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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2 11:09 PM

第 59 章

  回到京城門下的時候,天也已經亮了。清晨的陽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黃輕紗,籠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崢站著與我告別的地方,原來那裡有株夾竹桃樹,正開滿了一樹粉白的繁花。

  我進了城,徑直衝到封府。正猶豫著怎麼上門找人,忽然見封崢的小廝常青從側門走了出來。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楞了一下,說:“回郡主的話,公子他一夜沒回家,早上回來換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說去哪裡了嗎?”

  “是去魏王府,拜見王爺,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篤定地說,又忽然衝我曖昧地笑起來,“郡主,說不定是有好事要臨門了。常青在這裡先給郡主說聲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是封崢要上門幫皇帝傳賜婚的聖旨?

  想到這裡,我立刻調轉馬頭,朝家跑去。

  天色還早,我家圍牆外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王府的大門卻是開的,有幾個下人在灑水掃地。

  門口侍衛見到我從外面回來,又驚又疑惑。

  我跳下馬,問:“今天可有人上門來?”

  “回郡主,還沒有來客。”

  看樣子封崢還沒來。

  我擡腳往院子裡走。前腳剛邁進去,就見我爹被老管家和兩個管事簇擁著朝大門走來。

  我爹身穿親王命服,頭戴寶冠,從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連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體。

  我正納悶,我爹已經看到了我,神色一變,怒吼一聲:“混賬!你怎麼回來了?”

  老管家和兩個管事也跟著露出了驚慌的表情來。

  我不解,小聲道:“我是聽說封崢要來宣旨……”

  我爹不等我說完,一步衝過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趕快走!出了城,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爹?”我驚愕大叫,“怎麼——”

  那個“了”字還未出口,我就感覺到了腳下的振動。

  是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還有車馬之聲夾雜其中。起初只是沙沙響,但很快就轉為轟隆聲,氣勢磅礴地從巷子兩頭朝著王府席捲而來。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兩列禁衛軍從東西兩頭衝過來,又訓練有素地迅速散開,將整個王府團團包圍了起來。

  士兵們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頭戴著的鋼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個反手,將我推到了他的身後。

  我踉蹌一步,轉身看到士兵分開一條道,一人騎著馬,身後跟著幾輛馬車,走了出來。

  我望向馬上之人。他輪廓分明的臉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下,靛藍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襯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這個人,我昨夜才見過他,可是怎麼一下就變得這般陌生,都讓我認不出來了。

  封崢翻身下馬,向前走了兩步。我從我爹背後站了出來,和他對面而視。

  他一見我,猛地一驚,臉色唰地轉白,喝道:“你怎麼回來了?”

  我抿著唇,一言不發。

  這時有人從一輛馬車裡鑽了出來,擡頭看到我,也一臉驚愕。

  居然是他!

  廖致遠面對我的目光,露出一絲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崢,封崢正死死盯著我,緊咬牙關。

  一個清瘦長髯的中年男子從一頂鸞轎裡走了下來。這人是先帝碩果僅存的最小的兄弟,寧王蕭暮。

  寧王手裡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明黃色的卷軸。那是什麼東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動不動,他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為這個家抵擋風雨。

  只是我隱隱知道,這次的風雨實在太劇烈,怕是他抵擋不住的了。

  我爹低聲問:“你們將趙家怎麼了?”

  封崢依舊盯著我,沒說話。寧王只好代答道:“趙老將軍重病在床,已是時日不多。軍中之事,都有趙小將軍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 1

  我爹冷笑一聲:“我就說老趙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至於他兒子趙淩,那無恥畜生,不提也罷。”

  寧王尷尬地咳了咳,轉頭低聲道:“封侍郎?”

  封崢如夢初醒。他看了看寧王,又向我看來。我冷冷地別過臉去。

  封崢聲音暗啞地開口:“請……請寧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擋,不顧眾人驚訝,轉頭對我道,“雨兒,你進去。”

  “爹!”我叫。

  我爹深沉地眼神讓我把後面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裡。他聲音低沉,凝重之中還帶著少有的溫柔,“女兒,他們這是來抄家的。你是女眷,不必聽旨了。你先進去,照顧好你弟弟妹妹們。”

  我只覺得指尖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爹,他們……你……”

  “乖女兒。”爹對我慈愛一笑,伸手摸了摸我鬢邊的頭髮。

  長這麼大,我只見他對晚晴這麼做過,心裡不知道有多羨慕。如今,他也終於摸了我的頭髮了。

  我鼻子發酸,眼睛一熱,淚水滾落下來。

  “別哭。”爹笑著說,“你爹我馬背出身,你娘也是將門之女,你是在這軍人之家長大,應該吃苦不流淚!快去照顧你娘,這裡還有我。”

  “女兒知道了。”我重重點頭,把臉一抹,飛快地掃了封崢一眼。他和廖致遠都怔怔地望著我。

  我冷漠地別過臉,不再廢話半個字,拔腿就往後院跑去。

  消息已經傳到了後院,等我趕到時,這里已經亂成了一團。下人們驚慌失措地抱著珠寶古玩到處奔跑,丫鬟老媽子們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我娘正安撫弟弟,見到我來了,差點跳起來,張口也是一句:“你怎麼回來了?”

  我苦笑,“你和爹瞞我好苦。”

  娘悔恨交加,流著淚跺腳道:“皇帝到底喜歡你,有心放你一馬,才讓你先走的。你這傻丫頭,怎麼又跑回來了!”

  我冷笑道:“他還真喜歡我呢,喜歡到要抄我的家。”

  弟弟見我娘哭了,也放聲大哭起來。他一哭,旁邊三妹和四妹也跟著哭,姨娘們也掩面落淚。

  晚晴還算是比較鎮定的,只是拉著我,驚慌地問:“阿姊,怎麼突然要抄家了,是怎麼回事?”

  “現在也說不清。爹在外面聽旨,怕是禁衛軍很快就要進來了。”我拉過弟弟,把他推進晚晴懷里,“二妹,家裡孩子中,就我們倆最大。你護著弟弟,一下官兵衝進來時,你躲在我身後就是。”

  晚晴雖然害怕得小臉煞白,渾身顫抖,可是她還是毅然抱起了弟弟,說:“阿姊你放心。”

  正說著,一列士兵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一下將我們團團圍住。女眷們受驚,紛紛尖叫起來。

  帶頭的士兵生硬道:“魏王叛國通敵,罪名確鑿,滿門抄斬。現下查抄王府,扣押家眷奴僕,聽候發落。”

  話音一落,女眷們都驚恐大哭起來。我只覺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將娘擋在身後。

  娘卻把我一推,朝前走了一步,臉色蒼白地拉住了我的手。

  “雨兒,爹娘無能,沒能保護到你。”

  “娘,你說這個做什麼?”

  娘垂淚,一字一頓道:“我乃靖國將軍長女,魏王正妃,一品誥命,豈可受辱於兵士之手。你爹已無生機,我也不必貪生。你和弟弟妹妹們,若有幸活下來,就好好活著。若是不行,也要死得有骨氣!”

  我娘說完,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縷烏血。

  “娘——”我頓時覺得魂飛魄散,慘叫一聲,撲過去抱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

  娘看著我,淚水流個不停,想再說幾句話,張了張嘴,卻不再動了。

  我抱著她,木然跪在地上,腦子已是一片空白。

  “母親……”晚晴抱著弟弟發楞。姨娘和妹妹們卻是更加驚恐,大哭不止。

  旁邊的將領怔了片刻,看到了我身後的弟弟,才找回自己聲音,道:“男女眷要分開扣押,將小世子帶過來。”

  晚晴嚇得抱緊了弟弟。旁邊衝出來一個衛兵要去捉弟弟,手還未近,我拔出匕首刺了過去。那個士兵反應敏捷,抽身閃開了,只是其他士兵見狀,紛紛拔出刀來。

  女眷們都驚叫起來。

  廖致遠從外面衝了進來,見狀大叫:“郡主,別亂來!”

  我將晚晴她們護在身後,手握匕首橫在胸前,對那個領頭的冷笑道:“怎麼是你來捉人?你們那個帶兵的呢?怎麼?有膽子來抄家,卻沒膽子出來見人?”

  那士兵露出猶豫之色。

  “郡主請勿衝動。”伴隨著熟悉的聲音,又有一大群士兵從院子外面如洪水一般湧了進來,一個靛藍色的身影從人群後面款款走了出來。

  我聽到身後的晚晴發出短促的驚呼聲。

  我苦笑。封崢啊封崢,你可對得起我,你可對得起晚晴?

  封崢面色青灰,仿佛戴了一層冰冷的面具一般。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娘,眉頭猛地一皺,轉頭問:“怎麼回事?”

  一個前來抄家的文官裝模作樣地嘆息道:“魏王妃以身殉夫,貞烈可貴。”

  “呸!”我冷笑道:“滿口噴糞!”

  封崢轉頭,看到我手裡這把他昨夜才送我的匕首,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抹悸動閃過,又很快歸於平靜。

  “郡主,請把刀放下。小世子必須和女眷分開扣押。”

  弟弟嚎啕大哭,“阿姊,我不要走!”

  我咬著牙,一字一字慢慢說:“我弟弟還小,需要有女眷照顧。還望大人通融一二。”

  晚晴在我身後啜泣起來。

  封崢閉著嘴沒說話,那個文官卻叫了起來,“罪臣家眷本該服押,哪里還有和官兵討價還價的說法。郡主糊塗了,你們也糊塗了?還不趕快把魏王世子帶過來。”

  七、八士兵舉著刀撲了過來。我揚起匕首擋下其中兩個,可敵眾我寡,根本阻擋不住。

  弟弟被抓住尖叫起來,晚晴一邊抓著弟弟,一邊叫:“你們放開他!封哥哥!封哥哥!你不能這樣!”

  我正和兩個士兵纏鬥,聽著晚晴的尖叫,只覺得有一把尖刀刺進了心裡,疼痛難當。

  晚晴呀,你也看錯了你的封哥哥了。青梅竹馬的下場也不過如此呢。

  我看準一個空檔,冒著被刀砍到的危險,向抓著弟弟的那個士兵撲了過去。

  封崢卻在這時一動,抽出劍來揮過來。

  他居然敢——

  我紅著眼把手翻轉,鋒利的匕首一下沒入了封崢的胸膛。

  耳邊響來鏘的一聲,是他的劍將那把砍向我的刀擋開的聲音。

  然後,我就一下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晚晴的驚呼,弟弟的哭叫,全部都消失不見了。我只看到封崢連退兩步,想站穩,卻還是跪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著胸口,那裡插著一把匕首。是他親手送我的,再由我親手插進他胸膛的匕首。

  士兵們動了起來,大叫著什麼,朝我奔跑過來。

  住手——

  封崢似乎勉強擡手喊了一句,然後我感覺到後頸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 60 章

  寬大的沙棗樹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藍天碧日,白雲如絲。

  午後微醺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

  我慢吞吞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環視四周。

  這裡分明還是那片遇到商隊的海子!

  正是中午日光最烈的時候,太陽照射在水面上,泛著粼粼波光,宛如打碎了一大面鏡子。

  有人坐在樹下編草繩玩,是夏庭秋。

  夏庭秋轉頭看到我,笑了一下,說:“睡醒了?你可真能睡的,一覺睡到大中午。”

  我看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原先那件淺藍長衫,心裡隱隱鬆了口氣。

  我喃喃:“我這是死了嗎?”

  “胡說什麼呢!”

  我轉身,看到封崢坐在水邊樹蔭下,正笑盈盈地望著我。

  “你真是睡得太久了,都糊塗了。過來洗把臉吧。”

  我慢慢走過去,邊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夢到了什麼?”封崢問。

  我撓了撓頭,也覺得好笑,“夢到咱們順利回了京城了,然後有吃有喝的,都很開心。然後,突然有一天,你帶著兵過來,要抄我的家……”

  封崢聽了,笑道:“是呀。皇帝終於出手,奪了兵權,要查辦了你爹。”

  他的話陰森森的。我打了一個激靈。四下突然變得極其安靜。風聲,水聲,樹葉的沙沙聲,全都消失不見了。

  封崢這時站了起來,轉向我。我看到他胸膛上儼然插著一把匕首。

  我大駭,連連退步,一下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廖致遠扶住我,輕聲細語地說:“郡主,你怎麼又回來了?”

  “不……”我總喉嚨裡擠出一個字。

  封崢依舊溫和微笑著,擡起了手,握住胸前的匕首。

  我大喊:“不要——”

  他已猛地將刀拔了出來,霎時鮮血迸射,將我的視線全部染紅。

  我一退再退,腳底一空,直直落了下去。只見封崢面無表情地站在坑邊看著我,胸前鮮血長流。我想呼喊,喉嚨卻似被什麼東西堵著,發不出半點聲音。黑暗轉瞬就將我徹底吞沒。

  暈眩之中,有人用冰涼的手輕觸我的額頭。

  “大概是魘著了……”

  “……仔細伺候著。”

  “公子放心。”

  那說話聲忽遠忽近,我在天旋地轉之中,腦子裡忽然湧入一絲明清,猛地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細白布紋的簾帳。

  我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

  不是應該被關押在天牢裡的嗎?

  還是如今的天牢修得這般好,我們這些死囚都有軟鋪高枕的待遇了?

  房間裡沒人。剛才聽到的說話聲,玄幻的就像是我做的夢一樣。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發覺渾身酸澀不堪,勉強坐起來,已是累得氣喘籲籲了。

  長這麼大,很少這麼虛弱過。我仔細回憶,之前不過是被人在腦袋上敲了一下,頂多被敲成一個傻子,沒道理渾身乏力呀。

  我便試著運功,發覺渾身經脈阻塞,體內有股亂流,我一運氣它就到處亂竄,疼得我直冒冷汗。

  大爺的,我就知道被封了穴,沒準還下了藥。

  未免太小題大作了。我雖然跟著師父學了武,可也不過是點花拳繡腿,只能用來翻牆爬樹,捉賊打流氓。真要拘禁我,拷我一個鐵鏈子便是,還用得這下這種狠手?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擡頭望見屋裡的凳子上還放著我之前穿的那件衣服,袖口有暗紅的斑點。心裡突然像是被人狠捶了一拳。

  那血是我娘臨時死前吐的。

  昏迷前的一切如走馬燈一樣飛速在腦海裡回放。

  夜奔,回城,見到封崢,抄家,娘自盡,我親手刺了封崢一刀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晚晴的驚叫。

  對了,晚晴,還有爹。他們在哪裡?

  我又在哪裡?

  我掀起被子,吃力地下了床。兩條腿像是被抽了筋一樣發軟,我站著走了兩步,支持不住朝地上倒去。心急之下,手把旁邊的桌布一並扯了下來,茶壺茶杯一股腦跌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一個女孩子驚慌地跑進來,叫道:“陸姑娘,你怎麼了?”

  她還未跑到我跟前,另外一個人搶先一步衝過來,將我一把扶起。

  我擡頭一看,扶著我的人正是廖致遠,下意識一把將他推開,身子往後縮。不料手按在了碎瓷片上,一陣尖銳的疼痛,擡起手來,血已經流了出來。

  廖致遠的眉頭猛地一皺,一把扣住我受傷的手,把我拽過去。

  我怒道:“姓廖的,你搞什麼名堂?”

  廖致遠不理,輕而易舉就限制住了我的掙扎,手一抄就把我抱了起來。

  我使勁掙紮,可是收效甚微。旁邊的姑娘急忙叫:“公子,公子,陸姑娘還病著……”

  “草兒?”我這才發現這個婢子也是我所熟悉的人。

  “婢子見過陸姑娘。”草兒匆忙行禮,“姑娘您身子不好,切莫太激動了。”

  我叫罵:“一派胡言,廖致遠,你放我下來!”

  廖致遠置若罔聞。我怒不可遏,又沒辦法。想我若身體還好,可以把他拎起來就丟到窗外。現在手軟腳虛,也只有任人欺負的份了。

  廖致遠抱我回到床邊,將我小心放在床上。我一離開他的手,反手朝他臉上扇過去。

  啪地一聲脆響,廖致遠的頭偏向一邊,白皙的臉上隱隱有點泛紅。我力氣不大,不過他也並沒有躲。

  過了片刻,廖致遠才把臉轉過來。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低垂著眼簾,刻板地說:“陸姑娘身體不好,還請好生休息。”

  我聽這著聲“陸姑娘”,氣更不打一處來,拽著他的領子把他扯過來,劈頭一頓咆哮:“這裡是哪裡?我爹呢?我妹妹呢?你這是弄得哪出?”

  廖致遠好性子地由著我朝他臉上噴唾沫,慢條斯理地說:“魏王貪汙受賄,叛國通敵,已抄家。王妃自盡,瑞雲郡主因行刺官員,業已伏誅。從此以後,這世上沒有了瑞雲郡主,只有陸棠雨了。”

  我聽得仿佛身浸在冰水之中,寒顫陣陣,好半天,才顫抖著說:“你……胡說……”

  廖致遠木著臉沒說話。草兒怯怯插了進來,“陸姑娘,這都是真的。”

  我送開了廖致遠的領子,“我爹他們呢?”

  “已關押在天牢了。”廖致遠答道。

  “那我這是在哪裡?”

  廖致遠終於擡眼看了看我,說:“這是我在京城的一處別院。”

  我盯著廖致遠,聲音有點發抖,“你竟然一手遮天,把我一個大活人弄到這裡來?”

  廖致遠沒說話。

  我恍然大悟。

  他再厲害,不過一個吏部侍郎,他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

  我說:“是皇帝?”

  廖致遠還是沒說話,也算是默認了。

  我氣得又拽住他的領子,使勁搖他。

  “皇帝安的是什麼心?為什麼不把我一起關天牢裡?你……你們早知道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騙我的是吧?虧我還拿真心待你們,將你們當作朋友。一群狼心狗肺的,幹麻放過我,讓我和我家人一起死了好了。逼死了我娘,現在卻假惺惺地來我面前做好人。呸,我不稀罕!”

  我雖然憤怒,可力氣實在不大,。廖致遠半跪在床前,一動不動。我揚手又要扇他耳光,草兒衝過來抓著我的手。她看著纖纖文弱,卻是個練家子,一下就扣住了我的脈門,讓我彈動不得。

  草兒還楚楚可憐地哀求道:“陸姑娘,公子也是聽命行事,您不要怪罪他。”

  “草兒,不要多事!”廖致遠低聲道。

  草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搖頭道:“陸姑娘,公子也不容易。您現在身子也不好,若病重了,皇帝又要怪罪公子沒把您照顧好。”

  我抽手,冷笑道:“蕭政那昏君,我管他去死。”

  廖致遠冷著臉,假裝沒聽到這句話。他乾巴巴地說:“還請陸姑娘保重身子。在下還有事,先請告辭。你有事吩咐草兒就是。只是這幾日局勢亂,還請陸姑娘不要出門走動。”

  我大怒,“這是軟禁了我嗎?”

  廖致遠為難道:“陸姑娘,這也是為你好。”

  他轉身,逃一般地朝外面走去。

  我忙喊:“等一下!”

  廖致遠站住了。

  “我爹他們……”

  “王爺和王府家眷現在已關押在天牢。判決尚未下來。”

  “那我娘呢?”

  “你外公羅老將軍府已經派了人,將王妃和郡主遺體接走了。皇帝格外凱恩,允許羅家將王妃和郡主厚葬。”

  我聽了,不禁哼笑一聲。想必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具女屍頂替的我。不過想到我娘身後能走得體面,我心裡也頓覺慰籍,不自覺流下淚來。

  廖致遠又補充一句:“封崢的傷有點重,還沒醒過來。”

  我心裡一痛,怒道:“我才不管他死活!”

  廖致遠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灰溜溜地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2 11:28 PM

第 61 章

  草兒拿來藥箱,給我治傷。她動作熟練,敏捷地把碎瓷片從沙口裡挑了出來,傷藥包紮。

  我默默地看著她弄。她模樣生得乖巧伶俐,身材嬌小,一雙手卻是修長有力,指腹有繭,顯然是雙習武之人的手。

  我早知道她身手不錯,今日看她這架勢,即使我狀態好時都未必是她的對手,更別說現在病怏怏的了。

  草兒給我包紮完了,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笑盈盈地說:“陸姑娘放心,只是皮肉傷,很快就會好的。”

  我看了她片刻,問:“你是誰的人?”

  草兒大方道:“奴婢是禁衛軍特衛,聽命於陛下。之前奉命潛伏在北遼尋寶,未能向陸姑娘您稟明身份,還請姑娘您莫怪。”

  也是,早聽說特衛人才複雜,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而且直接聽命於皇帝。

  我雖然不知道蕭政弄這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他要滅我全家,是不容置疑的。

  草兒出去了一會兒,帶著一個老媽子,端著飯菜進來了。

  “陸姑娘睡了半日,想必該餓了,用點午飯吧。”

  我也不矯情,由她扶著過去吃飯。一看,春記的燒鵝,高記的糖醋魚,長升樓的杏仁奶黃糕,都是我愛吃的。

  草兒一邊給我盛飯,一邊說:“這都是陛下吩咐下人去各家買來的,說是姑娘您喜歡吃。”

  我忍不住說:“蕭政有心了,一邊抄了我的家,一邊買來我愛吃的菜哄我。當我是豬,有吃的就什麼都不顧了?”

  草兒輕笑,和和氣氣道:“姑娘心裡有氣,只管發出來。這樣心裡才舒坦,才能多吃幾口。”

  她這般面中帶韌,笑臉迎人,我衝她發再多的火也沒用,乾脆閉口吃飯。

  吃了飯,我不想再在床上躺著。草兒便搬了椅子,扶我在檐下乘涼。

  我這才仔細打量這個地方。廖致遠說這是他的別院,不過我看這裡也不過是普通民房,只有一進。屋子白墻灰瓦,鋪著青磚,十分整潔樸素,可是家中擺設,無一不精致貴重。碟碗花瓶全是官窯的,金絲楠木家什,床上一張帳子都是南綢飛雲繡。

  也不知道這院子在京城的什麼位置,四周十分安靜,連聲狗叫都聽不到。一日過下來,我知道院子裡只有草兒和一個做粗活的老媽子。那大媽是個啞巴,只知道老實幹活,從不擡頭看人。草兒和老媽子從不出院子,外面自有人把米麵蔬菜遞進來。

  我大致估計了一下,外面起碼有四個以上的侍衛把守著。不過我脈被封了,又下了藥,走不了兩步就氣喘籲籲的,真覺得他們小題大做。

  草兒人活潑,坐我身旁,一邊結繩子,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卻就是不說和我家一案有關的任何事。我也知道從她嘴裡問不出什麼,乾脆不理她。她也不介意。

  我晚上睡得不好,時睡時醒,總是夢到家人在大牢裡,弟弟在哭,妹妹們也在哭,獄卒要對晚晴動手動腳。我焦急萬分,想跑過去,腳卻釘在了地上一般動不了。我大急之下,猛地醒了過來。

  黑暗中,我敏銳地發覺床邊有人。

  不待出聲問,我已經反射性地抽起枕頭砸了過去。

  那人沒料到我突然發難,被砸得輕哼了一聲。外面立刻有人破門而入。

  “陛下!”

  “沒事。”床邊的人沉聲道。

  是蕭政?

  侍衛點亮了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我們孤男寡女獨處一室。

  我還想朝蕭政砸點什麼,可惜手邊只有被子了,扔出去我就要著涼。我只好披了外衣,靠著床頭坐著。

  蕭政彎腰把枕頭撿了起來,拍了拍,遞給我。我看都沒看他。他的手伸了片刻,又訕訕地收了回去。

  “也是,都髒了。”他丟開了枕頭,又在我床邊坐了下來來。

  我忍無可忍,譏諷道:“夜半三更的,皇上跑到姑娘家的床頭坐著幹嗎?莫非你宮裡妃子造反,你沒地方睡覺了?”

  蕭政卻比我預計得要無恥得多。他嘴角彎了彎,說:“我就喜歡你這伶牙俐齒。”

  我只覺得背後一陣冷風,縮了縮,“陛下朝中那麼多諫官,各個都比我伶牙俐齒。陛下想找罵,聽他們說話就是。”

  蕭政瞅著我笑,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大半夜看著竟有點嚇人,“那些老頭子,那及郡主看著賞心悅目,聽著心情舒坦?”

  我噁心得要死,“難不成你老人家饒我不死,圈禁起來,就是為了聽我日後天天罵你的。真是個變態!”

  蕭政笑道:“繼續罵呀!我就喜歡聽你這樣說話。”

  我怎麼可能順了他的意。他這麼一說,我立刻閉上了嘴。

  蕭政也不急,修長的手指擺弄了一下帳子上的流蘇,輕聲說:“朝中眾臣已經聯名上書,讓朕將你全家滿門抄斬。”

  我暗暗拽緊了被子,“和我說這個,是希望我向你求情嗎?”

  蕭政笑了笑,“你會嗎?”

  我直視他,高擡著下巴,冷笑道:“不會!你等這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即使我求了,你又真會饒恕我們一家?”

  蕭政嘴角依舊彎著,眼神似乎有點落寞。他側了側頭,道:“原本已經放你走了的,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咬了咬牙,“我即便要死,和家人死一起,也是心甘情願的。”

  蕭政淺笑,“你不信我是真心實意想放過你的?”

  “信。”我說,“可我不稀罕!”

  蕭政眼神黯淡,似乎是受了傷。我看著更覺得窩火。白天才逼死我娘,晚上就裝出這無辜的副樣子,給誰看?

