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談天音 -【皇后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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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6 10:52 PM

第十七章、邂逅

  我騎著玉飛龍,從軍營之中經過。天之蔚藍,地之開闊,也只有戰時才可以感受到。玉飛龍翕動鼻孔,蹄子打著營邊的青草。有一群年輕士兵微跪在路邊,擋住了去路。

  身後的趙顯驅馬而上:「弟兄們,不得驚駕。」

  年輕人中的一位,長著淡淡的唇須,仰頭大聲問我:「皇后,聽聞趙王沒有死,而是身陷敵營。我等何時發兵救回趙王?」

  洛陽守軍在最近收編了阿宙的一些殘部。他們是跟著顛沛流離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陽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雖然是重大機密,但恐怕人為授意,此刻已經四處傳播,成了動搖軍心的箭頭。我俯視那少年士卒:「趙王究竟在哪裡?要有實據。若不親眼看到,他就是躺在靈堂棺木中的那個人。現在即使傾城而出,你們覺得擊退蕭軍,成功營救出趙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願的閉上嘴,我拍拍玉飛龍的腦袋,對他說:「如果趙王還在人間,皇上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你們稍安勿躁,將來必定能報答趙王恩情。」

  我發現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幾分紅腫,就從懷中掏出一盒藥膏給他。一邊催馬前行,一邊悠然道:「南軍遠道而來,水土不服,這藥是專門為他們預備的。他們要洛陽,他們倒不急。你們要趙王,你們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離開了我,他臨走給我留下一個藥匣子,內有各種必需和非必需的藥物……

  趙顯與我並肩,他是個關鍵時刻不多話的人,這點讓我十分欣賞。我半閉上眼睛,突然笑著嘆了口氣。趙顯問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顧及他們手裡的趙王麼?」

  阿宙現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無奈,但對於北朝的局勢卻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諒的。因此我遲遲不肯相信阿雲的來信。數日之前,我和趙顯派出的斥候紛紛回報,說是蕭植大營內,多出來一個神秘的年輕人,那人似乎身受重傷,又被嚴加看管,我這時才有幾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趙顯藍紫色的眼眸,這個人與我當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賴的。我也有幾招險棋,上官已離開,剩下的只有他了。

  趙顯大營內傳出一陣騷動,一個士兵齜牙咧嘴衝出來,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趙顯相顧,跳下馬背。只見妙瑾斜著眼睛站在旗邊,雙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盤,還有窩頭乾菜。就皺眉道:「你這是怎麼了?」

  妙瑾大聲說:「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趙顯讓人把受傷的士兵帶下去包紮,好像滿肚子的火氣,但一言不發。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時期,城內飯食供應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漲紅臉:「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聲道:「誰說你不是?」我將一個窩頭撿起,用裙子邊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來,吃了一半,才對趙顯說:「將軍營內窩頭果然美味,在宮裡吃不到啊。」

  趙顯對妙瑾白了一眼,咕噥道:「皇后現在一天都只吃兩頓……你以為當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豬圈旁,還不如狗尾巴草有用處。而且長那麼胖,吃幾個窩頭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氣得留海倒豎,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動氣,正中將軍下懷。」

  正在此時,有人飛奔而來報告,大將軍蕭植給皇后送來了書信禮物。

  我讓人帶走妙瑾,就見來使捧著一個長盒子而來。我端坐在帥席,趙顯握刀在側。

  「大將軍讓在下代為問候炎皇后。讓在下將此物給皇后過目。」

  我點頭,那使者打開盒子,趙顯倒吸一口冷氣。盒內一柄劍光芒四射,正是攬星。

  我壓住心內洶湧,淡淡問:「趙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劍是為了證實雲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頗為陰險:「雲夫人是雲夫人,大將軍是大將軍。雲夫人不能代表大將軍。大將軍也只讓在下給皇后看此物。大將軍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賢名於天下。而今我與北帝聚首於中原,臨近花都洛陽。良辰美景,追憶先帝,思念皇后。欲與皇后會面一敘舊事。不知可否?」

  趙顯的刀隱隱出鞘,似乎隨時要上前殺人奪劍。我睜開眼睛,將趙顯輕輕一推:「啊,攬星劍到底不如水沉刀,趙將軍你這回總算是贏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覺中以手指叩擊著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鏡。我環視四周,對來使說:「讓大將軍見笑了,光華年尚未足二十,擔個虛名,吃過的飯比不上大將軍見過的山頭。洛陽城內,就剩下我一個。大將軍既然派人關懷於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寵。不過,嫁給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會面,只怕與理不合,遭人非議……」我見那使者又要動用其三寸不爛之舌,不由膩煩,面子上依然笑著說:「尊使不妨給我一日,明晨我再答覆不遲。」

  使者將劍盒關上,目中無人道:「既然如此,靜候佳音。大將軍道:劍與名將連心。若有人奪取此劍,則營中之劍主,恐怕也有三長兩短,因此。」他仰起瘦臉對趙顯一笑:「將軍還是將此物讓在下帶回大營吧。」

  趙顯眼珠凸了出來,額角滿是汗珠,我將水給他,將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這蕭植是什麼意思?看來趙王在南人手中無疑。你可千萬不能以身涉險,去赴那個約會啊年。」趙顯跪下,我搖搖頭。蕭植和雲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盤。雲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蕭植派來了這個使者。比起雲夫人,蕭植似乎難對付的多。

  我咬了咬乾澀的唇,低聲道:「趙顯,你聽我說……」

  他跪到我的膝蓋旁,藍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閃爍的鬼火……

  我剛回宮,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長大了些,神態沉著。

  我看著他的眉目,突然覺得無比的遺憾,為了不讓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奮的精神道:「七弟來得正好。」

  「我在長安城外接到聖旨,連王府都沒有回,就立刻啟程到洛陽來,希望還不是那麼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饑腸轆轆,說話時忍耐的神氣一點沒有變。

  簾幕後有人影一閃,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來得遲還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飯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問:怎麼了?有什麼事情麼?但他臉上還是帶著平庸而遲鈍的笑容。

  我注視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脈搏,揚了揚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圓荷跑進來稟告:「皇后,上官先生身邊的孫照求見。」

  「奇怪,那黑大個不是跟著先生一起去鄴城了麼?」我高聲詫異的問。惠童已經不在侍者們中間了。我當然知道他去了哪裡,因此只掀開簾幕,讓元旭宗跟著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孫照身上滿身污跡,像是從煉獄裡撿回來一條命。他對我捧上一個錦囊,低聲說:「皇后,鄴城之戰,難解難分。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議的破蕭軍的計策,若他們兵臨城下,皇后可以觀看。」

  我盯了孫照一眼,長出一口氣,對元旭宗道:「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還是想到了洛陽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應妥善保存此物。」

  我聳了聳肩,對孫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驕陽下枯萎的梔子花瓣,剝下花瓣,在地上擺了四個字「內人難防」。孫照依舊木然,好像沒有看見,七弟揚眉,以靴將花瓣都碾飛了。

  我獨自走入簾內,點上燭火。攬星在他們的手裡,阿宙是在他們手裡?他們不會放過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換,也未必能成功。蕭植有自己的打算,而雲夫人若輕易干涉,也不會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決定,也就該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亂了自己的軍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撫摸那個錦囊,微微而笑。只聽腳步紛亂,惠童跑了進來,他打碎了一個大花瓶,留守洛陽,為數不多的宮娥侍者,驚愕下,全都圍攏上來。

  我走出去,將錦囊放在荷包裡,對惠童道:「慌什麼?讓你去見趙將軍,又不是見閻王。」

  惠童上氣不接下氣,手忙腳亂,阿若等都張大眼睛不敢出聲。

  好一會兒,他才說:「皇后,趙將軍周圍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彷彿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類事情。

  「將軍他們不知道吃壞了什麼?將軍病的最終,一陣冷,一陣熱的打擺子。」

  眾人都知道趙顯是洛陽的守護神,因此聽到這個消息,難免心裡發涼,還有宮娥的臉色都慘淡了。我都看在眼裡,急忙說:「跟著我親自去看看。」

  軍營內亮如白晝,趙顯的大帳內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動。我才到,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哭罵之聲,原來是群情激憤的親隨士兵們團團圍住妙瑾,還有人拔了刀子,質問道:「你說你是不是細作?來害將軍的?」

  妙瑾使勁搖頭,唇色發白,就像個喪家小犬,只有眸子裡還有不屈的火焰:「我為什麼害他?」

  「那你為何不肯吃軍營裡的東西?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大夫說了,趙將軍吃了什麼不乾淨的,病雖像瘧疾,卻是一種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后來了。」

  我正要說話,妙瑾趁著眾人不注意,躍上一匹戰馬,就往我們衝過來。那馬受驚,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險些被摔下來。我趕緊避開,追上去,吹了一大響哨,那馬愕然回首,向我跑來,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兩聲。馬在離我一丈處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我摸過去抓住她:「沒事麼?」

  她不知是吃痛,還是委屈,靠在我懷裡哭起來。 士兵們默默注視,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散開。我讓阿若在帳門口撫慰妙瑾,自己進門瞧了趙顯。

  趙顯似乎在乾嘔,大熱天身上還裹著毛毯,我帶著哭音道:「趙將軍?如何會這樣?」

  他離我極遠,臉部都看不清:「皇后,是我無能……這節骨眼,洛陽城怎麼辦呢?」

  我坐下,語氣乾澀:「還有七王。」

  「……七殿下……毫無經驗……」

  大帳內外眾人,嘆息此起彼伏,也顧不得在皇后面前失儀了。不可一世的北帝親信,若此刻讓那位南朝使節看來,就是一群秋後的蚱蜢。我心想。

  我鄭重吩咐道:「將軍乃是小病,不可張揚,違令者斬。」

  他們都答應著,我這才揮手,湊近了趙顯,他的藍眼睛在月夜裡,就像冷宮裡的野菊花,閃著非同一般的光芒。我壓低聲道:「喂,我就要走了。一切,都交給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驀然有了淚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來,但我來不及進一步的回味,我的時間是緊迫的。

  我領著妙瑾出了軍營,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個冰窖。

  我輕聲道:「妙瑾,我要離開洛陽,去一個地方。那地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人物你也認識,蕭將軍……說不定還有雲夫人。」

  她瞪大眼睛。雲夫人三個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陰影裡的孫照:「這人是上官先生身邊的人,我讓他護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若我平安,我會照著對你哥哥的諾言照顧你。若我出事,上官先生會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著我到邊上,直接說:「你離開洛陽幹什麼?別去!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你剛才總算還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決心下了,就要去。別太擔心了。」我審視她的眼珠,覺得她也並不是那麼討厭,我柔和的撫摸她的頭:「這還是個秘密。因為你是我在這城裡唯一的親人,我才告訴你的。」

  她的臉紅了,眉頭皺得厲害,就像踩錯了風火輪的哪吒一樣痛苦難當。

  我等了一會兒,她不說話,我向孫照努嘴。妙瑾突然湊近我:「我……我也告訴你件秘密,也許對你有用。」

  四周除了孫照,別人都足夠的遠。我蹲下身體,仔細地聽她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華姐姐,你長得是挺好看的。可惜你那個大惡人丈夫丟下了你,家裡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訴你,雲夫人生的那個兒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對此不吃驚,但還是很配合的張了嘴。

  妙瑾又說:「你可不要以為雲夫人的兒子是哥哥的兒子。……才不是呢,哥哥是糊塗蟲,哪裡知道奧妙。母親臨死前跟我說:因為以前她犯了一個錯,我父親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所以雲夫人的孩子,是和別的男人生的。母親還藏好了兩個證人和一些證據,可來不及揭露那個賤人,就被她害死了。光華姐姐,我把證據埋藏在白馬寺內的第三棵菩提樹下了,都交給你吧。將來萬一阿雲威脅你,你也可以威脅她。」

  雲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兒子?這倒有點出乎意料。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擇手段,還是太過聰明。我忽然想起那時候天寰的語態,也許我還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統混亂,本是常有的事情。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聵,也給了這樣的罪惡,可趁之機。

  雲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雲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可是,雲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蕭大將軍。而蕭植對於南宮內翻雲覆雨,夢想母后臨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態?倒是一個值得玩味的話題。我細細思量,長日將盡。

  方才,我已斷然回覆了大將軍的使者,我會在近日拜訪。但究竟如何去,怎麼去,那恕無可奉告。我有足夠的理由,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只能秘密的離開洛陽城。

  我要去會一會他,洛陽城沒有我,也許能守的更加成功,而只要有一點希望解救阿宙,我還是願意冒險的。阿宙對於天下的大業,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他這次丟了臉,被人生擒,也不不會改變我對他的期望。若他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麼會如此失常?

  我不容許別人傷害我的國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鄉,那個男人已經不在愛戀著我。

  何況我不相信他不再關心我了。因為我依然能從他的影子裡汲取著勇氣。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我捏了捏龍鳳帳子,將短劍別入衣裳。我才不會首先放棄他。那不是我炎光華的做法。

  午夜時分,我牽著喬裝打扮過的玉飛龍,帶著惠童,阿若,還有圓荷一起出了洛陽城。在蕭植大軍和洛陽之間,有兩座小小的城鎮。一名雙陽,一名逢春。

  雙陽還在北軍的控制中,而逢春儼然已是南軍的城市。我從斥候們繪製的圖卷中,早對地勢瞭然。到了一課大槐樹前,我對惠童點頭,惠童就拖著馬頭,走入山道去了。

  圓荷,阿若對此有些驚訝,也不敢發問。我輕聲說:「我讓他先帶著馬兒繞道走,後天再與我會和,就不引人注目。二來馬上有些東西,我不想讓人盤查。」

  圓荷穿著村姑的短衫,因為傷風鼻子都揉紅了。阿若還是安靜,只對圓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書生的青衫,背著一個竹筐。河水清澈,找不見當年我自己的影子,只有翠華一點,燦然的開放在湛藍的天幕下。阿若道:「皇后,奴婢說:您應該重新裝扮,遮住您的面孔。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后在白日,未免過於顯眼。」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好,等我們找間茅屋,我就變一變。」

  圓荷無精打采的呵了口氣。

  走了兩個時辰,前方有一間竹屋子,我對使女們說:「不如進去休息吧」

  兵荒馬亂,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內,忽然,從房樑上掉下一籃子的菜皮蝦殼。我因為打頭,撞個正著,衣服和腰帶上,滿是濫污。圓荷翹著嘴巴罵個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倒是阿若提醒:「皇后,還是趕緊洗一洗,換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圓荷湊了火摺子來。我才將那個荷包緊緊抓在手裡。

  阿若手腳麻利,一會兒就燒了火,弄好水。風順著床沿進來,我脫下外套,團在荷包之上,才閃身到了床後。忽然,燈火熄滅了。圓荷叫了一聲:「風大討厭!」

  我在黑暗裡換上了衣衫,那牆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風清。

  我端坐在床上,盤起腿坐了半個時辰,才笑了笑。阿若背對著我洗衣,圓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東西你們誰動過了?」

  她們面面相覷。我伸了伸發脹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沒辦法的。就像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樣。也不是我待誰好,誰就能向著我。對麼?」

  她們似乎全聽不懂。我掏出荷包:「這裡面有萬歲的錦囊,就是計策麼。萬歲在鄴城內外交困,刀口上舔血,還能惦記我在洛陽如何應付蕭將軍,還為我準備好萬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誰都相信這是可能的吧。」我嘖嘖了兩聲,燈花映著眼睛,明亮的緊,難怪人家說火也能煉人。我笑了一聲:「可這次,皇上的錦囊是個假的,皇上沒有任何信息,這只是上官先生出發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罷了。可惜麼?」

  我望向阿若,她的臉色有點發白,和記憶裡一樣,清秀而懂事。她道:「皇后……」

  她以恐懼的表情注視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變成了黑色,似乎又癢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嘆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羅夫人的喜愛而在宮女裡嶄露頭角。而在我的宮女裡,你也一直得到信賴。還記得以前玉燕子失竊,我多麼庇護你麼?我一個個的盤查,只有你們兩個嫌疑最大。方才我還希望是我猜錯了,蕭大將軍的人另有其人。現在你也無話可說了吧,藥塗在錦囊內部,並不致命。可只要碰觸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藥,不然三天內,都會四肢麻痺。」

  阿若不說話,許久才對我低了低頭:「皇后,奴婢並沒有做許多對不起你的事情,而蕭大將軍是我的義父,我不能不報答他。」

  「義父?」

  「是的,大將軍沒有子女,義子義女卻有不少,我是三歲為他鞠養的,梅樹生則是長大後為他收養。其實奴婢在皇后身邊,日子過得很快活。但以皇上的為人,一旦義父那裡打算暴露我,我死無葬身之地。因此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義父做些小事。」她慘笑:「現在,我的日子該到頭了……」她掙紮著下跪,給我磕了個頭。

  我注視著她,屋後,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衛排列成一行,阿若渾身顫抖起來。圓荷捂著耳朵驚恐的看著。我擺擺手,命圓荷給阿若吃一顆藥丸,然後我命令道:「你走吧?」

  其餘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阿若猛然抬頭。

  我鼻孔出氣,一笑:「你是個小人物,死了對我也沒用。你活著,我卻不能讓你再近我的身體。這次出來,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機會,你走吧,隨便你去哪裡吧。這與我也不再有關了。」

  我背過身體,面對牆壁而睡。我身邊沒有監視的眼睛,難得可以高枕無憂。

  窗外有些平靜裡的躁動,但終究又歸於平靜。圓荷的聲音響起:「皇后,為什麼?」

  我沒有回頭:「都是女人。」

  「那她……?」

  「人都有錯,何況她沒有毒害我和太一。不處置她,算給大將軍一個面子。你知道大將軍是什麼人呢?」

  「她就這樣走了?」

  我回頭,在黑暗裡盯住圓荷:「誰都要走的,你也是。記得以前我說,我身邊的宮女都會出宮去麼?誰願意在這裡一輩子呢?除非是宮廷裡有許下一輩子誓言的人。若不是為了懷疑,我本來就沒想帶著你,你太小,也不夠膽子。天亮時候,你跟著侍衛們回去吧,告訴趙將軍一切都順利。告訴七王與趙將軍同心協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個身,閉目養神,直到一片陽光攪動了清晨。

  逢春鎮上,全是南朝的士兵。雖然我記憶裡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戰爭這樣的洪水猛獸面前,人們都不能以常規自視視人。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殘。

  我在路邊的茶館裡,喝著只飄有幾片樹葉的茶水。士兵們用得意的口氣談論著女人和其他的戰利品,在他們的世界裡,似乎並沒有皇庭和種族,只有簡單的利益。我不禁想:這麼沒有理想的士兵,何來巨大的戰鬥力呢?

  夏天裡,暴雨時常偷襲而來。不一會兒,烏雲翻滾,我壓了斗笠的邊沿。

  我早已換裝成一個農夫,樣子更像是逃難的少年。在我的左臉,我用上官先生給我的藥,畫上了真正燒傷的痕跡。有個小士兵鼓足勇氣瞥了眼我的那邊臉頰,露出不知道是厭惡,還是可憐的神情。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橋下走去,為了避雨。

  旱橋下的橋洞,像是鎮上的小販們賣東西的好地方。可是現在,也就沒有什麼生意可做了。那橋洞裡三三兩兩擠著一些從遠處逃難來的難民,這些衣衫襤褸,為辛苦所折磨的人,組成了一個長廊。因為雨越下越大,橋洞下光線晦暗,地上的骯髒混在灌進來的雨水裡,讓人沒有一個乾淨落腳處。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過來,他們操著長江沿岸的口音,粗魯的彼此玩笑著。

  「滾,滾。」南方人對於北方人,總是難以做到偽善的。

  因為這些士兵的到來,大家只好繼續向溢出的臭水溝處挪動。我身邊的一個病重的老人,躺在破蓆子上,他的家人很無奈的讓我借個地方。我點了點頭,乾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從人群裡穿過,滿臉都被汗水濕透了。我的下襬被躺著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勁一拽,才逃出生天。我心裡想:就快熬過去了,明天我將變成光華,出現在南軍的大營。即使看不見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過去的吧。我唸唸有詞,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顧大雨,走出這座旱橋去,正在此時,有個孩子大哭起來,他哭得特別傷心,我心弦一動,不禁關切:孩子怎麼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麼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我鬼使神差般回過了頭,這時,我看見一個人。

  他滿身污垢,像是個乞丐。蜷縮著躺在一團瞧不出本色的毛氈裡,那氈子為污水浸透了。我記起來方才似乎是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襬。烏雲擋住了微弱的光線,可我發現那個人,似乎在某個縫隙裡,隱約裡迫切的注視著我。

  沙漠裡墜入唯一的星子。污垢裡,塵埃裡,有光一瞬。

  我腳下生了釘子,那滿天的烏雲碎裂開來,傾瀉的雨水打濕了肩膀,我快步向那個角落走去。

  我彎腰,想要掀開毛氈,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雙手帶著股血腥味,還有一股超常的熱度。

  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腦海裡無數個念頭,肯定,假定,設定?那雙手慢慢的送開了些,將我的手指往上請拉,直帶到更加溫暖的地方。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實實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覺著另一個人的心跳。

  我準備好去冒險,我也想到了可能會死。我擔心過他,不原諒他,最後不願拋他不顧。

  誰能料想,他居然在這裡。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著手。老天是可憐我們的。

  雨水從寬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披頭散髮的人,張開了鳳眼,平靜道:「小蝦。」

  我沒回答。我把帽子脫下,蓋好他的頭,氈子裡的身體,不僅滿是血污,還有難聞的腐臭味。

  他極虛弱,瘦得難以辨認。最明艷的臉龐,因為憔悴,日曬雨淋和骯髒,也幾乎認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傷,他怎麼能到這裡來的?四周都是南方軍人,我怎麼把他送到平安處?

  這點愁緒對我,只是一閃而過。等我瞇起眼睛,我已經能對阿宙保證說:「放心,遇到我就好了。我們能挺過去的,阿宙。」阿宙孩子氣的攥著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點笑容。

  我等到雨過天晴,眾人散去,也不敢輕舉妄動。又等到黃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價問人買了一輛獨輪車。將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車上,裹好毛氈,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鎮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順利找到一戶農家。將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門口等我,此時此刻,指望不到他幫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鍋水,又將中午買的餅撕碎了,拌著藥給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處傷口。他自己定然也處理過,但此刻看上去,還是慘不忍睹。

  他本來是個骨頭充盈的男子,現在瘦得嚇人,身體軟綿綿的,完全像個少年。我藉著燭火,都給他擦洗乾淨了,又上了藥,我也鬆了口氣。他應該熬過了最危險的傷情,只是太虛弱。

  我擔心他的頭髮會有蝨子。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調了些化草藥的水,細細在炕頭給他通。阿宙有時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說洛陽城的一切,但終於還是讓屋裡寧靜。天亮之前,我就願意讓他睡著。

  「小蝦。」我突然發覺,他睜開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蝦,我丟了劍。」

  「嗯。」我沒有說劍在蕭植那裡的事,也沒有解釋我怎麼孤身一人在這裡出現。

  我說:「丟了就丟了,你活著就好。」

  阿宙閉上眼睛,他重複說:「小蝦,我丟了劍,我輸了呢。」

  「你沒輸。看著吧,我把你的劍找回來。」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鳳眼,和以前最快樂時一般明亮而美麗,他對我看著說:「我沒輸。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劍算什麼呢。小蝦,我方才想:重來一次人世,還是遇見了你,而我還是喜歡著你,你覺得可以嗎?」我嘴唇一陣乾澀。見鬼,這關節,誰喜歡誰,也不重要了吧.

  一陣馬蹄,軍靴聲響。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門。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到了現在,萬萬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我揚起了臉龐,不慌不忙站起來。



第十八章、鳳膽

  我將阿宙的長發撥亂,半遮著他的臉面,低聲對他道:「你只管閉目養神,別發出聲響。」阿宙握住我的手,唇微微動,意思是「 小心」。我點頭 ,順手將自己的鬢邊額角搓揉髮髻。隨後他乖乖的合起鳳眼,剛被我刮洗過的下巴泛著青白玉色。

  叩門聲愈急,我應道:「 來了,來了。」將靴子半褪,腰帶扯散,打開了門。

  數名身著甲冑的士兵蜂擁而入,為首的用馬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肩膀,罵道:「北方佬也忒遲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我摸了摸生疼的肩膀,陪小心說:「軍爺慈悲,實在是睡死了,才聽見。」

  那些士兵分明長著長江一帶人的身形面容,可在北方戰場的風沙裡滾打一回,人也變硬了幾成。我低頭點亮了燈,將燒好的熱水端上,蹲身道:「軍爺們請坐。」

  為首的突然伸腿絆住我,他用馬鞭挑起我的下巴,捻開我面前的碎髮,在昏暗的燈影裡湊近我的面龐。我目不轉睛的瞧著那張貪婪的臉,將滿是「燒疤」的那側轉給他。他「哎」了一聲,掩不住的失望厭惡。他推了一把我的肩,罵道:「這丫頭怎麼燒成這般田地,白白浪費了個好美人胎。」

  其餘士兵看清了我,嘖嘖稱奇,七嘴八舌拿我的臉開起玩笑來,有一個說:「這小東西若洗乾淨打扮起來,光看一邊臉,想連我朝公主炎皇后之美,也不過如此。但看她那一邊,簡直是活地獄夜叉,嚇死人。」

  另一個笑著說:「等我們攻下洛陽城,有的是女人。都說鮮卑女人皮膚白,我還沒怎麼見識過呢。」

  我靠在角落聽他們說,時不時打個呵欠,揉揉眼皮。阿宙在裡間毫無聲息。

  為首的道:「雖然下雨,但前幾個時辰先頭隊伍已經向洛陽進發了,洛陽守將趙顯是有名的狠將,大將軍此刻急於攻城,不知道是要怎麼安置趙顯?又聽說皇后已失寵,現還在洛陽城內。北帝把大臣孩子都西撤,單只留下她,完全不顧她的死活。難怪人人說北帝殘忍……皇后專寵,還是眼前的事情,可如今南方一佔上風,他就不講情面了。他要是打敗了梅將軍,騰出手到洛陽殺個回馬槍,倒有場血戰了。」

  我眼皮一跳,為首之人在牆壁上的影子突然移動起來,他向內看了一眼,回頭問:「裡面誰躺著?」

  我走到近旁,回答:「是我姐姐。」

  那人朝內望了一眼,曖昧一笑:「 你有姐姐?」阿宙發黑面白,瓜子臉型,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遠瞥過去,完全可以以男充女。他聽到有人來,只轉了頭頸,動作甚是曼妙。

  那人走了數步,低頭,似看見了地上染血的棉布。我慢慢對他說:「姐夫跟著趙王軍隊去山東了。因為兵亂被嚇著,姐姐昨日小產,血崩不止,可我沒地方找大夫去,只要她能熬過這幾天就會好的吧。」

  那人肩膀一縮 ,往後退道:「怎麼不早說?我們當兵的忌諱產婦之血,出征前,這個最不吉利了。」

  我只攤開手,裝出一副鄉村姑娘見不得市面的樣子。那人頗為惱怒,但也無可奈何。

  他向外走,一邊要他手下人上馬出發,好像這屋子裡滿是晦氣。我心裡暗笑,但還扯了下勢士兵的袖子:「 軍爺不坐坐了?」

  那人舉起馬鞭,作勢又要打我,我抱著頭「哇」了一聲,跳到角落裡,士兵們哈哈笑著,搖頭而去。月色從門前溜進農捨,門前的馬蹄都想著洛陽的方向而去。

  看來我猜得不錯,蕭植就在最近會總攻洛陽。趙顯得病,皇后出城,他的細作已經報知他。他志在必得洛陽城,而用他得到的攬星劍騙我去他的大營,也是他的算盤……

  我關上門,阿宙依然躺著,他好像睡著了,唯有眉峰不悅的皺起來。他這兩年春風得意,逐漸成熟。而此刻孩子氣的滿臉不悅,卻更顯灑脫的俊美。月色爬上他的眉梢,農捨蜘蛛網的投影,捕捉住頑皮的月色。靜謐安逸,戰爭似乎遙不可及。他張開鳳目:「小蝦?」

  我笑了一笑:「阿宙 。」

  「那些人要去打洛陽城麼?我真想趕緊回去,可是我的傷…… 。」阿宙語氣黯然,忽然笑了:「今晚月色真不錯。你說呢?」

  他和我想得一樣。我踮腳打開了一扇天窗:「阿宙,我今晚給你服用了上官先生留給我的藥丸,加上你身邊的外用藥膏,你的傷能很快好起來的。我都不擔心,你還用得著擔心嗎?你傷好些,就能與趙顯一起,成為一道長城了。想想我要是你,反而會為這次歷險高興呢。」

  阿宙用手理好亂發,哼了一聲,笑著道:「你有心安慰我吧?雖然本王這次丟了馬,丟了劍,落荒而逃。先是躲在山裡養傷,後來精神好些,才一路混成乞丐流民,走到此地。但我竟然遇到了你,可見上天垂青我。因此我此時再不灰心。我才不需要你憐憫。」

  我嗤之以鼻:「我憐憫你做什麼?想想有多少人惦記著你,你的兄弟,手下,都是心向著你。一路順風,總是你贏 ,還有什麼好玩?有起有落,柳暗花明,才是男人該有的歷程。阿宙你沒有失敗,只是再長大。倒是南朝大將軍,利用你的失蹤,你的攬星,說你被他們俘虜,要騙我去南朝大營,太不光明。還有那位雲夫人,是不是要用你來亂我軍心?」

  阿宙咳嗽一聲:「 我會失敗,也會死,但我這人,絕對不會被敵人俘虜的。若是大哥在洛陽,他是不會相信阿雲和蕭植的鬼話的。你們只是苦於找不到我。我受傷清醒後,本想往回聯繫沈謐他們,可是南軍幾乎控制山東全境。我只好跟隨流民往洛陽走。路上遇到過北方的流散軍人,但我怕是南軍為了搜索我而出的計策,因此只能隱姓埋名……」他的眼神裡閃爍過痛苦,似乎是覺得流浪生活可恥,但當星光映在他的眸子裡 ,他又鮮活起來,他將帶著傷 痕的雙手一起枕到腦後,長出了一口氣:「蕭植送給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還,你看著好啦。」

  我微笑 ,我當然會看著他的。我想了想說:「這次你去山東,遭遇埋伏,倒是真的不走運。當初你不肯去,才故意跌傷的吧?我不明白,那時候是誰跟你說了這次出征的不順,是沈謐?」

  阿宙搖頭。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文,也就不想追問。等明日與惠童見面,阿宙平安送回,就多了幾分把握。我在灶間找了一堆乾草,將外衣鋪上去。阿宙「喂」了一聲,我看他,他將臉轉向天窗,聲音有點發抖:「……地上潮氣 ,你也睡在炕上吧。我絕對不會碰到你的。」

  我望著茅草,搖頭說:「喂,哪有這樣的道理?」

  阿宙雙頰升火,瞬間明艷復來:「你怎麼拘泥於這些俗禮?我現在這樣的傷,還能非禮?你生了太一之後身子不好,今年春天才有起色。我為了祝禱你康復,餐餐吃素。難道你打算讓我這次傷勢復原後,還為你吃素?我是再也不情願了。這樣……」他掙紮著彎腰摸下炕,半個身子撲通跌在地面上,他狼狽抬頭,嘴裡還不松口:「 換我睡草上。」

  我使勁按住他的手,怕他弄壞了傷口,半跪地上,對他道:「 阿宙?阿宙?」我晃著頭:「我不能。你回炕上去。想想你的大哥吧,他那樣剛強的人,為你的死訊吐了血…… 。我不能。阿宙?阿宙?」我懇切的望著他,語氣哀婉。

  阿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我這番話,果然奏效。他被我送回炕上,合上眼皮,呼吸急促。等我吹燈躺下,他忽然問:「說你失寵是什麼意思?可是大哥的計謀?」

  我唔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打了呵欠道:「你不累?我累壞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幾聲小蝦,我就不答應,他就住口了 ,過了一會兒,藥效發作,他起了微微的鼾聲。

  我張開眼睛,月光在這間屋子裡,從未有過的明亮,光華燦爛,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進行。阿宙並未被俘虜,是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還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鄴城的天寰,知道自己這次又不能盡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絲睏意襲來。忽然聽到阿宙在睡夢中喊起來:「小蝦,小蝦?」

  我連忙說:「 我在這裡。」可阿宙依舊在夢裡,他滿頭冷汗,在夢寐裡叫道:「 大哥是我的錯,我把它給你。還我小蝦吧……大哥,大哥?小蝦,小蝦……?」

  我聽他的夢話,心裡猛跳,「它」是什麼?我這樣疑惑 ,居然問出來:「 是什麼?阿宙你要把什麼給大哥?」

  這時,阿宙的夢醒了。他望著床頭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絹把他頭上的汗水抹去,還好他沒有發高燒,只是眼睛里布滿了紅絲。那個夢,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臉上,沒有一絲怯弱。

  我轉身倒水給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終不離開我的臉。雖然此刻我為了保險,依然帶著那些所謂的「化妝」,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並不亞於幾年前,在蜀州他初戀上我時的迷醉赤誠。

  那種眼神,好像他眼裡的你是天下最美麗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齒清楚地說:「 阿宙,只是夢,夢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著我:「小蝦 ,你別去蕭植的大營。既然遇到了我,你沒有必要再去。我寧願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願意讓你冒一點危險。我不讓你去。」

  我心裡幾個念頭劃過,我望著他額頭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跡,我啞聲:「 我不去。」

  「真的?」

  我點頭。我不愛騙人,特別是對他。除非是萬不得已,人總有萬不得已的時候吧。我盯著阿宙的眼睛,將一顆藥丸取出,又捏碎了給他服下,柔聲道:「你在,我有什麼必要自投羅網?」

  在我眼裡,那不是羅網,而是虎穴。

  阿宙的眼睛濕潤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過了,他眼裡只有青綠葉子組成的花萼。過了這個夏季,葉子下就該是茂盛的果實。不知不覺,我的眼眶也濕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總讓我想哭。阿宙開口道:「小蝦,我生死存亡時候,不會唸佛,也不念父母國家,我只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華是皇后,夏初是別人的女人。只有小蝦兩個字屬於我。今晚,我不能再瞞著你。你問我為何不願去山東……是不是沈謐告訴我的?其實他並沒有那麼神,何況他出山當我的謀士,自己已在甕裡。今年天象於我方並不利,何況我的隊伍畢竟年輕,還缺乏足夠的準備。這次交戰,北方絕對不會統一南方,我知道,因為我有一件東西。」他貼著我的耳朵:「小蝦,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圖。」

  我手裡水碗一晃,熱水燙到自己的手。這我倒是沒有想到。敦煌星圖?據說能預言未來,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勝者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氣,用手指掐著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幹什麼?為一代賢王,為將軍主帥,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點點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裡阿宙在黑暗裡燃燒的眸子,他還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隱瞞了皇帝,就該把我也瞞住。他為何現在告訴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樣燙人:「我知道你想什麼,你怕我威脅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對大哥有二心?小蝦,我既然告訴你,你就該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時,我曾經想告訴大哥這星圖的事情,但大哥最後才讓我知道,而且他對我有所懷疑……小蝦,我是大哥養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護下開成了天下最清艷的花朵,但大哥是一個複雜的人,複雜的超出你我的想像。他幼年即位,飽嘗辛酸,一路辛苦走來,心裡永遠是天下霸業。為了江山犧牲一切,是他的習慣。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斷阿宙:「 所以你要保留那張圖,為了保護我,保護你自己?」

  阿宙直視我:「我上戰場,衝鋒在最前,撤退在最後,若是只有我自己 ,我保全了留給誰?」

  他好像覺得太疲乏,仰面倒下,聲音變輕了:「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你,就是我的底線。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圖在山洞內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給我他父親臨終給他的幾個殘片,於此正好成為一幅。不過,我還未完全參透此圖……」他笑了幾聲:「我是卑鄙麼?也許吧。但我無怨無悔。你可以去告訴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說。你說了,我也絕不會給他星圖。你不說,我也絕對不會對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幾拳頭,你讓我怎麼告訴天寰?我告訴他,讓你和他勢不兩立?我不告訴他,我變成你的同謀。元天寰殘酷,苛刻。對人對己,都是那樣。他隨時防著周圍的人,但若人家防著他,也許是一種背叛。我心裡一股無名氣,仰臉,一字一句道:「我不說。你可別把星圖給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給我麼?」

  「你?」阿宙詫異問。

  我點點頭:「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劍,你把星圖給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藥丸效力更強,他努力打消睡意,舌頭不聽使喚:「你……你…… 怎麼拿回我的劍?」

  我俯身說:「我說過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為了我保留那張星圖,我不樂意。你大哥養大你,呵護過我。告訴你,我從來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來,我自己會選擇,只要我想,我就能保護好自己。不用你來幫忙。」

  他似乎聽不進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邊,一夜,心裡百轉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著我來茅捨,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妝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臉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顏。我買下了一輛獨輪車,惠童會扮成一個和家人逃難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萬千人裡,孩子和婦女不會引人注目。我對惠童再三囑咐,揮了揮手:「 去吧,趕在蕭植進攻前,將殿下送回洛陽。注意此事秘密。為了軍機,為了趙王聲譽,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面前,磕頭如蒜:「皇后,你為何執意要去南軍大營?萬一……怎麼對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篤定笑道:「 惠童,萬一的事情,如何說呢。我就是坐於宮中,有皇上時刻保護,萬一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嗎?雖然我是皇后,你是侍者。但數年之間,你我也有緣份。臨別之時,我想謝謝你。」

  「 皇后…… 」他哽噎。

  我站起來,拉好袖子。我不能說的是: 我必須去。因為我去,才能牽制住蕭植大軍關鍵的兩天。而我不出現,蕭植就會知道阿宙被俘的騙術,被我識破。我不出現,和趙顯在洛陽的守城計劃,就會被懷疑。我必須去。我答應過拿回阿宙的劍,我答應過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臨近傍晚,我到了蕭植軍營前最後一片樹林。我拍拍玉飛龍的耳朵:「花馬該回覆英雄本色了。」我哼唱著家鄉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馬身上的污泥沖刷好。

  玉飛龍晌午時已經重會過阿宙,它此刻不再垂頭喪氣,和著我的曲拍,在溪水裡轉圈撒歡。

  「人們都說近鄉情更怯,馬兒,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鄉。」我把父親留給我的青銅劍擦亮了,對著日光抹著劍鋒,我吹了一下哨子。雖然這幾年成婚生子,但只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華了。簡單的不可思議。我解開頭髮,對著溪水梳洗,又對玉飛龍道:「 嗯,可是這回我們不怯,倒是近鄉膽更壯了。」

  溪水中的素顏女子,與當年在巴蜀山水裡的小丫頭不再一致了。我仔細的瞧了瞧那個倒影,腮上發熱,嘆息一聲,對玉飛龍轉眸笑道:「這樣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這麼狠心的男人,若現在看得見她的模樣,大概也不忍心一兩個月的不理不睬,不給一字書信了吧?」

  玉飛龍低頭吃草,打了幾個響鼻。似乎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將鞋裡的塵土倒了,用流水洗了雙足,正要穿襪子。只聽背後有響動,我回頭,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後。

  「皇后,皇上有旨:請皇后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陽。皇上與上官先生忙於解決鄴城之敵,正在難捨難分的當口,只有臣等護駕皇后。」

  我立於冰涼水中,低頭注視他們。夕陽艷麗,晚霞潑彩,樹木蔥蘢,山河壯麗。

  我將頭髮攏到腦後,平靜道:「諸位辛苦了,但我不會回去。」

  「皇后……?」老朱正要說話,我擺擺手,溫和問:「老朱,皇上可有書信給我?」

  他一愣,從懷裡掏出一卷:「皇上有給臣的特旨。皇后,皇上離開洛陽之時,就吩咐臣和著幾個追隨他多年的影子護衛竭力在暗中保護皇后。得知皇后離開洛陽,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為了什麼,老朱仰視我,話也說不下去了。他彷彿第一次見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衛看老朱的眼色 ,很快退下。我對老朱說:「回覆皇上: 我意已決。我跟著皇上數年是幸福的。我並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給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還是孩子,總也想不清楚。現在想明白了。我嫁給皇上,並不是只為了當皇后,做最強男人背後的女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想見證自己的理想,實現自己對於愛的期盼。我願意享受美麗,品嚐人情。我嫁給皇上,不是為了等著我所愛的男人給我下冰冷的旨意。對於此刻的我,他既然沒有書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著注視我,我對著夕陽繼續說:「時間不多了,我要抓緊走了。你不用跟著我了,只要回去覆命。若我不能回來,你記得把以下的話告訴皇上:皇上要保重龍體,江山繫於一身。嘔心瀝血,不適合一個霸主。與其做聖主仁君,皇上的光華,更喜歡皇上當一世奸雄。皇上在,國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顧好太一。兩個人的宮,亙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華,不願意他繼續孤獨。崔惜寧此人,引人喜愛。若我不能回來,請皇上把我存在他那裡的玉燕子賜給崔小姐吧。」

  這是我想了好幾天的話,若老朱不出現,我就是死在蕭營也不肯說的,但此刻輕而易舉,如瀑布般毫無阻礙的說出,我心裡十分暢快。

  夕陽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靄裡,蕭營軍旗招展,萬千人馬,都在營外。

  地平線上起了風,發後的飄帶被風飄起,掃過黃土裡的歲月,青春風華,於江南水裡重現。

  白馬馱著我向他們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寶馬出了大營,馬上的將軍,鬚髯飄展,風采不老。

  空曠中,他對我大聲道:「公主隻身前來,實在是一顆鳳膽。」

  我笑道,聲音在戰場迴響:「將軍說笑了。我回家來,要什麼膽兒呢?南北朝間,國事。炎光華來此,家事爾。」

  我的眼睛尖,越過千軍萬馬。有個倩影裹在轅門前的脾風裡,聽聞我言,那人撥開風兜,對我一笑。

  我心中頓時一寒,面上卻笑顏舒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6 11:11 PM

第十九章、虎穴

  轅門裡忽然起了一陣狂沙,眾人皆用手遮擋,唯有雲夫人褪下披風。

  夕陽將雲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她鬢髮上的金玉搔頭,腰間的翡翠華飾,與鐵馬金戈的戰場毫不相稱,讓人不禁回憶起煙花裡的太平盛世。她從深宮來此,倒是讓我吃了一驚。只見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轉動,留著長長指甲的食指,燕子劃水般擦過江南的繡緞。

  蕭植與我並騎而行,青銅兵器「鴻起戟」被他負於背後。對於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他並未顯出老態,甚至不見疲態。聽父母說:蕭氏沒落,他少年寒微。當年,他是靠章德母后親睞,為她一手提拔。從此人的側影,仍然可見年輕時的英秀。漆黑的鬚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臉。他凌厲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偶然亮鋒,刺得人在三伏天裡,骨內一寒。

  我「籲」了一聲,玉飛龍停住。四周的空氣凝滯一般,只有旗子在風裡打著旗桿的辟啪聲。

  雲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嫵媚笑道:「兩軍交戰,光華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

  我輕撫著玉飛龍的鬃毛,意圖安撫這匹烈性的白馬,只是一笑,並不回答。

  蕭植一點頭,有馬卒奔來,意思是想助我下馬。雲夫人卻以手勢阻止了馬卒,嬌笑道:「你們不知道,光華雖然年少,也是女中豪傑。她下馬何必需要奴才們費事?」

  眾目睽睽,玉飛龍打著響鼻。我不卑不亢的回答:「雲夫人過獎了。」我捏了捏玉飛龍的一隻耳朵,輕聲吹了幾哨。玉飛龍乖乖的盤腿匍匐。我順勢下馬,環視四周,嘖嘖讚嘆一片。

  雲夫人走近我,掃了幾眼玉飛龍:「北國多名駒。瞧這匹馬,與趙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光華小妹沒有發覺麼?」

  我淡笑:「夫人,這就是玉飛龍。」

  「呵呵,人都說光華美艷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艷色冠絕。你叔嫂同乘此馬,甚為合適。難怪此馬見到了小妹,宛如對舊主人般馴順。」雲夫人說話時,眼波蕩如鞦韆,渾身花香醉人。男人若是沒有幾番定力,恐怕早就亂了陣腳。

  我心裡一笑:我美艷?你盛妝靚飾,夏初布衣笀鞋。可人家要誇我美艷,我也不能不領情。我點頭道:「蒙夫人謬讚了。赤兔馬在呂布死後跟從了關公,也是一段佳話。」我放低聲:「何況夫人知道馬匹戀主識途,它要一起來,我也無奈。」

  雲夫人的睫毛抖動,她也低聲笑道:「光華稍安勿躁,俘虜之事,非我能做主。皇上和大將軍自然會有定論。」

  她的神色毫不見假,還有幾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軍俘虜,是她親眼所見之事。

  玉飛龍忽然起身,向雲夫人衝去。雲夫人聳肩後退,我連忙扯住馬韁。玉飛龍使勁向前蹬腿,喘著粗氣。雲夫人嘴角含嗔,我揚臉,敲了玉飛龍的頭一下,說:「所以說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見識。」

  蕭植下馬,對我躬身道:「臣在帥帳附近,為公主安排好住宿。有老使女陳氏,義子八角伺候公主。如有不周到,公主儘管吩咐。」他對雲夫人更顯謙恭:「夫人對此有何意見?」

  雲夫人的眼神閃爍,正要開口。一個穿著男裝的使女急急過來跪下,用高句麗話對雲夫人快速的訴說什麼。雲夫人巧笑,帶一絲少女的嬌羞,對我們道:「是萬歲醒來了。光華來到是喜事。待我前去上奏。光華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卻要受罰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謝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卻?夜宴酒香,莫若光華想念家中親人之情深切。」

  雲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著她裊裊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蕭植不動聲色,似乎完全不見雲夫人的言行,只道:「公主請。」

  我牽著玉飛龍到了帳子。那八角是一個十二三歲的黝黑少年,見了玉飛龍就摩拳擦掌,我在帳內片刻,就聽他在帳外和馬絮叨,笑個不停。老婢女陳氏頭髮稀疏,說話爽利。

  我一邊擦洗,一邊問:「陳姨,我叔父為何來此?」

  「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因為最近我軍節節勝利,而此處出現了好幾種天大的祥瑞。皇上到此,也算御駕親徵了。聽說雲夫人十分贊成此事。她在陣前,也是十分風光。」陳氏一笑,眼尾下兩把魚尾紋,倒顯得意味深長。

  我的叔父能御駕親征?這倒是笑話了。對天寰是不祥,對南軍就是祥瑞?白烏龜,八角獸龍骨,神仙,我當了皇后這幾年,所見多了,夫妻常講這些騙術當成笑話講。怎麼我叔父就信了?他來到前線,成全的恐怕是深宮裡的雲夫人?那女人到前線,為了什麼呢?我滿心疑惑,鏡子中的臉蛋還是掛著悠閒的神氣。

  陳氏望著鏡子裡的我,幾番要開口,我回頭:「陳姨有何教誨?」

  「不敢當。」她的魚尾紋更深了:「只是……妾身看公主的樣貌,彷彿見到當年的章德母后。」

  「我祖母?」我笑了。她嘆息一聲:「妾身是蕭家舊僕,想當年……」她話未說完,有人闖入了大帳,正是雲夫人親信的那個使女。那使女狐假虎威,滿臉高張氣焰,對我道:「夫人令奴婢將這些衣飾借給你穿用。免得在夜宴裡惹人笑話。」

  我不言語,轉身繼續對鏡梳頭,微笑沉默,彷彿是艷陽天下。

  陳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兒,這事情倒不勞夫人操心,大將軍為公主準備好了。」

  金秀一瞪眼,將盤子放下就離開了。陳氏對我道:「給鼻子上臉的高句麗丫頭!雲夫人來南朝之前,她只是御膳房裡的幫廚。只因為是高句麗奴婢,與夫人有話說,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單獨的住宅,頗納賄賂……」

  陳氏言下不滿。我當成聽不見,陳氏打開一口箱子:「公主?」

  室內一片寶光,我都睜不開眼睛。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我心裡念了幾聲佛,回頭繼續梳髮,將一把骨簪別在髮髻裡。陳氏在我耳旁說:「公主想被雲夫人壓倒不成?雲夫人之衣飾,比此有過之無不及。今晚群臣和大將等都要出席,公主……?」

  我柔聲道:「陳姨……」低頭用手插進那些寶石錦繡,出神一笑。那八角掀開帳角,露出半個腦袋瞅著我,好像充滿了好奇。

  我向來喜歡準時,因此打扮停當,就跟著陳氏赴宴。因為皇帝的駕臨,士兵們在兩天之內,就臨時搭建起一座整齊的戰場「行宮」,不得不讓人慨嘆家鄉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懷可惜,穿過在兩側行禮的臣子,有人咳嗽數聲,我一瞥,原來是如雅的堂兄謝弘光。我與弘光對視一眼,他眨了幾下眼睛。我心裡便明白了,看來,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雖然心裡警惕,但步子更見穩,臉上的笑靨也跟著鬆弛開了。華燈初上,帳子外鼓聲隆隆。我只當成琴聲助興,大將軍始終注視著我,等我坐到他的對面。他愣了片刻,才對我欠身。

  馬卒們在我的腳旁安了一盞燈。可帳子中的人們,似乎都覺得此燈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盞燈下,閃電般的收回。年輕的男人除了謝弘光,似乎都覺得帳子內太熱了,搖扇,理帽者皆有。弘光仰視我數次,喉頭似乎做哏。我又盯他一眼,他才顯出安逸的姿態來。

  雲夫人是美人,因此姍姍來遲。她的雙仙髻上插著七寶的幢氏,灑滿金泥的裙上鳳凰妖嬈,香風裡,她與我的叔父並肩而來。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著我愣了半晌,我微微點頭,心內冷一陣,熱一陣。這個人……雖然流著我家的血,但他……

  我本來想到重逢此人,一定會恨意滿滿。但見到他浮腫的眼簾,臃腫的身體,衰老的容長臉面,我突然就像吞了蒼蠅一般,覺得可鄙。報復一個人,也許不必殺死他,只要看著他被一層層的剝去偽裝。就像這個被雲夫人拖著的中年男子,只不過是龍袍裡的一具骨架。

  「光華……」他的目色裡,露出一種遲緩的貪慾,好像我光著身體一樣。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忘記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兒。酒徒只管是酒,哪管有沒有毒?我手指一顫,大聲說:「叔父,光華回家了。」

  他似乎從整罈酒中清醒過來,那貪色被虛弱的端莊取代了。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來了就好,你長大了……越來越像……」

  這時,我捕捉到蕭植一個不快的表情。雲夫人笑起來,如花枝在微風裡,她白了我一眼:「光華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風采。」她扶著皇帝坐下,對我笑容可掬:「光華容貌果然當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團聚,光華不用家鄉水粉倒也罷了,畢竟嫁給北方人長了。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實在是不妥當。遠看好像在服喪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宮內,誰敢穿素白?」

  我舉杯向她:「長壽者百無禁忌,而我向來愛白色。叔父記得你年輕時就愛穿白,不是嗎?」

  皇帝望著我,自顧舉杯樂道:「是啊。我炎家人向來都愛穿白,白色最好。」

  雲夫人皺眉,蕭植瞥了一眼他們,我正色起身,對群臣和蕭植道:「光華來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為之。兩軍交戰,屍橫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光華在此飲酒,是為祭奠亡靈。」

  我仰脖飲盡大杯,皇帝皺眉,不知是傷感父子反目,還是心有嫌惡。群臣除了雲夫人,都乾杯了。大將軍突然清了嗓子,問道:「公主,廢太子從北朝到梅營,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無知,為何也失蹤了呢?」

  我笑了一笑:「大將軍你未飲盡杯中之酒。你幹了,我再回答可否?」

  蕭植舉杯,以杯底示我。我從容道:「廢太子之事,我身處他鄉,不過霧裡看花。雖然他不孝,但因為與我血濃於水,因此為北人收納。我每每訪問,關心不過是其衣食住行,問個冷暖。北帝對我哥哥有何盤算,怎麼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禍福,廢太子離開洛陽時,還能說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處?身邊何人?此事大將軍問梅將軍,可是比問我合適的多……」

  蕭植還要說話,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說呢?」

  皇帝遲疑的望望雲夫人,嘆息說:「琮兒是逆子……天不容他。梅樹生迎他回來,本來就不是朕的旨意。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幾夜還夢見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臉

  群臣斂氣噤聲。我又道:「關於妙瑾,我倒想告訴叔父,她被我保護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是瞞著北帝的……女兒是父親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來。妙瑾兄妹之事,與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聯繫,但我無怨無悔。此次來南朝大營,我想請求叔父一件事,請您允准。」

  皇帝先是面露喜色,聽我有求,便不作聲。雲夫人冷冷道:「光華你該知道國法與私情有礙,你要是求什麼武器,什麼人,陛下就是憐惜你,怎可答應?」

  我對皇帝垂首道:「光華只為了自己。我已失寵,路人皆知。在北朝,始終不習慣生活,此次我冒險到了這裡,求叔父不要讓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驚,一片嗟嘆。雲夫人柳葉眉雙挑,似乎覺得意外,只要蕭植低頭,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來倒是想用此將雲夫人一軍。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不過,真正的將軍,不會輕易上當。我心內一震,但還是堆出懇切之色。叔父猶豫,謝弘光忽然進言:「皇上,公主和親,乃當年不得已的辦法。北帝刻薄寡恩,現將公主母子強行分離,將她拋在洛陽水火,意圖以弱女子擋住我百萬雄師……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雲夫人瞪了一眼謝弘光。謝弘光說完,就如坐禪,閉目養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將軍,又看了一眼雲夫人,雲夫人笑道:「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蕭植開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該陛下定奪,臣下外人,不敢出謀劃策。臣之先期軍隊,此刻恐怕已經在洛陽城外了。」他大笑一聲,自斟自飲一杯。

  眾人譁然,皇帝問:「大將軍預備現在攻城?」

  「將在外,不能萬事請命。此刻乃是攻擊的好時候,今晚十萬人就將出發支援先鋒。公主……萬幸你逃出來了……」蕭植對我舉杯,我面對他,筷子一鬆,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著,似乎陷入沉思中。群臣也跟著靜默。此時「嘩啦啦」一聲猛起,眾人望去。原來有一個士兵不知為何,在帳子內被絆倒了,他托盤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飛去,頓時狼藉。那侍從如同屠刀下的雞崽,嚇得傻了,連饒命都忘記了。

  皇帝和周圍宮女宦官,忙著擦拭,蕭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軍棍。」

  雲夫人一哂,嫵媚的眉眼,更顯柔麗:「這是大將軍的人犯上。可陛下在,就該陛下按宮法定奪。」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湯汁,笑道:「今日月圓,大軍出發在即,不如殺了此人祭旗,大將軍總不會捨不得嗎?」

  我冷眼望去,蕭植眸子一暗,他停頓一會兒,就笑道:「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嚴,蕭植何惜一卒?來人,就按雲夫人的意思辦吧。」

  「……大……大將軍……小的跟了你十來年了。」那士卒大聲求饒:「雲夫人饒命,夫人千秋長命……」雲夫人淺笑著,眼光直向我,尖銳無比。這時,我身後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覺得不忍。眾人掩面,弘光挺身,終究無言。

  我咳嗽一聲:「且慢。這人好像不該死。」大家沒有想到我會說話,連弘光都面色轉白,在案子下面對我細微擺手。

  我走到那士卒面前,對皇帝跪下:「父皇在時,曾說我炎家近代殺戮較重。因此光華幼年就在佛前發願:只要在南朝,就不能見枉殺一人。請問叔父,光華出嫁後,南朝律是否改動?」

  「尚未。」

  「那此士兵就該打二十軍棍。法有成文,不成文。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華六歲時,父皇身邊也有一斟酒的士兵發生差不多的一幕。當時酒熱,燙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處置。」

  我話未完,雲夫人哼了一聲:「光華,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況且你才回來,就要代陛下做主嗎?」

  我肅然,大聲呵斥道:「夫人越禮。討論國法家規,這是我炎家的事!」

  雲夫人站起來,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對祭旗?出師不利,對你當皇后可是好事。」

  我笑,穩穩貼住地面,盤腿道:「夫人聰慧,但畢竟從前是外國之人,有時候難免百密一疏。祭旗怎麼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著大將軍南征北戰十數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敵人麼?是奸細麼?是判臣麼?他既然非奸非盜非淫,叔父,大將軍,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

  蕭植一笑。弘光簡直是溫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曖昧之色。雲夫人的臉蛋,青一陣,紅一陣。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時才回神。因為離得近了,他端詳了我的臉好久,說:「光華沒有錯。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閉數日罷了。不過……」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聲音變得嘶啞:「光華你是絕代的美人,朕卻從未聽過你的歌聲。你用一曲換人一命吧。」

  我心裡氣不打一處來。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當眾唱曲?此人從未堂堂,現在就更顯畏縮。我心裡把他看低了,就聽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謝氏最能歌者,臣獻醜一曲,為陛下助興吧。」

  蕭植敲了幾下案頭,有個副將站出來:「一國公主,不便唱曲。」

  雲夫人坐下,笑聲如銀鈴:「怎麼不能唱曲?歷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時,何況公主?」

  那副將將筷子投於席面,壯聲道:「夫人當我國公主是你們高句麗島國的公主?沒事情抱著琴唱唱小曲給叔伯兄弟祝酒?」武將裡有人偷笑,雲夫人好像要咬碎銀牙。

  我沉吟片刻,起來道:「我有心曲,願意唱,不過……」我環視眾人,迅速的拉住雲夫人的袖子:「雲夫人應該起舞相伴,才不辜負此曲。」

  雲夫人臉色一變,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雲你去舞吧。」

  我如同謳者坐於正席之中,熄滅了身後的一燈。月色如環,將我環抱。我挺直上身,對雲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請。

  我對八角吩咐說:「去取大將軍面前的那個瓷碗來給我。」

  我的口氣不由分說,八角一吐舌頭,遵命了。我取過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雲夫人沒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慼雄渾的歌曲,但她確實是個聰明人,長袖曼舞,影子輕旋,十分美觀。我唱著胡笳十八拍,筷子打擊著碗邊,為自己打拍子。其實我夏初絕非漢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並非是胡虜飲血,但人要自己入戲,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瓷碗盡碎,雲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雖是昏君,但卻顧曲,為此音調,悶悶不樂。群臣慘然。雲夫人壓抑不悅,回到皇帝的身旁。我趁機向眾人道:「光華告退。」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釁的望了雲夫人一眼,對皇帝說:「妙瑾有東西讓我轉交給你,兩日後若您有空,請召見我。」

  雲夫人好像意識到什麼,她忽臉頰一白,眸子露出驚色。

  八角跟著我出來,他好像要讚美我幾聲,我笑道:「閉住你的嘴吧。」我將荷包裡的果子取出來給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這不是席面上的?」

  「屬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後面對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個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話音剛落,就聽身後腳步,大將軍蕭植到了我的背後。他個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將軍。」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著月下的我:「……公主,飯後為消食,跟著臣去一遊可否?」

  我聳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將軍作陪。」

  「錢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會錯過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觀賞。」蕭植自信滿滿,我只點頭一笑,他領著我到了一處高台。

  我頓時明白,補充道:「原來將軍就是要讓我看看在北國的錢塘江潮?」

  蕭植不語,鼓聲離我們近了,千軍萬馬,從我們腳下經過,士兵們向我們行著注目禮。那黑暗的無聲的洪流,是馬匹戰車和軍士們一起組成的。他們無情推進,過處寸草不生。我感到一陣陣的激壯。我很清楚他們是到洛陽去的軍隊,洛陽的北邊,鄴城的男人們也在苦戰。

  霎那間,燈火驟亮,除卻皇帝和雲夫人,群臣都來到了台旁,蕭植抬起小指,軍旗變動。

  那些軍隊起了變化,形成一個奇特的方陣。陣中一匹黑馬,一將軍身披金甲,頭上的紅纓穗風而動。蕭植道:「公主,我軍此次必勝,此區區陣法,乃蕭植所創,公主以為可否?」

  大臣們都望著我,那陣勢如激流險灘,凶險異常。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聲,似乎忍不住一笑。

  蕭植以為怪異:「此陣可笑?」

  「氣壯山河,不可笑。」我長嘆一聲:「可惜元天寰已有了類似的陣法?」

  「類似?怎麼可能?」蕭植盯著我,收回失態:「既然見過,公主可知破解方法?」

  我搖頭:「不知道,北方人怎麼會相信我呢?不過……我父皇當年,也給我講過破陣的故事,請將軍給我一支弓,不妨讓我一試。」

  他狐疑,但還是讓八角送上來了。我定心拉弓,心裡默默祝禱。對蕭植和眾人道:「父皇在天有靈,就佑我射中那個靶心。」話猶在耳,箭已應聲飛出。萬軍之中,金甲人的紅纓落地。

  在他們的臉上,我見到所謂的驚詫愕然。我雖然練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我滿意一笑,對蕭植道:「大將軍,我消食已畢,便要休息了。男人們愛點兵,我不是這行中的。」

  我徑直回營,不解衣服就睡下。閉上眼睛半晌,就聽腳步聲起。我翻身,故意叫道:「驚鴻救我。」

  腳步停止,一個黑影踉蹌。我揉著眼睛,假裝熟睡之人站起來:「誰?」

  「是臣蕭植,深夜來此,有事與公主商談。」

  我緩步出外,四周寧靜,兵士們都隱身一般。蕭植披風裡,換了一身素色衣袍,對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誰?」

  我一愣,看著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夢到了祖母章德皇后,她對我說:文有修竹,武有驚鴻。讓我不必害怕。」我笑著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氣的說:「還是變涼了。大將軍,你是我朝舊人,誰是修竹,誰是驚鴻?」

  他向後退了幾步,偏過頭去:「章德母后嗎?」聲音低不可聞:「……母后在這裡……?」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腰間佩劍,也在顫動。老朱告訴我的舊事,倒真有幾分效用。我面上裝傻,可他回頭,眼裡平靜如昔:「修竹早已死去,驚鴻就是臣。這話乃章德母后當年所說,如今幾乎無人得知。」

  「原來如此。」我扼腕,輕聲。抬頭望著他:「將軍告訴我捉住了元君宙,我來了這裡,是否可以讓我見見他。」

  蕭植撫摸鬚髯,那一刻,我看到一個孤獨已久的男人。雖然與他不熟悉,但我還是為世間故寂寞而強大的男人們憫然。我抬頭,天狼星獨顯於黑幕之中,心痛如割。蕭植將披風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數重迷霧,狂笑一聲,終究化成短促的嘆息:「公主,色絕艷麗而氣至清淳。你長得真的極像章德母后,但是世間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后那樣的女人了。如果她活著,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枉殺一人,你就不是章德。誰也比不得章德。她撒謊之時,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殺人之時,讓人心甘情願的死。而公主你不是。驚鴻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后託夢的。我是一個沒有妻子也沒有親生子女的人,到今日,驚鴻早已死去,蕭植橫兵於中州之際,用情字打動他,這算盤並不高明。」

  薑是老的辣,一點不差。我落落大方而笑:「想來是不高明,平白讓大將軍見笑。可大將軍的手段,也並不如驚鴻之名般高明。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頭一壓,靜穆了一會兒,踱步道:「公主雖不是章德,卻有不輸給母后的地方。臣不知你如何識破的。但紙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擾亂軍心,賺你來營。我已經小勝。南朝雖然此時軍勝,但此後若不更換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脅。聽聞公主有玉璽詔書,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稱帝的魄力?」

  他字字千鈞,但鬚髯下隱藏的臉,從容淡定。不知這般老成的人,當年何來驚鴻之名?

  我用手背壓臉:「叔父年老,還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雲氏與人私通之子。妙瑾公主交給你什麼?難道你已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

  我賭了一把,故意試探:「莫不是當年驚鴻?」

  蕭植一怔,哈哈大笑。我從未見過一個上年紀的人,笑得如此開懷。

  「我好多年沒有這樣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會有那麼多義子義女。你大概沒有殺死阿若吧。可阿若沒有回來,她知道一回來,我就會殺了她。曾經滄海,雲氏之美,在我看來,俗若浮雲。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公主,再問一遍,你可有心將玉璽給我?」

  「若我給了,你給我攬星劍嗎?」我問。

  「攬星有什麼稀奇?你給我玉璽,我給你天下。我老了,終究要死。難道以你的能力,壓制不了我周圍的人?」

  我不語。蕭植望著我,許久長嘆:「公主不想稱帝?也不相信一個老年人的話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無法相信一個對情字毫無弱點的人。何況這些年,蕭植之反覆,歷歷在目。但我只是輕笑:「將軍覺得自己老了?」

  他不說話,他按著劍。我望著遠處空曠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著,她一定會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我來說:男人不分年老年輕,只有強弱。假如將軍真的擊潰元天寰,統一天下,那將軍之老,足夠自豪。將軍你不妨試給我看看,我在此處,也便於觀此對局。我是一個變化的人。元天寰強,我可以當皇后。但他弱,我願意稱帝。或者我不能稱帝,只要讓我有顏面活下去,我也照樣活著吧年。我要攬星,並要不被雲夫人所害,全靠將軍的幫助。作為回報,我將此物贈送將軍。不論將軍是否信守諾言,我都願意給出這個……」

  我從懷裡取出黃金鑰匙:「這是昭陽秘庫鑰匙,而玉璽也藏於此殿……光華言盡於此。」

  他握住鑰匙,沉吟不語。而後才說:「雲夫人騙皇帝到此,還有異謀。我自當保護你,可你要竭力小心。八角雖小,卻有武藝,而陳氏是我心腹使女,素來機警。你遲了一步,攬星劍已經為雲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

  就聽一聲脆響。八角探頭出來,笑嘻嘻用氣聲說:「大人,公主,有個刺客,被我擰斷了脖子。」

  我被他一駭,蕭植不以為然。八角快速的拖著一具屍體繞道而去。

  蕭植凝視我,我不再說話,仰頭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見了。

  在南營度日如年,蕭植所派陳氏,日夜不離我的左右。我根本得不到前線消息,只有八角趁著和我打彈子的時候,給我幾個模糊的消息。這孩子看來是無意,恐怕是有心。

  謝弘光等大臣來訪,我也不接見,至賜給明珠一顆。我惟有給弘光手書一封:「我境甚危,恐連累父皇舊臣。見字如面,諸君保重。」

  第三日來到,我正在吃飯,皇帝所派的宦官來傳令了:「皇上讓公主和雲夫人對雙陸棋。」

  八角要跟著我,宦官擋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陳氏幫著我換衣服,一邊輕聲道:「公主儘量不要吃他們的酒菜,若是有危難,妾身和八角就會出現的。」

  我點頭,打開背囊,吃了一粒藥丸,又背對陳氏把一個玉魚掛到脖子裡。

  陳氏疑惑:「這魚兒好看嗎?」玉魚胖頭扁口,我笑著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帳中,已經是夜晚,雲夫人梳著高髻,越發迷人。她帶著和善的笑容,擺著膳食請我同用。我動筷數口,用袖掩嘴喝酒。她盯著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場。

  「陛下既然有話和光華談,妾身告退了。」環珮叮咚,雲夫人離開.

  叔父的氣息離我咫尺:「光華,你說妙瑾托給你的是什麼?」

  我往後稍微退些,屏風後有人影,我只當看不見。我並不放低聲,道:「是關於雲夫人的事情。但是我出來匆忙,東西並未帶在身上。若叔父信我,我願意進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說這樣的話。雲夫人如此的鎮定,可見吹足了枕邊風。

  「吳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東西,其實……是一些吳夫人陷害雲夫人的證據,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讓我看了。雲夫人不喜歡我,可我現在寄身在這裡,也不得不說些實話。雲夫人雖然是高句麗女,但才貌並憂,且誕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為後?」

  我叔父瞇起眼睛,他完全沒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雲夫人,而是建言立她為皇后。

  他頓了頓:「難得光華你胸襟寬大,阿雲真錯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細聽,其實是用裙子裡的足趾磨擦著後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我將面前的酒偷偷點滴覆於絲綿隱囊之內。

  等到我們談完,雲夫人興高采烈而來,換了一身金縷織就的荷葉羅裙,濃紅傍臉,眉間花靨。

  雙陸棋盤擺好,她滿心把握贏我,我笑道:「不如賭個輸贏,你輸了就給我一件東西,我輸了也給你一件東西。」我對癡癡望著我的叔父道:「請您做評判。」

  雲夫人也不推辭:「我喜歡吃馬肉,若我贏了,將你的白馬給了我烹煮吧。」

  我雖然能說願意,但玉飛龍可長了四條腿。我心裡想,爽快答應:「好,我想要攬星劍。夫人輸了,便將此劍給我。」

  雲夫人略一猶豫,叔父似乎不耐煩,打個呵欠道:「你留著那劍也無用,就以此物與光華賭吧。」

  雲夫人應了。剛好,陳氏從門外進來:「皇上,夫人,公主,大將軍為了助興,特地送上一副鑲嵌『壽』字的雙陸旗。」

  我微微一笑,只有陳氏懂得我的笑。為我送上這副雙陸,她也不能算背叛蕭植。

  我興沖沖的抓來色子:「好棋,我來一個雙六。」

  雲夫人面帶不悅:「陛下……」她意身嬌嗲:「外面的東西粗,妾身使不慣。」

  「光華喜歡,你就隨著她好了。光華對你並無成見……將來你……」皇帝話裡有話,我隱隱感到一種危險。

  雙陸,計算得是心力,還有運氣。因為當年在冷宮無聊,自己跟自己下雙陸太多次數。我向來是此道高手。勇者無懼,越沒得失心,就越順利,不出一頓飯的功夫,阿雲大勢已去。

  我不出聲,等著皇帝評判,果然皇帝道:「阿雲輸了。」

  雲夫人又是一笑,天氣太熱,她臉頰上的紅被汗浸蝕,此一笑,稍微有些詭異。我也打了一個呵欠,笑道:「夫人將劍給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雲夫人讓我跟隨她去,到她帳內,她將攬星給我,我大聲道:「八角,把劍拿回去。」

  八角變戲法的出現,搶了劍一溜煙跑掉了。雲夫人又請我喝茶,我捂著眼睛道:「光太亮了。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沒有喝多少酒。」

  就聽見一個使女說:「金秀回來了。」

  雲夫人出去。我裝作更加困頓,用手指伸入喉嚨,乾嘔幾聲。雲夫人「噓」了一聲,躡手躡腳的觸碰我:「這藥果然有效……把她送過去吧。」

  我一點不動,她染著香氣的錦帕擦過我的嘴。送我去哪裡?

  金秀的聲音響起:「夫人……高句麗國王的信使和我說……」

  雲夫人又「噓」了一聲:「隔牆有耳。過了今夜,世上再也沒有什麼美麗聖潔的光華公主了。現在洛陽被圍,北帝被夾擊。若是高句麗的軍隊再從背後給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無力了。你有沒有把我家人接出來?」

  「是,費了好大的周折,但他們已經在路上了。我急於報信就先回來了。」

  雲夫人一聲笑。

  高句麗?她居然引入了高句麗的軍隊,怎麼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麼樣?要自己當女皇,何止我和大將軍,皇帝也在被她算計了。我出了冷汗,心裡萬分焦急。天寰忙於戰爭,對高句麗的動向是否得知?可那個金秀既然和他們的信使接觸,看來他們的計劃是奏效了?

  我閉著眼睛,被人搬入了一個黑壓壓的營帳。我悄悄把玉魚含到嘴裡。

  使女們剛退出,就有一個人過來,他滿身酒氣,撫摸著我的腰帶。是他?我立刻明白,這些禽獸……他不過是下流,而雲夫人,太過毒辣。我心裡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慶幸自己當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宮,不然我怎麼能逃過這些劫數?

