是叫人刺瞎的。」

  「是啊,他是三十年前從謀反的陳王府被沒入宮中的。父皇曾說,董肇的眼睛是他年輕時候不慎弄瞎的。父皇心裡後悔,所以一直留他在身邊,最為親信。父皇臨終前,特命董肇在長樂總管。父皇當年,常指著他來告誡朕:君王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笑了笑,嘆息了一聲,元天寰端詳我,我就又嘆息了一聲。

  「你想朕問你為何嘆息?」他說。我搖搖頭。遠處笑鬧聲起,臘八風俗,夜裡要驅鬼。

  六王高聲叫著,親自領著年輕人們驅鬼。少年們戴的面具定然有趣,可我沒有心思看。

  元天寰揚起眉問:「光華,你有事瞞著朕?」

  我鄭重的坐下:「我只是傷感。冬日佳節,我沒有兄弟姐妹。你兄弟如同紫荊花開,共有四朵。七王年幼,六王跟著你去北伐,只有五王他一人在長安。他實心任事,不推諉,不避嫌,恐怕會招惹誹謗。你當大哥的,難道不煩惱嗎?」

  元天寰想了想:「五弟縱然得罪了天下人,有朕在,又何妨呢?只是五弟的所為魯莽了。為政之道,不可都硬來。變通曲折,連朕殺伐如此,都不得不用。鄭暢等世家大族,乃北朝漢族士人的根基。將來統一南朝,河南大族就更當重視。而且,太傅是文官之首,就算他是屍位素餐老朽,也不可過於輕視。文官們有筆有口,最能傷人。五弟不能妥善的處理與文官的關係,還是稚氣了。不過,朕有決斷的能力,不會讓人惡意的誹謗五弟。」

  「不讓人誹謗?那要是有物會傷害你們的兄弟之情,怎麼辦呢?」我追問。

  元天寰好像明白了,他端詳我良久,付之一笑:「朕雖然想知道那是什麼,但難為你的苦心。隨你處置吧。不過,對五弟之事,以後你不要插嘴了。光華,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朕不仁,所以有隱憂;五弟年少,智慧不足,才會有困惑;你呢,因為家國之痛,總缺乏一點將過去都擯棄的勇氣,因此你有時才會怕。仁,智,勇,只有真正的君子如同上官,才會兼而有之。我們三個都是帝王家人,帝王家人難以成真君子吧。」

  他的話如用雪球,打進了我的心中庭院。我雖然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結果,但沒有快樂。

  他拉著我的手到庭院內。梅花沖寒怒放。綴玉枝頭,寒鵲依傍,忽被一陣馬蹄驚飛而起。

  是阿宙來了嗎?我手一抖。少年們驅鬼的歡叫明晰起來「鬼出去!鬼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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