  我冷冷道:“你將我圈禁起來,到底想做什麼?我又沒有什麼利用價值。就算我爹黨羽下還有哪幾個不服的,把我搬出來,我一個女兒家,名分也不正。”

  蕭政疊著腿,手肘撐在桌子上,托著下巴,淡定地看著我,說:“我不殺你,也不利用你。等處決了你家,我給你尋個出身,然後會好生安頓你的。”

  我腦子轉了一圈,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覺得一股憤怒鋪天蓋地而來。這種羞恥、憎惡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卻強烈得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跳下了床,一把揪著蕭政的脖子,將他一把按在地上,右手藏著的碎瓷片夾在指間,抵在了他的頸項。

  蕭政微微一楞,這時門外的侍衛已察覺不對,再度破門而入,拔劍朝我刺了過來。

  “且慢!”蕭政喝道。

  侍衛訓練有素,把劍剎在離我脖子還有半寸的地方,鋒利的劍氣刺痛了我的皮膚。

  我將蕭政死死壓在身下,碎瓷片就貼著他脖子上的脈搏。這樣一番舉動,已經讓我氣喘籲籲了,可是只要我孤注一擲,手下用力,照樣可以讓他血濺當場。

  蕭政卻已經恢複了鎮定,一動不動讓我壓制著。他黑亮的眼睛裡帶著笑,低聲道:“動手呀!殺了我,就等於救了你全家了。”

  “陛下!”侍衛緊張地把劍又逼近了我半分。

  我的力氣卻在飛速流逝,夾著瓷片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蕭政也發覺了,所以他的笑意加深了。

  “再不殺我,可就沒機會了。”

  我緊咬牙關,手下一重,瓷片在他白皙的頸項上劃了一道口子,暗紅的血浸了出來。



第 62 章

  侍衛大喝一聲,出手刺過來,我抽身一躲,還是被刺中了肩膀。只覺得一涼,然後是火辣辣的痛。

  蕭政這時飛速出手,拍在我那只拿著瓷片的手上。瓷片應聲落地,我的力氣也耗盡了,軟軟倒下。

  蕭政挺身坐起來,伸手一撈,將我穩穩接進懷裡。

  我喘著氣,想掙扎,卻發覺實在是沒有了力氣。

  蕭政輕笑一聲,將我抱緊了,站了起來。

  “我就說了,錯過了機會,就再也殺不了我了。”

  懊惱、悔恨、自責,充斥滿了我的內心。我痛苦地緊咬著下唇,嘴裡一片鹹澀,眼睛火辣辣地疼著,乾脆禁閉上,不去看他。

  蕭政將我輕放回床上,給我蓋上被子。

  我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揮掌扇過去。蕭政敏捷地一躲,眸色頓時暗沉下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哢嚓一聲卸了我的關節。

  我慘叫一聲,痛得縮在才床上,再也動彈不得。

  瑟瑟發抖之際,感覺到有人在輕柔地撫摸我的頭髮。那人語氣溫和,就像一杯甜美的毒酒一般。

  “不要反抗我,你力量不夠的。棠雨,你要服從你的命運。”

  我猛地擡起頭來,狠狠瞪著他,“蕭政,我從不服從命運。你可以殺了我,要不就放了我,別妄想可以豢養我!”

  蕭政從容優雅地站在床邊,他脖子上的傷還在流血,侍衛遞過帕子,他也不接。這個人,陰冷得就像一只蛇,正對著我吐著勝利的信子,我卻再不能傷及他半點了。

  蕭政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用近乎哄人的語氣說:“你也別氣。我會這樣,還不是你當初期望的?”

  “放屁。”我破口大罵,“我期望你殺我全家?”

  蕭政苦笑,“你忘了?當初你從水塘裡把我救起來。我哭個不停,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我楞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從小到大除暴安良的義舉也多得數不勝數,我怎麼記得住?

  蕭政搖搖頭,說:“你說:哭有什麼用?若想無人欺負,就只有讓自己強大起來,比誰都強,爬到所有人的頭頂,就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我愕然。我說過這樣的話?

  “你果真不記得了”蕭政嘆氣,“如今我真的站在萬萬人之上,從今往後,也的確再沒人能欺辱到我頭上了。”

  我吐槽道:“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太早了吧?”

  蕭政滿不在乎,道:“我始終記著你的話的。讓自己成為最強大的人,控制全局,把握制勝。”

  我不想再和著個瘋子對話,乾脆別過了臉。

  蕭政也不介意。他突然伸手,抓住我脫臼的胳膊一扳,我痛叫一聲,不過關節總算是歸位了。

  蕭政避開我的劍傷,將我按進床裡,然後慢慢俯身下來。

  我渾身繃緊,只想著萬一躲不過,咬舌自盡的力氣還是有的。正想著,蕭政就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驚恐地瞪著他。

  蕭政玩味一笑,低頭在我額頭親了一下,然後抽身鬆手。

  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又發了一身雞皮疙瘩。

  “回宮吧。”蕭政接過了侍衛地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傷。

  草兒正跪在門口,道:“奴婢失職,沒有照顧好陸姑娘,求陛下責罰。”

  蕭政掃了她一眼,“等這事完了,自己去刑堂領罰。”

  草兒反倒鬆了一口氣,磕頭謝恩。

  蕭政帶著侍衛揚長而去,我卻花了好一陣子才冷靜下來。

  草兒又拿來藥箱給我肩傷傷藥,一邊說:“陸姑娘身體虛弱,還請好生休息才是。陛下總是憐惜您的,您也不要和自個兒過意不去。”

  我別過頭不理她。她扶我起來,幫我換下了被冷汗浸濕,又沾了血的褻衣。我身體氣血不順,頭一陣陣發暈。

  草兒不知道往香爐里丟了什麼香,我聞著更覺暈沉,漸漸睡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

  草兒踩著時候進來,給我端來洗臉水,為我更衣。衣服是拿宮裡的料子做的,樣式卻普通,我便順從地換上了。

  等到用早飯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瓷器全都換成了木質,屋里案頭擺著插花的兩個大瓶也不翼而飛。

  草兒見我發現了,便說:“陛下說了,怕姑娘您再不小心弄傷了自己,就讓人把尖東西都換掉了。”

  我也沒說什麼,冷哼一聲,繼續喝粥。

  也不是沒想過絕食。不過家人都還在牢裡關著,怕會反過來被蕭政脅迫。他心狠手辣,什麼事做不出來?

  之後三、四天都過得很平靜。蕭政沒再來騷擾我,廖致遠倒是天天都會過來一趟,小坐片刻才走。

  我不想和他說話,他便坐在那裡自說自話,說什麼朝中正分成兩派,為如何處置魏王的事吵了起來。有的說魏王罪不可赦,當淩遲處死,起碼也要落得個當眾斬首;有的卻說魏王輔佐先帝有功,是開國大臣,雖然晚節不保,可如果處理不當,會讓其他開國元勛心中不安。

  我聽他念了兩日,腦子裡冒出那夜蕭政那張得意洋洋的嘴臉,心裡好笑。他能占據天下之顛,俯視蒼生,還不是我爹這個前人給他鋪的路。他做過什麼?有什麼資格自滿自大?

  而蕭政居然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更是讓我出乎意料。

  我和他也算打小就認識的了。先帝還在時,我家和皇家關係親密,我娘三天兩頭帶著我進宮陪太后和皇后吃茶看戲,我便和幾個皇子公主一道玩耍。

  蕭政的娘張麗妃其實根本沒戲文裡寫得那般受寵,先帝在時,後宮最得寵的一直是劉貴妃。劉貴妃生的二皇子蕭堯聰明能幹,成熟穩重,先帝相當喜愛。他一直遲遲不肯立皇裡生的大皇子為太子,就是因為心裡更中意二兒子的緣故。

  蕭政排行第六,在兄弟中間並不起眼。他小時候生得特別像他娘,清秀白皙,性子又文靜靦腆,小姑娘一樣。先帝不喜歡他,幾個皇子也老欺負他。

  我從水池子裡救他那事,也沒什麼好提的了。後來他被兄弟騙上樹下不來,也是我爬樹解救的他。有陣子他也很黏我,我一進宮,他就跟我身後,“雨兒”“雨兒”地叫個不停。我心裡嫌他煩,可他到底是皇子,我也只好忍著。

  後來我被我爹送去道觀拜師,一年才回家兩、三次,和蕭政碰不了幾次面。人長大了,感情也就淡了,見面也是禮節比說話多。當初我和他本也沒多要好,只是看他被欺負,行俠仗義罷了。沒想倒被他給記住了。

  蕭政小時候又無能又愛哭,和他比,我倒像個男子漢。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我還是這麼碌碌無為,更做了階下囚;他卻已為帝君,睥睨天下。可見風水真是輪流轉的。

  廖致遠念了一陣,見我沒反應,忽然說:“昨天晚上,封崢終於醒過來了。”

  我一開始想,他醒了還是睡了,和我有什麼關係。然後才明白過來,他是說,封崢一直昏迷,才醒過來。

  我早知道我那一刀刺得很深,雖然沒傷著心脈,卻肯定傷了肺。他要是不死,也是要去半條命的。

  當時下手非常果斷堅決,現在想來,還是有點後悔。我恨他欺瞞我,可這樣傷他,並非我本意。當時情況那麼亂,娘突然一下就沒了,弟弟哭叫,我面上鎮定,心裡已是慌做了一團。

  一刀下去,只覺得痛快,自己胸口也劇烈地痛著,可又有一種難以言喻地暢快。

  不論是多年來彼此的傲慢和誤解,也不論是出使北遼一路來的風雨同舟,更不論海棠花下的微笑,還是荷塘月色下的一個回眸。全部,都隨著那一刀,葬送得乾乾凈凈。

  從那以後,互不相欠了。

  到了第四日下午,我在院中無聊閒坐,廖致遠過來找我。

  他一臉沉重,低聲說:“聖旨已經下來了。魏王及世子斬首,女眷賜死,明日午時行刑。”

  我手中的木杯落地,一骨碌滾去好遠,茶水浸濕了我的裙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2 11:3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2-6 07:29 PM 編輯

第 63 章

  胸口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有一把帶刺的大手抓住了心,將它猛地扯了出來。頓時鮮血瀰漫。

  我蜷起身子,抱緊自己,淚水滾落下來,打在地磚上,濺起一個個深色的小圓斑。

  有人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可我呼吸卻越來越急促,漸漸喘不過來,嘴裡湧上一股腥澀。

  視線開始一陣陣發黑,看不到東西,聽不到心跳。耳邊聽到的,是高樓華廈轟然倒塌的聲音,彷彿山崩地裂。

  我無處可逃,只有任由那崩塌的碎石塵埃將我掩埋。

  掌燈時分,蕭政終於出現了。

  他臉上略帶一點疲憊,關切地說:「聽說你下午吐血了。我已經叫人給你把藥停了,那藥的確傷人,你情緒又難免激動。」

  我縮在床角,一動不動。

  蕭政看了看我,搖頭笑笑,「你早知道會有今天的。不然你一早就會求我開恩,放過你父親了。」

  我低垂著眼簾,「陛下是專程來看我反應的嗎?那可惜你來晚了。下午我又抽風又吐血的,精彩極了,你沒趕上。」

  「到這時候,嘴還這麼利。」

  「小女身無長物,也就有點牙尖嘴利罷了。」

  蕭政笑問:「恨我嗎?」

  「恨。」我望向他,揚眉道,「更恨自己。恨自己太無能。也恨我爹,恨他缺心眼。他當初怎麼沒看出來你是這麼一個深沉陰險的人?」

  蕭政的嘴角抽了抽,「棠雨,其實我們都身不由己。我不除你爹,即使他不反,他的黨羽也會慫恿他反。我才是江山之主,我只有先下手為強。」

  「斬草除根,你放了我,不怕後悔?」

  「你本來就不在計劃之中。」蕭政笑得溫柔多情,「當初把你打發去北遼,就想在你回來之前動手。沒想準備不夠,一拖再拖,你就已經回來了。」

  我啼笑皆非,「你到底喜歡我什麼?我是生得沉魚落雁,還是溫柔婉約?」

  蕭政微笑,說:「我喜歡你率性真誠,敢作敢為。就像一團明亮的火,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蕭政伸出手,把我的手拉了過去,合掌握住。他手掌微涼,卻十分有力,我掙扎了一下掙不開,只好由他佔便宜。

  「棠雨,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不要緊。我們的日子還很長。」

  燈光烘托得蕭政輪廓分明,俊美雅致,目光柔情似水。他又是九五之尊,對著我這般深情款款,我卻只覺得毛骨悚然。

  小時候聽民間故事,蜘蛛修煉成精後,就會編織一張大網,把人網起來慢慢吃。我覺得這蕭政就像是一個蜘蛛老妖,布了這天羅地網,要將我一身困在其中。

  蕭政起身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一橫,掀被子下床,直直跪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蕭政來拉我,我掙脫開,朝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我低垂著眼,用我從來不曾用過的輕軟婉轉的語氣道:「陛下,本國民俗,長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終。小女乃家中長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於父親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開恩,允許小女明日去刑場,目送家父最後一程!」

  蕭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聲。我只看得到他的衣擺和宮靴的一角。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才從上方傳了下來:「准了。」

  我磕頭謝恩,蕭政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草兒過來把我扶起。

  我問她:「當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娘親手縫的,我明日想穿。」

  草兒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來。衣服洗過又熨過,袖口的血跡已經沒了。我仔細摩挲了一番,見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帶上的盤扣也還在,滿意地點了點頭。

  次日天氣悶熱,空氣裡一絲風都沒有,濕得滴得出水來。天空蓋著一層半厚的雲,太陽偶爾露出一個輪廓,又轉眼被雲遮蓋了去。

  我換了衣服,仔細梳好頭。

  廖致遠已經在外面等著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衛則做車伕,趕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帳小車。

  草兒半扶我,半挾持著我上了車。

  車走得慢,小半個時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後又走不動了。

  到處都是人,四面八方湧來的民眾早已經將這裡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些人,有城外農戶,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賈。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大媳婦和老媽子在旁邊說笑著,就像是來趕集一般。

  趕集月月有,砍一個王爺的頭,卻不是每個月都能見著的。

  草兒在我頭上披了一塊紗巾,這才扶著我下了馬車。

  侍衛帶著我們從小路繞了一炷香的時間,前方豁然開朗,正是已經清過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經立好,周圍官兵把守,閒人無法靠近。

  廖致遠扶我站在一處商舖的屋簷下,說:「這裡人少,看得也清楚。」

  說得好像我們是來看戲似的。

  我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裡,聽到旁邊幾個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議論紛紛。

  「魏王多行不義必自斃,有今天這個下場,也是活該。」

  「聽說從魏王府裡,抄出黃金萬兩,珠寶古玩無數。真乃國之巨貪啊。」

  「可憐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據說又生得閉月羞花。這下香消玉損,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歎息了。」

  「對了,聽說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書於陛下,求陛下饒恕瑞雲郡主的性命。」

  「可有這事?」

  「聽說是郡主北上時,同他私定了終身,本想回來求魏王同意這門親事的。沒想親事還沒臨門,禍事就已經進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經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嗨,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我聽得清清楚楚,心裡隱隱感動。

  莫桑倒是講信用之人。雖然我從來沒把他兒戲般的許婚當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說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計是沒緣分了。

  人群裡突然沸騰起來。我抬起頭,隔著白紗,見士兵遠遠地押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從門裡走了出來。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幾未見,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頭髮還算整齊。雖然士兵推搡著他,他又帶著鐐銬,可身軀依舊挺拔,步履從容不迫。雖是赴刑場,卻猶如閒庭散步一般。

  我苦澀一笑,眼淚火辣辣地疼。

  又見一個小孩子被侍衛牽了出來。孩子似乎已經被嚇傻了,不哭不鬧,目光呆滯。

  旁人低聲議論:「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憐。幾歲的孩子……」

  「只怪生錯了人家。」

  侍衛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邊。我呼吸一緊,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淚滾落了下來。

  弟弟幼小乖巧,家裡誰不拿他當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這樣推來扯去上斷頭台。

  「姑娘,還好嗎?」草兒悄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把她推開。她閉嘴,安靜地站在一邊。

  禮號響起,皇帝駕到。眾人下跪行禮,高呼萬歲。

  只見蕭政帶著文武官員,登上城墻看臺。隔著這麼遠,也看不清他。不過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滿的。

  底下看刑台,禮部尚書也已就坐。

  將近午時,天氣越來越悶熱,彷彿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樣。圍觀的人都汗如雨下,叫罵之聲卻依舊一聲高過一聲。聽下來,彷彿人人都與我們陸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的不幸,也盡可算在我爹頭上。

  我望著邢台上我略顯佝僂的爹,又看著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覺得一片蒼涼。

  二十五年的繁華,換來的是我們陸家的斷頭台,和蕭政的天下太平罷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兒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遠說,「走近點無妨。」

  我一步步向刑場邊緣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極不客氣,長槍一指,對準了我。

  廖致遠向前一步,將我護在了身後。

  那士兵認得他,趕緊收了搶,自動讓出了個缺口。

  我從廖致遠身後站出來,就聽到午時鼓聲大作。

  吏部尚書手執紅簽,微微一頓,然後將其拋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歡呼聲中,我看到兩個劊子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遠就在這瞬間將我抱進懷裡,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覺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紗,耳邊萬籟俱靜,下一個瞬間,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我的身子軟軟倒下。

  廖致遠抱著我,焦急地呼喊:「陸姑娘?陸姑娘!草兒,藥呢?」

  「在車上。奴婢這就去拿!」草兒轉身跑開。

  我眼角餘光看她跑進人群,消失不見了。我驟然跳起來,猛地一把推開廖致遠,越過衛兵,衝進了刑場裡。

  腳還很虛軟,可我憋著一股氣,拼著微弱的力氣,朝著邢台奔跑過去。

  身後傳來呼喝之聲,然後是士兵拔劍的錚錚聲。我聽到廖致遠在大喊:「住手--」

  後心突然一涼,然後一股鑽心劇痛席捲而來。那支箭似乎將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將我撲倒在塵土之中。

  身下一片溫熱黏稠,那是我父親和弟弟流出來的鮮血,混合著泥土,混合著我自己的血,沾滿我的前胸。

  我喘息著,努力向前爬。

  爹的頭顱就落在前方不遠處,面容平靜。

  有人衝到我身邊。他們在大聲喊著什麼,慌張失措。

  我被抱了起來。後心的劇痛讓我呻吟出聲。

  「陸姑娘……」廖致遠焦急地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了我的耳朵裡。

  我睜著眼,視線裡的景物卻一點一點黑了下來。

  好痛,好累……

  「別!陸姑娘,你堅持住!太醫!太醫--」

  「這,這……瑞雲郡主?」有老臣驚呼,「廖侍郎,這你如何解釋?」

  我苦笑,嗆咳起來,人因痛到幾乎麻木了。

  這還真不是廖致遠的錯。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遠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不住說:「沒事的。陸姑娘,你會沒事的!」

  我心想他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只是以後再沒機會和他相處了。

  身體愈發覺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終於發作了。我在廖致遠的懷裡抽搐著,腥濃的液體從嘴裡湧了出來。忽然覺得氣息一空,我渾身放軟了下來。

  「陸姑娘--」廖致遠驚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視線裡,見到那個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過來。

  我本想說一句:蕭政,我絕不順你的心。

  卻再沒了力氣。

  有人輕輕拉我的手。那手長著老繭,十分親切。

  我叫了一聲,阿爹。

  隨他朝著黑暗深淵沉去。



第 64 章

  宸河以東有座山,叫玉龍山,山上有間道觀,叫玉龍觀。觀裡住著一個老道士,道號雲虛子。

  玉龍山下呢,有條劉家河,是宸河的一條支流,由山裡的溪水彙集而成。河邊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這裡隸屬於東齊長定州良禾縣,民風淳樸,吏治清廉。鄉親們在山坳裡種點玉米,在田里種些水稻,日子過得很是寧靜清閒。

  正是春末,梅雨季節剛過,太陽熱辣辣的大中午。河裡七八個光屁股的孩童在戲水,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我坐在河邊樹陰下編草繩,一邊看著孩子們游水,心裡羨慕得緊,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們水性都很好,在深水裡拿著網子撈魚。

  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哧溜一聲從水裡鑽出來,手裡舉著一個漁網,衝我高聲歡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細一看,那漁網裡果真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孩子興奮地跑上岸來。我一手接過漁網,一手把巾子丟他頭上。

  「好樣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給你做魚湯!」

  小冬仰著被曬成麥色的小臉,稚聲稚氣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絲魚丸子。」

  「也行。」我把那條鮮活的大魚丟進水罐子裡,裡面已經裝著好幾條小魚了,「快把頭髮擦乾,穿好衣服。時辰不早了,你功課還沒做。萬一你爹提前回來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頭,「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訓的。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蝗。」

  我在他頭上輕敲了一個爆栗,「沒大沒小的。這話誰教你的?什麼螞蝗,是螞蚱!我還蟋蟀呢……」

  「是二師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額頭,「他還說,站在高處尿尿,將來才長得高。小姑姑,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麼會知道?你回去問問你二師叔,他小時候是不是站在房頂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嗎?」幾個小孩子跑過來。

  小冬依依不捨地點了點頭,「我爹就要回來了,我得回去做功課。」

  「那明天還能出來嗎?大柱他們要去曬穀場烤紅薯,春梅她們幾個也會來。」

  小冬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笑道:「這我不管。你別讓你爹知道就行。」e

  小冬大喜,對小夥伴說:「那我明天盡量趕過來。」

  我提著水罐,牽著小侄子的手,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走。
  樹陰濃郁茂密,陽光從枝葉間流瀉下來,在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點點亮光。山林裡清爽幽靜,聽不到人聲,只有鳥在看不到的枝頭鳴叫著。偶爾轉彎,可以看到山澗裡的泉水叮叮咚咚地從石上流過。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邊,一邊問:「小姑姑,我今天聽說村裡的王秀才要進京趕考了,說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來呢。京城有那麼遠嗎?」

  我說:「騎馬不算遠。書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點時間。」

  「那京城漂亮嗎?」

  我笑,順了順他額頭上汗濕的頭髮,「京城又大又漂亮。樓都修得高高的,雕樑畫棟,大街上賣小吃的,玩雜耍的,到處都是。你只要有錢,想吃什麼都買得到。到處還有穿著漂亮的人,騎著大馬走來走去。」

  「那,京城那麼好玩,為什麼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卻要住在這老山裡?」

  為什麼?

  我淡淡一笑,說:「京城雖好,卻吃人呀……」

  「吃人?京城裡有妖怪嗎?」

  我撲哧一聲,乾脆順著他的話,點頭道:「是呀。京城裡有個大妖怪,專門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過男孩子不怕嚇,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氣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帶上師公一起去,師公能捉妖怪!」

  我拍著他的腦袋哈哈大笑,「師公年紀那麼大了,你還忍心讓他操勞呀?」

  「那……」黑眼珠咕嚕一轉,「那我就跟著師公學捉妖,將來去京城殺了那個大妖怪,為民除害!」

  「行,有志氣!」我讚許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課做完再說吧。」

  走了小半個時辰,鑽過一道天然的石拱門,進了山谷裡。只見山谷中央一汪淺淺碧潭,岸邊一座白墻灰瓦的道觀。

  一個穿著黃裙的秀麗少婦正倚門而望,見到我們回來了,把腰一叉,作河東獅吼狀。

  「你們兩個死人,還知道回來呀。我還當山裡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頭人。

  我乾笑,「呵呵,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乾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從身後摸出一根掃帚。我和小冬跳起來,我先一腳把他踢進了門,叫道:「冬子你趕快去做功課!」一邊抱住大嫂抓著掃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後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後院滾去。大嫂見追不上,丟了掃帚,低頭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們下河捉魚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沒下河,真沒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數落道:「你也是,才發過病,就到處亂跑。回來這麼遲,藥熬好了也不見人。感情這身體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著她的胳膊,把她往廚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說你喜歡吃河裡的蓮花魚,專程下山給你捉的。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氣死,他就算是孝順了。」

  剩飯熱在灶上的。大嫂給小冬送飯去了,我端著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燒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干的,又拿湯泡了飯,吃了個乾淨。

  大嫂轉了一圈回來,見我狼吞虎嚥,忍不住說我:「身體不好,別吃那麼急。真是的,都不知道愛惜自己。」

  我抹乾淨嘴,端起藥來,咕咚咕咚喝光,然後丟了碗抱著糖罐舀糖吃。

  「前輩子屬耗子的吧。」大嫂一邊埋怨,一邊過來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輩子肯定屬羊的,才能這麼溫柔賢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著,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陽天,「老天爺終於是放晴了。不然總是下雨,看你那麼難受,也真作孽。你這藥再吃幾天就該換一副了,給你好好養養肺。」

  我說:「我真沒你們想的那麼虛。我今天從山下一口氣走上來,氣也不喘,頭也不暈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個從棺材裡扒出來的人,是誰?」

  「是誰?」我嘿嘿傻笑,「不認識呢。路過的吧?」

  大嫂賞了我一個白眼。她容貌秀麗,這個白眼,自然也是個漂亮的白眼了。

  我幫著大嫂收拾了廚房,然後把魚拎出來殺了。這蓮花魚肉細刺少,我以前也很愛吃。不過現在身子不好,魚又是腥葷之物,我是看得到卻吃不到。

  正拿刀一點一點地刮魚肉末,外面傳來人聲,想是大師兄回來了。

  我大師兄葉懷安是名門公子,生得如傳奇小說裡寫的那些大俠一樣,高大英俊,為人正直,武藝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點嘮叨,就幾乎沒什麼缺點了。當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醫仙之女,兄嫂兩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師兄是師父的俗家弟子,早幾年已經下山了。這次舉家回來,其實主要還是為了我。

  當年一箭差點穿心,體內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點就真的嗚呼了。師父和二師兄花了數日才搶回我一口氣,可我依舊還是很凶險,師父只好去信將成家在外的大師兄夫婦叫了回來。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條小命。從那以後,每隔幾個月,他們全家就要進山來看我一回,給我看傷換藥方。

  我就同大嫂說:「連累你們跑來跑去的,十分過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裡人多事雜,特別是逢年過節,要送禮,要開宴,麻煩死了。我還巴不得遠遠躲開!你大師兄也不愛應酬,小冬又喜歡回山裡玩。你也不要東想西想的了。」

  大師兄一進門就說:「這天,一會兒下雨陰冷得很,一會兒出太陽又熱死人。」

  我把午飯端給他,問:「師父怎麼樣了?」

  「老樣子,閉關沒消息。我順便去看了你三師兄一趟。你三嫂快要臨盆了。」

  三師兄前年下山後就在隔壁大游鎮開了個藥鋪,後來娶了當地一個布商之女。三師兄老實敦厚,三嫂倒十分潑辣,夫妻倆一個管店,一個抓藥,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

  大嫂掐指頭算了算,「日子過得可真快,難怪人家說山中無年月。我這還得準備一下,到時候不能空手上門。」

  我問:「看得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雙胞胎。我看不來這個,回頭你和你大嫂上門去拜訪,讓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著幾張紙跑過來,「爹!我功課做完了!」

  大師兄拿過來看。小冬已經拉著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來!」做爹的一聲大喝,「你這寫的什麼鬼畫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裡推,趁大師兄忙著教訓兒子,腳底抹油跑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8:55 AM

第 65 章

   道觀並不大,除了正殿外,其他屋子都住了人,後院還有豬兩頭,雞六只,鴨四只,狗一條,菜地半畝,山澗一汪,魚一群。

   午後的水潭被太陽照射得碧綠剔透,宛如一塊上好的冰玉。

   潭邊有棵大榕樹,樹下有張竹臺。青山碧水,微風送爽,我吃飽喝足,躺在竹臺上,翹著腳一晃一晃,閉上了眼。

   很溫暖,很愜意。

   背靠在一個溫熱堅實的胸膛上,腰被小心圈著,保護的姿態,真讓人安心。

   身下的馬慢慢地走在沙地上,我們跟著一搖一晃。

   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有人體貼地用白紗巾圍住我的臉。我握著韁繩,回頭衝他微笑。

   那人也回我一個溫柔地笑,面目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一般,看不真切。

   他是……

   我張口想叫他的名字,那個聲音卻堵在了喉嚨裡。

   他是……

   氣息在胸腔裡一陣翻湧,我猛地張開了眼睛。

   夕陽已經將整個山谷染成了暖黃色,太陽在山腰最後地燃燒著。我枕在一個人的腿上,身上蓋著他的衣衫。衣服很暖,散發著山裡白芷花那帶點甜苦的清香。

   我擡起頭,看到一張被夕陽勾勒了金邊的清俊側臉。

   “二師兄。”

   夏庭秋低下頭,笑容溫柔似水。

   “醒了?”