  「光華?」他的酒氣噴到我的臉上,我張開眼睛,向外吹氣,玉魚嘴裡,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我坐起,目不轉睛:「叔叔?」

  他嚇了一跳,我在黑夜裡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青銅劍:「好一個叔父。你害死母親,還要害死我?」

  他面對我癱軟下來,叫不出聲,為了這滿足淫慾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遠的營帳,避開侍從。他斷斷續續:「別……朕……只是看看你怎麼了?……那……那是阿雲的主意……」

  我冷笑,低聲說:「你這裡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所以我不會上當。」

  「誰?……」他恐懼的說,瞳孔放大,昏迷過去。我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他的死,並不在我的計劃裡。因此我迅速閃身出門,才到門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這裡,馬兒,劍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這樣關頭,也不能顧及他是否可信。

  我裝作茫然:「去哪裡?」

  「你走吧。我……」八角說:「這裡夜路難行,蕭植已經離開去了洛陽,你現在走,沒人注意。」

  我拉著他:「你要不要緊?多謝你了。」

  他說:「沒事情,跟著我來,我也有馬。」

  我們不擇道路,拚命的逃了兩個時辰,到了一個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說:「公主,我要謝謝你。阿若就是我那個的姐姐,她現在就躲藏在附近。你放了她,大將軍要殺她。雖然你們各有立場,但我因此才報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陽,我卻不能跟著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們是南朝人。你只要徑直穿過前面的杏樹林,再過兩個河谷,就會到北軍暫且控制的地帶。」

  我還要說話,他頭也不回的轉過馬頭離去了。

  杏樹林充滿清香。我看到前面有間破敗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繼續趕路。

  遠處樹梢似乎呆著一隻巨大的烏鴉。我心內頓時湧起不吉祥的感覺。

  那一刻,一張網從天而降。我被困在網中,網上鈴鐺隨著我的掙扎而動。

  火把亮得刺眼,雲夫人身後跟著金秀。主僕二人相顧而笑。

  「能讓你逃到這裡,真是你的本事。可你這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葉,怎麼都插差了一點。」雲夫人一身男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會那麼被騙的。到了現在,誰還能幫你?」

  金秀揭開網,我死死握著短劍。

  雲夫人笑容燦然:「瞧你這麼緊張。我不是帶了一個人,我身後還帶著十二名高手,要殺你宛如切蔥。不過,我不會讓你那麼順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為你傾倒,就是因為你高貴,你幹淨?」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雲,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妙瑾的東西我沒有帶在身上,但我已經給了更可靠的人。我三天之內還不給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會張榜於天下。」

  雲夫人咬住嘴唇,她嘴裡更為狠辣:「我不怕死。我現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麼死法,配得上你光華公主呢?」

  這時,破舊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燈光,樹林之中,有個明亮而清冷的聲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麼死才適合光華呢?」

  雲夫人吃了一驚,我也愣住了。

  那隻樹梢的大烏鴉衝我飛過來,盤旋一圈,落到光暈裡一個男子的肩膀,原來是黑鴿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裡,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暈。

  雲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麼在此?」 她想問的,也是我想問的.

  是天寰。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臉上那雙眼睛,發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輝。

  天寰側臉,笑渦一旋:「阿雲,別來無恙?朕妻外出未歸,朕不放心,所以自己來接她。」

  他方才一直沒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時,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第二十章、天笑

  雲夫人嫵媚的面孔,在極度的恐懼下扭曲,就像牆上剝落的美人畫兒,不再成型。她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召喚隨身的那些高手,但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勉強笑道:「阿雲時常惦唸著皇上。皇上龍顏似乎比以前清減了,想必是與這幾年內外操心之事頗多有關。」

  我掃視一眼天寰。他從容邁步,朝我走來。他淡然一笑,並不回答雲夫人。一抬手,將我鬢髮上的飛絮撣去,轉身將我擋在他的身後。我望著他,他冷漠注視著雲夫人。杏林裡能聽見樹葉飄落的聲音。那自然的香氣在晚風裡瀰漫開來,讓雲夫人衣裳裡的薰香,相形見絀。

  忽然,從陰影后面冒出來一個侍衛,他向皇帝跪下,稟報說:「皇上,蕭植已與趙顯將軍遭遇於洛陽城郊。」

  天寰點點頭。我心內暗喜,至少我們的計劃第一步是成功的了。想起蕭植那柄陰森的畫戟,我又不禁有幾分緊張。雲夫人亦冷冷一笑。

  緊接著,另一名校尉騎馬而來,小跑著上呈書信:「皇上,上官先生手書。」

  天寰展開一瞧,微微而笑。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小卷絲綢,綁在黑鴿子的羽毛上,將它向天一拋。黑鴿子展翅向北而去。月光瑩潔,暑氣蒸人,雲氏主僕面上都染有汗污,而天寰的面色更加皎潔。他低聲對雲夫人說:「阿雲,朕的操心事辦得差不多了。你也該回去了。」

  雲夫人似乎不明所以:「回去?」我吃了一驚,天寰打算讓這女人走?

  天寰從腰間取出一把紅底絹扇,輕輕搧動,涼風習習,拂面而來。他緩緩道:「阿雲從哪條路上來的,當然要從哪裡回去了。你是南朝的一品宮妃,難道還跟著朕夫妻不成?瞧你身後有兩個岔道,左邊或者右邊,任何一條,都可以任你選擇。你們騙朕之皇后深入南營,等於讓她自己賭一次生死。朕這回也讓你賭一回生死。這算是公平嗎?」

  天寰的話音剛落,雲夫人背後的兩條岔道就亮起了燈光,右邊掛著紅燈籠,左邊則是綠燈籠。在我眼裡,都是鬼門關一般的猙獰。雲夫人雙腿一抖,伏在地上,她的額發遮住眼睛,甚是可憐,她音調柔得像水:「皇上,阿雲有罪,但罪不當死。阿雲擾亂南朝,不過是為了早日讓北朝統一天下……至於對光……皇后,阿雲只是與她開個玩笑,若要她死,阿雲可以在營中就殺死她啊……」

  我迴避開雲夫人的眼神,正色道:「讓北朝統一天下?夫人這把火都燒到洛陽了。騙我說趙王被俘,給我下藥,把我送到……那裡,這都是幫皇上?更有甚者,你妄圖引入高句麗之兵,是要亂我中華?雲夫人,要不是蕭植與你為了爭權奪利存有矛盾,我能活著到這裡來嗎?」

  雲夫人淚光瑩瑩,抬頭哀辯道:「皇上……莫聽信一面之詞。炎光華乃是南朝帝女,這次她與蕭植之間,就約下密謀。皇上唸著夫妻之情,回心轉意,她又是什麼主意?皇上心裡有她,可她呢?皇上看看您的皇后騎著哪一匹馬,又背著哪一把劍?」

  玉飛龍不耐的長嘶,月下攬星劍光芒一閃,就像狹長的眼睛睜開。天寰拍了拍我的手,笑道:「阿雲,朕還不老,早就看見了。至於你的話,朕也料到了。至於皇后有沒有密謀?金秀,你說說看,阿雲能否知道?」

  雲夫人身旁那滿臉蠻橫的高句麗侍女聞言叩首,對天寰充滿敬意的回答:「回皇上,雲夫人為了生子,有數名情夫。可是唯有蕭大將軍婉拒了她,因此雲夫人恨蕭植入骨。二人明爭暗鬥,已非一日。因此蕭植即使有所謀劃,雲夫人不可能知道。」

  雲夫人長甲指向金秀,一時語塞:「你……你……」卻原來先她一步到南朝的宮女,也是天寰不下的棋子。金秀圓眼睛亮著,笑了笑:「夫人見諒。夫人當年為皇上所救,今日這般回報。也就不能怪金秀了吧。金秀原本是為了保護夫人完成在南朝使命而安插的小人物。而夫人翻雲覆雨,離叛北朝時,金秀也旁敲側擊的勸夫人穩妥周全行事。夫人常說: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對不對?」

  雲夫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金秀對我匍匐道:「在南營內金秀只能暗中保護皇后,又必須對皇后有所藐視。望皇后恕罪。」我點頭,心中一寒:天寰行事周密,每個棋子的身旁又有防範……他放任雲夫人橫行到今天,又有怎樣的韜略和謀算?南北戰爭的漩渦裡,是有雲夫人的媚影舞動,但真正上場的,還是男人們。

  雲夫人雙肩聳動,抽泣起來:「皇上……饒恕阿雲吧。是阿雲錯了。我不想死。我死了對戰局也沒有好處。既然皇后安全,高句麗兵也根本沒有來……殺了阿雲,也太遲了。」她向前爬了幾步,伸手道:「以前皇上作畫的顏色多,除了我,她們都會弄錯……我在書房外伺候皇上,比誰都小心,整夜都不合一下眼皮。皇上,若是當初不趕我離開長安的皇宮……阿雲一輩子只要幫著皇上管著筆墨顏料,也心滿意足了。又怎麼會一步一步鬼迷心竅,糊塗到此呢?皇上……皇上……」她大哭起來,非但我,連金秀都詫異,沒人想到雲夫人也會如此。

  天寰嘆了一聲:「阿雲,只管筆墨紙硯,真會讓你滿足?你要和朕兄弟斗,並無勝算。十多年前,朕救了你一家。你捏著拳頭,對朕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朕想那麼小的女孩就能如此求生,真不容易。當年在羅夫人所養的一大群女童裡,你是出挑的。可你的聰明用錯了地方。你以為朕不取你,只因為你是高句麗人?還記得你十三歲那年朕的畫稿被竊之案嗎?」

  那是……聖睿七年之事?聽起來久遠。那時我尚在冷宮度日。皇帝的記憶,總有一部分是我的禁獵之地。阿雲止住哭,雙眼迷離,十指一顫。
  「那事的來龍去脈,朕一清二楚。當時是宮中有人陷害你,你若奮起還擊,或忍氣吞聲,朕都會救你。結果你為了不驚動那幕後之人,竟讓同室的小桐當了替罪。你嫁禍給她,因為她老實,在殿中毫無勢力。可是你似乎忘記了她是你入宮後對你最好的人。你們以為皇帝日理萬機,對你們之間的小把戲就會視而不見?被後宮女子矇騙之帝,又怎能正對朝政?」天寰語氣宛如冰凝:「你要活,朕不能怪你。但從那以後,朕就不得不留神你。而你背地裡引誘年幼的五弟,讓他惱羞成怒,非要趕你走,朕自然順水推舟,應承了他。朕那時又給你選擇,或回到高句麗去,或離開長安,可你選擇了現在的這條路。阿雲阿雲,你若蠢笨些,醜陋些,也許會如小桐,此刻正於鄉間默默無聞的享受著天倫之樂吧?」天寰說完,眸中波光粼粼,把我也吸入其中。我彎起嘴角,正視著他。

  我咀嚼他的話,雲夫人是他所救的,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死。左邊或右邊,不論是誰,原來全是死路。雲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她慘然笑了幾聲,不再懇求,挺起胸向左邊的道路走去。林木裡黑影幢幢,沉默而突兀。遠處的天幕,戰場上用作信號的煙花一劃而過,只留淡煙輕痕。

  我喉嚨裡沙沙的。張開嘴,沒有聲音,熱風灌入喉嚨,化了我心頭的寒。天寰等雲夫人走遠了,才對金秀吩咐:「此次高句麗王有功。朕平定北方後,自然會酬謝他的忠謹。阿雲的死信確鑿後,你將其母弟一同送到高句麗去吧。」

  「是。」金秀候在我的身後。

  我搖手:「退下,我有話與皇上說。」金秀望了一眼皇帝,乖乖的退下了。

  天寰清咳了一聲,把懸在天邊的眼光收回來:「朕時間不多。你有話得快些說。」瞬間,他就變得疏離了。方才雲夫人面前,親密的動作,眼神,全被這遊刃有餘的君王的一聲咳嗽抹掉了。我早就該想到的。

  「鄴城激戰,你怎能脫身出現在這裡?」我詢問。

  他拍了拍湊過來的玉飛龍:「這是朕的戰場,朕自己說了算。朕出現在洛陽附近,因為此刻鄴城少了我,也能打仗。而洛陽城附近的佈局,卻非朕不能。」他神氣傲然,淡色的袍服襯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他為何改穿素色呢?

  我把玉飛龍的馬韁糾過來,吹了一哨,讓它躲遠點。玉飛龍不情不願的向後溜躂。紅綠燈籠都熄滅了,這杏林裡刀光劍影,全是死士。我和皇帝的對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沒必要和昭告天下般讓他們都知道。我不顧天寰給我的僵直背脊,突然發力,使勁兒把他往那間破舊柴房裡推搡。他大概是大病初癒,力氣不足。雖然臉上表情僵硬,但還是被我推進了屋子。我一手擦亮火摺,一腳踢上門。天寰彷彿被我的粗魯舉止嚇了一跳,過了許久才冷笑一聲,好像有幾句嘲弄我的妙語到了嘴邊,可我一晃火摺子,他又嚥回去了。

  「皇上你笑什麼?」我問。我的聲音變啞了,也有幾分粗魯。

  他收起笑容,優雅的坐在一堆雜草上,對我悠悠道:「朕笑你。黃毛丫頭,不自量力,飛蛾撲火,自投羅網。送給你都合適。你一個人從洛陽走到南營,又來到這裡,絕不是由你一個人的意志,決心,大膽就可以做到的。你不要誤以為朕是為了你才到這裡的……梅樹生的軍隊企圖在鄴城拖住朕,以便蕭植的計劃成功,朕則將計就計。但洛陽周圍的佈局,如今也要改動,所以朕就與上官定計,秘密來此。金秀既然是北朝細作,南營裡雲夫人的舉動我是至今才看清。今夜你逃出的必經之路,就是這片杏林。要是朕不碰巧在,光華公主你就靠這把劍,插翅難逃。」

  他指的是攬星?我逃出來匆忙,攬星劍失去了鞘,只用布纏繞劍刃。此刻劍鋒劃破了包裹,隱隱發光。我按了一下劍柄,這可是金鑰匙換來的。不禁笑了笑,金鑰匙可不是攬星劍。攬星只有一把,而金鑰匙,一天就可以製作出同樣的來。所以男人們華山走一路,寧可要劍,也不能取鑰匙。我這一笑,被皇帝看成了挑釁,天寰的神色變得更加不悅。我冷冷凝視他,撩起下襬,坐在對面的草垛上:「那我還是要謝謝皇上,這回沒有死成,下回我可以再試試。皇上雄才大略,不屑於兒女情長,國家幸甚至哉。不過心長在我身上,我就是想去死,誰能攔住我?皇上你不能。人人都仰望皇上。只有我知道,你不能的地方,還有不少。你不能當面回答我的問話。你不能在危難時刻給我寫一個字。你只能固執的去當你的孤家寡人,你只能將用一紙詔書命令他們把太一從我身邊奪走,你只能用你的霸業來衡量一切,包括他人的生死。你給人的,你可以拿走,你教會我的,我也可以還給你。」

  天寰的眸子灼灼,白皙的臉頰被火焰亮得通紅,他眼裡的水霧被炎夏裡的火燒乾了,澀成一片荒泊。他站起來,大聲道:「是的,你知道了朕,也該知道你自己。你以為你是誰?朕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你……你有什麼權利替朕出面來決定?朕娶了你,這幾年你不聲不響翅膀就長全了。朕是教過你許多,朕教你自由長成一棵香花樹,朕教你接觸學士朝政,朕教你提防帝王家的疑心……可誰讓你幫朕決定你死了以後娶誰?朕沒有教過你這份溫良賢淑。朕也沒有教你為了朕的江山,以你的美貌周旋在其他男人的面前……」

  我憤怒中站起來,伸手「啪」的一聲。我扇了他一記耳光。我望著他半邊臉面上湧起的血色,和他震驚裡放大的瞳仁。我自己也有幾分驚。原來我炎光華走高空繩索半天,為了只是這樣絢爛而痛快地跌下去。不管了,我不後悔。我張著眼睛,不小心兩滴眼淚就滑了下來。我用盡力氣大聲質問他:「元天寰,你說我?你再說一遍……你說啊!」

  他手裡的紅絹扇子落下了,跟我腳下的火摺子一拌,火花驟然熊熊。紅艷如許,宛若蓮花,又驟然暗淡,如紅顏凋落。

  我搖頭,盯著他一字一句:「我沒有。我沒有忘記我是誰。元天寰,作為皇帝,你可以離棄我,可以疏遠我,可以猜忌我,可以殺了我,可以誣衊我。但若你把這些當成夫妻之間的天經地義,就全是你的錯。假如你真把我當成你的妻,我就不容許你犯錯,哪怕是一點點。」

  他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臉龐,在火光下,變得薄如蟬蛻,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開。我一時有絲不忍。這不忍就像蝮蛇之毒,片刻遊走於全身,排山倒海的憤怒被抽掉了。我愣愣的仰頭望他,他的眸子裡重新起了層水霧,靜謐成謎。

  「朕從來不打女人。」他的聲音柔而單薄,就像一個孤單的男孩子:「何況此世間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閉上眼睛,只感到他的氣息接近,他撫摸著我的頭髮,撫過我為了喬裝截短的發梢。他雪後松林般的氣味裡,夾雜了一股藥味。他沒有擁抱我,只是扶住我的雙肩。

  他用掌根緩緩的揉我的肩頭,彷彿這無聲的動作,是一種讓他羞於啟齒的致歉。我連耳朵都燒著了,我也不好意思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在他的面前,我總是有那麼一點丟不掉的蠢笨。

  馬蹄聲響起,遠處又是似曾相識的嘈雜。金秀的聲音響起來:「皇上,左邊的道路上,有追兵來了。」

  天寰嗯了一聲,他貼著我的耳朵:「看。我早說了我們倆的時間不多。蕭植的人追上來了。」

  我焦急的抓住劍:「他們人多,我去,你還是先走吧。」

  天寰瞇起眼睛一笑,拉著我出門去。

  「元天寰!殺了元天寰。」聲音次起彼服,天寰和我的面前,不過百來個死士。而蕭植的人馬,多達上千。領頭的一個,意想不到,正是南軍裡服侍我的老侍女陳氏。

  我張開臂膀,笑道:「原來是陳姨。不愧大將軍誇你機警。你們尾隨我,才能見到皇帝的真面目。只是要殺了他,便要殺我。大將軍有此交待嗎?」

  南朝軍士們都認識我,因此我一發話,喊殺聲頓時減少了。許多士兵猶豫的回頭去看陳氏。她的魚尾紋,在夜色裡更顯滄桑。她對我一躬:「大將軍讓妾好生看著公主,公主不辭而別,妾總要有個交待。大將軍因公主姿容酷似故人,念章德皇后知遇,並不想殺公主。可是公主既然如此維護北帝,大將軍的好意公主也未必能懂。你們看著,小心別傷了公主。但刀箭無情,公主你還是躲開為妙。」

  天寰撫掌道:「這位阿婆說的對。皇后是該躲開。」他走近對方數步:「你們殺了雲夫人?」

  陳氏一怔,淺淺一笑:「雲夫人明明是你們所殺,怎麼能誣賴大將軍?我們已將夫人遺體送回,皇上自會定奪。」

  天寰大笑:「他要會定奪就好了?自己唯一的兒子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不過,阿婆回去告訴大將軍。」他負起雙手:「要殺朕,還是在正大光明的戰場上吧。男人間較量,別牽扯上朕的女人。」

  天寰話音剛落,一道火網在他和陳氏之間竄起,眨眼就燒起丈高。從我這裡望去,左邊的那條路上,好多綠燈籠鬼火一般,浮在樹冠上。燈籠裡隨風吹出無數的綠火星,陳氏所帶的人馬嚎叫著亂作一團。我咬了咬嘴唇,天寰不讓我多考慮,對我道:「你走吧,老朱在林口等你,他會帶你從趙顯的陣營裡,穿回到洛陽城去。在那裡等我。」

  我扯住他的袍子:「天寰,讓我跟你走,我不回洛陽,讓我跟著你。求你了。」

  他的素色袍子被我拉開了衣襟,裡面是一襲黑色的舊戰袍。天寰果斷地說:「你不能跟著我去。現在你和我分開,對局面有利。把這個拿去,記住,你們要守住洛陽三十天。萬一三十天後我還不來,你就打開這封詔書。只有你持有它,我才能放心。」他把詔書放入我的袖口。

  我不顧眾目睽睽,緊緊摟住他的腰。他雙手捧著我的臉,並沒有吻我,火光裡他全神貫注的朝我看。

  「天寰,你病了?」我語無倫次:「對不起,我打了你,……因為我恨死你了。我……你答應我回來。我不想一個人過,我……以後不想當一個孤孤單單的阿婆。」

  「我病已經好多了……但是」,他的長指輕柔撫過我的唇,低聲說:「我滿嘴藥味,太苦。」他的笑渦在側臉浮現,他的眼睛已往向遠方:「光華,快走吧,不許你回頭。等你我重逢,朕將給你一個全新的宮。」

  他的嗓音就像保證,堅毅非凡。戰火不等人,我下了決心,正要上馬,天寰道:「等等,忘了這個。」我低頭,原來他又把黃金龍鳳掛在我的脖子上,貼在我的心口。

  我無法再多說,只能上了玉飛龍。大火將炭灰送過來。我的背後,似乎有一片熱海,呼嘯洶湧而來。我知道,還有那個絕美如冰的青年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頭。我也沒有回頭。我流著淚,天上閃電,而晨曦似乎要迎接我。

  我忽然想起荳蔻年華時候,天寰告訴我的話。他說:天公不雨而閃電,這就是天在笑。

  四周都是殺戮,可老朱駕輕就熟。於黎明前,我到達了重重封鎖下的洛陽城。

  戰爭似乎離這條護城河,還極遙遠。角樓下,青色的柔蔓還趴在箭垛上,等待陽光。

  城門忽然就打開了。城門裡竟然空蕩蕩的,只坐著一個人。

  我不需定睛看,就知道他是阿宙。

  阿宙靠在一張榻上,粗粗看去,竟不像受傷未癒之人。只是他似乎等得焦躁了,眼中充血,嘴唇乾裂。我下馬道:「咄咄怪事,大敵當前,這城裡怎麼就剩五王你一個人了?」

  城門在我的背後合攏了。阿宙揮了揮手,對跟在我背後的護衛們道:「本王有所安排,你們跟著惠童退下。」他說話的氣力比以前少了一半,但氣勢倒隱隱中充足了幾倍。老朱他們一聲不吭,就盡數與遠處出現的惠童離開。四周靜悄悄的,阿宙鳳眼一轉,道:「回來了?」

  我點點頭,頗有幾分疑惑。玉飛龍見到阿宙,喜不自禁。跑過去用頭蹭阿宙的脖子,阿宙伸手攬住馬脖子,眼光還是定在我身上。我從背後取出劍來交給他:「阿宙,給你。」

  他一手取過劍去,冷冷看了兩眼,「光當」一聲拋到路邊的草叢裡。

  我愣了片刻,追到灌木裡將劍捧出來,大聲道:「你幹什麼?」

  「幹什麼?」阿宙笑得難看,嗓門輕而言語清晰:「這劍就是禍害,不要也罷。我最初在四川就不該要它。那樣就沒有那麼多的煩心事了。不錯,我是敗了一次,但我輾轉回到洛陽來,是為了東山再起,並沒有打算把你給拖下泥潭。那一夜,你倒是好心替我去取劍,可我答應了沒有?你好好回來了,要是不然,這把劍就能再殺了我。」

  我的手指被灌木刺扎出血了,我皺皺眉,汗水在烈日下直淌到劍上。

  我這次去南營,確實有點冒險,但不是一無所獲。此刻軍情緊急,我不可能對阿宙娓娓道來。阿宙原本美艷,這番折騰下來,他清瘦憔悴中,倒是顯出一種成年人的清麗來。雖則清麗,但是說話裡那份賭氣不滿,還活脫脫個少年。我念及此,只抬頭一笑。重新到他的身邊,將劍雙手捧給他:「給你。」

  他的身上一定纏著藥呢,所以直腰的動作像個木偶。他當然不接。

  我又笑了笑,低聲道:「這次是我不好。但劍總是無辜的,別遷怒於它。且我當真無恙。其實我取了它來,又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守護這座洛陽城。」

  阿宙雙手觸劍,我再次蹙眉:「呦,這把劍太重了。」

  話才說完,我的手上便空了。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邊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裡去了?難道你為了加大趙顯的勝算,居然將城內守衛傾城而出?雖然趙顯裝病,引得蕭植緊急攻城。但以他的能力,緊急不等於倉促。我們若以十分力對他,就等於賭上十分。此刻皇上的軍隊不能增援洛陽城,我們的棋盤上不過就是這點兵馬而已,不是麼?」

  我倒是希望他能給我一個驚喜,說出個「不是」來,但阿宙只是沖玉飛龍一笑。

  「喂,我的話一點不好笑。我,我昨夜在洛陽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見過你大哥嗎?」或許是天寰的佈置,也未可知。

  「沒有。大哥雖然昨夜有信勉勵於我,但他並未入城,亦沒有對洛陽城有具體的指示。因此今晨趙顯按照原計劃出戰,而我留守在城內。不過,大哥在信裡也說了幾句話,他說洛陽城的西門有兩撥人來。第一撥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歡迎,第二撥人如何處理,就隨便我決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門一望,並無雜沓人聲。我想了想天寰的話意,對阿宙道:「第二撥人難道是南軍?天寰他倒是一針見血。蕭植軍數倍於我,因此我軍兵力捉襟見肘,所以當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處。因此,我們在城西數下機關,重重佈陣。可是,如今那兩萬人馬呢?」

  阿宙順著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飛了。」

  飛了?我正要說話,阿宙注視我說:「難為小蝦你,才出虎穴,又入龍潭。大哥這次放了話,隨我安排。這回的潭水是我這條龍的地盤,任誰都不能跟我搶。我不瞞你,洛陽城內除了百姓,只有軍士數百。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現在加上你我,才不過幾十個人兒。」

  玉飛龍不知輕重的打個響鼻,似乎對主人的大膽崇敬萬分。我的思緒轉水車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計?」

  阿宙的鳳眼開出花來,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別人唱,自己沒機會。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過足癮頭的趣事。」陽光直射下,他的臉呈現出蜜色,比往常懶,比往常無所謂,忽然顯出少年時幾分潑皮狐狸像。

  看來,我是沒有選擇。我展顏:「空城計的故事,家喻戶曉,可是人總是在山外看戲才明白透了。真要入局,說不定還是那樣子傻。我願意跟你一起唱這出。只有一條:假如唱砸了,你答應讓我帶著你逃。」我說完,將攬星劍搶過來,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給你吧。」

  「為什麼?」

  我笑,站起身來攏好頭髮:「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學霸王烏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間絮語一般,將城內的情況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這一支南軍入城,我們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無路了。」我會意,敲敲劍柄。

  只見紅衣一飄,圓荷在城樓上對我招手:「皇后,皇后?奴婢在這裡。殿下,衣裳都備好了……」

  這丫頭紅得和蘿蔔似的,我眼神再差都會看到她。我立刻會意,對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傷。上戲台之前,要是咱們不扮得勻淨點,人家一定鬧場子丟菜皮。所以都該準備準備去。」

  阿宙心情大悅,他欠身對我,讓匆忙奔來的惠童扶住他,調侃道:「咱們倆似乎是天生麗質,就是爛泥裡泡一圈,照樣有人樂意看不是?」

  我躍步上了城樓,圓荷將我引入帳幕,我問:「殿下的傷勢似乎好了許多?」

  「城內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來的。殿下回來,自己也十分隱秘。把我叫過去伺候起居。對了,七王從長安來的時候,原來將神醫子翼先生一併帶到了洛陽。因此……這幾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嗎?那七王人呢?」

  「不曉得。前夜裡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塊兒,說了不少的話呢。」

  我隨口應著,快速將混合著花香的水潑到臉上,不知為何,心裡極為平靜。元旭宗一定帶著那兩萬人馬走了。打仗親兄弟,比起趙顯,阿宙自然會把更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的七弟。南朝因為章德皇后時代的殘酷殺戮,皇族凋零。我叔父的私心,吳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皇嗣不昌,枝葉不茂,怎麼看都是亡國前的徵兆啊。

  我不准自己再為那些傷感,一邊抹上胭脂。就在這時候,惠童的聲音響起:「皇后,探子來報:約摸有上萬南軍,穿過趙顯之陣,向此而來了。」

  我挑起一點薔薇膏,塗在紙上,說:「知道了。」

  然後將雙唇合攏去,鏡中奪目紅色,皆歸屬於我。

  城門未開啟,那些人已經到了。領頭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我認得,是在宴席上為我說過話的副將。他們的馬蹄疾促,在護城河前剎住,風聲獵獵,那些馬匹在熱氣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門之上。圓荷手拿一隻花籃,而我則在一幅雪白的蜀錦上繡花。

  我幼年並未學過女紅,天生也沒有巧思。因此我這飛針走線,在城下的人看起來,會以為是織女神仙一般的嫻雅動作。可我自己知道,不過是穿針來去,毫無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氣。當年我家天寰在藍羽軍中,虛於委蛇,孤身來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氣。

  我這樣想,心中逐漸溫熱,手裡的走針,竟似密不透風,無絲毫亂。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麼會在洛陽?」眾人交口疑問。

  那副將尚未開言,與他一起領軍的人笑道:「怎麼會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讓本將軍試一試她。」

  一箭飛來,正中城門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後,我笑嘆一聲,放下針。對城下的人悠悠道:「諸位鄉親遠道而來,一定是口渴了吧?我這就命人放下吊橋,讓你們進城。這護城河裡全是毒水,你們莫要上當。叔父寬仁,要給洛陽城一個投降的機會。因此我才從南營回來,可一來,他們便逼我在西門上等候。說是你們見了我,一定不會入城的。其實大戰之時,各位何必如此顧念先帝時候的舊情?諸位都有父母妻兒,要靠你們的軍功吃飯,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個金飯碗。」

  隨著我的笑語,吊橋緩緩的放下,城門也慢慢的打開。

  副將望著我,猶豫非常,但與他同行的將軍縱聲大笑:「怕他們個鳥?洛陽城不過趙顯一個上將,現正被大將軍牽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個麵糰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論真假,只要不傷公主的性命,也算對得起武獻皇帝了。」

  那副將策馬徘徊,低聲說了不少。我對著他笑道:「這位大人曾見我身為北朝皇后,卻在南營內放歌。天下哪有這樣的皇后?這裡真的沒有埋伏。空城計的故事,小兒都聽過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那些人相顧,卻更顯猶豫。連那豪放的胖將軍眼中也起了幾分疑色:「皇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您雖然失寵,但總身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況且若以您為質唱空城計,您何以面帶笑容,臨城繡花?」

  「我是帝王女,生來會笑。因是宮中人,自然會演戲。大人們怎麼連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將不語,胖將軍撫摸鬍鬚,道:「我行伍出身,慣看風向。也恐怕此城有詐,但這西門內,好像確實並無人氣。不如先派十來個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曉。」

  圓荷手裡的花籃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門飄落,那將軍頓時警覺,笑著仰頭問:「紅衣小妹慌什麼?乖乖的說出來,叔叔答應饒你性命。」

  我背後頓時出了一陣薄汗,只不動聲色的望著圓荷,她裙下的雙腿,微微顫抖。

  我情急之下,以針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擋著道:「小丫頭見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訴你,四川在我父皇時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親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說:你慌個什麼?」

  圓荷噘嘴,紅著眼圈望著我,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奴婢……奴婢就因為……因為是四川人,北人殘暴,我在這裡受苦見不得爹娘。我見不得一個家鄉人去送死。這城裡……」她哭著,跪在地上。

  兩個將領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然。這時,惠童等小宦官宮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門之內的甬道。惠童仰頭,對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請大人們進去吧。」

  那副將搖頭,但胖將軍大著膽子道:「你等在這裡,我領頭看個究竟。」

  他催馬,緩緩入內,當他到了城內之際,空曠的城內大道上,忽然起了優美的琵琶飛香之調。原來是一個高挑少年,坐於城西最高的一座樓頭,悠閒眺望著他們。他懷抱琵琶,在高處微微翹腳,大紅的燈籠掛在他背後,金黃的穗子與他的曲調協和搖擺。

  胖將軍笑,遠遠喊道:「美哉少年,請教姓名。」

  阿宙微調鳳眼,並不回答,這時城內鍾響,從遠處,細碎而起,無數叮噹之聲。

  胖將軍的馬匹受驚,阿宙對他露齒一笑。此時,他盡顯驕傲,華貴如春日之神。

  我們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隱處叫道:「他是趙王元君宙。」

  然後,好多南軍跟著喊起來:「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們都認識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並不認識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殺,被俘傳得沸沸揚揚,但此刻一聲而出,實在駭人,。而阿宙的容貌氣勢,又當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馬,從城西的街道之內,嘶鳴著衝過來。

  那胖將軍回頭驚慌,正對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傳聞。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軍隊也跟著哄亂:「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將趕忙壓住隊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後,連馬匹也亂了陣。那副將挺起胸膛,不想輸了氣勢,便拱手道:「公主,末將等此番誤闖埋伏,多有叨擾,後會有期。」

  這人頗有骨氣,我一陣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煙塵四散。我倒吸冷氣,扶起圓荷,擰了一下她的鼻子:「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她破剃為笑。我命令道:「他們去了可能還要來,因此隨時需要有人瞭望,城門半開半掩,直到黃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帶都為血滲透,阿宙調皮的瞇起眼:「繡花不如我彈琵琶。還是北風勁。」子翼先生低頭一摸他的胸口:「用力
太大,傷口裂開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聲,笑不出來了。我不禁問:「方才城內鍾聲響,那千千萬萬的細碎響聲是什麼?」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飯的碗盞聲啊。你走之後,趙顯為了備戰,命城內集中糧食。除了兩頓飯,每日還不定時的按鍾聲施粥。所以我定計之時,靈機一動,便用了此法。可憐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鈞一髮,兵臨城下,百姓們最關心的還是填飽肚子啊。

  轉眼見阿宙對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彎腰,並不看我們。

  我收斂笑容,轉身離開。

  那日直到傍晚,趙顯才回到城內,他滿身是血,卻興高采烈。原來激戰數番,因北軍更熟悉地形,且佈陣精細。蕭植雖然厲害,並沒有佔到大便宜。

  我自將溫酒遞給他,阿宙靠在一旁靜聽。

  「蕭植正跟我打得難解難分,卻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傢伙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備他們夜襲。」

  阿宙的眉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我早就為趙顯的人馬準備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讓人替你守著吧,用不著整夜張眼,你的眼睛雖然藍,卻不是隻貓頭鷹。」

  趙顯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來就好了。我前幾日做夢都夢見萬歲要斬了我,因為我聽了皇后的讓皇后走。」

  阿宙搶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嗎?」

  趙顯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沒有砍準,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著床。」

  我益發推他出去,阿宙拖著聲音哈哈了幾聲,鳳眼裡光芒閃爍,好像吃了幾支野山參。

  我停了一會兒,問:「七弟在哪裡?」

  「七弟此刻也該領著那兩萬人回來了,兩萬,多是我的少年軍人,行軍迅速,出乎想像。」阿宙閉眼得意道。

  「……」我尋思一會兒:「啊,原來你讓七弟急行軍繞道去襲擊了南軍的大本營。怪不得蕭植要撤。你……你讓七弟火攻嗎?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麼辦呢?」

  這時於妖嬈的燈下,他睫毛抖動,本來就細長的鳳眼,因為他偷看著我,就像一條細線。

  「我的少年軍人高手如雲,萬一抓了他,當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裡一劃,動作利落優美:「難不成你還憐惜他?」

  「這樣大的事……」我茫然,繼而道:「他現在死並不是時候。」

  「反正大哥要滅南朝,還管什麼時候?阿雲和她那個小東西,當然也該死啦。況且現在洛陽是我做主。趙顯是我武將,你呢,可以幫我定人心,兼出謀劃策。」阿宙說。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洛陽城,就該我說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來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還管我啊?」

  我有幾分惱,愣了片刻,嚴肅說:「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後。帝之前後左右第一人,都該屬皇后。在洛陽城裡,你可儘量的管,但關鍵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蕭植老奸巨滑,你不聽我的,怕又吃虧。而趙顯不是特別服你,我怕關鍵時刻你兩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認真的聽我說,面色漸漸變白。他沒有不悅,只是笑容隱沒,眉宇間有一絲憂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起來。過了許久,他對我說:「既然小蝦你那麼願意做第一人,那我當第二人也沒有關係。我還能和你爭?但我有所讓步,就有不讓步的。攬星劍繼續放在你那裡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兌現諾言的話。我是不會把敦煌星圖給你的,你說用劍換,我就沒有答應過。而現在你用劍換,我寧願不要劍。你看著辦好了。」

  我心裡咯登一下,努力抽開手。洛陽城內除了更聲,出奇寂靜。我壓下情緒,俯身笑道:「你不給便不給吧。我要的不該是那張圖,而是你的謀士。即使你給了我星圖,沈謐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幾份,默寫了幾遍……」

  大約我的笑容有幾分詭異,阿宙好奇的望著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來:「你要對他如何?」

  我只是笑,掏出絲絹,浸透了趙顯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額頭:「那要看你對他如何……」

  阿宙溫柔如醉,在酒味裡注視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幫我。皇后,還是該稱小蝦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瞞你說,我當時受傷,雖然不敢返回山東城內,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說我要去洛陽,眼看著這幾天沈先生按兵不動,但不日就有一鳴驚人。」

  話音剛落,惠童出現了,手裡拿著半筒竹竿,他見我在側,看了一眼阿宙,阿宙點頭。惠童道:「山東來了密信。」

  阿宙從竹竿裡取出一張絲帛,當面打開。那似乎像是一封瑣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出聲來,他自言自語:「原來大哥是這個算盤……」

  山東的沈謐不是圍城中鳥,處境困難?居然還能猜到鄴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黃金龍鳳咯著我的胸口。

  阿宙對我道:「這個要按照七星連縱格念的。沈謐說,他不日將全殲山東之南軍,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頓了頓,柔聲笑道:「所以說小蝦別犯傻,把你五哥這個後援斷了。不錯,大哥心裡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萬變,宮中總是風雲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6 11:40 PM

第二十一章、聖意

  風灌入堂中,阿宙半敞開的衣襟裡,散出一股若即若離的藥香。那永遠隱藏在他鳳目裡的花朵,在燈火裡顫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著他輕聲道:「你能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張開了眼睛:「小蝦,你說什麼?」

  我笑了笑,依舊執拗的注視他:「你能為了我造反嗎?」我站起來,收斂笑容:「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真有一天我無法存於宮中,讓你當我的後路,豈不是跟讓你造反一樣?即使你篡位,到底這天下是誰家的?你能擁戴我當女皇嗎?」

  阿宙的唇動了動。他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否定還是困惑。

  我給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當我的後路,同樣我也不能當你的後路。」

  阿宙長眉一挑:「當你的後路和造反是兩回事。我從未想過造反。雖然我喜歡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幾聲:「當然是元家的,我可從未想過要爭啊。何況我兒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屬於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對這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你有了星圖,首先是要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寶來拯救我,那未免成為青史上的笑話。」我蹲身,靠近沉思著的阿宙,懇切地說:「阿宙,我不會讓你當笑話。你的大哥寧願你死,也不會讓你成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視著我,從床邊撿起擱在地上的攬星劍,他的臉色變紅了。

  我走到幕前擊掌,圓荷捧著劍鞘走來。我拿了劍鞘給阿宙遞過去:「星圖的事情我不提了,該怎麼辦,你該有數。但沈謐此人,倒讓我想起『雞肋』的典故來。閉塞書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親王面前揣摩聖意?你還是拿著你的劍吧,別想把這厚包袱丟給我。」

  阿宙將劍鞘與劍合二為一:「你如此說我的謀士,忒不留情面。別忘了,當初你也是心心唸唸要把他攬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時,彼一時。」我不禁說:「他志向遠大,怎麼肯去修文殿編書?那裡沒有實權。而當你的謀士,就等於掌握了一部分的軍隊。你實話說:是誰讓你不要去山東?現在他的信裡,說了皇帝什麼?」

  阿宙瞪了我一會兒,搬過一個枕頭來,兀自躺下:「小蝦,我不是那麼容易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堅持。若對我有所不滿,請不要推到沈謐的身上。我自然是不會記恨你的。山東我本人就不樂意去。我的軍隊才剛成雛形,本不該賠在北方的土地上。至於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說他故意顯示弱勢,讓南帝他們通過,是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讓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虛。而他預計,這次皇帝讓我們死守洛陽,就是為了牽制大軍的注意力,因為四川薛將軍和湘州王韶已經從水路出發,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嗎?」

  「啊?」我一愣。雖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謐之口,但此時此刻,這個計劃極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敵軍,而自家暗渡長江,背後夾擊……我倒是沒有想到天寰的計劃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覺得一陣熱氣,就盤腿在涼蓆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個身,道:「我說對了吧。皇上雖然寵愛你我,但我們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謐敢於對我袒露他的猜測,說明他是我真正的參軍。我們知道了皇上的計劃,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裡當熊瞎子強?」

  我自言自語:「果然是雞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數聲,似乎牽到傷處,他動了動腿:「什麼叫雞肋?別跟我文諏諏說典故,我聽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國志吧。」我聽到外間有腳步,連忙整衣站起來。

  「三國志?我只讀到史記啊。要打仗,沒空學書。」阿宙坐了起來,望著我微笑。

  我還要說話,他點了點頭,鄭重說:「知道了,我今後會留心沈謐。我是王,參軍為我所用,他絕不能反客為主。啊,小七回來了……」

  來者正是元旭宗,他臉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淨,稚氣的五官還是存有一股孩子氣。他見我和阿宙都在,腳步頓了頓,趕忙向我躬身,一回頭,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攤開的手掌。

  我將茶水端給七王,他說話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這一場去南營,可是大出了一口悶氣。五哥,你的人讓我使,還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個分隊,縱橫於營中,又放火燒了囤積的糧草。好在河南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在山路上,恰好與蕭植回援的大軍錯開。這一仗……呵,讓六哥聽了,哪裡敢信?他一定眼紅我們。我才到洛陽,就聽說趙顯擋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齣戲,可惜我分身乏術,不得親眼所見……」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幫弟弟擦額頭,神采奕奕,頗為興奮 。聽到此處,才問:「你這次去,可否見到了南帝?」

  元旭宗遲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南帝並不在其御帳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個未傷未抓。倒是雲夫人忽然死了,都說她被北軍所殺。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邊,怎麼會被我軍所害?」

  阿宙嘴一撇,冷笑:「這老女死了倒清靜。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過幾年取江南,可是穩操勝券。不過,她有意無意之中,還是幫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訕訕笑。我故意打斷了他們:「五弟你上了藥,還是早些安歇吧。蕭植軍去了,還會來。空城計不能重演,後面刀鋒對劍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頭並不看我:「皇后所言極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點頭,提起一盞燈,跟著我走出西堂,卻見堂下人影一閃,元旭宗瞅了眼,並未止步。

  我手腕一動,覺得那人有點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只悠悠告訴元旭宗說:「七弟你這次去南營,雖然得手。但蕭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們徹底的激怒了。後面二十九日,趙顯獨木難支,你五哥傷勢,至少也要數日後,才可以出陣指揮。這次洛陽,不賴七弟的力氣,絕難保全。」

  元旭宗謙遜默然。我示意他跟我進屋,打開金匣,裡面有封書信扣著一朵蘭花。我對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與我同自江南來。戰事激烈,七弟與妃離別缺少一語。因此我離開洛陽時,就令人專程去七王妃那裡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憐見,蘭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淚光一閃,他握信撫摸,並不拆開:「多謝嫂嫂費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不過……」我轉眸:「你這次去,既然縱橫於南營,又怎麼會沒有遇到南帝呢?難道他已經離開了?」

  「不,沒有。」元旭宗的臉頰微紅:「其實,我見到了南帝。但是……」他搖頭:「我只能這樣對五哥說。我總覺得:南帝不宜死於我軍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嘆:想起當年柔然進犯,元旭宗說過:「皇上在,我聽皇上的,皇上不在,我聽五哥的。」掉他到洛陽,天寰是別有心思。

  我低頭,那朵蘭花,已被別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間。我冷不防問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說:「那是跟隨母親楊夫人的宦官,從庸州到此來的。」

  果然是見過。我一笑,淡淡一個呵欠,以指尖擋住嘴:「兒行千里母擔憂,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說話間,也摻雜了濃濃的睏意:「七弟去睡個囫圇覺吧,醒來記得給王妃寫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圓荷來扶我休息,我推開她,她詫異說:「皇后您是鐵打的?」

  我連著幾個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葉。但要是關鍵時候挺不住,連朵紙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訴他……」我細細說了一遍,圓荷的眼珠瞪圓了。

  三更才過,我閉目養神,手裡攥了幾片黃連,咀嚼品位,那苦澀,才沒有把我拉入夢鄉。

  南帝沒有死,蕭植不需要此時對皇位抉擇。七弟的行為,從好的方面,是動搖南軍軍心,但從壞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蕭植北軍的部分意圖……雀鳴數聲,老朱領著那宦官進來了。

  數年之前,我就見過他,那之後……我特別記住他。他是個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陰柔氣息,寵妃心腹們的圓溜滑膩,揮之不去。

  老朱對我道:「皇后,方才此人屋裡,小的已用刀逼他說出來了。再說一遍!」

  那宦官如夢初醒,對我磕頭:「皇后明察,方才我以為他是南軍細作,因此全是誆他的。我這次來,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糧草,幫助洛陽守城。」

  老朱色變,我揮手,盈盈一笑:「這樣的事派些軍士來便成了,如何勞煩你來呢?」

  「楊夫人為五王死訊所擾,又惦記城內的七王,因此特別派我送來些母子之間的私物。」

  「是嗎?」我敲敲玉魚,圓荷從屏風後面繞出來,指著那宦官說:「家奴怎麼敢欺矇女主?皇后,老朱詢問他時,奴婢就在窗外。他戰戰兢兢時,吐露說六王與楊夫人派他來,是要囑咐殿下們努力征戰,必要時見機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與鹽,都將優先提供給洛陽城的軍隊。」

  跟我設想的差不離,我背著他們,冷哼一聲。這節骨眼上,還算著私人的算盤。什麼叫見機行事?皇上昨夜還在洛陽城外頭呢。皇帝就算駕崩,他們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來,一邊品茶,一邊望著那人笑而不語。我越是笑,那人越雙腿打戰,如驚弓之鳥。

  「嗯,好茶。」我對圓荷笑道:「去給這位總管也沏一壺。」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對那人俯身問:「不必如此慌張,將心比心,楊夫人總沒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財富儲備,供給一線才見的充裕嘛。只是你要老實跟我說,五王,七王是什麼意思?」

  圓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紅,請用。」那茶水呈現銹紅,宦官面無人色。

  他說:「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說此刻需同仇敵愾,才是幫他。七王說:他只當他沒聽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圓荷自己咕咚著把茶灌下,跟著跑開了。

  我低聲道:「你是楊夫人身邊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說。戰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敵,難免人心浮動。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個弟弟。所以這次他們母子之事,我絕不會向皇上陳奏。你這次去,告訴六王,讓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數運到鄴城去。鄴城解圍,我便不計較。鄴城有難,我要他殉葬。你們以為我年輕,除了皇上就沒有勢力?那就來試試吧。而你……今後就算我宮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訴我聽聽。」

  他眉目一顫,擠出笑容:「是。」

  圓荷捧來滿盒珠寶,我道:「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宮內外,不過是混口飯吃,皇后垂憐,小人不勝感激,不敢收。」

  「這不是給你的。你的份兒,讓他們裝入你的箱子。這些珠寶首飾,是我送給楊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榮華無比。你需要好好勸說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對我叩首,他環顧,圓荷又不見了,四周靜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覺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麼容易就讓你過關了?你且虛情假意答應我,回到平城,你還是替他們做事,敷衍欺騙我?」

  「……?小人萬死不敢。」

  「還記得我去西北那年,楊夫人犯心疼病嗎?」我問:「記得我讓楓兒留在她殿內伺候麼?」

  我吹滅了蠟燭,殘月之銀影給一切罩上陰影。往事歷歷在目。我天真自保,並不代表我沒有還手之力。那次楊夫人自己服毒,為了就是與中山王裡應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殺。

  「楓兒貌似糊塗不起眼,實際上是我宮裡的機靈人。她無意中發現件怪事,等她回來告訴我,我就替她擔心,替楊夫人擔心,也替殿下們擔心,你猜她說了什麼?」

  那宦官「皇后……」聲音有氣無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磚上。

  我轉為嚴厲:「夫人背地裡稱呼我小皇后,南朝來的小娼婦,還說什麼先淫後娶……不配正位中宮。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面前,我一個字都不會提。為了是兄弟和睦,國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後的十數年內,難耐寂寞,殿內究竟有何事發生,你們比我清楚!別忘了我從南朝宮內走出來,那是最華麗也最骯髒的地方。假鳳虛凰,妃子們的那套玩意兒,瞞不過我。當日我不吭聲,反而藉故將楓兒調到長樂宮去,由董公公照管。你們都該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來:「告訴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潔,並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為了殿下們的臉面,性命,該勸勸兄弟和睦,想想國家昌盛。夫人若真當了太后,便要與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為難,如何在地下與先帝會面?我不想說第二遍了,你該記得了。我說的,若透露一個字。那所謂的凌遲……便又要有人嘗了。」

  那宦官癱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轉身繞進屏風。涼風吹來,我本該有快意,可是心裡卻因為秘密的打開,而為阿宙難過。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滅楊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動之心。那也是為了阿宙好……除卻楊夫人,在這一兩年之內,我不知不覺,便通過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滿朝文武的好惡。要用人,首先要瞭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報來的如此順暢,想必他在背後也推波助瀾。

  天快亮了,今夜無人來襲,圓荷磨蹭到我身邊:「皇后,皇后,歇一個時辰吧。」

  我搖頭:「省力氣要在別人瞧不見的時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將士們一定格外認真,沒有絲毫鬆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現在營中,這樣大家以後守城,也就不會懈怠了。」

  圓荷揉著眼睛,我想了想:「我氣色不佳,去取些冷水來,給我沐浴吧。」

  涼水兜頭而下,背脊上滑過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樓,趙顯也正在眺望。我給他一壺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裡,那藍眼睛映著朝陽,十分耀人。

  他吃著,一邊計數。我仔細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損失了那麼多兄弟?」

  趙顯沒有平時的油腔滑調,道:「好多還是娃娃呢,也沒有娶過媳婦,享過富貴。因為皇后你憐惜南朝人,命將南軍一併收屍掩埋,所以他們倒是和敵軍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統,便沒有敵人了嗎?」趙顯問。

  我想了想,拿起一塊還帶著血絲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統,但戰爭可能還會有。除了野心家,還有周圍的高句麗,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會成敵。不過那時候,憑藉長江黃河四海之力,刀會磨得更快,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送死了。」

  趙顯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統一吧。」

  「趙顯你也想娶媳婦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謠,出了片刻神,笑著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個當兵的,等我真成了將軍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個士兵叫道:「看,來了。」

  我們走到牆邊,遠處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來。我吸了口氣,對趙顯說:「皇上讓我們守三十天洛陽,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這個詞,可是說起來,還是有點沉重,我不禁對他歉疚一笑。

  趙顯嘿嘿一笑:「這時候,我想到了趙王昨晨說的話。」

  「什麼?」

  「他說:年少的時候有一次爬百丈懸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覺得艱難了。後來爬上了懸崖,那上面竟有人間最美麗的風景。我們守洛陽,便是按照趙王爬懸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頓生感慨,只是重重點了點頭。太陽初照,金光燦爛。

  二十九日,縱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況蕭植之軍,三日便是一個戰術。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讓人應接不暇。真應了知易行難這句話,洛陽城外,一片焦土,屍體堆積如山。縱然我懷有仁心,在激烈的戰鬥下屍體已經不可能被及時處理。大夏天裡,花木蔥蘢的洛陽城外,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屍臭。幸好天寰派神醫子翼先生與七王一起來,城內還沒有流行惡疾。而從南軍重新進攻洛陽城以來,我就決定讓城內所有的婦女孩子,由洛陽文官帶領,向潼關撤退。而城內的平民男子,根據年齡體力,分成各種編隊,日以繼夜,輔助軍隊的守衛。

  天寰的軍隊,與我們失去了聯繫,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這種時候,連飛鳥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敵手,都是不可想像的。夜深人靜時,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將貼身的黃金龍鳳取出來,呵幾口氣,將它們擦亮。望著天邊的星,想到他於烈火中不許我回頭看他,只是綿綿的疼。如雅從長安來信,說到長安秩序井然。白將軍不斷加固長安,而長孫將軍在潼關已準備周全。崔惜寧的字跡正如其人,她書中說到太一半夜裡,無緣無故會哭,但他已經慢慢習慣了,不再四處尋我了。

  第二十天來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但每天還是要強打精神堅持著。許多士兵站著的時候,便睡著了。趙顯將軍,頭髮蓬亂如鬼,虧了那對藍紫色的眸子,不然,誰也認不出他來了。元旭宗消瘦驚人,兩頰的骨頭全暴了出來。他每日除了守城,還要管理軍中各種雜事。

  落日時分,我靠著內城牆,喃喃說:「三天之內,外城牆就全毀了。」

  眼睛上總像罩了什麼,特別面對陽光,有時會看得朦朧。

  「還好我們築了一道內城牆。」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動,他說著捱到我的身邊,給我一隻橘子。

  平常果子,在這種時候,簡直就是稀有之物。

  剛才結束了一場廝殺,我一張嘴,滿口都是煙塵,加上屍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湊到鼻子旁邊,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實在沒有胃口。我捧著橘子,想著第二天如何應對。阿宙嘆一聲:「女人不該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著那些城根裡給傷兵喂水的婦女。雖然勒令婦女撤退,但總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膽女人。

  阿宙笑得明艷,好像天幕下,只有這個人,才與洛陽城內盛開的夏花還有聯繫。他剝開橘子給我,道:「我是捨不得。」

  橘汁碰到乾裂的嘴唇,就會生生的痛。我皺了眉頭,說:「南軍今夜不知道是否還會攻擊,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們計劃,你替趙顯出去偷襲一次。我看過,洛陽城這幾日的攻城先鋒是蕭植的副將,那人姓馮。你這次去,聲東擊西,首要的任務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裝作無意中捕獲此人的。將他抓來,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對我點頭:「好,祝願我馬到成功吧。不過我的身體還是使不上勁兒,所以只能弄個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來:「我一直等著你。這橘子,等殿下回來時候再吃。」

  我其實擔心他的狀況,但趙顯實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聽任阿宙去做他並不太習慣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語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擔心,連表情都不許。

  阿宙上了玉飛龍,勉力拉住馬韁,道:「別等我,有空你先睡一會子……」

  我望著他的背影,便往傷兵處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來跪報:「皇后,有位老先生從潼關來,說要見您。」

  我向後一瞧,一個老頭兒撚鬚,對我躬身。我驚喜著跑過去:「原來是張季鷹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鵲飛上我窗檯呢。」

  當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裡頭回見到他時,只覺得他非常老。不過老有老的妙處,過了好幾年,他的樣子沒有變化。張季鷹對我悠然笑道:「老朽幾年前邂逅皇后,那時皇后只是塊光彩的玉石。而此時您已經長大了,恰是一塊和氏璧。」

  「先生為何來到此城,是為了幫助我?還是應您外甥之請,為五王出謀劃策?」

  張季鷹道:「亂世之中,雖然各方求才若渴,謀士身價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難免會引出麻煩。沈謐書生意氣,心高氣傲,才華外露,為了保全捨妹家門,我最初並不贊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難,也不會拉下臉來求我。我來,是應了一人之托。」

  我腦海裡,突然跳出了一個清麗絕塵的身影。在洛陽暗淡的天空裡,霞光一瞬。

  「自從上次在洛陽重遇上官先生以來,更覺投機。這幾年裡,先生志愈堅,心愈明,氣愈穩。我已隱居至崑崙山內,先生離開洛陽城去鄴城之前,派人專門去訪我,請我到洛陽來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緊趕慢趕,今日才入洛陽……皇后恕我。」

  我低頭,他的一隻鞋滿是泥土,另一隻鞋不見了。眾人都注視著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從自己裙邊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纏好光著的腳。又命人道:「用我的馬送先生去帥府。」

  張季鷹也不推辭,笑容可掬。坐在馬上一顛一顛:「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點頭。

  他嘆息說:「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後便有大霧。大霧之後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氣過於乾旱,倒也是及時雨。」

  他又一嘆息:「及時雨?呵呵,皇后這場雨可是奪萬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驚。不過他還說:三日之後,便是大霧。大霧?我眼前一亮。大霧,不是我們盼望已久的時機麼?張季鷹嘿嘿笑著,不再說話。

  我請人給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卻告訴我老先生吃飽喝足,便大睡了。我雖然急於求教,但還是吩咐他們不得打擾老先生休息。我喊來趙顯,先與他定計。

  趙顯走不多久,城內外鳴金一片,阿宙回城了。他大跨步進來,向我伸手:「手到擒來,那小子比我還沉不住氣。」

  我連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軍人,在外頭笑聲一片,竟似活捉了蕭植一般振奮。

  阿宙掩飾不住的神采,我搖頭道:「你等等。」

  我將一張洛陽圖展給阿宙:「阿宙,三天之後,便有大霧。就算到時候沒有霧,我們也只能背水一搏……」我輕聲將盤算講給他聽。

  阿宙咀嚼橘子:「有霧?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說的呢?」

  「正是老朽。」張季鷹從外頭走進來:「孩子們吵得老朽不能睡覺。所以來見見你們。」

  阿宙鳳眼一挑,恭敬行禮:「老先生一向可好?只是猜這霧氣,玩笑不得,不如立個軍令狀吧。」

  我搖手:「不必立軍令狀,疑人不用。若沒有霧,老先生自己的腦袋不也是掛一根線上的?」

  阿宙笑而不語。

  張季鷹提起筆來:「皇后莫攔,老朽一定要立軍令狀。昔日見鳳隱龍藏,今日見龍飛鳳舞。暢快。」

  阿宙扶住他的筆,滿臉嚴正:「軍令狀就不必了。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內死守洛陽。若我等棄城佈署,雖說是計策……不知會對御軍有何影響?」

  我望著張季鷹,冒險是我等的事情。但讓天寰分擔此險。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張季鷹放下筆:「皇后之計,乃一奇招。對手乃是蕭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陽,難保五日。那時候,更是山窮水盡。」

  我擊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語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們三十天後還守住洛陽。我們所作所為,與那個結果並不矛盾。敵強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勝。除卻這個我們所定的計策,我還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許還能協助御軍。」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現在是要召見那個副將麼?張先生,請暫到我的房中一敘。山東戰場,我還有事想不通。」

  我獨自站在熱風裡,血流加快,某種熱望,在我的身體裡迅速的膨脹。

  天寰說:他給我一道聖旨,若他不回來,我拿著它,他才放心。

  馮副將狼狽而來,他見到我,才端立穩當:「公主,上次空城,臣說後會有期,沒有想到是這樣見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慚色,我道:「委屈你了,本來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蕭大將軍的,沒成想你成了甕中之鱉。」

  我給他鬆綁,對圓荷道:「快上熱菜給將軍押驚。」

  馮副將道:「公主,我年資尚淺,只是副將。」

  我故作驚訝:「是麼?你怎麼會不是將軍呢?難道上次一起來的那個大胖子倒是?男人們成天知道論資排輩,怪煩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實我們都是江南人,我並不想傷你……只是……」我停住聲。

  馮副將懇切道:「臣知公主夾縫求生的為難。臣少年時曾跟隨過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這次回來,臣明白您不會拋夫棄子。南朝百姓唸著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鏡。公主若殘忍決絕,倒是怕人了。不過,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勸降臣,臣是寧死不從的。臣在江南為一螻蟻,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祿開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來是演戲,但被他一番話,說得眼眶濕潤了。

  我環顧四周,低聲說:「先帝面前的舊人,幾個不唸著我呢?除了你,還有……」我嘎然而止,啞然失笑:「洛陽城人多口雜,我一時不便放了你。但我會保護你的。」

  話音剛落,慧童從外頭進來,我連忙命馮副將躲在帷幕後:「何事?」

  「皇后,南邊的人,有信來了。」他的聲音頗有幾分神秘。

  「誰……?」我拖長聲音:「知道了,你過後再來。」

  我對馮副將道:「我讓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幾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宮妝麗人便將他引開。洛陽城內,還是有一些風塵女子留下的。在這樣的時刻,無人再惦記他們煙花出身,而我卻不得不利用這個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臨走,對我含笑。馮副將雖然有幾分迷惑,但似乎並不是對美色,而是對惠童的話更感興趣。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庭院裡驀然想起一陣風鈴聲,我靠近榻,手裡抱著一本老師謝淵的詩集,昏昏欲睡。圓荷跪在門口,鼾聲不雅。那封來信被我放在袖子裡,我翻了個身,似乎睡不踏實,又將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著懶腰,面朝牆壁而睡。

  第二日,我滿意醒來。昨夜的女郎帶著殘妝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卻沒有燕好。」他是南方人,但並不是好色之徒。

  我將自己的玉珮賜給她:「多謝你,姐姐。幫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長安給謝如雅大人。」

  她滿心歡喜的離開,其實那信上並無重要的話,只是讓如雅資助她重新生活。

  圓荷拿著信,對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陽城內。皇后肯定他看過這信?他應該認得梅樹生的筆跡吧?」

  我摸了摸信紙:「他一定看過。至於這信,倒真是梅樹生的筆跡。只不過是謝如雅留給我的信裡,取了幾封拼湊,又讓專人謄錄的。」

  等到我們棄城之時,歷經辛苦的馮副將就會出現在蕭植面前。不論蕭植怎麼看待梅樹生的信,他總會對那個年輕人起些懷疑。而只要他們有裂痕,那麼更進一步,便不困難了。

  何況……梅樹生此人,也許真的有一個裂痕,尋找出它,只是時間的問題。

  大霧起來那夜,我們撤離了洛陽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趙顯,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帶著百姓。而我所帶,是三千人的精銳。我從未領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內心忐忑。跑馬時,總覺得劍囊裡的劍一直在跳個不停,而手中的劍也跟著我微微的喘息。

  霧,好像濃郁的調不開,躲在山嶺中,只聽猿聲淒哀,而白茫茫的霧氣吞噬一切,包括記憶。

  身上被霧氣所濕,惠童給我支起僅容一人的小帳篷。我剛鬆弛下來,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聖旨,一哆嗦。摸索著找到了,緊緊握著。

  天寰到底寫了什麼?二十多天過去了,他有把握我能處理好一切?我發現自己正在揣摩「聖意」,不知不覺就笑起來。我沒有揣摩聖意,因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發了一個念頭,不管如何,讓我先看看他的字跡,在這個怯場的時刻,總是鼓勵。

  我緩緩展開了聖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這樣?

  我不信,抽出又一個火摺子。彎腰,從頭到腳再照了一遍。

  火光裡浮現出他彎彎的嘴角。掀開帳篷,外面的霧,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聖意,確實愚蠢。

  因為連你的光華也沒有想到:你留給我的,居然是這樣一道聖旨。



第二十二章、權柄

      毛氈搭成的小帳子裡滿是濕氣。雨潤的青苔在我腳下楚楚可憐。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霧,一片朦朧。彷彿這方寸間的帳篷,又是一條載著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輕笑了一聲,吹滅了火摺子。四周頓時漆黑。我閉上眼睛等待著。黎明遲遲不來,遠方卻鼓聲大作。洛陽城外的反攻開始了。

     「皇后,這雨……您……」惠童話語未畢,我已經躍上馬背。大雨從頭頸裡澆灌而下,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鼓聲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對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著我,使勁兒點點頭。

      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雨,捲起蒼茫,彷彿要撕開大地的衣裳,刨開人們的心。戰鬥開始,我處於風暴的中間安靜聆聽。因為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這襲戰袍,才會繡有荊棘的花紋,寓意元氏在關外崛起的過往。毫無疑問,我若在這場戰爭裡死去,那它會是最適合我的裹屍布。如果無數南朝的男兒在我們布下的陷阱裡喪命,我的這身黑色,會是一種沉默的哀悼。我長大了,不再容易後悔,但我會慢慢地贖罪。
風聲呼嘯,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不寒而慄。哪怕天寰這樣被奉為戰神的男人,也會動容。

      我可以看見灰暗天空裡金色的閃電,想必洛陽城裡三更燃起的大火,會和它交相輝映。那些錦繡的屋宇、華麗的殿堂,都將在紅色的祭禮中被奉獻給上天。我聽不見軍人們倉皇的哭喊,驚悸的叫聲。在城外等待他們的,將是趙顯的埋伏。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著泥土間湍急的溪流。張季鷹在蕭植的大本營後,會開始利用這天降的水,來催動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陣法,在五行中必須要水。那些駐守在大營內的南朝軍人,將會遇到上萬隻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會被雨水澆滅,因為它們都是用油澆灌透的。筏子上土黃色的濃煙可以令人失明,產生幻覺。濃煙熄滅的時候,煙裡的殘毒能化入水流。

      張老先生畢竟是北朝人。他雖然是一介隱士,但面對企圖佔領自己家鄉的南人,不會有多餘的憐憫。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佈的烏雲後面,一旦讓給它機會,那就是萬里晴空。阿宙大約正帶著他那群年輕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殺。阿宙的傷口還未痊癒,那樣的爭鬥,也許會讓年輕的鎧甲重新被鮮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風暴後,究竟會是如何呢?我想著戰鬥中的他,青鬢朱顏,豪氣萬丈。雨裡的玉飛龍橫衝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氣風發。我不禁有一絲擔憂,親歷了這樣的戰鬥,還有什麼能遏制阿宙呢?

      我靜候了數個時辰,身體近乎麻木,臉上毫無悲喜。我只不過要一個結果。

      我心裡忐忑,心跳跟著雨點的節奏。無論何種結果,我都在心中預演過了。但那個結果,關係了一切我所用心愛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勝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齒裡,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縱聲狂笑,蔑視這殘酷爭奪殺戮的人間。可是,我怕別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頭,瞥見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

     「報皇后,張季鷹軍如期進攻。南軍本營為水火夾擊,互相踐踏致死無數。」

     「報皇后,趙將軍偷襲得手。洛陽城亂作一團,而蕭植本人並不在城內,不知所終。」

     「報皇后,五殿下為山下敵軍主力牽制,戰鬥難解難分。」

      消息一個個被送來了,左右皆焦急。蕭植找不到,恰是危險所在。而阿宙遭遇南軍主力,更是個壞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氣。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時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會被蕭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來的籌劃,阿宙是要派兵來引我軍去增援,以便擒獲蕭植的。
可是,兵不能來,大將又隱藏在雨幕裡,前景混濁起來。我拍了拍手,對大聲懇求出戰的校尉道:「還不是時候。」看我還能笑出來,他們不禁吃驚。最慌張的時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於顯出怯懦和愚蠢。他們終於還是安靜下來了。

      雨點敲擊在兵器上,叮咚作響。樹冠上灑下一道道水簾,好像淚泉。當我想到這裡,忽然感到不妙。我環視四周,廝殺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我們這數千人馬,正在被雨孤立開來。

      我問一個校尉:「此山頂上有沒有什麼埋伏?」

     「似乎……沒有。」
   
     「大膽!這種時候,還敢說『似乎』二字搪塞?」我厲聲呵斥。

      馬匹不安地移動。我對隨從的人說:「不行,我們必須轉移。既然蕭植軍與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們在林中的蹤跡可能早就被發現了。你們八匹馬團護我的馬,現在就向西隱蔽。傳令下去,無論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驚慌,都要跟著我的馬。若萬一失散,還是記著要向西山聚集。」

      我們才向西行了不久,只聽雷鳴巨響,從山頂上滾下不少石塊,剛好就是我們原來隱蔽的地方。周圍的校尉一邊勒令保持隊形,一邊驚嘆。
果然,我這種在危險的宮廷裡養成的直覺,即使在最陰暗的衝突環境裡,依然還是管用。

      我勒緊馬韁,從慘呼聲可以判斷出來,我的後軍還是遭到了損失。蕭植想要什麼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對他意義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驚鴻」年老卻清明的臉龐,他的眼睛,透著一股歷練出來的狡詐。他把我引開,是為了圖謀阿宙嗎?

      我驀然停下。雨勢狂猛,縱然是親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認了吧?我回憶起父皇當年指揮的一場戰爭……他略施計策,使敵軍在一片迷霧裡自相殘殺。事後,父皇略帶痛苦地平靜敘述:俘虜中一個誤殺自己兒子的老人衝出隊列,拔出兒子屍體上的箭頭,穿過自己的喉嚨。
馬嘶陣陣,我們進入了森林裡的一片谷地。不知何處鶴唳,緊接著左軍騷動起來。我馬上意識到我們遇到了另一支軍隊。難道我進入了蕭植的圈套?馬匹紛紛從我身邊跑過,向迎戰的人們發出驚慌的求救聲,而大軍繼續無情地向前推移。

      蕭植可以探到我在林裡,但他怎麼能知道我反常地選擇往西面呢?不,也許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邊的軍隊呢?我們出現在這裡,確實是意外。我在迷亂裡摁住了馬鞍,大喝道:「莫亂,全軍備戰。皇后之軍,絕不丟下一個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風雨裡格外鮮明,他喊道:「皇后聖明。我等只願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雖是好男兒的豪言壯語,但此刻尚不是說死的時候。

      我對一個校尉吩咐:「去,讓左軍探明到底是誰在進攻我們。抓來幾個人問個詳細,馬上回報於我。」

      左軍不僅遭到弓箭的偷襲,側耳辨別,似有短兵相接。眾人被百年難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沒有上方之令,誰也不能收兵。這就是戰爭的不近人情,但戰爭的魅力就蘊涵在殘酷裡。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親自拖著個人回來,哭笑不得地吼道:「殺紅了眼了……狗崽兒們!皇后,適才俺們抓了一個受傷的人,卻原來林子那邊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馬,也就是俺們自己人。俺急著讓兄弟們停下喊話,但那邊死活不信。這邊的兄弟因為那邊亂放箭,不時有人衝殺而來,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腳道:「都怪雨大,怎麼也不互亮番號?」他挽住那個傷兵,催問道,「哥哥,怎麼一回事?我們是皇后的人馬啊。」

      那傷兵欲哭無淚,只聲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處都是人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剛遇到用皇后番號的軍隊,誰曉得才一鬆氣,他們就是死命打,我們苦戰才擊潰了。你們如今說你們是皇后的人馬,咱家兄弟哪裡還敢上當?」

      他話語含混,我卻已然明白了。原來和我預感得差不多,南軍正是利用這場暴雨,設下這個混淆敵我的計策。怎麼辦呢?大雨之中,千軍萬馬,阿宙瞧不見我,傳令兵也不知去哪裡找他的王駕。該死的雨,是要困死我們。我什麼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後才知道誤傷我軍,他會何等自責?

      我突然念起曾經在馬背上貼著少年溫熱的身體,穿越過錦官城外層層嗜血的惡魔。那時,月亮下還有位天神佇立。當我們長大,天神鞭長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獸。

      我偏不接受這種殘酷,我不要老天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掐了幾下手腕,靈機一動,身上除了劍,還有一件東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給上官先生,但最終他又還給了我。這野王笛不僅是南朝的寶物,還是已辭世的父皇留給我的勇氣。

      我趕著馬到一棵松樹旁。近臣們瞪著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來。此等閒情逸致,在這種場合,可能被他們誤認為一種瘋狂之兆。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銳:「安靜!」

      我儘量從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為雨水打濕,發出一聲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調。我用手指撫觸著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觸摸失去的歲月。

      無論是在多麼混亂的人間,阿宙一定能聽清的,因為我是用心在吹奏。

      這個曲調,我肯定他記得。山風吹來,清涼無比,高亢笛聲,似乎能衝破雲霄。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吹起驪歌。沒有悲傷,只為了希望。

      隨著調子的轉和,黑壓壓的森林裡起了一層霧氣,旋動著天國的光亮,驅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靜謐。而後,混亂的左軍漸漸平靜。我大膽驅馬到防線的後面。雨霧變得稀薄,那方有軍人揮動旗幟。不久,一個傳令卒模樣的青年躍馬而來,「敢問是皇后嗎?」

       護衛們遲疑著,不讓他靠得太近。但我認出來了,這是阿宙的親信。我答應了一聲。他驚喜回頭,對林子那邊喊:「謝天謝地。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發著銀色光澤的馬,在我們的防線前出現。馬上的人,鎧甲帶著淡淡的金色。他手裡的劍,散發著幽藍的光芒。雨水沖刷掉屠殺的痕跡,謫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後,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對我點了點頭。他的眸子灼灼,裡面儲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聲道:「皇后。」

       眾人見到我和他的馬匹近在咫尺,齊聲歡呼萬歲。我對阿宙道:「方才好險。」

       他笑了,「多虧有野王笛。你……還記得那首歌。驪歌可不是和我告別,該是送敵軍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將敵人打退了?」

      「我雖然遇到蕭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裡練兵,因此以逸待勞,能以少勝多。堅持到你們來時,敵方轉進為退,攻勢大大削弱。老狐狸蕭植卻沒有找到……恐怕,他會在洛陽城中。」

       洛陽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蕭植能穩穩當當地坐在城裡?我尚未開口,阿宙接下去說:「這雨來勢洶洶,卻沒後勁,恐怕再過幾個時辰就會收住。張先生勢如破竹,趙顯陷入激戰。我倒是想要趁亂而出奇兵,殺回洛陽城內。如果尋不到蕭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趙顯。」

      我盤算片刻,這也不失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頂落石……蕭植神出鬼沒,會不會也在此山之內,只是我們沒能發覺?轉念思量,我又覺可笑。他是統帥,怎麼會離開大軍,親自來山林游擊呢?況且若有他在,我與阿宙哪能那麼順利見面?我彎腰摸了摸玉飛龍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著我。我從馬背囊裡掏出一把麥子,喂給它吃。雖然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但玉飛龍潮熱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掌,讓我心裡一動。

     「傷口要不要緊?」我低聲問阿宙。他搖頭,「皮肉傷不足掛齒。這仗定了,再管它不遲。」他拍了拍馬頭,堅定地說,「我們走吧。」
快馬急馳,洛陽城在望。城垣殘破,焦煙陣陣,屍橫遍地,沒有看到幾個活人。衝天的大火,早被雨熄滅了。我不禁有幾分驚訝,洛陽怎如此平靜呢?蕭植依然留在城內?

      大概趙顯在遠處的曠野正與南軍打得難捨難分。一路走來,極目遠眺處狼煙滾滾,喊殺聲震天。張老先生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駐守在此的蕭植,大概要苦戰幾番了。

      阿宙揚頭問我:「小蝦是不是覺得那城異樣?老狐狸面對大火騷亂,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聲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陽城上的軍旗!」

      我們齊齊仰視,洛陽城缺角的城門上,赫然升起了元氏軍旗。一道迷離的陽光劃破雨雲,恰好射在旗桿上。那面軍旗飄揚開來,繡金的龍紋浮光閃閃。是他……他回來了?

      我和阿宙對視了一眼。我欣喜得顫抖。他嚴肅地注視城頭,低聲提醒:「小心有詐。」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陽。猶豫中,只見一個高瘦的男子在城樓上對我們揮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蕪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態,雅淡宛若在瑤池漫步,而風流自在,又讓人念叨起這遭受毀滅的洛陽曾有過的寧馨春光。

      我跑馬,喚他:「上官先生?」心裡有點兒失望。原來……只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興起來,能見到上官先生的臉,我們對戰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趕馬並進,「先生,你在此等候我們多久了?」

      上官先生搖頭,手指微揚。我和阿宙笑起來。怪我們太性急,本該入城才問他的。

      我下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說:「洛陽起火之前,我就率援軍趕到,隱在郊外。天文推測,大約在今日會有暴雨。所以我與皇上算準你們會在今天放手一搏。蕭植軍在洛陽內外亂成散沙,我及時出擊,肅清城內,又讓趙顯他們分而圍殲敵軍。蕭植雖然神勇,但手下的人遠遠不如他。南人千里跋涉,久戰而疲,到攻下洛陽城時就終於完全鬆懈,所以會兵敗如山。何況雨天作戰,南軍無天時地利。現在洛陽除了我,也就剩下百來個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邊一堆堆邊角被燒得黑焦的書籍,嘆息一聲。他閉了閉眼睛,「洛陽古城,名勝極多,藏經書卷為北方之冠。我們能騰出手來搶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傷口一定疼得厲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儘量露出平和的神氣,問:「先生可遇到蕭植?」

      上官先生搖頭,「你們從山中來?可曾碰到埋伏?」

      我點頭。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蕭植此時大約正退守山內……南方多丘陵,他最慣於在山丘地勢上指揮。」

      阿宙皺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並不為蕭大將軍介懷,笑容清麗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責,不可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蕭植那座山,不是一兩個月就行的……」他話不說完,捧過阿宙的劍,「五王,你能死而復生太好了。鬼門關裡遊戲了一遭,大王風采迥異。」

      阿宙勉強一笑,「你帶著人馬來,大哥怎麼辦呢?他在鄴城孤軍奮戰,對付那梅樹生?」

      我盯緊著上官先生的臉。他回頭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個人支撐。不過皇后不要太擔憂。梅樹生雖然能戰,但畢竟少了實戰歷練。而皇上十多年來,便在沙場裡滾打騰空。南軍在鄴城與我們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數十次交手。他們是強弩之末。但……皇上讓我來,卻是用了一個大膽的計策。」

     我咳嗽一聲,心跳劇烈,不可抑制,心裡念道:又要冒險?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轉,道:「他用自己做魚餌,反讓梅樹生的軍隊圍住鄴城。他說,爾等了結洛陽,回去援救,還來得及。他會守住,慢慢將梅樹生的給養、耐心耗盡。」

      我眼裡湧起了淚。天寰實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給我的聖旨……哪裡是讓他放心,恰恰是讓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後,用雙手打了一個喝藥的手勢,歪頭做疑惑狀。

      上官先生咳嗽幾聲,走到我的身邊來,只吐了幾個字:「無大礙。」

      我對他笑,只覺他身上也是草藥味多過煙火味。阿宙臉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來。」我推推阿宙,他跟著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傷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診視。

      雲收雨歇,喊殺聲歸於沉寂。洛陽城在兩日之內重回我手。當銀月懸上了天空,數路人馬歌唱著小捷而還。這場豪賭,是我們勝利了。

      蕭植不是等閒之輩,他集中殘軍,且戰且退。阿宙和趙顯雙軍夾擊,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張先生的囑咐,往往見好就收,並無窮追之意。

      第三十日終於到了。天寰不可能回來,但下一步何去何從,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裡,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開艷紅。上官先生與我心照不宣,都提議在晚間聚眾商談。而就在此日,杜昭維居然從長安風塵僕僕地趕來了。他帶來了大量的糧草、藥和布匹。在這節骨眼兒上,他就好像活觀世音的使者,不僅緩解了軍人們的窘迫,還讓重新回到城內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這些,他還捎給我一件太一的小衫。這是謝夫人托他帶來的。我仔細嗅著兒子的乳味氣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寶貝。他瘦了嗎?他還常咯咯笑嗎?

      雖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們會重逢。雖然孩子總要離開父母,但在太一長成能頂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給他完整的童年,來填補我自己的遺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愛。

      輕風穿過布簾,我在寺院歇腳。我換上了紫色袍服,近一個月來,還是首次悉心梳洗。圓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陽解圍,她喜上眉梢,偷偷問:「是皇上要回來了?」

      我一笑。鏡中少婦雖比往日瘦,唇色卻如薔薇,比往常豐潤了。我走出簾幕,他們都在等我。

      阿宙謙虛,穿著和士兵一樣的樸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裡,卻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後,神情謹畏。趙顯、上官先生、杜昭維並肩促膝,侃侃而談。青年精英們雖然有點兒勝利的喜悅,但不敢放肆地喜形於色。因為戰事還未結束,皇帝尚在圍困中。

      我點頭,「如今皇上不在,蕭植方撤出河南境內。後面怎麼辦,眾人總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掃了阿宙幾眼。杜昭維木然沉靜。趙顯拍著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讓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東的消息,一旦沈謐進展順利,我就要帶軍南下,追著蕭家軍,直搗長江北岸。」阿宙抱肩說,他的鳳眼一瞇,「沈謐利用這幾天的大水,必有作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謐在山東,是轉守為攻了嗎?當務之急是與皇上會合,保證聖駕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與我的主張並不衝突。但沈謐是我部下,歸我指揮,別人不該異議。」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著諷刺的笑意,不說話了。

      趙顯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沈謐的人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們摸爬滾打,自然只跟五爹爹報告,皇上、皇后和軍師也不許過問。」

      阿宙鼻孔出氣,只輕輕一笑,好像趙顯是草莽裡蹦躂出的一隻蟈蟈。

      這時,杜昭維忽然插嘴:「我來長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託付。萬歲出征在外,遣我等護送皇長子離開洛陽時,曾給過尚書省一道詔書。那裡面還附有一旨意,寫明他曾留有御筆聖旨給皇后。若萬一他有不測,或者戰事莫測未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眾官都需要等那道聖旨。」

      啊!天寰還在尚書省放下了話,維護我手裡聖旨的權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轉,接上杜昭維話頭:「不錯,我這次來洛陽前,皇上親口對我說,他在杏樹林中解救皇后脫離險境時,在眾護衛面前親手給皇后一道御筆聖旨。現在……」他站起來,對我鄭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讓我們知道御筆聖旨究竟是什麼呢?」

      阿宙揚眉,毫無保留地直視我。這道聖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對自己說。我清了清嗓子,從袖子裡捧出聖旨,雙手把它舉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聖意。」

      面前一隻紅木幾案,光可鑑人。我揚袖揮手,那道旨意沿幾案滾展而開。上面不僅有皇帝本人才能書寫出的卓絕墨跡,有曦朝玉璽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兩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確鑿無誤,它就是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親率王師,問罪南軍,歸期決於天命。社稷宏圖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盡書。朕皆已面托於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寵遇,則自求減損,實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賜皇后稱『朕』。皇后可權同處分軍國事。諸臣當勉力輔佐皇后,禮敬有如朕在。欽此。」

      鴉雀無聲。眾人盡皆低頭,杜昭維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飭衣裳,齊呼萬歲。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掃過字裡行間,雖有感激之情,卻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從未向我叮囑後事,也並沒有將良策和盤托出。

      此時此刻,他用這種肯定,給了我絕大的權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聖旨考慮之內。他比別人更小心,所以他不會規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無鉅細到寫遺詔的君王,他們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幾筆。

      我可以稱「朕」,但我還是他的皇后。我只想過他猜忌我、防範我,我只擔心失去他、離開他,但他是愛著我的。因為這道聖旨,我現在所說的話,就是聖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這道聖旨,也給了我合法的權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瞭解我。

      我即使稱「朕」,與他一樣受到大臣的擁護禮遇,哪怕我當上了南北的女皇,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揮灑自如。他張大了一個口袋,讓我探出頭去,原來世界無限。

      唉,他如願以償,給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驗。那以後,就是全新的宮。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早決斷。」杜昭維催促著說,他沒有再追問到底皇帝面託了我什麼。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遵照聖意。他是最模範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溫柔地望著我,彷彿明了我內心的掙扎。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請您吩咐。」

      阿宙一聲不吭,凝視著我,身體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靜長空裡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覺自己瞳孔裡像有碎星閃動,它們貼著眼眶,又熱又澀,讓我有點兒感慨。我坐了下來,所謂手握權柄,就是這樣的滋味……

      我緩慢而誠懇地把自己想過許久的話說出來:「國猶如家,雖然眾人都一心為家,但總要有人說了算。現在何去何從,請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我雖年輕,不應自專,但皇上的囑託我義不容辭。有一點我是不會答應的。皇上隆寵許我稱朕,但我總是元家媳婦。元家廟堂,我若稱朕,雖蒙皇上恩准,為諸公容忍,我卻不能面對太廟裡元氏列祖列宗。」我把目光投向每個人,最後落到那雙鳳眼裡。

      我將聖旨捲好,從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間,審視眾人,道:「洛陽城,不過是一道堡壘。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陽,因為這裡是鬥志所繫。東都若覆,則百姓失望。到了此刻,解圍鄴城,接應皇上,乃保國第一要策。皇上以七葉至尊,不惜以身軀為我等牽制梅樹生的數萬精銳。就算贏得十萬座洛陽城,比起皇上來,孰重孰輕?蕭植目下受到重創,將士水土不服,歸心似箭。若梅樹生不折回接應,他們無力在河南再起攻勢。梅樹生孤注一擲,就是認準鄴城,恰恰說明皇上才是目下最大的目標。總之,現在不急於打蕭軍,而是要迎皇上。」

     「梅樹生不回頭,蕭植也無可奈何。可是,蕭植的性格,絕對會對梅有猜疑。若兩人不和,則是南朝自毀長城。」上官先生說。

     「他們恐怕早就有了縫隙……」我喃喃。那封由馮副將帶回去的仿造梅樹生筆跡的書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繼續說:「梅是江南人。此局,非我不可解。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趙顯為先鋒,率領七萬人馬北上鄴城。剩餘人馬,由五殿下指揮。七王和杜昭維負責當我們的後盾,安撫百姓,供應糧草。山東的沈謐配合五王行動。如果王紹、薛堅聯軍進攻順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這裡的命令,不可急躁冒進。如果薛王那邊有閃失,那麼五王更是只可壓著蕭植的尾巴打,千萬不要和他死戰,只要保持大戰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聲道:「皇后,你這些日子太過辛勞。若再置你於鄴城風沙,皇上不會贊成的。至於對五殿下的安排,我認為倒是良策。」他故意把「良策」兩字說重了。

      阿宙一皺眉頭。我以為他會反駁質疑,但他卻緊閉雙唇。

      我含笑對上官先生說:「我要去,不是為了救皇上,而是為了我南朝在那裡的數萬子弟。先生若要勸我,除非把我這一生從頭抹去,讓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頓了片刻,笑出聲來。舊羽扇跟著他的頭顱自在搖動,「是我愚昧,皇后之意決絕,我聽便是。英雄業績之後,瑣碎繁多。我現在就和趙將軍一起準備明早出發……只有屈指可數的時辰了。」

      趙顯對安排自己救駕很滿意,他拖著刀經過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宙沉思著,毫無察覺。

      眾人陸續散去,只留下阿宙兄弟。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動。終於,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裡。我托著腦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說。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呵呵……」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你連不同意,都要背著人對我說。」

      阿宙不悅,「我和你說的話,是不願意別人聽著。我不同意,因為你的計策是要放虎歸山,是手軟。不說你有私心,但你以為北朝的將士都該白白犧牲?我只管我進攻,薛王聯軍的進展,與我沒什麼大礙。沈謐如今在山東一舉殺了數萬南軍,我即使不猛打蕭植,沈謐帶著的那幫兄弟,又怎麼肯住手?」

      「沈謐殺了數萬南軍?」我一震,反問阿宙。

     阿宙輕描淡寫,「是,沈謐事先有請示過我。近月因長江以北連日大雨,江河暴漲,沈謐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東地勢高低走向,故意挖開水堤,河水一瀉千里……這是前幾日的事,戰時消息來得慢。」

     啊!沈謐果然有所「作為」了。但他所駐守的州城外,恰是山東人口最稠密的地帶。此水一淹,吞沒十萬南軍,可百姓和農田怎能倖免?我拍了一下幾案,「你……你們……淹死那麼多敵人,固然省力了,但萊州附近的百姓怎麼辦?為何他們偏要一同殉死?」

     阿宙眼皮一動,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戰爭期間,生靈塗炭,在所難免。我這雙手,就不知道結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覺使勁兒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謐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開始提防你。你會變得殘酷、自私,你的血都變冷了,我不想你是讓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臉上顯出嚴肅的表情,他毫不相讓,「不管你說什麼,『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首要就是要除掉蕭植。」

     「好一個懂《左傳》的殿下。昔日魯國慶父,並不只是臣,他也是莊公的弟弟。你作為皇弟,莫非對我不服,要率先違抗我的策略?」

      阿宙彎腰,冷靜地瞧著我的眼睛,低聲回答:「我不是故意違抗你。但殘酷、自私、冷……我們家的人都是那樣,我不過轉變得晚些罷了。那個在鄴城的萬歲哥哥,在你我還在四川做孩童嬉戲時,他就比現在的我好戰、殘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說自己是元家的兒媳。我聽到你說謝絕稱朕,還發誓要拖著你這把單薄的骨架去鄴城……我不禁有那麼一個念頭:原來你到長安後變心,就是因為我比大哥傻。我傻,因為我把你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我傻,所以從來不想試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讓你更幸福、更輕鬆。而你,是天生的皇后。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鬆開我的手,「我要用沈謐,我以後一定會攻下建康。你怕我搶去皇位,對吧?大哥何嘗不擔心我們三兄弟?他寧願你當女皇,也不會讓兄弟來攝政。他居然在那道聖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為什麼?大哥瞧不起我母親,口口聲聲都是嫡庶。在他心裡,我只是父皇與一個妾情慾的產物。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賞賜愛情的詔書上。而他的正宮,還要壓制我……我不如蕭植,但我會永遠不如他?」他語氣逐漸激烈,聲音還是壓抑著的,烏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視著我。因為他說過,他對我說的話不想旁人聽到。經歷了戰爭,我更想要將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這幾年來他的自尊不斷受到打擊,可能到了他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內疚。我痛苦的時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們一起長大,而我只顧自己在廣闊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記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夢。我掏出絲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點兒也不生他的氣。在宮城裡,最可貴的就是彼此真誠。阿宙一直有一份真。這是他成年後,讓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應該感謝他的不加掩飾。絲巾順著他的發際溜下去。他的輪廓多麼美麗,青春在這烈火般的外殼下燃燒。是我錯了。他不會變得冷酷,不會變得冷,也不會變得假。一份星圖,一個沈謐,對一個人骨子裡的真,是無能為力的。

      我短促嘆息,「……相反,你要是如蕭植一樣,你會恨自己的。狡猾的人過日子,總以為算計了別人,實際上是圖謀自己。蕭植當年是我祖母口裡的驚鴻,而現在的他只是慾壑難填的老狐狸。我給了他昭陽殿寶庫的鑰匙……這是個莫大的誘惑。倘若你殺了他,就白費了我的心思。這次他失敗而去,南朝元氣大傷,也活不了幾年了。他會被埋沒在昭陽殿的珠寶瓦礫裡。而你二十歲,擁有旭日一樣的未來。山東之事,你們認為是對的,而我從民心來看,是錯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濫殺的名聲已經傳播開了。你的大哥是不會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氣了。想想我們在鎮子上重逢時候的雨,想想森林裡我吹你聽的屬於我們的歌。阿宙,你還執著於違抗我的想法,執著於自己的前進?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個人能掌舵皇朝。聖旨既然出現,我不會讓給你,你也對付不了的。」

      阿宙搖搖頭,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絲巾奪過去,放在自己的衣襟裡。惠童牽著玉飛龍,在門口一閃。我叫住了他,對阿宙提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現在也睡不著,我們帶著白馬去寺廟後溜躂溜躂。惠童,你跟在後邊,我說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馬蹄踢踏,打在漢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濤陣陣。雖然洛陽大火的時候燒燬了好些樹,但這片松林因為寺廟的神靈庇護,居然安然無恙。
阿宙穿著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貴秀逸,就像天寰。我說:「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這段日子瘦了,你們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著草木裡的蟲兒,情緒開朗起來,「我們倆的樣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實天寰對你就像對兒子一樣,羅夫人給我講了好多你小時候的故事。聖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為天寰對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這枚印章隨著帶著。用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變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請你這元家男子再仔細想想,對不對?」

      阿宙默不作聲,臉上泛出一層紅暈,映著松月,特別好看。

      他問我:「喂,在林子裡,你怎麼會吹驪歌呢?大家都聽去了。」

     「讓他們去聽吧。驪歌,是我最喜歡的北朝曲調了。這永遠不會變。」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後面是什麼?是一個石窟?」

     「嗯,是一個……跟我來吧。」

      我帶著阿宙來到松林後的一個石洞,裡面有尊古人鑿的羅漢。因為是百姓自發供養的,因此羅漢雕得不出眾,就像個大腹便便的莊稼漢。下面還放有一盞祈願用的小蓮花燈,微弱的火苗在內跳動。阿宙端詳了一會兒,「這羅漢好。」

     「好?」

     「嗯,這羅漢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悅耳,「……山東決堤是我考慮欠周。我用沈謐,會注意節制他。沈謐才高自負,有不諳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歡他這點。等到打下南朝,我會叫沈謐歸山。這樣,你也不用煩惱了。」

     「煩惱總是有的。」我的聲音在石窟裡迴旋,像個小女孩兒,「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暫得,知足常樂。沒有煩惱,我就不是人啦。羅漢不是人,人是不能永遠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著蓮花燈上的字,「這燈是趙顯大將軍送來的。」

     「他?」阿宙好笑,「別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燈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八個字:「少死弟兄,巴人趙顯。」弟字還少了一點。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這猴子居然也來這一套,他不是說什麼都不信?」

      我望著燈,面前浮現出趙顯總是快樂的面龐。誰沒有煩惱?趙顯對戰爭,並非那麼熱愛。

      我不禁脫口而出:「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你不死,但願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開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殺。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隨意地說,「猴子都獻上蓮花燈,我也要獻點兒禮物加把火。」

      他在衣帶裡面摸著,拉出一卷東西,胡亂塞給我,「小蝦,替我燒了吧。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自己永不變心,但願小蝦能平安返回。」

      我低頭,竟然是……一張完整的敦煌星圖。我「啊」了一聲,連忙回頭。玉飛龍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著我隨時侍候的惠童轉悠得足夠遠。除非我扯破喉嚨,他才會聽見。

      我沒有再問阿宙,他的眼裡赤誠,鳳眼上翹。我重重點頭,把星圖丟在蓮花燈裡,那火一下子躥起來。我用匕首劃開手臂,忍痛把幾滴鮮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詞。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跡,「虧你是金枝玉葉,就那麼不愛惜。人家趙猴子獻蓮花燈,我獻上星圖,你倒好,沒有東西獻,你就獻血?你這不是虔誠,你明明是個邪教主。」

      我開懷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親密的舉止,只盤腿坐望著羅漢的面龐。好像和我原本就是無涉男女之情,卻青梅竹馬的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惠童的聲音在洞口迴旋:「皇后,殿下,有人來了。」

      我和阿宙雙雙走出石窟。這時候,一個紅衫女子撲向阿宙,摟住他,「元君宙!你沒有死,你活著!」她哇哇哭起來,那身衣服有點兒破了,肩膀上還露出一個大洞,可見玉雪肌膚。

      是李茯苓。我記不清多久沒有見過她了,她不如以前那麼圓潤,倒更見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開她,動作並不粗暴,像把她當做妹妹,「你怎麼能來?」

      李茯苓應該與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東沈謐軍中。能一路到洛陽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氣有膽子的丫頭了。李茯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嘟噥了半天,我和阿宙才聽清她的話。她說:「我是送信來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親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讓我帶信給你,他要率先過江。王紹和薛堅已到九江,沈謐不能等蕭植南下滅掉他,才去與他們會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著。建康確實是虛城,皇帝和蕭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內。我拉了拉下襬,完全沒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話。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與他並肩,「沒想到那麼迅速。」

     「沒有想到的事,恐怕還會發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現,還有七王跟在後面。七王的臉色特別難看。而上官先生雖然一貫沉著,眉目間卻還是難釋重負。

      阿宙直截了當地問:「先生你指什麼?」

      上官先生回顧七王,並不做聲。只待我、阿宙與他一起走進了議事的廳堂,他才說:「我擔心王紹出爾反爾,會有意外之舉。」

     「他會反?」阿宙幾乎是跳起來。

      琅琊王紹,他本來就是南朝人,倒也無所謂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訴我,他岳父寫信請求讓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親。當時七王留守洛陽,凡事可以做主。雖然七王妃說為了避嫌不要答應,但他還是不忍心,打發王菡用別人的名義回家去了。現在他才想起來對我說。」

      阿宙咬了咬銀牙,「小七真是,現在才說……若王紹有異動,我們來不及對南方的薛將軍、沈謐提醒了。」

     「莫擔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說王紹是陰險反覆的人……」我說。

     上官先生證實我的想法。風穿過他的薄衫,屋子裡似乎有株夜櫻靜悄悄地開著。他對我和阿宙安慰道:「我們只能盡好各自的職責了。人有天命,國有國運。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從睡足精神開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們請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處,我夢見了劍水星紋。風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紅衫,化作故國的亂紅一片。

     我醒了,無以解憂,只能望向天邊孤單的蒼狼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7 09:21 PM

第二十三章、取捨

      千山萬嶺,蒼紫一片。嵐翠時分,綠絮如雪。本該荒蕪的廢都郊外,也在盛夏裡顏色鮮明。冉冉斜陽,照在連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詭絕人寰。鄴城的風沙,並沒有來歡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鄴城的野花還殘存著才子佳人時代的風韻,燦爛明媚。   

     我們在十里外安營。夜幕降臨,四野死寂。這個戰場毫無洛陽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詩人們夢遊時所見的模糊城郭,有一種夾雜著絕望的蒼涼。城內的天寰一定通過瞭望者知道了大軍的蹤跡。但對我來,他會怎麼想?他好嗎?他對於錯綜的戰局又有什麼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樣期盼我嗎?他對於南北戰爭還是繼續自信?他正在鄴城的哪個角落?他能聽見我的心聲嗎?

      我盼望著黑鴿子能到我的營帳前來安慰我的相思。但連它也不見蹤影,我空等到深夜。鄴城被圍,我的使者進不去,他的使者出不來。我還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圖讓他利用黑暗作掩護,穿越南軍的封鎖。

      刁斗之聲,好像敲擊在人們的心房。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兵戈之斗,提早結束。梅樹生的軍隊,沒得到蕭植送上的糧草。而鄴城裡的人,同樣平靜,並無反擊的意圖。

      梅樹生成為孤軍。是因為蕭大將軍在洛陽受挫,照顧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離間計,隔絕蕭梅通信的辦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認為清醒的人,定會嘲笑這支孤軍深入的白衣軍。他們似乎鐵了心要留在鄴城,將它圍得死死的。活像一條垂死的巨蟒纏住獵物,寧願同歸於盡。

     嘲笑別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懷著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軍最艱難的時刻。戰爭猶如雙刃之劍,人們用它互相折磨。南軍為饑餓和疾病困擾,北朝御軍們也不會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戰,多是先發制人,攻勢凌厲,極少有這般死守的窩囊。我到鄴城之前,被熱烈的感情所激動,但今夜恢復了理智。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鄴城好像並沒有皇帝的存在,是靜止的死氣沉沉的堡壘。直到現在,天寰沒有給我們任何指示,太不尋常了。

      上官先生撩開帳篷,坐在我的面前,「夏初,你認為何時進攻好?」    我被他問得一震,恢復了振奮,捏著拳頭,「什麼時候都能進攻。但是先生你真以為把南軍消滅乾淨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搖頭,「不,我認為倒可以給他們一條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視前方,「鄴城裡面有三萬左右我軍人馬。鄴城外的南軍,還有五萬之多。你我帶了七萬人,若裡應外合,我們蠶食病餓的南軍,並不特別費事。鄴城會成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開始的南北之戰,如果必須以一個王朝的覆滅為代價,那梅樹生的人是一個都不可放過。」

      他用羽扇輕輕撥開準備撲向油燈的飛蛾。我仔細聽他說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極如煙,「不過,我有句不當講的話。流年不利。今年的戰爭不宜繼續。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暫時停戰,這數萬人馬就不能屠滅於河北之地。不然,你將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嗎?」

      我當然懂。我探身問他:「先生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繼續戰爭呢?」

      上官先生道:「因為在此刻之前,我還沒能看清形勢。王紹一定會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時專門琢磨他。他的性格驕傲反覆,同蕭植一般多疑,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進攻他的故鄉建康,他這個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兩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進,觀望局勢。薛堅對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紹在他之後進入建康安撫人心,不僅得到好名聲,而且也不背負太大的罪名。可王紹偏偏充當急先鋒,比薛堅更積極地進軍,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紹借皇帝在鄴城親征的機會,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將兒子王菡騙回自己身邊。即使他沒有企圖,將來天寰騰出手來,何能忘記此事?七王妃明禮,她必定是有預感,所以才勸說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為人女兒,她總不能直接說:我父親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頓開。」我嗟嘆一聲,「王紹是希望阿宙擊潰蕭植並殺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輔佐襁褓中的雲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殺戮太凶,喪盡人心。那麼,所有的南朝人都會奮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眾志成城,抵禦北軍。他只要偽裝一些年份,挾天子而令諸侯,勵精圖治,便可建立一個新的南北割據局面。王紹野心勃勃,竟至於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翹,笑道:「夏初,你把我這軍師的話都說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說完了。」我笑起來,愁緒盡散。

      上官先生搖頭,「我還有些囉唆的。梅樹生此人,觀察他的佈陣,總覺得他是個偏執的聰明人。我到鄴城後,輔佐天寰與他打過不少次,勝負互有,覺得他過於信賴意志。好像給士兵灌輸信念,不給他們吃飯穿衣,也能讓他們投身於復仇的偉大功勛裡。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過少年就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總是南朝人。如果他們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衛國,如果他們不打鄴城不捉北帝,就必須死,那他們會無怨無悔地長久戰爭下去。而情況是: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裡滋潤出來的,他們的家鄉、親人都在千里之外。他們關心的是從軍能帶來多少好處,而沒有梅將軍那種高遠的志向。白衣復仇,最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麼多年,而你在北朝為女性第一貴人。復仇的理由,能說服誰呢?」

     「按照先生所說,梅樹生是不切實際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話還沒說完,遠方鼓聲澎湃,有人來報:「報皇后、軍師,南軍俘虜我軍斥候,已經遣返。」

     被捉住了!這梅樹生夠敏銳。我直起身來,等候那個斥候回來。

     他毫髮無損,到了我的帳子口,下跪道:「皇后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見到梅將軍了嗎?」我問。

    「見了,他……他說:回去,向公主問好,向上官青鳳致意。兩軍對壘,縱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見肘。送上南朝製作的杏幹一碟,給二位品嚐。」

      惠童捧過小碟,經過上官先生身邊,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臉變得柔和,像昭陽殿前的春雨綿綿。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只是笑。我飛快地從惠童那裡搶來一片,酸甜適中,就是太乾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書案前提筆飛書,束好信札,對那跪著的斥候說:「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這製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訴梅將軍,說我和皇后都嘗過了,謝謝他的厚意。」

      那斥候驚魂未定,聽軍師又要他去奈何橋一遊,臉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著上官先生,和他心有靈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邊,沉吟片刻。上官先生側臉問:「夏初,你想要勸梅樹生投降?」

      我點點頭,「此事極難。但我下定決心,打算一個人去見梅樹生。他瞭解我,我也開始瞭解他。若能保存我軍和南軍數萬人的性命,及時阻止錯誤的攻勢,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視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軍師……」

      上官先生清雅的臉上掠過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鬥,血色湧上他的耳朵,「我要陪著你一起去。我不讓你一個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還是由你支配著的嗎?」

      我一愣,他已跑到帳門口去了。我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兒女的嬌羞,而是慚愧我的推辭。我走到他背後,「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軼,你本該是鳳,因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個時辰便回來了,滿面紅光,「皇后,軍師,梅將軍說笑納了,還賞小的一段杭緞。」他跪著不動,似等著我們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賞賜他一錠黃金。

     上官先生與我商量妥當,對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帶去這封信。還有,送上五箱藥材。」

     我見那斥候緊張興奮,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別指派你去,留下藥材,別丟了命。」

     我知道梅樹生不會殺他。但我對小人物有了喜愛之情。小人物缺乏偽裝,喜怒哀樂都生動,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斥候不辱使命回來了。梅樹生表示答應我們的建議。他這般爽快,我倒是有點兒驚奇。上官先生帶有一種憐憫解釋道:   

     「彈盡糧絕,人的心思,總會比平日更會走捷徑。」

     他抖摟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塵。我則養精蓄銳。我們相對沉默的時候,聽見了漳水流動之聲。粗聽是隱約縹緲的,但漸漸響起來,就像阿宙他們追趕蕭植軍隊的千萬鐵騎行進,就像王紹的無數戰船衝破迷霧。我什麼都聽得見,就是聽不見天寰的動靜。我睜開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動了動唇,他瞧了瞧我,什麼都不說。

     我們與梅樹生選擇見面的地方是在兩軍之間,在離鄴城五里的地方由雙方各搭建一個帳篷。兵貴神速,茶才涼透,最簡陋的「行宮」便修好了。我與上官先生上馬,只帶著一隊精銳。上官先生的騎術比昔日精進了,他在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憶。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霧。因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這樣的濃霧罕見。上官先生的馬匹和我的馬匹幾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減慢。對這次會面,我有諸多揣測,心情像迷霧一樣。走了許久,有悠揚的琴聲傳來,在霧中引路,橘黃色的燈火若隱若現。琴聲宛若低吟,壓抑辛酸,在絲絲纏綿裡保有一種雪松般的高潔。上官先生聚精會神道:「此曲乃履霜。憂國之人才能彈好履霜調。可惜,他生不逢時。」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聲戛然而止。橘黃的光圈裡,梅樹生出現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經歷了那麼多場苦戰,依然斗志昂揚。他喚我:「公主。」

      數月不見,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雖然和此人從未親近,但我對這個深入北境,困住蛟龍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將軍。」

      彼一時,此一時。當日太子尚在,南師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錯。我不敢看輕他。他的話,曾讓我迷惘於過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話,關係到的不只我一個人,而是無數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勞心過甚。」

      「將軍何嘗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對他點頭,神情如玉。

      「我只盡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沒,我的手下一天天減少。洛陽風雨之前,北帝竟然鑽入我的圈套,把自己關在鄴城內,丟給了我一大誘餌。我本有必勝的把握,可鄴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應斷絕。我走了,前功盡棄;但我守……明日就該和你們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趙顯,平日我是不會怕的,現在我仍舊無所畏懼。但是士兵們疲乏了,他們唱著江南的茉莉鄉歌,口裡咀嚼的是草根。雖然酷暑快結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輕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無尊嚴……」

      上官先生嘆息一聲,眼光親切,好像梅樹生是他的一個兄弟,「將軍不聞河邊無定骨,春閨夢裡人?」

      我坐下。門口兩個南朝來的衛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個飛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軍營壘雖遠,骨笛聲淒涼,撩動我的惻隱之心。我道:「梅將軍,我的來意,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進入鄴城不可。既然是沒有輸贏的懸念,何必如此執著?我見過蕭植,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多少真誠。雲夫人被他手下的陳氏殺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屍走肉。如今,建康有北軍逼入。元君宙正壓著蕭植,驅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義發誓:入秋之前,我會平息這場倉促的戰亂。等到和議簽訂後,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國與家人團聚。」

      他冷笑了幾聲,「你是皇后,而不是女皇。只要北帝活著,他就會進攻。南朝免不了這場浩劫。」

     「在錯誤的時候進行錯誤的戰爭,才叫浩劫。在恰當的時候統一天下,這是幸事。梅將軍,記得我對你說過天下嗎?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於我光華,就只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屬於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風水寶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時刻以此為念。他在錯誤的時候進攻,我會不顧一切地勸阻。而他能在適當的時候結束**的統治,我絕對會輔助他。關於父皇之死,他也許隱瞞了一些。誰沒有隱瞞呢?譬如你……將軍,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難,給了我一卷吳夫人收藏的文書……」

      上官先生飄然出去,將那兩個衛兵也叫開,略帶吳音,詢問著他們什麼。

      梅樹生臉色一沉,像被什麼東西錐心,他擰起眉頭,「我不懂公主指什麼。」

     「呵呵,將軍裝糊塗。反正,雲夫人死了,蕭植雖然懷疑,但他難以置信。那嬰兒,還在建康吧?」我大著擔子試探。男女私情過於微妙,而梅樹生寡慾的外表,和雲夫人的妖艷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吳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將軍親密之人曾被雲夫人羅織裙下。但在梅樹生變臉色之前,我還不能確定。

      我是存心裝作有足夠的把握來試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較單純,我一旦使詐,聰明的梅將軍也上當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頭,「此事一言難盡。我喝醉了……而雲夫人設計於我,並不是喜歡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制大將軍,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後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這就是他關心太子的原因,因為他覺得有愧。雲夫人的情人不止一個,梅樹生即使上鉤,做了幾次錯事,也不能說孩子就是他的。不過這男人經歷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風流男子那樣善於為自己開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聰明的男人,有時也會在美人秋波里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將軍,別說了。阿雲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無人糾纏。我離開洛陽之前,早將那卷東西燒掉了。我一輩子都會保守秘密。」我說著,用手指撫他的手背。他因追憶往事而顯得麻木,並不拒絕我的手。

     「而且,我還要給你一個許諾:如果有可能,我會保證那個男孩子活下去。孩子總是無辜的,他以後能處於青山白水之間,不是少了煩惱?」

      梅樹生不做聲。他雙手交叉,臉部表情變得安寧,眸子不停地轉動。

      我蹲身在他身邊,靠近他的耳朵說:「樹生,別死心到黃河了。我父皇不喜歡死心的人。你繼承他的遺志,而我是他的骨肉、繼承人。」我用誘惑的聲音描繪著,「你怕什麼?元天寰正在城內病著,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還很年輕,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兒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會保護你的名聲、你的鄉人。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元天寰實質上已經下旨讓我攝政。我若能輔佐人,我會做個賢妻良母。如無人可以輔佐……你看看這個。」我將一捲圖畫從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開裝裱的背面,請他看。

      我給他父皇的詔書。我觀察他,我沒有誘惑他,我正誘惑我自己。君臨天下,若沒有愛情,哪個女人能抵抗這種誘惑?我不過是個凡人。
梅樹生看了許久,站了起來,哈哈大笑,「公主,祝賀你。你開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麼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后,她一生都會用別人的心。今後在你的宮廷生涯裡,會有比這次河南河北之戰更大的風波。」他轉為正色,「我不會那麼容易服輸。雖然你是遺詔裡的主君,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來。但我是個頑固的石頭人。我的防線,不會因為失敗、受騙、被算計而崩潰。要讓我服從,在這裡須先勝過我。」

     「你指什麼?」我問。

      他指了指背後的兩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戰場?兩琴,便可決一雌雄。上官青鳳,能否在這裡勝過我?我從未和他正面交手,他是北帝的優美影子罷了。」

     「將軍叫我嗎?」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態超凡脫俗。梅樹生胡說,誰能有那樣奢華高貴的影子?他的眼光跟著我們落到古琴上,細細鑑賞,「『玉雁』、『玉鶴』都在將軍身邊?」

      「玉雁」、「玉鶴」,傳說中的名琴,梅樹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敵手。    上官先生手滑「玉鶴」,梅樹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們幾乎同時動弦,鬥起琴來。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聲,高遠曠古,猶如東山名士賦閒撫琴。梅樹生撥動隨意,琴聲清美孤絕,咄咄逼人,好像蛟龍出海,又好像雲夢澤內的神鬼呼喚,神秘莫測。

      我閉起眼睛,彷彿看到水邊的白鶴振翅,穿透雲霄。突然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那鶴婉轉穿過風雨,催開了滿山野花。正在此時,一隻黑雁俯衝到花叢中,烏雲密佈,風雨襲人。鶴臨危不亂,悠揚展翅,用高亢的鳴叫喝退了雷公電母,在周旋中,慇勤遮護住初開的花蕊。

      琴與鶴,琴與雁,在虛幻的景象裡輪番上場。我的心情,不時變動。仙鶴的白羽朱頂,在陰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鶴奇蹟般地變成綠鳳。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斷了。勝負已定,上官青鳳,殺人不見血。

     「我輸了。」梅樹生淡淡地道,「先生原來準備用此陣法……我心服口服。」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上官先生眼角濕潤,「將軍之苦,軼懂了。」

      梅樹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殘破的衣襟,「國君昏聵,大將猜疑,才會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訴義父,北朝乃一雄獅,不可貿然激怒。我們遠道北上,勝利來之不易。最初偷襲得手,就不要大舉強攻洛陽,也不要使用和戰場無關的心思,先會合我一起殲滅北帝,而後滲透至北國腹地。可是他不聽……直到洛陽風雨,兵敗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斷絕糧草。我先是懷疑由於雲氏的挑撥,他才如此。後來才知道,軍中有人誣告我與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對南朝一片赤誠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異心,早該放下武器,何必在斷魂的古鄴城佯裝?蕭植自有野心,卻要我們做忠臣良將。雲夫人死,皇帝受驚,還是沒有能抓住戰略要害……我壯志成虛,此生成空,先帝……看看這一切!」他說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腸冷硬之人,可我對梅樹生,只有一種旁觀的憐惜,沒有多餘的情分。

      梅樹生抱著琴在霧裡告退,臨行前,他對我耳語:「公主,莫忘了您的諾言,莫忘了您答應盡快給南北和平,哪怕是暫時的。」我點了點頭。

      他又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明日我就會向你們交割。我們只向公主一個人屈服,而不是對北朝投降。藏好遺詔。北帝有病,而他有幾個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滅的時候,便是他們預備謀反,或者你收拾他們的時候啦。」

      他沒有再提那個深宮裡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面容顯得十分堅毅。那種難堪的往事,終於到被他拋棄的時候了。

      我望著橘黃的燈遠去,梅樹生一行,就像行走於地獄的鬼影。我問上官先生:「他會怎樣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祿,似是對他的侮辱。他不會投降……明日他會去哪裡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軍交割的時候,他就會自殺。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你記得當年我們初遇的時候,你和我談起天下的話題嗎?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而天下的話題,不是人人可談。有志向,但沒有環境,有勇氣,但沒有後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談。比起梅樹生,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只能把這幾個時辰熬過去。

      我們進入鄴城,居然沒有費上一兵一卒。南軍用友善而疏遠的眼光觀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給他們食物和藥品,多少拉近了距離。梅樹生不見了,他沒有遺書,但他卻把我父皇賜給他的書用綢帶扎系,還送給了我。我摸著那卷書,知道他已不會對人間有所留戀。

      天下,是一個人人看得見的池子,人人似乎對它的興亡有責。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運的倒錯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沒。

      趙顯顯然對於和平拿下鄴城很高興,他用誠實的態度管理那些俘虜,既不顯得高高在上,又不虛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馬車,由御林軍的一位將領引入鄴城。夏日午後,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華的銅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脈脈流情,今古皆同。

      那將軍對我畢恭畢敬,行叩首之禮,「皇上在行宮內,請皇后與上官先生去見駕。」

      他的神色安詳,我急迫地問:「聖駕可安?」

     「聖駕安康,每日黃昏都會御車巡視城內。」

      御車?夏天的黃昏,涼風初起,還用坐車?真是皇帝本人?我更憂心,不願再讓人窺我心思。

      上官先生對行宮熟悉至極,到了一溜兒館捨之前,百年出現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沒有見到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說:「快帶我去!」

      百年臉色蒼白,沒有驚喜。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後乖乖地領著我穿堂拂柳,打開了一扇扇門。我聞到熟悉的氣息,雖然微如幻夢,卻動人心魄。漳河水穿過堤壩,溢滿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這屋裡還有夜的影子,藥的苦澀。

      我顫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沒有回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長的軀殼。確切來說,無論那身體的線條有多漂亮,但當身體的主人靜止不動時,那只是一個皮囊。天寰的俊美,在於軀殼裡的魂魄,在於他生動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皺,就像一道道浪花,環繞著傳說裡的英雄,讓我驚恐萬狀。上官先生說著什麼,百年也在說話。但我已置若罔聞。我愣愣地注視著那具軀殼。

     天寰在哪裡呢?面前這具優美的軀殼,到底是誰呢?

     我雙腿打戰,彷彿要吶喊出自己的靈魂,又叫了一聲:「天寰?」

     浪花頓時退去,水裡浮現星辰。他吃力地轉過頭,白皙的臉因為病態而發紅,眸子的水霧顯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東西,那就是他隱藏在身體內的光芒。

     他瞧了我許久,俊秀的臉貼合枕頭,露出一個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語音,親切地對我說:「夫人,你怎麼又來了啊?」

     我撲上去抱住他,捏著他滾燙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臉上。

     天寰似覺得陽光刺眼,他稍稍扭開頭,那雙帶著薄繭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臉上變得柔軟。他病得很重,持續地發燒,讓他的臉頰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頭硌著我的臉。我爬起來,四處尋找水,還是上官先生遞給我一個水罐。我俯身,水撒了。我想喂給天寰喝,他搖了搖頭,依然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皇上連日高燒,病勢危險。先生,快想想法子……」百年懇求道。

     上官先生扶著天寰的頭,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雙唇微動。天寰又搖了搖頭,他雖然發燒,但腦子並不糊塗。他隔著上官先生的胳膊,又瞧了我一次。這時,日光在他的黑眸裡形成一個狀如蝴蝶的光斑,凝固起來,堅定而耀眼。他從喉嚨裡叫我:「光華。」

     這次,他的聲音非常清晰。

     「我在。」

     天寰費力地看看我和上官先生,又笑了一次,帶著某種對生命的蔑視,「放心,我不會死。還不是我死的時候。」

     「別說話了。在我的面前,不許提那種字。」我命令道。

      其實我太高興他肯說這話了,不管真假,現在他可是救了驚慌的我了。天寰靠著上官先生,昏睡過去。上官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對我道:「找我隨身的籐箱,那裡面有柄鑲嵌薩珊寶石的刀,你取來給我。」

     我嚇了一跳。百年警惕地問:「先生意欲何為?」

     上官先生神經質地抽動了下嘴角,「給皇上放血。」

     人的每次冒險,當然是為了勝利。可冒險,是勇者的特權。

     我現在愛上了冒險,也鼓勵起冒險。這次,我不是為了勝利,我是為了自己的所愛。

     我親手把刀交給了上官先生,放下垂幔。把我、他、上官先生圍在狹小的錦帳中。

     我守護了好幾個月,現在,輪到命運來守護我的愛了。


 
第二十四章、移宮

      劫後餘生的蟾蜍,在子夜時分咕咕嗚咽。天幕上亦是燦燦蟾孤,點點星多。天寰的熱度仍舊不見消退。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劍眉不時一擰,臉上潮紅,令人觸目心驚。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視著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減少他的痛苦。他不時伸手去探天寰的額頭,輕聲喚道:「師兄,師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只怕他那樣的呼喚。開始天寰還有所反應,到了後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志。我懇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讓他好好睡。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樣俊美如神、驕傲自負的男人,這樣無助虛弱,聽任擺佈,簡直是人生無常的玩笑。我有一種強烈的憐愛,好像母親對嬰兒的保護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堅持到我們趕來的。因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給我們。幸好是我們在他的身旁。

     「只要今夜能熬過去……他一直不出汗,怎麼辦呢?這次他病情未癒,遭遇傷寒,才會燒成如此……」上官先生看著天寰乾裂的唇。

      百年在門口道:「皇后,趙顯將軍來了。」

      我不願臣子見到皇帝的狼狽樣,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趙顯憂心忡忡地朝帷幕內張望,他並沒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給了我,「皇后,剛到的消息。」

      我撕開一看,便冷笑了幾聲。上官先生在帷幕內問:「如何?是琅琊王紹反了嗎?」

     「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號,號召眾人合力抗擊北虜。」我接著看下去,我最關心的,是薛堅的去向。薛堅與王紹應該是齊頭並進的,若王不滅薛,怎麼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難,意味著我們將失去天寰辛苦謀來的四川、湖廣。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時間也難辦到。王紹絕不會聽命於蕭植,南方地區,將是一片混戰。

      我看完後不禁長出一口氣。上官先生從帷幕裡探出半個身子來。我說:「奇怪,薛堅並不在建康城內,他率領軍隊退守到京口。現在王薛均按兵不動……是等什麼呢?」

      上官先生眸子一轉,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對趙顯道:「將軍今夜還是出城去。三天之內,我們就必須回到洛陽。」

      趙顯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嗎?」

      鄴城離戰線太遠,不便指揮。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內也該明了了。剎那的工夫,我飛快地做好了幾種安排。我搖頭,「皇上不過是等閒風寒,迴鑾時就會好啦。我不許人議論皇上的病情,蠱惑人心者,定斬不饒。梅樹生軍的俘虜數目不小,現在就要防患於未然。首先,不許他們留在鄴城。你回去,把他們以小隊分割開來。從現在開始,每過一個時辰,就派出一隊武裝士卒,分批將他們送到沿路各州縣的監獄關押。嘴上就說是預備要送他們回去,切記莫給他們吃飽,但也千萬別餓死了人。」

      趙顯使勁兒點頭,道:「皇后,臣有句話要跟您講。」

      我跟他走到門廊下。趙顯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閃,他手臂上現出一道血口。

      我驚訝,「將軍這是干什麼?」

      趙顯的藍眼睛淚光閃閃,他仰面對我一字一句道:「臣跟著皇上從四川來,並沒有立下過大功,無法報答皇上皇后的恩情。臣手下的人馬,永遠效忠於皇上皇后。臣不知道對錯,只是皇上皇后的一把刀。皇上不在,皇后還有皇子。皇后……臣以血發誓,哪怕天塌下來,趙顯也會萬死不辭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動,還是惆悵,安慰他說:「謝謝你,趙顯。你不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我就知道皇上他不會看錯人。不過,皇上真的是偶感風寒,你可別亂了陣腳。」我的尾句,含有告誡意味。趙顯不敢再耽誤,立刻告辭,快步出門。

      我回頭,上官先生星眸閃爍,他與我對立於門口的屏風處。燈影閃動,他嘴唇動了數次,才說成話,「夏初,萬一……我是說萬一師兄不能熬過今夜,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這是他的希望,何況你們有太一。不僅趙顯,還有我,都會堅決支持你的選擇。如果天寰不在,你有兩條路:你可以當太后攝政,也可以暫繼位女皇。我明白,讓你稱帝,絕非天寰的意思。但為你考慮,因為太一過於年幼,且先天殘疾,你當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牽制。一旦你公佈遺詔,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南北朝主人。南朝再對你北伐,就是師出無名。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實力,還是會接受的。」

      我雙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臉,從前的曉風殘月尚存,兼有戰場上磨煉出的男子氣概。我本來尚有茫然,他的話,好像一盞燈,讓我對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會稱帝。你對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還是女人……沒有了他,我等於死去一次,但我還能活過來,我會堅強。可若連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紅塵之時。天寰孜孜不倦於江山統一,我為他心神交瘁。蕭植、王紹等輩,無不為權力折腰。但對於他們周圍的親人,卻是一種深切的痛苦。江山,權力,不等於幸福。如果天寰能熬過去,我還是會努力把今年的戰亂了局。等待最佳的時刻,再次進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們必須封鎖消息,一直到洛陽才能發喪。元君宙呢……若我不稱帝,他是不會要殺掉我的。可我記得你當年說的話,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發制人。男女之間,是可以有情。但『責任』二字,遠高於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聲道:「夏初,你真的長大了。」

      我閉上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命運不知要把我逼到哪裡去,我愛的人,危在旦夕;愛我的人,我不得不防。只有這樣一個知己,能在此刻陪著我。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報償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乾了淚。這種時候,哭泣是最忌諱的。我對靜默的上官先生說:「先生,讓我一個人來守著他,好嗎?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時候,你來敲門。讓百年守在門口,不要再驚動別人。你去給洛陽、長安寫信,說我們和皇上會合,御駕即將返回。」
上官先生遲疑地望著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猶豫地轉身,幫我合上了門。

      我將門閂扣死。天寰還是昏睡。他「嗯」了一聲,好像在拚命壓抑自己的痛苦。我解開衣帶,燈光灼灼,帷幕上出現了瘦長的人影。我將盤發鬆開,青絲逶迤到赤裸的身軀上。我上了床,掀開被子,把他緊緊抱在我的懷裡。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辦法了。這個人,總是讓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華裡,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擁抱著我,在黑暗裡把我帶到癲狂極樂的邊緣。回憶越是甜蜜,當面臨失去的時候,就會變得越苦澀。繼父皇之後,我依賴著一個男人給我的美好記憶。如果再沒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轍。

      我閉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屬於我。對我來說,沒有過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們不會懂得珍惜。當我愛上他,他和我就是個新的開始,他的過去對我毫無意義。天寰滾燙的身體乖乖貼著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燒著的大樹。只要我心裡還有清涼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裡面的火熄滅。我摸著他的臉,不斷親吻他的額頭。他的氣息同樣是火熱的。他微微呻吟,好像並不安心。他是一個十二歲開始,就時刻面臨黑暗,對抗死亡的男孩子。當人們在金鑾殿朝拜那個沒有笑容、目光孤絕的少年的時候,誰知道他在黑暗裡的痛楚,陽光下的眼淚?

      我那樣地愛著他,他那樣地愛著我。但之前的幾年,我們何嘗像今夜這樣毫無保留地親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對懷裡的男子說:「你睡吧,我不許他們靠近你。現在的你,我才看得見。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應給我天下,你答應帶著我們母子走下去,你答應給我全新的宮,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兌現諾言。發燒怕什麼呢?這回會把從前的陰影都燒掉。你是無敵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業。」

      我更緊地擁抱他,燈油化成濕熱的芳馨。帷幕內的我們,處於明暗交織的光線裡。他無法帶我去仙境,我不准他離開塵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動,身上滿是汗珠。我咬著牙,死死纏繞著那棵樹。即便我自己的清涼越來越少,我寧願把自己也燒燬。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濕透了。摸到他的衣襟裡、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興極了,匆忙爬起來找水。夏夜,人身無寸縷都不覺得冷。我像個孩子一樣抱起他的頭,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睜眼,長長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層濃霧。他好像不認識我,也不再記得我。但他的身體卻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彎裡。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來,說:「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復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寧願你死去,也不要一個讓我擺弄的皇帝。」

      我靠著他,又怕他喘不過氣,不時地端詳他。他繼續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終於睡了一會兒,夢裡半池暖綠鴛鴦睡,滿徑殘紅燕子飛,子規鳴叫,催促歸期。

      我睜開眼睛,黎明到來了。謝天謝地,他還活著,高燒退了。我在晨光裡穿起衣服,這時候我才感到靦腆。還好他不知道,還好他一直睡著。我瞥了他一眼,在打開門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龐一下。

      天寰病勢穩定。因為虛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軍如期離開鄴城。我和天寰同處於御車內。他常常在睡。我則處理著從洛陽送來的各種摺子,寫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銅雀台暮雲空鎖,鐫刻在我的印象深處。千古興亡,幾度春秋,斷腸雖不是我輩,亦足以傷懷。

      上官先生常來探望,他與我商議對策。他謀劃,我決斷,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們定了諸多計策。至於我們的對策是否讓皇帝滿意,並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既然現在他病著,由我全權處分軍國事。我若是猶豫顧忌,怕擔責任,才是對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著蕭植打。蕭的力量能還手,還不時有小勝。但他分身乏術,無法對付處於建康附近的勢力。使我吃驚的是,我們才到洛陽,阿宙的軍報已到,裡面說沈謐勢如破竹,已經用薛堅接應他的船渡過長江。

      我親筆寫信給阿宙,上面有一句用硃筆圈出,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寫了「無論如何,不惜代價,先除掉王紹。本宮令你與沈謐便宜行事」。

      將在外,不由君,只能隨他們去自由決策。沈謐好像是有股子狠勁的人物,我雖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廢將。是戰是和,怎麼戰,怎麼和,就看他們的下一步了。

      御車才到洛陽,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宮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傷了天寰,所以要與留在城內的神醫子翼先生一起診治。我孤身出外,面見眾人。張季鷹老先生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張畫——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處而去。還寫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語吾外甥,此畫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雖然張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畫是好,但是並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裡想著,卻沒有在留守大臣內找到七王。我問杜昭維:「七殿下呢?」

      杜昭維面色尷尬,指了指西邊的茅屋,「長安宗寺已將七王妃押解到洛陽,七王自覺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現在,只等候皇上皇后發落。」

      我嘆息一聲,原來如此。南北朝的夾縫裡,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說——互認為異域之人。破冰雖然需要時日,但悲劇總不該在我眼皮下上演。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隨,往茅屋走去。

      我推開竹門,「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來啦。」

      七王聞聲而來。七王妃蓬頭垢面,臉色萎黃。他們雙雙下跪在我的面前。

      元旭宗懇求道:「皇后,臣弟有罪,自求降為庶民,永生圈禁。但王妃……她確不知曉其父背信棄義的陰謀。求皇后饒她一命。臣弟考慮再三,夫妻同患難,不願和她離絕。」

      王螢珠淚雙垂,半晌才拉著我的下襬,「皇后,我……您給七王另擇良配吧。我與父兄同罪,對於任何發落都無怨尤。」

      我拉他們兩個起來,問:「七弟,你心裡能有別的姑娘嗎?七弟妹,你會為你父報仇嗎?」

      他們搖頭。我笑了一聲,「弟妹你讓我另外給你夫君擇偶,那也要看當夫君的願意不願意。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給皇上再納妃,但皇上不樂意,也是枉然。至於處罰,王螢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沒有與父合謀,有什麼大罪?北朝有連坐法,但七王乃皇上愛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賢德。要是皇上連坐你們,這家還成家,國還成國嗎?」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寬免你們的罪過。不過……」我話鋒一轉,「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參議軍政。王妃你也要隱居一段日子,暫不要拋頭露面。」

      他們都是明白人,一點便通。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

      天寰在洛陽又臥病數日。他錯過的這幾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數章。阿宙在山東與蕭植互設奇陣,龍爭虎鬥。雖然我不能親眼目睹,但我明白蕭植非等閒之輩,老當益壯。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犢不怕虎。要帝王業,家邦寧,何止這千百場龍虎戰?雖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數戰揚威,可雪前恥。建康城內,更是一場好戲。沈謐雨夜帶著數百勇士突擊建康外大營,將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紹斬首,除掉了我們的心頭大患。雖然王氏殘軍在此後死守建康,但兩湖、徽州穩落在薛堅將軍的手中。

      南朝軍民如我所料,雖然沒朝廷統帥,但各地民兵紛紛自發戰鬥,抵禦北軍。薛堅雖然強力,但有了王紹分裂聯軍,他以不到十萬人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長江沿線,逐漸顯出力不從心。

      天寰在床上躺著時,我在他身邊慢慢訴說。我故意隱瞞了一些,他也幾乎沒有回答,但眼神認真,顯然聽進去了。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戰況,更會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來年進攻的有利地勢。數年後,我們能更穩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但形勢微妙,北軍似佔有上風。我先求和,會被看成保守,錯失良機。南朝不是傻瓜,他們不會不知道我的緩兵之計,所以未必接受求和。事關重大,我不敢貿然。

      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來了。我從無家可歸的百姓們居住的帳篷回來,便見他一個人靜靜地靠著隱囊歪著。百年立在邊上給皇帝梳頭擦臉,見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裡最後的晴光灑在天寰的臉上,他的皮膚因為病中不曬太陽,呈現出空靈的白皙。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顯挺秀。他只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慚形穢。

      「光華。」他叫我。

      我答應著走到床邊,幫他綰起髮髻,用玉簪別好。他對我笑,酒窩倒是變深了,眸子波光瀲灩,蕩人神魄。大病初癒,他似乎是一個與世無爭,與兵火無涉的畫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我們總那麼四目相對,怪不好意思的。我幾乎忘了要說什麼。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順勢就挨到他的身旁。天寰說:「讓我看看你。」

      我溫存地抱住他的腰,閉起眼睛,仰頭給他看。他說:「睜開眼睛啊,讓我好好看看。」

      我睜開眼睛,鼻子發酸,覺得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煩。還是此刻,比什麼都好。

      他的手指撫著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麼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麼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閻王就要換人了,他不會讓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調侃,話音格外好聽。

      我還沒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來了。他見我們相依偎,不禁後退迴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為何事而來,只能垂首站立。天寰鬆開了我,面上坦白無邪。我要站起來,他又拉住我,讓我與他並肩坐在床頭。不問政事那麼多天,他居然能以驚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紛繁的國務中去。軍國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對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邊有何不妙嗎?」

      上官先生掂量著軍報,大約在衡量是不是該讓才恢復的天寰知道。我對他點點頭。

      天寰笑了一聲,「鳳兮鳳兮,經歷那麼多,我還怕晴天霹靂?」

      上官先生一言不發,把軍報遞給天寰。我跟在邊上才看一眼,不禁失聲。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軍報,又瞅了一遍,才把軍報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沒有說一句話。我一陣心疼。

      現在本不是好時光,這個消息倒算是陰天炸雷。在九江的北軍將士泣告朝廷:大將軍薛堅因夏季連續作戰,英年病死於大營內。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為染疾,但薛將軍不許走漏消息。將星隕落,今年當真不吉,天不助我軍。

      天寰長嘆一聲,幽幽地道:「薛堅啊薛堅……現在就死,你對朕言而無信,實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湧出一滴淚,語調淒切,黯然神傷。薛堅是天寰最信賴的大將,失去了他,好比折斷了天寰的數根手指,怎能不痛徹肺腑?我勸慰道:「天寰……」

      天寰看著我和上官先生,恢復了鎮靜,說:「罷了。你們不是想息兵嗎?這是你們的天賜良機。王紹有變,我想過,因為藍羽軍的經歷和那幅仕女圖,我始終看輕此人。但我沒有料到他不顧利害,不等時機成熟就動手。當初我並不贊成七弟和王氏聯姻,原因就在於我無法太信任他。不過,若王紹這次不反,一旦我統一天下後,就準備暗中賜死他,而後給他風光的葬禮,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爾虞我詐,不能說他有什麼對不起我。光華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對。但七弟不選擇和此女離絕,他與七弟婦必須由王府官隨時監視,不得隨意出入宮廷。化干戈為玉帛,有那麼容易?仇恨是難以消除的。我不願看到有殺父之仇的婦人在我的妻兒左右。此事已定,不准再議。」

      他說到這裡,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師兄這話說得不對。誰是我們?」上官先生說,「不是我們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戰。若不惜屠戮百萬婦孺,荒蕪千里農田,不惜士卒虎將前僕後繼,不惜北國用盡國庫。那今年我們是還能堅持鬥下去的。但師兄所要的,並不是如此強扭的瓜,而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統一。秦始皇不可謂不強,但秦國之興亡,師兄當引以為戒。王紹反,因為他知道了師兄兔死狗烹的算計。薛堅死在他的忠,因為他知道師兄的一貫作風,不願違背聖意……」

     「先生……」我打斷上官先生的話。先生說的是事實,但天寰正痛心之時,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搖頭,口氣緩和了,「師兄,我言辭直率激烈,請別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徑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額頭。天寰注視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們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沒有。薛堅猝死,沒有可代替他的人。當務之急是拉短戰線,保有從四川到湖北的土地。只要君宙再逼緊蕭植一些,我保證他們會來求和的。我們順水推舟,先休養數年也不遲。我們並沒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著我,「我沒有責怪你們,方才只是至親至交之間的實話。我不會把責任推給別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責。薛堅之死,讓我的既定戰術破局……」他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低聲說,「我不是萬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我陪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我預備授命薛堅的副將代他職務,只是那個人未必能獨勝大任。其實以目前的局勢,還有一個人選……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揚,冷笑道:「沈謐?」

      我點頭。天寰合上眼,手指輕撫被縟,說:「光華聽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還有數年才見分曉,我就一定要康復。在回長安之前,我會專心養病。關於代替薛堅的人選,若三日之內,五弟寫信來推薦沈謐擔任這個職務,你就把信退還給他,直接下令讓薛堅副將代司其職。等戰爭結束沈謐回到長安,我會立刻藉機殺掉他。若三日之內,阿宙沒有推薦他,那麼你就任命沈謐代替薛堅,以他是文人為由,授權薛堅副將節制他。等我到長安,再派人去監視。」

      我很快領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飛快推薦沈謐,那麼他確實有藉機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殺掉沈謐,難免兄弟不和。七王暫時禁錮,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難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薔薇花下,抱著袖子對我道:「適才得知,五王又大勝一場,蕭植軍被推到長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錯,數日之內,南朝使者將來洛陽求和。因為謝家與你的關係,他們大概會派謝弘光來……關於薛堅的繼任人,他怎麼交代?」

      「沈謐如何呢?」我問。

      上官先生重複著「沈謐」二字,「五王已經快成了當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謐控制兩湖和四川,乃錦上添花。只不過,從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現在不用沈,還真是沒有人。」

     「那麼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謐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僅可能喪失土地,而且會顯出北朝內的猜忌。蕭植和梅樹生的合作,就毀在猜忌上。古雲:用人不疑。最近幾天,前方的來信你一個人過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謐和薛堅副將共同領軍。」

      我轉身要離開,上官先生叫:「夏初。」

      薔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讓人看不清。他問:「你就不怕背負惡名?」

      我肩膀一聳。頭頂碧空如洗,我心坦蕩。我輕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為了『名』活。只要我覺得值得,我什麼都願意做。文烈皇后美名絕代,章德皇后惡名萬年,她們倆到底誰開心一點兒呢?我不學任何一個榜樣。天寰獨一無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沒有告訴我阿宙的來信說了什麼,天寰也沒有再問我。我按天寰的辦法,任命了沈謐。他不辱使命。因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勛,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時候來了,正是謝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無法再打。為了求和而來,正中我的下懷。點破一層紙,雙方達成了和議。北帝得到南朝賠償的一大筆軍費,阿宙駐軍山東,沈謐駐軍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們大部分的領土,收回所有的戰俘。天寰基本沒有參與商議求和的細節,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龍體,經常手拿一卷經史細細翻看。

      回長安的途中,我處理完瑣事,他正在看《論語》。我啞然失笑,「皇上如此淵博,怎麼去看啟蒙之《論語》?」

      他笑了,「我以前看過、背過,但總覺得漏了什麼。」

      我沒有說話。秋風起,想長安的宮中月花、桂香隨風飄蕩,該是多麼美好。還有那最可貴的——我的兒子。

      這次回到太極宮,總覺得宛若夢裡。我衝入殿堂,謝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懷裡。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著我。我端詳他,「我是誰?太一,你不認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說。他摟住我的脖頸,不哭也不笑,就那麼用帶著清香的光臉蛋蹭我的肩膀。我心裡酸楚,那麼小的孩子,就已經懂得離愁了。

      天寰走過來,把他抱了過去。太一這回聲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對我一笑,柔聲對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著你嗎?」他抱著孩子,舉到頭上,慢慢地搖晃。太一咯咯笑起來。

      謝夫人擦著眼淚,對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宮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捨不得這孩子。但她說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嘆良久。謝夫人又偷偷告訴我:「如雅這幾個月常來宮內,同崔小姐倒也合得來了。他二人雖然不論婚嫁,但我看是有戲……」她喜上眉梢。

      我說:「那可好了。話說此次洛陽和議,是謝家弘光來定的。」

      「我知道。關於和議,城裡議論紛紛,不提也罷……」

      我沒有追問,直到數日之後,天寰親自到薛堅家弔祭之時,我才召見謝如雅問清楚了。

      天寰回宮後,我照舊不動聲色,他也沉浸於對薛堅的追憶裡,說了許多往事給我聽。

      「……他本來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後,留給後繼之人用的。」他說到這裡,我也感到遺憾。我趁機便說:「關於你的那份詔書,我極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個夜晚,我也從不曾想稱帝。不過,我勸降梅樹生的時候,用了我稱帝的話,來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著我的手,低頭吻了一次。天寰道:「從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稱帝的事了。對我來說,那道檻兒,算是跨過了。雖然這次大戰損失了那麼多……但也有許多收穫。我,你,都在改變……」

      他話還未完,百年傳道:「萬歲,崔大人到偏殿覲見。」

      天寰撫摸我的鬢髮,「在這裡等我,哪兒也別去。」

      他步伐優美絕倫,只是這一次病後,宛若浮雲。

      我抄寫佛經,預備送給寺院為亡靈超度,寫著寫著卻想到謝如雅告訴我的情況:雖然和平了,但這次戰爭讓百姓怨聲載道。北朝各級官員,有不少人把矛頭指向我。說是皇后偏袒南朝,貽誤大好機會。又趁皇帝重病期間一意孤行,給南朝媾和的繡球。他們擔心我從此會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害怕我用艷容顏來竊取元氏權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雖然事實存在,但我不可能讓每個人去瞭解事實,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遠離戰場的一員,對於付出重大代價的一次休戰也會滋生不滿。我思索間,見方才給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後,臉漲紅了,我問:「你聽到什麼?」
他靠近我訴說。我一愣,「……皇上他要發罪己詔?」

      天寰說過,他不會讓我們來承擔責任。但他因此發罪己之詔。他是皇帝,足夠勤勉。勝負乃兵家常事,戰和更是權宜之計。他為何偏要發平生第一道罪己詔?為了給我平息物議?