   “嗯。”我揉著眼睛坐起來。

    做夢混亂的氣息還沒平複,動作一時有點急,我嗆咳起來。

    滾燙的掌心貼著後背,一股熱流傳輸過來,將我混亂的氣息撫慰平靜下來。

    我抹了抹嘴角,轉頭衝二師兄笑了笑,“謝謝二師兄。”

   “好點了?”

    我點頭。

    夏庭秋溫柔無害的笑容逐漸擴大,臉也越挨越近。我心裡大叫不妙,不待抽身,一雙魔爪已經襲了過來,揪住我的臉皮。

  “小丫頭不學好呀,大白天不蓋被子睡外頭,吹風招病嗎?不想活了老子就把你一腳踹潭子裡淹死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我臉皮朝兩邊拉扯去,就和拉麵團一樣。

  我哇哇大叫,手舞足蹈,無奈打不過他,嘴皮合不攏,連話都說不順。我只好也使出我的必殺技,舌頭抵著門牙,衝他嗤嗤彈口水。

  夏庭秋一臉嫌惡地把手一鬆,我的臉皮又啪地一聲彈了回來,痛得我又嗷嗷叫。

  夏庭秋笑嘻嘻地看著我,一雙桃花眼彎彎的,“知錯了不?”

  我怒,伸爪朝他俊秀的臉蛋抓過去。

  夏庭秋就地一個翻身站起來,我撲了個空,還把下巴磕得生疼。

  “武藝退步到這個地步。”夏庭秋一臉惋惜地搖頭,“雖然你當初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可好歹比阿黃強一點。如今阿黃撲骨頭的姿勢,都比你優雅幾分。”

  我跳起來,指著他大叫:“姓夏的,你不要太囂張!”

  夏庭秋伸出白皙修長的手,理了理鬢邊一縷散髮,道:“師兄教訓師妹,怎麼使不得了?”

  我氣鼓鼓,“你就知道趁師父閉關,跑來欺負我。我告訴你,你別得意。等老子養好了傷,保管打得你神仙都認不出來!”

  夏庭秋掏了掏耳朵,“這話聽得我生耳屎。四年過去了,你還是當初那個菜鳥樣。”

  我氣不過,伸腳踢他。

  夏庭秋呵呵笑著閃到一邊。我這才看清他原來穿著一身道袍,不過並不是平日待客的那種做工精致的束腰長衫,而是寬袍大袖,下面是條皺巴巴的燈籠褲。

  這一身衣服,料子褪色,布料鬆軟,簡直不修邊幅到了極點,再配上夏庭秋那頭亂得尚且有幾分形狀的發型,外人晃眼一看,肯定以為此人是山里的土匪流氓。

  好在我二師兄這人修長挺拔,肩寬腿長,這身衣服穿著,不至於太狼狽。

  我收了腿,笑問:“喲!今天怎麼這個打扮?你平時不是最愛俏的嗎?穿這樣,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恐怕心都要碎了。”

  夏庭秋也很是不悅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沒辦法,下山作法,穿漂亮了惹桃花。”

  “你身上的桃花,都可以開滿整片山林了吧。”我說著,和他一起朝宅子走去,“這次是捉鬼還是除妖啊?”

  “捉鬼。”二師兄冷哼了一下,“虹橋鎮上的張財主家死了個小妾,說是死後家裡就不太平,老太太和小少爺生病,大太太半夜總見鬼影在窗戶前飄。”

  “那你去看了,是什麼?”

  “張家人說小妾是生病死的。我看那鬼分明是被西堂花的枝葉毒死的。張家大太太就昏了過去了。”

  “還真是毒死的?”我不由仰慕我二師兄。

  夏庭秋嘿嘿笑,手又賤賤地伸過來要掐我臉,給我躲過了。

  “你二師兄是什麼人?我可是金天師的嫡傳弟子,門下高徒。”

  “高徒。”我點頭,“平時也就畫點符,哄騙山下的小媳婦老媽子掏錢。”

  夏庭秋咧嘴笑,“衝撞本師兄我,今晚給我倒洗腳水賠禮道歉!”

  “美得你!”我拉著眼皮吐舌頭。

  夏庭秋撲過來抓我,我哈哈笑著躲開。我們倆追打著跑進了院子。

  大嫂正在收曬在院子裡的花生,對周圍的雞飛狗跳視若無睹,只輕輕說了聲:“開飯了。”

  我和夏庭秋猛地打住,然後不約而同地朝著飯堂撲過去。

  因為下午睡覺去了,答應了小冬的粉絲魚丸讓大嫂代勞做了。小冬咬著筷子說娘做的沒有小姑姑做的好吃,被他爹在左邊頭上敲了一個包。這孩子今天功課沒做好,右邊頭上已經被敲了一個包,這下終於對稱了。


  同往常一樣,吃完飯,我洗碗,大師兄帶孩子,大嫂和二師兄去燒洗澡水。

  那也不是普通的洗澡水,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大木桶里放進各種草藥,煮成暗褐色,再放溫了,然後我再跳進去浸上一個時辰。

  等時辰到了,我又已經呵欠連天了。

  大嫂給我診脈,滿意道:“天氣暖了,的確是好多了。再泡一個月就不用泡了,然後可以開始試著調息運氣了。”

  我大喜。這藥水泡了四年,都快把我泡成一根皺皮木樁子了。想我當年皮膚多白皙的,這些年來總被二師兄嘲笑我是南越的黑村姑。

  我說:“想我當年,千里走單騎,穿草原,過沙漠,縱橫萬里,所向披靡。如今啊,唉,如今……”

  “如今呀,你就好生伺候你這個小身子骨,能多活幾年就多活幾年吧。”大嫂把帕子丟給我,轉身出去了

  我衝了個澡,換了衣服走到院子裡。

  連日陰雨,今夜終於天空晴朗了,漫天星光璀璨,十分美麗動人。

  我多披了一件衣服,爬上屋頂坐著看星星。

  只要天氣好,山裡的星星,和沙漠裡的,也沒什麼分別。風吹樹林,照樣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我從懷裡掏出一只翠玉短笛,湊到嘴邊,吸了一口氣正要吹。

  一聲陰惻惻的聲音從後方飄了過來:“你要吹它,我就把你掐死了丟山裡餵野豬去。”

  我沒好氣地回過頭,“你煩不煩啊?技藝不好才要經常練習嘛,不然哪來的進步?大嫂都說了,我要練肺,讓我吹點樂器。”

  夏庭秋爬到我身邊,“你什麼時候練不好,非要這時候。大半夜的,一道笛聲高不著調、低不就譜,時斷時續,陰魂不散的,鬼都怕你。你沒發覺自打你開始練笛子後,咱們這山谷裡就聽不到鳥叫蟲鳴了?”

  我側耳一聽,果真四野寂靜。

  我絕倒了,拍著房瓦大笑,“高!我實在是高!無意間竟然練就了如此神功!”

  “上好的青玉笛,別弄壞了。”夏庭秋氣急敗壞地一把將笛子搶了過來。

  我笑了好一陣,終於暢快了,躺在房頂上,枕著手看星星。

  “二師兄。”

  “什麼?”

  “我下午又夢到他了。”

  夏庭秋頓了一下,轉過頭來。

  我扯了扯嘴角,“多奇怪,明明知道這個人我認識,可就是叫不出名字來。明明知道夢裡的一切都是我經歷過的,我都記得,偏偏不記得他了。”

  夏庭秋低聲說:“小雨兒,你是知道他的,我們都和你說過了。他叫封崢,你們一起出使北遼。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他帶兵來抄你家,你氣紅眼了給了他一刀。後來他傷好了,鎮守邊關去了。最近如何,我倒是不知道了。”



第 66 章

  我閉上眼,“你說的我都還記得,可總覺得像是別人的故事。就好像我說你欠了張三李四的錢,拮據手印俱在,你卻不記得了。”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聲,“老子才從不欠人錢。”

  我笑:“是。您老是南海巨富,家裡金山銀山,冬天取暖就靠燒銀票。”

  夏庭秋看著我,認真地說:“其實,忘了就忘了吧。這個世界上早沒了陸棠雨這個人了。連我們玉龍觀裡都沒了陸家小師妹,你是我們後來收的老五呢。”

  我莞爾,“那你說,以後我行走江湖,該用什麼名字啊?”

  “名字有那麼重要嗎?我看江湖上那些張玉姑、王春花的,都過得好好的。”

  我不屑,“我一定要想一個氣派的,響亮的,一說別人就記住不忘的。”

  夏庭秋歪著腦袋,眼珠一轉,“有個名字不錯。”

  “什麼?”我坐起來。

  夏庭秋咧開嘴,又露出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邪惡的表情。

  “你大娘。”

  “啊?”我發楞。

  “倪大娘啊!”夏庭秋得意洋洋地解釋,“人家問,女俠貴姓。你就說,小女免貴姓倪,人稱倪大娘。”

  他學女聲沒有人妖王爺學得像,倒更像宮裡太監說話,聽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夏庭秋笑得東倒西歪,我的臉卻是一陣青來一陣白的,只想拖了鞋子狠狠抽他那張臭臉。

  “低度,太低俗了!虧你還讀了那麼多年聖人書,滿腦子竟然是這個東西。”

  夏庭秋不服,“那好!你來說個不低俗的!”

  我高傲地仰起下巴,“我早想好了,跟我娘姓羅,將來就叫——”

  “羅鍋?”

  “不是!”

  “鑼鼓?”

  “也不是!”

  “螺螄?”

  “欺人太甚!”我大發雷霆,撲過去又要施展我的爪爪神功。

  “羅女俠饒命呀!”夏庭秋大笑著東躲西閃,就是沒讓我碰著他一片衣角。

  我們倆在房梁上追來趕去,把瓦片踩得哢哢作響。

  最後是大師兄忍不住了,衝出來吼:“再鬧就把你們兩個捆著丟豬圈去!”

  夏庭秋拉著我伏在房頂上,我們倆悶聲笑了半天。

  我乘機打了夏庭秋一拳,“都是你,為老不尊!”

  “是是,小師妹說得對。”夏庭秋掏出笛子,“那我給你吹一曲賠罪吧。”

  二師兄精通音律,小小年紀就是江湖山人盡皆知的神童。聽他吹曲子,又襯著這樣美好的夜色,倒也是十分享受的事。

  夏庭秋修長的手指執著笛子,悅耳的樂聲響起,宛如一陣清風拂面吹來,又如一股清泉流入心田。

  我躺在他身邊,閉著眼,聽他吹出星辰浩瀚、林海生波,原本糾結的內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曲子不知什麼時候結束的,只覺得餘音繞耳。

  我們倆並排躺著,一時誰都沒說話。

  幽靜中,一點動靜從隔壁房頂上傳了過來。

  我們好奇地望過去,只見小冬笨手笨腳地踩著梯子爬上了房頂。那個房頂上面有個平臺,有時候會用來曬草藥的,所以我們也不擔心孩子會站不穩掉下去。

  小冬噔噔走到平臺邊,左右看看,見沒人,便解開了褲子,掏出小家夥來。

  我大驚。夏庭秋悶笑,“這孩子要幹嘛?”

  只見一道水柱射了出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到屋下。

  我明白過來,抽笑道:“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說站在高處尿尿能長高。”

  夏庭秋這才想了起來,露出讚許之色,“不錯,這小子果真有我當年之風。”

  “是呀,果真。”我歪嘴笑。

  夏庭秋聽出我語氣不對,“怎麼了?”

  我慢條斯理地說:“我只是忽然想起來,白天洗了你那件最喜歡的雲緞衫子,晾在那下面還沒收……”

  話音未落,就見夏庭秋救火一般朝隔壁房頂撲了過去,一邊大喊:“冬子,住手——”

  我爆笑數聲,爬下房頂,回屋睡覺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9:14 AM

第 67 章

  山裡的日子很平靜。每日幫著大嫂洗衣做飯,帶著小冬下山玩耍,回來的路上順便摘點野菜,晚上再吹吹笛子,這就是一天了。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快四年了。

  當初我傷得那麼重,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的。

  北上的時候,二師兄給我的藥裡,就有藥能讓人昏迷,脈搏全無,造成死亡的假象。我後來想,師父肯定知道我家出事,必然會派師兄們來尋我的。我自從知道蕭政打算豢養我,便決定通過這個辦法逃生。

  藥用蠟皮包著,藏在衣服的腰扣裡,連草兒都沒發覺。只是後來看我爹和弟弟慘死,心智大亂,忍不住衝了過去,中了一箭。藥效發作,混合著體內本身被下的藥,竟然產生了毒性,加上經脈被封之下又被重傷,若不是師兄們來得及時,把我從棺材裡救了出來,我怕是真的等不到活埋就先咽氣了。

  記得自己幽幽轉醒時,看到的是師父蒼老憔悴的面容,是大嫂師兄們鬆了一口氣的欣喜笑臉,我又歡喜又難過,很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以前總聽說書的講故事,說某某英雄,少時不幸,家破人亡。聽了那麼多,卻對那家破人亡並無具體概念。而如今真真切切降臨到了自己頭上,才發覺,這其中的痛苦和恐慌,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後來我和師父說,以前總想著離開京城那個家來山裡,覺得那裡太壓抑。可等京城裡的那個家沒了,才發覺自己茫茫然一片,找不到歸路。我說,我以後就是無家可歸的孤兒了。

  師父摸著我的頭髮,語重心長道:“小雨兒,以後師父這裡,就是你的家。永遠都不會變的。”

  我纏綿病榻的那大半年,若不是沒有師父他們陪伴在我身邊,我怕也支撐不過那拔毒之苦。現在想來,當初爹送我進山拜師,還真是在無意中為我尋了最好的去處。

  我醒後,大師兄就告訴我,說我家人的遺骨,也已被我家舊部安葬了。皇帝在我爹的身後事上顯現出的巨大的仁慈真是讓我有點意外。

  大師兄還說,皇帝說我北上時保護公主,取回國寶有功,將我厚葬在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好地方。

  我聽了啼笑皆非,問:“他沒發覺棺材裡的不是我?”

  夏庭秋得意道:“我的易容術,天下無人能及。下葬前他們還特意打開了棺材看過的,都沒發現異常。”

  我說:“天氣熱,屍體早發臭了,也難為他們居然還有膽量再看一眼。”

  說笑著,心裡已經很平靜了。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瑞雲郡主,也沒有了陸棠雨,我宛如重生。

  天氣越來越熱了,小冬便天天纏著我要下山玩水。其實家門口就有水潭子,他偏偏不愛,就是想同小夥伴們在一起耍罷了。

  大嫂說我多動動對身體好,便默許了我帶著小冬下山玩。我這人也挺孩子氣的,和那些小蘿蔔頭一起挖野蘿蔔,烤紅薯,還教他們做陷阱捉小動物。

  孩子們都很喜歡我,喊我棠姐姐。其實我今年已經二十有二,已是不小了。若是成親早的女子,在我這年紀,孩子也有四、五歲了。

  只是成親嫁人這種事,我已是不再去想了。

  過了大半個月,一日大師兄在吃飯的時候說:“明天師父就出關了。阿雨你們收拾一下,準備迎接他老人家。”

  所謂的收拾,也不過是把師父的房間打掃一下,再重新把道袍換上。

  師父在山頂閉關。那裡終年積雪,師兄們以太冷為由,就沒讓我跟著去。我帶著小冬在院子裡餵雞,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果真聽見外面一陣熙攘,然後一個滿面紅光的小老頭竄進了院子裡。

  老頭子進門就嚷嚷:“酒呢?我的酒呢?幾個月沒喝的,真是讒死我老人家了。”

  我笑著看他在廚房裡轉,“您老一出來就找酒呀?酒沒啦,都被二師兄喝光了。”

  夏庭秋黑著臉把我一腳踢飛,然後從地窖裡搬出酒壇子來。

  師父拍開泥封,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這才喘過氣來似的,感慨道:“終於舒服了。”

  我爬了回來,膩過去摟著師父的胳膊,“師父,我好想你哦。”

  師父笑瞇瞇地摸了摸我的頭,“小丫頭又闖禍了?”

  大師兄冷哼道:“她敢?她上次闖的那個大禍都還沒收拾完呢!”

  師父捏著我的手腕,把了一下脈,露出放心的神色來,“明明好多了嘛。開始練內功了沒?”

  “大嫂說再過幾天就可以開始試一下了。”我頗為得意,“師父,你不在的時候我都很乖的。我還教小冬算術。”

  “師公!”小冬也跑了過來。

  師父見了徒孫,一把將我丟開了,抱著孩子親熱。

  我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向酒壇子靠攏。

  後山的猴兒酒啊,去年秋天搜集來,放了一年,正是最香醇的時候。隔這麼老遠,光聞著就醉了。

  我手還沒伸到酒壇上,一只道靴從天而降,將我一腳踩趴在地。

  夏庭秋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下了,腳下使力,把我碾來碾去。

  “膽子不小啊,身體這麼爛,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還敢偷酒喝。”

  我雖然內力全失,可是武功招數還在。我心下大怒,一個打滾從他腳底逃脫,也不站起來,而是抱著他的腿,猛地一抽。夏庭秋也砰地一聲倒跌倒在地。我一個鯉魚打挺,跳到他身上,曲肘朝他膻中打過去。

  夏庭秋一聲慘叫,“你……你……好毒……”然後倒地不動了。

  “大魔王死咯!小姑姑好樣的!”小冬拍手,“小姑姑力戰大魔王”一直是他最愛看的一出戲。

  我笑呵呵地跳起來,拉著師父就走,“走,我早上下山從劉婆那裡了烤鴨,已經切好了放在樹下了。咱們喝酒吃烤鴨去!”

  夏庭秋死而複生,坐起來道:“陸棠雨,你今天負責餵雞的,別又跳票了!”

  “知道啦!”我應了一聲。

  夏庭秋在後面揉著肚子,“死丫頭下手那麼重……”

  榕樹下的竹臺上,我和老頭子一人占據一張竹椅,他吃烤鴨我嗑瓜子。

  水上有涼風,吹得人很舒服。師父一邊啃著鴨腿,一邊說:“還是家裡暖和。老人家我在山頂都快凍成石頭了。”

  我說:“您老要怕冷,還去那閉什麼關?屋裡後山的老狼洞也可以用來閉關嘛。”

  “你懂什麼?那裡清靜,又接近上天,那樣才能悟道。老狼洞,虧你想得出來。”

  我拍了拍衣服的瓜子殼,“我說,師父,三嫂快生了。我現在身體也已經很好了,我想到時候去看看。”

  “是該去看看。”師父笑道,“你三嫂會給你添一雙侄女呢。”

  “您算出來的?”

  “怎麼?不信我啊?”老頭子用他油膩膩的手擰我的臉。

  “啊呀呀!”我叫著跳開,“我都多大了,您還這樣。二師兄就是跟您學的。我說,我長不漂亮,就是被你們兩個給擰的!”

  “胡說。”師父道,“我們小棠兒最漂亮了。”

  我笑,“漂亮能做飯吃?您老人家吃完了鴨子,趕緊去洗澡吧。幾個月都沒洗澡了,味道能醺死蒼蠅了。”

  老爺子啃著鴨脖子,忿忿道:“說你師父臭,真不孝。”



第 68 章

  師父出關沒有幾日,三師兄飛鴿來信,說三嫂果真生了一雙女兒。眾人大喜。

  師父給那兩個孩子分別起名叫靜好和靜妙,又付了許多上好的養生的藥材,讓我下山帶給三師兄。

  我同大嫂帶著小冬下了山,到了大遊鎮。這裡比玉龍山所在的良禾鎮略繁華些,三師兄一家在鎮上也十分有名,我們登門拜訪,只見家裡已有不少前來賀喜的鄉親。

  兩個女娃娃還小小一團,五官皺做一堆,卻十分可愛。小冬嚷著要抱妹妹,被他娘敲了一記爆栗。

  三嫂聽了師父給孩子起的名字,十分喜歡,當下就管大女兒叫好好,小女兒叫妙妙。

  小冬說:“喵喵不是貓嗎?”

  又被他娘敲了腦袋。

  我們在三師兄家小住了幾日,平時幫著做點家務,陪坐月子的三嫂聊聊天,只覺得日子十分悠閒愜意。

  一日正在幫小冬做彈弓,三嫂忽然提了一句:“五妹今年快滿二十二了吧?”

  我笑笑,“不是快滿,是已經滿啦。我是三月初七生的。”

  “那是不小了。”三嫂說,“雖然有大嫂在,這話也輪不到我來說的。不過眼下正有個機會呢。”

  “什麼機會呀?”大嫂問。

  三嫂道:“前幾日不是有不少鎮裡的鄉親來家裡嗎?那葛家二奶奶也過來了,看到了五妹。後來私下同我說,還沒見過這麼俊的姑娘,又賢惠文雅,很是喜歡。葛家的三少爺是個讀書人,考取了功名,在長定縣衙做知書,很得縣太爺賞識。年紀也是二十有二,和五妹一樣,之前因為守孝,一直沒娶親。葛家的意思是,既然五妹是俗家弟子,可以婚嫁。那不妨考慮一下。”

  我聽三嫂不緊不慢地說完,先是被那個“賢惠文雅”弄得頭皮有點麻,再被那個“婚嫁”震得說不出話來。

  三嫂不是江湖人,我的身世她也不知道,只當我是師父收留的孤女。她這樣做,也是看我年紀不小,又有合適人家,本能想著撮合一下,的確十分為我著想的了。

  我還沒說話,大嫂已經笑著說:“還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呢。那葛家是做什麼的?”

  “葛家可是當地的富戶了。”三嫂連忙說,“城東外三百都畝地都是他們家的,家裡還做油麵生意。葛大爺就娶了三個孩子,老大接了家裡的生意,老二是姑娘已經嫁人了,老三做官,是最有出息的。”

  大嫂看了看我,我正尷尬無語。大嫂笑道:“聽起來倒不錯。不過對方家世這麼好,我們五妹怕是配不上呢。”

  三嫂道:“葛家不看中這個,說雲虛道長座下弟子,已是很好的出身了。”

  我使勁給大嫂使眼色,大嫂悶笑兩聲,說:“話是這麼說,可是五妹身子弱,怕是將來不能給他們添丁呢。”

  “啊?”三嫂大驚,轉向我,“你這病居然這麼重?”

  我趕忙咳嗽了兩聲,順著大嫂的話道:“沒辦法,成日用藥補著。我這樣,也沒想過嫁人了。”

  三嫂一臉惋惜,連連搖頭,“五妹這麼好的姑娘,卻……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私下我拉著大嫂訴苦:“難道我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大嫂笑道:“你三嫂也是好心,又不知道你的情況。不過我可看不上那葛家。你現在雖然落難了,可到底是金枝玉葉出身,怎麼能嫁小生意人。回頭我和你大師兄幫你物色一個武林公子去。”

  我忙擺手,“別!我可消受不了。我說我不想嫁人,那是認真的話。”

  “傻丫頭!”大嫂點我眉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能讓你終身不嫁的。江湖上身世坎坷的人多了去了,沒見誰就一輩子獨身的。你是還沒遇到你命中註定的那個。等遇到了,我看你恐怕趕著要去拜堂呢!”

  我呵呵笑,“大嫂您說的,我做夢都想像不來。”

  我們又住了幾日,然後回了山裡。被提親一事,大嫂對外閉口不談,我也鬆了口氣。

  一日天氣不錯,日頭不曬,又有涼風。孩子們在田壩裡捉泥鰍,我就坐在田邊的樹下納涼。

  正有點昏昏欲睡時,聽到馬車聲由遠而近,忽然停下,然後聽到一個輕佻的聲音道:“翠簾花影重,玉人春睡濃。吳兄,想不到良禾縣這種偏僻的小地方,田間一個村姑卻有這般出眾的姿色。”

  我腦子正迷糊著,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人說的正是我。

  田邊小路上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是那種專門做來供公子小姐踏春冶遊用的香車。車上坐著兩個年輕男子,穿著打扮都像是士族子弟。

  穿白衫的那個男子見我回頭了,笑瞇瞇地跳下車,朝我走了過來。

  他那個穿藍衫的朋友也笑道:“馬兄,你昨天才說這良禾縣盡是黃臉村姑,這下怎麼就變了?”

  白衫男子不理他,自顧對我笑道:“小娘子,你叫什麼,家住哪裡?嘖嘖,鄉野之間,竟也有如此美色,可比萬花樓裡的頭牌花魁都要多幾分清麗。”

  我也不管那萬花樓是做什麼用的,我只知道這登徒子在調戲我。

  我木然地看著他,想了想,說:“你大娘。”

  “啊?”男人一楞。

  我說:“你不是才問我叫什麼嗎?我叫倪大娘啊。”

  白衫男子窘迫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那藍衫男子跟了過來,見了我,也露出驚訝之色。

  “果真姿色過人!姑娘是這良禾縣人?可許了人家?”