      天寰打算在中秋節發詔,而我不能聽之任之。對這個人,一味地勸說並無用處。所以我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一個月後,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給了尚書省。

      我要求自降為昭儀,暫時移居到桂宮。我當然知道我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層浪花。

      降為昭儀,是我自願的。他們總以為我是皇后,對自己的地位無比珍視。但那不過是名分,就像頭上的花冠,華而不實。我在乎的,是我總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個女人。

      北朝國法:非皇后不得居於正宮殿堂。我也不能違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發制人嚇住了。他們對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湧來。我慶幸自己沒有讓天寰率先發罪己詔。我只對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詔,沒有必要。」

     「難道你請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把我當孩子,最令人著惱。

     「有。我自降為昭儀,比你從神自降為有愛妻的尋常丈夫要好。」我說。

      他愣著瞧了我許久,喉嚨沙啞了,「那麼,既然你喜歡,從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宮去吧。」

      我驚訝於他的話,但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當即遷居到桂宮。桂宮的夜裡,比當年冷,簡直就是一座廣寒宮。雖然生了火,但我因為雙腳寒冷,難以入睡。我只在桂宮住了兩夜,皇帝給我的賞賜,就足夠宦官們折騰了。從膳食到衣服,從被縟到紙筆,全被搬來。我不禁對圓荷道:「早知道那麼費事,我就不該到這裡來。」

     「那說明皇上唸著皇后,不出幾天,群臣們就會懂得收斂,皇上會來請皇后回去。」她自信滿滿。我撲哧一聲笑了,這丫頭把國家大事當成兒戲。不過歷史的長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兒戲一般不能當真。

      桂樹落花滿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紗燈裡,裙影飄飄若仙。

      掌燈時分,御前會議結束,聖旨下達,詔不准皇后炎氏自降之請,即日回原宮居住雲雲。

      此事不能皇帝親口對我說,必須過尚書省,由內宮總管傳達。帝后雖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須做給臣子們看。看來我讓一步,男人們倒是沒轍。我對張老宦官道:「時候晚了,我回去會影響萬歲休息。桂宮本是我的故地,讓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極宮。」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我因為手腳涼,沒有睡沉。迷糊中,聽見窗戶輕搖。我起身,大黑鴿子蹲在窗檯。我摸了摸它的翅膀。半夜三更來,什麼消息都不帶,是戲弄我不成?還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著披起綢披風,抱著黑鴿子在黑夜裡徘徊。玉紗燈旁,宮女們酣睡,有一個張開嘴。我搖搖頭,讓她別出聲。我步行到桂宮那座廢棄的舊殿門前,還未推動門扉,門自動開了。天寰站在裡面,俊朗面龐,含有意蘊深長的詩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龍袍。

      我一愣,笑了,撫摸著黑鴿羽翼,「我就曉得是老男人來了。」

      天寰拉著我進殿,放走黑鴿,又鎖上殿門。廢舊的殿堂裡,燃起燈光。他發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膚,比絲質的衣袍更顯光滑。他側過臉,說:「明兒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和你、太一,一起過團圓的夜晚。我在桂宮回想這幾年的時光,夜裡一會兒苦,一會兒甜。我是怕翻來覆去擾了你,才留在此處。」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邊道:「月圓的時候團聚,沒有新意啊。倒不如在月缺的最後一夜,與你相守。」他聲音縹緲,「那夜在鄴城,我夢到了銅雀台上的洛神。怎麼今夜,我只有你這一片光華了?」

      我臉一熱,舉頭望著他。此人美如斯,勝於月光。金戈鐵馬,是隱蔽在端雅後的星輝。

      「你該知足。能有這片光華,是你的幸運。」我踮腳,親親他的笑渦,「你本來可是萬年孤獨的人。」

      他點了點頭,道:「光華,我想告訴你,你父皇的事。」

     「我不想知道。」我回眸,「我知道你沒有殺他。」

     「我是沒有殺他,但我見過他。我之所以隱瞞,因為怕告訴你,讓你動搖了心志。現在想,我是可笑的。你堅強,什麼也不能動搖你的決心。我不該把那些藏在心裡。老朱,本來是章德皇后手下一位武藝超群的侍從,受她信任,教你父皇武功。但章德皇后當年為了權力,血洗宮廷,用了年輕的『驚鴻』,就是後來的蕭植。冤假錯案,使老朱的親人全都被殺死。老朱輾轉逃亡到北方,反變成了我的師傅。我知道了這件往事,對你父親極感興趣。所以在南北開戰之前,故意讓老朱去敵營,邀請你父親與傳說中的名士東方琪見面,交談數句。記得雨水如酥,青山翠谷。他來了,騎著白馬,戴著斗笠。遠遠望去,神采如陽光。我沒有出門,與他隔著茅屋交談。我擺出南北朝的局勢,勸他不要與北朝為敵。他只說,天下一統,可能會給百姓帶來更大的傷害……他不贊成。也許他知道我就是北帝……他反而勸了我不少人生哲理。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了這個人。戰爭開始,他被皇叔所害。背後的人,應該是南朝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是我。我有機會殺他,但我不會對一個那麼光明的人,做不光明的事……」

      他說得並不仔細,我也不願意聽到更詳細的,就如我父親對我母親所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你是我的,我不讓你再受一點兒傷害。」
天寰抱住我,「明天開始,就該是全新的宮了吧?」

      我望瞭望天,「再過兩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不知道你怎麼變出全新的宮來。」

      天寰微笑,水墨畫一般的美,在燈下,鮮靈起來。也許本來的他,該是活潑而開朗的。

      他的舌尖觸到我的耳垂,「傻孩子,我怎麼不能?兩個時辰,足夠了。」

      他抱起我來。他帶我穿過那遙遠時空裡修建的秘道。黑暗中我微微喘息,怕自己跌下去,離開他的懷抱。等我看到大殿裡的爐火寶帳時,我的眼睛已適應了黑暗。我在火光裡呻吟:「天寰……」

      這應該是太極宮,卻不是我們常常做夢的正殿。殿堂雖不大,卻金碧輝煌。朱紅色垂幔上繡滿了盛開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銅鏡倒映著畫中的巫山。龍涎香在青銅鼎裡燃燒,一縷翠影在珠簾內縈迴,染到他的瞳子裡。他慢慢地親吻著我,好像邊品嚐香酒,邊與花神蹁躚。情絲纏綿,把心神都關在唇齒廝磨裡。

      我在他投入的愛撫裡,就像只春日活蹦亂跳的小鹿,只想撒開腿,踩過芳草,踏過野花,飲那從高山上流淌下來的初化的雪溪。搖晃中,我髮絲散亂,渾身都跟著龍涎香飄浮起來。腳不再冷了,血氣在狂暴中,湧滿了全身。

      我自己也成了一汪春溪。不是冰的,而是溫泉般,流淌在逶迤的春光裡。

      他解開我的衣鈕,好像這是儀式。我也拉開他身上的桎梏,把赤裸的全身貼在他和田玉般的皮膚上。在令人眩暈的火光裡,他的手觸過我,打開那些我自己都從不敢正視的半青澀半成熟的秘密。我不住地顫抖,蜷縮在他的膝蓋上,求救般地摟住他的肩,輕咬著他的喉嚨。

      他把我放到一塊白狐皮的地氈上,脫去了自己剩餘的遮蔽。我不願在這美好的火光裡閉眼。一切都是自然的,溫暖的,美麗的。他將淺色龍袍揚手拋開。夜光杯在火旁,閃爍著淺淺的充盈著熱血的光澤。在光明裡,他還是像神,每個分寸都讓人驚嘆。但他又是個人。神褪去外殼,大腿上不會有那麼明顯的一道傷疤。神即使再俊美,也不肯引領普通的女人分享他的秘密。

      他全神貫注地俯身,曲起修長的腿,腿上陽剛的肌理頂住我的膝窩,卻讓我的心軟了。我羞赧而快樂,勇敢地仰視他。他撩著我的長發,忽然問我:「知道我以前為什麼不在燈下這樣抱著你嗎?」

      我迷惘。他彎腰親了我一次,舌尖帶著酥麻的誘惑。紅火映在他的臉頰上,笑渦就像海棠花蕊。他輕輕答道:「對別的女人,我是不願意。對你,我是不敢。光華,你長得太艷麗了。即使沒有光,我都無法……」他用手摸我的睫毛,迫使我不得不閉起眼睛來,「男人,迷途而不知返,就是『惑溺』。我是皇帝,從小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該被任何人惑溺的。哪怕我好久之前就愛慕你。」

      我用舌頭咬嚙他的指尖,自己的足尖也在顫慄裡舞蹈。我將身體打開,問:「現在我們怎麼辦呢?」

      我已迷路了……天寰在蓬萊般的香霧裡,不再回答我。他攬住我的腰,開始了一個深吻。

      三十六宮,起了銀白的風。桂花在風裡婉轉成歌。我衝出冷宮,跑出迷宮,赤足在花的原野裡旋轉。眼前的光束色彩繁多,引我歡暢,引我啜泣,引我狂歌,引我瘋狂。

      從黑夜到黎明,我和他,迷途而不知返。神魂授予,成就了愛的契約。

      全新的宮,從此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7 09:38 PM

卷四、中宮風雲—婉轉銀河三千曲

第一章、稚子

      我生於夏初,長安年年夏至,便是我經歷的新一次涅。

      自從第二次南北大戰結束,我愛上了黃河滔滔,也愛上了驪山晚霞。身為北朝皇后,我最喜在夏日裡晚妝初罷,與帝君攜手登高。當我與他凝佇高台,一覽神京風貌,笑看落日殘照,追想前塵舊歡,非霧非煙,唯留青春深處。

      夜闌人靜,禁中更響,他閱覽奏摺,我為他掌一盞燈。

      明月清風,群賢畢至,他縱橫議論,我替他熱杜康酒。

      兩情久長與否,在於心靈的遠近。當我學會聆聽,他肯向我傾訴,我終於握住了大鵬鳥狂傲的心。人道是:帝后榮辱與共,招賢納士,政通人和,則天下歸心。

      第二次南北大戰,在我主張下議和,帶來了數年的和平。雖然名義上兩敗俱傷,但求和的時候,有識之士們就已經知道:南朝一蹶不振,氣數將盡。

      而北朝統一,乃大勢所趨。苟延殘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滅亡,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

      對心裡有志向的人,光陰雖然似箭,年華絕非虛度。聖睿二十二年的夏日,我格外忙碌。除了睡覺吃飯,每時每刻,都會有事做。

      要幸福,最關鍵的不是聰明,而是要明白下一步該要什麼。

      清涼的雄風,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文德殿裡,謝如雅坐在我的對面,侃侃而談,「姐姐,這兩年收成好,我們的糧莊俱是滿滿的稻穀。除去全國兩百多處賑濟鰥寡孤獨之人的『恩澤園』的花銷,還多餘了數萬緡的錢。」

      我微笑,「戶部主管號稱繁卿。卿已那麼繁,難為你還為皇后湯沐之財操心。」

      謝如雅一拉玉帶上的鑰匙,說:「皇上有句話說得好——『舉重若輕者,絕不會害怕多管一個錢袋子』。何況只有我是你的陪嫁。」他凝眸遠處,「真快,一晃眼連太一都快滿五歲了。」

      謝如雅成了一個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他不再如少年時代那麼容易激憤,只有在他棕色的眼珠裡,揮扇的瀟灑姿態裡,才可一窺他的驕傲和靈活。他從戶部度支郎,升為戶部侍郎,又在不久前榮任戶部尚書,實可謂少年得志。我願意他管我的私庫,但他能否勝任一國的理財大任,該是他自己用行動證明的。

      謝如雅收拾了算盤,匆匆而去。圓荷等到他走了,才端茶來給我。我抿了一口,看她神色自然,就不說什麼了。初戀之思,就像心尖上的一朵小蓮蓬。我不忍挑動,只能慢慢等變厚實的葉子把角包裹起來,再讓歲月潛移默化它。等蓮蓬成為微苦的蓮子,那痛便會被遺忘。

     「皇子要過生日了。委屈他,雖然他是帝后獨子,但前幾年他生日皇后都不許慶祝,只給他吃一盤長命酥。」她附耳,「皇后,啥時候皇上才正式封他為皇太子呢?」

     「小丫頭不許多嘴國家大事。」我似笑非笑,狠狠點了她的額頭一下。

      她立刻噤聲。我回頭,百年正在我背後,「皇后,萬歲請您到御書房去。」

      我在侍從們的簇擁下,步行去書房。正值花信年華的我,能在深宮裡養尊處優,是僥倖也是弊端。宮中天地比起外界來還是小,空氣不夠清新。當主子的,橫豎都能借侍者的力。可人一直不動,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歷代傳說的宮廷裡總充滿陳腐氣息,首先就來自被羅綺奴婢寵壞的衰敗身體。身體不好,美景就會惹人愁緒,才華更會引人狹隘。

      所以從太一出生後,被判斷難以長命的我,便極注重養身。宮務即使堆積如山,我也強迫自己抽空活動。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華才能燃燒。這個道理雖淺顯,我倒是這幾年才體會到的。

     上書房外,櫻桃褪盡紅衣,豆大的幼桃兒惹人憐愛。我靠著門,就聽到上官先生清朗的聲音,「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黃鶯,跟著他念。口齒之清晰,精神之專注,我聽了不由得自豪。

      太一是兩年前由上官先生啟蒙的。陳王迦葉也有師傅。迦葉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貪嘴,有時偷懶。而太一的天資格外聰穎,勤學好問。我不願意人家說我兒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為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負其父皇、師傅。每日晚間,我都要幫兩個孩子複習課業,常常是如此收場:我對太一節制地讚揚幾聲,對迦葉溫柔地鼓勵數句。於是,兩孩兒皆大歡喜。

     愛自己的孩子,是本分;愛人家的骨肉,是功德。既然母儀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邁到門口,上官先生正面對著我,他迎著日影,玉樹一般。他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我順著他把目光落到書案前,原來天寰也在。只見他和兒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筆。兩人面前各有一張宣紙。鳥語花香裡,父子一同寫著上官先生所念《論語》中的名言。

      太一因為先天不足,從一開始就是左手握筆。而天寰的左手書法,從太一出生之時練起,至今已爐火純青。恐怕天下左手的書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稱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額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他放筆,對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兒先寫好啦。」

      天寰朗聲而笑,勾勒完最後一筆,摸了摸太一的頭髮。

      太一瞧了瞧天寰寫的字,吐了吐舌頭,說:「我說錯了,雖然孩兒先寫完,還是爹爹寫得好。」

      天寰對上官先生一笑,道:「那是你的師傅沒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先生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乃稚子,假以時日,誰說青不能出於藍?」

      太一的眼睛瞄到我,歡呼雀躍道:「家家來了。」

      我不常去書房,唯恐干擾孩子學習。所以他見到我,便喜出望外,顧不得皇子的端重了。

      我攬住他的肩膀,拉著孩子,問天寰:「皇上請我過來,是為了何事?」

      隨著歲月,青年如冰般的俊秀之中多了種滄桑的魅力。含笑之餘,隱隱多了一絲人情味,使他的外表變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於回答,對百年等人揮手,內侍們捧來四盤雪白的長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鳳兮鳳兮,今夜就要起程去襄陽,因此趕不及太一的生辰會。我們一家人和師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對兒子的祝福。」

      上官先生要去襄陽?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邊,依依不捨,「先生要走?」

      上官先生蹲下身體,安慰他道:「我要離開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書令崔大人,將來替代我教授你們。等我回來再看你的功課進展。不管風雨之聲,只要用功上進。」

      太一的瞳子閃爍,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聲。

      我將盤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顏道:「年年吃長命酥,願我們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長。」

      太一將右手上的藍絲手套脫了,露出右手,用兩隻手指夾起酥絲。他的殘缺,到今天我們都習以為常。只是除了面對最親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問道:「你為何專用那隻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著兒子。

      太一面帶羞色,輕輕說:「孩兒寫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后賞賜,且和師傅同享,孩兒不敢用髒了的手。」

      我心一顫,和天寰對視,互有靈犀地均不做聲。看著太一吃長命酥的樣子,我好像看到光陰倒流裡的我。那時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關在冷宮的一角。而太一,籠罩在萬丈的陽光之下,等於替我補足了失落。為人之母,是多麼幸運,意味著多麼豐富的得到!

      都說吃長命酥不吃斷的孩子,將來有出息。我們這四個人,居然沒有一個吃斷長命酥的。風雲際會,我們在生命中聚首,實在是一種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鬱鬱蔥蔥,太一長命百歲。」

      我躬身謝了謝他。

      襄陽乃湖北重鎮,上次大戰後,兩湖四川由沈謐和幾位將軍共同治理。沈謐在大戰風雲中突襲王紹,斬其首級,威嚇群雄。此後,他恢復了儒生本色,在當地安民救濟,開發生產。他配合朝廷勸農桑的國策,發展經濟卓有成效。不過天寰對於此人始終不太放心,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調換他。此次看來是藉機架空其權力的時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

      我想到這裡,太一吃完了。孩子總是天真,踮腳問我:「長命酥,別人也都有吃嗎?寶姐、羅夫人、謝夫人都有?可以讓我帶一些回去給迦葉吃嗎?」

      迦葉因為頑皮扭了腳,現還在殿中臥床。可太一常惦記著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樣。

      「眾人都有。迦葉的份兒,家家也會備好。我們還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對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無邪的眸子注視了上官先生好一會兒,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來。」

      上官先生整飭衣襟,回了小孩一個君子之禮,目光流連著太一的背影,溫情不言而喻。

      孩子雖離開,但書房內充滿了絕俗的香氣。我們的太一,當得起「寧馨兒」三字。

      天寰在書房內踱步,正色告訴我:「剛來的消息,南帝已經病重,朝政瞬息萬變。一旦他死去,國內必定惶恐。無論蕭植取而代之,還是扶立幼兒,都是進攻的絕好機會。上次倉促大戰,危險良多。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準備,定要直搗建康。上官去襄陽,是佈置造新式戰船的事宜,順便衡量沈謐的情況。」

      我的叔父終於病入膏肓了嗎?關於此人的一切,全乃陰暗和不快。我曾想過殺死他復仇,但後來發覺,讓歲月蠶食他,讓酒精浸泡他,讓聲色麻痺他,使他成為皇座上原形畢露的醜惡,成為一個逐漸腐爛著的、臣民鄙夷的老朽,雖然慢,但更為痛快。不過得知他快死了,我還是皺眉齒冷。

      我問:「如何安置沈謐?」沈謐不僅是兩湖的行政長官,還是日益堅強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換他,不僅可能喪失當地人的民心,大概也會觸到阿宙的敏感之處。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種鐵石心腸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摺遞給我。

      我沉吟片刻,原來是沈謐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漢族士人的禮儀,他必須回洛陽守喪。嫡母非生母,但為嫡服喪,天經地義。若有人不遵,便會被士林不恥。雖然根據國家的需要,可減少喪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復」之旨,只有皇帝可以發佈。

      這是奪取沈謐權力最合適且最不動聲色的方法。我望著依然浮現在天寰唇角的笑意,點了點頭。上官先生並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質船模交給我,「這就是我研究出來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蕭植水軍,背水一戰,非可輕視。我自己入冬前便會返回長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細細看了一遍天寰,「師兄,一定不要操勞過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濕,你入秋後要注意防止寒氣,別犯腿疾。」

      我和天寰雙雙送上官先生到宮門,攜手走入御苑長廊。園林裡風老鶯雛,景物舊曾諳。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悵,忍不住對天寰說:「書雲:禮不伐喪。可你我都是蔑視傳統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喪禮過後,就是北伐之期,對嗎?」

      天寰向園中放眼,廊間的瓦簷滴著昨夜風雨積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亂世之人不能顧全禮儀。禮之煩瑣周到,是仁者所為,屬於太平時代。南帝一旦駕崩,我會先派人弔唁,等待時機。若他苟延殘喘到明年正月初一,無論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討。不然長江春水漲起,我們就失去了最佳時機。我若做不到的,留給後繼者去吧。太一愛學《論語》,天性寬慈,是好事。但還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詐與黑暗。」

      走到太極宮,遠處傳來一疊笑聲。萬里晴空下,梨花壓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馬,團團轉步。馬上坐著個錦繡白袍的年輕人,雙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個青年明艷高傲,使周圍的梨花失色。

      太一開心地擼著玉飛龍的耳朵,說:「五叔這馬好乖,讓它馱我去山東。」

      那年輕人正是阿宙。兩個月前,阿宙去山東視察新編的軍隊。我想,他倒是歸來神速。

      阿宙見我們到來,目光裡的機鋒頓時一斂。玉飛龍匍匐,他自己跨下來,對太一道:「皇子坐著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馬韁,身體繃住。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馬鬃,竭力壓抑緊張。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別擔心。元家的男孩,無論如何難,弓馬不能廢。」

      我還是擔心,圍著玉飛龍。阿宙不禁幫腔道:「讓太一下來吧,這馬性子烈。弓馬也不是一次兩次就學會的。」

      天寰不理,問:「蕭植有沒有調動邊境軍士?」

      「有。南朝在長江沿岸擺好防禦,長江天險為南下最大阻礙。這次蕭植有備而戰,湖北的軍艦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虛而入,迅速推進到建康。」阿宙的聲音成熟而穩定,不復少年時代的清亮,渾厚中透出一種笑傲的勇氣。現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標,並能竭盡熱情地為其奮鬥。

      天寰眼睛一挑,瞅著他道:「長江長江,朕為天下人之父,哪裡能因為一衣帶水而放棄?」他對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騎馬。」然後撩起下襬,「你們隨朕來。」

      我們跟著他到了寢殿後的溫泉池。文成帝時代的奢華痕跡猶在。阿宙卻心無旁騖,水波在他的鳳眼裡,就像徵服前途的波瀾,被他藐視,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裡的木船放在水裡,擺弄幾下。那船在水面移動,突然射出火焰。敞開的船艙,又神奇地合攏起來,好像龜甲。我和阿宙不得不驚嘆了幾聲。天寰說:「此船高百尺,拍竿為六,五層船閣,能閉合,能吐火。」

      我說:「怪不得先生要去兩湖監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為。」

      阿宙鼓掌,壯聲道:「若有此船,加之齊心協力,必能攻堅取勝。」

      天寰胸有成竹,拉著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與上官已佈置好進攻之策,藏在心裡。太尉弟掌握軍事,自當告訴你,一旦開戰,朕欲分三路軍。現在起在襄陽、奉節等地營造上官所創的大船,第一路軍,以後就從湖北出發。將軍人選為長孫老將軍。第二路和第三路從山東的兩翼齊頭並進。第二路先發,人數十萬,由趙顯將軍指揮。第三路為主力,可分九十營,三十萬人馬,由五弟你為帥。朕將把上官給你當元帥長史,而杜昭維為你的行軍司馬。朕自己將以新建的洛陽為東都,坐鎮後方,隨時接應各軍。你意下如何?」

      他的話擲地有聲。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熱切地與兄長對視。

      我沉默著,天寰終於將自己留在後盾了。他的選擇,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當初四川、漠北、鄴城,哪次不是他親歷前線?大丈夫決戰千里外,運籌帷幄間,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氣派,輕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沒有想到自己全權擔當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腦塗地,萬死不辭。」他頓了頓,進言道,「皇上,沈謐之母新喪,臣弟想朝廷這幾年施行仁政禮治,強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準他回洛陽守喪。」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麼都沒說。

      阿宙又請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華山祭祀,萬眾矚目。楊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風華。皇上能否准他們回來?」

      天寰說:「你恰好提醒了我。華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頭等大事。楊夫人受先帝寵眷,又是先帝后宮還活在世上的人裡最高位者,自當回來……」

      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太一的聲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睜大眸子問我:「家家,聖人常常說仁,到底什麼是仁?」

      天寰在簾幕外批閱奏摺,他的影子停滯了片刻。

      我用油膏給太一摩挲著騎馬後略有紅腫的右手,說:「仁,要有五樣東西。」我把兒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會受欺負。寬,就會得人心。信,就會得人信賴。敏,就能建功立業。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問:「我能做到嗎?」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著我,我摸他光滑的臉蛋,「我和皇上的兒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還有兩隻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時候問家家,為何我和迦葉,還有所有的人長得不一樣呢?家家回答說『因為你與眾不同。』你的這兩根手指,提醒你要加兩樣東西。第一件,果斷。當機立斷,才能讓大家聽你的話。第二件,謹慎。即使你看不見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遠不能摒棄,明白了嗎?」

      太一到底還小,似懂非懂,他還是鄭重地點頭。

      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說話。百年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萬歲……八百里急報。」

      我抱著太一,走到天寰身邊。天寰的眸子在燭火下燦若虹霓。他優美薄唇細微地變化著曲線,終於深吸一口氣,「南朝皇帝,終於死了。」

      我渾身震顫。這個消息,太快而又太遲,太輕而又太重。因為此人的貪婪和淫慾,薔薇刺曾刺破我的手指。少女時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後。現在隨著此人的死亡,煙消雲散。我空虛而滿意。他擋住了昭陽殿,擋住了南朝的寶座。那是屬於我父親和我兒子的。

      太一天真,以為我傷心,抱住我的頭,「家家?家家?」

      我終於和緩過來。天寰挺拔的身軀在我們母子身側,他張臂抱著我們,低聲道:「他死了,昨日死了。」



第二章、立嗣

      南帝駕崩,消息震撼一時,卻並沒有多少人為他悲傷。甚至他所寵幸過的宮娥,也沒有幾個會流淚的。皇帝雖至尊,但總是一個男人。他每多一宮,便薄一分愛。擁有千百殿閣美人,縱然後宮燦若星河,但她們所能感受到的帝王愛,已薄如蟬翼,有等於無。女人若習慣了涼薄,學會和寂寞做伴,便不大會再傷心了。
      夏末,南朝派來了謝弘光告哀。蕭植果然將雲夫人所生的才四歲的太子炎全當做了傀儡,號令寧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給的昭陽殿寶庫的黃金鑰匙,從此便可以隨意出入內宮,索取寶物了。傳國玉璽,雖然應該在殿裡,但一個人所藏的東西,千萬顆心也難猜。縱然我告訴蕭植在秘庫中,他未必就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當初的目的。

      我曾想:蕭植是否會迎回在北國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其為女皇?如果他那樣做,我是不會同意把這小妹妹送回那將傾的大廈中去的。可是,蕭植還是立了他親口對我否認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慾望,簡直昭然若揭。一個老人,能頂住青年領軍們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場。

      一個老將,又非忠臣。他要麼是近乎瘋狂,要麼是掩耳盜鈴。我每唸到此處,就慘然而笑。在冷宮之時,我母親從未試圖去聯絡朝中權勢絕倫的王蕭兩大將。為什麼?因為母親比我吃過更多苦,她根本不會信賴他們。

      謝弘光乃謝氏樑柱,身為短暫和平裡最後的客人,他舉止有度。天寰賞賜極多,而謝弘光只取書百卷。戰爭尚未開始,該禮尚往來。天寰所做弔唁,純粹是官樣文章。落款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說:「這就是敵國天子的口氣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覺得沒有必要掩飾。

      我嘆息道:「這國書讓我朝誰去送呢?蕭植反覆,我們將謝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卻不一定能同樣做法。然而不派人去弔唁,便顯出我們怯場。」

      天寰悠閒地揚起手指,笑道:「我有個人選,蕭植如果還算聰明就會送他回來。如果他扣留此人,不僅喪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會給我加個開展進攻的藉口。我不敢對皇后隱瞞,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謝如雅。」

      我隱約已經猜到他的提議。謝如雅的安危,與我切身相關。其母謝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個閃失,我如何對她交代?我默然不語,許久才說:「讓我問一問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盡入彀中。我只有一個人,你還要將他送到虎口。」

      天寰搖頭,不以為然道:「自己家鄉,怎麼能說是虎口?如雅一定會答應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將來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極能看透人心。謝如雅果然慷慨允諾,毫不推辭。

      他對我說:「皇后,我去最好。蕭植若放還我,我不過虛驚一場。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殺我。北軍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們的時候。我會去,還要感謝皇上讓我去。」

      我牽住他的衣袖,他豢養的貓兒探頭躡足,彷彿驚訝於他的壯氣。謝如雅抱起貓兒,塞到我的懷裡,笑道:「我養了它好幾年,猶如朋友。但它總是長安的貓。南朝的秋老虎之熱,怕它伏暑。姐姐你讓母親替我餵牠吧。我不向母親辭行了,我定不辱使命。」

      貓兒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頭望蒼穹,飛雁成行向南而歸。謝如雅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寧是無雙的好姑娘……等我數年,白白蹉跎。萬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對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頰被熏成紅色,說不下去。

      他說無雙的好姑娘。只對一個人動心,那人便是無雙,何況崔惜寧?我感嘆,口氣堅決道:「謝夫人你可以不見,但崔姑娘你必須去辭別。我是皇后,但在你與她之間,我算什麼?我不會轉達。崔惜寧堂堂正正的閨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別。」

      謝如雅俯身捏著崔大人贈給他的腰帶,道:「……姐姐是對的,我去。」

      見過謝如雅,我再次召見了謝弘光,將心裡的事情一一與他聊起。謝弘光不如他堂弟機敏,但他總是顯得真誠。對我來說,哪怕有一點點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謝弘光不知不覺淚流滿面,道:「有德者昌,無德者亡。南朝運數已盡,皇帝死後,新帝之母淫蕩,他來路不明。眾人都心懷叵測,暗地非議。我等吳越,雖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獻帝崩殂,繼任喪志失德。權臣當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戰以來,連年歉收,百姓流亡,死者塗地。北帝若再進攻,必定破國。我謝氏不過是大臣之家,天下轉換,一家換一家。對皇后您,則是實現夙願,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時候。當初梅蕭為破壞皇后與北帝的同心,屢進之言,並不可信。但我讀書十年,旁觀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當世英雄,已無敵手。他與皇后是天生的伉儷,也能寵敬如一。但人無完人,其愛民而任刑,用賢而猜忌,必將是對皇后的考驗。皇后既無意為女皇,那麼,就該及早勸北帝立皇子為太子,以武獻帝外孫的名義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戰末,皇后當機立斷,簽訂和約,又放還數萬俘虜,百姓唸唸不忘您的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發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見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願皇后與皇子保重。」

      他所言懇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點,不禁熱淚盈眶。我提醒自己還有機要交代,就問謝弘光:「你上次說,王紹之子王菡收拾殘部,聚集在九江一帶,與蕭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蕭植怎麼可能對王紹之子好呢?王菡當初是被其父逼著反對北朝的,但現在難以回頭。聽說其妹王螢不能再出入北朝宮廷,連帶燕王也一併閒居……」

      我搖頭,「你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實際上也是保護七王夫婦的。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給他,「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時,她寫的親筆信。上面只是噓寒問暖,言外之意,不敢落於字跡,是怕拖累你們。大戰開始,煩勞你和如雅試探他。若王菡還能暗中協助,我會赦免他的。知時務者為俊傑,我當年勸降他,後來他反叛,我並不責怪。你轉告他我的話: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敵人,琅王氏,金粉世家,總不能斷絕沒落在南朝的圍困裡吧?」謝弘光猶豫片刻,將信藏好。

      謝如雅起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謝夫人神色如常地與太一說笑,竟毫不變色。我既欽佩,又感到內疚。謝夫人對康復的小迦葉說:「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來京了,你想見他們嗎?」

      元殊定已經出京六年,擔任刺史。上次大戰,他居然不全力供應鄴城的糧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戲。虧我識破他的用心,威脅利誘楊夫人的寵幸宦官,才遏制他們膨脹的野望。天寰當然和我一樣小心他們。可大戰在即,讓魏王繼續控制鹽鐵產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這次他順水推舟,答應阿宙的請求。以到華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親為理,召六王母子暫時回長安,可說是權宜之計。

      胖乎乎的迦葉倒是對他爹爹沒什麼印象,因此無動於衷。他騎著竹馬,吆喝著朝太一沖過來。太一因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階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點皮。謝夫人慌忙要去攙他,我擺擺手。

      太一努力爬起來,拉好衣服,默默睜著杏子般的眼睛瞧著迦葉。頑皮的迦葉覺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這次太一有了準備,踉蹌了一下沒摔倒。他的小臉露出一種與年齡不襯的嚴肅,大聲說:「你幹什麼?」

      迦葉嬉皮笑臉地晃晃竹馬,太一忽然朝他衝過去,兩個小子牛犢般廝打在一起。我對宮人們搖頭,大家只能幹瞧著。迦葉漲紅了臉,太一不甘示弱。終於,太一把迦葉打倒在地。他掄起小拳頭捶了迦葉三下,喊道:「你還敢推我嗎?你服不服?」

      眾人全目瞪口呆,因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溫文成性。現在還是太一嗎?迦葉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太一的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繼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徵,但當他發火和嚴肅的時候,應了一句話: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脫脫是個小天寰。

      迦葉哭聲繞樑,我於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來,給小哥倆勸和。這時候,在一旁歪著頭的太一回頭瞧了瞧迦葉,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來。迦葉拉住太一的手,還哭鼻子。太一從懷裡掏出一個橘子,塞給他,「太極宮有神明,不能大哭。這橘子好吃,我給哥哥你留著的。」迦葉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給他,嘀咕數句。迦葉破涕為笑。

      我望著他們,心裡一絲欣慰。雖然孩子要言傳身教,但總有天性。我背後天寰清冷的聲音讚嘆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視斜陽裡的孩子們。宮人們悄悄避開我倆。我不轉身,只是更捏緊了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長的指間滑動。我心裡有種溫柔,瞬間發芽。我問:「皇上,何時……何時立太一當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觸摸我的發梢,「他才五歲。統一大業之前,我們不說這個好嗎?」他的語氣溫柔起來,無法抵禦。

      我想堅持,但回頭正對上他星子似的黑眸、蒼白的臉,便說不出來了,笑了一下,偏頭道:「我去拿參湯給你喝。」

      天寰這兩年常吃人參,也沒什麼病痛。只是他雪白的臉,以前就有一種天際神仙般令人驚嘆的美,現在變得更透明了,偶爾會讓人覺得他很遙遠,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憊地漾開了笑渦,道:「好。」

      夏去秋來,萬里飛霜,千葉落木。北朝上下,熱火朝天,大張旗鼓地積極備戰。有大臣建言秘密準備,而天寰拒絕。他說:「朕將行天道,誅殺竊國之賊,為何要隱藏?」

      華山祭祀之途,雖然不長,卻異常辛苦。北朝因為並不是統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佔有山東,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封禪。長安附近的華山西嶽廟,供奉著歷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聖母廟,又供奉著歷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華山,被視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華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連綿山脈內一朵奇絕的蓮花。我與天寰坐在御車之內,太一夾坐於我們中間,靠著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龍袍上。阿宙騎馬隨行在車旁。阿宙談笑風生,所談都是聖睿十二年到華山的往事。偶爾從車簾內望去,他的意氣蓋世,形容之絢麗,似能與許多年前初見他時媲美。那時候,他像天地之間含光的寶鑽,而現在,他就像一顆屬於元氏的磨光鑽石。幾年的工夫,他身為太尉,走遍了各個軍營,出入過每個州郡,與士兵同吃同睡,與邊關將士們握手言歡。人們傳說北帝的黃金之翼下有一隻飛鷹,那就是趙王。

      我與阿宙這幾年通問並不多,相處卻越來越自然。說起來,轉變更多的是他。

      他變了麼?也許只是變得含蓄而成熟了。我偶然凝注阿宙,那種心情,就像一個人病臥許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樹苗已經亭亭玉立,能當綠蔭了。太一用傾慕的眼光望著五叔,在他眼裡,父皇握筆,五叔拿劍;父皇坐車,五叔騎馬。顯然,雖父皇更顯赫貴重,但男孩們更嚮往像阿宙那般。

      華山腳下,天寰舉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燒他親筆書寫的獻給天帝的禱辭。我們依次跪叩。華麗的簾帳之內,天寰首獻祭祀,阿宙亞獻,而崔僧固為終獻。人人在天威前畢恭畢敬,連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亞獻之時,華山起了秋雨。我在華蓋下眺望蒼茫秦嶺。亂雲急雨,倒立江湖,雲為雨,雨為雲,西風驟起,明滅變幻,人間萬竅,由此而開。

      天寰低聲問小小的太一:「這麼大的風雨,怕不怕?」

      他命人將蓑衣給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後,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啞然。太一說:「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農民能有豐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兒子抱起來。

      按照既定的儀式,西嶽廟女性不得入內,而聖母廟只有皇帝一個男子能駐節。我們直上山中,其他人駐守在外。天寰先來拜祭母后的靈位。他在廟堂內對著文烈皇后牌位唸唸有詞,道:「母后……孩兒來拜祭您了……此次孩兒再次出征,誓要取勝。」

      靈堂內只有我,因此天寰的聲音認真得令人緊張。我走出靈堂,不願打擾他與他母親的交流。卻見貴婦中間,楊夫人橫著柳眉,對羅夫人白眼。幾年過去,她這樣的絕代佳人也越發見老。脂粉調抹得再勻,總不見透徹的肌膚了,就像戴著一個永恆禁錮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間又必須在鬼地方休息,卻不讓我的侍女煎藥,你何等居心?」

      羅夫人臉上的白麻子微動,正色道:「今日在觀內用午膳。按規矩,所有人的膳食飲藥都要由妾身負責過目,宦者驗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廚房,只要將醫生開的藥方和藥包交給妾身,妾和宮女們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遲。」

      楊夫人怏怏不樂,但對於以嚴毅著稱的羅夫人無可奈何。我低聲道:「兩位夫人不要爭了,此為列位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頭,「皇上還在內祈願呢。」

      楊夫人似乎有點兒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廂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於殿堂後面,將一捧鮮花放在一張舊榻上。他神色專注,因我進來,他才點頭說:「這是母后生前最喜歡的榻。」他眸中水霧蒙,低聲喚,「母后,光華來看您了。」

      我連忙跪下,對皇后遺物磕了三個頭,隨著天寰說:「給母后請安。」

      天寰相當滿意。他指了指香龕裡寶石鑲嵌的一張肖像,「這就是母后聖容。父皇畫滿千張仕女,卻沒有給她畫過……這是我少年時給她畫的。」

      我湊近瞧,心中一陣驚嘆。文烈皇后是安靜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書聖漫步竹林後寫下的一首詩歌。她淺淺微笑,一對梨渦使人心折,與天寰幾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慚形穢。」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與你,是我認識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頭注視他。秋香院宇,楓葉紅透。

      因為皇帝等要在西嶽廟舉行一系列儀式,傍晚才能來接我下山。我同眾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個時辰養足力氣。可不一會兒,公主元嬰櫻在門口張望,領著小女孩一名。圓荷瞧我,討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說:「公主請進來。」那女孩就是她的長女寶,雖不到七歲,但舉止天然,有美姿淑態。

     「杜寶給皇后請安。」寶笑盈盈地說,還拉了拉她母親的手。

      她母親依舊癡癡呆呆,瞧著我的臉,「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裡的一對兒。」

      寶歪著頭,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應了聲,問我:「皇后,能給我娘賜個座位嗎?」

      我和顏悅色道:「當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寶雙鬟擺動,低頭道:「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長輩,我願意站著伺候。」

      我心裡一動,上次見這小姑娘是兩個月前,她現在越發顯出大家閨秀的氣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難怪太一喜歡寶姐姐。我拉著她的小手端詳,「你在家喜歡什麼?」

      「回皇后,我喜歡書,也跟父親練字。不過我寫不好。父親上朝去,我就陪著娘。」

      我笑了笑,問:「想吃什麼?」

      寶搖頭。北海長公主眼珠子一轉,忽然說:「我要吃魚。」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經常如此。正在此時,西邊廂房內傳出一陣慘叫:「來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聲音來處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後,驚慌失措。

      我不動聲色,沉聲問:「什麼事大呼小叫?」羅夫人也趕到了。

      我們走進屋子。榻上的楊夫人奄奄一息,她大聲喘氣,面色發綠。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麼了?」她臉色發綠……我腦子飛轉,難道是中毒之象?現在去西嶽廟叫天寰,肯定來不及,我道,「都走開!」

      我回憶當年上官先生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著楊夫人,讓她頭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懷裡抽搐,幾聲乾嘔。我罵道:「都愣著做什麼?誰隨身帶著清毒丸?圓荷……」圓荷撒腿就跑。

      我握著楊夫人瑟縮的手,輕聲道:「夫人別怕,很快就能過去。堅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若死得不明不白,就會壞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又猛力刺她。楊夫人眼白一翻,嘔吐出來,腥臭不可聞。圓荷送來了藥。我大聲道:「拿水來。」

      羅夫人已恢復鎮靜,幫著我灌藥。楊夫人渾身抽搐,好久才平靜下來,脈象平穩許多。我道:「圓荷出廟,叫上侍衛去西嶽廟,別驚動眾人,只和萬歲身邊的百年知會一聲。」

      楊夫人躺下,呻吟不斷。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讓幾位命婦照顧好她。北海公主嚇得傻乎乎的,寶不斷地安慰母親。我把楊夫人的婢女、羅夫人和負責煎藥的宮女都喊來詢問。藥方都是常用的中藥,懂藥的宮女核對過,又由羅夫人驗毒後送給她的。每件事,都是好幾個人親眼目睹。她怎麼會服藥後突然中毒,幾乎斃命呢?

      我想了想,問婢女:「楊夫人早上吃了什麼?」

     「就吃了一碗湯,一塊糕。因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賞給我們丫頭吃了。」

      我沉思,對她們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張揚出去,過後我還要盤問。」

      楊夫人中毒,就這樣被我遮蓋了,對外只說夫人心疼病又發。當年我去西北,她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這是她的舊疾。這次,她卻不像故技重演,當時只要我缺乏一點點冷靜,她必定喪命。到底是誰,用了什麼手段,要害先帝的寵妃,三位親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嬰櫻面前,問她:「想吃什麼魚?」她愣愣的,無法回答。寶搖頭。

      回到了長安宮中,天寰命令將發心病的楊夫人送入掖庭調養,謝絕諸王探視。他自己去給楊夫人診脈,而後才到太極宮。太一和迦葉正逗著謝如雅的貓咪玩。

      我們迴避開孩子,天寰倦怠道:「多虧你臨危應變。她是中了劇毒,但我看了藥方,聞了藥包,並沒有什麼不對。羅夫人和那幾個掌藥的宮婢都是舊人,與楊夫人沒什麼利害,犯不著合謀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干係,外頭傳說你和她不和。」

     「我沒必要與她不和,我是不喜歡她。她用毒蛇歡迎初到北國的我,但那是許久以前了。」我說,並將今日的一切儘量細緻地描述了一遍。

      天寰皺眉。忽然,貓咪哧溜鑽進了簾幕,迦葉追進來道:「別去,那裡沒有好魚吃。」

      天寰笑著叫住孩子:「迦葉,什麼好魚?」

      迦葉答:「就是好吃的魚。六爹爹喜歡養貓,都給貓吃上好的魚。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貓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為有魚香味。」他追著貓兒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覷。天寰再看了一遍藥方,一拍腿,「原來如此!光華,你看這裡不是寫著姜芥一味嗎?當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議論奇毒,都說吃了黃顙魚後再吃姜芥者,會立刻死。如果楊夫人隔了幾個時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過你若不救她,在那個女人雲集的廟裡面,她還是會死。」天寰的面容變得鐵青,「這樣,某人就可以藉機挑撥我和五弟的關係,為自己謀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廟裡發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對我和你都是大打擊。天下人也會就此懷疑我……」

      怪不得元嬰櫻說要吃魚,因為她是癡女,所以她六哥給母親吃魚湯,並不防她。他這樣做,完全不露痕跡。萬一查出來,只說他自己不懂醫道,是大夫貽誤了他們母子,便可推掉責任。

      不過,楊夫人活著,對他害處不大。他怎麼可以這樣下毒手?我不寒而慄。只有在皇室內,這樣的怪事才層出不窮。我說:「楊夫人醒來,若冤枉羅夫人可怎麼辦?」

     「羅夫人是我乳母,現在既然楊夫人沒有死,而六弟心懷鬼胎,有我的威嚴在,他不敢張揚。七弟見母親活著,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說什麼。只有五弟,五弟……來人,此刻去把五弟請來,讓他與朕會合,一起去掖庭探望楊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來。風露中宵,我給他披上一件龍袍。天寰扶著我的手,把形狀高貴的光潔額頭貼在我的手背上。他異常清醒,面色陰沉。

     「怎麼了?五弟那裡弄清楚了,君宙……總不至於誤會吧。現在的他,不是從前的他了。」我說。

      天寰吸了一口氣,笑顏恍惚,「你說得對,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我覺得他的話與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問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點點頭,跟著我進入後殿。我自己給他寬衣,才解開他的腰帶。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著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頭,正視著我道:「光華,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個知道此事的人。我將會在後日的朝會上宣佈。對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礙南伐了。而五弟作為統帥,也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干擾分心。國不可一日無主。為了那個位子,這些年來多少風雨猜忌?對於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這幾年。對不起,你是我最親的人……還有太一。」

      「你要說什麼呢?」我預感到了一些,只是要他告訴我。

      天寰盯了我許久,說:「我決定立五弟元君宙為皇太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7 09:54 PM

第三章、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搖地動。僅僅是那麼一動,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徹骨。

      我雙手攀住他的龍袍,「為什麼?」

      天寰不顧我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溫柔地說:「原因我說過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總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麼呢?你與他不過相差十歲。為何他當皇儲?原來太一滿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盤……你是一直衡量著兒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漸,保證元氏贏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兒子於何地?天寰,你陪我們一路走來,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為皇儲。鬥爭到今,我寧願拋卻賢淑,也要為兒子取個說法。立阿宙為皇太弟,我是不願意的。」

      我腦中紛亂,言語無序。皇太弟……雨林裡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對我說:「唯有你的兒子才能繼承我的劍……」天寰決定立他為儲,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他居然接受,他憑什麼?因為我的兒子是殘疾?因為現在的我們,要依靠他指揮最光榮的一次搏殺?在我的心裡,阿宙只能做賢王,只能做元帥。但他不能治國。他只讀得《春秋》《左傳》,他不能興家。他只唸著桑葚舊夢。皇太弟,對他來說只是難以背負的重壓。我不懂男人……他們總是在時機面前把最重要的東西推上賭桌。而我等女流,只要堅定了信念,就始終如一。我對國家、對丈夫、對孩子,所下決心,至死不變。

      我的理由能說服自己,但說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幾分力,讓我聽他說。他的聲音,在澡池裡迴蕩。溫泉的藻藍色漣漪,在漢白玉的頂樑上一圈一圈地繞開,就像在對我施行巫術。

      「光華,太一年僅五歲,右手殘缺。雖然我和你一樣愛他,衷心期望將他培養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國君,都不會縱容自己為了私愛,把一個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儲的位子。我是不會再納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能否長大?太一將來會變嗎?我千秋萬歲後,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馬?古人雲:國任長君,社稷之福,何況強者護國。而太一恐怕連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亂,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戰必危。我像太一那麼大的時候,也學過仁義道德,我知道何謂謙謙君子。可我十二歲登基後,面對手握軍權的叔父們時,那些對美好與善良的憧憬,從萬丈高空被拋落下來。黑夜裡,它們一塊一塊的,在一個男孩的飲泣裡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樣。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並不總由我決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里,你們都進不來。天地之大,江海之闊,我卻只有我。」

      他的語調逐漸高昂,又宛若低訴,蒼涼無比。我落了滴眼淚,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爭,可以和他爭,可以和命爭,但我不能和那個世界爭。無論我如何努力,當一個人成為皇帝時,他必定有無情的角落。在那裡,他只作為帝國的主人來思考。沒有我們,甚至沒有他自己。

      我嘆息道:「天寰,我難道要你為我們母子疏遠兄弟?只是元君宙,正因為對我們母子有情,我就更擔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後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處?他沒有子嗣,你千秋萬歲後,因他的執著,我又如何自處?我帶著南朝的理想來北方尋夢,我不願意帶著孩子回到冷宮裡去,我也無法忍受如我母親那樣被新帝佔有,被凌遲尊嚴。」我痛苦難當,這是我十四歲那年之後,第一次對別人說起我母親的事。因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顫抖著,撫摸我的唇,他的聲音冷靜如常,「五弟為皇太弟,他必須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親疏遠開。他必須輔佐我、繼承我,一切為帝國著想。我會觀察著後來發生的事情,直到我無法觀察為止。我有足夠的能力,安排好你們母子。」他頓了一下,「子夜時分,我們已去太廟盟誓。我倆的決定,放在金篋之中。兄終弟及,本來是北朝先代皇帝的傳統。為了百年億兆人的夢想,為了元氏的世代基業,即使我和他都殞命喪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寫下的誓言,歷歷在目。他發誓登基之後,會立太一為皇太子。他絕不會再起異心異議。若違背誓言,人神共棄,天地不容。詔書頒佈之日,太廟的金篋,就必須打開供群臣瞻仰……你還怕嗎?」

      我還是怕,但我沒說出來。我注視他眼裡的星河,感覺宮殿在他的後面霏微朦朧。耳邊又響起潺潺的雨聲。天寰說:「在詔書頒佈之前,我要再給太一一個機會。你跟我來。」

     他拉著我大步穿越太極宮的正殿。謝夫人陪著太一等候在那裡,她對於半夜叫起孩子相當忐忑。我使了眼色,讓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齊,對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從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嚴地對孩子道:「這是朕祖父的遺物,是朕自己習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給童年的五弟也用過。太一,現在你憑藉力量拉開試試看。」

      我對太一點頭,這把弓我倒是記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親不像往日的慈父,便嚴肅地行了一個跪拜禮,「孩兒遵命。謝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對他的年紀來說是相當沉的。他右手的兩根手指其實也並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兩節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讓太一靈慧秀美,但同時賜給他這處醜陋殘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試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結,臉蛋漲得血紅。他深吸了幾口氣,用那兩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從心。我只聽弓弦清冷之聲,就心痛起來。太一試了很多次,因為用力,兩根手指紅腫起來,就像凍壞的蘿蔔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頭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沒太沮喪。他蹲下來,不肯放棄。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換了一隻手。我淚眼模糊,他怎麼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來,快步走到離孩子不遠的地方。

      太一咬著牙齒,彎下身體,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壓。他分開腿,將右手的兩根手指扣成肉環,與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著自己的喘氣平復,「嗯」了一聲,用左手撥弓。我彎下腰,只見那弓弦慢慢地挪動。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腳下一滑,弓弦嗖的一聲彈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動,他想著如何再試一次。

      這孩子難道不曉得什麼是服輸?這時,關於皇太弟的爭論,在我心裡陡然變得不再重要。這個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關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弓奪走。太一仰頭,烏黑的長睫毛掩映著他的眼睛,「父皇,讓我再試試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上變化著許多表情,但他還是說:「不。太一,夜深了,這次就不要再試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發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膚,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淚,拍拍他的頭,「傻孩子,疼嗎?」

     「家家,你不高興了?孩兒還想再試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鬢髮,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讓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懷裡。

      天寰腳步登登,取來了藥物。他好像非常想對孩子說什麼,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坐在地上,將孩子抱在膝蓋上,給他上藥。太一好像恢復了勇氣,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頭,沒笑出來。

      他飛快地對我一瞥。我也沒辦法,既然現在不行,等以後再試吧。也許命中注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頭,望著宮門外的星空,問天寰:「爹爹,那顆是什麼星?」

      我驚愕地發現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剛才的雨聲,是我的錯覺?

      天寰抱著他仔細分辨,吸了一口氣,「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國的北方。」

     「它是什麼意思呢?」

     「北方是我們祖先的發源地。星照此處,復興華夏,就要從我們開始了。」

     「會打仗嗎?」

     「會的。」

      太一嘆息,「會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別人也有。就是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動,「太一,即使沒有戰爭,每年也會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兩個主人,家邦就永遠不會安寧,有更多的人會死去、挨餓、痛苦。我們正是要結束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著他的右手,「其實,你也是天上的一顆星。你出生的時候,家家夢見你和蒼狼星在一起閃爍。你是上天對我們的恩賜。」太一點頭。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懷抱裡睡著了。

      數日之後,天寰和我一起召見了阿宙三兄弟。他指著水邊的叢竹對他們說:「世間兄弟,離心離德者極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懷二意者,該引以為戒。」

      當他兄弟的人只能點頭。六王現在在我眼裡就是一條毒蛇,可我不能動他。打草驚蛇,也是壞了當前的大計。七王經歷了這幾年,似乎甘於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調好熱羹,分給他們。七王立起來接。我低聲問:「王妃要生了?」

      他輕聲回道:「多謝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對,他只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說:你笑吧,現在你可以笑個夠。我還給他一個笑容。他倒有點兒心虛了。

      我對阿宙說:「我調羹的時候就想,皇上是羹湯,你是鹽梅,二者不可缺一。還是那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我記住了。」阿宙揚起臉,他的鳳眼深處似在訴說著什麼。仔細看了,我知道他想說:相信我。

      他有抱負,有為難。他沒推辭皇太弟的位子,但他顯得毫無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無數次,為什麼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親楊夫人。奇怪的是,楊夫人自從中毒恢復之後,就保持沉默。她請求讓她住在深宮內。對於統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歷朝不成文的規定。天寰也不例外。

      宮娥們告訴我,從華山遇險以後,楊夫人就不再塗脂抹粉,也幾乎不說話。她有時候會抱著一件嬰兒的衣服對牆角竊竊私語。有時候,她會反覆觸摸一個保存多年的舊硯台。當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時候,她總是背對著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當一個女人的美貌被時間撕破,當一個女人的親情被現實剝奪,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最寵老六,她曾經寵冠後宮,但那又怎麼樣?她只是一個影子,一個愛的替代品,權力的一環。現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將來。

      但在將來到來之前,她可能會死去。我雖然可憐她,但我的夫君不會忘記她的威脅。

      天寰給了阿宙地位,暗示著要阿宙放棄一些。但他整合軍隊的時候,還是要求讓沈謐回到身邊,聯絡第一路軍的長孫將軍。天寰同意了。這是因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經衡量了沈謐這個人。

      謝如雅沒有從南朝回來,蕭植以「助紂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謝氏田莊,說是「閉門思過」。蕭植還令士卒日夜看守謝家大宅。這種專橫的做法,得罪了謝氏這最後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錦繡大族。士族們的反抗,不是刀劍,不是辱罵,而是嘲笑。

      謝如雅在家說「成也蕭植,敗也蕭植」,此話被他的族人們傳播到四面八方。當初送他去北國陪嫁的是大將軍,現在不許他回北國,反而指責他叛國的也是蕭大將軍。蕭植這次錯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丟臉。而不能遣返一個北朝派來的弔唁者,更讓人們懷疑他的信心。謝如雅的被扣,就等於蕭植和我的決裂。

      這件事,被北朝擴大了影響,寫入了征討的檄文。北朝的征討,多了一個挑釁的藉口。

     「成也蕭植,敗也蕭植」在大江南北被編成童謠,還有人把它當做箴言。

      情深不覺秋光換。鳥去鳥來,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里秦川,不做哀怨聲,卻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宮昭告南北朝兩件事:立太尉元君宙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開始大舉伐南。太廟鍾磬齊鳴的時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終是個望鄉人。夢裡江南,離我越來越遠了。雪花飄到我的臉上,我渾然不覺,目送大軍湧出長安城。

      等我回到太極宮,天寰正在燭光下,抱著太一調弄一張新琴。太一身量極短,跟著父親握弦促柱,憨態可掬。他見了我,快意道:「家家,這是父皇送我的禮物。」

      天寰認真地凝視他,道:「這不是我一個人送給你的。是上官先生從武當山選來的一段木料,他親手做了送給你的。我說給你聽過,這箏弦是上次給你試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開來的。太一,那把弓屬於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換個方式來拉。」

      他用弓弦變作了琴絃?這種事,只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邊,對太一道:「多好的禮物。上官先生對你的用心,將來一定不能忘記。孔子曾說『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寫好字,都只是一種工藝,並不能說就是一個完美的人。」

      太一聽了高興起來。他彈的曲調簡單。我看著孩子的模樣,愁雲頓消,重新恢復了生氣。

      天寰問太一:「你想不想聽你家家唱歌?我來彈,請皇后來唱,元太一來聽,好不好?」

      太一瞅著父親的優美笑容,歪頭瞧我,見我微笑,就求道:「家家?」

      我唱過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我只在心裡面念,從未唱過。當初我念它的時候,南北分裂,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現在呢,南北可能會聚首,我也可能再見母親。此刻,歌裡的詞語不再是少女對英雄的追慕,不再是可笑的夢想,而是在我手中即將實現的生活。

      我還沒開口,天寰就彈奏了幾個琴音。他彈得與上官先生不同,好像滄海笑聲,雄壯豪邁。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我站起來,對著窗外的大雪,唱起那首把我和這個男人聯繫在一起的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首歌,是戰爭的序幕。

      在北朝的我,不可能目睹這次戰爭的一切。但在洛陽的天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們日日夜夜得到前線的消息。天寰所繪的地圖中的郡縣,在這個戰場中大半搖動起來。

      這個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百萬雄師,天下群雄,從巫峽到滄海,全線戰爭。

      這一仗,摧枯拉朽,龍虎死鬥。這一仗,星入太白,血灑南疆。

      三千里地,煙塵滾滾,茫茫平原,鐵騎蹂之。

      元君宙這位青年元帥,像傳說裡的圖景。霜角轅門,他沙場點兵;徐州城下,他挾劍驚風;長江北岸,他壯志凌雲。但我們很清楚,哪些是傳說背後的人們。沒有上官先生運籌帷幄,沒有沈謐聯絡三軍,沒有趙顯的戰必勝、攻必取,沒有杜昭維的撫卹安民,元君宙,不可能成為狼煙裡面最亮的星。

      而最關鍵的是,天寰任用了他。這一次,他給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終於甘於在幕後。新一代青年人的時代,就應運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勝過舊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讓給他們去走。對天寰,倒不能說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種長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當日風雲,想故國百姓,想白草黃花,想吳越壁壘,輾轉反側。

      我出生以來,有過許多戰爭。

      我陪著天寰,親歷很多戰爭。

      但這一次,我們都離戰爭很遠。天寰從未如此平靜,而我從未如此堅定。

      每次戰爭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見風使舵的小人。每個戰場都有爾虞我詐的欺騙,也有勇往直前的犧牲。北強南弱,就是沒有勝利的希望,許多南朝人依然在堅持。不是為了輸贏,而是為了尊嚴,這是最高貴的戰士。然而,在亂世,高貴又能值什麼呢?

      那些慘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戰績,我永遠不願重複,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讓它們重演。忘記才意味著背叛,我不會忘。

      興亡,乃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們開始,必須以百年的和平來贖罪。和平,要比戰爭更難。

      春風試手梅蕊,洛陽積雪半融的時候,九江的王紹之子王菡再次投降。因為他與元帥府的沈謐有殺父之仇,他表示放棄兵權後便是平民,永遠不願和沈謐同列。他也只向右路軍長孫老將軍投降。長孫老將軍接受了他,善加安撫,不犯秋毫。因此許多城市的郡守紛紛望風而降。

      北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早就在長江對岸陳兵。阿宙神出鬼沒,多次騷擾敵軍,夜以繼日,南軍疲乏無比。三月初,北軍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戰船深夜渡江。經過三天,全員攻破長江天險。

      元帥府第二、三路軍合圍建康。阿宙從京口出發,趙顯從蘇州出發,兩手合攏於金陵城下。

      阿宙嚴令北軍不得擾民,凡投誠之人,可封田,賞金銀。凡擾民姦淫偷盜者,立刻斬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為南朝的最後象徵。唯有大將軍蕭植自率不到十萬人馬頑抗。北軍不令攻擊,只欲圍困。阿宙似乎在玩一個貓與鼠的遊戲。非要等老鼠快餓死,才咬斷它的脖子。

      長安城由白將軍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經過長久的考慮,決定將在洛陽的太一再次送回長安。他自己和我率御林軍精銳五萬,取道山東南下。他還將長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從的身份帶上旅途。這兩位弟弟與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憐。我知道,表面上他們是毫無實權的親王,實際上他們的周圍還有許多雙眼睛,時刻盯緊他們的行動,對皇帝報告。

      七王在家閒散慣了,與子女享盡天倫之樂。王菡的重歸,讓他的腰板挺直了一些。他頗淡泊於自己的閒。六王卻有幾分不滿。他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常常責打婢女侍兒,用來洩憤。

     我也知道返回家鄉的日子快到了。這回,我真是「近鄉情怯」了。

     在那裡,究竟有什麼等待著我們呢?



第四章、還鄉

      春光餘波盡,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亂落紅如雨。

      出發的時候,我和天寰一起帶兒子到洛陽城的廢墟去。太一生長在深宮中,滿目所見儘是繁華。雖然他還不到可以去親歷血雨腥風的年齡,可讓他見見戰爭留下的瘡痍,總有好處。

      洛陽城在上次大戰中大半夷為平地。現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陣痛裡孕育出來的。至今,都有好多斷壁頹垣,和新建的屋宇隔著街道相對而立。歷史便是這般諷刺,毀滅和創造,都是它的職分。廢墟上的片點綠色,是繁華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頭,發現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這裡。」他的眸子清圓,目光天真,像是葉上初陽。

      我用手呵護起這株綠芽,「只是野草。但為了紀念這一年,你把它帶回長安宮中栽種吧。」

      太一點頭,問天寰:「爹爹,為何不帶孩兒去江南?」

      天寰注視他,「因為你重要。長安是首都,必須有一個元家的男子守著。你是最年輕的,你的來日比我們都要長。」

      太一聽了小嘴一撇,好像不開心,「爹爹萬歲。」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驕傲的頭顱,眼中如旭日般璀璨,「是,爹爹是萬歲。但一萬年總也有頭。到那時滄海桑田,太一還是要當家的。」

      兒子的眼睛裡充滿了憧憬和渴望。他還不太明白什麼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現在正是大分裂時代的尾聲。我們都是華麗時代裡的過客。六朝風流,南朝風雅,終於要匯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舊行軍迅速,數日便到山東境內。這是我第一次到齊魯之地。這片土地曾屬於我父皇統治下的錦繡江南,現在徹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時候想,自己大約真是家族裡的叛徒。我為了這個俊美而殘酷的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家鄉。不僅如此,自從我婚後,就一直幫助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奪取本該屬於我自己的疆土。

      不過我並不後悔。所謂的禮儀在我的準則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在這一點上,我和天寰流著同樣的血液。與其哀怨流逝的輝煌,不如盤算將來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會讓君王一視同仁地對待南朝人民,保護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殘喘,我聽任元氏破舊立新。我的讓步,僅限於此。

      山東不是這次戰爭的戰場。因為北朝幾年的休養生息,減免賦稅,在春末可見大地綠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宮設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馬車,便精神奕奕地對我說:「你既然來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啞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帶來的風塵,「你說孔子嗎?」

      「除了他老人家,還有誰可稱為老老先生呢?從古到今,那麼多的帝王,好多雖然活著的時候生殺予奪,但死後便被人遺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無不知曉崇敬。所以在他墳墓之前,我就不擺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種春風般的力度。與他身體接觸,就能感到他那種發自內心的力量。

      無論多麼冷酷的冬天,只要這位皇帝願意,他的手都能帶來瑰麗的熱情。

      天寰換上玄色的便服,我隨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滯,轉開頭望著天邊的太陽。

      兩行翠柏肅穆而寧靜,指引我們前去孔子的墓地。斜陽煙樹,斷碑埋徑。在這個地方,時光好像變短了,一千年前的人們,就是在這條道路上祭祀聖哲,如今還是一樣。

      天寰津津樂道文韜武略,在這條道路上,遠不如為人處世修身治國的儒家學者來得永恆。我嘴上可不願說出來,他如今開天闢地,躊躇滿志,我何必掃他的興致。

      我們下馬,侍衛們悄悄來牽馬韁繩,不敢打擾了我們。

      香樟,荳蔻,檀香木,還有我說不出名字的樹種,這是一條真正的香樹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只覺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裡開闊了心神,滌淨了心魂。天寰凝注於我,淺淺微笑,他側臉的笑渦好像散發出芳馨之氣。我的天寰,本來就像一棵大樹。

      「記得初婚前後,帶你去看種種風景,還對你談起女人如樹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華跟我南下山東的時候,帶她來這個聖地瞧瞧。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看這些樹,倒不一定要去給老老先生行禮。」他笑了笑,「儒家思想對我來說太溫和了。」

      我由衷地說:「謝謝你帶我上這兒來,我才靈光一閃,明白了什麼才是大樹。桂花樹固然是女人的香樹,但總記得自己是個女人,還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裡的樹,就是屬於天下人的。因此意義更雋永。可是,孔子有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我讀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溫和,恐怕不會對著小女人來吧。」

      天寰扶住一塊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難養,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對待分辨。所謂賢妃開邦,嬖倖傾國。留在我身邊的,只能有賢后,不許有嬖倖。」

      「我真是幸運,被皇上您選中。外人不知道咱們倆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戰爭,殉葬,謀刺,漠北,地動,疾病,中毒,難產,詔書,伐南……經過你給我設的這些劫難,你讓我當你的開國皇后,還算是我委屈了自己。我早該修煉成仙了。」我衝他一樂,嘲諷一番,好像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天寰拉著我的手說:「這次南征,你心裡覺得苦嗎?兩個人的宮,痛苦是一人一半。因為你,勝利的快樂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還會有變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變故是應該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廟堂後宮何日不起風雨?我自然是有準備的。

      我回答道:「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覺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煉到一定境界了,竟不覺得很苦。人最怕花無用之功。即使我怨婦般每日為故國神傷哭泣,你難道就會停止?不過,對你立阿宙當皇太弟,我並不贊成。在戰爭開始的時候我不便說,此刻南下到了聖人墓地,我就該和盤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統一前的嫌疑衝突,加快了戰爭推進的進程,以此緩衝之法保護了我們母子。但將來呢?你我的日子還長著呢。太一會逐漸長大。阿宙身邊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輕薄子、野心家會煽風點火。自古以來,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為皇太弟的人,極少有好下場的。你以為你信賴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辭,也是因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慮。我就怕此次雖成就了君宙,卻害了我們大家。」

      我傾吐了個痛快。天寰撫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誰沒有把刀在脖子上?國家無非內憂外患,外患被我解決了,便是我消除內憂的時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嗎?鄴城我重病被困的時候,曾給你選擇的機會。你選了。你放棄稱朕,中宮就是你永恆的位置。五弟是否當皇太弟?我也給他選擇。我把你說的所有利害都對他說了,而且我說得毫無隱諱。他既然義無反顧……那將來誰也怨不得。說句不祥的話,每當我生死不明,眾人心裡最大的結就是皇儲之位。南北統一後,新生的國家十分脆弱,穩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測,因繼位而發生變故,各地的陰謀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後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選擇。」

      話說到了這地步,再談無益。我指著墓地前的那條河說:「據說這條河是始皇帝為了斷絕儒家之脈開挖的。你算是半個法家。秦亡於苛政酷刑,願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後治好天下。」

      他笑道:「謝你的提醒。始皇帝從未立皇后,難怪陰陽不合,剛柔不濟。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的自以為是。

      天色漸黑,我們找到了孔子的墳墓。墓地樸素雅潔,天寰不過對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個拜師禮,又替太一行了一個禮。殺戮似乎從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禮樂中。

      等我叩拜完畢,天寰在光線逐漸變暗的林子裡說:「光華,把這片林子放到心裡面去吧。每當煩悶的時候,就想想這兒。名利榮辱,比起千載春秋,微不足道。這些樹縱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們手栽的桂花樹是宮中的樹,比起人心裡的樹林,格局又小了。」

      最後一縷陽光灑在方才我們所靠的殘碑上,碑上兩行字:「鳳凰有時棲嘉樹,凡鳥不敢入深林。」

      魯地有嘉樹,南方有嘉木。狼煙散盡,正教我重新收拾舊山河。

      五月,我們到達京口。晴川歷歷,長江滾滾,京口就和我幼年記憶裡的一樣。

      守衛京口的是長孫老將軍,此次他的第一路軍雖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線十分之長。從巴陵到壽春,不顧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確實功不可沒。

      老將軍帶領部將在城門口跪迎聖駕,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增多了。現在人們都把皇帝當成了現實中的神,盡皆匍匐。除了老將軍本人,居然沒有一個敢於抬頭瞻仰天顏的。

      「怎麼,到現在建康還沒有拿下來?」天寰微笑,聲音淡遠柔和,不熟悉他的人,卻會覺得可怕。

     長孫將軍躊躇片刻,小心回話:「是。蕭植雖然負隅頑抗,但皇太弟兢兢業業地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來,沒有以孤城擋住百萬雄師的。如今皇上親自南下督戰,必定捷報在望。」

      天寰寫意地望著遠處風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來到江南,而是故地重遊。他冷冷地問:「這次倒是沒有多少亂民來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代的處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萬歲神機,或利誘或安撫,各個擊破。這次大戰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區區幾路,臣不費力便壓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沒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聲,「此一時,彼一時。這次大戰和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當時朕染疾,弟負傷,兄弟與敵交錯在河東一路,南朝尚有還手之力。這次呢,朕運籌圓滿,弟攻無不克,三路大軍合擊,天衣無縫。誰還肯為一個蕭植去殉死?民能載舟,也能覆舟。如果說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現在難道還唸著指鹿為馬的蕭賊不成?蕭植自以為忠勇,卻連三歲小兒都不能騙過。上次大戰,他殺死太子,騙君北狩,處決妃子,狂妄至極。他聽信讒言,自毀長城,使梅樹生在河北的攻勢落空,大敗於北境,斷送自家精銳,已是大罪。求和之後,非但不引咎自裁,還忝居首輔之職不去,繼續獨斷專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齒憤嘆,以國賊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嶄露頭角。後來卻不知擁立太后嫡系,可見忘恩負義。昏君崩殂,他擅立來歷不明的稚子為帝。發號施令,目中無人。留宿昭陽殿,檢閱先人寶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災於世。」

      唉,成者王侯敗者寇。如今天寰怎麼說,大家都認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戰中和蕭植結怨,本是憋了口氣在心中。說到這裡,天寰俯身,用手掠過長孫將軍的鬢角,語重心長道:「數月不見,將軍又生華發。朕十四歲奪宮,老將軍就在左右。將軍的白髮,都是為朕所生。損一目,喪一子,也都是為了朕。」

     「皇上……」長孫老將軍那般剛強之人,登時淚流滿面。

      天寰親切地道:「老將軍莫說,你我君臣,非用言語可相知。新生後輩,縱然如狼似虎,與你這樣數十年如一日的老臣並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為忠國公,世襲罔替。這次回長安後,畫你真容於紫閣上。朕身後,要把你、已故的薛堅等輩一同配享朕廟。」他用袖子拂過長孫將軍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辭,也不准你謝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腦塗地,難報浩蕩皇恩。」長孫老將軍感動涕泣。

      我用雙手把他攙扶起來,「將軍莫流淚。將軍一門忠烈,子侄遍及軍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將軍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將軍一眼失明,聽聞常用錦絛遮目。我在車馬上現縫製了兩條絛子,送給將軍。」

     長孫將軍無言以對,淚都忘了流。他的臣心,為千萬鮮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風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萬座城池,這些舊人,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著問:「將軍,京口乃南朝形勝之地。位高望親之輩,僅次於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請他們來相見敘舊?」

      鳳凰台,南朝歷代行宮所在。帷幕裡積澱著灰塵,好像在為南宮蒙塵恥辱。翠尊上積滿了清晨朝露,好像是為傷亡者哀悼。行宮華麗但毫無生氣。縱然我們住了進去,明堂裡隱隱約約迴蕩的還是昔日父皇懷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戲聲。

      宮,只是栽種帝后皇族們的花圃。當花朵萎謝之際,花圃既然點綴琳瑯,也是不會有生機的。

      我接見南朝舊人,天寰卻不參加。我一個人安心地在長江上的高台等待,殿堂外江風習習,江聲瀝瀝,江雨霏霏。我心無晴無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謎底,引無數英雄沉醉而不知歸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它並非無動於衷。柔然滅,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請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級俘虜。實際上,他們被「保護」在家裡,算不得階下囚。

      說是受皇后邀請,我也知道這些人是被半強迫來的。陸陸續續到的人們,神態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戰戰兢兢,有的羞慚靜默,有的怒目相對。還好皇帝沒有來。他不來,是給這些人面子。我傾倒玉壺,紅酒如血淚。我在鴉雀無聲的殿堂中朗聲一笑,問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鳥是什麼鳥呢?」

      兩個貴婦人掩口而笑,一個說:「您到底出嫁久了,連鵓鴣叫都忘了。」

      我自飲自斟一杯,「原來是鵓鴣。鵓鴣是不歡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鳴叫如啼?鵓鴣只能使北客憂愁,對於我們南方的人慣聞如不聞。我有時候想:我炎光華算是北朝人,還是南朝人呢?」

      無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從們將一百多匹鮮艷的絲綢堆放在大廳中間。我笑道:「當時送我去北國和親,算起來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時候,我母親袁夫人病重,因此打擊而薨逝。我曾發誓不嫁北帝,但命運不由人。人在『天下』這個大屋簷下,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後行。我違背了對母親的誓言,看北軍攻破了故土,我當然不是個孝女。然我也曾有『達則兼濟天下』的誓言,我夢想施展父皇的遺志。所謂的孝,與命運的契機比起來,如何?諸位不用愁眉苦臉,南朝滅了,還有新朝。你們想要像過去一樣,保持榮華地位,守住祖產家業,又有何難?前些年南朝衰敗,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於挺身而出?死於諫者,有幾個呢?為國排憂解難者,又有幾個?貴族子弟們,苦吟春宵,爭於小利。饑民凍死在建康街頭。有幾家朱門能把後堂寵婢們拖曳於地的絲綢分給百姓禦寒?不是說父母死後才哭哭啼啼,表達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眾人沒有一個說出話來的。我說的是事實。南朝腐朽,豈止皇帝?貴族們的墮落,才是國患的根本。國家少「士」,各自為私,何來安康?

      我嘆息一聲,「請你們來敘舊,不請你們喝酒。對失敗者,喝酒可以忘卻愁緒,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慫恿這種舊式的風雅。我請你們喝茶。這茶是北朝所種的,味道極苦澀,但可以提神。長安冬夜寒冷,飲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貴賤同一,風靡此茶。」

      宦官們將一盞盞的茶水放在人們面前,他們只抿幾口,就紛紛蹙眉撇嘴。

      有個少婦問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麼?」

      我認得她是吳郡顧氏的媳婦,當年在謝家田莊,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嚐清冽的龍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飲此茶八年。為什麼叫求全呢?是我?還是天下?還是每個人?」

      我不顧他們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鳳凰台下清江水,夢裡依稀幾度見。

      我嘆息一聲,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將來。「求全」者,必須委屈。

      我回頭,家鄉人們的眼光與方才有所不同。我指著那些艷色的絲綢說:「這都是進貢給中宮的上好蜀錦,一匹值數萬錢。我因不能盡孝,內心慚愧。所以父母過世後,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戰,是傷了大家的面子。但要求全者,必須盡快把裡子縫進去。在座願聽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面子。不願聽我言,立志傚法古之名士,從此窮守陋巷教養子孫,甘於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離開。我保證絕不會怪罪。」

      我沒有怎麼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只是默默地望著蜀錦。

      大廳裡又是空蕩蕩的,我不禁笑了。唉,一堆蜀錦,只剩屈指可數的幾匹。

     「世間總是凡鳥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統馭?」天寰安慰我。

      我緩緩地回眸。他的身邊,多出來一個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鳥走光了,林間飛來一隻鶴。先生,你終於來了。」我從心裡笑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5:01 PM

第五章、傾都

      天寰彎腰,替上官先生拉平了腰帶下的皺褶,笑道:「鳳兮鳳兮來,便是好兆頭。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獨創的顏色。我早就說過,要把江南收進我的畫冊。」

      上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賢伉儷想是高估了我。這個季節常下黃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濕透。客戰貴速不貴久,這個月份必須拿下建康。不然一鼓作氣的將士們會產生厭戰的情緒,而建康城裡會活活餓死許多百姓。」

      天寰彈指玉帶,「以兩位年輕大將的勇氣,以三十萬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謀,建康城何以拿不下來?」他似笑非笑道,「只不過你們不肯用力去攻佔罷了。」

      上官先生收了笑,正色道:「師兄的意思,難道是要我們強攻?」

      天寰攤手,搖搖頭,「能智取,何必強攻?但你們找到智取之門了嗎?」

      上官先生搖頭,「雖然還沒有能到讓南軍打開城門的地步,但大勢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你和夏初才認識的時候,我來過江南。我不願意看到建康城變成洛陽城第二,而趙王想要完勝。譬如壘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類的武夫辦法,是不能被記載到他的戰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麼都沒有說。我坐著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先生雖然有一半南方血統,但是在大曦的陣營裡,只有我和謝如雅對建康朝廷比較瞭解。特別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個地方都有人脈,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裡威望極高。按理說,謝家田莊在建康城外,現在你們應該已見到他了。他不肯出面幫你們嗎?」

      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視一笑,冰清玉潤的兩個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種水彩的浪漫氣息。可是他們所想的,卻是毫不浪漫的殘酷的事。天寰說:「謝如雅不肯幫你們,是因為此時此刻,讓他背個賣國的名聲,他是寧死不樂意的。而且他向來不喜歡五弟,為五弟建功立業,也是他所不願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為的性格,不能勉強。不過,皇后既然到了,他這個陪嫁的人總該來京口朝覲一下分別數月的姐姐。他一定會來的。」

      我問:「蕭植是寧死也不會投降的,此老人好像並沒有悲天憫人的心腸,用對付梅樹生的那套,以不要為他的執念讓幾十萬軍民慘遭塗炭為理由,是不會打動他的。看來他是非要魚死網破不可。不過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門,三個守將之中,只要有一個打開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誰守城嗎?」

      上官先生把一張寫滿守城兵力分佈、將領名單的圖交給我。我讓給天寰看。天寰微微發笑,用一手拍著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們不好全做主。現在我頒佈一條口諭,你回去讓軍士們日夜在建康城外輪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會人心動搖,到時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選取合適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門投降,那樣小的孩子懂什麼?只要開門,城內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璽,既然是贗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許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璽,那才能歸我所用。」

      他繼續說:「口諭,逃出建康城的奴僕,戰後全部釋放為民,並分給原來屬於蕭植的莊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銀財物,幫助戰後重建家園。逃出建康城的官員,戰後將全部按照原官品給其待遇。」

      我認真地聽著,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謀。南征途中,雖然俘獲金銀無算,但那是皇帝的財產,上官先生他們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懷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紛紛逃亡裡,能不動搖嗎?

      所謂攻心,不過是看準了人性的薄弱之處而已。我正在盤算,惠童走了過來,「皇后,謝如雅大人求見。」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著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對我揮了揮手。我離座,天寰就神色嚴肅地與上官先生交談起來。

      謝如雅的雪衣被楊柳滴下的雨水濕了半透。他望著柳蔭下的池塘發呆。

      「如雅?」

      他回頭,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環視左右,向他說:「跟我來吧。」

      謝如雅撫著額角,「姐姐,為何我走了幾日,元君宙就變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麼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問這個。我靜思了好一會兒,「如雅,你懷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

      「我也懷疑過,但我現在充分地相信皇上的能力。而且我自己也絕對能控制好北宮這艘船。你以為我平日深居後宮,謙讓參決朝政,我就是如文烈皇后那樣只做賢妻良母?不是。我自從離開南宮,時刻都在準備一展宏圖。但我很靈活,我一步步地得到,一步步地爭取。俗話說『哲婦傾城。』在皇上面前,我有時候糊塗,有時候退讓,只是對他和我的婚姻的一種保護。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你為何不能接受?太一還小,元君宙正炙手可熱,假如你因為他被立為皇太弟就敢於公開表示不滿,那你不配當我幫手。皇上會為太一考慮好。而我呢,需要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影響。江南戰役,使我的公主身份降為烏有。我只能以皇后的身份生存下去。現在最迫切的,就是由我,而不是別人來打開建康城門。」

      謝如雅默默無語,似有領悟。我看了看手裡的圖,「唔,守城東的馮喜,你認得嗎?」

      謝如雅搖頭,「他是蕭植心腹,但為人極好。洛陽之戰時,他是副將,後來才被蕭植提升為衛將軍的。此人不愛財,不好色,就喜歡鑽牛角尖。所以三個守將中,此人最不好動。」

      馮喜此人,我印象深刻。他是我唯一確定對我有好感的守將了。雖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送去一封我偽造的梅樹生和我的通信……但是,以蕭植的個性,即使事後發現受騙並且後悔,為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不可能公開來。所以此人還被升職。不過,到底怎麼才能從此人身上打開缺口呢?我注視謝如雅,「如果到了需要的時候,你肯不肯入城,為我冒險遊說此人?」

      謝如雅說:「我怎麼入城?」

      我笑,「你是否想過,我當初怎麼逃出建康的呢?」

      謝如雅的嘴角噙著笑容,「原來宮城佈局真的有秘圖。你離開以後,蕭植到我家來試探了很多次,父親都咬定不知道,連對我都說從無此事。姐姐,皇上知道你有這張圖嗎?有了這圖,其實派勇士入宮殺死蕭植也有可能的啊。」

      「我從未和皇上說過。我師傅給我那張圖,是讓我逃命出宮,不是叫我引兵入宮。我們幫助皇上,必須有分寸,不然他反而會鄙視我們的。他贏得不光彩,我也不會高興。北朝拿下建康,必須大半靠他們的實力,而不是靠我這女子來巧取。」

      黃梅雨又開始下了,我捏了捏柳條,「當然,此刻不是時候。我們還要等,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我腦子裡,一個計劃暗成雛形。

      天寰的口諭果然是起了作用,建康城日日夜夜都有人企圖逃出生天。實際上北朝人並不會比南朝人高尚多少。當初我們守洛陽,若蕭植對於北人俘虜寬和,並有如同天寰口諭那般美好的承諾,洛陽也會有很多人逃離的。作為普通人,王朝的興衰,還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

      蕭植嚴令殺死試圖逃跑的人,一家逃一個,就處死全家。從此,城池的管理更加森嚴。建康上空陰雲籠罩,似是一座充滿了絕望的恐怖城市。但守城的士兵們也有家人,所以蕭植的做法,引起了城內將士的不滿。雖然三座城門的守將嚴格盤查,不許人潛入城內。但每天都有不少人能穿越封鎖,逃到城外。可見,守城的人也有惻隱之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五月二十二日起,北軍忽以雷霆之勢,強攻西門、北門,一連七日。而馮喜守衛的東門前居然毫無動靜。建康城內起了一種謠言,說是皇太弟在北帝面前下了軍令狀,十五天內必須破城。殘忍嗜殺的北帝還下令:破城後,要把所有的人都處死。因為這些消息,建康城內最遲鈍的人都必須為自己選擇。馮喜所看守的東門並無兵火,大量的人都在那裡避難。而且,每天有好多的人都從那裡逃脫。善良的馮喜在危急關頭採取了仁慈的做法。就像在洛陽,雖然南朝佔有上風,但他也保持了對我這樣一個公主的尊敬。

      謝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帶著我父親的遺詔,帶著與我商量過的一些事情,作為我的代表,從某個秘密通道進入了建康。除了他,還有老朱等四個身懷絕藝且熟悉地形的人。他們的任務,只是保護謝如雅公子。皇帝當然知曉此事,但他出於驕傲,不可能詢問我宮廷的設計圖。

      實話說,當我送走謝如雅以後,有一點兒後悔。

      當我看著黃昏裡戒備森嚴的東城門,聽著遠處傳來西、北二門的哭喊聲、轟隆聲,我的心跳到了令自己難以呼吸的地步。我不斷地看著時漏。

      但我沒有阻止這個計劃。是讓一個人冒險,還是讓十萬人去死?我很清楚答案。

      如果我不關係著一個帝國,我願意自己上陣。但我所擔心的、緊張的就是謝如雅而不是我本人。他也不是我的夫君、兒子。他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沒有直接紐帶的朋友。

      入夜的時候,幾個謝如雅的家人,按照我的安排,嘻嘻哈哈地挑著酒到東門下,用本地土話大聲聊天。他們果然被好奇的馮喜「請」上城門。他們帶去我的另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死人還是活人?救民還是誤民?先帝還是蕭植?全由足下定奪。曦朝皇后寧朝餘姚公主炎氏光華上。」

      馮喜處於微妙的選擇間。七日東城不受進攻,蕭植對他產生了猜疑,只不過無將可換。而他對百姓的寬容,對軍令的敷衍,更讓大將軍至為不滿。他跟了大將軍不少年,理當十分清楚。

      我父皇的詔書,我對於江南的血寫的承諾,謝如雅的身家性命、機靈才智、家族信譽,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

      為了不引起督戰的蕭植的懷疑,阿宙、趙顯全部出現在城西、城北死戰。北朝的將士,由皇帝的六弟、七弟帶領,埋伏在東門外。天寰和我,目視著一切。

      子夜時分,緊閉的建康城門緩緩地打開,馮喜率軍民投降。

      黎明時,江左第一風采的貴公子謝如雅,騎著匹奇醜無比的騾子來見我。

      他把詔書、地圖都還給了我。汗流浹背的他,再也說不動一句話。

      他抓起一條氈子,躺在帳篷的角落裡沉沉地睡去,臉上掛著一絲靜謐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上,繫著條褪色的長命縷。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淚。

      數百年的紛爭,歸於沉寂。塵埃落定,南朝推枰認輸。

      建康城從此不再是一個國家的首都,而只是一個州郡的首府。建康人安靜地、默默地忍受著新的一切。前幾天還殺氣騰騰帶著武器的人,在這幾天就又攜家帶口地逛街閒適了。被砸破了牆壁的酒肆,搭著一塊藍布,撐著半邊草棚,便開始接待客人。藥店、染坊、布店又開始勉強地做起生意來。這種驚人的樂觀,何嘗不是一種人民的毅力?

      天寰下令,無論如何,首先保證建康的糧食供應。城外的北軍在清點俘虜,還有一部分北軍駐紮在城內。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總大營內。到城內來的北軍開始清查每一條街坊。南宮內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結隊地趕出禁城,經過甄別後放還民間,或為北朝徵用。

      南朝懵懂無知的小皇帝,被白髮蒼蒼的掛名太師顧尚之抱著,送到北軍大營。雖然天寰說他不稀罕那枚玉璽,但南朝的臣子們還是寫好了讓位稱臣的詔書,帶著國家的寶物,跪獻給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現在是天下的主人了。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放眼天邊所有的土地都屬於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稱臣。於我,並沒有太多的快樂和興奮。

      我告訴他我心裡並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歡欣雀躍。看著那些南朝大臣們在典禮官誦讀詔書時,滴到泥土裡的眼淚,看著在建康狹窄而清潔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馬糞,我又能如何?因為我的存在,皇帝對大家都相當寬容,並且赦免了許多人。他們沒有受到公開的嘲笑,惡毒的侮辱,也沒有遭受國破家亡後,史書上觸目驚心的針對亡國君臣可笑的難堪。

      天寰從本質上來說,是個厭倦煩瑣的男人。他在宮廷的陰謀裡養成的苛刻敏銳,和他在軍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樸素,並不矛盾。對天寰來說,放下武器,俯首稱臣,足夠了。可是那些亡國的人臉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們對我恭敬,但是和我並無共鳴。我在大部分的人眼裡成為一個異類,一種象徵。

      有人覺得我可憐,有人覺得我幸運——我可憐是因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運是因為我是新朝皇后。

      我發現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為結合了兩種身份的我,讓他們起了不愉快的回憶。

      阿宙給我送來了蕭植心愛的坐騎。這匹瘦馬瘦骨嶙峋。我安撫著它,觸手全是舊傷痕。誰識得它是曾經屬於南國大將軍的神騎?它只肯馱著我一個人,對著已長出衰草的宮城長嘶。

      一開始,北軍沒有找到蕭植,雖然在佔領全城後,他已可以被寫進故紙堆裡去。但他的下落還是被人關心的,只不過因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畫上一個休止的符號。

      一個南朝宮女說,她親眼看見在瀰漫的煙霧裡,大將軍將他的畫戟拋進了荷塘。大將軍默默地關上了昭陽殿的大門。但是帶領軍人率先進入南宮的趙顯,無論如何也沒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陽殿裡找到他的屍體。荷塘的水極深,所以那把陪著蕭植戎馬半生的寶物,只能在水底長眠了。而流水,會洗去上面的血跡。

      我陡然想起寶庫的秘密。於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黃金鑰匙,讓他去看個究竟。

      老朱雖然是南宮舊人,可他是頭次進入昭陽秘庫。

      老朱回來,帶給我和皇帝宛如戲劇的結局。昔日的驚鴻少年,後來的蕭植,死在角落裡。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屍體開始腐爛。地上血跡斑斑,乾涸成黑色。

      不遠處,一個鑲著鏡子的梳妝匣被打開。鏡子反射著門外的光線,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給了他曾經的仇人絕對的尊重,他清洗了寶庫裡的血跡。

      而後,他用昭陽殿的鳳綺把蕭植的屍體包裹好,送到北軍的大營。

      天寰聽到這裡,說:「做得對。朕會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兩把黃金鑰匙放到我的手心,又從懷裡掏出一片彩箋。

      「皇后,這是在梳妝匣子裡找到的。」他說完,安靜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著我一起看彩箋上的字體。那字體飄若矯龍,筆筆藏鋒。

      這是許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寫的。因為只有她在世時,宮廷才造這種摻了金箔和瑪瑙粉的奢華信箋,只歸她本人使用。雖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稱「朕」。

      「驚鴻,朕的陵墓內有一個空穴,那是朕留給你的。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來。」

      這句話是何時寫的?梳妝匣是何時被打開的?驚鴻臨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和她都歸於黃泉,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著魔似的望著那張彩箋,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點著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個早在歷史長河裡遠去的絕美女人迷住了。

      我將那張彩箋丟入火中,不得不說:「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徹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只是算計的一環。

      天寰望著那團火吞噬了信箋,許久才回神過來,他感嘆道:「章德皇后這樣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會愛上她。過幾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陽殿,看看那片荷塘。」

      腳步聲打斷了我們的遐想,阿宙的聲音響起來:「皇上,臣弟能進來嗎?」
  


第六章、紅蓮

      天寰應了一聲,阿宙挑簾入內,鳳眼含春,「皇上,後日要在南朝清涼殿舉行午宴。臣弟已開始準備了,請問當今聖駕欲安何處?」

      天寰出了一會兒神,「朕久聞朝陽殿之名,聽說朝陽殿前的荷花開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陽?那隨從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們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宮內了。清涼殿的宴席散盡,好多人大約會喝醉,還為難他們到城外來嗎?」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宮,害的我聽了大半天的鵓鴣聲。自從我七歲後,昭陽殿的主人陸太后,吳夫人,雲夫人全都死於非命,新添上蕭植的屍體,豈不是比鳳凰台行宮更不祥?

      我呼吸的細微變化,到讓阿宙瞧見了。阿宙才要進言,天寰淡淡一笑,擺擺都對我們道:「百無禁忌。朕會怕了你一所王氣盡收的南宮?可知如果我們一直滯留城外,不敢遷居入內,便顯出我們的怯弱?」他取了一個隱囊靠在背後,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時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帳子,百年就捧著金盆進內侍候。阿宙問我:「有滿意去拜祭父親的皇陵?」

      我搖搖頭,「還沒有來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面,來去要好幾個時辰。

      阿宙細長的雙目一揚,撓撓頭說:「我去過了。圍成的時候無聊,我去那裡踏青。」

      最近看慣他氣勢烜赫,此刻他挑起話頭的窘迫之情,我倒覺得新鮮。

      「你去過了?想不到皇太弟還有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別那麼叫我,我聽了渾身難受。你以為我真那麼看重這個稱號?如果不是……」他的話戛然而止,金鞭一會兒換左手,一會兒換右手。

      我問:「我父母的墳墓上是何光景?」

      「武獻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園里長了不少野草。我想你總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只有你母親墳頭上開的那朵石竹花,我沒捨得碰。因為怕兵火引來盜墓賊,我派了親信率了一對人馬去保護。」

      我笑了笑,「多謝你。不過那幾朵石竹逃不過劫,幾天後母親遷墓與父皇合葬,小花兒還是讓人摘去了。」阿宙晃了晃金鞭,沒說話。

      我還要說話,突見兩匹馬衝入轅門。天寰的侍衛吆喝一聲,馬才停下來。兩個人從馬上糾纏著滾下來。阿宙騰地起了怒氣,呵斥道:「大膽,此是皇帝行轅,立刻放手!」

      那兩個人,一個是趙顯,一個是六王。我又好氣又好笑,問道:「怎麼自家人開打?」

      趙顯眼都紅了。六王頭髮散亂,臉上儘是血痕,大聲道:「他窩藏奸細!」

      我和阿宙頗為詫異,趙顯辯白道:「不是奸細,只是個南宮太醫局內的孩子。因為他是胡漢混血的碧眼兒,我收留在軍營,讓他幫我兄弟治傷。誰知道六殿下見了……便要行……苟且之事,還非要奪取。」

     「你說什麼?奪?文成的皇子別說一個小孩,就是要你一隻手,你敢不給?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個人,誰敢不給?再說,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臉!」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亂語起來。

      趙顯一瞪豹子眼,「你要誰,我都不給。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養的,為啥就給你糟蹋?你是皇子怎麼樣?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給!」
阿宙乾笑了幾聲,「多謝你不客氣,還好我不喜歡男孩。不過呢,趙顯雖然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說話卻也不知忌諱。記得第一回相遇,你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現在你被封了汝陽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於六弟你,自是個不成氣的……你何時給我省過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將就為了一個南朝侍從大打出手,白讓人看了笑話。」他的鳳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爭了。來人,去趙顯軍中取那個小侍從,立刻處死。」

      我吃了一驚。六王差點兒滑了一跤。訕笑道:「只要他聽話,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展現的藍眼睛睜圓了,說:「元君宙,這孩子有什麼罪?」

      阿宙冷漠地說:「我說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倆之爭不休。我身為太弟,話一出口,駟馬難追。今後六弟再搶奪良人,觸犯城內的南朝百姓,趙顯你再目中無人,亂犯名諱,我一定按照軍法處置!」

      趙顯二話不說,飛身上馬而去。六王悻悻地離開。

      我不禁低聲道:「小侍從無辜,不應該殺。雖然你的作案能給他們個下馬威,但到底是一條命。」

      阿宙默默地注視我,唇角一動,「你才認識我的那會,就見到我殺人。世上沒有誰該死,只是不得不死。」他的臉龐依然艷若桃李,但烏黑的發鬢裡有了一根銀絲。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衛們說:「去趙顯大營,說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對六王不敬,理應責罰,把他編入傷病大營為奴,歸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語,跳上玉飛龍,打馬離開。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心裡不由得感慨。

      遠處,有個臉盤的青年站立著,他的樣子像個不起眼的鄉村私塾先生。遇到我的眼光,他對我深深一躬,慢慢走開。這個人,就是沈謐。
我撩開天寰帳篷的帳子,他背對著我不動。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著。

      晚膳時,天寰不提此事。知道深夜上官先生來,與我說起來的小奴僕時,天寰的唇邊才出現一絲牽掛的笑意。我說明原委,他只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

      他沒錯,但我還是隱隱不安。人們說,昭陽殿的紅蓮開了……

      他那美夢噩夢的同一源頭時,我到底是主人,還是客人?

      南朝的清涼殿,總給人一種分外悠閒的感覺。雖然這種在深宮裡刻意營造的山莊風味顯得矯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氣開始的季節裡,宴會於此,能緩解大部分亡國者的憋悶。

      謝如雅抱著新封的「安樂侯」炎全。這小孩子繼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過了於嬌貴。周圍的響聲稍大一點兒,他就會掩耳閉目,渾身發抖。不知什麼緣故,也還不會說話,言語間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先生說,這孩子可能在胎中時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腦子遲鈍些。我看到他坐在謝如雅的膝蓋上,就想到了在鄴城起霧的半夜,與梅樹生的對話。

      我在幕後悄悄問天寰:「這孩子難道一輩子就該關在京城的安樂侯館裡?」

     「那對他已是仁慈了。」天寰望著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說,「推位之帝,亡國之君,有幾個能關在家裡平安到死的?這孩子本來該死,但我怕不會殺他,我會派些人照顧好他。」

      他給了這小人兒「安樂」兩字,雖然美好,卻寓意諷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昏君好亭台館池,好奇技淫巧,當然是自取滅亡。但這個連說話都沒學好的孤兒。卻只是生錯了人家而已。他無罪無過。皇帝也好,安樂侯也好,都是別人套給的枷鎖。

      我出幕,與皇帝同坐御座,示意謝如雅將炎全給我抱。炎全仰頭望著我,小手摸得我的臉癢癢的。

      南朝人雖神色慘淡,但不得不飲酒。南宮的歌舞本來極富麗,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個老人彈著古琴,幾個十一二歲的南朝孩子背誦著《尚書》。

      趙顯被阿宙派去守宮城。上官先生則要守在傷員營內。御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暢快。

      他瞇起眼睛,笑著對百年招手,「百年來,給本王倒酒。」

      百年臉色一變,瞧了瞧皇帝。天寰手指一揚,他便手持玉壺去給六王倒酒。今天的天寰,格外放鬆。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荷塘月色,並為之心曠神怡。他的眉宇之間沒有開國之君的得意,只得常常望著遠處。

      謝如雅舉起一杯酒,對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眾人為您祝福。」他緩緩念道,「昔與汝為鄰,今與為臣。勸君一杯酒,祝爾萬古春。」

      眾人都舉起酒杯,朗聲萬歲。炎全登時在我懷裡瑟瑟發抖。我忙撫慰起他。天寰默默飲完了酒,朗聲道:「南北分治數百年,終於四海一家,朕受於天命……」

      這時,我才發現炎全的褲子濕了。我忙向圓荷使了個眼色,退到幕後。

      圓荷拉開小孩的褲子,愕然發現他褲子裡墊有一布片。上面用絲線縫了幾個蠅頭籃子—皇后小心內宮。姐弟浪跡天涯,永別。阿若上。

      我手一抖,圓荷當即會意,走了出去。阿若自從上次大戰後就和八角隱循起來,難道他們在蕭植死後回到了建康?他們要我小心什麼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許久,圓荷才湊到我的耳邊說:「問了保姆,說……」

      出來後,天寰掃了我一眼。我咳嗽了幾聲,把孩子還給了謝如雅,去哦起身,到御座之下對皇帝行禮,對眾人說:「皇上順時應人,統一九州。華戒渾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輔佐之臣,列我於長秋之位,我心底感激。不過我出生於南朝,為炎帝女,這是永遠不變的。有一事,藏在我的心中許久。當年父皇曾賜我詔書,詔我為帝。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國事。我後來得知真相,謝氏蕭氏盡皆知曉。我之所以不願公開,是因為叔父與我同一血緣,我不忍天下笑我炎氏自相殘殺,爭奪國器。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筆勾銷。父親的親筆詔書,此刻請各位過目。正式的傳國玉璽,正在昭陽殿內。叔父親近佞幸,肆意玩樂,以至於陷國語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傷。有了新朝繼往開來,天下大同。戰火平息,骨肉團圓。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我雖為皇后,永為南人萬民。如此我願遂,父志伸。」我說到這裡,不禁淚濕衣襟。

      本來,這是收買人心的一環,自當按部就班。但人非草木,說到國家興亡,舊日之夢,情感宣洩如如開閘之洪水。南朝人,不是傻子,連我自己都不能感動,何能感動別人?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聽過說遺詔和真偽國玉璽的傳聞,但如此給他們證實,還是當頭霹靂。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們唸唸不忘,常常追思。到了今天國家消失,再見先帝遺筆,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痛哭。北臣們雖然不至於流淚,大多也感慨萬千。

      天寰端坐寶座之上,緩緩地說:「朕既然以皇后為妻,盟誓終生,妻家與朕便是榮辱與共,朕與皇后之子太一,仁孝聰明,即日起封為吳王,遙領江南地區長官舉薦,與原曦朝子弟一視同仁。朕妻之父武獻皇帝,典制同曦朝先帝,專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為元懿皇后,明日起破土,擇日行合葬禮。」

      他說完這些,南朝人更為感觸。作為一個妻子,我實在不能再奢求更多。

      接下來的酒宴,似乎每個人都平靜了。我立刻從追憶裡清醒過來,翻覆思考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麼。現在若大張旗鼓地檢視,會亂認之心,到底怎樣才好?

      我湊近天寰,把事情大致地告訴了他。他唇角一動,微笑道:「怕什麼?」

      他的聲音十分輕,口中帶著淳厚的酒香。我以為他有些醉了,用杯子擋住唇,說:「不可大意。要不要和君宙、趙顯說……要不要讓來朱和侍從們……」

      天寰不動聲色地道:「說什麼?南宮如此之大,翻遍每個角落?日夜不睡,危機就不來?或者你我日落逃出這裡……當然,還用帝后的排場可不行了……我們喬裝一番,讓所有預定在宮內歇息的大臣、皇親都跟著一起灰溜溜地跑?光華,我說了——別怕!」

      我飲了一大杯,這次倒是爽快,「好,不怕。」我的囉嗦既然不管用,不如多個心眼兒,多留神。實際上我倒留神了好多年了,在我自己長大的地盤上,我還讓男人小看不成?

      素月殿,昭陽殿,飛香殿,三殿相連,被一大片水系圍繞。因為三位親王乃皇帝胞弟,所以六王住左側素月殿,五王阿宙住飛香殿。其他北臣貴戚住在隔岸的嬪妃妝閣。

      夕陽西下,清涼殿內大部分人都醉了。對南臣,醉能消愁;對北臣,是說不慣南朝的酒。

      退席的人不少,有的大臣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出殿。殿中酒香瀰漫,即使不醉如阿宙,也被染紅了顴骨。他不時看看太陽,好像在等待黑夜降臨。

      以為俏麗的紅賞姑娘進入殿中,她好像一塊水晶,顧盼神飛。是李茯苓。好多年來,她兄妹常常跟隨阿宙行軍。聽聞她的天性活潑豪爽,在軍中和男人一樣。

      她走到阿宙的身邊,奪過酒碗,給自己倒上一碗。

      阿宙對她的親暱舉止有些無奈,笑著搖搖頭,有點兒心不在焉。

      嘈雜的聲中,只聽李茯苓說:「元君宙,我來和你告別。我要走了。」

      「走了?」不僅阿宙吃驚,我也暗暗注視著他們。

      「是啊,我先後回到西北去了。我認識你好多年,你也討厭我、躲著我,到把我當朋友、當妹妹。雖然你不喜歡我,但我還是高興認識你……我如果不跟著你,我一定會每天后悔,每天想著你。現在不一樣了。我回家以後,要大哭一天,然後徹底忘記你,嫁給一個等待我的男人。」她的言語大膽,阿宙附近聽到了人都變了臉色。只有阿宙收回散漫的心思,對她一笑。

      他直起身體,捏著姑娘的手,鳳眼挑花,又是一春。

      阿宙嚴肅地說:「我也很高興。不過你走了,我也不會忘掉你。我一直會記住你這個中藥妹妹的。想到你,就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走馬狂歌,日夜進軍,還有紅衣相伴。」他站起來,道「我來彈琵琶,你來起舞吧。彼此送別。」

      天寰挺身離開了座位。我跟著起來。

      李茯苓的紅衣旋轉起來。她身上的環珮聲,阿宙手下的琵琶樂,就像八十七神仙急流向東。看著這樣的青年男女,誰不願意永在青春時光呢?可惜……皇帝要退場了。

      我想說說李茯苓的事情,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天寰對那個場面並不感到興味。

      天寰跟我到昭陽殿時,正是黃昏,昭陽殿和記憶裡一樣,紅漆欄桿曲折,琉璃簷牙飛翹。在昭陽殿裡,滋味難以描述。百年入內聲稟告。天寰細細回答。我全沒有聽清。

      百年臨走的時候,天寰所問的話,我倒是聽到了。他問:「五弟已經走了嗎?」

     「是,殿下輕騎出宮,向城西而去。萬歲早晨令他今夜去軍營辦事,但他去城西……

      城西……我玩味著,城西……阿宙居然為了那幾句話,跑趟城西。

      我望向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千瓣紅蓮在金色的陽光裡亭亭玉立,超塵忘俗。

      輕風吹來,凌亂仙子在翠色華蓋裡暗香笑語,芙蓉圃中露珠灑落,光影徘徊。

      天寰拉著我的手,他彷彿默然於是非黑白,忘怯刀光劍影,融會在荷塘的清光裡。

      我叫他:「天寰。」他轉過臉正對著我。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落在他古潭般幽深的眸子裡。他的眼中紅蓮開放。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有某種熟悉感,原來就來自這裡,來自盛開於我記憶裡的花。

      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會有別的選擇嗎?他伸手撫過我的臉,好像把我從記憶裡弄醒。

     「光華,你知道嗎?」他的嗓音明明是叫我繼續做夢,「雖然我身為皇后,但是在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心之處。」答案呼之慾出,但他不讓我想,他吻了我。

      當深愛的人在品嚐愛的時候,愛卻是不完整的。

      因為不完整,所以才會更多,才想給更多。

      我和天寰走進殿堂,只有我們。夜幕降臨,我的不安加深了。

      門口黑影晃動,我拉了拉天寰,他笑道:「我安排了最親信的影子侍衛在此,你不是要我小心嗎?」今天的天寰比往日更沉著從容,他好像在等待什麼呢?他對我說:「我那區秘庫最後一次,要是還找不到玉璽,我們就不要再找了。」

      黃金鑰匙打開了門,秘庫裡有一盞燈亮著,地上有不少香灰。

     「這香大概是老朱點的,為了掩蓋屍體的腐臭。」

      他和我翻閱著一流的寶物,大部分都去了蕭植的府庫。這裡剩下的就是一些黃金珠寶。突然,我的目光被一面牆吸引,裡面有成千上百的小格字,每個格子都像元宵節的燈謎一般,蒙上了紙,寫著各種詩句。天寰捅破最近的紙窗,裡面空空如也。我忽然想到曾去上官先生別墅度過的夜晚,我說:「我父親說,昭陽殿有一面牆,寫著那首詩。但我後來尋思,會不會暗示的這裡呢?但這不是牆,只是窗。」

      我墊腳望去,燈光下,真有一扇紙窗上寫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扇窗非常高,我跳了一下,搆不著,天寰是極高的男子,他伸了下手,也不行。

     「你抱著這我吧。」我提議。雖然是帝后,但這裡也沒外人看見。

      天寰啞然失笑,但並不反對。我終於夠到了那扇窗子,將手伸了進去。裡面還是空的。但當我敲擊裡面的木板時,那面牆突然移動起來。天寰連忙把我抱到一邊。

      牆基處,裂開一條縫。天寰提燈,我屏氣。一塊玉石在裡面閃閃發光。這就是傳國玉璽。我欣喜若狂。天寰將那玉璽拿起來一看,吝嗇地不給笑容。

     他觸了觸我汗津津的脖子,「好,現在我們該走了……」

     「現在?」

     「是的,除非你想子啊這個還有幾個新鬼魂的地方宿夜。」

      我們走出昭陽殿。荷塘邊,百年合老朱侯在一條船上。天寰說:「你指路吧。」

     「去哪裡?」

     「冷宮。」

     「我們為何去冷宮?」

      天寰說:「如果有人要謀害宮中貴人,你覺得什麼地方他最沒興致?」

      冷宮自從我母親死後,便被我的叔父封了起來。今夜的冷宮,居然亮著燈。

      我走進我童年辛酸和歡樂過的地方,天井裡的野薔薇竄的老高。現在想起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宮殿,是我另一種生命的開始。我獨立的自尊的是生命,從冷宮起步。

      人可以有很多種生命。所以又的人死了,愛存在。有的人灰飛煙滅,尊嚴長存。

      我觸摸著那些斑駁的牆壁,踏著坑窪的地面。我回來了,而且我只離開了十年。

      我違背了母親雁南飛的人生,走向了廣褒的天下。要是母親在那裡,她會抬起頭,對我說話嗎?一扇門掩著,有個白髮之人坐在光暈裡,我吃了一驚。

      那饅頭白髮的佝僂老人問:「誰?」

      我辨別認著他,這是一個年老的宦者。我認出來了,那時候除了我的母親,還有他。

      他是一個卑微的無名的老宦官。他曾經背著孩童時候的父皇,又背著嬰兒時候的我,那些淒冷的歲月裡他給年幼的我遮風,他給失意的母親沽酒。他掃過庭中的枯葉,我在他的掃帚邊舞蹈。在記憶裡,我總是缺衣服,而他一年四季總是穿套破敝的舊衣。母親死後,老人被派去看墳。他還活著!這是南朝送給我的最大的禮物。

      「……公主?」他站了起來,蹣跚著走到門口,「小公主你來了?」

      我哭了出來,撲到他的身邊,「是我。公公,你還認得出我?」

      「真是公主啊!我聽出來了。唉,蒼天有眼……那年給夫人守墳……人家叫我老不死。我自個兒也琢磨著,為什麼我老不死呢?萬歲去了,夫人也去了,公主也去了……但我後來想,公主是不會死的。果然公主非但不死,她還當了皇后,她一定會回來的。後來……我太老了,走不動了,目也盲了,我還在等。我求人家把我送到這地方來等……死倒沒有等來,公主來了……」

      他抖索著摸我的頭,「我聽到腳聲步,就知道是你。你走路步子實,所以心眼兒好。我進宮七十年,飄啊飄啊的女人見多了,但是只有你和袁夫人步子實。所以先帝最疼你們。」

      我還是哭。老人說:「好日子,哭什麼……還有一個是誰?」

     「是我的夫君。」我扶他坐下。

     「……唉,原來是個皇上。皇上別怪,老奴半入土的人,有個請求。」

     天寰道:「您說什麼朕都答應。」

     「老奴的眼睛不見了,但還能摸人。袁夫人一生委屈,就盼著公主能找個好男人。老奴就算替夫人看一看你,行嗎?」

      天寰眼中水霧縈繞,他蹲下,把老人的手放到他的面孔上。

      老人摸了許久,從皇帝的頭道手。昏暗裡,他嘆息一聲,「公主的夫婿,就和先帝一樣,人長得好,手上有勁兒。」他笑了,「夫人和先帝可以瞑目了。」

      深夜,我和天寰依偎在我母親的寢室裡。油燈昏黃,我告訴他許許多多的往事。在我的心裡面,母親是一道虹,她把各種情細細地編制到我的心裡,讓我能夠到天上的一切。童年的陰影,冷宮裡凝結的霜,終於在天寰的懷抱裡化為烏有。

      初夏的風,穿過殘破的窗子,吹著我的頭髮。當我快要沉醉在這情景裡的時候,大黑鴿子停在窗檯上,天寰爬了起來。黑鴿子飛到他的懷裡,半根焦羽了下來。

      我揉揉眼睛,著火了?天寰站起來,目光如電,「對不起。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侍衛們恭候在冷宮前。百年說:「萬歲,有人在宮內縱火,賊人蕭植的黨羽陳氏已被侍衛圍在閣樓上,但昭陽三大殿一片火海,一時根本撲不滅。」

      天寰問我:「有沒有人死?」他領著我上船。船穿過荷塘,火紅的蓮花全部在跳動。

     「有。」百年瞧了我一眼,「素月殿起火,六殿下因為酒醉沉睡,來不及逃生。親信十五個都被燒死。七殿下……」他的眼神閃躲一下,「因為救援及時,七殿下受了輕傷,不過受了驚嚇。還有……」

      六王元旭宗……終於死了。他該死。皇帝隱而不發,時日已久。船行到水中午,日落前還壯麗輝煌的三殿下,在烈火裡崩塌下來。那紅蓮異常的巨大,填滿我的腦海、我的思想。

      天寰知道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今天的蓮花,是柔情的花,也是無情的花。

      到處都是人,南北大臣都趕過河來。閣樓上的陳氏披著白髮,對著人群喊道:「你們這群無恥小人,有誰肯為國捐軀?大將軍待你們不薄,但你們那麼快就投靠新主人……我放火就是要燒死元家的人,燒掉昭陽殿三大殿……燒死那個和她祖母一般狡詐的女人。南朝沒有了,誰都不能在這裡看紅蓮……」她狂笑起來。

      一些南朝大臣認識陳氏,只能低頭。謝如雅迎著風站出來,「你縱火,你尋死,但你燒掉了南北初起的和睦。你痛快了,你隨著主人而去,你死的驚天動地。但我們活著的人呢?將作為縱火犯的同謀,被誤解、被責難。」

      陳氏止住了笑,她好像沒有同明白,閣樓滿滿地為火舌吞噬,她終於消失了。

      這時候,侍從們又從對岸的火場搶出一個,隱約望去,船上的人就像一朵殘破的紅蓮。

     「誰啊?」人們互相問。

     「李茯苓!」一個人高叫。大家認出來了,李茯苓怎麼去了飛香殿呢?她不是在琵琶聲裡和阿宙道別了嗎?我吃了一驚,從天寰的身邊跑了過去。她的下半身被燒得慘不忍睹,臉上滿是煙灰盒水泡。她吃力的喘息著,嘴裡念叨著。

      我叫:「茯苓?茯苓?」她的她的眼神是迷濛的,「元君宙……宙……」

      我俯身,給她臉上吹氣,想減低她的痛苦,但她的臉如同魔鬼殘退的皮。

      只有她的眼睛,有點光,一點活氣,「我……找不到他……宙……宙?」

     「元君宙沒有死,他今夜不再飛香殿。」我大聲對她說。

      那雙眼睛裡湧出了淚,亮如繁星,她費力地說:「……菩薩對我太好了……讓他活著……」她終於不說話了,合上了眼。我望向皇帝,他的黑色龍袍隨風飄起。

      他到底和我父親不一樣。他是元天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5:19 PM

第七章、戒盈

      燒燬了昭陽殿的大火,同時燒燬了南朝人心裡最後一道堡壘。數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麗,化成了水流裡的炭灰,環抱著妖艷的紅蓮。靜水深流,倒映著灰濛蒙的天空。除了元殊定、李茯苓以外,還有上百侍從宮婢死亡。大臣們對南朝人的忘恩負義,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徹底搜查建康,抓捕那些對大曦不夠順從的南人,還有屠滅蕭植的餘黨。

      我一直沒有說話。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我始終凝視著天寰。他聽著大臣們的話,毫無表示。

      紅天,紅河,紅蓮,全被那片屬於他面孔的雪白抹去了。

      他發問:「災事發生,皇后有何建議?」

      我潤了潤枯燥的唇瓣,「皇上,先滅火,再治人。」他點了點頭。

      我把忙著指揮救火的趙顯叫來,把宮廷設計圖交給他,儘量沉著地交代:「南宮內有十四處秘道,且與城市相通。目前已燒燬了八處。雖然別人應不知此圖,但為了防範,你要按圖搜查,並且守住出口。昭陽殿內的火勢不可當,三大殿肯定是完了。你要注意別讓火焰從那些秘密口傳播到別的地方去。如雅,你跟著,陪趙將軍佈置機宜……」

      謝如雅和趙顯才離開,就有人道:「皇太弟進宮了……」

      阿宙衝過石橋,到皇帝的跟前下跪:「皇上,臣弟來遲,罪該萬死。」

      天寰正對侍衛們小聲吩咐,這時才抬頭,道:「五弟和朕都命大。深夜起火,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要不是皇后思舊讓朕去冷宮尋故人,我兄弟險些就中了那瘋婦的毒計。」

      阿宙雙手微顫,把頭死死地壓在手背上,回答道:「是……天祐我主。阿六、阿七在哪裡?」

      天寰長嘆一聲,對阿宙說:「跟著朕來……」

      侍從們擋開人群,只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身後。到了清涼殿,我見阿宙的手顫抖不止,就暗暗地用指甲彈彈他的手背。他楞了一下,抬手夾好耳邊因疾馳而散亂的長發。

      七王睡在一張長塌上,好像冷極了,渾身抖個不停。阿宙撲過去抱著他,「七弟!」

     「……燒死了……活活燒死了……」七王喃喃地說。他的腿被砸傷了,受驚不小。

      天寰注視著兩個弟弟,把一支翡翠管交給我,「是珍珠粉,給他灌下去壓驚。」

      我和阿宙掖著七弟。我柔聲安慰道:「七弟,火滅了,你安全了。」阿宙撬開弟弟的牙關。我怕他嗆著,喂得極慢,還用手撫摸著他的背脊和前胸。

      未央殿裡只有半段殘燭,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張圍著帳子的塌錢。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五弟,阿六死了。侍衛們拚命才搶了他的半截屍身出來。此刻,朕不敢相信,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記得阿六小時候總搶了櫻桃埋頭獨吃,吃得滿嘴血紅。朕說『小六兒別吃那麼多,吃多了會撐壞的』。他笑呵呵地說『撐壞了再不吃』。他跟你抱在一塊兒,兩個人都是胖胖的。你們不知道牆後面還有別的世界……」

      阿宙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我扶著元旭宗躺下。阿宙踉蹌到皇帝腳下,「臣弟明白皇上的難處。天下已平,六弟雖然不幸身亡在南都,但他死得其所。臣弟……臣弟這次又罪責,沒有防範好宮廷防務,陷帝、後於危險之中,而且還擅自出去夜遊。臣弟……」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屍體,肩膀又一抽,沒能說下去。

      「皇上……」我走了過去,「皇上,五殿下是為了我的事去城西的。母親園寢室殿下的人在看護。遷葬之事臨近,我有些事,雖瑣碎但重要,順便托給殿下辦理。」

      因為阿宙正匍匐著,只有我看到陰暗裡的天寰的笑。他的笑容蒼白,目光清冷。

      「嗯,朕沒有說五弟有錯,皇后放心。五弟你可以傷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睡中不斷地呻吟,聲音迴蕩在大殿內。因為天熱,蒼蠅們逐臭而來,聚集在帳子上。

      「皇上說的是,我當然放心。」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貴為天子,難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間,皇上明察秋毫,外人豈能羅織罪名?」

      阿宙搶道:「皇上雖寬容,但臣弟任兵馬大元帥以來,確有諸多辦事不妥的地方。進城之後,六弟的行為失檢,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對此次大火,深自自責,臣弟請皇上削去皇太弟和兵馬大元帥之職。」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離得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霧朦朧。

     天寰盯了我一眼。我伸了一下發涼的雙手,說:「不可以。皇上不能允准。」

     阿宙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天寰唇角的微笑若隱若現。

     我吐字緩慢,「君宙,這不行的。你就不該對皇上提出來。皇太弟乃國家名譽,不是兒戲。南征才結束,你若因為一個弟弟死於非命,燒壞了一座腐朽的宮廷酒引咎,今後還怎麼做事為人?怎麼當皇帝的副手?古人雲『善始善終』,天下兵馬大元帥,原本是戰爭時期的非常稱呼。不用你說,戰後自然會廢除此位,以求太平。可是皇太弟,就不同了。既然你接受了那個封號,就該一直堅持到最後關頭。皇上給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取決於皇帝,而不是出於你個人。這才叫忠臣賢弟。」

      天寰拉起阿宙,語音溫柔,「聽到皇后的話了嗎?五弟你只管行路。朕如今只有兩個弟弟了,朕能寬容到不能寬容的地方。對你,朕從來有期望。南北統一,你立首功。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到滿後無有不變的。你的擔憂起源於此。朕重學《論語》,最喜歡孔子的一個思想。弟子們問如何能『滿』而保全。孔子說『功批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撫世,守之以怯。』只要你居安思危,謙遜守中,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他用另一隻手,捏著我的手,「你們跟我過來。」

      我們走到光線稍明的入口處,天寰捧出傳國玉璽,交給阿宙,道:「這傳國的寶物,終于歸朕。可就是方才,朕發現了它的不妥。你們看看。」

      阿宙的臉上帶著淚痕。我在阿宙的手心裡仔細瞧著那塊玉,「啊,竟有個角殘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來,就一直以傳國玉璽正統帝系自傲。可是……原來傳國玉璽是殘破的。難道數百年以來,大家都在使用偽造的玉璽?父皇留給我這個玉璽,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點兒迷惑。

      天寰仰起臉,說:「當年元石先生曾講,傳國玉璽,自始皇帝時代便有傳承。可是新朝篡權的時候,玉璽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點兒邊角。南北分裂後,除了南帝,再也沒有見過傳國玉璽的人,世人也就無法鑑別真偽。玉璽有缺,正合朕心。真擁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這個玉璽一樣。朕要把傳國玉璽放到祖宗太廟,告誡天下人、後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著那玉璽,交還給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給他擦淚,「隱惡而揚善,是為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是永遠別提了。朕賜他為魏忠王。長子如意繼承親王名祿。迦葉由朕撫養到如今,從此他和如意一併由你這叔叔撫養,可好?」天寰要送走迦葉,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總是要寂寞的。

      阿宙點了點頭。天寰走到門口,對侍衛們說:「迅速為六王入殮,將七王安置到軍營之內。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婦由太弟護送,遷出南宮。亡國宮殿之不祥,正在於此。」

      我見圓荷正等在門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來,親王遇難,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來的時候,我便背靠天寰縫製喪服。天寰不時佈置手下,我只當做聽不見。

      惠童後來告訴我,李茯苓入殮的時候,趙王一直陪著,還將懷裡幾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後,皇帝在大本營內為遇難眾人舉行祭奠。謝如雅穿著一身白衣求見我,對我輕聲道:「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視北朝,不願在新朝為官的,還有大將軍府的奴僕屬官,都被朝廷的軍隊報復性抓了。皇后……雖然陳氏企圖謀害皇帝,且讓二王一死一傷……但讓那麼多南人為六王那樣的人殉葬,應該嗎?」

      我笑了笑,把龍團茶的茶餅剪開,預備分給參加祭奠的眾人。我說:「如雅,以後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無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塹將成為通途,還拘泥於南北,是老套爛俗。皇上……我知他。他雖好殺,但過去乃不得已而為之。今年破城,他對建康如何?可曾有濫殺?你都看在眼裡的。」我把一個茶餅遞給他,「皇上不會繞過我自作主張的。他問我的時候,我自然有話。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給你留幾塊,你用得著。」

      謝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麼?我只喝碧螺春。」

     「我沒讓你喝,是讓你送禮的。如今誰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謝如雅臉一紅,「那麼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現在天下定了,你還遙遙無期?」

      「我……」謝如雅沉默。

      正說著,惠童過來了。我一笑,「請進來吧。」

      崔惜寧戴著斗笠,一身素紗,宛如白梅,冷艷照水。她對我行禮,而後直接道:「如雅。」

      謝如雅想了半天,說:「你來得倒快。」

     「我早來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圍的時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寧說。

      謝如雅又呆了好一會兒,說:「這茶,皇后讓我送給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寧微笑,她輕盈地接過貴重的龍團茶餅,回答道:「我從京口來時買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爾。他們一個素紗,一個雪衣。雖遠處哀樂煞了風景,但此處妙人清新,時光且留住。

      月老,是個任性的老人。有緣的,終能跨過千山萬水;無分的,掙扎幾番終不能相擁。

      我進了靈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間,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著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見她的那個花季,只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們將會天天老去,而她永遠在花季裡。

     「皇后。」天寰叫我。我為了李茯苓掉了幾滴眼淚。

      他把一份名單給我,「這汐兒呢貌似都與陳氏有關聯。朕想平息眾怒,殺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給吳王,江南又是皇后湯沐邑,請問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讓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著淡煙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聽聞這些人關押在監獄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還有的請求皇上滅自己的三族,成全他當忠臣的。皇上英明,怎麼會上當大開殺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請滅三族的,簡直是毫無人倫。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還誅連三族?皇上滅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這樣便上了他們的當。冤冤相報何時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宮屬戶就少一個。不僅對皇上不利,對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燒掉這份名單。」

      我說完,徑直走到靈台前,以火焚燒名單。

      皇帝的本意就是給一個下馬威。況且江南新治,這些人若出獄後還不思安順,皇帝的耳目怎麼會放過他們?但現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殺,就十分不便了。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我拜祭完畢,隨即退出大營,讓男人們商議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營外卻見上官先生與趙顯正站在柳樹下。趙顯憤憤不平地比畫著,上官先生認真地聽著。

      上官先生對於昭陽殿的事情沒說過一句話。事發時他不在場,事後他不關心。

      南朝覆滅,北臣人人受賞。唯有上官先生在這種場合從不肯出現,他反而更顯得謙遜了。

      趙顯說:「皇上給我封王,皇上賜我金牌,並不是我自己討來的。他們這樣陷害我,我不服氣。等到會議開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讓他評評理。」

      上官先生動容,笑顏溫純,「你當皇帝是誰,藍羽軍的軍師?皇上現在是一國之家長,你們私下吵鬧,怎敢歸皇上來斷?你知道那時在漠北你立了功,我為什麼要讓他給你免死牌嗎?就是因為你是山寨裡出來的趙顯。」

      我接著道:「山寨出來的也是大將。不過還是要注意言行。我們就要返回長安了,皇上命你來當江南的守將,此任極大,非但江南防務,還有嶺南、嶺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只告訴你一句話:若說趙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許再亂說話,才能防閒言。無論多大的功勞,總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愛弟,雖然待你不客氣,但總沒有打罵主人弟弟的僕人,對嗎?」

      趙顯點了點頭,把大刀抱在懷裡,說:「他手下的沈某人與上官先生不同,讀書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們大老粗,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趙王手下的人,與我都不善。居然說我因為和六王結怨,才故意不趕緊救援他……不冤枉我嗎?」

      我吐了口氣。上官先生勸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當沒有此人。人家說的不是事實,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見得光明。你乃好漢,我和皇后總不會看錯你吧。」

      趙顯倒是容易高興。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馬上又笑不出來了,「留下我守江南,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們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說不出准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頭,「江南桃花開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見。」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趙顯走後,我才問他。

      上官先生注視著我,笑著說:「我不是神算。因為師兄已和我商議過建國之後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後,便是南巡的機會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說要建洛陽東都,還要開一條大運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著天空的流雲,「以全國之力,中國之富,沒有什麼不能的。只不過光開運河遠遠不夠。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農為政本。我對師兄的能力並不懷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無憂了。」

      我父母的合葬,雖然選了一個黃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陰雲密佈。

      我沒有哭。因為這是我心頭祈願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經散了,我只要父母看著微笑的我。這樣,他們才可以對遠離家鄉的小女兒放心。故國鶯花,串起一帶青羅碧。

      我和天寰並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線的盡頭,風吹如訴,宛若大地之神送別的簫聲。

      我把自己口袋裡母親墳墓上的土,換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說:「我要把它送給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閃爍,極其肅穆。他好像看到了未來的事,但他只願意放在心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裡僧侶的一個預言。

      我拉下臉許久,突然笑出了聲。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他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他。

      預言,又能怎麼樣呢?

      最好的預言者,只該語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著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雙合歡樹,那一對石鴛鴦。任何語言,都不再可怕。



第八章、新風

      又是一年晚秋時節,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宮六院,餘香飄散。

      我和善靜尼姑漫步於林苑之中。善靜尼姑笑著說:「皇后聖睿十六年到長安的時候,皇上讓我到桂宮教授你朝廷禮儀。當時他說『姨母,朕交給你一個女孩兒。朕想讓她當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讓她喜歡上宮內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風采勝極,桂花開滿宮城,都沒辜負皇上的心意。」

      在姨母的面前,我總褪不去一絲少女時代的羞澀。我二十六歲了,正當盛年,桂花不論開或不開,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條裡。它不怨秋風,不從群花,喚回心底的春意,灑向人間的都是愛。

      告別了善靜尼姑,我回到太極宮。琴聲悠揚,是「流水」之曲。園荷為我披上紗衣。我靜靜地倚在廊下聽琴。金燈之旁,上官先生看著太一彈琴。一聲一聲的流水音,都是他一點一點地灌到孩子的心田裡去的。太一雖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彈琴並不比常人遜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絕,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萬機,霸業定後,政務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學,不能說知識淵博。因此太一的師傅,便要承擔全部的責任。他教他六藝,也教他為人。太一一曲奏畢,肅然起立,到案邊倒了一杯茶,奉給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彈得比以前進步了,但還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潤,明眸白皙,笑起來秀髮如畫,「我就知不好。我在宮中少見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給右手戴上藍絲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誰說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於年齡、身份?漁夫可以為聖賢知音,老者也可以為孩童知音。」

      太一靠緊他說:「漁父聽琴,可以說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個人內心的全部。」

      「太一,紅塵之中要找個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運的人,難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願意懂你的人。你將來要君臨天下的話,哪裡能找到幾個知音?大臣,後宮,能懂你的人,就是難能可貴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樂意當父皇的兒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態還未脫天真之氣,可言語十分認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著拍了拍太一,「將來的事,不該揣測。順天應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點頭,走入殿中,笑道:「怎麼,家家不能當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來了。」太一朝我跳過來。我摩挲著他的頭頸。他對先生吐舌,「讓家家聽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問我:「師兄還不到?近日首次開科取士,可別讓他操勞過甚了。」

      我嘆息,「要我可以代勞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續數百年,科舉制推行自然是頭等大事。雖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門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編書便是個伏筆。但現在真要以人才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說滿朝文官,從尚書令崔大人到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誰不是高門子弟?皇上已經取了折中,將科舉和品第制度結合,一半一半地來。但是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決心的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幾年,均田制、租用調製、統一度量制、發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他操勞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對園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熱著,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給閱卷的大人們送湯飯了嗎?皇上他吃了人參湯嗎?」

      園荷穩噹噹地說:「遵命。惠童已傳信來,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關懷。皇上用過湯了。」

      我曾答應十年一放老宮女,許多人今夏都拜辭中宮還鄉了。園荷卻發誓永不嫁,只能留著。雖然現在她和惠童等於我在宮內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錯覺園荷是一夜之間變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為我溺愛這個丫頭。雖然我寵愛她,但絕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親人,說總把他們當孩子。其實,這只是一種愛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頭翹首以待的太一眼尖,發現了以銀燭宮燈為前導的皇帝。

      他跑著去迎天寰。天寰本來好像正思索著什麼,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點慢點,別摔著。」

      他幾步上前,把太一抱起來,「越來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涼了,傻孩子站在外頭等我,不怕著涼?」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開科舉,從此鯉魚跳龍門啦。」

      父子走進大殿,我把太一拖下來,小聲嘀咕:「那麼大的孩子,你還愛抱著。」

      天寰只是笑。他正處於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含。

      「鳳兮鳳兮在,那麼一起用膳。」他說話不容人違抗。

      我們常是三個人在一起用膳,因為天寰說「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簡單,並沒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

      太一左手執筷,他的吃相特別優雅,從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們全家用膳,但是這次他吃得很慢,不時瞧瞧我們,類似久別重逢的那種目光,讓我覺得不安。想起來,曾經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張地抬頭瞧上官先生。他溫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臉上,這時才飛快地撤開。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裡希望他能忘記那個十年之約,幫著我的丈夫、孩子……還有我。

      「洛陽大運河的開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問上官先生。

      國家統一後,上官先生除了教習皇子,大部分的精力還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僅主持加高加固長安城牆,而且將長安的格局更為細化、精緻化,在長安內外大量種植花木,使得風沙減弱了威力。天文曆法,農業工具,本草藥學,他都能把心得傳授出來。不過,什麼都比不過大運河的建設,更能讓上官先生牽掛了。他和天寰,對洛陽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說:「是啊,趙王去洛陽督陣後,工程的進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溝,便能和永濟、通濟兩渠連成一體,從此南北航運無阻,是百代之盛事。我們在元石先生那裡為弟子的時候,不就是夢想這麼一天嗎?所以說,統一雖然殘酷,是不得不進行的。」
太一點點頭。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陽雷厲風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這次科舉,有兩個舉子大膽上書……方才在文德殿內,崔僧固因為詫異,臉色都變了。」

      阿宙這幾年裡用心讀書,只管軍政,並不怎麼出聲。誰知道到洛陽主管一個工程,倒又讓人懷疑不滿起來。

      太一睜大了眼睛,天寰不說下去。用膳完畢後,他對太一道:「昨日要你學的古字帖還沒有寫完吧?你先去寫,寫完了再來給我。」

      我牽著太一的手,把他帶到殿西的書案旁,拿出古帖,給他磨墨。

      太一是個機靈鬼,他轉了轉眸子,「家家,有人說五叔壞話?」

      我沒有回答,繼續磨墨。等墨黑勻了,我笑著說:「太一,宮內宮外風雨多。我們要讓你知道的,不需要你問;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問了也沒用。幼而學,長而壯。你現在首先要好好練字,多學歷史,多看人。歷史,可以知興衰,引以為鑑。人呢,分兩類: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鏡子,你可以對著他們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們的鏡子,你心底光風霽月,你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們的醜惡來。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聲,就提筆寫字了。我陪坐了一會兒,替孩子調節了宮燈的亮度,給他加件半臂衣,見他聚精會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聲音如絲絨一般,「當文臣要比帶兵好做人。趙顯這幾年雖然將長江南岸的蠻荒之地全都討伐過了,且大獲全勝,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穩,那是因為你免了幾年賦稅,又多用謝弘光之類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現在釋其兵權,江南便無大將。萬一有變,又是災難……」

      天寰說:「趙顯不知偽裝,口無遮攔。真有異心的人哪裡會放在口上呢?他與五弟向來不和,太尉府的人給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們互相牽制,本不是壞事……不過,五弟有儲君之位……」他停下了話頭。

      我拿起天寰手邊的兩份卷子看,原來都是用春秋戰國的興衰提醒著皇帝集權。

      阿宙,趙顯……此二人看似軍權在手,但天子還是可以控制的。

      我笑了笑,「這卷子寫得有學問。」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問:「何以見得?」

      我將卷子合起來,道:「居然能從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戰國,幾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寫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讀史籍,何以能為?只是歷朝歷代雖然東宮奪權、大將謀逆屢見不鮮,但有幾個皇帝同你一樣?他們罵二趙,就把你當昏君了。你還能寬宏大量,與摯友商討研究。可見國家言路已大開,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諫。」

     「依你之見,我應該如何對這兩人呢?」

      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說,這位還寫了『莫聽哲婦之言』。我再亂說話,便更是陷你為昏君了。」

      天寰不說話,思考了一會兒,用硃筆在卷子上各寫一個「閱」字,叫來百年,「把這兩卷退回文德殿。」

      百年一頓,「萬歲還有何旨意?」天寰搖頭,百年忙退下了。

      上官先生望著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還要趕回去收取花園裡的夜露。」

      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學仙日趨嚴格。因為他的盛名,長安城內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門請求拜師學仙的,被他一概拒絕,他說是「學仙乃天機,不可傳人。」

      天寰和我看著他離去,面面相覷,我和他都不願提十年之期。

      新朝建立,已經三年。我記得未央宮盛筵之後,我便作為中宮上表言事。

      表上對朝廷有四大請求:一是勸農桑,薄傜賦;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習《論語》;三是重編官制,重考百官進階之法,地方吏權歸中央吏部;四是行寬大之典,減免酷刑。

      我特別送給皇太弟一本《論語》。只有第四條,直到上個月皇帝才允准我。

      燈下,我靠著天寰,他看著我用硃筆將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車裂」等一條條刪除。他突然用長長的手指擋住我的筆,道:「到今日,你已刪死罪四十五條,刪流罪八十條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說完,將我的筆奪去。誰知硃筆尖上的硃砂色,濺在我的鵝黃裙裾上。我故作生氣,「我還沒有刪除完畢。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壞了。」

      天寰嘆息,搖首展顏,「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風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學仙了,他是不肯多說的。我不能為了博好名聲,而放棄了我的本色。不過……」他的唇湊近我的脖子,「雖為天子婦,你愛惜節儉總是好的,這裙子……」他俯身,用硃筆在我裙子上揮灑。我一動,他便用手掌攏住我的腰。

      我臉熱,口裡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說:「太一他……」

      天寰又用筆添繪數筆。裙子上,多了幾枝清艷桃花,灼灼其華。

      我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他離我近了。雪後松林圖,蕩漾在桃花的馥郁裡。

      我愕然發現他墨黑的發中有了一根白髮,伸出手指替他拔掉。

      我說:「當皇上真難,你生了白髮。」

      天寰停了一會,才說:「記得我們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髮。五弟不易。」他抱著我的腰,輕聲道,「大概再過幾年,我便徹底老去了。白髮與紅顏相對,你莫厭惡。」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麼時候年輕過呢?可我與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兩不厭的。」

      我一扭頭,太一正拿著書帖來尋我們。看我在天寰懷裡,他小嘴一動,忙把書帖放在地上,自己用雙手把眼睛遮起來。我忙抽身,理理頭髮,「太一過來,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

      太一還是蒙著眼睛,貝齒微顯。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頭,走到他身邊,把他的手拉下來,嚴肅地說:「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說笑,不是定刑律。你寫的字……這句最好。」

      我走過去,太一念道:「孩子最愛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氣,以康九有,以遂萬物。」

      天地同氣,潤物無聲。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來到了,大運河完工。我們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陽,準備從洛陽到揚州南巡江南。

      到了洛陽,必然要見東都留守阿宙。到揚州,趙顯與我們再見,正是上官先生的桃花三季之說。

      行宮之內,阿宙與天寰絮叨離別之情。阿宙將一些土產送給天寰,說:「重陽節到,可惜七弟病廢,不然我三兄弟聚首東都,一起登高,會何等暢快。」

      昭陽殿大火後,元旭宗徹底在家養病。他受驚後,行走不便,精神虛弱,無論什麼名醫妙藥都不成。天寰對小弟憐憫,每隔幾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賞賜。元旭宗每日讀《老子》篇,養花養鳥。王妃織布下廚,教養子女。夫妻倆比普通的百姓更閒適。

      聽阿宙談起他,我的眼前浮現出今年中秋後去燕王府看他們夫婦的情形。七弟靠著騰床,身上搭著一條棉胎,在院子裡歪著。他手拿一淘籮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雞。小雞啄食,他看著微笑,好像人世間的樂趣莫過於此。臨走時他還說:「多謝皇后皇上。臣弟不濟事,苟延殘喘到今天,只能白拿國家米祿,還讓兄嫂費心。」

      我想到這裡,朝院裡望,老朱護著太一騎著玉飛龍。如意跟著馬尾跑。迦葉賴在石頭上吃花生米。陽光下,孩子們都像春雨後的秧苗。
阿宙走來,自己替太一牽著馬韁,道:「是不是好馬?通人性,又忠誠。」

      太一現在由老朱傳授武藝了,不僅能操縱馬匹,還能挽弓,左手的劍法日益進步。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頭和鐵做了一個類似手的機關。關節可以活動,但也只能用在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機關,戴上頭套,別人乍一看,也不覺得他奇怪。

      太一道:「五叔的馬是我見過最好的。」

      阿宙注視著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實我早有此意,只是捨不得。此次皇子到東都來,我便把這匹白馬送給你吧。」

      「使不得。」我脫口而出。玉飛龍與阿宙形影不離,怎可從將軍的戰馬變成孩子的玩物?