  我平日里布衣荊簪,也不施脂粉,圖的是隨意方便。沒想到這樣不修邊幅,竟然還有登徒子找上來,真不知道是我真的生得美了,還是這兩人瞎了眼了。

  白衫男子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害羞,笑道:“小娘子莫怕,我們不是壞人。”

  我冷笑:“壞人可不會在臉上寫字。”

  白衫男子又楞了下,臉皮也厚,繼續色迷迷道:“在下可是長定州知府的侄兒,家中豪宅千座,良田萬畝。小娘子隨了我,保管你享盡榮華富貴。”

  我聽著好笑,不去理他,轉身朝田那邊走。

  白衫男子一步跨到我前面,攔了我的去路。藍衫男子在旁邊笑:“人家姑娘不稀罕你的錢財,人家要找有情郎。”

  “我就是有情郎啊!”白衫男子嬉皮笑臉道,“小娘子,相公我知情識趣,最會疼人了。白天陪你賞花,晚上配你踏月。你熱了給你扇風,冷了就給你暖床……”

  他一邊說著,湊了過來。我一手推開他,連退兩步。

  “小姑姑!”小冬看到不對,大叫著跑了過來。

  我拉著孩子,板著臉說:“我們回家。”

  “別走呀!”藍衫男子伸手攔人,“姑娘這般過人的姿色,耽擱在這鄉野之間,未免太可惜了。何不隨我們兄弟走,帶你去京城見見世面。”

  小冬氣憤地大叫起來,“走開!不要碰我小姑姑!”

  白衫男子低頭對小冬說:“小弟弟,你爹在哪?是這就去問問他,可將妹子許配給我。”

  “不勞。舍妹不嫁!”一道冷若冰霜的聲音驟然響起。

  那兩個男子大驚,還來不及出聲,一道白光閃過,兩人已像木頭一樣倒在地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9:30 AM

第 69 章

  小冬歡呼起來,“二師叔!”

  “二師兄。”我也叫了一聲。

  夏庭秋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半鋒利,直視著癱軟在地上的兩個男子。他手裡長劍沒有出鞘,他剛才只是點了這兩人的穴而已。

  兩個男人並沒昏迷,還說得話,此刻已是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卻沒辦法站起來。他們連聲哀求:“大俠息怒!小人不知冒犯了令妹,實屬無心之過,還請大俠手下留情,饒我們兄弟二人性命!”

  我拉了拉夏庭秋的袖子,“算了。孩子們都看著,讓鄉親知道了,要說閒話的。”

  在田間玩耍的孩子們的確都站在遠處看著,不過個個臉上流露出的,都是羨慕敬仰的神色。

  夏庭秋沒好氣地收了手,掃了我和小冬一眼,“一回來就見你們闖了禍。趕快跟我回家!”

  小冬還要辯解,我捂了他的嘴,賠笑道:“好,這就跟你走!”

  夏庭秋走過去,一腳一個,將那兩個男子踢進了田邊的水溝裡。兩人發出驚天動地的叫聲,圍觀的孩子們卻哈哈大笑起來。

  小冬還不解氣,解了竹簍,將裡面的泥鰍一股腦全都倒在了那兩人身上。泥鰍受驚,鑽到了衣服里,那兩人動彈不得,只能嗷嗷慘叫不休。

  我笑嘻嘻地拉著小冬跟在二師兄身後。

  夏庭秋依舊穿著一套皺巴巴的道袍,梳著道士髻,十分不修邊幅。他背著手在前面走得飛快,我拽著小冬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著。

  “二師兄!喂!二師兄!慢點呀!跟不上了!”

  夏庭秋站住,回頭狠狠瞪我一眼。

  我嬉皮笑臉地趕上他,“幹麻把臉板成這樣,倒像是你被調戲了一樣。”

  “二師叔像土地公公!”小冬大叫。

  夏庭秋的臉又黑了兩層,“我要是沒趕過來,你還不讓那兩個登徒子輕薄了去。”

  “哎呀,真當我那麼無能?”我把手裡的小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就等他們靠近了架脖子上,你就衝出來了。”

  夏庭秋掀了掀嘴皮子,轉頭繼續走。

  我追著他,說:“我身體都好得差不多了,別老把我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不過那兩人似乎是知府家的親戚,這下得罪了,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找上門來。”

  “小姑姑,”小冬問,“壞人要上山來抓你嗎?”

  “他們敢!”夏庭秋狠狠道。

  “得了,別嚇著孩子。”我說,“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人家長得俊俏,還不興有人來調戲了?”

  “你還高興了?”夏庭秋哭笑不得。

  我聳肩,“很少有人誇我漂亮嘛。”

  “小姑姑最漂亮了!”小冬立刻機靈地嚷嚷。

  “乖!”我摸摸孩子的頭,笑瞇瞇,“走,回去姑姑給你做炸糖圈吃。”

  我和小冬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把夏庭秋甩在了身後。

  回了道觀裡,只見大師兄和師父站在院子裡,神情肅穆地說著什麼。見夏庭秋跟著回來了,大師兄把一封信卷遞了過去。

  “你家裡飛鴿傳書,剛送到的。”

  夏庭秋展開看,沒讀兩行,神色大變。

  “怎麼了?”我問。

  夏庭秋眉頭深鎖,“我大哥他……執意要出家。家里長輩急召我回去。”

  “出家?”我抽過那封信,仔細讀。

  夏庭秋揉了揉眉頭,“去年我大嫂過世後,大哥就有了皈依佛門之心,後來是被宗親長輩勸說住了。現在看來,他這次怕是下定決心的了。”

  我把信讀了兩遍,遲疑道:“你大哥都已經剃度了?你二叔是要你回去接替家主之位呢。”

  “也好。”師父發話,“老二,你還是回去一趟吧。”

  “師父是讓我回去繼承家業?”夏庭秋驚道。

  師父摸了摸胡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下山了。我知道你和你家有點芥蒂,可那到底是你的家,如今家裡有難,你也當盡一份力才是。”

  夏庭秋抿了抿。他雖有叛逆之心,卻極尊重師父的。既然師父都開了口,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師父又說:“你把阿雨也帶去吧。”

  “我?”我叫。

  師父說:“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況且南海比山裡溫暖得多,也有利於你休養。你三嫂要給你說親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年紀不小了,待在山裡也不妥當。跟你二師兄去外面走走,找門合適的親事吧。”

  “師父!”我嚷嚷,“你這麼老提這事,我說了我不嫁……”

  “那我就帶阿雨一起去吧。”夏庭秋搶了我的話,“夏家在南海那麼有名望,她作為我的義妹,不難找婆家的。”

  “二師兄!”我氣得跳腳。

  夏庭秋安撫地拉了拉我,“好了,說定了。我們明日出發吧。”

  他轉頭回房間去了。我追了兩步,站住了。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不好意思再去打攪他。

  夏庭秋和老家的關係似乎並不是很好,所以這些年來要不遊走四方,要不住在山裡,很少回南海去。如今迫不得已要回家,想必十分煩躁。

  大嫂幫著我收拾行李,又包了藥讓我帶著路上吃。我身子雖然沒好到當年那程度,可也沒什麼大礙了。大嫂只囑咐我不能傷風著涼,不可運動過度,又說海邊魚蝦好吃,卻不可過量。我聽著她絮絮叨叨,不由想到了我早逝的娘,心裡有點發酸。

  “在夏家,估計不能像在這裡那麼自由。”大嫂理了理我鬢邊的頭發,“不過你的終身大事,早日解決的好。”

  “小姑姑,”小冬拉著我的袖子,“我今晚要和你睡。”

  我笑著把小侄子抱了起來。

  夜晚,小冬睡著了,我悄悄溜出來,爬到屋頂上。

  夏庭秋獨自坐在那裡,身上披著一層月光,背影有點寂寥。

  我走過去坐下來。

  “都收拾好了?”夏庭秋看了看我,“路上起碼要花大半個月,你多帶幾件衣服。”

  “大嫂都給我收拾好了。”

  “你也命好,走哪裡都是衣來伸手的命。”夏庭秋嘴角彎了彎。

  我笑了笑,陪著他一起看月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庭秋才輕聲說:“我八歲入山,至今已有十六年了,只回去過三次。一次我娘去世,一次我爹去世,然後是去年我大嫂去世。”

  “你在憂愁什麼?”我問,“你大哥出家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還憂愁什麼?”

  夏庭秋揚手,把手裡的小石子拋了出去。石頭遠遠落在水潭裡,把鏡子一般的水面擊出一片碎光。

  “我當年被大娘毒打,我爹只好把我遠遠送走了。那時候我就想,我終有一天還會回去的。我會掌管這個家,會讓我娘過上好日子。”他笑了笑,“後來漸漸大了,也看開了,把這口意氣放下了,沒想機會卻真的來了。可惜我娘死得早,沒能看到今天。”

  我坐近了點,依偎在他身邊,頭靠著他的肩。

  “二師兄,記得四年前我剛醒來的時候,晚上想起我娘,總會哭。那個時候,你總是拿被子裹著我,抱我去外面透氣。你說我娘這樣的人,一輩子和善慈悲,死後必定不會在地獄徘徊不走,肯定會早早投胎去好人家了。我想,你娘也一樣吧。所以即使她看不到,可只要能過幸福日子,也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嗯。”夏庭秋伸手把我摟進懷裡。

  我們倆依偎著,久久沒有說話。

  日次是個亮陰天,正適合趕路。我和夏庭秋拜別了師父和大師兄一家,下山而去。

  夏家其實派了人過來迎接未來的當家,馬車就停在山下。那個黑壯的家丁見了我,立刻一聲:“少夫人!”

  我嚇得跳開老遠。

  夏庭秋把我拉回來,對家丁說:“這是我義妹,你們叫她六姑娘吧。”

  我想我的陸也做六的意思,叫我六姑娘正好合適。

  我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多天後,到達了南海,我二師兄夏庭秋的故鄉。



第 70 章

  艷陽高照,海天一色。這是我對大海的第一印象。

  南方很溫暖,海風濕潤,吹在臉上,讓人覺得十分愜意。空氣里總有淡淡的魚腥味,卻也有著說不出的清爽。

  海灘如一條黃色絲帶,綿延曲折,小小的螃蟹忙著推土築巢,人一走近,又全部縮進了沙子裡。

  我覺得新奇極了,大呼小叫地讓夏庭秋看。

  “真是沒見過世面。”夏庭秋當然見怪不怪了,“等到了島上,還有大螃蟹呢。小時候半個時辰就可以捉一筐,清蒸著很好吃。”

  我又指著天上,“呀!那是什麼鳥?”

  “是海鷗。”

  “啊那是什麼?那個綠色的!”

  “是海帶菜。”

  “什麼魚怎麼那麼大?”

  “是銀箭魚……”

  “好大的蝦子!”

  “那是龍蝦!”

  “還有那個……”

  “沒有還有了!”夏庭秋一把拽著我丟到船上,“再磨蹭就丟你在漁村算了!”

  下人掩面偷笑。

  我在甲板甲板上跳腳,“那你至少弄個龍蝦來給我玩!”

  夏庭秋頭冒青筋,“葉叔?”

  “二少爺,”一個灰衣中年大叔一閃而至,“下人買了龍蝦,準備了中午吃的。”

  “撿一個大的出來,給這丫頭玩。”夏庭秋衝我呲牙怪笑,“你慢慢玩,我讓你玩個夠。”

  我的玩心一時占據了上風,沒有多動腦子,於是再度上當。

  等我甩著夾著指頭死活不放的龍蝦殺到夏庭秋的房間時,他正啃著螃蟹腿,一看到我,噗地一下噴了一桌子螃蟹渣子。

  他捶桌子大笑,我氣得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夏庭秋輕鬆穩住了身子,站起來擦了擦嘴,再看看我的手指頭,又哈哈大笑。

  “差不多就行了!”我大怒,“你倒是想個辦法呀!”

  辦法其實很簡單,動手掰開龍蝦的鉗子就可以了。

  夏庭秋把那只惹禍的龍蝦從窗戶上丟回了海裡,拉過我的手,一邊看一邊吹氣,“腫啦,破了點皮,去找葉叔拿點藥擦吧。”

  “小傷而已。”我很快忘了疼,又跑去後艙廚房看海魚去了。

  夏庭秋背著手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後,一邊教我辨認那些魚。海魚模樣奇怪,有長有扁,有花又白,我都從未見過,稀奇得很,抓著他問個不停。

  那掌廚的老師傅笑著對夏庭秋說:“少爺,六姑娘性格好生活潑呀。咱們夏府靜了好多年,你們這一回來,終於又可以熱鬧起來了。”

  夏庭秋溫和一笑,眼裡倒映著萬里碧波。

  南海離島,並不只是一座島嶼而已。

  方圓數千海里,散布著大大小小近百座島嶼,宛如神仙撒了一把翡翠珠子落在這片無垠的藍色琉璃之上。

  有的島只是光禿巖石,有的則是海水下的暗礁,也有的島嶼植被茂密,住有人家。最大的島才名離島,方圓百里有餘,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產豐富,是一塊海上的魚米之鄉。

  夏家紮根離島已經有百年歷史,根基龐大。來往於內陸與南洋的商船,都得在這裡的港灣停靠休息。夏家多年來一直從事南北貿易,有龐大船隊,可謂南海的一方霸主了。

  我們船還未靠岸,就可望見馬頭上黑壓壓地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二老爺和親戚們,寧伯也帶了家僕來迎接您。”

  “早說了不必搞得這麼隆重的。”

  “是大少爺吩咐的。”葉叔語調低落了下來,“他搬進佛堂前囑咐過我們,務必隆重迎接你的。”

  夏庭秋嘴角彎了一下,“捧得越高,摔得越慘。這麼隆重,我若將來有什麼事做得不妥,豈不是更加辜負了大家對我的期許了?”

  船慢慢靠岸,甲板放了下來。我跟在夏庭秋的身後下了船。

  岸上,一個年過半百的大伯面色激動地前先一步迎了上來,握住夏庭秋的手。

  “庭秋,你可回來了!”

  “二叔。”夏庭秋恭恭敬敬道,“晚輩不孝,勞您和各位叔伯操勞了。”

  “哪裡的話?”夏二叔道,“你回來就好。最近局勢動蕩,你能回來主持大局,安定民心,鄉親們都感激在心呢。”

  “大哥呢?”

  “長傑他已經剃度,住在佛堂,就等你回來,把交接的事辦了,他就回內陸去定波寺了。”

  “正事要緊,那我先去見大哥吧。”

  夏庭秋衝我點了點頭,然後和家人匆匆走了。

  一個六旬左右的禿頭老爺子走到我跟前,略微打量了我一下,擡手道:“可是六姑娘?老夫姓寧,是夏府邸管事。姑娘喚我寧伯就好。”

  我和寧伯見過禮,老爺子延我上馬車,“二少爺怕是要忙一陣子去了,六姑娘旅途勞頓,請隨我先回夏府,好生歇息一下吧。”

  夏家雖然是財富滔天,可宅子卻修得十分素雅。白墻烏瓦,青磚木廊,房屋都只有一層,依著小山坡,綿延一大片。院子里用大盆種了許多我沒見過的花草。海島植被茂密,花樹都一人多高,開著碗口大的或鮮紅或潔白的花朵,十分美艷動人。

  寧伯將我安置在一間僻靜的小院子裡,見我只身一人,又給我調撥了兩個丫鬟來伺候。

  “三少爺在家書裡吩咐過,說六姑娘您身子不大好,屋子要通風。這院子雖然大不,卻離花園和海灘都近,又安靜,出門又方便。這兩個丫鬟您只管使喚,用不順手,再換就是。”

  我道了謝,親自送他出門。

  那兩個丫鬟待都是當地女孩子,皮膚暗黑,小個子大眼睛,待人十分熱情。我吃飯她們給我夾菜,我洗澡她們給我搓背。我也有四年多沒有享受過這樣被人伺候的日子了,不免有點感慨。

  南方天黑得晚,用過了晚飯,天色還很亮。我站在院子裡都可以聽到輕微的海潮聲,丫鬟同我說,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老鷹巖那邊海浪聲傳過來了。我初來乍到,對什麼都好奇,決定去看一看。

  從夏宅側門出去,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海灘。潮水已經把沙灘淹沒了,浪花拍打著岸邊的巖石。

  丫鬟海珠指著遠處給我看。海島上有山,高約十多丈,一邊是種了芭蕉的大坡,一邊是懸崖絕壁聳立在海中,山頂有一座燈塔。海浪沖擊著懸崖礁石,浪花擊碎成白沫,發出如雷一般的轟鳴聲。

  “那裡就是老鷹岩,姑娘別看那裡怪險峻的,等到退潮了,沙灘露出來,滿地鵝卵石和貝殼,可好玩了。”

  遙遠的海面,一輪火紅的落日掛在天面,將天際的海天都染成了紫紅色。海面上正有許多船揚帆歸來,有漁船,也有大商船,不少船上掛著朱紅色、繡有一朵金黃色芭蕉花的旗幟——那是夏家的標誌。

  “姑娘嘗嘗咱們這裡的芭蕉吧。”丫鬟紅珊從旁邊的芭蕉田裡摘了一串芭蕉給我。

  這裡的芭蕉甜而不膩,我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正和丫鬟們說著當地的瓜果,就見一個少女朝我們跑過來。

  那女孩子穿著當地的服飾,牙白鑲暖黃邊的小褂,撒花細褶裙,腰身窈窕。跑近了,我看她大概十七、八歲,一張雪白的瓜子小臉,柳眉鳳目,十分俏麗動人。

  那少女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熱情道:“您可是庭秋哥帶回來的小姐姐?”

  “庭秋哥?”我楞了一下,“夏庭秋是嗎?我是他小師妹。”

  “我猜就是!”少女撲過來拉起我的手,“可把姐姐盼來了!這下更熱鬧了!”

  我疑惑,“你是……”

  海珠忙道:“這位是余家二小姐。”

  少女笑道:“我叫余慧意。咱們是姻親,我大姐嫁的是夏大少爺。大姐雖然走得早,不過兩家還是經常來往。我們於家就在東面的山關島上,過來也不過一日船程。我聽說秋哥哥要帶個小姐姐回來,早幾日就跑來等著啦。”

  我聽她竹筒倒豆子地說了一長串,顧不上整理,忙笑道:“余姑娘太客氣了。”

  余慧意搖了搖我的手,一派天真嬌憨,“姐姐才客氣呢!您叫我慧意就行了。大家是親戚,本來就該多走動才是。啊,對了,良玉,你快過來!”

  遠處一個穿著淺藍色裙子的姑娘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她和於慧意年紀相仿,個子高挑,鵝蛋臉,長眉杏眼,皮膚微黑,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是我表姐林良玉,一同過來玩的。”慧意又介紹我,“這是秋哥哥帶回來的六姐姐。”

  林良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屈膝行了個禮,然後又站在旁邊不說話了。

  慧意笑,“我表姐性子內向,六姐別介意。”

  良玉似乎沒聽我們說話,自顧轉頭望著日落時分的海面。

  “姐姐剛來,我帶你在這附近走走吧。”慧意主動挽著我的手,“離島挺大的,若是明天得了空,咱們騎上馬,好好把這島轉一轉。”

  我拗不過她的熱情,被她拉走了。慧意是個話簍子,這一路就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離島民俗、風景物產,又聽她把海島上幾個大戶人家的關係順了一遍。

  林良玉依舊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地跟在我們身後。慧意有時說到興頭上,會轉頭和她說幾句。她應一聲,並不多話。

  我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回去後又衝了個澡。

  海珠同我說:“婢子剛去看過了,二少爺還和家伯們在祠堂裡議事。姑娘先歇息了吧。”

  我打了一個呵欠,看了看窗外天邊的銀鉤,聽著沙沙的潮水聲,很快就沉入夢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10:26 AM

第 71 章

  次日天剛亮,我就醒過來了。一時還有點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山裡。突然一只海鳥飛來停在窗戶上,衝我呱呱叫,我這才回過神來。

  紅珊端著臉盆進屋來,揮走了鳥兒,笑著對我說:“姑娘起得好早。外面退潮了,孩子們都去捉魚撿貝殼,姑娘要去看看不?”

  我一聽,立刻來勁,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早晨清涼濕潤的風吹拂著我的頭髮,空氣裡有股陌生的花香。潮水褪去後露出來的大片的沙灘上,孩子們正提著竹簍捉擱淺的小魚。

  海鳥振翅盤旋,發出興奮的叫聲,偶爾落在地上,叼起孩子們漏下的魚。半個巴掌大的灰殼螃蟹在忙著築巢,人一走近,它們眨眼鑽進沙子裡去了。

  我赤著腳踩著濕軟的沙子,慢慢地走著。海面很平靜,極遠的地方停著幾艘漁船。昨日海潮洶湧的老鷹岩,現在果真十分平靜。懸崖下露出一大片石灘,孩子們翻開石頭,尋找著藏在下面的螃蟹。

  我聽到幾聲狗叫,轉頭望去,只見夏庭秋一身翩翩白衣,手裡還牽著一頭大黃狗,遠遠朝我走來。

  我踩在海水裡,笑著看他走近。

  夏庭秋也是一臉爽朗的笑意,一改之前數日的陰郁。

  “天氣真好呀。”我高聲道。

  “海島只有兩種天氣,要不刮風下雨,要不晴空碧日。”夏庭秋站定了,把鞋脫了下來,丟給那只大黃狗,“阿牛,叼好了!”

  大狗聽話地叼著鞋子,使勁搖尾巴。夏庭秋捲起褲腳,踩到水中來。

  海浪衝刷著我們的腳,陽光照耀在夏庭秋精神奕奕的臉上,讓我看著都覺得有點晃眼了。

  “看你眼睛下面還發黑呢,昨晚一宿沒睡吧?”

  夏庭秋伸展手臂,深吸了一口氣,精神充沛道:“沒關係,事情解決了大半了。”

  “還順利嗎?”我問。

  “目前都很順利。”

  “你家叔伯沒有趁此機會撈一筆,或是不服你,想要分家的?”

  “不服那是當然的。”夏庭秋笑著輕擰了一下我的臉,“我常年不在家,又無功績,他們自然懷疑我的能力了。不過分家卻不可能。”

  “為什麼?”

  “離島不算大,夾在東齊和越國之間,能自成一統,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北海船王一族,我們離島一族,都是靠這著條,才能在這海上立足。一旦渙散了,不說附近兩國,就是北海船王,都會立刻南下將我們侵吞了。”

  我陪著他踩著水慢慢走,一邊撿貝殼海螺。

  “我以前聽你說過,北海船王是海賊起家,現在還有黑旗船。”

  夏庭秋笑道:“也別當我們夏家就是良民了。在這海上做貿易營生的,多少都有背景。夏氏一族在一百多年前,躲避戰亂逃至島上。最初這裡全是荒地,一族的人吃什麼?還不是靠著打劫來往船只罷了。”

  我瞠目。

  夏庭秋見我這樣,笑得更歡了,“以前沒和你說,就是怕把你嚇著。不過你放心,你二師兄我清白得很,我們夏家也早就不做這殺人越貨損陰德的事了。只是家族裡的男兒到了年紀就要送到船上,一同出海歷練。咱們海島人,不會養出拿不動刀劍的男兒來。”

  “那你當年也上過船了?”

  “五歲就跟著我爹和幾個叔叔上船走商了。”夏庭秋撿了一個活著的海螺,丟給我,“我爹和大哥待我還是不錯的,教了我許多東西。”

  “那你在內陸生活這麼多年,本事丟得七零八落了吧。”

  夏庭秋斜睨我,“小丫頭,居然敢瞧不起你師兄。”

  “誰是你的小丫頭呀。”我笑著頂回去,“我都是老丫頭了。那個什麼慧意妹妹,才是你的小丫頭吧?”

  “余家的老二?”夏庭秋問,“你這麼快就見到她了?”

  “昨天在海灘上碰到的。她和她表姐,叫良玉。”

  夏庭秋歪著頭想了想,大概是不記得良玉了,“余家二姑娘的大姐就是我大嫂,她還有個姑姑嫁了我四表叔。這裡姻親關系複雜得很。之前大嫂去世,我回來奔喪,見過慧意,只記得是個靦腆的小姑娘。”

  “哪裡靦腆了?”我莞爾,“一過來就熱情地拉我手,一口一個姐姐,都把我叫暈了。”

  “女大十八變呀。”夏庭秋晃了晃腦袋,丟了一顆石頭打鳥,那海鳥撲打著翅膀飛走了。沒想那只大黃狗突然對那只鳥起了興趣,丟了鞋子旺旺大叫著追鳥去了。

  恰好一個大浪打過來,捲走了那雙鞋。夏庭秋追了幾步,空著手走回來。

  我笑彎了腰。

  “阿牛!”夏庭秋氣急敗壞地吼。

  大狗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跑回來。夏庭秋拍拍它的頭,大狗發出討好地嗚嗚聲。

  “走吧。”夏庭秋光著腳走上岸,“早飯該好了,今天還有著忙呢。”

  夏庭秋回來接管家業,要做的事情特別多,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是常有的事。不過慧意熱情好客,每日都來找我,帶著我到處轉。江湖女子都豪爽率真,我同她十分處得來。

  我們跟著漁民一起出海打魚,又去珠貝水場挖貝、取珠。到了打撈海帶菜的時候,也撩起袖子和鄉親們一起拉繩索。

  我很快就和當地的姑娘一樣,皮膚曬成了蜜色,穿著寬鬆涼快的褂子和寬腳褲,頭髮梳成辮子,脖子和手上戴滿了貝殼和珊瑚串成的鏈子,一走路就發出叮咚聲。而且天氣溫暖,我每日都鍛煉,原本孱弱的身子健壯了不少,下海遊水已經完全沒問題了。

  離島西側,目光可及的地方有座小島,叫月牙島。每次潮落之後,兩個島之間會露出一條蜿蜒的小道來。月牙島很小,沒有住人,只有一片稀疏的椰子林。姑娘們時常去那裡遊玩。

  我就是在那里跟著慧意學會了如何用魚槍捕魚,還學會了劃獨木舟。不過水性最好的還是良玉。這姑娘脫去裙子穿著短裝,身材修長健美。不論是下水捕魚,還是撒網劃船,動作幹練又優美,真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我們那日網了許多魚,在島上生了火烤魚吃。

  正同慧意描述著內陸深山裡的生活,就見一艘漆得油亮的兩層商船朝這邊開來。船上張著旗子,是一面藍色繡紅珊瑚的幡旗。

  “良玉,那好像是你們家的船。”慧意用手擋著太陽,望了一陣,“奇怪,誰來了?”