      太一聽了我的話,忙說:「謝謝五叔,但我不能奪人之美。」

      阿宙摸著玉飛龍的鬃毛,道:「身為皇帝皇后之子,可沒有奪人之美的說法。玉飛龍老了,該有個安靜的去處。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裡吧。」

      玉飛龍跪下,長嘶一聲。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說話。

      在洛陽,天寰第一次領著我們母子去鄉間看農捨。微服私訪,走訪農家,對太一算是新鮮的事。

      洛陽附近的平原,在這幾年繁榮一片。草堂春綠,竹溪空翠,浣紗人倩。

      天寰拄著竹杖,問太一:「你知道什麼叫農人三苦嗎?」

      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是春耕、夏種、秋收嗎?」

      「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從哪裡出來的紈褲子孫,太一要好得多了。

      我們在一家農捨籬笆旁休息。一個老農婦正在編雞籠,招呼我們道:「客人進來坐吧。」

      五六個農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擺戰陣」的遊戲。見太一進來,就拉他參加。太一眼一亮,回顧我。我首肯後,他便跟著孩子們去了。

      老婆婆端出兩張小凳,讓我們坐在她身邊,一邊編籠一邊問:「你們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陽來做生意的?」

      「老人家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著老婆婆。

      「俺活到這歲數,見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呢。你一定是個做生意的。往來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錢有見識,所以討老婆都找漂亮閨女。俺雖老眼昏花,可能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個讓人開眼的好模樣。你別跟著別的年輕人一樣三心二意。」

      我撲哧一聲摀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著做生意,哪有閒力氣?」

      老婆婆說:「大運河開成了,經過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洛陽地界好。還記得俺年輕時在長安邊的娘家,那時候長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所以俺耍個心眼兒,非要嫁到東邊來。那些……是俺孫子。兒子們都在田裡忙活,媳婦們送飯去。只有俺老頭兒在裡面。喂,老頭子?」

      一個老頭從屋裡蹣跚出來,跨坐在門檻上,氣喘如牛。

      天寰向他拱手問:「老人家,這幾年的光景怎麼樣?」

      老頭說:「總要比以前好……文成帝那時候,俺們可活不下去。現在的皇上能文能武,傳說他是個殘暴鬥狠的……可俺們老百姓只管過日子。日子好,皇上就是好;日子不濟,皇上名聲再好,沒用。皇上愛打仗,打贏南朝,總算消停了。於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農人。有的法子不錯,有的法子就不怎樣。」

     老婆婆瞪眼,「老冤家別胡說,小心殺頭!」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饒有興致地問:「老人家的見識到底比我們年輕人深遠。可皇上施新政於農,百官讚聲一片,天下連年豐收,怎麼還有不足的?」

      老頭道:「大兄弟,你做生意的?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樣,更像讀書人。反正你沒有種過田。皇上坐在金鑾殿上,討個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兒。他們有好心,但跟那群富貴人家出來的大臣商量著,不能替俺們想周全。打個比方說:統一了,全國都用一樣大小的銅斗量。官府收租子倒是開心,可俺們呢?平白被銅斗量多收了幾鬥去。朝廷按一夫一婦算賦稅,婦女多是不能下田的。男孩兒長到十七八,成了家就多個負擔。還有就是五銖錢了……自從有了五銖錢,錢裡摻蠟的缺德事就沒有少過……」

      我插嘴:「皇上已下令封掉蠟的產地了嗎?沒有蠟,如何造劣錢?」

     「那肯定不夠的。」天寰對我們說,「如今就要拿一些人開刀,才能徹底杜絕假錢流通。」

      日頭偏西,老人夫婦與我們聊得甚歡,我不得不咳嗽提醒道:「我們要趕路了。」

      天寰這才站起來,他手下的雞籠子竟已編好了。老婆婆合不攏嘴,「小娘子有福,嫁到這麼個靈巧後生。俺從不會看錯人,他一定會把生意越做越大。」

      太一正指揮群兒戲戰,這時候才依依不捨地道別。農家小兒圍繞老夫妻送他,一個小孩兒還贈他幾個彩色石子兒。

      我們三人走了一段路,回頭見雞皮鶴髮的老婆婆扶著老頭兒,還在揮手。

      天寰對太一說:「一個光在深宮的人,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當皇帝,一定不要光信賴大臣們,要自己體貼民情。」

      我羨慕地說:「老人家夫妻恩愛,兒孫滿堂,這日子挺好。」

      太一搖頭,「家家說的和孩兒想的不同。一家的好日子,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光是在農家舒服,不如我爹爹家家,也救不了眾人疾苦。」

      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低頭嗅著他身上的香味。太一癢癢,笑著躲到我的身後。

      炊煙裊裊,田壟春光一片,生機盎然。

      天寰對我說:「銅斗此時還不能廢,以後可以換成陶制的。至於夫婦,只要按一戶算,婦女可以不算徭役。我已經把成丁的年齡從十八變成二十一歲,以後五十歲以上的人都可以免賦稅。至於假錢,不法官員的名單已有了。在新法典頒佈前,必須嚴處。朕……也不能顧及幾個大將大臣的面子了。」

      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鼓足腮幫子,吹散開來。

      輕風自東方來,我和天寰拉著太一的手,向著太陽閃耀的地方前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8:48 PM

第九章、藏弓

     大運河的開通,引得南北萬物盡得意。我指點太一看江南景緻,蕎麥青青,兩岸紅豆。碧波春水,洗盡前代鉛華。淮左名都,陌上有千萬縷柳絲,剪卻殘陽,漸可藏鴉。

      「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鄉嗎?」太一與其說是在提問,不如說是在驚嘆。

      我回答:「是啊……但我養在深宮,揚州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

      御駕南巡,本來該聲勢浩大,揚揚赫赫。天寰此次南巡,雖為了皇家體面,不能說一切從簡,但以觀察工程為主旨,事事都加以節制。隨員除了少數在長安的大臣、精選的宦官宮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員。行程到了揚州,便是最後一站。趙顯騎著「嘯寒楓」,在岸上迎候。

      戰功為這位庶民出身的汝陽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環。許是嶺南的日曬、雲貴的瘴氣的緣故,他反而比以前顯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給我們叩頭。天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揚州只待五日,切勿擾民。揚州雖物產繁盛,朕一概不收。」

      趙顯尷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亂後才趕到揚州。臣大字不識幾個,地方上文官的事,臣從來懶得管。臣只擔心萬歲在江南的安全,別的事兒沒來得及過問。皇上選了春天到揚州,皇帝皇后還要在江南行親耕禮、親蠶禮,臣記個禮儀的名字就費力得要命。」

     「你勞苦功高,朕何嘗忘記?只是守江南,光是馬上功夫實在不夠……」天寰說,「平身吧。」

      趙顯退到邊上,「臣是皇上的馬前卒。國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開。」

      天寰細細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掃了趙顯好幾眼。

      我對趙顯親切地微笑,讓圓荷端給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飲而盡,「先生……他沒來嗎?」

      「沒有。」上官先生對於大運河的興趣,似乎只到洛陽為止。他推辭了隨駕南巡。

      到了行在,皇帝與皇太弟前往寺廟奉香、聽禪師講法。趙顯又來求見我。

      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捲起戰袍道:「臣等著跟皇后說事兒。臣將軍府有個從官,是守桂宮那會兒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揚州辦接駕的事,突然被抓了區。刑部說,他私鑄錢幣。按特旨,名單上的人一律要斬首。他有沒有鑄假錢,臣不敢說。不過這人是條好漢,以前跟著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后……」

      我已知道他有求於我。怪不得皇帝說不怕傷了幾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眼裡儘是疲憊,臉色萎靡。他維護兄弟,願同生死,戰時是長處,此時乃他的短處。

      我想了想,此事頗為棘手。我就不正面回答,溫言問:「趙顯,你吃飯了嗎?在江南找到合適的姑娘嗎?此刻不是正式的宮裡,不必對我稱臣。」

      趙顯搖頭,「還沒有吃,不是惦記那兄弟嗎?我打完南越國,壓倒大理國,又跑出來浙西的強盜。哪裡有空成婚去?本來,我這輩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條,赤條條來,無牽掛去。皇后……那事情你怎麼說呢?」

      我坦誠相告:「那名單,是各地查訪來,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雖然在戰場上是條好漢,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時候,中飽私囊,毀壞幣制,卻很卑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只是後宮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約束宮人。皇上乃一國之君,更不能網開情面。我若為他求情,自己可怎麼管束宮廷?趙顯,我求不得。」

      趙顯憋悶良久,說:「皇后講一句話也不行?」

      我黯然搖頭。

      他又著急道:「我不要汝陽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腦袋嗎?皇后……你幫幫忙。」

      我又搖搖頭,「對不起。」

      趙顯直視天空,忽然站起來,大聲道:「他們哪裡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

      他個子大,這麼一吼,琉璃器皿振動不已,幾個宮女都嚇得縮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禮。」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擺了擺手。我還是坐著,靜靜地注視著他。他那樣的男人,不過一時的脾氣,火發了便好了。

      我笑道:「趙顯,莫忘了上官先生給你的話。」

      趙顯自覺失態,連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並不怪他,只說:「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禮,保駕之事,不可馬虎。」

      我等他走後,吩咐惠童:「趙顯累壞了,取幾道菜,並酒、人參,全賜給他。」

      惠童點了點頭,立即就去辦。我想起趙顯的言行,頗為擔心。大將最忌諱驕橫放肆。趙顯現在雖說並不驕橫,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徵兆。

      晚風捲簾,太一跑進來,給我一片桑葉。

     「家家,這是蠶寶寶吃的呢。明天我陪著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蠶了嗎?」

      「是啊,我從來沒有喂過蠶,太一也沒有犁過地。爹爹就是為我倆才選煙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記著你是吳王。江南的人民,都看著你呢。」

      太一的睫毛撲扇,臉色微紅,「我剛才在後面,那趙顯將軍嗓門好大。」

     「趙將軍嗓門大,因為他在山里長大,因為他壓不住火。這不好,可我能原諒他。你……別跟爹爹提。小題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點頭。我拿過桑葉,放在手心,說:「咱們中國絲綢是最出名的。開了運河,南方的絲綢就能跟著米,大量運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開天山絲綢之路,還要開泉州港運絲綢去遠國呢。絲綢昂貴華麗,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時候也穿不起……你喜歡絲綢嗎?」

      太一笑了笑,「給別人,我喜歡;給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來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裡。

      江南官員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羅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內。帷幕裡,謝夫人指揮著十來個侍女。

      雪白的蠶,在籐的架子上蠕動。下面有一大筐的桑葉,還帶著新摘葉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儀式行香後,我取了一些桑葉,在砧板上切碎,而後放上籐架喂蠶就好了。

      儀式只是儀式,但儀式總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揚農本,鼓勵絲織業,穩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禱,眼光習慣性地溜過周圍的面孔,好像有個人的臉色像蠶一樣白。

      我提醒自己要莊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內選取桑葉。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響。聲音難以名狀,讓我聯想到暗夜裡罌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葉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麼東西糾纏住了,涼滑濕潤。它在動。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彷彿石頭般,一動也不敢動。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類似的記憶。

      我脫口而出:「蛇。」原來,桑葉裡藏著一條蛇。女人們一片尖叫。

      我告誡自己別動,深吸一口氣,我還活著。他方才沒有咬死我,是我的幸運。現在我若再動,蛇一定攻擊我。腦後,羅夫人呵斥道:「鎮靜。」

      謝夫人在我面前,他雙腿不斷哆嗦,「皇后……」

      圓荷跪下,掐著自己的臉。

      我閉上了眼睛,手指逐漸麻痺。這是蓄意的謀殺,定是一條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膚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綠絨般的桑葉逐漸移開,

      金環狀的鱗片若隱若現。我噁心而難受,似有無數的蛆順著我的咽喉爬行,讓我汗毛倒豎。有人嚇哭了。謝夫人癱坐在地上。

      我低聲說了一句:「我還沒有死。」

      帳篷裡丟根針都聽得見,帷幕外的女人們還在春光麗日下竊竊私語。

      蛇。我對於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遊歷時,聽人說山上有蛇……

      我嗓音都變了,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羅夫人,守著帷幕。謝夫人,你令衛士們迅速去取些鮮竹子來。圓荷,你在皇后車駕裡的藥箱子,找找紅瓶子的雄黃,把先生給我的白玉瓶子拿來,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

      蛇把我纏得更緊了。隨著時間的轉移,菱角型的蛇頭終於從桑葉裡探出來。有人捂著嘴哭。

      我屏息靜氣。那蛇如同和我遊戲一般,纏住了我的整個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葉裡掃來掃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為我是彎腰的姿勢,不知道這種姿勢能堅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我可不願意死。我合起眼睛,想像自己只是又經歷一次手術。

      老和尚不是說,我被我所愛的人殺死?我根本不愛這條金環蛇。我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好受些了。她們都回來得飛快。我吸了好幾口氣,才說成話:「把竹葉放到後面堆起來。圓荷,你到我身邊來,順著我的胳膊,往下灑雄黃。來,夫人取藥丸放在我的嘴裡。圓荷也吃一顆,別人離得遠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黃,藥丸可以解一時劇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鬆了口氣。

      我輕輕地說:「乖,下來,下來。」

      蛇終於鬆了下來,它捨棄了我的臂膀,劇烈地抽動著,遊走在桑葉筐附近,向著竹葉游去,才到門口,便被衛士打死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環視四周,「圓荷到帳子外另取一點兒桑葉,親蠶禮繼續進行。」

      我的右手不聽使喚,只能在羅夫人的幫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綠葉灑給那
些蠶。

      等我進行完這些,才坐下。我讓人關閉帳幕,說:「我知道那人就在你們中間。」

      羅夫人驚魂未定,她思索後說:「桑葉摘來後,妾身檢驗過。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婦女談話時,還沒有蛇。」

      我「嗯」了一聲,笑道:「好,可見更是在你們中間了。我進來,別人都注視著我,那人便將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裡面。蛇不會老實很長時間,因此都是算好的。不過,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膚上塗滿了蛇藥。防蛇藥膏的香味,圓荷,你個四川女娃肯定記得。你們過來伸出手,讓她一個個聞。」

      我眼睛一晃,角落裡,某個侍女臉色慘白,見我凝注於她,她跪了下來,「……皇后饒恕……」

      「你那麼大的膽子,還要我饒恕!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我於行在沒有見過你。」

      「她是趙將軍府的奴婢,熟悉採桑,所以被派來助親蠶禮。」

      趙將軍?我吃驚,想不出趙顯的奴婢為什麼要害我。難道我看錯了他?

      「奴家在將軍府有個情郎。因為他造假錢,關在牢裡等死。原本將軍說皇后來了,便替奴家說情,可皇后不答應。奴家想,破環了親蠶禮,害了皇后,皇上便沒空關心牢裡那些人了……到時候,再請趙將軍把我哥放出來……」那宮女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我對羅夫人說:「把她送給皇上處置,來龍去脈問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誰。」

      我摸了摸蒼白變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噁心。但我走出帷幕時,只能淡定如常。

      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幾遍澡。手指險些壞死,還是麻木,缺乏感覺。圓荷替我搓著,腳步聲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進來了,他沉著臉拉過我的手。我勉強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歡蛇。」

      他使勁兒把我的臉按在他懷抱裡,我就想哭了。我咕噥:「我一向討厭蛇。」

      「是我疏忽了。我已經知道了……趙顯……我著御林軍侍衛們先收繳他的將印,請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帶揚州刺史共治此事。」

      我點點頭,想起來不對之處,說:「元君宙與趙顯不和,你讓他去?」哦仔細思索,道:「趙顯雖然沒唸過書,性子急,但我覺得,他對我是忠誠的。怎麼可能為了一個犯罪的兄弟,讓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發誓效忠你我。趙顯要害死我,等於謀反。那他還不如直接指揮人謀刺你和你弟弟、你兒子更有利可圖。趙府的侍女要麼是自己糊塗,要麼是受了指使胡說。其中肯定有蹊蹺。」我抽了抽冰冷的手,「親蠶禮,還是進行完畢了。莫因為風波而連累君臣之情。」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幫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發熱發紅。

      他肅然道:「趙顯不夠謹慎,他為了兄弟,倒向來可以兩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愛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當日他因為胡說得罪了藍羽軍中的雪柔,才鬱鬱不得志,不受重用。還是我當軍師,才提拔的他。聽說他昨晚因為你不肯答應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對你大吼?」

      我剛要開口,天寰不悅地皺起眉,「你別再包庇他。他這次即使不是幕後指使,也不可饒恕。他無人臣禮,目無法紀,用人大意,防衛瀆職。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眾人無法包容。光華,你有時候很堅強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護那些親近你,對你好過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諾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頭,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後一句話,錚錚有力。

      我不語。趙顯已經在天寰心目中失寵。在親蠶禮之前,毒蛇就爬進趙顯這片桑田了。

      功高震主,本來是最忌諱的。雖然趙顯並沒能到威懾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阿宙這個皇太弟,又不被趙顯放在眼裡。他手下的人,與趙顯府的人互相仇視。

      我忽然問:「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審問趙顯?」

      他是存心試探這二人。他不置可否。

      趙顯被『請』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認自己是主謀,到後來乾脆不開口。不過趙顯手下的一些屬官被送到揚州刺史府以後,都紛紛開口,指控趙顯目中無人。他曾經講過不少在普通人眼裡對皇帝不尊,對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話。

      阿宙的長史沈先生,當然一條不漏地記錄下來,送給皇帝過目。

      那個侍女雖然被審訊再三,還是咬定她一人所為。

      我知道趙顯的為人,他心裡沒有太多的尊卑貴賤,愛說話。但是謀反,謀殺,不是他做的事情。

      天寰每日批閱全國各地送來的奏摺,不管外界多大的議論,他都泰若磐石。我終於忍耐不住了,問他:「天寰,你就看著?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只能唯唯諾諾。沈謐的用刑手段,是殘酷的,難道非要他們逼得趙顯承認謀反?」

      天寰的笑窩一動,「這乃是第三天的夜裡了……我們快離開揚州了。假錢案不論,不過監獄裡發生的一切,我都瞭如指掌。沈謐雖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所以趙顯手下越來越多的人鬆口,轉為攻擊他。他是有功的……我為何給他一塊免死牌?就是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闖禍。」

      人如雪,月如霜。牆上光影搖移,好像人心浮動。

      天寰把阿宙的奏摺給我看,「五弟這次倒沒有落井下石,他只是把一些實際的情況反映給我,他也說了,他恐怕手下問刑失控,要求刑部審理定案。」

      阿宙現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

      「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給他權力。他曾經和趙顯是並肩戰鬥,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歡。這次南下,我並沒有想要取掉趙顯的兵權。但這幾天的審訊,聽到了那麼多他所說的狂言,讓我難以挽回。江南是需要趙顯,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趙顯一個人來守衛江南,將是朝廷的悲哀。在新徵服的土地上,身為大將,蔑視皇家的任何權威,都會造成可怕的危險……我就是因為這幾年鬆下來,差點在這個城裡失去你。趙顯,君宙的矛盾遲早會激烈,我選弟弟,就不能選他。」

      我嘆息一聲,「你要他奪軍權?」

     「我們一起去西廳吧,他正在那裡等待我們。」

      趙顯已經押解到西廳?我心一慌,跟著天寰穿堂而行。趙顯跪在石階下,雙手被反綁。

      這鬍鬚滿面的狼狽漢子,是少年萬騎相隨,壯年指點南麓的趙顯?

      趙顯大聲說:「皇上,臣冤枉……臣沒有叫人殺皇后,臣平日酒醉,嘴上沒把門,但蒼天在上,臣哪裡有一點兒反心?」

      天寰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該。朕告誡過你什麼,上官對你說過什麼?皇后如何護著你?她差點兒被你差來的奴婢害死!她身為中宮被你當頭大喝,可是方才,她還想保全你,為你說話。她怕什麼?怕你在權勢下喪命,怕損了朕的一員虎將。怕傷了那許多年建立起來的信賴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說你冤枉。你瀆職,便是你的頭等大罪。有人在背地裡羅織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雞毛蒜皮,你為何讓人抓住把柄?你為了圖痛快,是否說過『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喪家犬。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還有哪樣不如他』等等的話?」
趙顯睜大藍眼睛,好像在竭力回憶,爽快地說:「臣是說過,但臣沒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你說國事是你的家事,你以為是盡忠親熱。皇弟覺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國事。」
趙顯咧嘴一笑,有點兒淒苦,有點兒滑稽,我心裡一冷。

     「臣真沒想啥皇后,臣是給桂宮看門才混到官職的,皇后待臣怎麼樣,臣清楚。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王手下的沈先生,視臣為眼中釘。除掉釘子,是他得意。臣不過一死而已,碗大的一個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職守罪,賜臣一死。臣算報恩了……」

      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趙顯大喊幾聲:「皇上……」天寰負手而去。

      我呵斥道:「趙顯,你這莽夫!我看錯了你,皇上要殺你,為何讓你來行在見我們?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區別嗎?大丈夫忍辱活著,是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個痛快!」

      趙顯的藍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閃著光。他沒有動彈。

      我對他背後的侍衛說:「去,給他鬆綁。安置好等皇上發落。」然後又吩咐,「去揚州刺史府召沈謐到東廳,說是讓他來接受趙將軍。」
對沈謐,我忍耐已久,該是他受到教訓打打時候了。

      紅燭高燃,我和八九個婢女都等在東廳。沈謐穩穩地進來,發現了我。

      圓荷關上了門,他遲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

      我一揮手,宮婢們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謐吃驚,「皇后欲用私刑處置臣?」

     「你知罪嗎?」

     「未知。」

      我一聲冷笑,「挑撥親王和大將的關係,就是大罪!你為何不喜趙顯?那時候,你看到六王和趙顯吵嘴動手,就挑撥殿下,說趙顯因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營救,你以為我不知道?」

     「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證據?」

      我沒有證據,但我要給他一個教訓。誰容他在阿宙身邊如此囂張?

      我正色道:「如果你還要挑撥皇帝和親王的關係,你就罪該萬死!」

      他被刀背壓得抬不起頭,但只是笑了笑,「對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證據?自古法治不法,趙顯將軍雖然曾為皇后親衛,受到皇后的眷顧,但法不容情。揚州出事,他同時犯有瀆職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該解職囚禁。」

      我嘆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裡,是不詳。法不能治不詳,天自然會治的。沈謐,你當謹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張季鷹曾拖我給你一信,我一直存著,此刻給你,你雖然聰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謀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覺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國天下,可以成為一代名士,說明你還不成熟。天降不詳,指日可待。」

      沈謐接了信,宮女們把刀拿開了,我說:「送客。」

      我回到寢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卻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數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錢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著筆,微笑著出神。

      揚州之案,推倒了汝陽王趙顯。婢女謀害皇后,從前是株連九族的罪行。而這次皇帝沒有旨意,就無人敢提起。趙顯的部下甄別後編入京城禁軍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許任何將領收編他們,而是直接統轄這些軍人。我以皇后的私庫,代表皇家給這些軍人每人發了一筆款子,聊作安慰。士兵們本來久戰而廢,雖然失去了頭領,但得到了實惠,激烈的情緒也漸漸被壓制了。

      我們帶著趙顯回長安,只在長樂宮內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宮無處不在。

      趙顯匍匐在龍左前,眼睛恢復了神采,雖狼狽,卻不消沉。

      「皇上,臣願意聽個宣判。有的事兒,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輩子再想。臣就是那麼一個人,強扭的瓜不甜……皇上對臣教訓也是白操心,臣打仗過了癮,郡王也當過了,所以死而無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會死。而汝陽郡王的職務,皇家並不會削的。」

      天寰舉起了酒杯,杯中酒映雙闕。對面的山嶺,雨中春樹萬人家。他望著趙顯,對我點頭示意。他終於走到趙顯身旁,說:「其實,朕已經替你想了很久了……有個歸宿……」

      我掩門退出,對趙顯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決定的。

      阿宙立在池邊。櫻桃褪盡春歸去,石榴花在他身後如火如荼,而他無動於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處置趙顯?」他問。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這次他要是被處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謐等人嚴刑逼供,你別說你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

      阿宙鳳眼一挑。「我從未要他死。但你以為皇帝沒有猜忌他?趙顯走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曉得他有一天會栽跟頭。他平日說我的話,我何嘗告訴了皇帝?這次,連神仙也不能幫他隱瞞了。為大將的,對皇家客氣些。賞賜豐厚送你回鄉。不客氣,就找碴兒處死,還要史官寫你狂妄。」他看著雨絲,「看著趙顯的下場,奇怪了……我總覺得自己也不好受。這倒不是騙人。除了對你的感情,小蝦,我發覺其他一切都在變,趙顯之後,又輪到誰呢?」

     「不管他怎麼樣,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個沈謐,記得你好像說過平天下後,送他回家隱居。為何現在他居然在你身邊,以你代言人自居?」

      「天下算平定了嗎?一年之內,不起戰爭,我就立刻將沈謐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內,便又要用兵?他是怎麼知道的啊?

      我氣道:「沒有他,你打不了仗?你對他好,他說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獄呢。」

      阿宙笑道:「沒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沒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嗎?我對沈謐,和大哥對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個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樣子。」阿宙說,「上官先生早年還有活氣,如今越來越像仙人了。」

      斜風細雨中,一個僧侶走來,他步態矯健,對阿宙全然不見,只對我瀟灑合十。

      他就是趙顯,皇帝為趙顯考慮的結局,是叫他出家。對於阿宙,可謂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佇立著目送趙顯離去,並沒有壓倒長期對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經愛說的一句古話,這幾年來他再沒有說過。

      「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良弓該藏,不是燒燬,不是折斷。阿宙的心裡,能懂嗎?

      長樂宮的夜,是漫長的。聚也終須散。既然是帝后之路,總要走向高處的孤獨。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還能選擇什麼呢?紅燭羅帳,春雨綿綿。

      只有此時,皇帝可以毫無防備,皇后可以意亂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蠻的律動,帶來了溫暖,這樣的美,殘酷而真實,就是不加掩飾的生命。

      夢醒時分,長了鍾鳴。雨過天晴,彩雲飛過。

      當人不再奢望的時候,奢侈會不期而至。緊接而來的夏天,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第十章、鳳歸

      五月五日端午節,重重珠簾布,儘是換了夏裝的青蔥人影。好一派清新致爽。

      我讓惠童把艾草人掛在門楣上。我不指望草人闢邪,只是點綴節日太平。謝夫人、圓荷在菖蒲花蔭下包粽子。謝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瓏。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緻。」

      謝夫人說:「我還記得江南的端午節,賽龍舟的時候,美男美女傾城而出。哪裡是看龍舟,都是在看人呢。少女懷春,少男鍾情,風流都跟戲文一般。長安的端午就不熱鬧。皇上不好奢,百姓不來事。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還要帶著皇子皇弟去查看黃河水利……」

      我往粽子上縛五彩絲絛。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經有意讓他旁觀旁聽朝政。

      我將八隻粽子用匣子裝好,吩咐惠童:「讓中使快馬送到終南山上官先生的別業。」

      太一的童音響起:「家家,我回來了。」

      我猛地站起來,忽覺陽光刺眼,一陣頭暈。我摀住胸口,謝夫人機敏,跟著扶住我。

      我對她搖搖頭,對太一張開手臂說:「今天這麼早?」

      太一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爹爹和五叔還在外面議事呢。我想你,就先回來。今天可是端午節。對了,在御車裡爹爹跟我說,好多年前家家當新娘的時候,就跟他去過黃河岸邊,是為了圓個龍鳳的秘密。爹爹好賣關子,說要等我長大了,才會告訴我秘密是什麼。」

      龍鳳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個寶庫。我想了想,「爹爹不是賣關子,那秘密必須要皇帝才可以知道。國家初建,國運日益昌盛,太一要幫著爹爹積累,可不能當敗家子。」

      太一樂呵呵地回答:「我曉得。」他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遞給我,「我做的。奉獻給家家當節禮。」

      原來是一台微小的水車。我驚訝地說:「你做的?別是先生幫著你的吧?」

      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他眉頭一皺,「先生越發愛學仙問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就想在先生變成上仙之前,多學點本事。將來萬一他走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心思一動,「你想不想學仙?」

      「不想。」太一堅定地說,「神仙要拋卻紅塵家人,我捨不得,做不到。神仙固然能遨遊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

      我讓人蒸粽子去,口中發苦,頭暈不已,只是硬撐著。左等右等皇帝不來,我先讓太一吃了粽子。他不肯動,「家家也吃點。」

      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蠟。太一臉色變了,「家家,你難受嗎?」他丟下粽子,擦乾手攙著我。我低聲道:「今兒過節,我不舒服不宜聲張。你陪我到帷幕裡歇息一會兒就好了。」

      我躺在帷帳裡的長榻上。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邊扇著。

      芭蕉扇影搖著,我漸生倦意。

      上官先生撩開帷幕走了進來,他足下流雲,宮內的鑿井花紋瞬間消失,成了團團紫氣。

      「先生,你來了?我還讓人送粽子給你。」我說。

      他的臉龐就和青城山傍晚茅捨裡我們邂逅時一般,美得不可思議。

      他溫柔地說:「你讓我陪著你,別讓你一個人。我陪了。現在時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

      我拉住他的飄飄衣袂,懇求道:「太一還小,你答應教養他的。」

      他微笑,如同夜櫻。花瓣散落,他的身體化於無形。我猛地醒來。

      太一雙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夢了?」我鬆開他的袖子。正殿隱隱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太一悄悄告訴我:「爹爹和五叔來了。爹爹讓我守著你,他們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

      我起來。太一搬面銅鏡,幫我理頭髮。他嘆了口氣,悻悻地說:「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

      「什麼?」我放下梳子,「你聽你爹和五叔說的?」

      「他們沒有對我說,但我從他們的話裡猜出來的。五叔說江南去掉趙顯後,有少數舊勢力蠢蠢欲動,會聯合浙西流寇起事。他自請撫鎮江南。爹爹就說,等夏天過後再動手不遲。爹爹還說趙顯之勇雖然可擋一時,但好比金銀花茶,熱性有血毒的人,只要幾天不喝,隱患就會成癤。他偏要把這個隱在江南皮膚下的癤催熟成痛,然後一舉割掉,從此就不能死灰復燃。」

      我明白他們的意思。阿宙渴望帶兵到江南平亂,一展雄風。天寰呢,從來就是反反覆覆兩頭下棋,他明裡暗裡都有盤算。江南不收賦稅,大批任用南人,是國家財政和吏治所不能長期寬容的。浙西流寇不滅,是因為有大族財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趙顯出家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後,江南頭頂好比少了座大山。一小撮陰謀家,畢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

      我在揚州遇刺,雖然原因眾多,但也說明朝廷的統治在那裡還不穩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

      我拉著太一走出帷幕。夏風裡,阿宙正在拊掌而笑。天寰注視弟弟,臉頰上掛著笑渦。

      太一正要說話,我摀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後,「我們不過去了,讓你爹爹和五叔多說會話。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養大的,小時候也在這兒長大。」

      「嗯,知道。所以……五叔才當皇太弟?」太一問。

     「他當皇太弟,實際上倒是幫了我們母子。爹爹只有你一個小孩兒,南征那會兒你更小。立了他,便斷絕了閒言碎語,穩定了人心大局。大臣們再也不會因為家家才生了你一個,逼著爹爹再納妾。你呢,因為不是皇儲,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我捏著太一頭頸後的皮肉,「現在你慢慢地長大了……」我不說完。

      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飛龍。」

      太一從春天開始,每日練習騎馬。玉飛龍因為是他的專用,所以就在太極宮後給他搭了一個馬廄。阿宙王府裡專伺候玉飛龍的一個宦官也跟著進宮,到皇子名下管馬。

      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太一有時也會跟著起床。等送走了父皇,他經常會去馬廄給玉飛龍喂食。

      聽惠童說,玉飛龍對太一十分恭順,太一有很多話也肯對馬匹說。

      我並不禁止太一這樣做。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親力親為,有所鍾愛。

      我小時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親的老白馬。

      風鈴一響,天寰邁步入內,「娘兒倆說什麼悄悄話?」

      「既知是悄悄話,皇上何必刨根問底?」我調侃道。天寰道:「臉兒黃黃的,病了?」

      太一問:「五叔走了?」

      「沒有,正在門口看星星呢。你出去,我和家家就來。」

      太一瞅著我們無聲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

      天寰拉過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沒有給你診脈了。這幾年你身子逐漸好起來……當年上官……」他住了嘴。

      我問:「要是江南有亂,真派阿宙去啊?」

      天寰「噓」了一聲,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頭摸著我的脈。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呼吸長短不均,問:「怎麼,舊病復發了?」

      阿宙和太一的笑聲傳進簾子。我的心一涼。

      天寰搖頭。他抬起臉,眼裡閃著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舊病復發啊。」

      他傻笑了一會兒,跪著把頭擱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後,我們還能有太二。也許有生之年,還會有太三、太四。這幾年你的身體健壯了許多,再生孩子就不會太危險了。你願意給我再生一個孩子嗎?」

      我從榻上滑下來,同他抱在一起。阿宙的笑聲朗朗,正同太一說著各種星星的名字。

      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面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洩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約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那時候,江南的局便徹底定了。」

      阿宙在洛陽屯集有十萬兵馬。江南,可以讓這支兵強馬壯的隊伍有用武之地。阿宙把這些人從洛陽轉移到遙遠的南方,恐怕還有消除皇帝疑慮的意思。自從皇帝藉機收了趙顯的人馬後,各大將人人自危,擅自防閒。阿宙身為皇太弟,是沸水邊最近的螞蟻,當然不能自安。

      我不願再想那些複雜的事情。此刻的歡樂,是我們兩人的。還能懷孕,令我喜出望外。

      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太一指著天空,「那時就參,那就是商,據說是兄弟星。」

      阿宙打量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對太一說:「星星都是一樣的。誰能說清楚哪顆近些,哪顆遠些?參商不過是文酸的杜撰。」

      天寰仰望蒼穹,好像那只是一面鏡子。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為參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參商之時。讓我生個寶玥般貼心的女孩兒吧。人們說女兒才得父親的真傳。她會有雪色的皮膚,水樣的眸子,淺淺的梨渦……讓她能描畫丹青,能嫁到宮外快意山水。

      國家有皇太弟,而中宮在第一皇子後再次有喜,對於朝局來說,並非大好消息。因此我忍著辛苦,減少露面。除了幾個左右的親近人,消息密不透風,連太一都被蒙在鼓裡。

      八月末,南朝舊家顧氏、何氏、袁氏等三家並浙西農民,聯絡受趙顯案被免官降職的五個朝廷官員,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檄文送到時,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見新一批修文殿學士。

     當年為我編著書籍的年輕人,逐漸步入中年,擔任要職。他們的位置,被各地通過科舉和推薦的人才所代替。皇帝特許修文殿學士們從北門入禁中。修文殿的學士會受到皇后的庇護,已是公開的秘密。

      我讀了檄文,道:「三家舊貴,不知變通,遇到新朝,就難免失意。而五位官員,純因為失職怨憤。身為鬚眉,為了自己的富貴爵祿而脅迫當地軍民反抗,不是太殘忍了嗎?」

      天寰悠然對那些青年道:「國家已名正言順,他們與國家戰鬥,不符人心。皇弟南下,烏合之眾不過三個月便會瓦解。然而,這檄文之慷慨流暢,令人欣賞。可惜這樣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來參加科舉。你們要記住這個人,將來只要有可能,朝廷不會殺他。」

      第二天,天寰駕臨未央宮,號令在洛陽巡視的皇太弟即刻南下。大運河的存在,讓進軍十分快速。皇帝還拉出了那癡呆的孩子炎全,駁斥留言,說明南朝廢帝活得很健康。

      我以皇后和故國主人的名義,隔簾參與朝會,發明文號召江南軍民不要盲從。

      忙碌半日,天寰去戶部過問軍費,我回到太極宮。雨腳歇處,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我覺得每次見他都很珍貴。我拉著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

      他說:「為了江南叛亂而來。他們不成大事。但孫照幫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會被亂者利用,以她名義造反。夏初,你真不準備向皇帝公開妙瑾的去處?」

      「這是我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他。假妙瑾平亂之後,一定會被殺,我救不了。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隱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我每年都派人去觀察她,她長大後專心慈善,救濟孤兒,毫不關心政事。如果只是因為她是曾經的妙瑾公主就該死,那麼皇帝和我都沒有顏面。」

      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說得對,我本不該問,我小時候親眼看到父親被政敵暗殺,屍身躺在庭院花叢,血流滿地,情景終生難忘。可皇家之內,互相殘殺層出不窮。對於浙江的用兵,我有點兒失望。那群人早有反跡,師兄在江南也有人為他提供各種情報。可防患於未然,師兄養痛,自有他的目的。他要是轉移在洛陽的兵馬,要再試探他的弟弟。但天下一統,皇帝如此殃及池魚……記得當年在四川,我對你說北帝什麼嗎?唉……」他笑嘆一聲,「沒想到師兄就是他,於是就花去了我們的十年。」

      我們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歲。有些記憶,只是我和他的。

      我記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對我縱論天下力量,給了北帝「形式乖張,手段殘酷」八字。那時候他是隱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傳說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陰影裡。

      他慢慢地說:「斗轉星移,十年已過去了。我的所學都寫在冊子裡,放在太一的書房內。有了書,孩子留我無用。我的祖宅,還有些親戚住著。終南山的上官別業,我捐獻給你建立皇家書院。我曾經說過,太學以外,全國應多設書院。為了紀念師傅元石先生,請把它命名為『元石書院』罷。」

      我不語,摸了摸寬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

      我脫口而出一個疑問:「當年我生太一後,先生給我吃的香氣藥丸是什麼?」

      他目光清澈,並不回答,俯身湊近我,驀然拉起我的手腕。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從他的身上傳遞到我的手上。

     「夏初……」他喉嚨啞了,「夏初啊夏初。」他好像是憐憫我,又好像只是感慨滄桑。

     「是的,我又懷孕了。」我簡明扼要地說。我最不想瞞先生。

      我又說:「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讓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他點點頭,放開我的手,側過臉去,「我會去杭州一次。等明春,孩子該出生了,我會想好一個名字的。我答應陪你活十年,因為這新的生命,我會再等一段日子。請你們原諒我的逗留……」

      他說什麼請我原諒,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麼說……我心裡一堵,「先生為何要去杭州?」

     「鳳兮鳳兮,為何去杭州?」天寰在遠處出現。

      上官先生道:「這次戰役,叛軍最後肯定會用杭州城作為末期的防線。我曾經去過江南,愛杭州之美,清艷秀出,天然絕俗。畫船載入孤山,半湖春色,乃夢中的家。我不能眼看杭州變成廢墟。君宙好戰,沈謐好鬥,我不去,杭州會成死城。而我一個人一匹馬就能進入杭州城。」

      天寰皺眉,「我寧願失去杭州,也不願失去你。」

      我正要勸說上官先生,他說:「戰爭才開始,陰謀並不成形,杭州叛亂的將士心不定,才可能聽我勸說。如果戰鬥開始,大軍到達杭州城,
他們一定死守城門抵抗。我一個人去,叛軍總不見得大驚小怪地派支軍隊來對付我。若只派將領來,我就能利用他。我從無官職,倒是有名聲……他們不會殺我。不讓我去,我也會去。我不是為了你的皇朝,而是為了我自己的夢。」

      他說完便離開。第二日,他果然動身去了杭州。接下來的秋日裡,杭州城被他一個人勸動,守城將士殺死長官,叛軍迅速瓦解。而阿宙率軍一直攻擊到海上,火燒連營,連克福州、越州。

      朝廷在冬季開始的時候平息叛亂。皇帝此時才對外公佈中宮待產的消息,於是祝賀表堆滿太極宮。上官先生一直滯留在蘇杭。天寰命阿宙分十萬兵在江南各大州府,准他帶其餘三萬兵到洛陽。新年之前,天寰寄御詩給洛陽阿宙,以表思念之情。阿宙不得不湊請入朝。

      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兒常常在裡面動。看來這小胎兒脾氣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實。和上次一樣,神醫子翼先生、女醫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宮。

      元日,天寰第一次帶著太一參加百僚朝賀會。

      那孩子端麗儀表,優雅舉止,慈和態度,瞬間傳遍長安。

      有一種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只要認識他,便會喜歡他、惦記他。太一,便具有這樣的天賦。

      長安的爆竹聲裡,雪花飄落。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還未見到他們。

      謝夫人做了兩件新袍子送給太一、迦葉賀歲。迦葉一眼就搶了紅衣,捏著拳頭說:「大紅最威風。」

      太一抱著碧色衣裳道:「我倒喜碧青,先生總穿青。」

      謝夫人低聲對我說:「紅色,照例是給皇帝之子的。」

      我隨口道:「小孩子家,喜歡便喜歡吧。他們一個陳王,一個吳王,沒什麼大分別。」

      迦葉咬著烤肉串說:「五叔回來,我又要回趙王府了。」

      羅夫人拖著他去睡覺,他不肯走,和太一咬耳朵。太一點頭,小哥倆相視而笑。

      等迦葉去了偏殿,太一小心翼翼地靠著我的腹部,「家家,它又在踢了。」

      小生命的孕育,對太一來說是新鮮事。我摸著他披散的頭髮,「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太一不假思索。

      天寰拿著幾本奏章過來,問:「為何要弟弟?」

      太一說:「二叔戰死,六叔遇難。爹爹只剩兩個弟弟,七叔又病了。我這輩也才四個男孩兒。」

      天寰沉默良久,道:「有弟弟,你家家就偏心喜歡弟弟了。」

      我白了他一眼,「皇上胡說。太一,不論弟弟妹妹,家家都會平等對待你們的。」

      太一搖頭,「我才不怕家家偏心,弟弟肯定很胖很可愛。我都要喜歡他,別說父母了。」他飛速瞟了右手一下。

      天寰放下奏摺,過來抓住他的手,「我最受父皇寵愛。後來你五叔受寵,父皇跟我說,無論誰得寵,天寰最重要。你是長子,得到第一份父子愛,他人沒得比。我對太一,就像父皇對我。」

      太一把頭埋在天寰的胸襟裡。我隱約聽到馬嘶聲。寒氣逼人,雪比方才更大了。

      第二日清早,天寰照例四更赴朝會。

      我送他上朝,聽羅夫人來跟我抱怨:「迦葉、太一剛才溜掉了,裘皮都不穿。」

      我笑,「許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

      我們正在雪地裡說話,上官先生來了。他裹著一身銀狐皮,更顯神清而綽約。

      我驚喜,忙趨前幾步,「先生!」

      「夏初,小心身子。」他舉著燈籠。

      「先生,你也不顧清晨寒氣大,你的腿……」

      他微微一笑,「我想看看孩子,也想拜望皇后你。」

      我指著圓荷捧著的裘皮,「陪我找找孩子們,可別把他們凍壞了。」

      我們走了一會兒,老鴰在枝頭叫,上官先生瞧我出了汗,「別漏了馬廄。」

      啊,先生說對了。他們可不是想騎馬踏雪?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的。

     上官先生快步向殿北的馬廄走去。我由惠童扶著。

     雪地裡轟隆隆幾聲巨響,孩子連聲慘叫,劃破了寧靜的冬晨。

     我的心頓時揪起,使勁兒往前衝。上官先生丟下燈,扯開狐裘,往前飛跑。

     熹微天光中,一匹白馬追著一小團滾動的碧色,踏雪怒沖而來。

     那是……惠童拉住我,「皇后!」

     太一連滾帶爬,鑽到上官先生身邊。瞬間的功夫,上官先生拉來銀狐皮,用身子護住他。

     瘋狂的玉飛龍從那堆銀白上狠狠地踐踏而過。我厲聲叫起來,肝膽幾乎被活活震碎。

     玉飛龍呼嘯著從我身邊跑過……怎麼辦?

     我跌在雪裡,急中生智,使盡全部力氣長嘯了一聲。

     馬頭劇烈晃動,它的前蹄在積雪裡絆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我。

     玉飛龍……你是怎麼了?我是初夏啊。

     這時,一位侍衛的箭頭刺穿了馬股,玉飛龍狂暴怒立起來,悲鳴號叫。它飛馳幾丈,馬身扭曲,折斷了自己的馬腿。侍衛們一擁而來,將那馬團團圍住。我大喊:「別殺它!」

      我掙紮著爬到上官先生身邊。太一哆嗦著掀開狐皮,「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雙目微合,修長的身體彎曲著。他溫柔而惘然地望了我一眼,鐵銹色的血從口中湧出。

      我大叫:「來人,救命!救命!」

      我扯著上官先生的衣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他抬走。

      一張青色的墨紙從他衣裳裡掉下來,散落在雪地裡。太一哭叫:「迦葉,迦葉……」

      我喘息著,跌跌撞撞地往馬廄邊去。太陽初升,白雪裡火紅的孩子蜷縮著。我哭著把迦葉抱起來,奔馬踩碎了他的脊椎。孩子的肉體癱軟,骨頭發出讓人撕心裂肺的脆響,面色青紫。我叫了他好多聲,他模模糊糊地叫我聲「家家……」就在我的懷裡斷氣了。

      我不禁淚如雨下。迦葉,別人都以為他貪吃愛玩,可是他也有自己敏感和渴望。他從會說話起,從未像太一那樣親熱地叫誰一聲「家家」。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愧疚而痛苦,繼續抱著他。太一大聲哭泣,「都是我不好,是我讓他陪我來看馬的。馬廄一開,玉飛龍就像見了鬼……直踏迦葉……迦葉,迦葉!」

      玉飛龍怎麼會如此殘暴,失去了常態?我恍惚了半日,發現自己的懷裡空了。

      太一正在殿外抽噎。圓荷扶著我到東殿去。一群人圍著御床。天寰、子翼先生、百年、孫照……上官先生昏迷著,他的臉呈現灰白色,嘴唇青紫。我叫了一聲:「先生……」

     他根本不動。天寰的面容極度陰沉,他眼內的寒意令人錐心。他輕輕撫摸著上官先生的額頭,「怎麼,有救嗎?」

     子翼捻著鬚髯,「陳王年幼,遭馬踐踏便立刻殞命。至於上官先生……要看他的造化了。」淚水弄濕了他花白的鬍子,「皇上,上官先生……心神俱耗大半,他為您軍師,談何容易?」

     我淚眼朦朧,天寰又摸了摸上官先生的臉。孫照把藥灌進去,上官先生吐了出來。天寰用指頭扳開他的牙齒,孫照再喂。百年道:「皇上,五殿下還在雪地裡跪著謝罪。您……」

      天寰的面上忽然閃現一絲薄如刀鋒的冷笑,「他送的馬,他可自行處理。可死者不能復生,上官先生又還未死,皇太弟有何罪可謝?」
眾人都不敢做聲。我說:「還是我去吧。」

      天寰並不答應,只是專注地望著上官先生。我肚子裡的孩兒猛蹬我一下,我掩住嘴,不讓自己呻吟出聲。我走到屋簷下,阿宙臉色蒼白,他似乎積聚著憤怒,但實在無處可以發洩。

     「馬發狂,到底是怎麼回事?玉飛龍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狂?」阿宙問我。

      我搖頭。惠童說:「剛才皇上讓人詢問太一、羅夫人,還讓人捉拿府裡跟馬入宮的雙寶問話。」

     馬兒偶然會有暴烈野性的時候,宮廷內養馬的人,也有過被馬踐踏踢死的意外。可是玉飛龍是不會無故發狂的。除了養馬的宦官,就是太一最有可能被馬傷害。新年第二日,皇子照慣例穿紅色。紅色刺激獸性。凌晨迷濛之中,躁狂的玉飛龍看到燈籠裡的紅色,便直衝而去。誰知,卻是小迦葉替死……

      太一若意外死亡,至少在十年內,再也沒有人能威脅阿宙皇太弟的位置。

      可是,玉飛龍乃阿宙所贈,養馬的也是他的宦官,此次太一不死,上官先生重傷,天寰他……

      我望著阿宙。他是兇手嗎?不,他沒有必要那麼冒險,他絕對不會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戰馬來當凶器的。這時,天寰也走了出來,他的語氣陡然平和,「五弟平身吧,烈馬失常,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朕不怪罪,你不要自責了。皇后,你身子重了,節哀順變吧。」

      「皇上……馬。」

     「馬正捆在殿後,百年,你領著殿下去。」天寰想了想,「皇后若還心疼那匹馬,也可以去。」

     「皇上……玉飛龍?」我含淚。他瞅著我和阿宙,漠然地說:「你們拿主意。」

      玉飛龍被侍衛們用鐵索綁了,躺倒在小屋的泥地裡。它不斷地掙紮著,卻無能為力,馬口噴著灰白的泡沫。它的瘋狂勁已經過去了,馬眼雖然充血,但回覆了素日的棕黑。

      阿宙盤腿坐在馬頭邊,把馬的腦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撫摸著馬的鬃毛。淚水從他的鳳目裡淌下來。我也淚流滿面。從四川相識,經歷了多少風雨戰爭,它竟然在太平裡倒下了。

     「小蝦不哭。它是我的馬,你為何哭?」

      阿宙用袍角擦去馬眼裡滾出的淚珠。他仰起臉,笑顏光艷,如雨中芙蓉,「玉飛龍,你也不許哭。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的時候,跟你說過什麼嗎?我說:元君宙是一個男孩子,你是一匹小公馬。男兒到死心如鐵。上了戰場,就算我要死,你要跟我分別了,你也不許哭。」

      我嗚咽。阿宙望著冬日冷冰冰的陽光,嘆息道:「我太傻了,想不到戎馬十多年,我們會在這裡分別。我以為把你留在皇宮,就可以讓你免遭屠殺。我忘了,皇宮裡就是變著法子殺人……」

     我走過去,用帕子抹著玉飛龍滿是血沫的馬槽。阿宙抽出了劍,對我道:「小蝦,你出去吧。」

     「阿宙……」

     「出去!」

      我扶著門出來。惠童攙住我。我瞧了一眼白帕子,血沫裡夾雜著細細的紫色草粒。

      只聽匡噹一聲,馬嘶叫了一聲。死寂之後,阿宙走出來。我哭,惠童也哭。

      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說:「我該回府了。請把馬的骨肉送到我府。」

      正殿內,幾位重臣大將都在廊下,皇帝隔著簾子與他們說話:「天降大禍,朕痛失陳王。卿等要求,朕無法准奏。此馬乃皇太弟愛馬,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皇弟將它送給吳王,從未有異。方才內侍報朕,管馬的宦官已因恐懼而自殺。馬廄內只有隔夜的麥草,經人檢查,也無異樣。皇太弟乃朕撫養成人,朕最鍾愛。他有功於社稷,有勳於皇室,因此朕才把他立為東宮。兄弟何嘗起疑?卿等先回去吧。」

      自殺?我捏捏手絹。

      謝如雅猛地抬頭,「皇上,此事乃衝著皇子來的,絕非偶然。臣萬死,再請皇上速查徹查,以覺奸人之謀。此馬乃趙王坐騎,養馬的是趙府家奴。若無罪,又為何急於自殺?」

      杜昭維冷靜的說:「謝尚書,事態尚模糊,我等不應危言聳聽,動搖東宮。一切聽皇上的聖意。」

      謝如雅還要說話,崔僧固打斷女婿:「謝如雅狂妄!皇上乃有道明君,豈是你黃口小兒能臧否?退下!」他率先叩首,「皇上,臣等告退。」

      我進入簾內,把那塊手帕交給天寰。他對著光線看了看,道:「此草給獸吃了能導致幻覺,給人吃了能致人癲狂。有人下藥無疑……我現在不是大動的時候。」

     我們到殿內。天寰捏起上官先生的手。圓荷跪著遞來一張青色的紙,「皇后……」

     這是上官先生早晨放在衣服裡的,上面寫了三個楷字:元浩晴。誰是元浩晴?我糊塗了。天寰長嘆,道:「不是你讓他給孩子取名字嗎?」
皓晴,皓晴。好生之德,天道浩蕩。我終於明白了,上官先生的理想,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

      天寰把臉靠近上官先生,眸子裡淚光瑩然,他低沉地說:「鳳兮鳳兮,聽你的,孩子就叫皓晴。你只想要出山十年,是我們沒有放你走。我知你這次去江南,就選了一個隱遁的佳地。但為了皓晴,你回來了。我當初勸元石先生收你為徒弟,既是為了讓你當『士』,也是為了讓你被我所用。十年來,你一次次襄贊謀劃,一次次地分憂解難。你在我這裡,除了讓你為『士』飛翔,就一無所取,別無所求。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不是不知道你長夜難眠,不是不知道你對我有所失望……」

      上官先生絕美的臉龐微動,似乎不勝痛楚。

      我的肚子陣陣抽痛,彎下了腰。

      天寰繼續說:「最初在青城山,就是你救了夏初。你為了保住她的性命,居然用自己的鮮血熬成藥丸送給她吃……」

      產後的往事,在我的腦海中飛過……我恍然大悟。

      我「啊」了一聲。天寰轉身抱緊我。胎兒就要出來了……我……天寰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我不能再熬了。

      元月三日凌晨,我從分娩的疲憊裡清醒過來。太一抱著個嬰兒給我瞧,「家家,是個弟弟。」
羅夫人道:「相面的說皇后宜男,果然再生皇子。小皇子雖早產,但個頭不小。」她在我耳邊說,「皇后,小皇子的手腳齊全,相貌和皇上嬰兒時一模一樣。」

      我稍微抬頭,紅臉的小皓晴實在像他父親。太一親吻著弟弟的小手,又親親他的鼻子。

      嬰孩的小嘴一動,大哭起來。哭聲之響亮,前所未聞,好像責怪父皇無暇顧及他。

      天寰捏著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天寰還對上官先生說了什麼,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

      皇太弟元君宙從那天起就稱病不出門,把自己封閉在王府之內。而皇帝派長孫乾老將軍的次子長孫平到洛陽去代管軍政。阿宙的長史沈謐,無論在長安還是洛陽,突然失去蹤影。

      春水漲起的時候,天寰和我陪著康復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

      上官先生甦醒後,對我們總是微微地笑。他很少說話,也從不提過去的事情。

      白鹿原上,孤煙渺渺,遠樹芊芊。竹椅上的青鳳先生,安詳地聞著春的氣息。

      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他背後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鏡。

      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點,但到底不同。蒼穹裡,鳳與大鵬,已結伴過雲。

      一架馬車候在夕陽裡,孫照對上官先生抱拳。上官先生沒有看我,只望了天寰一眼。

      「朋友之相處,難免一散。與其讓我為帝,正式和你分別,不如像現在這樣,我為東方,你是上官,我們隨意在旅途風景裡告別。你在江南的隱遁地,我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我們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從在天地之間,我們就該滿足了。今後無論再發生什麼事,你只是林中的青鳳,再不要墜入廟堂戰場。鳳兮鳳兮,我絕不要再見你。」

      天寰把他抱上馬車,說話時始終注視著他的眼睛。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樣凝視著他。

      我對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託付的,我都記住了。軼,請珍重。」

      上官先生的眼裡清淚盈盈,他笑了,「師兄,夏初,上官軼就此永別。」

      他放下車簾。他曾為人生,曾為人死,總該有閒山一片,安度餘生。

      天寰的人影蕭索,他眼中的水光映著夕陽。許久,他才緩緩抬手,笑了聲,叩了叩車。

      孫照揚鞭,馬車疾馳而去。先生終於走了。鳳歸塵世之外。

      青山在萬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

      其實,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愛侶的相處,都像是結伴走人間的一段旅途,總會有離別的時刻,也不該強求長短。

      臨別能一笑,緣分已無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9:13 PM

第十一章、易儲

      我們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飛龍。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來的時候,我就想到玉飛龍在青山碧溪裡的白影,想到它那雙棕黑色的眸子。玉飛龍對於阿宙和我,意味著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殺後,我心裡某一塊地方就慢慢荒蕪下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心中埋葬玉飛龍的荒塚上又長出了青草和野花。

      雖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聽任被解除兵權,他深自韜晦,閉門謝客,不再過問政事軍事,但朝廷內外對皇太弟的疑問一直沒有平息。

      皇帝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十分健全。東宮的位子風雨飄搖,日益為揣摩者觀望。養馬宦官的自殺,謀士沈謐的逃亡,讓阿宙只有用沉默來為自己做辯白。

      儘管如此,皇宮每有美味奇寶,使者們就會趕馬送到趙王府。天寰做出樂意分享的姿態,而阿宙則在府內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無間。迦葉的週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請求辭讓皇太弟之位。皇帝不准。三個月以後,阿宙再上表請上教皇太弟金印。皇帝依舊不准。皇帝還將三個要求換皇儲的官員一併解職,處死了一個在長安號稱東宮有變的術士。

      那三個官員,不過是見風使舵。但在沒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搶著下注的是賭徒,不堪大臣之位。殺術士,好比殺雞儆猴。人人都能妄議帝王家事,皇家尊嚴何在?

      天寰說過,他最恨別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儲位,而是還沒有到交出儲位的時間。

      政治乃荒唐的哲學,無恥的遊戲。可惜從古至今,一些最聰明最自負的男女樂此不疲。

      誰隱藏到最後,誰就是高手。誰最讓人看不清,誰就是贏家。在這樣貌似平靜實則角鬥的兩年裡,太一和浩睛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壯地成長。

      每個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結在一棵樹上的果子,也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風雷般的性格。作為嬰兒他就敢於用衝天的大哭來打破太極宮的肅靜。他還不會說話時,只要有所不滿,就會號叫著,揮動小手小腳來示威。他週歲後個頭就要比同齡的嬰孩大。他會用簡單的音節發號施令。

      看著浩晴在殿內撒野,作為母親的我,有點兒苦惱。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卻不內斂。不過,他偶爾也有安靜的時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練習彈琴時,浩晴乖乖地坐在我懷裡,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動,好像被磁石吸引了。

      春季剛來,我看著太一專心致志地彈琴。飛瀑水花晶瑩,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對著太陽,裡面蘊涵著七彩之光。浩晴歪著頭,他不動的時候,簡直就像個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動起來,就好像隨時要打破他那層精美的瓷殼子。

      太一突然止住琴絃,嘆息了一聲。他的心思相當縝密,方才我竟絲毫沒聽出這聲嘆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

      太一跑過來,「家家,我來抱他一會兒。弟弟你就像個大大的冬瓜。」

      浩晴還不太懂得區別瓜果.而且皇家菜餚裡冬瓜不多見。所以他皺著眉想了半天,用小手捶打太一說:「哥哥冬瓜!」

      太一對我笑道:「他不吃虧呢。弟弟一直這樣可愛就好了。」

     「他就像小馬駒般烈。我們須得教他些禮節,不然以後怎麼管束?」我說得飛快。

      浩晴雖聰明,卻還是沒聽懂。他像牙白的兩腮冒出團火氣,對我一齜牙。我吩咐圓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開圓荷的手,心有不甘地回頭望我們,好像要確定我們是不是繼續講他的不是。我對太一攤手,「你不能過於溺愛弟弟。你父親雖寵他,但還是有分寸的。將來你若繼承大統,浩晴畢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觸及心事,「爹爹當年也這麼溺愛五叔?」

      我搖頭,「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裡的愁緒就像江南煙柳中的雨絲,「母后,我不相信五叔會用玉飛龍害我。五叔騎虎難下,左右為難。讓與不讓太弟之位,都有風波。我並不怕朝政變局,但我怕再傷元氏血脈,喪失人心。」

      左右無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這話是不能再對我之外的人說的。」

      「嗯。母后,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七叔稱病在家,等於廢人。五叔呢,外間說他沉湎於聲色,日夜酣飲。母后,七叔二十多歲,何至於病廢?五叔呢,何至於耽樂如此?五叔自傷名德,無非是為了避免災禍。然在天下人眼裡,父皇竟容不下一個手足?孩兒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該如此。」

      我垂下頭頸,脖子裡有些微癢,轉頭,卻見一樹桃花飛茜雪。

      我怔忪片刻,太一這個早熟的孩子,並不懦弱,敢於直面元家的內瘡。

      我望著飛散的花瓣,「太一,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過』,但你能直抒己見,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見你對父母的孝心。我們沒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強悍而果決的神。但我所見到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有弱點,面對殺戮,也曾猶豫。像你這麼大時,他就繼承了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脅無處不在。他稍有惻隱,便沒有統一的江山,也沒有你我的團聚。自古皇家骨肉疏離,乃是常事。為什麼?因為『權力』二字。權力是洪水猛獸,一旦在人心裡發作,認定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愛兄弟,毫不防備,就是這個下場。我的小哥哥們全部被殺,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宮受盡欺負……你父親在皇位上那麼多年,警惕的習慣成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溫良恭儉。皇帝的盛德,是讓天下人安家樂業,遠離戰亂。你父皇建國、改革,難道不是造福於天下人?你父皇對你五叔撫養教育,委以重任,命為皇儲。現在雖然情況變化了,但你父皇對他的關心,並不全是為了偽裝,而是有真情的。若有一天他們真的兄弟相殘,那是命運使然。我瞭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悲劇發生,只要能避免,我會挺身而出的。而對你,長輩的結,過於複雜,不是你能解開的。我和你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夾在當中。父皇留給你的,會是一個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們離開時,就會把我們的包袱帶走。你雖然孝順,丹尼無能為力。」

      太一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擔心五叔,更擔心爹爹……」

      我捧住他的臉蛋,「太一,如果更立你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對你父皇說剛才的話。而且,你要當做你之前沒有立過皇儲。你必須坦然和自信地接受東宮之印,明白嗎?」

      他點頭。

      一陣混亂的弦音響起,原來是浩晴跑到那裡用手胡撥。我對太一說:「你以後不能聽任他隨意彈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給你的琴,要彈奏的是天下。」

      浩晴發現我們注意著他,就使足力氣,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躥了起來。我喝道:「不許推!」

      浩晴扮鬼臉地一笑。忽然,他雙腳騰空,被人提起來。他大喊大叫,一見是他父親就老實了。天寰正色道:「滿宮的人都圍著你團團轉。好好的琴,為何弄壞?你以為大家都怕了你?」

      浩晴不出聲,鼻孔出氣。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動。」

      太一說:「弟弟是淘氣,以後自然會守規矩。弟弟,啊?」

      天寰眼神陰鬱,他理理浩晴的頭髮。浩晴便對著他的耳朵呵氣玩。

      他打發開兩個孩子,對我說:「五弟鬧得太不成話了……家奴強佔農田連通內湖,讓他攜妓夜遊,笙歌傳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積如山。」

      我沒有言語。

      天寰又道:「他自毀到這個地步。這樣……再過幾年,便真成廢人了。」

      我幽幽地說:「皇上不要他自毀,難道還要他成全自個兒?」

      天寰不做聲,他撫摸玉帶,動作艱難,好像那玉帶並非打磨光潤,而是粗糙不平。

      我端坐了,「皇上,兩年了,我和你,看著君宙一步步地變成這樣……我不想說也不行了。我們過去只有一個兒子,幼弱。現在他長大了,能自立自尊。我們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潑。當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險不推辭。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奪軍權,處理沈謐,他再退一步。你讓人監視,把弟弟軟禁起來,君宙還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長安集市上去殺人放火?你我還把枷鎖套在他的頭上,與你就顯得虛偽,與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兩件事:頭一件,以家奴奪田、攜妓夜遊這件事為切口,以皇太弟無君德,不能自省,有負君心民望的理由,廢除他的皇儲位。另一件,立長子太一位皇太子。從此事定。」

      天寰的眸子凝滯不動。

      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兩年,你還等什麼?」

      天寰自言自語,好久,才抬頭,「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

      「還是讓我去一次趙王府,把皇儲金印拿來,我會勸勸他。」我正視著他。

      天寰望著夜幕,語氣艱澀,「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

      最近幾個月,天寰偶爾會反常,有時陷入沉思,有時心不在焉。這時候他無論動作還是言語,都有所放緩。我隱隱憂懼,就會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臉上,對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時代更熱烈,便頓時驅散我的陰霾。

      趙王府燈火璀璨,入夜煌瑩。因為我輕車入府,府內毫無準備。

      我本以為這地方是軟玉溫香,歌舞昇平的。但今夜我所見之趙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

      百年告訴總管不要聲張。一個年過三十、風姿嫻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無聲地印著我向西廂房走去。阿宙的府裡沒有春日花香,叢叢石竹開得三三兩兩,並不整齊。灰斑鳩在燈影裡跳躍,他的咕咕聲算是王府裡唯一的音樂。我對圓荷、白年說:「你們在這裡等我。」

      到了書房,阿宙開了門,「……你?」他極度吃驚,向後飛快地掠了一眼。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撥開風帽。侍女弓著身子,虛掩上門。

      屋裡沒有熏香。所謂的書房,書並不多。牆上倒掛著弓箭,琵琶,還有一幅字,落款是「攜五弟登臨西嶽聖睿十二年天寰書」。牆角有一小筐新鮮棗子。

      阿宙說:「你來,為了勸我?」

      「我不勸你,我來只是看看你。這兩年你鮮少進宮,進了宮也難見到。」

      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過頭,他給我斟了杯乳酪。

      統一後漢化更深,已經沒有幾個權貴再喝酪了。我細細品嚐,味道香甜。

      阿宙不是我想像中的面容憔悴、灰心沮喪的模樣,翠色袍子把他襯得格外俊俏生動。他一雙灼亮的鳳眼,把這種生動變得更具體了。他望著我,神色不斷變化,眼光時亮時暗。

      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說:「阿宙,是我向他請求來看你的。你這樣自暴自棄,是不可以的。我寧願你死,也不願意見你這樣自傷。你以為這是韜晦,我看你就是懦夫。」

      阿宙勉強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膽大的真沒有幾個了。」

      我輕聲道:「膽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對大哥要是暢所欲言,問題自然迎刃而解。不過在這兩年裡,你全沒有開誠布公。你只是躲避、揣摩、放肆。」

      阿宙呵呵笑道:「他對我就開誠布公?他懷疑我窩藏沈謐,懷疑我搞陰謀。我連個兒子都沒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滿一百年嗎?將來大家不都是殊途同歸!」他收了笑,半跪下說,「小蝦,我沒有異心,真沒有。沈謐躲在哪裡,我還真不知道。牆角的那筐棗子,是洛陽兄弟們捎進府裡的。與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寧願和兄弟們來一次夜行軍。但還有可能麼?我連打獵都放棄了。皇儲的位子,不是我要來的,是他給的。他拿走,我沒話說。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還,他還不讓。要是以前,我可能還會衝到宮廷裡,聲淚俱下地對他陳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現在……我做不到了。」

      我心裡難過,儘量不流露出來,「我相信你。可沈謐真的是一個後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須立刻告訴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飛龍、迦葉之死,和他沒有干係?天寰在揚州時,可以殺他。但他怕傷了你的心,沒動他。我倒是威嚇了沈謐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絕,肚裡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

      我打開荷包,把舊手帕拿給他看,「這是玉飛龍臨死時我發現的。兇手不僅很很熟悉,且知道宮廷的情況。養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騙行事的,然後才不得不自殺。你知道嗎?在趙顯婢女暗殺我之後,天寰有仔細看假錢案的案卷,但他還說在趙顯和你之間,他只選你。我後來有看過那案卷的副本,叫謝如雅核對。趙顯的那屬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趙顯出家後,天寰還是下令把那個人和其他人一起處死了。為的是你。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你和趙顯不和,若給屬官翻案,大家就會把矛頭對你……是你准許沈謐如此做的嗎?」

      他搖頭,眉峰一挑,「我不知道。」

      我點頭,「我知你不會的。我曾聽上官先生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天下即使統一,到底誰能笑到最後,還很難說。沈謐那樣的人,難道沒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舉你奪去皇位,有一天他不會把你拉下來?你常說一家之天下,那時候,天下還是你們元家的嗎?」

      阿宙沉吟良久,鳳眼如鑽石般光芒四射。他攬住我的肩,「小蝦,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來,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寫好的奏表拿回去,讓大哥即日改立太一為皇儲。我雖然讓出皇儲位,但長安王府會憋死我的。我必須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幫我。」

      他為何一定要出城?我問他,他不說,兩人在焦灼中對峙,空氣濃重而熾熱。

      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著燭火半晌,道:「你可以說頻頻夢見文成帝,請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儲更立,本該告祭先帝,我會幫你說說看。天寰非常熱愛先帝,他會答應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騙我。這次你要是還鬧出事,我很恩斷義絕,見死不救!」

      他抓住我。我輕輕地說:「放手,我必須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

      他用一種憐惜的瘋狂的目光望著我,那癡癡的目光,好像當年青城山的翠綠從未在他心裡化開。他的手指掃過我的鬢髮,「小蝦,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棄我,你就撒手,讓我死吧。請你原諒我今夜的行為……」

      他怎麼了?我迷惑間,他張開雙臂摟住我。我驚異掙扎,他的唇已壓在我的唇上。

      我咬緊牙關,但他貼著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緊。我推開他,「五王請自重!」

      門外燈光一閃,百年站在門口,我們三個都愣住了。

      我不再看阿宙,奪門而出。我恨自己來這裡見他。

      百年瞪著阿宙,好一會兒才跟著我來。他臉色如臘地說:「皇后,我們回宮吧。」

      我叫住百年。

      「……皇后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宮吧,萬歲等著您呢。」

      回到太極宮,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間綻放開來。欄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

      天寰擁著太一坐在玉階上。太一臉上有淚痕,見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趙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頓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給皇帝。他嘆息了一聲。

      等我跟著他走到寢室,他才小聲說:「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緊了,他到底還年輕呢。」

     「我不覺得他年輕。而且,我不喜歡年輕的男人。」我冷冷地說。我憤恨起阿宙的年齡,憤恨所有和我年齡相仿的熱血男子們。

      天寰笑出了聲,他凝視著簾幕上的海棠花影,「你這麼說,是因為我現在真的開始老了吧。」

      我要說話,他親了親我的鼻尖,「傻丫頭,男人怎麼會怕老?何況我是皇帝。」

      幾日後,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卻沒有幫他說話。不過,皇帝還是應允了。

      阿宙入掖庭拜見了楊夫人,才上道出發。皇帝特詔賞賜先帝楊夫人黃金一千兩。

      穀雨之日,牡丹花開。太一被立為帝國的皇太子,朝賀之後,我們舉行宴會。

      因為北海長公主即將臨盆,並沒有來赴會。七王夫婦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極了,但表情恬靜而幸福。七王妃不時地與他低語,全不顧周圍的人。

      杜寶玥跟我坐在一塊兒。她已是荳蔻年華的少女,眸子裡有憧憬。她沒有因為長大而疏遠太一,和他依舊像朋友般有說有笑,態度不過分親暱,也不造作。寶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楊夫人之真傳。但她畢竟是杜昭維的女兒,那份美貌顯得含蓄而高雅。

      我發現,天寰格外疲憊,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說了好幾次,他才聽清。

      他緩緩地拿起酒杯,四周頓時寂靜。我離他最近,發覺他的手抽搐了幾下。我頓時緊張。大家還沒有察覺,都等著皇帝說話。

      「朕……」天寰說,他手裡的金盃微微晃動起來。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濺出來了。太一預備起身。寶玥拉了拉我的裙角。
一時間,我突然叫出聲:「寶玥。」就把身邊的寶玥推了下去。寶玥重重地從座位上跌倒了地上。

      眾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潑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著皇帝坐下。

      寶玥在宮女的幫助下起身。她額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維上前扶她。

     「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寶玥羞赧地笑著說,「不疼的。」他跪下叩頭,「杜寶玥不勝酒力,有所失儀,驚擾聖駕,請皇上皇后責罰。」
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的用意。我忙說:「小女兒家吃不慣酒,不必怪罪,今日之酒,確實厲害,眾位都已薄醉,還是杜家姑娘給眾位提醒了,大家還是踏月色,乘興而歸吧。」

      眾人如釋重負,在笑聲中散去,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醫家邀請他入宮。我自己扶住天寰,他的手兀自顫抖。百年指揮宦官們把皇帝送上輦車。天寰靠著我,眼睛睜著,額頭上全是汗珠。我幫他擦去汗,「天寰,天寰?不,別說話了。不礙事的……」

      我心內一片焦急,還好有了寶玥,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面前出醜。對別人還能容忍,但天寰是絕對不准許自己被人看到那樣的情景的。

      到了宮中,我和太一立刻幫皇帝擦身換衣服。我告訴百年:「將太極宮封鎖起來,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羅夫人趕來,她背後兩個宮女用太一幼年坐過的板車抬著浩晴。

      浩晴吵鬧,「我不要坐狗窩。不要!」板車陳舊而狹小,所以被小傢伙稱為狗窩。

      我急火攻心,正打算教訓他安靜一下,天寰忽然從帳子裡探出身體,慈愛地注視著年幼的孩子。他苦笑了一聲,柔聲說:「乖,別鬧。」

      浩晴天真地望著天寰,「爹爹,睡覺?」他猛地從板車裡跳出來,跑向帳子,鑽進他父親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太一含淚推他,「弟弟下去,聽話,好嗎?」

      浩晴繼續裝睡。他柔嫩的小臉上,浮現出笑渦。

      天寰對太一搖頭,看看我們,拍拍浩晴,他的嗓音柔和溫暖,「讓他睡。可惜……」他微微一笑,「我大概不能看這孩子長大了。」

      我滾下了眼淚。太一說:「不,父皇只不過微恙,神醫馬上就來了。」

      天寰搖頭,「事不過三。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

      他正在休息,百年從外面走了進來。

      「神醫到了?」我迎出去。

      「不。」百年遞給我一份平日只能由皇帝打開的緊急快報。我猶豫片刻,打開來。

      上面寫著:「洛陽軍譁變,原因不明。亂軍劫持長孫平將軍,迅速往長安進發。」

      我回頭望了天寰,他睜開了眼睛,鎮定地說:「何事?」

      我不想說。天寰厲聲道:「百年來!」百年到御床邊,跪下回話。

      天寰臉色微變,而後沉默著。我拉著他的手,「皇上莫急。」

      太一並不驚慌,他對天寰說:「父皇先治病要緊,兒臣已不小,能替家國分憂除害。」

      天寰忽然抬身一陣咳嗽,血絲順著他的唇角流下,令人觸目驚心。

      我「啊」了一聲。百年渾身顫抖。太一叫:「父皇——」

      浩晴被驚醒,他一骨碌坐起來,抓著父親的衣裳。

      他靠在我懷裡,俊秀的額頭上,青色的筋脈劇烈地跳動。他喘息了幾次,眸子盯著我苦苦思索,臉上有幾分說不清的寒意。

      他忽然問我「……元君宙……有完整的星圖,是不是?」

      我猝不及防,點點頭,又搖頭。他閉上了眼睛,笑意揮之不去。

      他用我才聽得見的聲音說:「你問朕在等什麼?朕等的就是這一天。」



第十二章、羅網

      夜裡的春雨淅淅瀝瀝,縱橫著經緯之網。

      帷幕裡閃過一束冷光,預示夏天即將到來,春天正被雨點一點一滴地泯滅。

      元君宙已離開皇陵。洛陽大軍通行無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

      阿宙……不,現在只能稱呼他為元君宙了。元君宙雖然交出皇儲位,但還是最高軍事長官。若是他統帥大軍進逼長安,他志在奪宮,是幾乎可以確鑿的了。我脫下簪環,伏在慶前說:「元君宙曾擁有星圖,我是到南軍大營路上時才知道的。我勸過他。後來我去鄴城找你之前,親眼看見他將星圖燒燬。」

      天寰注視著床帳上的流蘇,「謝謝你說出來了。他離開皇陵,只是他奪取他最想要的東西的第一步。」

      我貼著天寰的耳朵說:「皇家要立刻出擊亂軍嗎?」

      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進軍,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間兄弟戈矛自相殘殺的評論,就該速戰速決,以絕後患。

      天寰不置可否,問我:「他最想要的是什麼,知道嗎?」

      他自問自答:「你。」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萬語未吐。

      我垂下頭.「天寰……」   

      他疲憊地搖頭,對我一笑,「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來,你聽我說……」

      他說了許久,我捏住被子裡他冰涼的手。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後,「皇后?」

      天寰鬆開我的手,「去吧,光華。這個宮屬於你,全憑你做主。」

      太一抱著浩晴在角落裡靠著。浩晴睡得香,太一淚眼矇矓。

      這所宮,只能聽命於我一個人了。我抑制住惶惑,把紛亂的思緒梳理清晰。我示意羅夫人將浩晴抱走,對太一說:「跟我來。」

      太一急切地問:「母后?我……」

      「天有命,你不需要問!」我嚴厲地說。我把他帶到太極宮皇帝的書案前,平靜地打開一個個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璽印綬放到他的手下。我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盡責地告訴他:「這個……是鎮國之寶。這個,是你父皇的私印。這個……」

      太一記性極好,我只說了一遍,他就記住了。

      「好,既然記住了,就要學會怎麼用。你試一次給我看。我去趙王府的晚上,你父皇交給你的手卷,你打開蓋上玉璽。」

      太一從袖子裡取出手卷。他穩重地將玉璽印上泥,重重地壓在卷尾,紅色異常鮮艷明晰。

      我頓生酸楚。太一的眼淚奪眶而出,「母后?」

      我用手擦去他的眼淚,「太一你哭,我也會哭。可現在不是我們哭的時候,我們必須做許多事。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璽時和你差不多大,當時國家的內憂外患是無法想像的。但他熬過來了。人長大了,就必須開始熬。太一,天快亮了,我們上朝去。皇上養病期間,由太子監國,皇后參決。」

      「父皇病重,兒臣心憂如焚,就不可以免朝一日?」太一問。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

      晨鐘在禁中響起,我和太一面對著不知所措的群臣。御座空著,我陪著太子坐在稍下面的位子。面對眾人,我泰然自若地說:「皇上因舊傷復發,不得不歇息數日。太子有孝心,能理事,因此可充監國。皇太子以嫡長子代行君職,諸位有何意見?」

      沒有人敢發表意見。天寰已臨朝二十多年,人們習慣了他在御座之上。當他不在時,即使老謀深算的大臣,也會有面臨天裂的惶恐臉色。
太一於外人面前表情靜謐,居然看不出喜怒哀樂。

      「臣聽聞洛陽有兵變,請朝廷速派兵鎮壓。趙王到底在何處?朝廷需要著人查實。」

      庭內喧譁,眾人竊竊私語。太一對侍衛抬手。侍衛們一起用金戟敲打地面,頓時安靜下來。

      太一安詳地說:「洛陽軍隊都是統一的功臣,只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調動而已,大家可安心,不用為流言所惑。他們到了長安附近,朝廷就會派人安置。五叔乃父皇愛弟,既然是食朝廷俸祿之臣,就會安守職分。你們不用胡思亂想。」

      他命宦官宣讀了皇帝手詔。這是一份太子宮官員的任命名單,幾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實權在握者囊括殆盡。幾十位官員聞名在列,跪成幾排。太一道:「此詔乃父皇親筆任命,諸位請起來。」

      官員們起來。太一理好衣裳,走下台階,向他們低頭拱手。眾人大驚失色。

      太一抬起頭,眸子亮如明星,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滑過。他把每個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複了一遍,而後莊重地說:「諸位既乃朝廷重臣,兼東宮官員,乃孤之師友。望同心協力,共保朝綱。孤念一人,記一人。有生之年,此份不忘。」

      官員們被他真誠的目光所觸,無不感動。太一回到座位上,照例處理日常事務。

      我沒有再插過一句話,他也沒有再回頭看我一次。只是我們母子的約定。

      朝會結束,太一有師傅崔僧固陪同,前往各官署視察。按照我的吩咐,老朱和八名侍衛必須保護太子,做到形影不離。太一臉上的祥和表情,因為他溫睦的笑容加深了。他離我遠時,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歲的兒子。

      我單獨召見了長孫老將軍。老將軍大約徹夜未眠,但他方才在朝堂上未發一言。

      「國公侄子在洛陽軍,自然最知道現在的情況。隱瞞得了眾人,如何隱瞞國公?皇上還不願下旨對亂軍顯誅的原因,國共知否?」

      長孫乾長跪在我面前,「皇后,臣知道。但洛陽亂軍,來者不善。皇上龍體違和,他們就這樣,是不是為了擁戴趙王繼位?皇上隨愛念趙王,若趙王興兵作亂,臣請皇上大義滅親。皇上雖憐惜老臣家,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個兒子,此刻怎會再吝惜又送上一子?不過做出此等大事。請皇后明察。長安現在為老臣和白孝延將軍共守,老臣五萬,白將軍五萬,還有御林軍三萬,直接由皇上掌握。長安附近,還有兩大軍營,共十萬兵馬。四路人馬,都由皇上所選拔的信賴之人為首。但老臣有句話提醒:只要有一路秘密接應叛軍,則天下之局迷亂矣。」

      我朝他深深一拜,「國公,皇上深知您的忠誠,之所以方才東宮名單上沒有您,不是因為將軍年老,而是想讓將軍擔當大任卻不受注意。請您為孺子牛,以兵權竭力保護太子宮。這是皇上給您的旨意。您只可看一遍,然後換我。到時您的一臂之力,不可或缺。」

      長孫將軍從青少年起就是厚重寡言之人。對於他保守秘密,我有充分的信心。送走長孫將軍,謝如雅求見。我將他宣到書房,他與我對視,就明了局勢。他勸我說:「姐姐,元君宙反跡顯露。你不可再念昔日,姑息寬免。武將我不能管,但我和岳父都絕對忠於太子,我們能控制大部分文官。現出了杜昭維所領的京兆府和吏部,其餘中央和地方之官,兵器、糧草、金錢各庫都控制在我們手中。姐姐有沒有注意到,今日杜昭維以妻子難產為由,並未上朝。別忘了,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他又是從太尉府長吏起步的。要是他曖昧不明,應當機立斷,解除他的職務。」

      杜昭維三十多歲就到了這個官位上,宰相之位指日可待,他沒有理由參與叛亂。謝如雅目前的威信,並不如北朝大族出身、聯姻帝室的杜昭維。今日凌晨,皇帝令御林軍看管五王、七王府第。連新近開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不得接見賓客。

      杜昭維作為兆府尹府丑.一定有所察覺。這種關頭,他只能自動避嫌,以示清白。我沉思至此,道:「你岳父為百官之首,你與杜昭維並肩為臣。若解除他的職務.京兆府吏部群龍無首,會人心惶惶。我自有計較。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動向。你本可隨意見我,但這種時刻,你頻頻見我,反引入懷疑。可讓崔惜寧不時入宮,將你的報告傳遞給我。」

      謝如雅凝視著我,「姐姐?」

      「我不要緊。如雅……你我都好自為之。」

      書房外,惠童神色悽楚。我把他叫到樹下,「惠童,你是皇上老友之子。宦官是不能干預朝政的,他只能將你放在我身邊侍奉。你跟著我十多年了,然而內外潮起,我擔心你在新舊主子之間為難。今夜你就去長樂宮吧。沒有我的召喚,不要再回來。」

     「皇后,皇上要殺五殿下了嗎?殿下已交出儲位,重新來奪,理由何在?洛陽的軍變,興許只是沈謐之流所為。」沈謐像是幕後的推手。可是,阿宙是自己離開皇陵的,他百口莫辯。

      我苦笑,「惠童,皇上何嘗會枉殺弟弟?你此刻動身,莫要遲疑!」
   
      暮雲凝碧。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退出簾幕。

      我俯身去看天寰,他並不像從前重病時的樣子,只是顯得疲倦至極。

      子翼先生對我低聲道:「皇后……老朽無能。天將巨變,宜早做準備。」天將變了嗎?讓子翼先生老淚縱橫,皇帝真是病入膏育了?他是為了皇帝所哭,還是為了我哭?我又是誰呢?