  這邊沙灘又淺又寬,船在遠處停了,放了一艘小船下來。

  良玉皺眉看了片刻,說:“怎麼看著像我大哥?”

  “呀,是像!”慧意興奮地跳起來,“是大表哥!”

  小船上載著三個男人,兩個劃船,一個人站在中間,朝我們揮了揮手。

  船劃近了擱在淺灘上,中間那個年輕男子率先跳下了船,踩著水大步走了過來。

  良玉站了起來,喚了一聲:“大哥。”

  “好香的烤魚啊,把我大老遠地都吸引過來了!”男子朗聲笑著,幾步走上岸來。

  他約莫二十出頭,劍眉星目,俊朗軒昂,一身簡單的短打扮,露著肌肉結實的胳膊,腰間繫著一把短劍。

  “表哥怎麼有空來了?”慧意迎了過去,“我帶著夏家的六姐過來玩,本來想早點回去,不過來時走的旱路,只好等潮退。你來了正好,要送我們回島上。”

  林家大少爺寵溺地看著她,“一聽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跑來月牙島又不帶小船。老人說今天午後要起風,我要沒來,看你們要在這裡困多久!”

  慧意賴皮地拉著林少爺的手搖了搖,“錦宏哥哥是貴人,我們一有難,你就從天而降,啊不,是踏波而來了。”

  良玉站在我身旁,這時哧地笑了一聲。我轉頭看,見她臉上的譏諷一閃而過。

  林錦宏轉頭看到我,定了定,笑著問:“這就是夏三哥新認的妹妹?”

  “是呀!”慧意拉我過去,“這是六姐姐,這是我表兄,你喊他——六姐似乎還比錦宏哥略長半歲——那你叫他林小弟好了!”

  “不要吧!”林錦宏叫起來,“小弟,小弟地叫起來,像是船上廚房的幫工似的。六姑娘叫我林公子吧。”

  “你是哪門子的公子呀!”慧意頂了回去,“六姐明明比你大,叫你聲小弟又有什麼不可的?”

  “慧意,別胡鬧了!”林錦宏尷尬地朝我擡手,道,“讓六姑娘見笑了。姑娘您隨便怎麼叫我都成。”

  我還是中規中矩地喚了他一聲:“林公子多禮了。”

  慧意哼了一聲,摔開林錦宏的手,“六姐姐也太好說話了。”

  良玉站在旁邊冷眼看著,這時候又戲謔一笑,也不知道笑的是誰。



第 72 章

  我們在火邊坐下,林錦宏就坐我旁邊。魚烤好了,慧意遞給他,他轉手遞到我手裡來。

  “六姑娘嚐嚐這個。這是咱們南海特產的銀魚,肉質細嫩香甜,十分可口。”

  良玉的視線又是冷冷一掃。我忙客氣地推拒道:“林公子客氣了。我先前已經吃飽了。”

  慧意哈地一笑,“錦宏哥,你獻殷情也不會看時候。我們都吃飽啦。這肉質細嫩香甜的魚,還是你自個兒吃了吧!”

  林錦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他呵呵笑了兩聲,幾大口吃完了魚,拍了拍手,把鞋子一脫,攀著一棵椰子樹就爬了上去。

  我吃驚,“他這是要做什麼?”

  “要摘椰果呢!”慧意拍手跳起來,“錦宏哥,加把勁!我要右邊那個最大的!”

  良玉忽然說:“他今天倒想起來顯擺了。”

  慧意轉頭道:“都是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罷了,表姐怎麼這麼說呢?”

  良玉冷笑著把頭轉開。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只當沒聽見。

  林錦宏爬到了樹冠,抽出匕首,一口氣砍了五、六個椰果下來。

  慧意捧著果子比劃給我看,“這果子殼太厚,打個洞才能喝到裡面的汁水。我力氣不夠,良玉姐,好姐姐,你來做給六姐看吧。”

  良玉瞟了她一眼,接過椰果,用匕首熟練地削去了一層皮,然後挖了一個洞,遞到我手裡。

  “嚐嚐吧。”良玉說,“算不得什麼瓊漿玉液,倒也不難喝。”

  我湊過去抿了一口,只覺得清涼甘甜,十分美味,不由抱著椰子大口喝起來。

  “好吃吧?”慧意呵呵笑著,丟了個最大的椰果給林錦宏,“快,幫我剝了,我也渴死了。”

  林錦宏一連剝了好幾個椰子給我們。慧意拿了兩個,走過去遞給一直站在一邊的兩個水手。那兩個年輕人紅著臉接過果子,看著慧意兩眼放光。

  吃完了椰果,林錦宏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慧意說:“那好。六姐姐先跟著這兩個小哥回大船上吧。”

  “我來劃船好了。”林錦宏搶先一步道,“大船要繞去碼頭,你們要走冤枉路。我直接送六姑娘回岸上,阿傑打旗叫大船再派支小船過來。”

  “那也好。”慧意眼珠一轉,“你們先走吧。”

  我撓了撓下巴,“船可以坐三個人呢。”

  良玉便不客氣地也上了小船。

  林錦宏坐在船尾,把船劃回了離島。大概是因為良玉像一大塊冰一樣坐在旁邊,他從頭至尾沒有多說話。

  我下了船,向他道謝。林錦宏拱手道:“六姑娘不必客氣。姑娘是夏三哥的客人,便是我們整個島的客人。”

  良玉望了望天,“都可以看到雨雲了。大哥,你們今天不回去了?”

  “我來找夏三哥有事商談,會小住幾日。”林錦宏又轉頭對我說,“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這海上的暴風雨可比內陸地兇猛多了,樹斷屋倒的都有,你在雨停前最好別出門。”

  描述得還挺可怕的。我又對他謝了又謝。

  林錦宏衝我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轉眼又劃出老遠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楞。

  我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他有點像莫桑。

  茫茫草原,藍天白雲,也有個年輕人用這樣熱誠的目光注視過我。雖然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曖昧,可是讓我覺得自己很充實,也很快樂。

  正如林錦宏所說的,到了傍晚漲潮時分,天色陰暗,狂風大作。家裡僕人奔走著關上門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內。待到掌燈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雨,有點驚悚,只覺得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著盆子從天上往下潑水。

  我的舊傷有點複發,胸口悶痛,喘氣困難,閉著眼睛靠在榻上。

  狂風吹得禁閉的門窗嗡嗡振動,天地間只餘下大雨沖刷地面的唰唰聲。那聲音在我腦海裡反複回蕩,逐漸變化成了轟鳴的人聲。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罵。

  我仿佛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父親和弟弟被推上了斷頭臺。

  我想,我本該和晚晴她們一起吊死在天牢裡的。雙腳一登,七尺白綾勒住脖子,掙扎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團圓,然後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來,在蕭政他們都以為我死於箭下後,我還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四年仿佛只是一個彈指。

  我還活得很好,每日太陽升起時,我都能仰頭而笑,我的面頰依舊柔軟。

  震耳欲聾的人聲喧嘩就這麼逐漸退去。

  我張開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個人。

  夏庭秋渾身上下幾乎濕透了,頭髮還不斷往下滴水。他見我醒了,接過海珠遞來的熱帕子擦乾了手,然後一邊摸我額頭,一邊給我把脈。

  “我沒事。”我輕聲說,“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來就玩得很累,有點犯睏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聞,緊鎖的眉頭直到把完了脈才稍微有些舒展。

  “覺得哪裡不舒服?”

  “就是胸悶而已。”我打了個呵欠,“倒是你,當心著涼。我這裡有藥,你不用冒著這麼大的雨跑過來。”

  “天氣這麼惡劣,怎麼能不擔心你的傷。”

  夏庭秋這才轉身去擦臉擦頭髮。他一臉疲憊,眼下的陰影已是多日沒消了,臉頰也略微有點凹。


  我心裡不忍,問:“接替家業真的這麼累嗎?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你能幫什麼?”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別犯病就是在幫我了。再說,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這樣,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著我,笑得甜蜜到有點噁心,“喲,聽你說心疼我,還真比登天還難。”

  我撲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又怎麼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著我的手,低下頭,一時沒說話。

  我衝海珠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退去了外間。

  “怎麼了?”我問。

  夏庭秋輕嘆了一聲,“眼下有筆大買賣。”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敗就在這樁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為難你!”我輕叫。

  “別激動。”夏庭秋按著我,“我要服眾,總得經歷一些挑戰的。”

  我咳了幾聲,緩過氣來,“困難重重?”

  “要親自去北海和船王談生意。”

  “什麼生意?”

  “有一條新航道,只需花一半的時間就可到達越國,卻是海盜猖獗。那些海盜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違反規矩被驅逐的家丁,有的來自船王一族,也有的來自我們南海。東南兩家早有意聯手掃清這條航道,卻一直因為利益分成的緣故沒有談妥。”

  “無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還真是沒長腦子。”夏庭秋搖頭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見的真金白銀。”

  我問:“若是談不成呢?”

  “那你二師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會被家族裡的別人擠兌了去。到時候我們倆只好灰溜溜地回山裡投奔師父了。”

  我哈哈笑,“聽起來也不壞呀!”

  “壞丫頭。”夏庭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濕衣還在往下滴水,便把紅珊叫了進來,問:“你們找得到衣服給你們三少爺換嗎?”

  紅珊苦笑,“姑娘,這可是您的閨房,哪里來男人的衣服?”

  我無奈,“那去熬點薑湯。”

  “不用了。”夏庭秋擺擺手,“風雨太大了,一出門就要濕透。你好生休息,我將就穿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還想挽留,又怕他著涼,只得看著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衝進雨裡。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轉眼就被白花花的雨簾吞沒。

  “二少爺可是真的關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幫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風暴來之前,他還親自帶著人去加固了庫房呢,回頭又冒雨趕過來看您。”

  難怪剛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細傷。

  次日醒來,聽到外面鳥語陣陣。推門出去,陽光燦爛。若不是被吹折的樹枝還掛在樹幹上,我都要以為昨日的暴風雨從來沒有發生過了。

  我正吃著早飯,慧意興衝衝地跑了進來。

  “還坐著幹什麼?快跟我來呀!”

  我被她拉著往外跑,“出什麼事了?”

  “好事!”慧意兩眼放光,“庭秋哥和錦宏哥在灘上試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劍,精力真旺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3:13 PM

第73章

  慧意拉著我跑到了宅子後的那片大沙灘上。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鄉親,都是來看熱鬧的。新購置來的刀劍堆放在旁邊,家丁們忙著開箱驗貨。

  我們鑽進人群裡。

  夏庭秋一身勁裝,前擺塞在腰間,端的寬肩細腰,雙腿筆直修長,站在那裡如玉樹臨風。他手裡握著一把三尺來長的細刀,身影一閃,朝著林錦宏砍了過去。林錦宏穿著上身,露著結實精壯的胸膛。他手裡也是一把細刀,鏘地接了夏庭秋的一擊,轉而側過刀身斜砍回去。

  兩人身手敏捷,動作開擴,一招一式都精幹有力,你來我往密不透風,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這刀法我從未見過。當然我這人比較不學無術,只學過點花拳繡腿的劍術。我不知道的刀法那是太多了。

  只是這刀卻眼熟,以前在兵器譜上看到過。

  我正冥思苦想,那邊兩人已經比試完了,林錦宏略勝了半招。

  慧意拉著我衝過去,“錦宏哥好厲害!”

  林錦宏一笑,“我這是險勝。”

  “林老弟太謙虛了。”夏庭秋抹了抹額頭的汗,“我很少用刀,使得不好。”

  我接過他手裡的刀仔細看,“這可是唐刀?又不大像,似乎精致了許多。”

  “改進了一些,不過算是唐刀。”夏庭秋說,“北海浪番人都使用這樣的刀。他們的海盜船小又快,碰上了近身肉搏,長劍倒不及這改良過的刀殺傷大。下個月我去北海前,也要把這刀法練熟了才行。”

  “什麼刀呀劍呀的,我可不懂。”慧意從懷裡掏出兩塊香帕,一人給了一塊,“你們倒是快擦擦汗吧。”

  林錦宏接了帕子,問我:“六姑娘若是喜歡這刀,我叫人再打造一把給你可好?”

  “方便嗎?”我也有點心動。

  “一把刀而已,又不是天上的星星。”林錦宏哈哈笑,“這就算是我給姑娘您的見面禮好了。”

  我噗地笑道:“見面禮是長輩給晚輩的。我比你年長,林小弟不要亂了禮數呀!”

  “啊?”林錦宏臉一紅,“那就是孝敬的禮,好不好?”

  我轉頭看夏庭秋。

  夏庭秋笑道:“我看你也玩得無聊,學學刀也好。”

  “家主大人發話了。”我對林錦宏笑道,“那我等著你的孝敬禮啦!”

  回了家裡,夏庭秋同我說:“林家當年勢力不小,這幾代男丁稀薄,家勢衰落了些。林錦宏年少有為,林家長輩對他寄予了厚望。”

  我吃著西瓜,含糊道:“我看這個小夥子也不錯。今天你們在沙灘上,衣服穿得那麼少,旁邊的姑娘家看著你們,臉都紅了。”

  “衣服穿得少的是他,可不是我。我一身肌膚可金貴了,可不能隨便讓姑娘看了去。”夏庭秋搶了另外半個西瓜,用勺子舀著吃,“島上適齡的姑娘,大多都對他有意思。你覺得他怎麼樣?”

  我被他這麼突然一問,楞了一下,“還好吧。”

  夏庭秋嘴角一勾,湊過來,“那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被他猛然放大的臉驚了一下,臉上一熱,下意識推開,“別鬧了。”

  夏庭秋眼裡受傷的神情一閃而過,又嬉皮笑臉地賴過來,“啊呀,有什麼不能對師兄說的?難道你覺得師兄我不好?”

  “別靠那麼近。”我笑著拿西瓜子丟他,“你早上沒漱口吧?臭死了!你說你這怎麼和阿牛一樣的?”

  “口臭?”夏庭秋怔了一下,忽然站起來,跑去了屏風後面。

  我以為他去漱口了,沒想他很快轉了回來,手裡端著一個漆盤,盤裡有個又大又圓的東西,用塊布蓋著。

  夏庭秋把布揭開,一股濃郁的異味撲面而來,將我熏地竄出一里遠。

  “別跑呀!好東西呢!”夏庭秋把我拽回來,指著那綠刺皮黃瓤的似乎是水果模樣的東西,說,“這叫榴蓮,咱們島上沒有,還是商船從越國帶來的。聞著臭,可好吃了,我小時候就特別愛吃。”

  我捂著鼻子使勁掙紮著要逃跑,“難怪你打小嘴巴就臭,原來就是這大糞果吃多了。哎呀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啦!”

  “你叫呀!”夏庭秋一臉老流氓樣,“這裡沒師父和大師兄,我才是老大,你叫破喉嚨都沒人來理你。”

  我張開口,聲音還沒發出來,嘴裡就被夏庭秋塞了一塊果肉進來。

  我只覺得後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然後覺得,這東西是甜的,有點黏,說不上多好吃,但也不難吃就是了。

  “怎麼樣?”夏庭秋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我就說了這好吃了吧?來來,再吃一塊。”

  我聞不得那氣味,殊死反抗,終於掙脫,捂著嘴退到牆角縮著。

  夏庭秋怪掃興的,“這東西三兩銀子一個,運到東齊,可以賣八兩銀子。這麼值錢的,你居然不吃?”

  我把嘴裡的果肉咽下了,呵口氣聞了聞,那股異味差點醺死自己。

  “你愛吃你自己吃。以後吃了這東西,離我一丈遠!”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抱起吃剩的西瓜,一溜煙跑走了。

  隨後半個月,夏庭秋忙著去治下各島嶼巡視,林錦宏同行。慧意說她要順路去看望外婆,也跟著一道去了。

  他們走了沒幾日,林家的家丁給我送來了一把番刀,說是他們家大少爺吩咐的。我想找校場師父學刀,又忌諱男女授受不親。後來還是旁人提議讓我跟著良玉學刀。

  良玉是女孩子中使刀的好手,雖然為人冷漠孤傲,可是教起我來,十分細心盡責。我本來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學刀的,被她一感化,不得不端正態度,發奮努力起來。

  半個月後,夏庭秋回來,我興致衝衝地跑去找他顯擺,卻撞見大夫在往他身上纏白紗布。慧意坐在一邊,兩眼通紅。

  我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呆站在那里。

  夏庭秋見到我,轉頭就朝身邊人吼:“不是說了不要告訴她的嗎?”

  那下屬急忙擺手,“三少爺,沒人通知六姑娘呀!”

  “我自己來的。”我匆匆走過去,“你這是怎麼搞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一身的傷?”

  “沒事。”夏庭秋握住了我伸過來的手,“都是皮肉傷而已。”

  慧意在旁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庭秋哥他……他是為了救我才傷著的!”

  “到底怎麼回事?”我急得跺腳。

  “唉,都說了是小傷了。”夏庭秋拉著我,滿不在乎道,“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黑旗船,發生了點衝突。我們人多勢眾,沒有什麼損失。”

  我指著他背上的傷,高聲道:“這不是損失是什麼?”

  慧意哭道:“是我不好。我沒防著身後有人偷襲。庭秋哥幫我擋了一刀。”

  “你也是……別哭了。”夏庭秋嘆氣,“說起來也是我沒照顧好你。”

  慧意使勁搖頭,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夏庭秋衝我使眼色。我只好先去安慰慧意。

  好不容易把慧意哄得回去休息了,我這才回頭去看夏庭秋。半路碰到小丫鬟送藥,我接過來親自端了過去。

  “好險呀!好險!”傷員夏庭秋一邊啃著滷雞爪子,一邊感嘆,“想那千鈞一發之際,還是我挺身而出,站立船頭,拔刀相迎。那姿勢想必十分瀟灑!只可惜你是沒看到。”

  “我見你擺譜還見的少嗎?”我把藥塞他手上。

  夏庭秋仰頭一飲而盡,乍了乍舌,繼續啃雞爪子。他上身衣服還沒穿,露著明顯曬黑了一層的緊實胸膛。白色的紗布纏在上面顯得特別刺目。

  “真的沒事吧?”我擔心地問。

  “沒事!”夏庭秋說,“雖然有點深,卻沒傷到骨頭。大夫說養大半個月就好了。”

  “可你再過幾天就要去北海了。”

  “不下水就行。”

  我緊皺著眉頭,“這麼賣命幹什麼?萬一過了頭,把小命丟了,你這幾個月來的努力不就打了水漂。”

  “沒有付出,怎麼能有成就?”夏庭秋笑了兩聲,“你師兄我不會連這點苦都吃不了。”

  在我三令五申之下,夏庭秋在家裡好生休養了幾日。我那幾日也哪裡都沒去,每日都親自給他燉點滋補的藥膳。

  夏庭秋十分享受著我的伺候,每日吃得滿嘴流油,還要點菜。一下雞湯不好喝要吃鴨,一下豬蹄不吃前腿要吃後腿。西瓜單是切片了他還不滿意,要我把皮削了籽挑了才肯吃。特別是那榴蓮,他非要我親手剝好切成塊,再親手餵給他。

  我大怒,掀桌而起,“你傷的是背,又不是手。嫌手多餘就早說,我一刀挑了你手筋就是!”

  “師妹息怒!息怒呀!”夏庭秋嬉皮笑臉,趕緊自己抓了榴蓮塞進嘴巴裡。

  林錦宏見了這些日的好菜,羨慕得一邊垂涎一邊衝我搖尾巴。我見他可憐,回頭熬豬蹄湯的時候給他多盛了一份。

  林少爺喝著濃湯,感動得淚流滿面,“六姑娘真是賢惠,上得廳堂,入得廚房。”

  我一陣肉麻,“不賢惠,林小弟過獎了。”

  “對了,”林錦宏說“過幾日新船下水,六姑娘會去看吧?”

  “有什麼好玩的?”

  “殺豬殺鴨祭海神,放禮花,擺上好酒好肉,大家唱歌跳舞,小夥子追求姑娘。”

  “聽起來挺有趣的,我二師兄會去嗎?”

  “夏二哥可是一家之主,這下水儀式得由他主持呢。”



第 74 章

  到了新船下水那天,我一大早就被慧意拉去了船廠。

  我們還未走近,就可以望見船廠碼頭停著一艘漆得油亮的古銅色大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首尾高昂。船有四層,還安有火炮。此刻船欄桿上都紮滿了紅綢,祭臺上放著豐盛祭品,煙花已經擺好,爆竹也高高懸掛在船頭。

  新上任的家主頭一次主持新船下水,十里八鄉的鄉親們都趕過來參加這個盛會,這場景熱鬧得簡直比得上過元宵燈節。

  慧意激動地拉著我從人群中鑽上前去,站在了最裡頭。

  到了吉時,禮號聲響過,就見夏庭秋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步履從容地走上祭臺。

  他今日白袍玉帶,身材修長挺拔,面容俊雅,帶著溫和如水般的笑意,整個人仿若一塊溫潤剔透的碧玉。

  爆竹轟鳴聲中,夏庭秋撩起衣擺,執香跪在案前,叩拜海神。然後歃血盟誓,犒賞下屬,分發賞錢。

  眾人簇擁下的夏庭秋從容優雅,笑得自信又不失謙和。這麼多年來,我見過他疲懶無賴,見過他玩世不恭,見過他深沈陰冷,也見過他古靈精怪,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仿佛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自在地遊走在宗族親戚和治下百姓之間。他受著尊敬和愛戴,也享受這裡的一切。

  這片大地不愧是他的故土,也是他即將大展拳腳的地方。過去的四年,他為了照顧我,浪費了大好時光在山裡陪伴我。現在,他的人生才終於要啟航出征了。

  夏庭秋發完了賞錢,轉身朝著我們走了過來。

  女孩子們一下全激動了,你拉我扯,紅著臉吃吃地笑著。

  夏庭秋這般好模樣,當年就迷得山下的姑娘小媳婦們七葷八素的,成天倚門而望,等著他下山來。現在在島上,他和其他男人比起來,俊秀中又多了一分斯文儒雅,更讓這些見多了壯漢的女孩子們芳心大動了。

  姑娘們一邊擠眉弄眼,一邊紛紛掏出了自己的貼身匕首。我見慧意都掏出了匕首,不由問:“這是要做什麼?”

  慧意兩眼直直地盯著夏庭秋,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良玉乾巴巴地同我說:“儀式上有個環節,船長要拿個姑娘的匕首去放旗。”

  “什麼放旗。”我問。

  良玉還未回答,就聽夏庭秋的聲音傳來:“雨兒,把你的匕首給我。”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刺人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札得我渾身寒毛倒立起來。

  慧意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一朵笑容在她臉上綻開來。

  “六姐姐,快把匕首拿出來給庭秋哥吧。”

  我遲疑著摸出懷裡的匕首,遞給夏庭秋,“你要做什麼?”

  “你看著就知道了。”

  夏庭秋把匕首揣進懷裡,轉身離去。他撩起衣擺塞進腰帶裡,縱身一躍,攀住了船上的繩梯,一眨眼就爬到了船上。

  底下的人群開始叫好。

  夏庭秋遠遠衝著我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最高的桅桿往上爬去。

  “他這是……”

  “放旗呀。”慧意說,“庭秋哥果真還是最看重妹妹的,所以才拿了六姐您的匕首去放旗呢。”

  良玉又在身後冷哼了一聲。慧意惱怒地回頭瞪她一眼,兩個女孩都背過了頭去。

  說話間,夏庭秋已經爬到了桅桿頂端。那桅桿極高,太陽又大,我瞇著眼只看到桅桿上有個大包裹,夏庭秋的影子晃了晃。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匕首折射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然後唰地一聲,一面紅銅色的旗幟從桅桿頂部隨風展開,旗幟上金黃嬌艷的芭蕉花在陽光下綻放,長幡宛如兩條長魚,搖頭擺尾地遊蕩在天地之間。

  人群爆發出轟然地歡呼喝彩之聲,禮炮點響,爆竹大鳴,金紅碎紙屑漫天飛揚。

  樂隊吹奏起了熟悉的民間舞曲,鄉親們歡笑著,鼓掌著,喜悅溢滿了每一個角落。

  一盤盤水果和熱菜被端了上來,一杯杯酒被滿上,小夥子牽著姑娘的手,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間,全身心地感受著這快樂無比的氣氛。

  這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熱鬧的慶典。這裡的景色天高海藍、遼闊壯觀。只有這樣的大海才能養育出這些樸實善良、勤勞好客的人民。

  這裡遠離拘束和紛爭,這裡沒有殺戮和背叛。我可以每一天都迎著朝陽醒來,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我可以肆意歡笑大喊,寄情於山水之間。這裡就是一塊純凈的海上桃源。

  天色見晚,篝火升了起來,慶典也進入了最為熱鬧的階段。

  不知疲倦的年輕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舞,架在火上的烤羊漸漸散發出誘人的氣息,和夜花的芳香混在了一起,如醇酒一般讓人熏熏欲醉。

  我吃著烤魚,滿嘴流油。夏庭秋突破重圍,跌跌撞撞地撲過來。

  我急忙扶住他。

  他脖子上起碼套了四、五個姑娘送的花環,一身酒氣,臉色潮紅,可是精神卻好得出奇。

  我知道他今天也相當地開心。

  四周一片嘈雜,我不得不扯著上門衝他大喊道:“二師兄,我喜歡這裡!”

  夏庭秋聽了,眼神霎時溫柔如水。

  他笑著回喊:“那你就留在這裡好了!永遠留在這裡!”

  我笑而不答。

  “來,跳舞去。”夏庭秋摘下了脖子上的花環,拉著我又鑽進了人群裡。

  別人看到他來了,吹著口哨給我們倆讓出一塊地方。

  我拘束地站著,左瞧右看,“可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就是。”夏庭秋拉著我,隨著音樂轉起了圈子。

  我全無章法,被他繞了幾圈,徹底暈頭轉向,只能由著他胡來。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們倆也哈哈大笑。怕是先前喝的椰子酒上了頭,我情緒也激動起來,渾然忘卻了所有的不愉快,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了夏庭秋的手上,跟著他一圈一圈地轉了起來。

  我的頭暈到不行,卻怎麼都停不下腳步。

  今夜星光燦爛,北鬥七星清晰可見,月亮的影子只淺淺地掛在天邊。這些星星們似乎隨著我一起旋轉著,漸漸連成一片密密的白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歡呼聲漸漸遠去。我的世界雖然還一直沒有停止旋轉,不過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人群了。

  夏庭秋背著我,沿著沙灘慢慢走,把喧鬧和光亮全都拋在了身後。

  我伏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氣息,覺得無比地安逸舒適。

  我們倆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帶我進山裡玩,玩累了我耍賴不肯走路,他總是捏紅我的臉,然後把我背回來。

  我時常在他的背上唱山歌。那歌是怎麼唱的?