      我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女人,我是偏離了最初夢想的夏初,我是傳奇的水裡磨出來的石頭,我是海棠花影環繞的宮裡唯一的女主人。他若去了,我還是我。我愕然地想:既然失去他,我還是我自己,為何我絕望到不敢再呼吸?雖然冰涼的水浸沒了我的心頭,但我還活著,我只能伸出頭呼吸。

      我的聲調和緩,「先生的表情,就等於觀察皇上龍體的刻漏 。請您暫且回家。為了我,求您談笑如常。」我遞給他手巾。金盆內水寒刺骨,每跟手指都連著心地痛。

      我到了天衰的身邊,他還睡著。我不叫宮人點燈,只用手指輕輕地觸過他的每道輪廓。他的樣子,我早就記在心中。現在的每一次觸摸,都刻在我的靈魂深處。他不再是讓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觸手可及的男人。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

      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極宮內需要嚴密防備,且全宮都必須嚴格監視上下人等。張公公那裡,我已佈置。你是萬歲心腹,任何送給我和皇上、太子的書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檢查,才可傳進來。」

      百年嘴唇一動,才說:「遵命。」

      皇帝臨危,孤兒寡母,不能不事先提防。在太極宮前後殿的簾幕內,有幾十個穿著宮女服裝的衛士隱蔽。他們都是皇帝親征時所帶的貼身衛士。每一個人,我都與之握過手。兵變是因為星圖所指的天象。皇帝駕崩,敦煌星圖上不可能不顯示出來。現在的問題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個怎麼樣的角色?我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憶在趙府的會面,他不必告訴我棗子的來處,也不必跟我直說他想要藉機出城。在皇帝的眼中,阿宙與謀反脫不了干係。

      可是,他為何還有我相信他?我怎麼還能相信他呢?

      天寰對我並沒有責備,已是絕大的信賴。有些話,我不便開口。

      天寰醒來。我端著粥,輕輕吹涼,要餵他吃。

      他靠在被子問:「你和孩子們吃過了嗎?」

      我只能笑著說:「你用了,我們再用。」

      他一口口地吃著,幾乎不加咀嚼,不一會兒便將粥吃完。我望著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樣。

      百年作為內宮第一心腹,獲准在皇帝的耳邊拆信匯報。

      天寰說:「軍國大事,不用迴避皇后。」百年稱是。

      「洛陽亂軍已到城外百里,按兵不動,就地紮營。營內自帶糧草,未見五王蹤影,有類似沈謐的道士一名。」

      天寰一笑,「他們在等。」他輕蔑而淡淡地說,「等朕歸天。」

      百年咬牙不吭聲。宦官不可干預朝政,他沒忘。

      天寰毫無血色的臉上佈滿了晶瑩細密的汗珠。他睡了下來,我給他蓋好被子。他眼睛亮晶晶的,裡面沒有人,也沒有物。

      「百年?」天寰說得極慢極清晰,「傳朕旨意:先帝之妃楊夫人素日有所不謹。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然恐日後再有醜聲,為元氏計,特賜楊夫人到蘭若寺懺悔,而後自裁。」

     我吸了口冷氣。楊夫人不謹……與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賜死楊夫人,等於棄絕了阿宙。我眼皮極重,眼淚已干,說:「賜死楊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駙馬、七王不自安。」

      天寰的安排,何嘗不是為了我們?但有的話,不便說,還是要說。

     「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你為她也費了不少心思……對她仁至義盡了。」

      我還要說話,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將來就無人能除她。我殺人多,再記一個在我名下也無所謂。自從她回掖庭,你就同情她。須知這樣的女人最會偽裝。她活了四十多年,應該裝夠了。」他冷笑,「還想等什麼?」他的口氣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膽顫。

      我走出太極宮,漫天的星星壓著天幕,濃黑色調,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對圓荷吩咐:「跟著百年去送楊夫人。記得她是先帝之妃,要恭敬送行。」

      我好像聽到蘭若寺誦經的聲音。這是講究輪迴的時代,宣揚人們視死如歸。但死了,是否還有靈魂?此生所愛和所恨,茫茫人海,何處再去尋覓?

      天光發白,圓荷回來了。她告訴我,楊夫人沒有哀求,沒有哭泣。她綰著幾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著條年代久遠的石榴裙。她拒絕去佛堂懺悔,要求去傳說中存放仕女圖的地方。善靜尼姑允許了。楊夫人的結局,好像是對文成帝的諷刺。在那間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麗人圖的屋子裡,楊夫人自縊身亡。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親。文成帝時代輕薄的絲綢、奢靡的服飾成了她的陪葬。曾經以美麗受寵於北朝巔峰時期的女子,需要懺悔什麼呢?懺悔青年守寡後的寂寞?慚愧為了慾望的野心?

      女人的一生,其實沒什麼可以懺悔的。好女人,壞女人,他人自可評說。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著太一上朝,經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們上朝回來,桌上多出來一個錦緞襯底的盒子。七王府被嚴格控制,但擅長針線的七王妃還是為孩子做了頂帽子。以前她還寫信來拜祝皇子健康,這次居然沒有一個字了。事到如今,她有為難,不如不寫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費盡了心神。

      洛陽的那幾萬軍奇妙地和朝廷對峙著.朝廷不過問,他們沒動靜。

      我懷疑長安城內外有大將會叛變接應,但四路大軍,沒有任何大將有一點兒異動。

      楊夫人死,杜昭維馬上請求解除職務。我沒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摺。但他從此不再到公府。

      連日陰雲密佈,忽一日又化成雨絲緊密。天寰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他躺著聽太一向他匯報朝局。太一一邊故作輕鬆地說著,一邊帶著笑。他捏著父皇的手。天寰日漸消瘦,手指更顯細長,手上的皮膚蒼白,彷彿從未遇到過陽光。

      我癡癡地注視著他的手,不得不強迫自己轉過頭去。

      等只剩下我們的時候,天寰問:「你看過北海妹妹的新生兒子嗎?」

      我搖頭。天寰說:「代我去看看。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入夜前,把杜昭維帶到這裡來。」

      我眼皮一跳,「天寰?」

      一聲悶雷,天寰道:「你們上朝的時候,探子來報,元君宙現就在亂軍之中,已朝長安來了。他隱匿至今,還有什麼可說的?長安城內,確實潛伏有別的奸臣。一切按照我們商量的辦吧。」

      我低下頭,發現他的手指煩躁不安地顫抖著。這雙手給我太多的記憶。現在,可能是它們最後一次打開繩結了。它們顯得慌亂,因為它們要奪取的是親手抱養的弟弟的生命。

      我跪在床頭,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皇上……」

      他優雅地抬起頭,「算起來,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林子裡。天正下著雨,和今天一樣。我放了你,給弟弟一個機會。今天,我不會再給他機會。我不許你給他機會。不然,我不會再放過你。」

      他把最狠厲的話,用最柔和的語調說出來。他的眸子好像洞察一切。蔑視死亡的微笑,讓他的面龐散發出一種更迷人的光芒。他道:「把太一叫來……」

      還是晌午,長安城裡就起了大風。磅礴的風雨捲起滿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紅淚。

      我拉著寶玥對杜昭維說:「寶玥,你知道宮廷的陰險可怕,但我問你一句話,如果把你嫁給太一為妻,你願意進宮嗎?」

      寶玥跪下,「我願意。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麼都不怕。天塌下來,我頭一個頂上去。」

      杜昭維臉色變了,「寶玥?」寶玥含淚對父親磕頭致歉,卻不見女孩兒的倔強之色。

      我道:「這樣便好了。昭維,你還顧慮什麼?隨我面見聖上吧。」

      沒有到入夜的時辰,長安已完全陷入漆黑。家家戶戶都像在鬼府裡一般,遠山荒嶺上狼嚎陣陣。宮門的石臼被推開,雨中的殿堂燈火通明。疾風裡的馬蹄聲,就像一陣陣鼓聲。

      我和太一登臨未央宮,召集全體大臣。我環顧眾人,大聲說:「從現在開始,城內外四路大軍的虎符印璽全都應收歸國家。皇上不豫,全軍都應戒備,防止任何不軌奸謀。剝奪元君宙的太尉稱呼。特任命長孫乾為新任太尉,各將帥都聽取他的命令。有違者立刻處斬!聽說元君宙正向長安推進,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當國以來,可有失德之處?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將厭之!」

      話音剛落,杜昭維、崔僧固、謝如雅、長孫乾等人一起陪同皇帝入朝。天寰臥在肩輿上,身披明黃龍袍。群臣多日不見天寰,危難中再見天顏高呼萬歲,有人頓時哭泣起來。

      禁衛官登殿報信:「報……洛陽軍到達南門外,軍士們號稱要擁戴趙王繼位。」
不一會兒,另一禁衛官報告:「報……城南白孝延將軍已打開城門,迎接趙王入城。朝廷派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將軍閉營不開,小的只好回來。」

      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的恩惠,竟然反戈,與沈謐勾結。怪不得其他三路軍的虎符都上繳,只有他的遲遲未來。我身體一晃,長孫將軍道:「老臣立刻上馬迎戰。」

      長安城馬上便要成為戰場。這會是百年以來,長安首都的第一場大戰。

      我呵斥面無人色群臣,「不要慌張,皇上還在,且聽處分。」

      只聽天寰兀自低沉地笑道:「哦……是他啊。朕待此人不薄。非要封王當太尉才能滿足?」

      天寰使勁力氣坐起來,向太一招手。太一跑過去,扶住父皇。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濕透,但他依然靠著意志支撐著病骨。群臣仰望著他,鴉雀無聲。他喘息數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極宮內,已託付太子於諸重臣。沈謐等賊擁戴皇弟,不過是篡位藉口。帝星有變,朕自知沉痾難起,當急流勇退,傳德避災。朕有太子,仁孝睿明。朕決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見證。如此,他們進軍還有什麼名義?」

      群臣大哭,有進言阻止者,天寰擺手,「朕意已決,不必再說。」

      我下跪,大聲道:「萬歲聖明!」

      他把龍袍披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做這個位子,下面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們和江山都交給你了。」群臣淚如雨下。崔僧固等人零頭下跪,三呼萬歲。

      太一淚流滿面地說:「臣以身代親,於心不忍。但上皇之言,兒臣永遠銘刻在心。」

      天寰體力不支,向我點頭。我走到台階前,「新皇帝既然繼位,名分已定。叛軍出師無名,我等眾志成城,他們自然瓦解。皇上顧命大臣,為尚書崔僧固、太尉長孫乾、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還有一個為御林軍新帥驃騎大將軍趙中平。」

      眾人從未聽說還有驃騎將軍趙中平,因此都訝然太太。有位全副武裝的青年將軍登登上殿,他藍眸耀眼,鎧甲鮮明,只是髮冠下並無頭髮。
「趙顯?」有人已認出他。

      兩年不見,趙顯這枚棋子,終於被亮了出來。他成為歷史上少有的僧人將軍。他的威風被僧侶生活包裹起來,內斂了不少。他既是大將,也是和尚中平。「顯」字被皇帝去掉,換成了「中平」。

      趙中平跪下,「御林軍即刻出發城南。白軍有一半是臣舊部,臣有信心平息騷亂。」

      天寰說:「朕賜你尚方寶劍,所有反賊,就地可斬。即使是親王,既然謀反,不必再帶回宮。」

      太一把將軍印交給他,「祝將軍馬到成功。」

      我對長孫將軍說:「老將軍安聖旨上的辦法,環衛宮城就行了。讓年輕人去攻吧。」

      天寰一陣咳嗽,他用手絹擋住口鼻中的血絲。我忙扶著他進入內殿。

      我捏著天寰的手。他說:「沒關係……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天寰皺眉。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時,皇宮一側有鼓聲陣陣。

      那是刑部門外的鼓,平日鮮有人打,更不要說今天了。

      天寰渾身冷汗,神醫給他喂了些藥。我命內侍們將太上皇送回太極宮。

      刑部尚書跑到正殿後面來見我,「皇后……是七王妃敲鼓,她說自己是女流,不見大臣,有話對您說。臣以命人將王妃送到宮門口了……您看?」

      她為何敲鼓?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隱情?我說:「我去。」

      我批起蓑衣,在御林軍的護衛下騎馬到達宮門。

      七王妃跪在門口,「皇后?」

      我拉著她進入執勤衛士的房屋。她哭道:「皇后,我終於出府來見到你了。實際上,五殿下並未謀反。為何這樣興師動眾地置他於死地?五殿下去亂軍,乃機密行事。雖然他告知七王底細,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我們三次給皇上皇后送信,都沒有結果。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裡,當成我送帽子的賀札,還是沒有音信。請問,這是皇后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我一時茫然,以為他遭遇突變,語無倫次,說:「元君宙謀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

      她坐起來,「五王離京時見了七王。他對七王說,隱約覺得洛陽舊部情緒激變,將士們寫信要他不放棄皇太弟的位子。他懷疑是沈謐重新出現了,但此時他沒有證據,如果報告皇家,就會打草驚蛇,還會連累他的部將們。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變,可以及時去阻止。但後來情況有了變化。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計地給受冷落的七王送來一封密信,說是沈謐似乎與城內某帥勾結,但沈謐隱諱頗深,只說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開門。他覺定開門時,一句殺死沈謐和逆賊,將他們的首級送到皇帝面前謝罪。他求七王預先告訴皇后,做到心內有底。我們被阻止出入府第,公開奏章會置亂軍中的五王與危險境地。因此,只能寫密信告訴皇帝皇后。信石沉大海……皇后究竟知道嗎?七王雖然染病隱退,但不願見到兄弟再折。今天門口的士兵被調開不少,我才設法喬裝出府。」

      我現在不知道該相信誰……信,我從沒有看到過。是皇帝對我有意隱瞞?那麼他是決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並不是那樣。我坐下來,仔細回想。

      城南好像還是沒有什麼動靜。趙顯和阿宙的部隊遭遇,不該如此平靜。

      莫非……我想起阿宙說要我相信他時的眼神。莫非他真的不惜以自己的名節、生命為誘餌,為社稷除奸,為我們母子解憂?須知沈謐握有星圖,且與城內主帥勾結。如阿宙不殺他們,天寰不及時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趙顯,皇帝駕崩後,鹿死誰手,確實難說。

      我究竟何去何從?此時就算阿宙拋出兩人首級,也可被趙顯視作叛軍大勢已去的妥協。

      皇帝的意思——「不用帶他們回宮,就地可斬。」阿宙就地被斬……

      我迅速拿出懷裡的皇后金印,對一個侍衛吩咐道:「快去!如果南營門開,沒有和趙顯大軍開站,加入之前五王已斬了沈、白二人頭顱,我命趙顯不得殺五王,送他到宮門來。」

      那侍衛離開,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后,他們也許拿走了錦緞襯裡我的賀札。但帽子裡面,我才藏著五王前些天送來的信的原稿。本來是塊破布片,我便縫在帽子裡了。以免將來沒有對證。」

      我對圓荷說:「取帽子來,並且問一句百年,有沒有藏信過?前方戰事有了結果,我就回宮。」

      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身後的簾幕裡。

      群臣安靜地坐著,幾乎沒有人敢出聲。

      太一穩如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還見過世面。

      天寰的那件龍袍在他身上顯得太大了。可他披著龍袍好像鍍金的佛像一般,高貴莊嚴,豪不可笑。

      圓荷取來帽子。我扯開帽裡,果然有塊布,真是阿宙的手跡。我匆匆一讀,心神為之紊。亂。在十天之前,他就那樣告訴我們他的計劃。看來,他根本就不想篡位。哪有提前就把城內裡應外合的消息告訴對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現在只能等待趙顯的消息了。

      我把太一叫到帷幕裡,背對大臣們,把自己身上所戴的黃金團龍、黃金團鳳掛在他的脖子上,對他細細囑咐。他聽得認真。我把唇貼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當皇帝了。我只是太后,不再是皇后了。過幾年,新的皇后就來了。她和你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她會比我做的更好。」

      約過了半個時辰,報告傳來:趙顯已帶趙王到宮門。

      洛陽亂軍,白軍大營,都放下武器。

      群臣喧譁。雖然欣喜萬分,但不知道究竟怎麼那麼快就有了勝利的時刻。

      我的侍衛把金印還給我,「一切如皇后所料。趙將軍到達時,趙王已斬殺沈白二人。他一番訓話,說服了白營大軍,真相。兩軍將士要麼擁護趙王本人,要麼擁護皇帝,因此開門投降。

      我閉上眼睛,心潮澎湃。我走到台階之前對皇帝說:「趙王之事,需仔細審理,不能隨意處置。」

      大家還未反應過來,羅夫人來到了未央殿。

      他躬身,「太上皇后,太上皇請您、趙王入太極宮。」

      我處殿。阿宙被侍衛們押送著,他被反綁雙手,挺立在細雨中。他的鳳眼裡桃花盛開。那時節,雨打在他眼裡,花開在我心裡。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是多麼美好單純。但我們也沒有這許多故事了。

      我嘆息了一聲,只是感慨,而非後悔。

      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懺悔。

      十多年了,那麼些紛紛擾擾,終於到了徹底了結的時候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8 09:59 PM 編輯

第十三章、紅日

      簾影低垂,風至而鳴,如環珮叮咚,大風的波瀾歸於寂靜,我又聽到了久遠年代裡的聲音。

      那是穿過昭陽殿的娓娓蓮歌,那是穿過歲月的父母笑語,那是長安城內的香花破蕾綻放。

      所處這一座宮殿,只有面前這一個男人。

      天寰斜靠在玉床上,穿著半舊的黑袍。他已沐浴過,每一處都簡樸而潔淨。

      在他身上沒有一件物品,可以表明他曾叱吒風雲,曾攬下九州。

      他的眼睛裡含有淡淡的水霧,似有別愁。但他的臉上含著隱隱的欣悅。

      這個男人,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深遠廣袤如江南大地。他是我的夫君。

      「夏初,到我身邊來。」

      我靠在玉床上抱住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已不復我記憶裡的,似乎要跟著夜露一起隨風化去。他的手指緩慢地觸過我的髮根。

      我要開口。他搖頭,凝視著我,「我都知道了。我累了,不想再聽任何解釋的話,好嗎?」

      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飲泣,「萬歲……饒恕臣。但臣有一言:趙王必有處死。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他還是不可赦免的。他多年戀慕中宮,盡人皆知。甚至……甚至皇后到趙王府的那夜,他還妄圖行無禮之事……有他在,皇后不得安寧在世。」

      我沉默。天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他輕聲道,「百年,你跟了我這麼年,你清楚朕的性情。朕想饒恕你。可你身為宦官,涉及了無數的機密,將來的宮,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處。」

      百年止住淚,「是,臣是萬歲的人,臣只願伺候萬歲一個皇帝。臣早就想好了從萬歲而去。」

      天寰嘆息道:「只怕由不得你……你把浩睛抱來。他喝了些藥水睡熟了,不會胡鬧。」

      百年領命而去。

      雨停了。海棠花紛紛墜落。我把臉埋在天寰的懷裡,他身上的熱量正在消逝。我不管將來,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天寰笑道:「啊,又是春日之夜……年輕真好。我娶你的那天晚上,你不停地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整夜全沒有睡著。天亮前我起來,雨停了,看著你淚濕的臉蛋,第一次聽到了外面海棠落地的聲音。當時我想,在生命裡擁有奢侈,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複雜。為何開始兩個人的宮的時候,你有那麼多淚,結束時,你卻沒有淚了呢?」

      我密密地親吻他的手指,以此作為對他的回答。心裡的淚,流成一道河,隨時可以讓生命之舟行駛。

      我說:「你現在叫我夏初了?更多的時候,你叫我光華。」

      「因為光華是你記載在史冊上的名字。作為光華,你有責任。而作為夏初,你不需要負責。你只要被人愛就好了,我從前不許自己縱容你,現在……再也無所謂了……」

      再也無所謂了嗎?我一陣心酸。我們沒有多少次縱容自己,更沒有多少次縱容對方。當我們以為還有許多光陰的時候,期限就近了。

      我嘆道:「唉,你枉為君數十年。我們百年之後,竟忘了準備一座皇陵。」

      「誰要皇陵?我已對太一說了,我的心願就是葬在父皇、母后陵墓的耳室裡。我不要華衣珍寶殉葬,我只要這身黑袍、我的畫筆、我的山河之圖,就足夠了。」

      他是不需要皇陵,甚至不需要碑文。

      每一座高山,都是這位皇帝的華表。每一俱,都能為他寫出不同的碑文。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

      天寰的聲調裡有一絲落寞,「夏初,你說,我該拿你和五弟如何辦?」

      我仰視他的眸子,「天寰,不要殺元君宙。殺掉他,便函是殺死你我的青春。」

      天寰的笑渦很淺淺,他點頭,「我不會殺他。曾經星像有變,我問你,我和他之間,只能有一個人去冒死,誰去?你讓我去。你說因為我更堅強。我聽後很快樂。故事到了最終,我和他之間,還是我先死。我依舊快樂……末了,還是我最強。」

      羅夫人在屏風後哽咽,「……皇上……召趙王來嗎?」

      我拉住天寰的衣襟。他吸了口氣,「你們……把那道屏風移到床前來。」

      我們把那道長長的屏風移到了玉床前。屏風上面是五嶽風景,小小的少年阿宙笑如朝霞。

      天寰竭力支撐著,嘴角滲出血絲。我和羅夫人同時道:「皇上?」

      他竭力道:「朕到了此時,沒什麼要緊的了。夫人……你去叫他來。」

      他使勁兒坐了起來,對我說:「不許他跨過屏風。」

      阿宙走進來,他的鞋子上沾著碎裂的海棠花瓣。他跪下來,嘶啞地喊了一聲:「皇上?」

      「皇上有旨,不得越過屏風。」我說完,退到了一邊。想不到兄弟訣別,竟然有這樣的一幕。

      阿宙向前爬了幾步,他辨認那道擋住御容的屏風,音不成調,「皇上……大哥,讓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
他連連碰頭,額頭上現出青紅。

      天寰冷然道:「你來得遲了,朕已經傳位,不再是皇上。無法挽回的,總無法挽回。」

      阿宙沉默許久才說:「臣弟有罪,只求賜死。臣弟已將寶劍贈給新帝,臣弟發誓永不再使劍。大哥,臣弟沒有白馬名劍,等於活死人。臣弟從小深受聖恩,卻頑劣任性,辜負了皇上。當此之際,臣再無生念,僅求與大哥見上一面。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他哭著,執拗地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

      「你……你……」天寰聲顫,好久,才決絕地回答,「朕不會見你。你說深受聖恩……那好,朕告訴你,以前養你,不是覺得你可愛,只是因母后擔憂朕沒有子嗣,唯恐國家動亂。你幼年聰慧,朕就溺愛你、放縱你,隨你不跟著師傅學文,那是因為不想讓你勝過我……你只喜歡一個女人……朕就強迫她到長安來當我的妻子……朕送你給你的侍女裡,有人會每月把你的情況詳細報告給朕……朕自己有了兒子……就從來沒有真想過讓你來繼位……你還要說你深受聖恩?」

      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麼絕情,就不讓我再見你一面?」

      天寰聲音蒼涼,「不行了,君宙,朕殺你兄弟,朕殺你母親,你我何能再見?何得再見?」

      阿宙雙肩觸地,埋頭把悲聲壓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靜下來,吃力地道:「君宙,你記著,一個男人,沒有女人,沒有劍和寶馬,並不等於死。縱然你沒有生念,朕也不會成全你,賜你自盡。你已屆而立之年,曾立過汗馬功勞。但在朕眼裡,你還是個孩子,你從沒有真正長大過。若沒有長大,就讓你去死,朕不是對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顧命大臣裡沒有你的名字。你在長安,是對他的威脅。殺了一個沈謐,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該是皇子親王。朕情願殺死,也不會貶黜你們的尊號……你依舊是趙王……但你只能離開,不再有兵權,不能再上朝……百年?」

      我拉著帷簾,痛苦錐心。天寰怎麼還能說這麼多話?他非要把剩餘的生命都送給這個弟弟?

      百年抱著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風後。我的心頓時揪了起來。浩晴的樣子,多像他的父親。他還是一個細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盡燈枯。他沒有能力再給這個孩子父愛了。

      我走過去,想抱浩晴。天寰說:「皇后,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元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

      我大驚,嘴唇顫抖著,勉強問道:「皇上……你……你是何意?」

      「我們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對新帝也是威脅。朕不在了,只有讓這孩子離得遠遠的。」

      我越過屏風,說:「不!」

      燭光裡,天寰無聲的眼淚,早打濕了衣襟。

      他手裡,捏著一把小小的弓。

      那弓上沒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著。我知道,這是阿宙小時候所愛之弓。

      他悵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發現浩晴身上的聖旨了?你向趙王宣旨吧。」

      屏風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後凡大曦親王,成年後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賜之地。親王等王府,不得干涉州郡行政,不得聚眾議論朝政。無聖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違,以謀逆罪論處。朕賜趙王君宙於蜀州錦官城居住。」

      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應該是很久之前,就寫下了這道聖旨了。

      花重錦官城。曾經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萬念俱灰的阿宙,可以在那裡重新開花嗎?

      可是浩睛尚未成年,他……我警覺地注視著天寰。他鬆開弓,牽住了我的手。

      阿宙才要發聲,百年道:「五王且慢,還沒有結束!原吳王太一繼任為帝,幫特封皇次子浩晴繼任吳王。因其年幼,特托趙王君宙撫育。其宜稱趙王為父,視為趙王之子。皇室譜系,太高玉牒,均從改動。趙王聽旨後,應即刻攜子上路,不得延誤。二十年內,若無改朝換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面聖。」

      我閉上眼睛。這道聖旨將我的某塊心病去除,但心頭被割,頓時鮮血淋漓。我一進無法收拾心情,在皇室,兄弟父子,不得不防,縱然天寰慈愛,但他為父的思考,必須服從皇帝的思慮。

      在天寰的心目中,牙牙學語、任性活躍的浩晴是潛在的危險。兄弟倆,天寰選擇了太一。

      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期望,把母愛均勻地分給他們。天寰始終拉著我的手指,他怕我不從,他怕我衝出屏風搶回孩子?我不會的,若我也只能選一個,我和他的選擇沒有兩樣。

      他既然處置了浩晴,必定會安排好我。我出去不出去,都是一樣。

      我隔著屏風,對君宙說:「五王,既然是皇上的聖旨,我就把兒子交給你了。」

      君宙好像沒有聽到。百年提醒道:「五王接旨。」

      阿宙重重的叩首,「臣遵旨。」

      我想站起來,還想看看我方才只匆匆瞥了幾眼的兒子,天寰卻用手指按著我的衣帶,他搖頭。

      他的手指使不出多少力,但他的搖頭,卻重於千斤。此刻的他,依然有絕對的權威。

      我渾身顫抖,「皇上?」他仍舊搖頭。

      天寰道:「百年,朕想來想去,唯有讓你從吳王而去。趙王既然送給皇家一個惠童,我就把你還給他。你到西川去吧,照顧好吳王,侍奉好趙王。過去的恩怨,不得再提。宮中之事,你不得再管。你是忠於朕,現在就謝恩。」

      「皇上……臣……臣領旨謝恩。」

      天寰的身段一下下地顫動,他好像在和死神抗爭。我緊緊地抓住他,他卻推開了我。他審視著我,好像我變得陌生了。

       「皇后,門檻內放著朕所繪的一幅畫。趙王來此宮,曾注視良久。臨別……朕決定賜給他。你去送送他們吧。」

       「大哥……」

       「皇上……」

      天寰終於躺下,不再說話。

      我艱難地提起一盞燈,和往常一樣,穿過宮廷的黑暗外,走向光明的地方。

      門檻下,一捲圖以黑色絲帶扎系。我捧起來,雙手哆嗦,看到裝裱,我就知道這是天寰曾為梅花樹下佇立的我繪製的。畫裡,那個清艷尚且天真的少女,被永遠地留在過去。

      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賜畫卷的含義。他抱著浩晴,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我。我靜靜地注視著他。

      淚珠順著阿宙的鳳目滑下。淚水洗滌了他的眼睛。那雙眸子,就像我青春歲月裡蜀州裡的溪流。

      不止梅花圖,一幅幅圖卷都在我的心裡翻過。我望著他耳邊垂下的一根白髮。

      夜風裡,柳絮無聲地飛揚,就像淺綠的雪花在飄,就像神奇的飛到春日裡的桂花……

      這次他必須走了,我不可能留住他。

      我在門檻裡,他已在門檻之外。我隔著門檻,親了親他懷裡的孩子。

      「小蝦,你……你……」阿宙的話不成聲。他叫我「小蝦」,他來不及送給我一首驪歌了。

      我把圖畫放在他的臂彎裡,展開了笑靨。這一刻,香花樹在我的心裡開花了。

      我對他一躬,「阿宙,一路平安。」

      二十年,二十年,你我又在哪裡?對我來說,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我沒有躊躇,轉身回到天寰身邊去。殿門在我的身後重重合起。

      我急切奔跑起來,一切都被我甩在腦後,我只要他,只要最後一刻兩個人的宮。

      「天寰!天寰!」我的裙帶飄舞。

      他必有等著我!

      我沒有失望,他還在等著我。

      這一幕,真讓我猜測了許久。

      我笑了,原來預言是真的。他漠然地瞧著我,身旁有一把金壺。

      「天寰,你還是要讓我給你殉葬嗎?」我止步問他。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笑,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天寰提醒過我、警告過我。

      我給了阿宙很多次機會,所以天寰不會再給我機會了。

      縱然有一紙詔書送阿宙去西川,縱然我放棄了自稱為「朕」的建議……他還是要帶走我。

      說實話,假如天寰不死,我根本就不想死。但天寰要死了,他想讓妻子和他繼續兩個人的宮的誓言,我為何要反抗?北朝早就有殺母的習俗,那種血液從未離開天寰。

      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他有自己的智慧,有顧命大臣,有喜歡他的寶玥。

      浩晴被送到遠方,他不需要我了。

      南朝徹底地平靜,我只是歷史的一部分。

      對一個滿朝上下都懷疑與趙王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女人,我當太后,還過於年輕,過於美麗。

      我是外表冷靜而內心火熱的女人,即使阿宙不再出現,那麼別的年輕男子呢?

      他不能保證將來,只能保證現在。

      天寰咳嗽,面向牆壁道:「夏初,我在鄴城就瀕死過。我告訴過你,假如阿宙三天內寫信來推舉沈謐……你陪著太一上朝,我並沒有全在養病,我看了你當時處理的奏摺。」

      其實我沒有看到那份奏摺,那是上官先生處理的。不過,上官先生早離開漩渦。

      而且天寰的心緒不是此一事結成。今天阿宙不死,就與我動用皇后的金印有關。

      在那之前,我無數次庇護了阿宙。我並非沒有料到這個結局,所以我才把黃金團龍、黃金團鳳給了太一。

      那和尚預言我會被我所愛的男子殺死。我愛他,只有他能殺死我。

      他要殺死我,因為我是他生命裡唯一奢侈,為了我和他永遠在一起。

      其實,他若不殺我,讓我注視著他死去,那是對心的凌遲,是一種真正的殘忍。

      我坦然道:「是我騙了你。天寰,我在你之前,先認識阿宙。我的身體,只屬於過你。我和你婚後,感情也只屬於你。我之所以會幫阿宙,會隱瞞你,那是一種本能。為什麼這麼多年,總是如此?我不願意再解釋,我了不能夠解釋清楚。天寰,百年說得對,我和阿宙只要還有一個活在世上,你不可能徹底放心。」

     他眸子裡的光亮逐漸黯淡下去,「我想看你喝了這酒。我……我沒有幾個時辰可以等了。」

      昭陽殿的紅蓮,雖然在夏天璀璨,但是從來熬不到夏天。金風一起,白雁南飛,它們的紅色就化為烏有,一片片地沉入池塘,化為淤泥。

      我第一次見到天寰,就想到了紅蓮。紅蓮,在民間傳說裡,本身就是男女雙雙殉情之花。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更擔心他等不到我。

      這一生,我見識了幾乎所有的輝煌、痛苦、醜惡、美。

      我俯身,親吻他變冷的唇。我微笑道:「我願意喝。咦,你是難過嗎?天寰,要知道你雖然不可一世,你雖然將成為一個傳奇的皇帝,但你有時是多麼奇特、多麼傻啊。只有我才知道。」我抓起酒壺,他忽然牽住了我的腰帶,可我還是仰脖喝下去了。

      酒液溫熱,帶著淡淡的桂花香。一陣風吹散了我心中香花樹的花瓣,我嗆了。

      我把酒壺放在地上,眼淚湧出了眼眶。看來我的身體還是不樂意,不甘心消忘的。

      我不後悔。在牡丹未徹底凋殘的季節,讓他帶著我離開這喧囂的塵世,離開這窒悶的皇宮。我將跟著他渡江而過,徜徉在永恆的春天裡。
我橫躺在玉床之上。酒液燃起的火熱灌滿了我的身體,我的視線模糊起來。

      我看不到天寰了。他在哪裡呢?我著急:「天寰?」

      他抱著我,我可以聞到他衣服上冬日松林的氣息。他吻了我,他的口中還有春末的潮汐。

      我不知道蒼狼星是否會出現在夜空,我渾身都冰涼起來。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臉。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夏初,我們的詩是這樣的吧。謝謝你,等到了天那邊,就不會變了。」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柔如滄海一栗,清如冰山之泉。他冷嗎?不,他不再冷了。

      我現在只能依靠他的熱量了。那一點兒熱量,就足夠我做一個夢了。

      我的嗓音都變了,我喘息著纏住他的軀體,用盡力氣說:「……天寰……我們的歌,不是這樣的,你記錯了。我們的歌是……」

      我貼著他顫抖著,哼起那首詩歌,是他一生中唱給我聽過的唯一的歌。

      到了此時,我的全身,我的腦海,我的整顆心,都是那首歌。

      「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我的歌聲斷斷續續。我累了。矇矓中,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抱緊了我,「是啊,我記錯了……夏初,我說醉擁麗人,醒握天下。可我一生,何嘗真醉過?天下我帶不走,我的死,但是我今生的醉。我只能帶著我所愛的女人……」

      他的醉,便是我的夢。我不再能說話,心裡的眼淚還給我所熱愛的生命。

      我耳邊的人兀自說:「再一生後,我酒醒來,依舊能神州在握,笑傲天下。無論你在哪裡,我一定能找到你……」

      天寰,我不能聽下去……我也要睡了。我一直就在夢裡。天寰,我從未離開過你。

      夢裡,又見青山翠谷,金烏西墜。長身玉立的黑衣青年。站在少女夏初的身邊。

      那是我,那是天寰。他不再孤獨,我不再憂傷。

      男人和女人,並不一定需要對方才能美麗。

      但西天裡,殘陽一片紅色。若你我不攜手共度長夜,怎見明日朝陽?

      大鵬展翅九萬里,那一輪落下去的紅日,又從東方升起來。



第十四章、尾聲

        等那紅日東昇後,我的夢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個人留在醉中。

        我迎來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駕崩,山河同悲。葬禮的細節,對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後,我記憶猶新的是:當人們按照鮮卑的習俗在太極宮前燒燬皇帝的舊衣時,那隻垂老的大黑鴿子飛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並沒有死。天寰賜給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來只是他留給我餘生的毒。

        天寰走了,鴛鴦失伴。兩個人的宮,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宮。

        我已死過一次。我只能活著,堅守住一個人的宮。

        我記得他說,他若醒了,就一定來找我。我相信他的諾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畫了許多圖,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張他的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鳥山川裡懷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佔了許多城池,但他沒有給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棲息的地方,還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癡情的鰥男寡女那樣,我只對他一個人傾訴心情。我只能在星空裡尋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支南朝帶來、屬於皇后的玉燕簪。我想,也許是我把它丟在夢裡了,也許是天寰藏好了它,作為來生尋找我的記號。

         新帝太一的年號為至德。他是個勵精圖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

         天寰去世後的第四年,杜寶玥被冊封為皇后。這兩個孩子,是皇家裡少有的青梅竹馬的戀人。

         新皇后寶玥搬進太極宮。身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滿了十六歲,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裡,並不寂寞。我有書為伴,有茶為友。惠童、圓荷始終在我左右。太一最喜愛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讓我聽他撫琴。寶玥則是一個從不見怒容的靜好女子。她的母親,永遠生活在童年裡。於是她把我當成另一個能懂她的母親。

        崔惜寧子女成群,但常來和我閒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後,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靜尼姑、羅夫人都上了年紀,我愛聽她們嘮叨往事。

        謝夫人在寶玥入宮後,堅決回到江南去。她說她想唸著我的老師謝淵,只願讓他看到她的老態。

        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天寰,也沒有夢見過蒼狼星。我倒是偶爾夢見我的父母,夢見與我遠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夢裡,浩晴始終只有兩歲。他有個小酒窩,雪白的小臉上帶著頑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給阿宙的孩子。我對他的關懷,不能奪去阿宙的撫養之功。

        百年經常會寫信來告訴我浩晴的情況。他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個小主人。他曾經是宮廷裡的樞密宦官,但現在會陪著小主人去採摘果實,去遊玩風景。

        我把天寰的遺物都帶到椒房殿來,我不想讓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們的陰影裡。

        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他們何必與我們一樣?他們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佈置成天寰活著時差不多的樣子。

        雖然我沒有看到他變老,但我想像著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硯台,他的玉帶,我都會親自去擦,直到纖塵不染。

        有風雨的夜晚,不論多麼寒冷,我都會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樹。

        每當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樹下,吹著野王笛,觀花絮隨風。

        桂花樹一年年長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樹下自斟自飲一杯桂花酒。酒越陳,香越是醇厚。

        幾度春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至德二十年,終於來了。

        立秋日,皇帝邀請趙王父子進京。皇帝說:「秋日將盡的時候,他們就會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裡,還是俊美青年,鳳眼開花。

        要再和他相見,我不免忐忑。其實,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去的尷尬糾纏早已被別人遺忘,譬如浮雲而已。但我總覺得,當我看到一個滿頭白髮的阿宙時,一直微笑在晨風陽光裡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說,我永遠不會老。但是,每個女人總是逐漸走向老年,無法迴避。

        老了,並不是說不美。那種美,是蘊涵在身體和面孔之下的,要在歲月流沙裡才能發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離開以後,我大約又轟轟烈烈地美了將盡十年。但過了不惑之年後,每一年荷花開放,我都會多幾條皺紋;每一年冬雪飄灑,我就會添幾根白髮。我坦然面對著這樣的變化,我不可能永遠在美的巔峰。

        我沒有用化妝術去延緩這種衰老,也沒有藏起我所愛的明鏡。我願意看到自己在鏡子裡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溫和光亮。我始終面對著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滲透了全長安。善靜尼姑邀請我去蘭若寺賞桂,我欣然前往。

        我帶去了幾卷我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經卷。天寰在時,這是他做的事。

        善靜尼姑道:「太后還記得那五層浮屠落成的時候,您作為桂宮公主親臨寺院嗎?那一天,長安萬人空巷……老尼還記得在那桂花樹下,無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著風起舞呢。雖然您那時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這對男孩女孩是多麼美麗啊。」

         我記得那天。阿宙拉著我在桂花樹下踮起足尖。美麗的不是我們,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五層塔下還沒有長出青苔來,這裡才幾棵桂樹,哪有今日這樣桂樹成林,桂影蒼茫。五殿下跟我說: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

         阿宙那天還對我講了許多話,可我只記得這一句了。他所說的其他話,和其他場景、其他時候重疊起來,讓我分不清了。

         圓荷這幾年心寬體胖,對我說:「我也記得那時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變成什麼樣子。」提起阿宙,圓荷的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她還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們回到宮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積起的花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個異常俊美的男人。作為皇帝,他臨朝淵默,比初登基時更加威儀。但他一旦笑起來,總顯得十分和煦,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他牽起我的手,低聲道:「母后,請跟我來。」

         「為什麼如此神秘?」我搖首,跟著他一步步走入宮門。

         青色天空,飄著微雲,陽光灑在我們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門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裡面有人在等您,您進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

         我尋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來了!

         我一步連一步,登上了石階。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見,百年的頭髮稍有些禿了。惠童早已兩鬢斑白。想起他們還是少年時便一起侍奉在太極宮……

        我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平身。百年含淚低聲道:「太后,殿下正在作畫。」

        他的淚光裡好像好像還含有某種信息,我卻無法知道答案。

        作畫?我聽說浩晴喜愛書法繪畫。他定是在椒房殿內等我久了,就開始揮毫。

        我悄悄進入大殿。桂花香氣馥郁,無酒亦可醉人。

        面向陽光的窗前,一個身穿冰藍錦袍的俊秀青年據案持筆,正低頭沉思。

        燦爛的光線照著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發髻。他不戴冠,只別一根玉簪。

        簷鐵叮噹,他眸子滑動,好像想到了下面該如何佈局,一個淺淺的笑渦頓時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臉頰上。

        天寰……我彷彿看到了天寰。是他回來了?我恍惚之間,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和臉。

        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對我叩首,「臣恭請太后聖安。」




        不是天寰。他……他是浩晴。我俯身過去,拉住他的手,「來,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來。他的身材修長,微低下頭讓我瞧。

        他多麼酷似他的父親啊!我的手指滑過他的眉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沒有朦朧的水霧。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遠有陽光,且有桃花盛開。

       「太后,兒臣盼望了您二十年。」他的聲音柔和,同樣是明亮的,就像那種在溫暖的環境里長大的樂天青年。

       「不要叫太后,叫母后。不……叫我家家。我也夢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沒流淚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著我笑起來,「家家,我……我不是來了?我一個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個人?」我環顧四周,阿宙他……並沒有來。

         浩晴望著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沒有來。他說,一別二十年,人間別久不成悲。他只讓我轉交給您一樣東西。」

        人間別久不成悲。阿宙,你寧願記住曾經的我,我何嘗不是?

        「什麼?」

         浩晴給我一幅畫軸,他告訴我:「父王說這張圖畫是當年先帝所畫,並賜給他保管的。前幾年,他就發現了一個變化。但他說,只有家家能看明白。」

         這是……他臨行前,天寰讓我送給他的梅花仕女圖,圖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瀟灑地動動手腕,「家家,我來時,看到外面有一棵大桂花樹,花枝繁茂異乎尋常。我生來最愛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圖……請許我出去觀賞一番。」

        我點頭,添上一句:「我就來。」

        我獨自展開畫卷。我的記憶裡,關於這幅肖像的一切頓時明晰起來。

        當我展開全圖,望著那個花樹下的少女時,不由得驚呆了。

        片片梅花之硃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變作了片片金黃色。梅花,何時換成了桂花?

        ……

        當年,梅花樹旁,那個青年凝望著我。

        「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書房裡帝王正作此圖,對我笑語。

        朕新近調製出一種墨色,獨一無二……稱它為『皇后墨』,你說好不好?」

        初嫁了他,夫君領著我來這座殿堂手植桂樹。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亙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樹。」

         原來,他知道當皇后之樹長成,圖畫裡的少女,就會在桂花樹下品著「皇后墨」的香氣。那些紅色的、黑色的時光裡記憶碎片,都會變成飛舞的金色花瓣。

        我對著圖畫含淚微笑。我合起圖卷,把手放在心口。

        天寰,謝謝。阿宙,也要謝謝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樹下,金栗飄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

       「家家,你吃過桂花蜜嗎?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給我他制的桂花蜜。」

       「先生?」我當年只愛吃一位先生調配的桂花蜜。

        我又問他:「先生?」

        浩晴嘴角有笑,「我十歲起,有位先生每年都會來四川看我。他跟我縱談古今,教我諸多知識。他是住在江南的一個山人,雖然年長我許多,卻樂意和我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開的時候,他都寄給我一袋桃花。每當秋末,他都會捎給我一壇桂花蜜。父王好像認識他……但他每次來,父王都避到山莊去,只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誰?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雖然避開塵世,卻沒有忘了我們。

      「他是一位故人。」我沒說下去,浩晴不再追問。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彷彿明白我在追憶舊日。

       「浩晴,你聽過驪歌嗎?」我問他。

        浩晴的笑渦又浮現出來。「我知道驪歌,父王教過我。這次我臨行前,父王不經意地說,若有機會,可以唱給你聽。」

        「那麼你唱給我聽吧。」我靠著浩晴說。

        青年想了想,張口唱起那幾乎被歲月遺忘的曲調:「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浩晴的嗓音豐沛,每個音調都把握得準確。

        不知不覺中,我的身上落滿了香花,我的眼裡起了霧。

         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沒有人如此稱呼我了。我側耳,那聲音又深情地喚道:「夏初……」

        那像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發於天地玄黃,起自滾滾紅塵。

        我回頭,只見綠滿宮城,江山如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8 09:56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1-12-28 09:58 PM 編輯

番外、帝王愛

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聖睿元年,暮春的滿月如金甌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長安,夜空明朗無雲,滿天星斗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圓人未圓,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將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華美,像是上天送給文成帝風流時代的輓歌。長樂宮梅影、太極宮妖紅,在死寂裡低訴著逝去的秘密。隨著上一代北帝的離去,哀傷層疊,化成了一首詩情之歌,為宮廷所掩埋的卻尚不能忘情的幽魂們在冥冥暗裡吟唱:「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文成帝的絕筆一首《別鵠》。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著。

      耿耿燈影,殘留在苑牆深處。淚濕春衫未醒,可夢終歸是夢,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這春季裡最後的迷夢,本是一種詛咒、一種錯過、一種信仰、一種欺騙、一種執著。

      在屬於他們和她們的這首歌裡,它的名字叫《帝王愛》。



宮調:公主櫻君

      夢裡,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駁之綠影灑在滿是濕氣的地磚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綠色。

      元櫻君還記得家被毀滅的那天,太陽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鬧的花園吞噬。她的父親陳王仰天大笑,她的母親珠淚滾滾。陳王把一個物件塞到她的袖中,問:「櫻君,你怕嗎?」

      她捏著父王的手,踮腳說:「我不怕。」

      她以為父王要把她犧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紅了的烈焰中去。她聽說鳳凰涅槃,就是投火。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為她想成為一隻翱翔於天地之間的鳥。

      「那麼走吧。櫻君,你記住,藏好它,不要讓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將她推給宦官董肇。

      她抬起臉,「父王,可我們都是元氏的人啊!」陳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陳王獨女,被冊封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謀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傳說中的金鳳秘寶。

      父王沒有回答。他攜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淚珠。他們攜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來。董肇摀住她的眼睛,「公主,別喊了……我們該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馬車,一直沒說話。她第一次到了長樂宮,人們把她安頓在沖覺寺。

      那晚,她聽著如水的唸經聲,偷偷將黃金鳳藏好。

      她蹲在地上,撈著不可捉摸的月華,笑著自言自語:「我不怕。父王母妃,你們鳳凰涅槃吧。」

      沖覺寺裡只有幾個老僧、她與董肇,還有兩名老侍女,過著沒有戒律卻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對她仁慈,每年都讓宮女來替她縫製新衣。但是元櫻君不喜歡穿他賜給的彩色裙裝,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縫製的布衣。長樂宮久被廢棄,隨著年齡的長大,元櫻君飛翔的天宇越來越廣闊,往往讓侍候她的老人們哭笑不得。

      她喜歡爬上衝覺寺附近的一棵大樹。在那裡,能見到整片的林海。紅雲似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後的暢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聯翩,長安究竟是怎樣的?

      董肇只能教授她一點兒簡單的文字,老和尚們教授的,她又覺得乏味。到了十四歲,她還是會手拿樹葉嫩葉,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來愛赤腳,會把鞋子脫下來藏在懷裡。

      侍女們大驚小怪,她便衝她們笑,把手裡的松子遞給她們吃。

      她們相視愕然,道:「小公主日後會是絕色美人的,皇帝也許會把你下嫁。可是你這樣野,嫁給誰去?」

      元櫻君大笑。她們才不知道,她大笑起來就會想到父王。這是她和已故父親之間的神秘聯繫。

      明熹帝駕崩了,新帝剛剛繼位,是不會把目光投向她這樣一個元氏族裔的。

      她並不想嫁給哪個男人。一想到他會把她當做他的所有,她便沮喪。

      她不明白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們和董肇也從來不想她結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終於在早春到來了。殘雪未化,溫暖的氣息卻已催開了沖覺寺裡的梅花。長樂宮內突然來了一群工匠,據說是新帝打算要重修這座宏大的行宮。

      元櫻君不喜見外人,躲著嘈雜之音。她數著稀稀落落開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靜的觀音堂。

      她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他正在細細描畫牆壁上的觀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後。

      男人的身影異常和諧,就像是天國裡的一道陽光。他正在畫觀音的眼睛,全神貫注。

      元櫻君注視著觀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間的紛擾,面容光華端麗,前所未見。

      男人的肩膀一動,他蘸上硃砂紅,繼續畫觀音的裙帶,筆下飄飄,如在雲端。

      這時,他吹起一首曲調,哨音清美,好像有無數葉子跟著落在林蔭中。

      元櫻君入了迷,她剛要問他這是什麼曲子,男人回頭了。

      他望她一愣。元櫻君也是一怔,她覺得世界在這瞬間頓時無聲。

      她從未見過這麼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於每個細微,而是每個細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裡好像盛開著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頰似能喚醒春日。

      元櫻君「啊」地短嘆一聲,笑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男人筆端的硃砂擦到了元櫻群的裙帶。他說:「《別鵠》,你知道嗎?」

      元櫻君漲紅了臉。她不知道,她第一次為自己讀書少而羞愧。

      她老實說:「哪個鵠字?我不識。」

      那男人笑了,「不要緊,我來教你。你是哪裡的女孩兒?」

      「我就住在沖覺寺的。你呢?」

      「我叫靈雋,來寺廟畫壁畫的……呀,沾到紅了!」

      他用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帶,用嘴吹了口氣。他的氣息比起他的目光更為灼灼。

      元櫻君推開他。那人在慌亂的她的背後說道:「我每日都在這裡,我等著你來。」

      她跑了老遠,才摀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見那個不正經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積雪落在她的脖子裡。靈雋……他說他叫靈雋。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為他比梅花有生氣,他常常讓她笑出聲。

      第三日,第四日……觀音有千手,每畫一隻手,她的心就被靈雋的情網纏住一分。

      等到她發覺危險,已無處可逃。靈雋告訴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裡?我……還沒有學會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靈雋癡癡地望著她,道:「你愛我,就給我一切。今晚,我會在這裡等你。」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舌攻入她的唇齒。她渾身顫慄,想推開他,但是辦不到。

      她覺得牆上觀音的千手絕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虜她。她還沒準備好馬上成為靈雋的人,在反抗時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鬆開她,偏過臉去。他的臉色是一種稀有白,驚心動魄。

      她想說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鮮血,就像他初次遇見她時蹭上的硃砂。

      靈雋冷笑,「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因為我只是個畫師。」他說完後拋下她走開。

      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歡他,就因為他是畫師靈雋。

      當夜,她沒睡著。老侍女替她蓋好被子,在她耳邊說:「公主,方才有個小宦官送來禮物,說是人家與你告別的。」

      她不動,眼淚打濕了枕頭。等侍女離開,她才赤腳下床,打開了畫卷。

      畫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樹下,悵然若失。靈雋只陪她去過一次梅花塢。在那裡,他告訴她,他並不快樂,心裡總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們不准他放下。

      再回憶起靈雋當時的口氣,她頓時心如刀絞。她只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足從窗子上翻過。

      黑暗的夜,有雪的殘光,冷月如鉤。她衝入觀音堂,大叫:「靈雋——」

      靈雋在青燈下的影子抬起了頭。她看到他就哭了,「靈雋,我不捨得你走,你去哪裡我都願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太心疼他這樣晚了還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靈雋把她擁住,試探地輕吻她。她勇敢地摟著他的頸項,笨拙地回吻著他。

      他再也無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涼的地上,卻感到火燒般的酷熱。

      佛堂之內,他們是叛逆的一對。觀音的鳳目微合,似不忍旁觀。

      他瘋狂的愛撫給了她極致的痛。狂亂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鹹澀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縱後虛脫。

      他走了,毫無音訊。她每日頭也不梳,只盼著他給她一個音訊。她本來還未長成的胸乳經過那一夜的洗禮,就像春日桃花般豐盈起來。她惶恐地躲避每個人的目光,她懷疑人們都知道她身體的秘密。她不怕嗎?她怕。他要是騙她,她還怎麼去相信這座寺廟以外的人?

      消息終於被一個小宦官帶來了。他告訴她,靈雋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興。焦急是因為他正在受苦,高興是因為他並未背棄她。

      她帶上那幅畫,召集董肇他們,「我這一生只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甘願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只能靠一件東西。我要高潮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只要跟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願。」

      她推開手,黃金團鳳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趕到宮城,對衛士們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誰敢攔我?我要見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與她同一血緣的堂兄就坐在簾後。

      她靜靜訴說,請求他開恩。她讓宦官把黃金團鳳交給皇帝。她俯跪於地,等候的時光像是千年。

      簾影浮動,聖意叵測。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謝你,櫻君。」

      她驚駭地仰起頭。皇帝走出了簾子,他偷走了靈雋的美。

      在這相同的一張臉上,有一絲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龍袍倒是纖塵不染。

      可元櫻君只覺得污穢。在這場騙局裡,她是他的同黨,她自己也是骯髒的。

      皇帝壓住她的肩膀,「對不起,櫻君。從今以後,你要住在桂宮的明光殿了。我不會放棄你。只要你改一個姓,我們就能長相廝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裡直視著他,「你為何要我?是因為黃金團鳳?」

     「我喜歡你,因為你美,也因為你是我心裡愛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著水光。

      元櫻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裡的血潮他臉上碎去。

      她喊道:「你不是靈雋!他死了!」

      她是弱女子,從此插翅難飛。不肯改姓,她便沒有名分。不過皇帝似乎沉溺於與她對峙的樂趣。她在他的愛慾纏綿裡不斷掙扎,但沒有成功。

      董肇因聽到她的叫聲衝入了內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隻眼睛。

      從此,她不再叫。她只有自己一個人,不能讓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徹底佔有她,逼近她屈從,甚至讓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長夜過去,他又恢復了靈雋溫雅風趣的性情,對她賠笑絮語。

      她一直沉默,鮮少與他對話。光陰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個人,只是他籠中的獵物。

      那年秋季,桂宮裡滿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變化,她不敢去想,但終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覺得疲倦了。她愛靈雋,從未改變。但是……這個無辜的胎兒……

      她梳妝一新,對下朝後的皇帝展開笑顏。他倒是驚訝了,嘻嘻地道:「怎麼啦?」

      夜晚,她與他重溫了鴛夢。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縮著、放棄著。

      她告訴他:「我懷孕了。」

      他沉默良久。天亮時,他把袖裡的黃金團鳳重新掛在她的身上。

      他堅定地說:「我要帶你走。」

      她望著在皇帝臉上復活的靈雋,忽然想哭。但她只是抽動嘴角,笑了。

      他遲遲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難得的溫存說:「走吧,皇上。」

      他實在是美麗如畫的男子,可惜與她一樣,生錯了人家。

      他走後,桂宮來了兩位貴客。

      就在那一晚,長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線跳下了宮牆,水流捲著她而去。

      她遭遇滅頂之災前,突然學會了《別鵠》那複雜的曲調。她在心中吶喊:「永別了,靈雋!」

      成為袁夫人的她,在悠揚的笛聲中醒來,滿臉是淚。昭陽殿外,清芬競放,千紅萬紫濕。



商調:皇后清致

        她坐在宮門前,梨花融月,滿目霜白。她愕然發現自己錯過了整個春天。

        皇后盧清致並不願去聽未央宮內秦王和黨羽說話,便藉機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屍骨未寒。她的兒子新帝天寰才十二歲,大臣們便定獨孤氏為新皇后。

        她的哥哥司空盧哲走到她背後,替她披上衣服。

        盧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禮結束,你便託病在家,不要再來朝堂了。這可是保全我盧家唯一的辦法。」

        盧哲嘆息,「唉,清致,難為你三十歲不到,就成了太后。要是當初……」

        盧清致臉上的梨渦微動,搖頭道:「哥哥,當初是我自願的。」

        宮燈一盞,照不表前路。從一開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為她是別人為他選定的嗎?

         她是盧家女兒,自幼便浸在書香裡。長兄如父,嫂子去世後,十二歲的她就為盧家當家。

        盧哲學問淵博,為人又好,長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學生,人們以出入詩禮之家盧門為榮耀。有時候,她會在青羅屏障後聽青年們辯論。她的窈窕身影會讓青年們格外好勝。上官兒郎的言辭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語言旁徵博引……她聽了往往內心喝彩。

等青年們分出勝負,她便讓侍女為他們送上荷花釀的家酒。

        長安的人們誇獎說:「願娶盧清致,不願為宰相。」

        十五歲後,她的才華容德傳遍了北方。未婚的世家踏破了門檻,其中頗有幾位出眾的人。

         求過婚後,青年們未免拘謹些。她在庭院裡邂逅他們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會紅著臉低下頭。

         她想,嫁給一個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於做決定,因為她是可以投入終身契約的女子。

         她每次讀到「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這般情詩時,常會不自覺地清淚盈盈。

         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請她入宮,說是要詢問她有關典籍之事。

         她與哥哥一起去覲見皇后,遙見太液池上有條船劃過,船上笙歌漫漫,紅粉佳人如雲。

         船頭立著一位穿白衣的絕美少年,他出神地望著水草叢中的鵜鳥,面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聲,「殿下接著。」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兒們笑聲不斷。他也笑了,帶著一點兒輕佻,頓時美冠紅塵。

        盧清致覲見皇后十分順利。皇后賜給她茶點,屈尊降貴地對她噓寒問暖。她談吐清暢。皇后對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虛傳。」她的目光轉向一個空位。

        過了不久,宦官來回稟:「皇后,太子殿下說頭疼,不便來參見了。」

        皇后嘆息,只得對盧清致兄妹道:「唉,不瞞你們,太子年輕,貪圖安樂,皇上也憂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這麼一個遺腹子。我進宮的時候,他已十歲了,我難以管教。」

        盧哲身體一顫。盧清致心慌意亂。皇后為何講這樣貼心的話?難道……她低眉,不再吭聲。

        她腦海裡浮現出船頭的白衣少年。他衣裳如雪,身姿如畫。

        奇怪,那樣一個人,無論處於多麼混沌的紅塵,無論他做了什麼,卻好像總是干淨的。

        他的母親早就死了,現任皇后雖關懷他,總是隔了一層。

        她和哥哥回家。她哥哥滿面憂慮,「不好!妹妹,你趕快與人訂婚吧。有幾個我常來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也是知道的。皇家是渾水,而太子又是這樣一個人,若以後他被廢……豈不是連累我家!」

        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會被廢,他也是可憐人。我何至於連累盧家名譽?」

        她既不肯隨便訂婚,皇家的婚約便接著來了,她不能拒絕。

         她必須赤裸著接受宮中派來的老女官們的仔細檢查,從沒有經歷過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親臨婚宴,他對皇后讚不絕口,「這是個好媳婦。」

         盧致清大方地敬酒,「皇上請。」

         皇后笑道,「該叫父皇。」

         她立刻遵從,笑盈盈地給皇后斟酒。這時,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的心一酸,可面上未流露分毫。

         婚禮當夜,他喝到半醉,進入洞房就抱著她親吻。她用力推開他,他便倒下不動了。

         她將準備好的熱手巾灑下香露,替他擦臉,幫他把靴子脫了,然後自己躺在他的身側。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讓她不知所措。她成為他的妻子,就不想讓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會努力幫你分擔一切。希望你有話和我說,我願意聽的。」她告訴元修。

        元修並未回答。她一動不動,身體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你睡著了?」

        他不動。她閉上眼,只覺得一個人壓上她的肢體。他的聲音滑潤如絲,「清致,我沒有睡。我喜歡你這雙梨渦,你笑給我看看吧。」

        她依舊閉眼,但是順從地展顏。笑,不是假裝的,他方才的溫柔語調讓她的心。

        天未亮,盧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預備好分賜給眾人的禮物,又按照規矩封給皇后的謝恩表。

         她不經意地側過臉,元修已醒,盯著她頰上的梨渦發愣。

         她臉上一熱,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該起來了,皇后那裡……」

       「知道了。」他有點兒不悅,「來,陪我再躺一會兒。」

         她心跳加劇,「我……殿下……」

         紗幕外人影晃動,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難免失望,宮中喉舌也會對新太子妃譏諷。她懇求道:「殿下……我不能。」

元修臉色一沉,面向床內睡下。她心內一陣為難。昨夜疲憊,她現在都兩腿酸脹。但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須為他們前途考慮。

        她決定獨自去皇后宮中,便走到床前低聲道:「殿下,我去了。」

        他沒答理。她後來想,從新婚的第一日開始,她就錯過了他的心。

        她在宮裡格外小心,步步為營,不僅討得皇后的歡心,就連明熹帝的皇宮都是讚揚聲一片。她對秦王妃等平輩更是和善謙讓。她還適當地讓哥哥宣揚太子多才多藝、孝順善良。

        元修有如雲的美貌宮女,新婚兩三個月後,他就不大到她房裡來了。

        盧清致最怕東宮鬧出爭寵的醜聞,因此她對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關切。

        可入夜時,她常常因為體寒而難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這年春天就開始臥病。皇后是沒主意的人,因此盧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藥,幫助守在皇帝身邊的皇后理事。

        她忙得不可開交,但元修卻對她越來越冷淡。她一時想不出緣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間才回東宮,換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臉色鐵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覆,殿下,我們……」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對了,你日夜在皇帝宮中,滿宮麗人,就你面聖最多!」

         她震驚,聲調還是不高,「殿下……你什麼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親啊……

         雖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還對她和皇后說:「朕想要你們生個皇孫。太子無能,皇孫好,也是國家之福。」

         他怒氣衝衝,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還是餘怒未消。盧清致把手擱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兒一樣和他吵?

         不久之後,盧清致有喜。消息傳遍宮廷,明熹帝大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後只是一笑而已。盧清致暗地裡掉淚,但沒有埋怨他。他自幼喪母,失寵於父親,人情世故是不如別人,但怎麼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而且,若是男孩兒,他們的地位就穩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來,元修去舉行了管絃樂會,還親自彈奏琵琶。

         她得了個俊秀的男嬰,丈夫卻連半句溫存的話也沒有,直接去行宮繪畫了。

         明熹帝抱著孫子合不攏嘴,立刻賜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訴盧清致,相士說天寰命強,大貴大吉。

        可讓她不快的是,元修不僅漠視她,連帶那孩子也不肯看顧。

        孩子乖巧,夜間幾乎不哭。與他說話,他好像能懂,眼珠轉動,更顯得美秀無匹。

        她一再隱忍,直到忍無可忍,她抱著三個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與兩位美人在暖閣裡說笑。她們都穿著薄紗,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她不語。元修問:「你來有事嗎?」

         她沉默。元修向美人們揮手,她們匆匆離去。

       「我來,是讓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說。

       「這孩子又不是沒有抱。我父皇不是三天兩頭要看他嗎?」元修懶洋洋地答道。

         盧清致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她快被洶湧的情緒淹沒了。她走到元修身邊,說:「你的孩子,就該你抱!蒼天有眼,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麼蒙了心,才有那樣卑鄙的揣測?你看看他,他跟你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公婆說你長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滿宮兄弟,誰像你?你現在若不抱起他、發誓對他好,我立刻當著你的面殺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貼著襁褓裡天寰的嫩臉。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動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認識盧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這樣,嚇到嬰孩。」

        他俯身仔細審視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對著父親,驀然一笑,側臉現出淺淺笑渦。

        元修不禁笑了,他撥開盧清致拿匕首的手,問:「你是天寰嗎?是我的頭生子?」

        天寰眼珠轉轉。

         元修把他抱過去,笑道:「你母親生氣了,是我不對。你像我,你是我第一個孩子,永遠是。」

        他掃了一眼盧清致,冷淡中有一絲尷尬。從此,他對天寰態度大變,但是和盧清致相敬如賓。

        明熹帝駕崩後,靠幾個老臣保駕,元修繼位。內憂外患,還是每日盧清致擔憂。

        她在椒房殿內忙於宮務。皇帝蒐羅美人上癮,宮內仕女如雲。

        每個宮中的信息,皇后都瞭如指掌。

        盧清致知道,桂宮藏的女人是特別的存在,元修在太極宮內有暗道通往那兒。

        她從未問過他。但是當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諾後,她決心去一次桂花盛開之地。

         她其實是喜歡桂花的,但是她從不縱容自己的愛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運。

        她帶上了天寰,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歲的天寰得到了父皇異常的寵愛。今天晚間,皇帝必然到椒房殿與他們母子倆用膳。

        她與那女子見面,不穿皇后華服,只穿素色裙衫。

        盧清致不要她行禮,笑道:「我早該來看望妹妹。我來替你梳頭。」

        那女子年少,面帶敵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宮。

        盧清致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來歷,所以只說不問。

        「皇后來這兒,不是為了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艷中帶有一股豪氣,略顯生硬。但因為稀有,男人們卻容易迷戀上。

         盧清致笑道:「我來只是探望你,畢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裡還是知道的。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兒子也來了,他在桂花樹下吃長命酥。你來看看他嗎?」

        她打開窗子,讓女子到她身旁來。那女子凝視天寰,半晌才說:「真像他。」

         天寰雖然年幼,但舉止間頗有儀度,宛如成人。他吃著宦官送來的長命酥,絲絲都不扯熂。他一邊吃,一邊仰視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樹,瞳子更見澄清,笑渦淡淡一點。

        女子的面頰上也露出一絲慘淡的笑。盧清致說:「我見猶憐,恐怕就是說你這般的女孩兒吧。皇上呢……是多情種,愛過不少,可從前是見一個丟一個,對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顧他,我可以放心。這些年來,我守著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歲,他像皇上,格外受寵。我也希望孩子能幫皇帝守住我們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體孱弱,太子幼小,若萬一皇上……我們母子……所以妹妹要幫我勸皇上養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賜給我們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覺這邊有人,疑惑地轉過頭。女子立刻躲起來。

        她對盧清致還是冷淡,連送都懶得送。

        那夜,皇帝來為天寰慶生,見了盧清致,溫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靚麗。」

        她不語。皇帝望著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飯,對他父親耳語幾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這幾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們。」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點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著她在帷帳內纏綿,她彷彿在幾個時辰內消磨了一生的嬌柔。

        她抱著他時,就輕輕訴說天寰的學業、天寰的趣事。

        她沒有想到,她和他已經只剩下這個話題了。他倒像是聽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風雨暴作,元修從夢中驚醒,忐忑不安,猶豫幾次,終於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著我。」

        她知道他是去見那個女子,但故意不問。

        這樣的大雨,她慨□。小天寰披散著頭髮、穿著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著電光閃閃。

      「天寰,回來!」她喊道。

        天寰跑回來,陪著她等,見她憂心,就說:「母后不怕,有我。」

        大約一個時辰過去,皇帝還未回來。她不禁憂心如焚,甚至想叫人們陪她去桂宮。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幫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飾。天寰有把小佩劍,他持著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終於回來了,他失魂落魄,渾身濕透,面色蒼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來。發生了什麼?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結髮妻子。

        她不語。天寰撲過去,抱著父親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聞,許久,他才拿出一個黃金團龍,掛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與兒子私語幾句,臉上露出一絲淒切的笑,令盧清致痛徹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聲問:「你去過桂宮?」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兒子。他像病人一樣不斷地顫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麼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頭捶打皇帝,帶著哭音。

        皇帝眼中湧出了淚,他抱著天寰,號啕大哭。

        她心中一涼。這薄倖的男子,本來已打算丟棄他們。此刻,他卻只有這個小小的兒子的保護。

        盧清致走到了正殿,腳步一停。她將再也看不到那對父子在一起了。

        她將文成帝的幾件舊衣服摺疊起來,安放在箱籠內。手下撫過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宮見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歲,他十七歲。她驀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對遠處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來過一次,他和她難道不會錯過?