  “杜鵑花開紅艷艷,哥哥妹妹採茶來——”

  “最是一年春色好,歸去夕陽山外山……”夏庭秋接著我後面輕哼著。

  “你還記得呀?”

  “你最愛唱這首,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我伏在他背上咯咯笑。

  海水沖刷著鵝卵石,發出嘩嘩聲。幾隻停歇在岩石背後的鳥兒被我們的來到驚醒了,拍著翅膀飛遠。

  夏庭秋將我放在一塊大岩石上。

  “這是哪裡?”我的頭還很暈,腳也發軟。

  “靠近老鷹岩的一處。這裡地勢比較高,漲潮淹不到,而且很僻靜。我小時候受了大娘打罵後,就常跑這裡來待著。”

  我借著星光看四周。這裡由好幾塊巨大的岩石圍出來,從外面路過的人不仔細找是發現不到這裡的。

  “你小時候受了委屈就跑這裡來?來做什麼?哭嗎?”

  “怎麼可能?”夏庭秋好笑。

  他伸手在岩石上摸索著什麼,“記得是在這裡的……啊,對了!”

  他拉過我的手,讓我也去摸。粗糙的巖石上,有被用小刀刻出來的線條,似乎是個小人……

  “你童年的傑作?”

  夏庭秋的眼裡充滿了懷念,“小時候力氣小,刻得淺。那時候很羨慕大哥一出手就可以在石頭上刻下深槽。”

  他望著海面,“小時候其實很崇拜大哥。覺得他為人正直,對我很友愛,又聰明能幹。那時候一直成為他那樣的男人作為目標。”

  “你不崇拜你爹?”

  “我爹呀。”夏庭秋無奈地搖頭,“老頭子對我也挺好的,卻太對不起我娘。他在我大娘面前十分懦弱,見我和我娘被欺負,當面一個屁都不放,只知道私下來彌補。我至今仍瞧不起他這點。”

  “那你將來可不要才成為你爹這樣的男人,別讓自己的兒子瞧不起你。”

  夏庭秋轉過頭來望著我。這樣昏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卻格外明亮,能與日月同輝一般。

  面對著這樣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來。身體仿佛被咒語定住,一動不能動,張嘴想說什麼,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夏庭秋凝視著我,目光從我的眼睛直達我的心底。他傾過身來,一點一點靠近我。

  我深吸一口氣,激烈的心跳幾乎都可以蓋過海潮聲。

  “雨兒。”

  “嗯?”我忐忑地應了一聲。

  “你聽我說……”

  “哦……”

  夏庭秋的臉已經近到跟前。近到這麼暗的光線下,我都可以數清他的睫毛。

  視線黑了下去,又亮了起來。

  帶著酒香的溫暖輕觸我的鼻尖。

  我閉上眼。

  那觸感如蝴蝶的翅膀輕掃而過,可是那灼熱的鼻息卻沒有離開,而是拂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緊張地拽著裙子。

  然後,那人轟然倒在了我的懷裡。

  我猛地睜開眼,嚇得不輕。

  “二師兄?喂?二師兄?夏庭秋?”我急忙搖著膝上的人,以為他傷口沒好,又喝多了酒,發了什麼病了。

  不過很快我就聽到了清晰的鼾聲,綿長有力,跟海潮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我額上冒起了青筋。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我沒好氣地戳著他的臉,“喂,你要我聽你說什麼呀?”

  夏庭秋睡得就像頭死豬,當然半點反應都沒有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7:40 PM

第 75 章

  中秋過後,夏庭秋要帶人去東海,同船王商談開辟新航路的相關事宜。

  見我閒著無聊,夏庭秋便說:“聽說東海島上有火山,山下有溫泉,能治百病,你不妨過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著他去玩了,這下立刻收拾了幾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過來,良玉這次卻執意不肯和我們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強她。”慧意一臉無奈,“她偶爾會犯點脾氣。其實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這樣的。雖然有點內向,可是很溫柔親切的。唉,其實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開了個這樣的頭,我不詢問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於是我順著她的話問:“怎麼了?”

  慧意咳了咳,低頭順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氣呢。”

  我驚訝,“你們有矛盾?”

  “這說來話長了。”慧意皺著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著林家的商船送貨,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對方人多勢眾,林家的老家丁拼死護著她乘小船趁著大霧逃脫了。良玉她受了傷,在海上飄了兩日,奄奄一息時,被一個人救了。”

  原來是英雄救了落難的美人呀。

  “那個公子是東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遠,年少英俊。他和良玉兩人一見鐘情。老船王疼愛侄子,便沒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給兩人訂了親。”

  “良玉定了親了?我怎麼不知道?”

  “六姐別急,聽我說完。”慧意安撫道,“那時候那個良玉還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兩年,兩家便說好等孝期過了再拜堂成親。然後今年初,孝期滿了,按照咱們的風俗,那個思遠公子就過來請期,商量婚事。然後……”

  慧意支吾起來,滿臉通紅,顯得十分為難。

  “然後怎麼了?”我追問,“婚事有變?”

  慧意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和那個思遠公子見了幾面,也覺得他人不錯。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麼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說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為妻……”

  我驚駭當場,“什麼?”

  慧意眼裡盛滿了淚水,仿佛輕輕一碰就要落下來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麼有的那種心思,嚇都嚇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卻居然來這麼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現在說起來,我都委屈得慌!那時候我真是過街老鼠,人人都覺得是我勾引了思遠公子。可我沒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遞過去,慧意接過來,抹了抹臉,繼續說:“那段日子真是難過死了。小姐妹們都罵我是狐貍精,良玉的姑婆還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見我。我爹氣得打了我,罰我在祠堂裡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辯,那思遠公子反而變本加厲地堅持要娶我。真是氣死人了!”

  “那……後來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後來這荒唐消息傳回了東海,船王氣病在床,堅決不同意思遠另娶。這時良玉又站出來,說要解除婚約,不嫁了。於是,這麼好好的一樁婚事,就這麼吹了。”

  “這就結束了?”

  “後來過了一個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給思遠公子說了一門親事。我這裡,是頭頂著祖宗牌位,在家裡長輩面前發了誓,說我絕對沒有勾引過思遠公子,這親戚關系才緩和了下來。只是經此一事,良玉性格大變,對我也沒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淚,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這半年來郁郁寡歡的樣子,我都看在眼裡的。所以我走哪裡都拉著她,就想她也開心點。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萬倍。這樣我就安心了。”

  我嘆氣,“那個男人聽著也是個見異思遷的家伙,並非值得你們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著點頭,“六姐,我同你說這事,也是想說,萬一你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風言風語,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狐媚子。”

  她的眼神動人地無以倫比,眼裡水光一閃一閃,我想天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見了這幕不醉倒的。連我都不忍軟了心,輕聲細語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種道聽途說的流言,我心裡有數。”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海浪聲,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乾脆起來,到外面走走。

  中秋才過,月亮缺了一邊,像一個沒有揉好的大餅攤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現出幽靜神秘的深藍色,風吹著帆布鼓鼓作響。

  我幽靈一般在甲板上晃蕩,值夜的水手被我嚇得不輕。我抱歉地笑了笑,乾脆跑去船頭吹吹風。

  船頭站著一個男人,穿著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桿的黑色陰影裡。他正默默望著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發。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這幾年來分明不少的輪廓愈發顯得硬朗了,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是一片陰影。

  我縮著脖子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跟著他一起望著一望無盡的大海。

  一刻鐘後,我終於忍不住說:“看夠了沒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

  夏庭秋沒好氣地白我一眼,嫌我打攪了他繼續沉思人生,“覺得無聊你就回去睡覺啊。”

  “睡不著。”我從懷裡掏出一包炒瓜子嗑著,“慧意煮了點水果茶,喝著甜,卻放了綠茶,於是睡不著。”

  夏庭秋笑了笑,“看著你在這邊有了閨中密友,我也算放心了。”

  “成天滿海島地撒丫子亂跑,哪門子的閨中呀?”我翻白眼,“對了,我聽慧意說了,林家當年差點就和船王家結親了。”

  “是有這麼回事。”夏庭秋點頭道,“後來因為那個準新郎成負心漢,婚事才吹了的。說起來,當初要是真的聯姻成功了,現在主掌離海的,就是林家了吧。”

  “船王竟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林家本來勢力也不小,有船王相助,把我們夏家擠下去也無不可能。”

  我笑道:“本來還挺為良玉惋惜的。現在聽你這麼一說,又不厚道地慶幸起來了。”

  夏庭秋譏笑道:“那個迦思遠,為人懦弱自私,林家那姑娘沒嫁他,還真是幸運。”

  “你見過他?”

  “上個月張家老爺子過世,我去悼念,碰到他也在。我看他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外表漂亮,裡面一包草。”

  我笑起來,“原來嫉妒人家長得好看。”

  夏庭秋伸手要擰我臉,“胡扯,這天下還有比你師兄我更帥的男人嗎?”

  我笑著躲開。

  夏庭秋扣著我的手腕,把我拉過去。我一個踉蹌,跌到他身上。

  他順勢環住了我的腰,“喲,投懷送抱。”

  我臉一熱,使勁掙扎。

  “別!”他低頭將我抱緊了,“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回兒。”

  他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到我耳朵上,吹得我脖子癢癢的。我腦子昏昏沉沉,也真就傻傻地站著不動了。

  夏庭秋抱著我,也不說話。海浪的嘩嘩聲仿佛搖籃曲一般。

  我聽到了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時有點恍惚。

  記得在山裡養傷的歲月,我行動不便,情緒滴落,他總是抱著我去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散心。

  當年採藥的懸崖峭壁之上,雲霧繚繞,我也是這般依偎在他懷裡,靜靜聽他的心跳,覺得十分地安心。

  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一直在我身邊。

  “二師兄。”

  “嗯?”夏庭秋的手略微鬆了點。

  “我當初弄成那樣,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仰頭看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卻差點把命賠進去了。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夏庭秋目光柔和,“不,不失望。”

  他再度俯身抱緊我,臉貼著我的頭髮,“只是很心疼。”

  “其實我沒有那麼可憐。”我說,“我們家雖然破敗了,可是到了最後,爹娘慈愛,兄弟姊妹也團結友愛,沒有什麼遺憾。”

  夏庭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你有時候,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顛簸了半個多月,我們終於進入了東海領域。大海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區別,就是天氣要稍微涼一些了,偶爾碰到船隻,都懸掛著一面靛藍底的旭日出海旗。

  “那是船王的旗幟。”夏庭秋指給我看,“如果是本家的船,旗幟上會多一道金邊。這艘船並不是本家的,但是看這規模,怕也是顯赫的宗親吧。”

  過了幾日,我還在睡夢中就被慧意搖醒過來。

  “外面起了好大的霧啊,你快出來看!”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拖上甲板。

  外面一片濃濃的淡灰色霧,就像一大張紗帳將我們籠罩住,兩丈遠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男人們神情嚴肅,全神戒備。這樣的大霧天,最容易碰到黑旗船。

  我悄聲問慧意:“怎麼不用司南?”

  “失靈了。”慧意惶惶不安得很。

  我看了看沙漏,太陽才出來,這麼濃的霧,怕還要過一個多時辰才能散去。

  船在濃霧中緩緩行駛著,四周靜得只能聽見海水的聲音,那灰撲撲的霧氣裡似乎藏著什麼妖怪,一不留神就會撲殺出來一般。

  船側一個水手忽然大喊:“船長,家主,有東西朝我們開過來!”

  夏庭秋和老船長匆匆奔過去,舉起鏡筒望。

  老船長神色一變,衝夏庭秋說了一句話,夏庭秋點頭,立刻吩咐水手:“快把旗幟都收起來,叫夥計們準備!”

  他又看到我和慧意,“你們兩個回船艙裡。外面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怎麼了?”慧意嚇得聲音都顫抖了。

  夏庭秋沒理她。我拉著她趕緊往船艙走。

  我們才下了幾級臺階,就聽上面的人發出了驚呼聲。

  “黑旗船!是黑旗船!”



第 76 章

  慧意大驚失色,把我的手拽得生痛。

  我拉著慧意回到二樓,一路狂奔到議事廳前。我一腳踹開大門衝進去,跳上桌子,摘下了懸掛在牆上的一把唐刀。

  船身忽然猛地搖晃了一下,我們倆都跌倒在地。與此同時,廝殺聲從上面傳了下來。

  我帶著慧意朝側面樓梯跑。一個水手趕上我們,叫道:“家主命小人帶兩位姑娘坐小船先逃。”

  “好!好!”慧意疊聲道。

  我一把抓住那個水手,“你們家主怎麼辦?”

  水手道:“家主說你們只管走,不用管他。”

  船又是一陣搖晃,地面一下傾斜過來,我們全都滾落在地上。

  船撞上了?

  那水手身手矯健,一把抓著將要落下樓梯口的慧意,又將我扶住。

  上面的廝殺聲愈加響亮,不斷有重物掉落的聲音傳來。

  我心弦緊繃,掙脫了那個水手,“你帶著余姑娘走。”

  慧意驚駭道:“六姐姐,你別胡來……”

  我衝她一笑,“我是將門之女,這種時候,我不能退縮。”

  船身又是一陣劇烈搖晃。我這次有了準備,抓住樓梯扶手,穩住了身形,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甲板。

  外面一片刀光劍影,濃霧已經散了一些,兩條船並排著,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船。那船比我們這艘略小一些,通體漆黑,古舊且骯臟,到處附生著海潮貝殼。那面黑旗猶如一只張牙舞爪的海怪,在他們高高的桅桿上咆哮著。

  黑衣的海盜源源不絕地通過扣在我們船舷上的繩索爬過來。我躲過海盜,衝到船舷邊,一刀砍斷了繩索,對方爬到半途的人大叫著掉進海裡。

  我看見效了,一不做二不休,揚刀接連砍斷了三根繩索。

  就要砍到四根的時候,耳邊聽到異樣的風聲,轉頭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朝我砍了過來。我靠著桅桿敏捷一躲,反手一刀劃傷了來人的胳膊。

  男人大怒,把血一抹,撲了過來。

  我沉心定氣,知道自己力量遠不及他,便用盡巧勁,東躲西藏,靈活使刀,頃刻後就又在他身上增添數道傷口。

  男人逐漸失了方寸。我看準時機,縱身一躍,刀鋒從他脖子上劃過。

  鮮血噴濺出來。男人捂著脖子踉蹌幾步,眼珠暴露,死死瞪著我,好半天才不甘心地倒在地上。

  我握著刀,胃裡一陣翻滾。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可情況嚴峻,容不得我感傷。又有海盜襲擊過來,我揮刀迎接上去。

  海盜船上鼓聲大作,數支箭飛射過來。他們壓根不分敵我,一時間兩方都有不少人中箭,慘呼身此起彼伏。我閃躲及時,只被一支箭擦傷了胳膊。


  雙方正交戰得不可 開交之際,又傳來呼喊:“又來了一艘船!”

  我一刀劈倒一個海盜,轉頭望過去。愈發稀薄的晨霧之中,又有一艘黑色的大船正朝著我們駛過來。

  我心裡一慌,等注意到耳邊風聲的時候,那把刀已經離我只有三寸了!

  我驚得渾身一涼。

  可那刀卻停在三寸之處,沒再落下來。

  頹然倒下的海盜身後,是夏庭秋憤怒的面容。

  “我不是叫你走的嗎?”

  我回過神來,也不回話,而是轉身錯步,伏低身子,將刀送進衝過來的海盜腹中。

  拔出來的刀帶著鮮血,濺到了夏庭秋的鞋子上。

  他看著倒在地上的海盜,臉色鐵青。

  “楞著做什麼?”我瞪他,“有話等過去了再說!”

  夏庭秋看上去簡直恨不能掐死我。他抓了一個水手,往我這裡一丟,“護著她!”然後帶領手下朝船頭奔去。

  我聽他高聲喊道:“開火!”

  巨大的轟鳴聲震撼著我的耳朵。海盜船上傳來慘叫聲。原本老舊的賊船當然不是我們這艘裝備嶄新的商船的對手。炮聲過去,硝煙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盜船上多出了數個大窟窿。

  那艘黑色大船越來越近。我從海盜們臉上迷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也不知道這艘船是什麼來歷。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向我撲來的海盜被一支銀色的箭射中胸膛,朱紅色的箭羽微微晃動,鮮艷如血。

  “這是……”

  緊接而來的箭如雨一般,卻每一支都準確地射進了海盜的身體裡。大黑船上又放下數艘小船,那些灰衣漢子動作敏捷地爬上了我們的船,拔出刀就朝著海盜們砍去。

  是來幫我們的!

  “開火!”夏庭秋的聲音裡充滿了興奮和喜悅。

  紅銅大炮再度噴射火花。

  局勢順利顛倒了過來。驚慌失措的海盜很快就招架不住,退到了船舷邊,一個接一個翻身跳入水中。來不及逃走的不是被箭射中,就是死在了刀劍之下。破損嚴重的海盜船開始調轉船頭,打算逃走。

  “當家的!”老船長拖著受傷的腿走過來,“追還是不追?”

  夏庭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甲板,“不追了。看好俘虜,清點傷員。”

  我這才收起了刀,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嚨裡像被火燒過一樣難受。

  汗水打濕了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這個時候才覺得胳膊生痛,低頭一看,血已經打濕了袖子。

  原來比我想像中的要嚴重些。

  我撕了袖子,草草包紮了一下。

  腳下有一個夏家的小水手在呻吟。我急忙蹲下將他扶了起來。

  “這裡還有一個!”我叫人過來。

  少年忽然發出嗚嗚聲。

  我忙安撫他,“沒事,你都是皮肉傷……”

  一個陰影籠罩著我。我回過頭去,身後高大的男人仿佛就像山一樣,而他手裡刀則直直朝著我的脖子劈過來。

  我下意識擡刀,可手裡卻空空。

  我剛才將刀放在一旁了!

  “你殺了我弟——”

  “鏘——”

  男人的刀被震飛。擋在我身前的灰衣男子靜止了片刻,海盜仰面轟然倒下,胸腹上赫然一道深得幾乎將他劈成兩半的傷口。

  我打了一個寒顫,摸過刀,緊握在手裡。

  “阿雨!”夏庭秋大喊著奔過來。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我沒事。”我的聲音都被悶在他的胸膛上。

  夏庭秋在害怕。我聽到他劇烈的心跳,感覺到他顫抖著的手臂。

  “我沒事。”我再次堅定地說。

  夏庭秋深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我。

  救我一命的灰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看著我們。他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

  我得他相救,當然是要道謝的。於是我上前去,朝他鞠躬,道:“剛才多謝壯士相救,小女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黑衣男子眼神古怪地仔細打量著我,一聲不吭。

  “六姐姐!”慧意奔了過來,“六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我朝那個黑衣男子再度欠身行禮,“還請恩公留下姓名,小女他日定當重禮道謝。”

  男人沒說話,只是擡起手,把罩在臉上的黑巾摘了下來,露出一張我並不陌生的面孔。

  麥色肌膚,長眉鳳目,精致俊美,特別是嘴角那一絲玩世不恭的譏笑,我曾經很是熟悉的。

  我張開嘴,下巴差點掉下來。

  居然,是他?

  男子衝我微微一笑,“你怎麼在這裡?”

  我嘴唇顫抖了半晌,磕磕巴巴反問道:“你你你,你又怎麼在這兒?”

  男子學我口吻,“你你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六姐姐,你認識這人?”慧意問。

  我當然認識。這位就是北遼前國師的兄長,慶王殿下,也是一度被我親切稱呼為人妖王爺的那個家伙。我們曾經一起在遊湖,趕路,穿越整個大沙漠,結下了深厚的患難交情。

  可我還真沒想過會再見到他,而且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7:55 PM

第 77 章

  我下意識看夏庭秋。

  沒想夏庭秋居然一臉見怪不怪,一擡手,“王爺,別來無恙。”

  人妖王爺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現在該稱呼你夏當家才是。”

  “王爺客氣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爺?什麼王爺?”

  人妖王爺收了吊兒郎當的笑,挺直了腰桿,將手一揚。

  他的身後,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來,一張巨大的靛藍色旭日出海旗迎風展開,旗幟上那一圈金邊在濃霧散去後的微薄的陽光之下閃閃發亮。

  “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動,大家都在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裡充滿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著人妖王爺,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遼慶王是船王?他知道卻還一直沒和我說!

  “不確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後,我從未見過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臉上帶著上位者優越從容的笑,“六姑娘,這你可想不到吧。”

  我腦子裡還是一團亂,結結巴巴道:“的確……想不到……王爺你……”

  “別王爺個沒完了。”船王擺了擺手,“我說過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掃了我一眼,我立刻道:“這樣太失禮了,還是得叫王爺!”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強。

  夏庭秋道:“方才千鈞一發之際,王爺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盡。”

  迦夜哈哈一笑,“舉手之勞罷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們那火炮一放,他們照樣要落荒而逃。不過,你們怎麼走到這片海裡來了?”

  “問得正是。不過昨夜起了大霧,司南又失靈,若是今天沒遇到王爺,還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帶的確不能用司南。我們的船走到這邊,全都靠識別太陽掌舵。”

  迦夜轉身衝自己的黑船做了個手勢。舵手立刻調轉船頭。那麼大一艘船,調動起來卻敏捷非常,真令人大開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著我的船走吧。這邊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擱淺。”

  “有勞王爺了。”夏庭秋道,“甲板上髒,還請王爺下到艙中一敘。”

  迦夜點頭,視線卻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搖了搖頭,“你們談事,我去幫著照顧傷員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傷,眉頭緊鎖,“你先把胳膊上的傷好生包紮一下。”

  我衝他笑笑,拉著依依不捨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艙裡去了。

  進了屋,慧意立刻扯著我,兩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認識船王?”

  她這下倒不一口一個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只受傷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開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時候,見過一面。”

  慧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在屋子裡激動得團團轉。

  “船王呀!貨真價實的船王呀!”

  “不就是個船王嗎?”我不以為意。皇帝我都見過,區區一個割據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個寶。

  慧意好不容易冷靜了點,過來給我包紮傷口,一邊說:“船王說是王爺,可和海上帝王沒兩樣了。我們離島雖是南海首領,比之迦家,也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更別說我們余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說,“余家也是南海名門了,不是嗎?”

  慧意眼珠一轉,轉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說得對。只是沒想到船王竟然這般年輕英俊,我還從來沒看到這麼好看的人呢。以前只覺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講究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其實單論五官,我覺得別說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幾個能像迦夜那樣出色的。只是人太美了,往往就顯得鋒芒過盛,不易親近。雖然迦夜為人瀟灑隨和,可是我卻從未想過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們的船上,於是今天這頓晚飯特別豐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邊,認命地吃著夏庭秋特意吩咐廚房給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傷,好似我這條胳膊是斷了才接起來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一件淺紫色碎花衣裳,肌膚勝雪。我就聽她在那裡說,王爺嚐嚐這個湯,是用魚翅做的;王爺再嘗嘗那個涼菜,是海參用雞汁高湯涼拌的。

  我流著口水對夏庭秋說:“我也想吃魚翅。”

  “我還想吃龍肉呢。”夏庭秋夾了一筷子鮑魚片放進嘴裡,“你傷疤脫落前,所有辛辣的東西想都不要想。”

  “過分!”我拿筷子戳著碗裡的南瓜。

  “誰叫你當時不聽話要衝上來?”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龍蝦。

  “我還不是為了幫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幫。”夏庭秋擱下了筷子,“後來若不是船王及時出手,你現在腦袋已經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訴你,醫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別說我,就是師父都沒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現在不是沒事嗎?”

  “還要等到有事了再來後悔?”夏庭秋怒道,“你為什麼就不能懂事點,好好聽一回我的話?”

  我楞楞地看著他。

  記憶中,二師兄上一次這樣發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後去爬山,不小心摔傷了腳。他大發雷霆,一邊背我回家,一邊破口大罵。

  十年了,沒想有再次被他斥責。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覺得又委屈,又傷心,又氣憤,一句話都說不出。

  迦夜漫不經心的聲音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尷尬,“哎呀,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做師兄的,多讓著師妹一點就是。”

  夏庭秋臉色鐵青,“讓她一分,她就進一寸。我就是平日讓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腦袋落地,再是大事也來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著臉站起來,“我吃飽了。”

  “這就飽了?”慧意問。

  我氣都氣飽了。

  不待夏庭秋發話,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別管她。”我聽到夏庭秋說,“這麼大的人了,還亂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欄上,低頭望著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發昏的腦袋被涼風一吹,慢慢清醒了一點。

  的確都不小了,竟然為了吃飯這種小事都還可以當著外人的面吵起來,想著就覺得丟臉。

  十多年的手足,為這點事和他生氣,我也太衝動了。

  “真生氣了?”迦夜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過來。

  “沒有。”我沒回頭,“我知道他是關心我。只是討厭他老把我當小孩子。”

  “你一個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還嫁不出去。他這做家長的,難免心急些。”

  我撲哧笑起來,“你扯到哪裡去了?”

  “終於笑了。”迦夜抱著手,靠在欄桿邊,笑著打量我。

  我渾身不自在,“看什麼呢?”

  “看你現在這樣,倒比我想像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轉身往船艙走,“你想像中我是怎麼樣的?荒嶺埋枯骨?”

  “你的墳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你去過我的墳?”

  迦夜慢慢跟上來,“不但去過,還在你的祠堂裡給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嗎?”我拉長了嗓子,“難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後半晌沒聲音,我不禁回頭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蕩蕩的,水手都站得老遠。海風吹著迦夜的衣襟。他側著臉,背著月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為你死了。”

  海風將這句話送到我的耳邊。

  我的心也沉重起來。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給你送一點特產。屬下飛鴿加急,說你家被抄,你已經死了。我那時還不信,於是快馬加鞭趕去京城。”

  “你居然……”

  “我還想著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結果到了京城,只趕上你出殯。我本來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蕭政都便服來送你,那臉上表情,並不是假的。我想無人能欺瞞得了他,那你估計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無言。

  “今天看到你,一時還以為見鬼了。”迦夜長嘆一聲,“那時……聽說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現在是個沒心的僵屍,你小心我半夜裡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臉上的傷感轉眼變做無賴,“那我今晚等你來喲!”

  我臉皮實在厚不過他,搶先幾步往船艙裡鑽。

  “等一下。”他一步攔住我,“我的問題還多呢。你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我說:“我師父和師兄他們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裡。後來二師兄要來繼承家業,我邊跟過來玩幾日。”

  “原來在山裡。”迦夜低笑著搖頭,“我若稍微多疑一點,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對不起,瞞了你。我不知道……我以為,沒有誰會……”

  沒有誰會思念我,掛念我。

  一時沉默。

  過了半晌,迦夜開口,說:“兩年前,我在你墳前,見過封崢一面。”



第 78 章

  那個名字進入我的腦海裡,激蕩起了層層波紋。我一時有點恍惚,覺得迦夜說的事,遙遠得都像是上輩子的陳倉爛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麼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語。”

  “他什麼時候話多過?”我苦笑。

  迦夜說:“他這些年一直鎮守邊關,剿匪,對抗離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皇帝封了他定天將軍。”

  “他打小就像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大將軍。現在終於夢想實現了。”

  “皇帝還賜了婚,他卻拒絕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如坐針氈,別過臉,低聲說:“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麼?”

  迦夜說:“不做什麼。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訴你罷了。”

  “都和我沒關係了。”我說,“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個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現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過去那個人,也沒人記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視著我,那眼神,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困惑。

  “放心,我以後不會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開口問:“你不會同我師兄對立吧?”

  “對立?”迦夜反應過來,“不會的。這樁生意,我們一家吃不下來,只有合作。再說,東南兩海對立,也只有兩敗俱傷,給周邊幾國漁翁得利。探子來報,說官府和海盜勾結,有意通斷這條航路。我親自帶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路上就碰到了你們。”

  “你說的官府是……”

  “還能是誰?”迦夜譏笑,“東齊官府唄。”

  黑暗之中,蕭政陰郁的面孔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迦夜說:“聽說皇帝今年開始徹底整頓吏治,朝中已經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審核,全國都鬧得沸沸揚揚的。”

  “正經官府可不會和海盜勾結。”

  “所以這事蹊蹺甚多。”

  我在夜晚的涼風中打了一個噴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點點頭。我轉身朝艙門走去。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海棠花。”

  我站住,“什麼?”

  “海棠花。”迦夜輕聲說,“你的墳邊,種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開了,姹紫嫣紅,景色很美。”

  我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個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間裡亮著燈。我不用進去,就知道裡面坐著誰。

  什麼意思?給一棒子,又賞根胡蘿蔔。還是吃飯的時候沒有教訓夠,過來再補充幾句的。

  我站在門口轉了又轉,抓耳撓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個什麼事。

  說起來,還真不是我的錯,我幹麻要這麼不安?他來的正好,我還正要找他評評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誰的不對!

  我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

  夏庭秋從燈前擡起頭來看我。

  他神情沉靜且柔和,眼裡盡是關切,溫暖的燈光給如玉般的臉上染了一層金邊,更在他全身都籠罩上了溫馨的氣氛。這樣看著,我差點都要以為剛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還生氣呢?”

  一句話拉回現實。

  我關上了門。這次要再吵起來,可不能讓外人聽見了。

  夏庭秋輕嘆一聲,走了過來。

  “我道歉。我一時沒控制住,在外人前讓你丟了臉。”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臉早丟得滿大街都是了,不差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彎了好看的弧度,“果真還在生氣。”

  “師兄教訓得對,我正感動呢,生哪門子的氣呀?”我丟了一記白眼。

  夏庭秋好脾氣地笑著,“別生氣了。我說你不懂事,只是口不擇言。我從未這麼覺得過。”

  “別呀,我還真覺得我不懂事呢!”我怒衝衝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亂的,就故意不聽你的話的。你高興了?”

  “我知道你是來幫我的,我很感動。”

  我別過臉去沒理他。

  夏庭秋乾脆伸手捧著我的臉轉過去對著他,這下我不得不對視著他那雙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裡發虛,腳有點發軟。好像我真的犯了什麼大錯似的。

  所以最討厭他對我來這招!

  “別生氣了。”溫柔近乎嘆息的話語裡,有著無窮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幫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險。阿雨,不要以為,同樣的事,我還可以經受第二次。你明白嗎?”

  我腦子裡還沒明白過來,嘴巴已經搶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說:“別在把自己弄傷了。雨兒,十多年來,我盡心呵護你,你卻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我看在眼裡,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嗎?”

  “知,知道。”我喃喃。

  “以後呢?”

  “以後不會了!”我反射性道。

  “這才乖。”夏庭秋滿意而笑,低頭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不早了,你又有傷在身,早點休息。”

  門輕輕地關上。屋裡恢複了寧靜,仿佛從來沒有訪客來過一般

  桌子上擺著一盒傷藥,還有一碟我很喜歡吃的核桃雲片糕。

  我掰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裡,然後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爺的,又讓他糊弄過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8:21 PM

第 79 章

  又行了十來天,我們這才終於到了東海的主島,船王府邸所在,天欽島。

  天欽島比離島還要寬闊近一半面積,島的北邊有一座高聳入雲的火山。火山已數百年未噴發過了,現在山上綠樹郁郁蔥蔥。山下有溫泉,一入水,就感覺渾身一輕,如同換了一個軀殼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傷,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後,便問她那傷醜不醜。慧意搖頭,“一點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樣。”

  我苦笑。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離天欽島不遠,有座東海第三大島,叫萬佛島。顧名思義,島上佛像林立,廟宇成群,是一塊海上聖地。一千多年來,周圍數國的無數香客不遠萬里乘船東渡而來,燒香拜佛,吃齋念經。島上近百座寺廟,終年香火不斷。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過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卻從未好好替他們做過一次法事。

  逝者長已矣,只留我一個人。

  我越想越覺得內心不安,於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這幾日同迦夜商議正事,忙得只和我匆匆見了幾面。每次見面,說不了幾句話,又被人風風火火地請走了。

  我問他的小廝:“當家的近來休息得可好?”

  小廝皺著鼻子做怪臉,“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問到了點子上了。小的還正想找您說這事呢!當家的每日睡不到三個時辰,吃飯上茅房都在看圖紙,看賬冊。我們勸他休息,他只答應得好,照樣我行我素的。”

  我搖頭嘆氣,“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當家的肯定聽!”小廝喜上眉梢,給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閣召見下屬,現在也該說完事了。”

  我抱了兩個新從地裡割來的綠皮黑紋小西瓜,打算讓夏庭秋也嚐嚐這當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閣的大門還是緊閉著的,裡面傳來人聲。

  我便抱著西瓜坐在廊下。

  樹上的蟬鳴忽然一停了下來,屋裡人的說話聲卻一下拔高了音量。

  “聯姻?”

  那是夏庭秋的聲音。

  我手抖了抖,差點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也傳了出來:“真是這個意思。”

  這人我也認識,似乎是夏庭秋的一個長輩。

  “七堂叔,”夏庭秋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家的意思?”

  對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們老夏家親戚多得像海灘上的貝殼,數都數不過來,這個七堂叔算是宗親裡比較說得上話的一位。

  夏七叔不緊不慢地說:“當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面雲遊,管不著你。現在你回來了,家裡長輩自當為你操持婚事才對。”

  夏庭秋的聲音哭笑不得,“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這裡的事處理完了,咱們回家說嗎?”

  “這事就在這裡說最合理不過了!”夏七叔道,“這生意談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關鍵地方卡著。說來說去,還是聯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個堂妹給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沒有妹妹嫁給我呢。”

  “不是和船王聯姻。”夏七叔說,“我們和林家,和余家聯姻。”

  我把懷裡的西瓜抱緊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種憋著笑的口吻道:“你是讓我把林家的良玉和余家的慧意一同娶過來?你就不怕這兩個姑娘進了門打架?”

  我使勁咬著唇,這才把那聲笑憋回了肚子裡。

  “當然不是。”夏七叔不悅道,“我是讓你娶於慧意,然後將六姑娘嫁林錦宏。”

  樹上的蟬突然間放聲鳴叫,院子裡霎時又熱鬧了起來。

  我輕輕放下西瓜,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

  只聽夏庭秋低著聲音說:“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為什麼?”夏七叔似乎很不高興,“余家沒有兒子,除了余慧意,就還只有一個妾生的沒地位的三丫頭。你娶了余慧意,就接手了余家的產業。再說這也算是親上加親的好事。再說林家。他們家勢僅次於我們夏家,林錦宏年少有為,品行端正,對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義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錦宏以後就算是你妹夫了。這兩門親事,都是萬里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聲音急促,“您不要說了,我不會同意把阿雨嫁給林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裡適齡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靜華和若霜都不錯。”

  “那你可去問問她們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親。”夏庭秋道,“還有,我也不會娶慧意的。”

  哦,他不會娶慧意。

  我隱約鬆了口氣。

  夏七叔卻氣得跳腳,“有了余家相助,我們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現在這樣,處處受船王的氣。”

  夏庭秋語氣平靜,“勢不如人,受點鉗制是難免的。再說這事,利益分隔還是小的,關鍵是官府和海盜勾結,沆瀣一氣。我們若要開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衝突……”

  “別把話岔開!”夏七叔道,“別以為家裡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訴你,老家伙們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時沒了聲音。

  我站得右腿發酸,趕緊換了一邊身子靠著牆,用左腿支撐重量。就這時,我又聽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語氣軟了幾分,說:“六姑娘這人,模樣、性子都不錯,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歡她。可是,她到底來歷不明。我們夏家怎麼說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剛剛上任,根基不穩,怎麼能娶一個陌生的外人為妻呢?”

  夏庭秋明顯不悅,“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師妹,我和她……認識四年了。”

  他臨時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這是在保護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說,她到底姓甚名誰,家是哪裡,父母親人如何。你別瞎編糊弄我老頭子。我這就派人去核實,不查個清楚不罷休!”

  夏庭秋也有準備,從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師父收留。”

  “一個孤女,怎麼能嫁進我們夏家!”

  我忍不住隔著牆衝夏老頭比了一個中指。

  想我換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葉,得天獨厚,派頭比公主都還大上一分,是連皇帝都差點嫁了的。你們夏家再有錢,也不過一戶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盜。我又怎麼配不上了?

  嘀咕到這裡,我也嘆氣。

  說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腦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個精光。我大難不死撿了一條命,安生過日子就好,還做什麼白日夢?

  胡思亂想間,屋裡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我聽到腳步聲已經走到門口,趕緊閃躲到芭蕉樹後面。

  夏庭秋送著七叔出來。

  夏七叔忽然問:“這裡怎麼放著兩個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來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見我們談話,放下就走了。”

  “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會辦事!”  夏七叔嘮叨著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彎腰拿起那兩個小西瓜,轉身朝著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來,就要變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鉆了出來,訕笑,“呵呵,那個,路過,給你送兩個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大中午的,太陽正烈,院子裡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簡直就像落入凡間的神仙。

  當然,如果他手上捧著的不是那兩個綠皮西瓜就好了。



第 80 章

  “剛才的話都聽到了?”夏庭秋問,眼睛盯著我,似乎有幾分期待。

  我楞了一下,下意識地說:“沒聽到!”

  夏庭秋有點吃驚,“沒聽到?”

  “沒!”我堅決地搖頭,雖然心裡也知道這個謊撒得假到沒邊。

  夏庭秋臉上的繾綣笑意被一張無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簾低垂了下來,嘴微抿著。這是他不悅的時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虛的低下頭,內心鬥爭激烈。一個聲音在大聲地看著,快道歉啊,說你都聽到了,說你很開心。還有一個聲音則大喊別說啊,說了一切都要變了!

  這兩個聲音吵得不可開交,我耳朵嗡嗡作響,好半天才聽到夏庭秋說:“沒聽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擡起頭。

  夏庭秋略有點不耐煩,“我說,沒聽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西瓜我收了。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氣說完,轉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麼事?”夏庭秋回過身來,神色緩和了些。

  我小聲說:“那個……我想,既然都已經到這裡了,就想去一趟萬佛島,找間寺廟,給我爹娘他們好好做一場法事。”

  “這也是應該的。”夏庭秋點了點頭,“你帶著海珠和鐵虎去,多帶些錢在身上。”

  “好的。”我應下了,便轉身離開。

  “雨兒。”夏庭秋叫住我,聲音輕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著他溫柔和煦的視線,重重點了點頭。

  次日,我便瞞著旁人,只帶著海珠和家丁鐵虎,啟程去了萬佛島。

  萬佛島因為常年都有眾多朝聖的香客來往,所以街市十分繁華,旅社林立,大街上隨處可見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緣。

  船王在萬佛島有一處院所,背山臨海,環境幽靜。山上就是島上最大的廣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時,都能聽見從山裡傳來的鐘鳴聲。

  法事自然是在廣慈寺做的。夏家財大氣粗,一大筆銀子砸下來,住持閉門謝客,只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團上。

  師父敲一下鐘,小和尚念幾句經。鐘聲伴隨著外面傳來的海潮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不休。

  我仰頭望著面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間充滿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惆悵。

  老和尚敲著木魚,念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我不禁也輕聲跟著念: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長久以來的心願終於了了。

  我欲動身返回天欽島,卻臨時被告知明日就是島上一月一回的香會,夜晚會十分熱鬧。我貪玩,便決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會那夜,長街上點起了燈,從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掛了一條寶石鏈子。而遊人手裡的燈火,則是夜間飛舞的螢火。

  我挽著頭髮,穿著便衣和木屐,隨著人流慢慢走著。

  街邊小攤上琳瑯滿目地擺著的各色香燭紙燈,精美別致,還有許多海螺貝殼做成的風鈴和首飾。

  夏庭秋給我的零用錢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選了兩對玉鐲,是送大嫂、三嫂的。給兩個小侄女的禮物,則是兩個小玉老虎。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羊脂玉小寶瓶,系上繩子,正適合掛在腰間,於是也買了下來。

  店老板做成這麼大一筆生意,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跟在我身後恭維不斷,一口一個少夫人,說:“小人略學過幾天相術,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貴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只聽著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紀老大了還嫁不掉,你怎麼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這麼不好,也不知道賣的玉品質是優是劣?

  海珠說:“姑娘買了這麼多手信,卻沒給自己買點。”

  “買了呀。”我笑,“我花錢給自己買了個安心。”

  外面恰好有舞獅的隊伍經過,炮仗聲響,小孩子們尖叫歡笑著追趕。突然一個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撲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孩子抱了起來。大街上人來人往,被踩著了可就糟了。

  這娃娃黑皮膚,大眼睛,一看就是當地漁民的孩子,三、四歲大,也不怕生,被我抱著,咯咯直笑,十分可愛。

  我問:“你爹娘呢?”

  小姑娘搖搖頭,扯了扯我的衣服,指著旁邊的糖葫蘆攤子,理直氣壯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蘆。”

  海珠噗哧笑起來,“誰家的孩子呀,可真會使喚人!”

  我也覺得孩子實在可愛,便哄道:“乖,叫我一聲娘,我就給你買糖葫蘆。”

  沒想這孩子也真好哄,一聽有吃的,立刻響亮地叫了一聲:“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真是個饞貓。”我抱著孩子往小攤前走,突然感覺到一道犀利的視線直射我的後背。

  我下意識轉過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兩邊的旅社茶樓的窗邊人頭攢動,遊人正紛紛探頭看著街上的舞獅。視線所及,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而剛才那道異樣的視線,卻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六姑娘,怎麼了?”鐵虎警覺地問。

  “沒事。”我笑著搖搖頭,“大概是錯覺吧。”

  我給小姑娘買了糖葫蘆,恰好那賣糖葫蘆的小販認得這孩子,叫來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領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著一盞漂亮的金魚紙燈,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時候,一隊車馬招搖過市,將人群驅趕得四下奔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發覺不妙時,已經找不見海珠和鐵虎的身影。

  面對人群擁擠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聽到一個孩子在喚:“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剛才那個小女娃。她站在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裡,衝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著走過去,“別又走丟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著我,也不說話。

  石板路上,樹影晃動。

  身後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來人身手遠在我之上。他靈敏一閃,無聲地掠到我身後,一掌拍落了我手裡的匕首。一塊濕帕子隨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著要屏氣,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陣天暈地眩。

  長街上的燈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樹,都迅速被淹沒在黑暗中。

  我軟軟倒下,被人接在臂彎裡。

  昏迷之前,我感覺到那人正輕柔地摸著我的頭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8:36 PM

第 81 章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後醒了。

  餓醒的。

  醒來就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蓋著的是蠶絲薄被,穿著的是綾羅綢緞,床帳子是江綢,挑繡著纏枝蓮。屋裡家居則是上等的黃梨花木。

  屋子裡還熏著香。極上等的貢香。

  我要是這個時候都還不知道綁了我的人是誰,我就可以一頭撞死在床頭柱上了。

  不過我還真的沒辦法撞牆自盡。

  老手法:周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過這次沒下藥。

  我現在這殘破的身子,怕也經不住藥力。

  蕭政的手下對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覺到整間屋子都在輕微地晃動著。這感覺,我這幾個月來再熟悉不過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點酸了。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然後慢慢地翻了一個身。

  很快的,外面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從隔壁間走了過來。

  我看著那個年輕姑娘,心裡不由感嘆:真是歲月如飛刀。

  儼然已是大姑娘模樣的草兒,神情倒是和當年一模一樣,見我就笑得親切乖巧。她臉長長了些,俊俏了許多,穿著蘇綢衣衫,頭帶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陸姑娘醒了?可覺得哪裡不舒服?我這就去叫錢太醫來給您看看。”

  我正張口想抱怨說哪裡都不舒服,她卻已經一溜煙跑走了。

  錢太醫?我在腦子裡回味她剛才的話。

  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連太醫都準備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因為算準了蕭政相信我當時是死透了,我便沒有刻意隱瞞行蹤,四年下來,也一直平安無事。就算是蕭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處找我。作為一個民間女子,我一不接觸官府,二不重遊故地,從深山一路跑到大海裡,這都還讓蕭政的人抓到了。這蕭政真是撿了什麼狗屎大運?

  聽見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我打起精神應付。

  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子率先走了進來。

  我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只覺得像是被一道雷電霹中,渾身都晃了一下。

  這個人,是最最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他應該穿著華麗的龍袍,要不坐在鑲金的龍椅裡和一大堆奏折奮鬥,要不就摟著後妃美人喝酒溫存。

  這裡天南海北,遠離大陸不說,甚至算不上是東齊的勢力範圍了。

  堂堂一國之君,不坐垂堂,跑到這東海上來做什麼?

  蕭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帶,大熱天,領子依舊扣得嚴嚴實實的,我看著都替他熱。他明顯成熟了幾分的臉上,帶著含蓄的喜悅之情。對於他來說,那幾乎可以算是含情脈脈了。

  蕭政走過來,撩起衣擺,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倆個居然都十分冷靜自持。我甚至都沒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經假設過再見他時,即使不拿把刀捅他個透心涼,起碼也要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無奈局勢總不大待見我。我現在手腳虛軟無力,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草兒跟在後面,領了一個白胖的中年男子進來。

  那錢太醫先衝蕭政作揖,然後才過來給我請脈。

  我由著他們擺弄。屋子裡一時格外寂靜,只聽得到外面隱隱傳來的海浪聲。

  錢太醫仔細檢查了一番,起身對蕭政道:“陛下,陸姑娘體弱氣虛,還是之前心肺受傷所致。雖然傷已經養好,體質也有所恢複,可是已經傷了根本,再難恢複到從前。日後須得好生調理,休養生息才是。”

  蕭政點點頭,“沒有大礙就好。調養的方子,你開好了與我過目。”

  錢太醫應下,被草兒送出去了。草兒退出去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門。

  我看著蕭政慢慢轉過頭來,心裡咯噔一下。

  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這個男人曾經對我做過什麼,我再清楚不過。

  笑得再親切溫和,轉眼間卻可以見你全家殺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擇手段。

  偏偏這樣的人,居然還是百姓口裡交相稱讚的好皇帝。

  蕭政看著我,有點欲言又止。幾年不見卻愈發俊美的臉上,那種微妙的神情顯得極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訥言的時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蕭政立刻露出傾聽的表情。

  我卻說了一句再煞風景不過的話:“給我弄點吃的來吧。”

  蕭政定了定,轉瞬回過神來,拍了拍手。草兒應聲進來。

  “把藥膳端上來吧。”

  我皺了皺眉頭。

  蕭政說:“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這個罪魁禍首卻一臉坦蕩蕩地坐在這裡。

  蕭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幾個穴道。我活絡了一下筋骨,靠著床坐起來。

  我開門見山,問:“蕭政,你這次要把我弄到哪裡去?”

  直呼皇帝的名諱,死罪。可蕭政也只是笑了笑。

  對了,差點忘了,這人也很變態。我越罵他,他越開心,天生犯賤。

  蕭政說:“當然是帶你回去。”

  “回哪裡?”我冷笑,“回到我墳上,再把我埋一次?”

  蕭政臉色陰了幾分,周身霎時散發出陰冷之氣。我心裡有點虛,強裝著淡定面對他。

  不過他很快鎮定了下來,慢條斯理低說:“從今往後,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了。”

  “果真!”我尖酸道,“說白了還不是想我做菟絲花。四年過去了,你居然還不死心。”

  蕭政凝視著我,說:“本來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懷裡咽氣的時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讓我死心,又把你還給我了。你說,這多妙。”

  “妙你大爺。”我忍不住爆粗口。

  蕭政笑了。他的確一被我罵就很開心,真不知道他腦子是怎麼長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借著南巡的機會,便裝來萬佛島請聖僧給她做法事。因為香會,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這麼一留,又再見到了你。”

  我在心裡捶胸頓足。

  真是人要倒楣,天要下雨。我一時貪玩,也多留了這麼一日,就不小心釀下如此大禍。這下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蕭政說著,語氣越發飄渺起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麼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卻就望見了你。那時還不肯相信,以為只是一個長得像你的女子罷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著你咽氣的,還是我抱著你放進棺材裡的。從停喪到出殯,我也不知反複看過你幾次。可我不放心,還是跟了過去。等再次抱著你,才知道,我這四年來,一直錯得離譜。”

  我噁心道:“別描述得那麼曖昧。分明是你們迷倒我的。”

  “那又如何?要捉你,總得用些手段的,你又從來不會乖乖走過來。”蕭政不以為意,說得好像捕捉獵物一般,“看你現在這樣坐我面前,冷眼瞪我,和我說話,我很開心。本來知道你沒死,很生氣,覺得被欺騙了。要知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欺騙我了。可是你還活著,那過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計較了。”

  我簡直要吐血,“你簡直厚顏無恥!我不跟你計較,沒夜闖皇宮取你項上人頭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有臉來和我說不計較?”

  蕭政嘴角輕揚,眼裡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來找我尋仇也好,我就可早幾年知道你還沒死了。”

  我和這人簡直不能溝通。和他辯論,純粹給自己找氣受。

  草兒恰時地送來藥膳。我爽快地接過來喝了,又拿來糕點大口吃著。

  “吃慢點。”蕭政體貼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對身體不好。”

  “我睡了那麼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鐵虎他們肯定急壞了。再讓夏庭秋知道,那還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蕭政卻誤會了我的意思,略有慚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現在這麼虛,迷藥似乎過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經懲罰過了。”

  他話裡的血腥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人,不但沒有變,還變本加厲了。

  草兒再度進屋來,遞給蕭政一張紙條。蕭政掃了一眼,眼神一閃,然後看向我。

  我戒備道:“又怎麼了?”

  “原來是夏家。”蕭政不動聲色地將手裡的紙條揉成了一團,“當初以為你真死了,便沒對你師父動過心思。原來……”

  我為他這麼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驚慌,更為這事牽扯到夏家而恐懼。夏家勢力再大,也難敵一國之力。只因為我而連累了全島的人,我真是萬死難辭其疚了。

  “別害怕。”蕭政看出我的不安,輕言輕語地安慰,“你師門將你救了,又把你照顧得這麼好,我該重賞他們才是。你說,不是嗎?”

  我微微顫抖著,“我同你走,你要對我發誓,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家!”

  “放心吧。”蕭政微笑著,掏出絲帕,動作輕柔地給我擦了擦嘴,“我不會為難他們的。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到了岸,我還有份大禮送給你。你絕對會喜歡的。”



第 82 章

  蕭政的這艘船雖小,行駛起來速度卻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時間抵達內陸。

  東齊東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為地處海路和南北運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魚米之鄉,這裡極其繁華。廟宇高樓、豪宅大院不必說,那陽明河邊上的香堂,泰湖裡的畫舫,更是文人騷客、風流才子們流連忘返之處。

  我們一抵岸,就有馬車來接,直接將我拉到一處雕梁畫棟的大宅子裡,蕭政卻不知所蹤。

  這宅子光看規模,就不是普通富貴人家能修得起的,這光是後花園,就都快趕得上當年的魏王府的花園了。屋中器物珍玩,無一不是精品,隨便一個壓案的糕點盤子都是官窯貢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潔的風氣正盛,貪官富王都把家裡值錢的暫時入庫了,更別說其他官員。這屋子卻依舊這麼金光閃閃,飛檐鬥拱刷得鮮亮,傻子都猜得到這屋子主人肯定來頭特別大。

  這蕭政在民間置個私宅也就罷了,還弄得這麼招搖,生怕小賊和劫富濟貧的大俠們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兩日,只見了蕭政一面。他來去匆匆,只是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問就等問他。結果不等我開口,他就又跑沒影了。

  草兒說:“陛下這次來身有要務。之前去萬佛島耽擱了數日,所以這幾天會繁忙些。等陛下閑了,定會過來陪姑娘您說話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卻被她說得我像個深閨怨婦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氣得啼笑皆非。

  不過蕭政這人,口頭上對我說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個感人,害我以為他多喜歡我呢,結果還不是忙著朝政就把我拋到腦後。

  果真不是傾國色,難怪傾不了國呀。我對著鏡子嬉笑自嘲。

  草兒一如既往地寸步不離地跟著我,除她之外,蕭政還撥了數名宮婢僕婦、太醫藥童、侍衛雜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個。宮裡的太后按祖制都只能有二十名宮人呢。我比那老太太還威風了。

  人勤勞慣了,懶下來就會覺得全身關節痛。我當然是被伺候得渾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裡,洗衣做飯,和個農婦無異。到了夏家,雖然不用做家務,可是也打漁收莊稼,四處遊玩,沒有閒過。現在非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出恭都快要有人來幫擦屁股了。

  這個可要不得。

  我連踢帶踹,以絕食相逼,才把身邊的貼身僕從減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遊湖賞花什麼的,只得在後花園裡進行。我裹著灰鼠皮襖子坐池塘邊的亭子里,看著院裡一片開敗了的秋花,心裡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沒想人間竟然已經是深秋了。

  我被蕭政綁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經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急成什麼樣子,有沒有在到處找我。他和迦夜談著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響。

  只恨我被綁時全無準備,現在連發點信號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氣候較溫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卻比往年冷,深秋時分已經趕上往年入冬了。

  我這身子最受不得寒,漸漸覺得胸口時而悶痛,喘不過氣來。一次在院子裡散步,一陣寒風吹過來,我沒留吸了一口,頓時嗆咳起來。

  草兒她們大驚失色,紛紛圍過來。

  我靈機一動,趕緊接連深吸了好幾口寒氣,肺部猶如刀紮,果真咳得愈發厲害,整個人縮成一團。

  等草兒把我扶起來的時候,我的手掌間已經是一片猩紅——方才咳出來的。

  然後我兩眼一翻,柔弱無骨地倒在了草兒姑娘的懷裡。

  錢太醫火速來了,然後蕭政也終於來了。

  我眼睛張了一條縫,看到眼圈發青的年輕帝王面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兒給他端來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強大的寒冷氣息完全壓過了屋子裡的暖爐,所有僕從,包括錢太醫,都在瑟瑟發抖。

  錢太醫好不容易把完脈,說我體質虛寒,最忌風寒。這次寒氣入肺,刺激舊傷,才會咳血。不過沒有發熱,說明病情不重,還需好生調理……

  他沒說完,蕭政就開始發火:“調理,調理!你們次次都說調理,可調理到現在,她還是半點都不見好!朕養你們是廢物嗎?”