        她抱著陳年的白衫,聽鼓聲沉沉,這長夜才剛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9 02:18 PM

角調、皇帝嵐輝

      暖絮軟紅,知人春愁無力。此夜難寐,對皇帝嵐輝也不例外。

     專寵皇宮的袁夫人因感染風寒而早早入睡。他倆的小女兒夏初正躺在搖籃床內,還不能清楚地說話。嵐輝靠著搖床,端詳著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長成男人後,是個風吹日曬的軍人,逐漸就不那麼相似了。

      紅顏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證;傾國傾城,他可不願她那樣辛苦。

      北帝駕崩的消息傳來,他惋惜,畢竟那個人還年輕。想必皇宮內孤兒寡母處境艱難。從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來換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盧太后並不部政,以賢惠出名。權王奸臣重圍,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們發愁。

      有時候,他也覺得母后狠。但沒有母后的鐵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穩帝位?

      王紹等人秘密建議,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動盪的時候,圖謀北疆。他沒有答應。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為了表示對北朝的友善、對其先帝的哀悼,他還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娛樂三天。

      人們說文成帝是個絕美的男子,愛好丹青與美女,喜歡樂器與美酒。

      嵐輝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馬,談不上有愛好。只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就會堅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夢魘了,他忙走到裡間。銀發襯著那張天生麗質的臉,她喃喃地呼喚:「靈雋……」

      他收住步子,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靈雋是誰?她為何要在夢中念叨?他從來不問。

      因為他給地她承諾:守護她,就不問她的過去。

      他跟著母后學習政務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對愛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寬容;對從前糊塗,才能給將來機會。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場上浴血戰鬥,一寸寸地奪回失地。

      他不想喚醒阿袁,看著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違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陽殿前吹奏,溫暖的曲調從笛孫中飄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來了。他裝作不知,還是沉浸在曲子裡。

      這首曲子是他童年時修竹和母后合奏過的。修竹是他的摯友。

      其實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

      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這般絕代姿色,還是難以匹敵的。

      母后的光艷,是一個傳奇。她就像日出時鮮花盛開的原野,美得席捲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張,他十二歲時為了給父親申冤來到建康城。幾番輾轉,見到太后,並且最終雪恨。

      母后欣賞這個小小少年,讓她隨侍東宮,當六歲的嵐輝的伴讀。

      修竹並非天生絕美,然而他人如其號,風華高潔,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發著莫名從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嵐輝從開始就與他合得來。

      母后操勞國事,二十多歲時就偶見咳血。

      修竹曾在神廟為母后祈禱,往身上一桶桶地澆冷水。他曾經告訴嵐輝,他想要報恩。

      他們常等著母后下朝來,無論多麼累,她總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們聊天。修竹學琴,他吹笛,母后會極其仔細地品評。在他們面前,她並無兇狠專橫的模樣。

      修竹總是笑,全聽她的。

      嵐輝十一歲時,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說想回鄉。嵐輝直爽地問:「為什麼?」

      修竹吞吞吐吐。嵐輝有點兒不悅,他不想讓修竹走。修竹家的近親都死了,他以為修竹能一直伴隨他。

      但嵐輝不想勉強修竹做不喜歡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態。

      母后把滿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聲對跪著的修竹說:「滾!誰要你陪我們!」

      嵐輝好奇,疑惑母后為何比他還火。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動怒。

      他躲在暗處,萬一母后要殺修竹,他決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面飛紅,蹲身將棋子一顆一顆撿起來。碗缺了一個口,他只好用衣擺包住棋子。

      他站起來,啞聲道:「太后……」他沒說下去,大概是因為母后哭了。

      修竹沒有走成。幾個月後,他成了母后的情人。他不到十七歲,而母后比他年長將近十歲。

      傳聞不脛而走,朝野內外議論紛紛。修竹變成了男寵,對他的誹謗四處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為人們輕視的對象。修竹去好像並不在意。他開始協助母后處理政事。他特別明慧,一用心則事半功倍。

      嵐輝開始懂事,他並不很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從來沒有問修竹最初是否出於自願。

      他喜歡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母后是個妙語連珠的女子,她的筆能點亮人心。

      他經常看到修竹注視著母后的眼睛,平靜無波,卻能讓他心悸。

      這就是愛嗎?他不能問他們。他希望是的。因為母后那樣的美,修竹那樣的好。

      嵐輝十三歲那年,母后得了一場重病。大出血後,她便纏綿病榻數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驚鴻,還把嵐輝推出來監國。修竹極有魄力,手段層出不窮,讓嵐輝也驚訝。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寵竊國。但他不信,因為修竹並未提拔過私人。

      有一天,嵐輝伺候母后吃完藥,走到外間,見修竹獨自坐在荷塘邊,仰頭默默流淚。

      他身子顫慄,簡直是在壓抑地抽泣。嵐輝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們說太后其實是墮胎。

      他心裡難過,不明白為何要冒險。他會容忍一個小弟弟的。讓外人撫養幾年,再帶進宮來,編一個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銘心。

      他不知應該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淚也乾了。

      他說:「謝謝你,嵐輝。你會是一個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擔心你太善良。」

      嵐輝不覺得自己算善良。他只是不太愛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

      那次大病以後,母后咳血就越發厲害了。她不想讓人知道,每次發病後上朝,都會使用她從前不屑一顧的胭脂來掩蓋。

      修竹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大。人們不知道到底是太后的旨意,還是他的旨意。

      連嵐輝也不清楚,但他開始謹慎考慮修竹的歸宿。

      嵐輝常常看到修竹扶著母后在荷塘邊散步,他覺得他和她是一個人。

      嵐輝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膩在母后和修竹身側了。

      母后病危時,修竹發指令殺死嵐輝的異母之北閩王。這件事讓嵐輝第一次和他翻臉。

      他將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

      「你當皇帝,閩王必須死。」修竹已蓄鬚,樣貌比實際年齡老成。雖然母后隨時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並無憂慮,而且在朝堂上肆無忌憚。

      「這是太后的旨意,還是你的意思?」嵐輝憤然問道。

      修竹一笑,「我的。」

      嵐輝轉身離開。

      母后臨死的時候,修竹並不在跟前。

      她拉住嵐輝的手,「原諒我不願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經有兩名皇后陪著,我呢……不願意再當皇后了。你要善待修竹,你只有這麼一個朋友,放他去遠地當刺史……他還年輕,你為他找個好女孩兒。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屍骨放入我的陵墓吧……」

      嵐輝抽噎。他已想好,讓修竹去魚米之鄉當荊州刺史。修竹不是沒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了。

      誰能料到,修竹在母后亂世的夜晚選擇了自殺。

      他對嵐輝的要求只有一個:讓他給太后殉葬。嵐輝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對他的誤解。

      葬禮前夜,嵐輝新手釘上了裝殮兩人的棺材。

      第一個忌日來時,嵐輝御駕親征,在蜀州平亂。日暮時分,他在河邊洗去劍上的血。

      對面的竹海讓他懷念起母后和修竹。他心情沮喪,戰事艱難,而他寂寞一人。

      夜幕將至,他帶著小隊人馬來到竹林深處的一座寺廟。廟極小,幾個老尼慌亂成一團。嵐輝客氣地說自己是軍人,來投宿,並給些銀子。

      老尼領他到後堂,對一個正在照看香燭的年輕尼姑說:「你把客捨去清理一下。」

      嵐輝心神一蕩,他連對方的正面都沒有看到,卻覺得這女人似曾相識。

      他愣了片刻,問道:「那人叫什麼?」

      「將軍,她不大會說話,也沒有姓名。初來時活像一個乞丐,瘦得沒有人樣。我們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廟裡打雜。這孩子像是腦子有病,半夜裡常常會哭,還老喊叫。所以讓她睡在後堂一個空佛龕內,既能隨時照顧香火,也不至於打擾別人。」

      嵐輝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憫。雖然並未看清楚,但他已覺得此女貌美。這樣的時代,女子遭受亂離之禍,隨處可見。他步入客捨,女尼鋪好床鋪退出。

      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臉,心中湧起某種久違的衝動。

      他不由得對她笑道:「多謝你了。」

      她飛快地掃他一眼,像是有幾分鄙薄。他找不出話來,只能讓她離去。

      那夜,嵐輝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後堂內的那名女子,輾轉反側,滋味難以名狀。

      那樣的美女,必須有不凡的經歷。一個正常的男人如何捨得拋棄她?

      他披衣起床,向後堂走去。他不想嚇著她,但是在上沙場之前想多看她幾眼。

      若殺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種放松。嵐輝放鬆的時候,還是認真的。

      嵐輝愛以母后的標準去衡量美醜,所以還是首次遇到他過目難忘之人。

      他才到佛堂,就聽見有人低聲哭泣。是那個女子?

      他輕輕走近舊佛龕,掀開帷幕。光頭女子脊背抽動,淚流滿面,越發楚楚動人。

      她好像在夢裡無法自拔,呢喃著:「靈雋?靈雋?」

      這裡沒有靈雋,只有他嵐輝。他不會坐視不管,推醒了她。

      她睜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龕冷而硬,她都沒有一床好鋪蓋。

      嵐輝不由分說,將她抱了起來。她忽然掙扎。嵐輝道:「我不會把你如何,我保證!」

      他將她抱回自己的寢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著他,入眠時的徬徨無助全然消失了。

      嵐輝說:「你睡吧,我換個地方休息。」他把劍放在她身邊,道,「這劍可以闢邪。我從十七歲用到如今,讓它陪在你身旁壓驚。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從戰場回來,就帶你一起走。我不會讓任何人監禁你,你要逃走,隨時都行。你心裡有結,不適合出家。而我可以護著你,替你安個家,一個像樣的有人真切關心你的家。」

      女子不答。嵐輝想到即將開始的戰事,不禁有幾分憂慮。

      畢竟他背後有一個國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麼用處?

      他若不回來……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為不自信的念頭感到妙筆生花,直到窗戶外說:「我要是死了,就不回來了。你把我的寶劍賣掉,造一座房子。」

      女子還是沉默。

      嵐輝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他取得大捷,將敵人趕出了蜀州南部。

      每當他高興的時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廟裡的美人。她會等他嗎?他沒有把握。

      他輕裝上陣,趕去寺廟。在溪水邊,他就遇到她。

      「你是等我嗎?」他下馬摟住她。

      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現嚇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

      嵐輝問:「告訴我你叫什麼?」

      女子不發音,只做了個口型。嵐輝揚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嵐輝。想來想去,有件事我還是先告訴你為好,你再來選擇是否跟我走。」

      阿袁好像笑了笑。嵐輝嚴肅地說:「我是個皇帝。」

      阿袁瞪大了眼睛,許久才輕蔑地一笑。嵐輝想她可能誤會了什麼,可他就是不解釋。

      她跟了他一個月,替他收拾雜務。眾人懾於他的威嚴,不敢對那個奇特的女人說些什麼。

      嵐輝注意到她頭上長出的全是銀發,可他什麼都不提。

      不知是誰遷就誰,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牌子,身體反應極其誠實。

      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歷史。

      情事過後,嵐輝吻著她的額頭。他提出冊封她為貴嬪,她使勁兒搖頭。

      「沒有名分也行?」他驚訝失笑。

      阿袁認真地點頭。他笑出了聲,「好吧。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關係?」

      從此之後,他只有阿袁。他並不後悔,因為她懂他。



微調、夫人楊鶯

      這一夜,對她可謂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

      「楊夫人,您還懷著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說。

      夫人楊鶯已身懷六甲,她煩躁地擺手,「讓我一個人靜靜。」

      眾人服侍她最是慇勤,因為她本來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

      從明日開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遺孀,新帝對她並無好感。

      數月之前,她還揚揚得意,因為她將要生下與皇帝的第四名子女。

      最近幾年,皇宮所有的幸運都降臨在她的頭上。文成帝最寵楊夫人,在大江南北無人不曉。

      阿爹要是活著,是不會贊成她入宮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開了家秤店。

      阿爹老是說:「鶯兒,要我說秤砣能稱斤兩,卻稱不了人心。」

      鶯兒不信這個邪,她善於察言觀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嬌艷。

      顧家盈門,只是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漸紅火,阿爹去一命嗚呼。

      叔叔嬸嬸因為她的傾城之色,便待價而沽。她這樣的女孩兒要去富貴之家,只能當偏房。

      她不想把自己的賣身錢留給幾個蠢材,因此管他豪門巨賈,都被她託詞拒絕。

      她的託詞是:「我要進宮。」他們便不敢阻攔她。

      她嬸嬸刻薄她,「進宮?宮裡的美人多了去了。鶯兒你除了容貌,還有何長處?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後宮至多也就是個偏房。」

      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遠是偏房?」

      她在房中做點兒刺繡縫紉,換些小錢。也做過其他女孩兒的嫁衣。她對著鏡子先自己試穿,鏡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

      她要是進宮,先要得寵。要是真有取代正宮的日子,她便要穿上華麗嫁衣圓一場夢。

      不出所料,選秀,她順利過關,被分到掖庭。雖然美女如雲,但她還是自信。

      女孩兒們都送錢巴結分配減速的宦官,指望著能去皇帝常見著的地方。

      鶯兒也送了,雖然她手頭存下的錢已不多。長安比她想像中還寒冷,她想要添置件禦寒的棉衣,所有還存下了一點兒錢。

      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紙庫房。她哭了一夜,沒辦法,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庫房。

      一個白頭宮娥交代她各種紙的區別,還告訴她因為皇帝喜歡繪畫,所以他貼身的宦官每月都會來取貨。皇帝身邊的宦官脾氣不好,一定要笑臉相迎。

     鶯兒鼓足了心氣學習,不過幾天,種種紙張就被她如數家珍。

     紙庫房雖然不見貴人出現,但不時有各處宦官、宮女到來。鶯兒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聽說從前白頭宮娥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不禁擔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買棉衣的錢省下來,請宦官、宮女們吃蜜餞。他們也愛跟她多聊幾句,於是,她知道了宮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歲,但已經蒐集了數百張仕女圖。

      他寵幸過的女人不計其數,賈貴嬪、薛夫人等,或長或短都得寵過一一段時間。

      他和盧皇后感情冷淡,卻極其珍愛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極宮外滿是海棠花樹,而宮的溫泉旁還有白玉之床……

      如果皇帝為她畫一張仕女圖,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

      楊鶯也喜歡海棠,她還從未泡過溫泉呢。她神往半日,有點兒惆悵。

      這一日,賈貴嬪讓庫房派個宮女去她那裡,幫她特色特別的信箋紙。

      白頭宮娥便派了鶯兒去。

      賈貴嬪是皇帝當太子時的側室,為人極是平和,在宮妃中人緣最好。

      她一到那兒,賈貴嬪便笑道:「好個俏姑娘。是誰把你藏在深閨的?」

      鶯兒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話。賈貴嬪捧著金盞出神,叫她明日再來。

      那晚庫房失竊,鬧了一夜的事。鶯兒睡晚了,醒來後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記起賈貴嬪,草草洗漱,粉都來不及搽,就趕到那裡。

      因為跑得太快,她氣喘吁吁。

      她沒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賈貴嬪對坐。賈貴嬪招手笑道:「皇上,這孩子可齊全?」

      皇帝側過臉,目光凝滯於她。

      皇上?鶯兒心亂如麻。他是皇上?

      他正和她夢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卻忘了該如何做。

      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著。

      鶯兒緊張,手足無措,皇帝的容光讓她自慚形穢。

      「嗯,齊全得很。你乳名是什麼?」

      「鶯兒。」她說。

      「鶯兒……」皇帝思忖著,臉上浮現出某種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鶯兒,一直跪著膝蓋會疼。」

      她環顧四周,不知不覺中已無一人。皇帝笑道:「別怕。」

      爐中燃著暖洋洋的火,她就在這裡被皇帝初次臨幸。男人溫柔嫻熟,撩撥得她心中欲狂,迷於春草之路。

      她只覺酥麻中的甜蜜幸福。從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雖沒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幾分詫異。她用焦灼的嗓音說:「我……不想被皇上忘記。」

      他愣了愣,大約如此坦白的她讓他覺得有趣。他撫摸著她光滑的肩膀,「我沒有忘記你。可現在是午後,我要到晚上再來看你了。」

      她很幸運,從那天起,皇帝幾乎每天都會與她見面。幾個月內,她就懷上的頭胎。

      皇帝寵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卻太少。她生下君宙,簡直引起了眾人的妒羨。

      她懷孕時容易發火,但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畫筆,告訴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無人能奪走。孩子出生後,男孩兒有個君字,女孩兒添個櫻字,你看好嗎?」

      她感染於他溫情的笑,說:「好。」

      君宙出生的當天,她就被冊封為夫人。君宙才過週歲,她又生下一對子女。

      她的榮華到頂峰。她開始向皇帝請求封為昭儀,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問了幾次。皇帝收了笑容,「鶯兒,我雖喜歡你,但我並不贊成你當昭儀。皇后對你照顧,太子的位子,坎誰都不得動搖。你真當了昭儀,只怕我也不願多來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貪戀他的愛。

      他對她幾乎無微不至,而且極盡縱容。她身體不適或者耍小性子的時候,他都儘量抽空來陪伴她。

      這就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雖然後宮不時有美女為皇帝所垂青,但她絕不懷疑皇帝對她的愛。

      其實他與她聊得並不多。他喜歡拿著畫筆,讓她遠遠地坐著。可是,那仕女圖裡從來沒有她。她問:「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張?何時畫上鶯兒?」

      他寵溺地望著她,有未染色的毛筆從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說:「一千張已快滿。你這樣美,我如何畫得出來,還是別為難我了。」

      她有幾分疑惑。每當和皇上在一起時,她總有些如夢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許是因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調,也許是因為她閱歷還淺,她不希望還有隱情。人心難測,就算她得寵的背後有隱情,她也不願意有人揭破她的迷夢。

      皇帝的離去,對她來說太過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個善畫馬的道士從南朝四川來。

      皇帝讓他給鶯兒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貴,不敢妄測。但是我在南朝出入過南帝的軍營,我以為南帝並非長壽之人,但其洪福卻能延澤後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艷福,聽說他在四川弄了一個絕色的歌姬,讓那銀發女人隨軍。你可曾見過?」

      道士說:「有幸見過。貧道還畫了一幅仕女圖,晚間就呈給皇上過目。」

      那天夜裡,皇帝並未來她這裡,接連半個月都是如此。她因為有孕,擔憂皇帝已有新寵,打聽下來,才知道皇帝獨宿。

      得到的結果,是皇帝晏駕。她聽人說皇帝並非是在太極宮死去,而是死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那幅從南朝帶來的仕女圖呢?他與她這幾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最後的半個月,他沒有來看刀子,也沒有讓她去見他,為什麼?

      她心有千千結,但是再也無人來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會把這些告訴他人。

      阿爹沒錯,最難稱的是人心。管他什麼耳鬢廝磨,男女之間最難揣測。

      她要頂著先帝寵妃的名頭活下去,誰也不希望自己是別人的替代品。

      如果他騙過她,她會原諒他。因為她得到了那幾年的榮耀,因為她有過斑斕如錦的春日。

      她想,這一生,她都會幫著他騙自己。

      若沒有這點兒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純然是隨著春水東流而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1-12-29 02:38 PM

羽調、太子天寰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過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樹木,春夜魅惑,卻懶得回顧。

      明晨,元天寰就要扶著父皇文成帝的靈柩出京。他送別父親,開始尋找深埋的理想。

      他從容地踏上玉階。宦官跪送上一書,「皇上,這是南皇帝親筆書寫給你的弔唁信。」

      他接過信,並示打開。寫信嗎?那個在建康的男人,也與長安的「兒郎群」一樣企圖吞噬他嗎?

      南北兩朝正如父皇所說,而不是君主間的情誼。天下,只要有一個皇帝就足夠了。

      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處的宮殿顯得過分的空蕩。

      也好,他從不想被拘束在這方寸閉塞的苑囿中。

      未成年的他,眼裡雖看著冷寂深宮,心中卻唱著萬里丹霄。

      秦王他們以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慫恿他們一起參加這場狩獵。他已設好第一步的陷阱。

      他的手指撫過太極宮的帷幕、床案。金盤中,父皇的丹青已干。牆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斷。

      去年春天,已身染沉痾的父皇抱著琵琶,在此座殿堂裡唱給他聽:「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那時,太子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癡如醉,仰視著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面龐。

      他喜愛這首歌。他才三四歲,父皇就抱著他教授這首歌。若左右無人,天寰就會哼唱一番。

      父皇的眼中總像有桃花綻放,他笑著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適合當天子?」

      天寰笑:「父皇,管別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兒只想您是我爹爹。我不願我倆生生世世圈在宮中,但我願意我們生生世世為父子。」

      「生生世世為父子,你這孩子……來!」父皇撫摸他的臉頰,還捏捏他長有笑渦的地方。

      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頭擱在父皇的腿上,鼻子發酸。

      父皇幫他理好發上的黑絲絛,又重複那句老話:「我的天寰真像我。」

      天寰是消瘦而蒼白的孩子,沒什麼朋友,與他說話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

      人們都說太子長相酷其父,他自己卻忐忑。他用功學書練武,堅信能不負父母的期待。

      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擁有父皇這樣如畫的風神?那是何等絕妙的風神,彷彿天池裡的一叢清蓮,開放於虹的源頭。

      父皇喜歡收藏美人的圖畫,都藏在太極宮中。從前天寰也偷偷翻過,他覺得沒有一個人的容顏比得上父皇母后這一對的。

      每當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覺得那身龍袍是如此的柔軟。他崇拜父皇的優美歌聲,自然流淌,毫無廟堂男人的僵硬。雖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對天寰的慈愛無以復加。

      民間人常「慈母嚴父」,天寰從記事開始就相反,他有「慈父嚴母」。

      母親盧皇后對他並不溺愛。父親不到三十歲,後宮女子就多到難以想像的地步。母親統領六宮,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並不因此而放鬆對天寰的教育。童年時的天寰偶爾才能得到她的誇獎。而父皇對他幾乎百依百順,寵愛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有一次,年幼的他發邪火,把一個硯台摔壞了一角。母親親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紅紅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認錯。

      母后命他明日還是帶著那個破硯台去御書房上譚,他點了點頭。

      晚上父皇來看他,見了他被打腫的手,怒不可遏。他馬上領著天寰到太極宮住宿。

      最後還是天寰認錯懇求,才被送回到母后身邊。

      母后沒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覺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硯台。

      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后為何彼此那麼客套疏遠?南山一桂樹,雙鴛鴦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

      母后並不嫉妒,對中宮的職分盡心盡力。她對天寰嚴厲,可對後宮的女子幾乎都和顏悅色。

      父皇生來迷人,即使他荒蕪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溫柔鄉和技藝巧工上,別人還是會瞻望著他。

      父皇宛如神仙,笑語數句,就會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麼都不認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銀河的兩岸並駕齊驅,誰也不肯率先呼喊對方。

      母后曾對天寰說:「你像你父親,所以他愛你。你生下來……他就把你視為第一子。」

      那裡天寰還不懂事,問道:「既然父皇愛護第一子,為何我沒有同母的弟妹?」

      母后語塞。她拔下玉釵,笑容有幾分落寞,「嗯,大概因為是獨一無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緣分都注於你吧。」

      天寰回憶起他六歲的生日,發生的一幕幕詭異如戲。

      從那時起,他的身邊便多了一隻黃金團龍。父皇當時的哭聲令他膽寒。

      父皇再未來過太極宮住宿,他雖然還是照樣笑、照樣玩樂,可是天寰覺得他再也不一樣了。

      從那個神秘的風雨之夜後,父皇的一部分跟著死去了。他不斷地用女人和其他愛好來填補他內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蝕,洞已經難彌補,他的身體也垮掉了。

      天寰在宮在長大,從能認識世界開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於他的視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兒的眼裡,就是包裹在絲綢下、脂粉裡的身軀。她們中的大部分就像一個個有顏色的符號。她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嘰嘰喳喳地議論,還爆發出讓小天寰納悶的笑聲。所幸他常見的母后、羅夫人、善靜尼姑姨母都與眾不同。

      父皇因為寵愛天寰,便常把他帶在身邊,年幼時的他常常無奈地混跡於香花叢中。

      那群圍繞父皇的女子,每一個都儘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沒精打采的,全無和父皇獨處時的活潑。只有賈貴嬪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說上幾句話。所以她們失望之餘,往往傳播說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后宮裡的人也知道了。母后笑問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們?」

      天寰心中有幾分生氣,悶頭寫了半天書帖,才大聲說:「我是東宮太子。我只有一個姨母,她在蘭若寺出家!」

      他一口氣跑到太極宮。父皇正獨自坐在迴廊前,沉默地望著海棠花瓣隨風舞蹈。

      「天寰。」父皇抱起他,「咦,誰敢惹我的天寰不高興?」

      天寰說:「父皇,以後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遊玩了!」

      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強你自己。」

      父皇的手滾燙,讓天寰一驚。他正要問,父皇去搖頭,「我只是受了風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將來去學點兒醫術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

      天寰十分情願地說好。父皇拉他進殿,「我們還是一起畫畫吧,上次那張珍禽圖還未畫好呢。」

      天寰依舊有點兒擔心。但父皇興致勃勃,還把毛筆遞給他。

      天寰不得不認真用筆。父皇替他按住宣紙,輕聲指導著他。

      父皇去後堂更衣的時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親方才飲水的瓷瓶吃了幾口。

      他咳嗽幾聲,瓶子裡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著跪下。父皇回來,滿臉驚訝。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麼還喝酒?」

      父皇雙手攙扶起他,嘆息一聲,道:「因為我無能。」

      他熱淚盈眶,又恨又急,「什麼叫無能?皇上能做好丹青聖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

      父皇把他抱到案上,與他面對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給你。天寰,我不是丹青聖手。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沒有丘壑。我呆以畫仕女花卉、庭院禽鳥,但你幾時看過我走筆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畫天下。」

      他一直記得這些話。他不覺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隨性,不喜強迫自己。

      天寰已經滿了十歲,還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結黨營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難夫妻兒子那般慈愛的父皇,卻不能分心給宮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誡他,在人前莫議論朝政。天寰謹慎遵從。他不大見外臣,每每見到他們,也儘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長大。在他足夠肩挑一切之前,不讓外人窺見他的真實。他痛心地感到:原來父皇早就選擇了放棄。

      有一天,他要是不能當家中的中流砥柱,那麼他們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斃。

      天寰十歲的時候,寵冠後宮的楊夫人生下阿宙,接著還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個肥白可愛的嬰兒。當天寰遇到他時,也會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歡楊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飾,他全都不喜歡。

      父皇的生辰夜宴,後宮雲集,人人盛裝。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親是宮女,他不受父皇重視。元廷宇總是跟著天寰,討好著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圖討好自己的人,但對方畢竟是弟弟,他還是常常答應元廷宇來作伴。

       「大哥,聽說楊夫人要被封為昭儀了……」元廷宇說完把一顆葡萄放在嘴裡。

      天寰注視著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個座位。

      父皇來遲。穿著禮服的母后緊跟著他。楊夫人穿著新式宮裝,纖腰一條,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來,掃視席位,對後宮上下藹然微笑。

      母后頓了頓,還是坐在了左側。

      楊夫人紅唇一張,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邊坐下。那新式裙襬滿是泥金的花紋,蓋住了父皇半條腿。在場的女子的眼光中無不妒羨。

      天寰猛然站起來。父皇面帶欣慰,「太子要給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發,徑直走到御座前,把楊夫人拉下了坐墊。滿場驚嘆。

      「皇上,夫人楊氏不過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並肩而坐?」他問。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滿面通紅的楊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誰安排的席位?宮省嚴厲處治,再來報知。」

      「皇上,今夜良辰,還是從寬發落。」母后低聲提醒。

     夜晚,父皇讓天寰跟著他一起回太極宮去。因為父皇身體虛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寢宮。

     「你做得對。」父皇寬和地道,「我讓人把你五弟帶來玩一會兒,你不討厭他,就抱著他吧。」

      宮人抱來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蓋上,正牙牙學語,戴著個黃金虎頭項圈。

      天寰望著他笑,拉著他的小手,聽他手上的鈴鐺響。

      父皇道:「天寰,我最愛的是你。但這孩子我也喜愛,你能保護他,我就放心了。楊夫人年輕氣盛,我會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進尺。他感到方才指責楊夫人的同時,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難堪。

      他握緊阿宙說:「我會保護弟弟的。楊夫人……接連養育子女,也算有功於皇室。」

      父皇咳嗽,眸光一親,「好孩子。不過兄弟歸兄弟,最是無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懷裡的孩子若妨礙到你的大業,你便殺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絕不會怪罪你。天寰,記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犧牲一切,我也只會選擇保全你。」

      天寰沒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對懷中天真的嬰孩,他瞬間茫然。

      父皇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人們說他當太子時便喜怒無常。

      天寰在思索中滿了十二歲,父皇命他陪著支長樂宮。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來一位氣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說是要送份禮物給他。

      天寰看完了父皇的來信,身子一顫。他目無表情地注視著在他面前寬衣解帶的陌生女人。

      她語氣從容,「太子恕罪,這是皇上的意思。」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然而,他該長大了。雖然這些來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絕。

      他愣了半晌,緩緩地問:「你有沒有為皇上侍寢過?」

      「回稟太子,沒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沒入宮中的。」

      他再也無話可說。他覺得這種時刻不僅不美妙,且實在像是摻滿沙礫。

      然而,當年的父皇,還有許多跟他一樣的皇族男子,都是這麼告別孩子時期的。

      他面對著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卻很模糊。他不知道該悲哀的是自己還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滅蠟燭,解開腰帶,服從父皇的旨意。

      黑夜裡的月光淒冷,婦人的身體溫熱。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大約十天後,父皇帶著他去山間。

      天寰背著父皇的畫囊,在前面開道。父皇和他有說有笑,走到一個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鶴的老人正在撫琴,水珠隨著飛瀑濺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見過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喚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們下山時,有些找不到來路了。天寰劈開荊棘,為疲憊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塊空地。

      父皇在餘暉里長出一口氣。

      天寰嘗嘗身旁的泉水,還算清甜,就用雙手捧了些清泉給父皇喝。

      父皇沒有喝,說道:「天寰,你眼裡總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說:「你才十二歲,太辛苦。但是,以後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他眼眶濕了,堅定地道:「您說什麼?您不能放棄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幾年,求您了。」

      父皇決然搖頭。

      他呼吸急促,站起來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還剛剛成人,即便豁出去,勝算還是不大。若您現在拋棄紅塵,那我們怎麼辦?求求您……」

      他懇求著,眼淚沾濕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終於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幾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說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強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們置於危險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父皇還是沒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長眠去了。

      羅夫人的呼喚讓天寰從回憶裡甦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說。

      「朕知道了。朕在躺一會兒吧。」

      有人說太極宮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認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於人的心中。

      他祈禱父皇能找回他那顆心。

      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說不能等,但他願意在春色之外平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訴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選擇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選擇了你。」

      這並不是夢。他會迎接冬天的挑戰,而後就與春日重逢。

      他扶關盧清致向車駕走去。他忽然凝眸,望向彩雲斑斕之處,喪父的憂傷一肯散去。

      他瞇著眼睛,淺淺笑渦乍現,「母后,你看東邊天上的雲像不展翅的大鵬鳥?」

      盧清致點了點頭,其實她並沒有找到像大鵬的雲。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蒼白、單薄瘦弱的兒子的臉上,捕捉到一種瑰麗得近乎輝煌的神采。

      明天,也許人們會為生在他的時代而悸動,會為成為他的敵手而自豪。

      天寰轉身面對皇陵,用不高卻鏗鏘的聲音發誓:「父皇,我走了。我絕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會來陪著你們的。歷史不會忘記您,史官不會再苛求您,因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來之前,讓我先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我就來這裡了。我會日夜守護好您和母后兩的宮殿。

      盧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許久才說出話來:「傻孩子,你自己難道就不要睡嗎?」

      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蒼穹,似乎早有答案。

      一顆孤星正從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風起兮雲飛揚,天地潮湧。

      十二歲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應當是醉擁麗人,醒握江山。

      他從來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因為,他心中愛著那位美人,也愛這片江山。



歧路燈

      近來我常想 :史書上的皇帝元天寰,必定會被大書特書。而我獨孤芬,或許被匆匆帶過,或許被醜化一番。大概也不算醜化,論起「四德」嘛……,我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好笑。那位算是我丈夫的小男孩皇帝曾經說:歷史只袒護強者,而非弱者。他說的強者,大約就是他自己。如文人書寫「風流」,筆下風流人物,定非作者本人莫屬。

     歷史,就是假正經們糊弄後世人的書記罷了。管他強者弱者,固然是失敗者,也有他們的樂趣。但假正經們在乎的是誰取得封號,誰創建了霸業,對於瑣碎的細節,他們根本不會注意,也不能體會。

     比方說,將來的人們應該不會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喜歡雨天的女人。霏霏細雨,纏纏綿綿,我獨個兒坐在廊下,聽雨看雨,從午後到天黑,日子就這樣打發了。特別是自從我被廢,遷居離宮後,我就像一個懵懂的女孩子一般愛上了雨。

      我這個人怪,向來沒有淚。看著天落淚,三分暢快,三分安寧。等到雨停了,我才會想起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喜歡雨,但我怕死。

      我的奶娘穆氏給我披上一件衣裳,她眼圈紅了,意頗衰折:「小姐,咱們進屋吧。寒氣入骨。」

      獨孤家謀反族誅,皇帝和我斷絕關係。我已不是皇后,所以養我長大的奶娘,只好又叫我「小姐」。

      我問:「今天是哪天?」未央殿傳來隱約的繁華樂舞聲,宛若隔世。未央殿到離宮的距離,就像我這一生和小皇帝的距離,遙不可及。

      穆氏抹了眼淚:「今兒是十月初七,是小姐的二十三歲生日。」

      哎,我糊裡糊塗活了二十三歲了。此女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倒也當過幾年北朝皇后。我想到這裡又覺得好笑。命運弄人,二十三歲,乃花信年華。可離宮裡,左右沒有一朵花。元天寰大概正在未央殿裡接受遠國使節的朝賀……,我的路也快到頭了,可以好好休息,那孩子的路漫漫,可要辛苦。

     「小姐,能否再求見皇上一次?」穆氏問。她到底是個老實人,能陪著我到現在也難為了。

     我笑道:「天子何能再見?他遲遲不下詔,意思是等我自裁。」

     我聽到叮咚清脆。就撇下奶娘,沿著陰暗的迴廊向前走。

      一個面相機純樸的小宦官收了筷子,詫異的望著我。是他正以盛雨的破碗為琴,打擊音樂。

      他大概知道我是誰。但我披頭散髮,簪環皆無,更見憔悴,實在也太讓他失望了吧。

      我彎腰:「見過皇帝嗎?」

      他點點頭,不好意思的一笑。

      「皇帝漂亮麼?」

      他想了想,眼睛發亮。元天寰已不復是當年的小孩。只有他那天神般的容貌,才會讓這冷宮裡含辛茹苦為奴的孩子的臉,發出異樣的光輝。

      我嘆息一聲,拿過他手裡的筷子,在破碗上敲擊數下:「他也快滿十七歲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的眼裡:皇帝永遠是個孩子。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從未喜歡我,我也從未愛過他。」

      孩子喉嚨裡像被塞了把小葫蘆,我大概嚇壞了他。我正要換個話題,長久冷落的宮門突然發出輕輕的叩門聲。天色越黑,雨絲越密,離宮這卷殘毀的舊絲綢裡,忽然亮起一盞燈。

      我站了起來,天跟著亮堂了。

      那盞燈,那個人,那句話:千紅萬紫濕,一時清芬竟放。

      我初次邂逅韓澈,便是在千紅萬紫的春日。

      他一句「國家危亡,諸君暫且拋卻兒女之態,莫將歲月蹉跎」,引起一片旁人笑聲,唯有躲在暗處的我不笑。他回頭,雖高挑端正,也算不得十分俊美。可我一眼便喜歡上他額頭下的骨鯁勁氣。大大方方,笑聲朗朗,還有點書呆氣,就是我的理想。

      從此一對人,尋尋覓覓,跌跌撞撞,乃至海誓山盟,萬劫不復。

      我是尚書令獨孤康之女。因為阿爹只得我一個女兒,以他的為人,不能免俗。我家,將我當成籌碼。一次次的待價而沽,又一次次的落空。我娘雖然是原配,但跟我一樣長得不夠美,也不會迎合。她死後四個月,阿爹就歡歡喜喜的迎接了續絃。那女子嫵媚,靈巧,聽她說一句話,就像吃了雲片膏。從此我娘的名字,無人再提。阿爹忙,續絃和她所出的三個男孩都要分他的神。我的事情,也就自然無人好好張羅。

      一年年青春虛度,我曾偶爾怨恨。直到遇到韓澈。我開始慶幸,原來我等到現在,是為了等他。

      韓澈家道中落。他幼年貧困,依附阿爹的同僚上官皓生活。上官大人暴卒後,他又被文成帝的庶兄,太尉錄尚書事,秦王元韜殿下賞識。由泰王保薦,去宮內當了年幼太子的侍從。不久,又由秦王推舉,被拔擢為太子冼馬。

      我知道阿爹不會願意我嫁給他,他對獨孤家,是窮了些,是官小了些。但我等不得,我想抓住這個唯一讓我心動的機會。他不是偷香的韓壽,可是我閨房裡,終於留下了他身體的氣味。

      銷魂的,痛苦的,甜蜜的。佔據了我的身體,我的心。

      韓澈是個怪人。他不為攀折了獨孤家的女兒而興奮,他似乎擔憂著什麼。我以為他是擔憂門不當戶不對。他有自己的尊嚴和驕傲。

      我想:生米煮成熟飯,等到我二十歲,怎麼也能如願。秦王鍾愛韓澈這個青年,韓澈自己總是異常的努力,他是有前途的。阿爹有好多拒絕的理由,但他不能否定這點。

      聖睿元年的一日,夜深人靜之後,我等待韓澈來歡會。

      可是,等到天亮,也不見人影。我慌了神。也許他出了什麼事,也許他遇到了一位長安的麗人?

      ……也許。

      真相及時到來,才讓我沒有天馬行空的猜測下去。

      我阿爹來見我,他極其平靜:「阿芬,恭喜你,你要當皇后了。」

      我沒聽清,問了數遍,回答都是一樣的。獨孤康給了我血肉,但他告訴我消息,卻像個徹底的局外人。

      我說:「皇后?什麼,阿爹,你說皇后?我已經十九歲了,皇帝才十二歲。」

      這個事實,被我說出來,我都覺荒誕。

      我爹獨孤康,是秦王這邊的人。與皇帝的舅父司空盧哲,算不上合得來。秦王威勢日長,獨攬大權,盧哲被迫回家閒居,形勢撲朔迷離。此時的小皇帝,是個坐在龍座上的傀儡。為何要我嫁給他?

      我冷笑說:「阿爹,小皇帝要是被廢,女兒怎麼辦?他若是不被廢,女兒的姿容,性情……懸殊的年齡,如何能好?等到他二十三四歲,女兒就年過三十了,那時候女兒怎麼辦?」

      阿爹冷漠的道:「阿芬,並不是我想讓你嫁過去。我在先帝之時,從未想到此事。你的婚事,是諸王大臣商討決定,盧太后點頭了的。秦王說一不二,太后難得開口。為父的不能拒絕。

      這幾年你住在偏樓,是我管教少了。廢不廢的,你一個小女子怎麼敢隨便說出口?莫連累了你娘和四個弟弟。當皇后,總要有犧牲。莫說你本不是美人,縱然是盧太后那樣端麗,先帝在世時,還不是無寵?」

      我轉了千百個念頭,腦袋一熱,正要將我和韓澈的事和盤托出。

      阿爹忽然一笑:「秦王說:你大了,世間人心叵測,三人成虎……我們要你當皇后,不是送你下地獄。你去了皇宮,心裡唸著自己家裡,也要對媒人秦王存下一顆感激的心。以後,爹爹自然把從前疏忽與你的補給你。秦王也說:這才是對大家最安全的法子……」

      我懵了,秦王他們是暗示什麼?若是秦王知道我的秘事……那為何還讓我嫁給皇帝?阿爹他居然笑出來,雖然他笑得勉強,無力,可依舊讓我想到兩個字:無恥。

      韓澈說:人生大罪,莫過於「自私自利」。看來他比我還要天真,誰不自私?

      因為皇家的下聘,我的小樓周圍戒備日益森嚴,他來不了,我出不去。

      一簾淡月,彷彿照顏色,我等來一盞宮燈,韓澈書寫:「千紅萬紫濕,一時清芬竟放。別,別,別。」

      我陣陣狂笑。天大不過皇帝,皇帝大不過秦王。韓澈他這樣的骨鯁,也只能和我別了。我心急如焚,又能怎麼辦?世上那麼多女子,偏偏是我。秦王選我,怕是故意的。小皇帝,和我一樣,也是木偶。今日如此,以後朝夕難保。

      宮燈是古時樣子,一個青銅的宮女,神情落寞拘謹,以手籠燈。韓澈讓她陪著我,我也只有找她陪了。

      韓澈口風極緊,幾乎從不對我談起他侍奉的太子。自從太子繼位後,他成為秦王在皇帝跟前的代表,逐漸走紅。新帝是個小孩兒,文成帝在世時,他特別為父皇鍾愛。可文成帝很少上朝露面,成天隱沒在後宮園林之中。所以大家對於皇太子,印象也模糊。

      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新帝元天寰,好像也不例外。

      文成帝,是公認的「天下之美男」,文采風流。據說新帝容貌不僅有父皇之風,也酷愛繪畫。

      民間偷偷說文成帝是個昏君,他一手教養的兒子,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中間。政治上又能出色到哪裡?文成帝駕崩第三日,新帝召見群臣,雖然盧太后坐在旁邊,一再提點,但小男孩依然是說的結結巴巴。正式登基之前,他騎一匹小小的果下馬,居然摔傷了左腿。結果只好一瘸一拐的走上金殿接受百官朝賀,此事又成為朝野內外暗地裡的笑話。

      一個月後,我繼母帶著我去椒房殿謝恩。繼母對我的命運,嫉妒與幸災樂禍參半。這兩種感情混合,讓一個嫵媚美貌聞名的女人,都不自覺地顯出一種刻度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盧太后。她毫無粉飾,一身黑布喪服,清麗的讓我說不出話來。

      淡淡的陽光,灑在她白蓮花般純粹潔淨的臉色上,她微微抬眉,遠山含顰,高雅之態,無可比擬。她就像書聖在竹林徜徉後,寫下的一首詩歌。

      她見了我就放下筆,面容上浮起一雙梨渦,聲音低緩柔和:「阿芬,你來了?」

      我憋屈太久,此時心潮澎湃,只能跟著繼母無言叩拜。

      盧太后親自起身,將我和繼母都攙扶起來,微笑謙和對繼母道:「我知道你又有身孕,領著阿芬入宮,太辛苦你了。我在殿後為你準備了休憩之處,還有一些婚禮裝飾,要你定奪。我妹妹善靜尼專門等著你呢。」

      等繼母走了,盧太后便讓我坐下,又讓宮女送上桂花蜜茶。

      我一喝,可口清新,但心裡的緊張更難消除。盧太后說:「這茶是為了你特意涼過的。後宮漢族女人多,慣例都愛熱茶。可我知道咱們鮮卑姑娘脾氣直爽,愛涼些的,你覺得合意嗎?」

      我點頭,每看這個女人一次,我就覺得自慚形穢。真奇怪,文成帝居然不愛她。

      離開她時,盧太后握住我的手,說:「皇帝年幼,你譬如長姐。你生母去世早,在宮內我就是你的母親。」她細細察看我的臉,更加溫和道:「瘦了些,還是養好自己的身子要緊。我讓人送了滋補品到你的府上,你記得多燉些湯喝,也不要熬夜。」

      她怎麼知道我熬夜?我心慌,連忙低頭答應,卻不敢再看她。

      回家見那盞宮燈,好像銅人宮女的臉上,是一種逆來順受的表情。

      宮廷是女人的墳墓。盧太后遠看不過二十多歲,但眼光下湊近她,這位太后的眼尾,已有了細碎的紋路。此刻想起來,讓人觸目驚心。

      我拉住奶媽穆氏的手:「……我並不想欺騙太后,但我不是處子,嫁入皇家,不是欺天的罪過?」

      穆氏下跪說:「走到此步,不得不走。要是現在壞了婚事,大家都活不成。我早就想到此事……因此也有法子……皇帝太年幼……若真要行房,是不會察覺的。」她湊近我竊竊私語。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會墮落的人,但那一夜,我接受了奶娘的意見。

      我自嘲的想,我已經開始墮落,而且比旁人走的更遠。

      我無法把小皇帝當作傻瓜,因為他母親的氣質太出眾。

      可我別無選擇。

      婚禮比我預料的要好。

      京城裡流行傷寒,有幾位重臣缺席。

      婚禮的美酒太讓人沉湎,有幾位武將口角。

      秦王最寵愛的次子清河郡王元豐,用彈弓打壞了婚禮裝飾的花瓶,也只引起太后和大家的善意笑聲。

      小皇帝在婚禮上倒沒有出錯。只是說每句話聲音都很低很低,讓人難以聽清。他好像不高興,也不悲傷。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就像一個從被窩裡被拉起來,讓大人們打扮整齊,參加兒童婚禮遊戲的乖孩子。

      他只到我的肩膀高,稍微有點瘦弱。

      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容貌俊秀的過分,染有一點虛無縹緲的仙氣。

      他特別的白皙,就像上好的玉石雕出來的,細節之處,也無可挑剔。

      因為膚色皎潔,他的瞳子要比所有人都顯得黑,甚至在燭火下,泛出寶石黛色的光芒。

      他要是能長大,一定會有女人愛他的。但我是一個十九歲的有過情人的女子,因此對於他,實在沒有任何別的心思。我只不斷的思索著如何應付接下去的洞房之事。

      盧太后住在椒房,我則住在椒風殿。

      記得那夜只剩下我們兩個時,我又瞧皇帝。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說話。我問:「皇上,您累了麼?」

      他搖頭。

      我又說:「今天盧國舅好像沒有來,是病了。」

      他點頭。

      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那雙眸子水汪汪的,睫毛特別的長,掩映波光。

      我實在找不到話,就順便讚美說:「皇上你的眼睛像個女孩兒一樣,挺稀罕的。」

      他的眸子忽然轉向我,空洞而幽深,不知道為何,我沒來由的一寒。

      他沒有說任何話,掃了一眼我的臉,又看向別處了。

      看來小皇帝確實是不愛說話的。我呢,也不愛跟他說話。我瞪著陪嫁帶來的那盞宮燈。紅燭光映在銅人的面上,毫無喜氣,倒多了一層鬼色。

      我想起了韓澈。和他第一次躺在一起,他的手溫暖有力,寬闊的身體讓人全心依靠。我只感覺疲憊,無奈。我現在明白小皇帝和我一樣,只覺得這種勉強的婚姻的苦澀。

      我不再擔心自己被識破了,他根本不會和我親熱。但是他不睡,我也不能睡。難熬。

      我等待了幾個時辰,直到三更天后,積壓的疲憊忽然如洪水一般爆發出來,我說:「皇上,安歇吧。」

      他瞧了我一眼,眼睛亮的就像夜空的星。我一時間震驚,他不是一個瘦弱多病的孩子麼?為何到了這時候,眼睛還能那麼的亮?

      他坐著不動,我束手無策,想了想,還是按照臣子規矩,彎腰幫他解玉帶。

      他身子一僵,猛推開我的手,大聲說:「別碰朕。」

      我嚇了一跳,本想把他當弟弟,但他那個樣子,比我後娘生的弟弟們難伺候多了。

      我莫名覺得好氣好笑。他身子顫抖,好像快哭出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解開外衣,徑直躺到了被子裡,背對著我睡覺了。

      我謝天謝地,雖然更覺尷尬,但這樣的夜晚,總算是宣告結束。

      後來我多次想起來這孩子那聲大喊,還有驟然明亮於夜深沉的眸子。

      凡事,有開始,就有結局。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潛移默化。

      新婚第三天,他依然要和我住在一起。我不問,他客氣回答。

      小皇帝成天看書。看得也不是什麼正經的書,倒是山海經一類故事雜書。

      因為他喜歡畫畫,所以這裡特別準備好紙筆顏色,但他懶懶掃過一眼,就繼續聚精會神的看書。

      直到盧太后前來探望,他才稍微有了一點笑容。盧太后拉著他的手,去簾幕後面絮絮叨叨的問話。小皇帝半跪著,頭靠著母后膝蓋,用鮮卑語回答,聲音依然小。母子倆的親密,突然讓我有些傷感。若是母親在,我何至於當這個倒霉的皇后?盧太后影子窈窕,她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卻始終沉默。

      正在此時,一位老宦官神色張皇的到了殿口:「太后,太后,皇上。」

      盧太后和皇帝應聲而出,老宦官說:「方才……掖庭的先帝董美人……她死了……」

      盧太后一怔,道:「死了?前兒大婚,她好端端的呢。」

      老宦官似乎難以啟齒,盧太后催問,我愣愣的環顧。皇帝眉毛突然一揚,依然沉默。

      「前兒秦王酒醉,正好遇到董美人,就……就拉到便殿……今天早上,宮人們才發現她吞金死了……」

      我不知道秦王囂張至此,也許真的是酒能亂性。不過前些日子,就聽說秦王宮署官去尼姑寺廟,揀選先帝出家的妃嬪,弄了一車的女人……我還當是胡說呢,哎。

      盧皇后望著殿外,身子筆挺,只是嘴唇微微的哆嗦,半晌才說:「可憐她才十八歲……先帝生前,並沒有白疼她。好好入殮,等會兒我再去掖庭。楊夫人剛生下小皇子,不宜驚動勞煩她。」

      這時候,小皇帝閉了下眼鏡,淡淡說:「死了便死了。要死,當時為何不想法死?現在死了,有什麼用?朕看董美人以前就有瘋癲,這次一定是又犯了。才有胡言亂語,失常舉動。不准按照美人品級安葬先帝的妃園陵。母后也不應該關心此事。伯父為國操勞,誰再敢誹謗,立刻斬首。」

      盧太后沒有反應,我想了想,也沒有插嘴。羅夫人送來一盒鬆餅,皇帝一笑,他的笑渦比母后淺,而且只有一側。他不顧我們的目光,拿起一塊咀嚼,繼續看書。

      從這一刻,我清楚他不蠢,但也無法像喜歡孩子一樣,喜歡上他了。

      我這樣的女人,在家喜愛喝烈酒,擁抱人像團火。

      即使沒有韓澈,也無法去愛一個看不透的小孩子。

      其實我在椒風殿的年頭,就是混日子。

      盧太后一手把握宮內鉅細事情,小皇帝基本也不和我照面。

      我阿爹看不透,還經常來打聽皇帝的事。

      我因為懶,也就敷衍著他說。若小皇帝死了,我的命運也不會扭轉,我走不出宮。

      阿爹他們和我,總是一家人。我的小弟弟們都沒有長大,樣子比皇帝活潑可愛的多。

      我不想小皇帝死,也不想自家人遭殃,能保持一時,我也就盡綿薄之力。

      小皇帝的身體不好,偶爾到我這裡的日子,經常吐吐血。帕子上常有血沫。我有時候疑心他是否真的病了,但他那張白透的臉,總也看不出端倪。我發覺他懂得醫理,而且絕非膚淺,但他也沒有女色,也不忙於政務,看看書畫畫圖,都到這步田地,要麼是先天不足。

      我常常想起韓澈,但已經不再激動,總是自己把自己磨平了。

      他似乎沒有結婚,但已經上升為吏部郎。

      我惡毒的想:小皇帝死,對他韓澈倒是有好處,從此他可以安枕無憂了。

      聖睿三年春天,他突然竄個子,也有了少年的模樣了。這個春天他的心情似乎輕鬆,雖然秦王那裡,已經有人聯名要求皇帝讓位於「賢」了。這時候,他開始動工修建未央宮,設計他親自負責,還把賦閒的盧家人拉出來營造。光是斗栱雕花,就一換再換。

      皇帝早早把楊夫人最大的兒子元君宙養在太極殿。記得那次我遇到他們時候。就恰好在秦王次子婚禮之前。

      我在假山後面,親眼看到清河郡王元豐,把那個楊夫人所生的漂亮小皇子推倒。

      小皇子元君宙是個圓滾滾的五歲孩子,跌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哭。片刻之前,可以入畫的一個豐秀兒童,此刻就別提多難看了。

      雖然是人家的孩子,可我一陣心疼,正要過去。皇帝從一叢花木後面出來了,他一把抱起五弟,面無表情,但臉色慘白。

      元豐也才十四歲,看到元君宙在皇帝懷裡哭得那麼凶,不禁後退一步。

      皇帝的二弟廷宇,鼓著腮幫說:「是豐哥……他不小心推的……」

      皇帝給他一個耳光:「胡說,一定是你。」

      元廷宇委屈掉淚,但他看看皇帝的嚴肅,又看看元豐的得意,也就縮了肩膀,黯然的走了。

      皇帝摟著五弟,把他身上的髒擦乾淨,胖弟弟的哭聲也小了。

      「阿豐,我帶他去上點藥,先告辭了。」皇帝禮貌的說。

      「慢著,不來參加我的婚禮?」

      「不成啊,母后重病。離不開。」皇帝回頭就走。

      元豐笑著炫耀:「真的不來?哎,可惜。我爹爹給我挑的媳婦可嬌艷呢,比我小一歲。你不看看?」

      皇帝不吭聲。他抱著弟弟到了亭子,宦官送上藥品,他慢慢的給弟弟塗。弟弟滿臉滿鼻子碧綠的藥膏。他抱著弟弟搖晃,久而久之,弟弟不再哭了。皇帝想了許久,才抱著弟弟眺望湖面。我心裡一動,沒有上前。

      那場秦王府的婚禮,血流成河。我的父親和另外幾個人臨陣倒戈,得以倖免。

      秦王一死,未央殿也完工了。那些雕樑畫棟,也再無修改的必要。

      爹爹在秦王死後的第一年,大賣力氣,可是第二年也被捲入了大清洗。

      終於有一天,我家被滅。我被從皇后位子上拉下來。

      其實這是遲早的事情,他不再需要吐血,不再需要忍耐。

      他策馬平亂,運籌帷幄。與我更無交集。

      我只奇怪,韓澈為何一直活著。秦王死,韓澈還在,我父親死,韓澈還在。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吐了口氣:「韓澈,原來你是這樣才入了秦王府……」

      「你不怪我?」

      「不怪,你不是亂黨奸臣,為何我要怪你?沒有你,秦王父子早晚也會死,沒有你,我阿爹也是難逃宿命。當初爹爹暗殺上官皓時,就知道因果了。謝謝你來這裡見我。」

      「皇上讓我來的,阿芬,在你我婚前,皇帝已知我們的事情。」

      我笑了:「那個怪孩子。他的心太深,還好我有你,遠離他。」

      韓澈從竹籃裡拿出一壺酒,一笑:「將來也許他會遇到合適的人,但與我們無關了。我完成了心願,你的心願是什麼呢?」

      我望瞭望宮燈,說:「沒什麼。」元天寰,給了我這個結局。對於我,我想他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麼討厭我。對於韓澈,我想他也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寬容。

     人生如燈,不能給自己照明。我和皇帝,都是如此。

     我的心願是:生命的終點,和韓澈對坐,有這樣寧靜的夜。

     但看到他眼裡對生命的留戀,我不忍心說。我緩緩斟酒,雨停了。

     千紅萬紫濕,一時清芬竟放。鳳凰涅磐,此生圓滿。
   
     廢皇后獨孤氏,諱芬。尚書令獨孤康之女。聖睿元年入宮為後,長上七歲。

     聖睿四年以獨孤氏謀反,獨孤康族滅。詔廢皇后位,遷居於離宮。

     同年暴卒,有司以庶人之禮葬之。



黑鴿子

  灑家,乃是一隻大黑鴿子。各位看官都識得灑家,無須贅言。

  暖春天氣,桂宮的苔色逐漸被綠侵染。灑家也棲到柳樹冠上,曬曬大好日頭。

  灑家是個脾性古怪的鳥兒,雖眷戀世間,但厭倦世人。每日裡為了耳根清靜,還要費幾分心思。灑家最近沒事就念幾遍觀音咒,祈願主人娶了桂宮後能生個小主人。灑家正沉浸在美好的蓮花世界中,就聞到一股魚腥味。原來是如雅公子的貓兒拖著食盆到了柳樹下。話不投機半句多,要是平日裡,灑家早就飛走了。今天卻起了興致,瞧瞧這小傢伙裝模做樣。他脖子上發福出了圈肉輪。一歲的貓就胖成這樣,將來之肥,不可限量。如雅公子極寵溺他,公子寫詩的時候,他鑽到公子的懷裡撒嬌,我實看不慣他沒骨氣。

  「黑叔叔,今日有空?」胖貓帶著幾分諂媚的仰頭叫我。他明知我齋戒,還要把魚拖過來吃……此貓曾經吃過我幾次虧,想必是耿耿於懷。我懶得理他,他又喵嗚一聲:「黑叔叔,我不就是吃條魚?你犯得著和我這個小孩子計較?」

  灑家送他四個字:「肉食者鄙。」

  他只當作沒聽見。自從主人從漠北迴宮,經常來往於這裡,又讓灑家到他肩頭蹲著。宮內的所有鳥畜對灑家的態度,都變得十分巴結。灑家卻不喜他們,宮內風氣日壞,首先就是他們鬧出來的。這班畜牲成天上竄下跳,拉幫結派,以主人們的聲勢互相攀比。其實也就浪個虛名,說到底你們還不是貓狗一群?眼前的貓,他在宮內動物圈子裡,總是盜用其主人頭銜,自稱「謝公子」。還好他是公貓,若是母貓,他極有可能叫自己「桂宮殿下」了。

  胖貓問我:「黑叔叔,桂宮婚後要住到太極殿去,我要是去那裡玩玩,你不會不歡迎吧?」

  灑家沒言語,遠遠只見桂宮穿著件她最愛的白布衫子,坐到廊下讀書。胖貓瞅了半天,讚嘆說:「桂宮殿下真是絕代佳人啊。」他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又去咬自己盆裡的魚。

  灑家搶白他:「你一隻貓,知道什麼是美?」

  胖貓用爪子撓撓胸脯:「大家都說桂宮是絕代佳人,我當然也這麼想了。黑叔叔難道你覺得桂宮不美?」他故作天真,套灑家的話。

  胖貓蠢材,人雲亦雲。灑家真沒覺得桂宮是什麼空前絕後的美女。灑家第一次看到她,還被她長相嚇了一跳,覺得人世間女子沒有比她長得更恐怖的。不過,人類常說「沉魚落雁」的女子就是美人兒,總之,越讓我們害怕,就越是他們所謂的「美」。

  灑家舞動翅膀,大笑幾聲。胖貓覺得好奇,又問:「黑叔叔,我一直想請教:你究竟是如何蒙皇上寵愛的呢?」

  灑家不認得什麼皇上。灑家眼裡的主人,只有東方琪先生一個。對貓彈琴,他能懂麼?灑家望著桂宮的天空,倒想起十年前敦煌城的金色天幕來了。

  灑家三個月的時候,鴿子老爹誤吃了不乾淨的水,一命嗚呼。我們鴿子雌雄之對,是終身相許的。哪如人類喜新厭舊,朝三暮四?灑家的娘憤懣不食,以死殉夫了。灑家年幼,也知道悲傷。因為當時一家借住在敦煌三戒寺中,灑家耳濡目染,就學了不少粗淺佛法。灑家下決心不讓悲劇重演,所以稍微懂事便到佛前發願:此生灑家只要遂了看遍天下的志願,就不會娶妻。

  灑家毛色烏黑,天生一對白桃花眼兒,又長得比普通的信鴿壯大。寺裡的老和尚對灑家另眼相看,把灑家送給了地方豪強索家。索家乃是敦煌的一方梟雄,灑家躍躍欲試,想一展雄風。誰知道到了那裡,卻給索家一個癡癡呆呆的小主人玩耍,他每日用一根金線拉著,讓灑家在窗檯上跳,還叫「大烏鴉,大烏鴉」。灑家憋悶了半個月,實在忍受不了,就趁著他不防備,逃回了三戒寺。

  三戒寺裡,一位胖先生和老和尚聊天,他抓住我尾巴,笑著說:「這小鴿子有志氣,讓我帶去洛陽送給友人吧。」灑家一聽,要入關,自然眼睛放光,裝作乖覺。

  胖老先生在洛陽有座大花園,這一夜,他自言自語:「金谷園中,黃昏人靜,一輪明月,恰上花梢。」

  就聽見籬笆外有個少年好聽的聲音:「良辰美景,似水光陰,倒不如花前月下把金樽倒,莫叫天上嫦娥笑。」

  灑家第一次見到主人。主人就顯得高大,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別的人類跟他站在一起,即使與他個頭差不多,也不知不覺會變得侷促,黯然。月上中天,主人將灑家放在他的手掌上,笑著說:「好鴿子,你從此便跟著玄鵬飛吧。」

  灑家非常滿意此番際遇。雖然主人並沒有長著傳說裡大鵬鳥的翅膀,但他帶著灑家在數年內來去幾萬里。俗話說:雲從龍,風從虎。灑家是鴿子,自然跟著玄鵬飛。

  主人在洛陽有個清靜的住所,他不在時,有位上了年紀的聾啞僕人照料灑家的飲食。他要是在,就親自管灑家。那時候灑家還是小鴿子,每每見了主人就興高采烈,翻飛不已。主人微笑嘆息說:「你為何那麼喜歡我呢?我可是個萬年孤獨。」

  主人有這種想法,讓灑家困惑了好久。主人來往的都是一流的名士,怎麼會是萬年孤獨呢?按照世俗人類的眼光,他年輕,又不蠢笨,貌似還很有錢。主人愛乾淨,不像別的男子那樣邋遢,沒有什麼不良的嗜好。怎麼就沒有娶來女主人呢……我想,難道他的外貌不討女人的喜歡麼?我觀察了一年,並非如此。女人見了主人,常常臉紅低頭,等到他走過去了,她們才回顧他一眼,嘴角含笑。對門有個賣花的小姑娘,偶爾遇到過主人一次,後來她每天清晨都會偷偷在我們門前放一束小花。可惜直到她出嫁遠方,主人都從沒有發現過這個秘密。

  主人的心思難以捉摸,要說他毫無情趣,倒也不是。他喜愛著洛陽城裡一朵百年的白牡丹,還把那座舊宅買了下來。每到春天的夜晚這朵花開放的季節,主人就會在那裡倚著欄桿,自斟自飲,與花獨語。灑家看得吃驚,灑家這種鳥無論如何都不會戀上朵臉盆一般大的白花的,也許是主人太寂寞了?灑家對那朵牡丹花也生氣,又不能變成活人,還讓灑家也熬夜陪著。

  就算主人給它作圖,灑家這種凶巴巴的外貌,也配不上這種嬌貴的花。

  漸漸的,主人的秘密被灑家發現了。灑家自從發現他的秘密,更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偏激。皇帝就該萬年孤獨?當皇帝,和當東方,就徹底矛盾?要是灑家能說人話,就會開導他一番。灑家曾指望上官先生能代勞,但後來事情發展也出乎灑家的預料。

  灑家本不太喜歡上官。不是他不夠好,是他和灑家乾燥的脾胃不合。灑家是敦煌沙漠裡的風沙吹大的,上官溫柔如江南的目光太軟,讓灑家腿腳抖三抖,起了一身鴿子皮疙瘩。他這兩年總算像個男人樣子了,以前是十分瘦,簡直風吹就倒,他穿鶴氅的樣子,跟他養的白鶴也差不多。一個男人,成天在屋子裡看書彈琴,基本上就會和風乾一樣。主人後來好像是意識到此點,有辦法時,他就帶著上官到處走動,以便他鍛鍊身體。上官跟著主人,一個字是累,但似乎心情愉快。亂石簇擁,流水潺潺,他們在山間曲臂作枕,縱論天下。灑家看他對主人微笑,主人也對他妙語連珠,不禁感謝他解了主人的一分寂寞。

  灑家想,上官要是也知道主人的秘密,保管會大哭一場。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上官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主人的身份,還能瞞住?主人這人厲害,不僅要瞞住好友上官,還要瞞住他最親的弟弟。灑家大約是七年前頭回見到元君宙的。主人有次辦急事,灑家第一次進宮。跑了千里路回來,主人不在太極殿。灑家停在窗檯喘氣,看到一個白胖小子躺在床上,腳丫下墊著金色的龍袍,手裡捧著一本圖畫書。他打著哈欠,不時看窗外盛開的海棠花,笑嘻嘻的若有所思。又從龍床下翻出一個匣子,吃起梅子來,一邊吃,一邊將梅子核收起來,再用彈弓打到地上的一個青銅蛤蟆的嘴裡去。

  灑家正在尋思他是何方神聖,一個梅核打到灑家翅膀上。灑家騰躍而起,盤旋在半空中。白胖小子拍手跳起來:「鴿子鴿子快下來,本王送你吃綠豆。」

  鴿子愛吃綠豆,但灑家不吃。多吃了,會拉肚子的,灑家狠狠白了大胖小子一眼。他長得和道宮壁畫上的善財童子很像,是什麼王啊?他又要動彈弓,灑家先發制人,在他的發髻上琢了一下。「善財」暴跳如雷,在宮殿裡追著灑家。灑家頓消疲勞,也耍他玩玩。

  正在此時,主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弟弟,別傷了鴿子。」灑家奇怪,原來是弟弟。他一點都不像主人。那對眼睛跟兩朵桃花一樣,倒與灑家幾分相似。

  「善財」頓足道:「是你的鴿子啊。丑鳥多做怪,我要給它顏色看看。」

  灑家叫了幾聲,其實是笑:你還有啥顏色啊?白白胖胖的善財,不就是這麼幾個色兒?

  主人對灑家向來青睞,因此好說歹說,勸住善財,又假意將灑家轟出去。只聽裡頭主人教訓他說:「你今日又逃學。還有……你二哥衣服裡的東西,是誰放進去的?」

  善財哈哈大笑:「除了我還有誰?我跟二哥玩兒呢。就許他逗我,我不能逗他?哥哥……」他湊近主人竊竊私語,主人也笑起來:「五弟,你真是……那團絲帶,你解開了嗎?」

  善財取了把匕首,將桌上的一團亂絲斬斷,說:「亂則斬,還有什麼廢話?」

  主人搖頭說:「話雖如此說,但唸書總是根本,一本書都沒有耐心念,天下事何其難也。」

  善財歪著頭,坐在主人的膝蓋上:「那些老頭子教得太死板,弄得我胃口差,做惡夢,不如自己學。」主人掃了幾眼圖畫書,摸摸他的頭:「那用了晚膳,我陪你一起學吧。」

  善財忽然又扁了嘴,主人問:「怎麼了?」

  他不好意思說:「我才吃梅子呢,把核兒吞下去了。」

  時光星移,元君宙小時候倒知道快刀斬亂麻,長大了跟某人藕斷絲連,實在讓灑家不快。說實在的,桂宮在四川時,跟他倒是最配。灑家跟桂宮才遇到那會兒,她就威脅說要將灑家的羽毛拔下來做扇子。其實灑家除了外表不太和氣以外,也沒有惹到她什麼。當時灑家不知道她是公主。所以覺得這刁蠻女人不但長得可怕,而且脾氣太差。因此對她的保護人上官先生充滿了同情。主人大約也是如此想的,才背著這女孩,勸說上官讓她離開。那夜灑家安安靜靜,快快活活。全不知道威脅就潛伏在側。

  第二日,主人在懸崖那裡默默注視了桂宮盤算什麼,灑家隱隱覺得是不祥之兆。他跟她在落日之前,講了一段話,看似沒什麼特別,但更讓灑家驚愕。

  主人輕描淡寫的談到她「美貌」,這是我一輩子頭一次聽主人當面這樣對女人說話。灑家痛心疾首的想,怪不得上官跟主人要好,兩個人的眼光就是這樣……

  主人又對她說「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對方也美麗」。他自己倒不覺得什麼異常,灑家連飛都飛不動了,只好灰溜溜的夾著翅膀躲在塊巖石後面。主人是喜歡講點大道理,但他為啥對一個昨天才見面的女人說這麼精闢的話呢?這女人又根本不把主人放在眼裡……

  主人要走,灑家歡呼不已,盼望和那個女人再不見面。不過,事與願違,一步步,她變成公主,又成了桂宮,等到她大雪時候去漠北,灑家也就不再想幹涉了。

  主人不覺得她長得嚇人,主人也不覺得她脾氣不好,主人跟她一起常常會笑,今年春天連洛陽的白牡丹都不怎麼惦記了。灑家還能說什麼?有了桂宮,灑家才想起洛陽白牡丹的長處。那花又香又安靜,不像這個桂宮,沒有香,還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一不高興,還捶我家主人幾下。善哉善哉。

  灑家本來是半個出家人,也只好本著慈悲心腸,幫襯幫襯他們。主人也該有個老婆了,他只看得上桂宮,灑家也沒辦法。灑家只會鑑賞美麗的女鴿子,又不能介紹給主人。這樣一年年拖下去,主人真的會成老男人,我家小主人又到什麼地方去找呢?

  灑家嘆息一聲,想起少年時候的上官,童年時的元君宙,又想起主人的點點滴滴,越加覺得自己也是個老鴿子了。懷舊,不是老的先兆嗎?

  桂宮朝灑家走來,她的白衣刺眼,灑家不是趨炎附勢之輩,她要當皇后了,灑家更不能討好她。她能不能把主人當成對白牡丹夜語的青年,而不是一個掌握天下的皇帝呢?灑家不知女人的心,對桂宮,灑家更沒有幾分把握。

  她是江南人,灑家西北鴿,我們南轅北轍,灑家旁觀者,只好靜觀未來。

  胖貓也不吃魚了,蹲著身子,對桂宮笑容滿面的叫喚。

  灑家起身,飛到宮牆之外,依稀聽到上官宅的悠揚琴聲,又看到一匹白馬在桂宮的牆外徘徊。

  白馬上面沒有人,只有它自己在晃悠,原來是四川就跟灑家結識的小白馬玉飛龍。

  灑家叫住他:「玉飛龍,你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你家主人還不死心?」

  玉飛龍紅了眼睛:「黑哥,你我各為其主。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當和尚的料,嘴上說死心就死心?」

  灑家默然。灑家沒有紅塵心,也只是因為怕就是了,灑家在鴿子世界裡,難道就能遇到合適的?要是成了上官,或者元君宙,灑家大概不如上官瀟灑淡然,也不如元君宙肆意癡情。說人容易,自己看透就難了。

  玉飛龍的鬃毛被風吹亂,它告訴我:「我們就要去西北了,黑哥你多保重。」這小馬對元君宙忠心,生死相依。灑家這點上跟他情投意合。

  灑家也惺惺相惜說:「多保重。」

  玉飛龍躑躅而回,長安春天從這一天起,驟然變濃。灑家被花粉擾,架不住的癢。

  十二山晴花盡開。灑家幼年時,記得主人說:想天下人總共不過七分春天。一個人多一分,另一人便少一分。

  我等雖不是人類,也幸好不生為人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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