  天子一發火,所有人都跪下來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著,我也得跪下去。

  錢太醫哆嗦道:“陛下息怒。陸姑娘舊傷甚重,體質受損,不是一日兩日就可回本的,只得慢慢來。”

  “你調理數日,她照樣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麼藥?”

  錢太醫嚇得不住磕頭稱罪。

  我看再下去,蕭政沒準就要砍人腦袋了。我咳血是為引他來,沒想拖累別人。於是我趕緊哼哼了兩聲,轉醒過來。

  “吵什麼?”

  蕭政見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他大手一揮,所有人如蒙大赦,趕緊逃了出去。

  蕭政走過來,伸手摸了摸我額頭,“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沒醒,那我這是說夢話呢?”

  蕭政嘴角彎了彎,很是享受,“看來你是醒了。”

  我沒好氣,趕緊提醒自己不能罵他,越罵他越高興。於是只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話,問:“你終於知道來了?”的

  這話一說,蕭政顯然更加高興了。他本來生的陰柔俊美,眉目如畫,這樣一笑,簡直猶如春水化冰,花開晨曉,真是美不勝收。

  我一邊發怵一邊嫉妒一邊腹誹,你這家伙幹麻愛我呀,回家對著鏡子愛自己去多好!

  然後我才仿佛明白了蕭政為什麼笑得這麼二百五了。我這句話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無心之失。真的是無心的。

  不過蕭政不這麼以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著政事沒來看你?你只需要同草兒說一聲,我再忙也會抽空過來的。”

  我真覺得蕭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爺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卻是一致的。一個冷一個熱,一個輕佻一個古板,卻都一樣可以讓我從頭到腳的寒毛都豎起來。

  我忍著牙酸,說:“你既然來了,我有話和你說。”

  “你說吧。”蕭政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說:“既然我們達成協議。你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們,我就乖乖跟著你。我信任你,也麻煩你信任我。我不是你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鳥,關著養只會養死我。我想你花那麼大力氣把我找回來,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蕭政沒說話,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繼續說:“所以,我希望我能有點自由。我不會走,草兒和那麼多大內高手跟著,我那點花拳繡腿也沒用。”

  蕭政看著我,半晌不說話,然後才問:“你不會走?”

  “不會走!”我有點不耐煩,“我敢走嗎我?你不是要抄我師兄全家嗎?”

  蕭政苦笑,“原來我在你眼裡,只會抄家。”

  “不要斷章取義好不好?”我給他氣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國之君,同意不同意,給個回複!”

  反正我已經暈過一次有經驗了,回頭你繼續關著我,我不介意再暈一次給你看!

  蕭政抿著嘴,輕笑了下,滿眼戲謔,“我同意——不過我有要求。”

  “說。”

  蕭政眼神閃爍,“今夜讓我留下來。”

  一時,滿室寂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8:51 PM

第 83 章

  我覺得骨子裡一陣麻,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了似的。

  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了。我都幫著大嫂給產婦接生過的,該懂的都懂。

  男人嘛,想的也只有這個。

  我都不明白他當年看中我什麼。如今我年紀大了,姿色也比當年差遠了,又黑又瘦,就更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肯要我了。

  如果給了他了,是不是就會死心了?

  我低下頭,開始解衣服。

  蕭政明顯地一震。

  我只穿著褻衣,幾下脫了,裡面只有一塊抹胸。我咬著牙,二話不說,擡手去扯脖子後面那根紅繩。

  “別,別!”蕭政猛地叫起來,慌亂地抓住我的手。他手掌滾燙,力氣很大,一把將我拉過去抱住,然後衣服和被子胡亂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別這樣!我是逗你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被他緊緊摟著,牙關這才慢慢鬆開了,心裡也暗暗慶幸:押中了。

  這廝和小時候一樣,越是虛張聲勢嚷出來的事,越是有賊心沒賊膽去做,反而喜歡不動神色去陰人。小時候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揍欺負他的大皇子,長大了也不敢真叫我主動陪他睡覺。至於他會不會回頭給我下藥,那是以後的事了。

  想想也可笑,一個皇帝,卻愛玩陰招。

  蕭政抱著我,始終有點激動難平。這我理解,畢竟我脫得半光正在他懷裡呢。

  我掙扎了一下,他下意識把我抱得更緊一點,手摸到一處,忽然不動了。

  他抹到了我後背的箭傷。

  我正猶豫著想開口,身上的被子一下又全部掀開了,然後天旋地轉,被面朝下按在了被褥間。

  我在心裡破口大罵蕭政你這個變態。這時他的手又撫上我的舊傷,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讓我打了一個哆嗦。

  “這裡……”

  我渾身別扭到了極點,粗著嗓子道:“不就是個舊傷嗎?你放我起來。”

  “還痛不痛?”

  我翻白眼,“早不痛了,你沒看肉都長好了嗎?我說,放我起來!”

  蕭政回過神,鬆開了手。

  我火速爬起來,穿好衣服,裹好被子,縮進了床頭。

  蕭政呆呆地看著我這一系列動作,撲地笑了起來,“剛才還豪氣萬千地解衣服來著,還以為你膽子多大呢!”

  我立刻想回一句“你剛才還打算占我便宜來著”,轉頭想萬一他被刺激了決心重振雄風,我還真應付不了,於是只有忍了這個口頭虧。

  蕭政似乎想摸摸我,無奈我縮得太遠了,他一時搆不著。於是他只好笑著站起來,說:“我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吧。以後要出門,和草兒說便是。你師門一家,我是不會動的。等我這幾天忙過了,帶你去曲江城。那份大禮,在曲江等著你呢。”

  從這天以後,我就比以前自由多了,想出門只消一句話,就是身後跟著的人多了點。

  我拖著草兒他們這些尾巴,把定波城遊了個大遍,又在城裡做散財童子,花了大把錢買古玩花鳥,那些店老板簡直快把我當觀音供起來了。

  草兒對我這麼花錢,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反正錢都是蕭政的,她也不心疼。不過我後來要給僕從每人買點東西,她倒是堅定地拒絕了,說公子不準。

  我在城裡這麼晃了七、八天,還和泰湖邊的小茶樓老板混熟了,跟他學了幾道私房菜。夏庭秋那裡照樣沒什麼消息。我明目張膽地在茶樓裡打聽東海船王和夏家,也有不少人知道,卻沒人能說出個道道來。難怪草兒從來不阻止我打探消息,她知道我問不出什麼東西。

  天越發冷了,我也不大出門了,只好沒事下廚做點東西打發時間。

  一次蕭政過來,看到我正招待幾個侍女嚐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酸溜溜地說:“你有這麼好的手藝,卻從未給我做過什麼。”

  打那之後,所有下人都不再敢嚐我做的菜了。我燒一大桌子,自己也吃不完。草兒還在旁邊碎碎念,說陛下每日操勞多辛苦,食不知味,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想嫌菜淡了就多放鹽,和我說有什麼用。可是一屋子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求我給他們一條生路。我沒有辦法,只好下廚。

  草而把蕭政愛吃的菜列了張單子給我,我接過來轉身就丟進竈火裡去了。我先是動手蒸了一籠甜燒白,然後炒了一盤甜菜心,燉了一鍋紅燒蹄髈,再煮了一碗酸辣粉絲湯。我把辣椒和糖當不要錢似的放,只恨這玩意兒不是砒霜。

  我帶著菜去找蕭政。他正獨自在書房裡辦公,桌子上堆滿了奏折報表和圖紙。大太監張德全在旁邊伺候著。

  蕭政不知道正為什麼奏折煩惱,眉頭深鎖,揉著鼻梁。見我進來了,這才放下手,神色一鬆。

  等我把菜都擺了出來,他臉上的輕鬆已經轉為苦笑。

  張德全變了臉色,左右看看,猶豫著開口,“陛下,要不……”

  蕭政已經提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裡。

  “如何?”我問。

  蕭政笑著點頭,“入味了,很不錯。”

  我高興,“那就好,我還怕火候不夠。”

  “夠了。”蕭政又吃了一筷子青菜。入口那瞬間,眉頭微微一皺,又展了開來。

  我指著桌上的菜,笑嘻嘻道:“這三菜一湯,就是普通百姓家用餐的格局了。當然沒這麼多肉就是。陛下就當是體驗民情好了。”

  蕭政咬著筷子,眼簾低垂,笑得幾分苦澀。可雖然這樣,還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著,沒有停手。

  張德全在那邊已經急出了一頭的汗,不住低聲的道:“陛下,陛下,您這是……”

  蕭政全然不理。

  我坐在旁邊,冷眼看著他捧著碗,大口吃飯吃肉,仿佛碗裡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沾滿了糖的五花肉,皮肥膘厚的豬蹄,他看也不看就送進嘴裡。

  我舀了一碗酸辣湯,送到他面前。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來,仰頭就要喝。

  張德全大呼:“陛下,使不得!”

  蕭政置若罔聞,幾口喝了個底朝天。

  砰地擱下碗,蕭政已經全然沒有了慣有的優雅從容的風度。我和他冷冷對視,兩個人都隱隱出了一層虛汗。

  “你,滿意了?”蕭政聲音沙啞地問。

  我站了起來,轉身朝外面走去。推開門,寒風撲面而來,我臉上冰涼一片。

  身後傳來張德全的呼聲,有什麼東西打翻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棠雨!”蕭政呼喚我,聲音在顫抖著。

  我繼續走。

  “棠雨——”

  “陸姑娘!”

  我終於站住,慢慢轉過身去。

  蕭政臉色蒼白如紙,一手捂著胃部,一手扶著桌子。打翻的酸辣湯淋濕了他的袖子,他似乎全然無覺。張德全扶著他,一臉焦急。

  “棠雨,”蕭政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你恨我。可發生的事,已經不能改變。我也從未後悔我所做的。你要恨我,就繼續恨下去。恨我一輩子也好!”

  我覺得鼻子發酸,眼睛脹熱,視線有點模糊。

  不想讓他看到我軟弱的模樣,我不再理會他,轉身大步而去。



第 84 章

  蕭政胃疾犯了,闔府上下雞飛狗跳了好幾天,只有我這裡是清靜的。

  他這胃疾是小時候得的。大皇子當年最愛出毒招欺負他。有一次也不知什麼事起了衝突,大皇子就逼著蕭政喝蘭露。這蘭露名字起得好聽,其實是宮中用來洗刷汙垢的一種堿水。幸好我當時看著不對,衝過去把碗打翻了,不然那一大碗灌下去,蕭政肯定小命嗚呼。

  隨後太醫給蕭政洗了胃,又開了良藥,可是這胃還是傷著了。所以蕭政多年來一直飲食清淡,忌甜、油膩、酸辣。

  我那一桌子菜,他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吃了。

  我搖頭苦笑,把書丟開,決定不再去想這事。總之是他自找的,我又沒掰開他的嘴巴往裡灌。

  蕭政的胃疾好了後,果真帶著我離開了定波,去了曲江。

  曲江城不大,卻是小巧精致,歷史悠久,江南不少書香世家就發源於此。這裡特產是宣紙筆墨和紫竹傘,竹筒米飯是每家館子的招牌菜之一。

  這次下榻的宅院就簡樸了許多,白墻灰瓦,滿院在初冬的寒風下雕零的花草,只有墻角一株臘梅的樹枝上冒出了小花骨朵。

  “喜歡不?”蕭政同我一起遊園子。他大病初愈,臉色還是蒼白的,可是精神卻很好。

  “來的不是時候。若是春天,水邊那一大片海棠開花了,美不勝收。”

  我也不知怎麼想到了,忽然說一句:“聽說我的墳邊,種了許多海棠樹。”

  蕭政滿臉柔情在聽到我這句話後,猶如暮光漸漸隱退在黑夜之中。

  “是有許多海棠樹。”蕭政說,“是封崢給你種的。”

  我感覺胸口像被刀子很扎了一下,痛得有點發麻。

  是封崢種的?

  北國小城的春日,海棠花樹下,我對他笑得天真爛漫。我說我喜歡他,他卻帶著兵衝進了我家門。後來我死了,他便種了一片海棠花來還給我。

  棠雨,棠雨。海棠花落似雨。那是誰的眼淚?

  “你始終忘不了他,是嗎?”蕭政問。

  我搖搖頭,“只是覺得很遺憾罷了。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沒有這個命。在萬佛島上,和尚說我的姻緣來的晚。我想我大概和封崢相遇得太早了。”

  蕭政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以前還有個道士為我算命,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能做皇帝呢。還說我朝曾一度遭外戚之亂,然後將會出一名世外而來的皇后。亂七八糟的話,你也信?”

  “為什麼不信?”我翻白眼,“一般皇帝有一個兒子還能做皇帝就不錯了,你能有兩個,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呀……不說這個了。”蕭政抓著我的手,“跟我來。那份大禮,也該送給你了。”

  我木然地跟著他走。

  蕭政帶我到了廳堂,然後留我一人在那裡。

  我看著侍女太監都退了出去,不由覺得蹊蹺。

  什麼東西要給我,還搞得怎麼神神秘秘的。

  這時我聽到外面有人走過來,一個女子說:“夫人,要見您的人就在這屋裡。婢子就不進去了。”

  然後門被推開了。屏風那頭,一個明顯懷著身孕的少婦小心翼翼地繞了過來。

  我看到她,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樣,一動不能動。

  那少婦也看到了我,神色巨變,激動得渾身發抖。

  “阿姊……”她弱弱地探問,“阿姊,是你嗎?”

  我鼻子發酸,點了點頭。

  晚晴哇地一聲,哭著撲了過來。我慌忙接住她。她現在身懷六甲,可磕碰不得。

  只是等她溫熱的身軀撲進了我懷裡,我這才真實地感受到,她是活的,是真人,不是一個鬼魂。她是我妹妹晚晴!

  “阿姊!阿姊啊——”晚晴抱著我,哭得淚流滿面,“阿姊你沒死!你沒死!”

  “我沒死!”我也淚如雨下,摸著她的頭發,“你也沒死!太好了……”

  “可是爹娘他們……”晚晴擡頭看我一眼,又哭得不能自抑。

  “我都知道。”我拍著她的背,“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

  晚晴在我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姊妹倆緊緊抱著,打出生起,這還是頭一次這麼親密。

  原來,晚晴就是蕭政說的,要送我的大禮。

  頭一次,我心裡對蕭政產生了一絲謝意。

  謝他沒有趕盡殺絕我的家人。

  地上涼,我扶著晚晴坐去暖榻上。我倆抱著哭了好一陣,激動的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這才緩緩打住。

  我抽了手帕給晚晴擦臉,她也掏出帕子為我擦臉。她一臉細妝已經花了,可容顏依舊秀美奪目。當年的單純清麗如今已經轉為成熟嫵媚,大概因為有孕的關系,她豐潤了些,皮膚裡透露出一股母性的光澤來。

  我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她,越打量越是滿意。她頭上珠釵、身上衣衫,無一不精致素雅,一雙手柔軟細膩,保養得十分好。

  可晚晴越打量我,卻越是難過,又掉起了眼淚。

  “阿姊,你怎麼瘦了這麼多?臉色這麼不好。對了,你被……那傷怎麼樣了?還沒好嗎?”

  “沒事。”我拍拍她的手,“體質沒以前好是真的,可是好生養著就不會複發。倒是你,別再哭了,哭壞了我小外甥可不好。”

  晚晴破涕為笑,溫柔地摸著腹部,說:“這都是第三胎了。大夫說八成是個女孩兒。”

  “你都已經生了兩個了?”我驚呼。

  “是呀。”晚晴笑道,“阿姊,你已經有兩個小外甥啦。老大三歲,老二一歲半,都活潑可愛。你一定要見見!夫君一直想要個女兒,對我肚子裡這個期待得很呢。”

  “阿姊你也認識的。就是爹的副將,趙老將軍的兒子,趙淩呀。”晚晴一臉幸福地說著丈夫的名字。

  我感覺一根冰冷的針從後頸刺了進來,鑽入我的大腦裡。

  趙淩,那協助蕭政,背叛了我們陸家的趙淩?

  我還記得抄家當日,爹發現手中虎符被掉包時的絕望神情。從那一刻起,我們陸家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晚晴竟然嫁了趙淩?

  “阿姊,怎麼了?”晚晴擔憂地拉了拉我的手,“有什麼不對嗎?”

  我看著她茫然的臉,猛然明白過來:她不知道。

  發覺虎符掉包之時,只有我在爹身邊。事後若有人有心隱瞞,晚晴又對政事不熟,完全可以被蒙在鼓裡。

  想到這裡,我已是一身冷汗。

  “阿姊,你不舒服嗎?”晚晴驚慌地叫道,“你臉色好難看!”

  我急忙擠出一個笑來,“沒事,剛才有一陣心悸。估計是先前哭得有點過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晚晴將信將疑,“我後來聽人說,你是中箭而死。現在雖然看你沒死,可那箭傷肯定很重吧。你後來是怎麼逃脫的?”

  “是我師父他們救了我。”我說,“這四年來,一直都躲在山裡,只以為你們都已經死了。要是早知道……”

  晚晴眼睛又濕了,“要是早知道阿姊你沒死,我便是爬也要爬過來找你了。”

  我笑著看了看她的肚子,問:“你和趙小將軍是怎麼一回事?”

  晚晴露出羞澀的神情來,“他已經不是什麼將軍了。為了我,他辭了官,舉家定居在這曲江,家裡有田,又做點生意,平平淡淡過日子吧。”

  “這麼說,你是他救的?”

  晚晴點頭,“我那時關在天牢裡,時辰到了,便喝了賜下來的毒藥。可等醒來,已經被他帶出了城。他說他買通獄卒,給我換了假藥,又找了女屍替我,這才把我救下來。他還說……說一直戀慕我,也不求我以身相許,只求我為了家人和他的一片心意,將來要好好活著。”

  晚晴後來顯然是以身相許了。不過那趙淩翻臉背叛陸家,又花那麼大力氣救出晚晴,只是為了和她過日子,生孩子?

  晚晴繼續說:“我後來隱姓埋名,他也一直對我細心體貼。日子久了,我也覺得,他這人不錯,對我是真心的,於是就……”

  我不禁笑道:“兩情相悅,也是好事呀。”

  晚晴語氣充滿了柔情蜜意,“我身份卑微,做不了他正室,不過他也歃血發誓,說此生絕不再娶第二人。他為了我,才辭官的,就是怕京城裡的舊人認出我來。”

  且不說我對趙淩背叛我們陸家有什麼看法,他對晚晴,看起來倒的確無可摘指。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阿姊,”晚晴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搖搖頭,“我……皇上找到了我,帶我來的。我也不知道會見到你。”

  晚晴臉色白了,“皇上?那你不是……”

  “你知道?”

  晚晴咬著唇,點了點頭,“多少知道一點。說是原來要放了你的,你卻衝了法場。”

  我一想到爹和弟弟受刑那場面,心又疼起來。

  晚晴問:“那你這是,以後要跟著皇上了?”

  我很不喜歡這個說法,卻也一時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只好說:“現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放心,皇上承諾了不再追究我們陸家,他不會為難你的。”

  晚晴拉著我的手,說:“無論如何,我們姊妹倆終於重逢了。”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最親的血親活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9:16 PM

第 85 章

  我留晚晴用了晚飯。本來還想留她小住,她惦記著家裡的孩子,反倒想請我去她家裡住幾日。蕭政當然是不肯放我去的。我只好和晚晴約好以後常見面。

  我送晚晴出門乘車。她丈夫趙淩正在焦急地等著她。

  趙淩看到我們倆和和氣氣地出來,神色一鬆。我不禁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晚晴見了趙淩,倒是欣喜道:“夫君,你快來看,這是我阿姊。你還記得她嗎?”

  趙淩不得不和我打招呼,硬著頭皮,叫了一聲:“原來是大姨姐,別來無恙。”

  我也欠了欠身,“妹夫多禮了。多年不見,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淩看了看已經登上了馬車的晚晴,同我走到門邊。

  我背著晚晴,冷眼看他,道:“你做的事,我全都清清楚楚。你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我是最為不齒,若你不是我妹夫,我是定要取你頭顱來祭奠我家人的!”

  趙淩神情僵硬,也不辯解,只問:“你……你和晚晴說了?”

  “沒有。”我說。

  趙淩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冷言道:“我並沒原諒你,也永遠不會。晚晴她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也不會原諒你。我們陸家女子性子都烈。她現在嫁給了你,又馬上要生第三個孩子了,我也見她對你是真的有情。越是這樣,以她那性格,告訴她真相,只會逼死她。我不會這麼做。”

  趙淩臉色蒼白,緩緩擡手,“謝郡主手下留情。”

  “我早就不是什麼郡主了。”我自嘲。

  趙淩慎重道:“您在下官心裡,依舊是郡主。下官對晚晴也是真心實意的,將來若有半點辜負於她,願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輕嘆,“你還是好好留著你這條命,照顧晚晴和孩子吧。”

  趙淩依舊一躬到底。

  我走去車邊,和晚晴道別。

  晚晴忽然拉住我的袖子,低聲說:“有一事,還要問阿姊你一聲。”

  “什麼事?”

  晚晴略有點為難,道:“阿姊,你同我說實話。你當年,是不是和封崢他……”

  她話留了個尾音。我更是無言以對。

  晚晴嘆了口氣,“我就猜到了。”

  我不免好笑,“你怎麼猜到的?他又不喜歡我,只是我單戀他而已。再說,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晚晴皺著眉搖了搖頭,“阿姊,封崢也在曲江這裡。”

  我怔住。

  封崢也在曲江,和我在同一座城裡。頭頂同一片天,腳踏同一方地。

  分別四年多,我們第一次隔得這樣近。近到我又覺得舊傷一陣陣抽痛,呼吸不過來了。

  我站在門口,目送趙家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還環繞著晚晴最後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你有空,還是去看看他吧。”

  我慢慢地往回走。

  這天,是越發地冷了,我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草兒趕緊為我披上了披風。

  我擡起頭,就見蕭政站在屋檐下,正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拜師後,大半年才回家一次,然後進宮去,見到蕭政。那個少年也是這樣站在屋檐下,靜靜地望著我。有點冷漠,有點埋怨,有點擔憂,又有點無奈。

  那時候我還小,看不懂,只覺得他變奇怪了,於是和他漸漸疏遠。

  現在我看得懂了,只是我們之間這個距離,已經猶如隔著海一般遙遠。

  封崢曾對我說,要我不要喜歡他。我管不住自己,一頭熱血奔回城,看著我爹掉腦袋。從此我的世界就顛倒了過來。

  夏庭秋以前開玩笑說,我當初就是個破碎的布娃娃,他把我撿回來,重新拼補起來的。

  我在他的手裡重新活了過來。我想要繼續我的新生活,那我就必須和過去有個了結才是。

  一個白絮從眼前飛過,又是一個白絮。接二連三,紛紛揚揚。

  我擡起頭來。這是下雪了嗎?

  蕭政從屋檐下走出來,和我面對面站著,撐起了一把紫竹傘。

  我看著他,低聲問:“你都知道?”

  蕭政沒回答,只是伸出手來,將我抱住。

  我平靜地由著他擁住。

  雪越下越大,紫竹傘籠罩下的天地間一片靜謐。我可以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傘上的沙沙聲,還有蕭政緊張而壓抑的呼吸聲。

  我靠在他的肩頭,緩緩道:“我想去見見他。”

  蕭政什麼也沒說,只是雙手收攏,將我抱得更緊了。

  傘落了地,雪花直接飄到我們臉上,冰涼浸骨。

  我閉上眼,在心裡無聲地嘆息。

  雪下了一夜,地上鋪了一層白毯。車軲轆輕輕轉動,輪子在雪地上留下長長兩道痕跡。

  車在城中小巷裡轉來轉去,像是繞迷宮一樣,沒有個盡頭。我坐在車裡,腦子裡只翻來覆去地回想著晚晴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

  窘迫?他到底是封家長子,自己又有俸祿官職和封地,沒道理過得不好呀。

  車終於停了。

  一座普通的中等小戶人家的宅院,門口也沒有匾額。

  草兒去敲門,一個老伯過來開門,瞇著眼睛看了看我的車,說了聲:“是趙夫人呀?大冷天難為您親自過來探望我家公子。”

  老人家眼神不好,見著車好,又是女眷,就把我錯認作晚晴了。

  我想解釋,老伯已是匆匆往宅子裡走去,碎碎念著:“我這就和公子說去。趙夫人又來看他了。”

  我無奈,只好屏退了草兒,自己跟了過去。

  這座宅院也不算小,卻空蕩蕩的,一路走來,連個僕從的影子都看不到。屋舍門戶禁閉,花草也乏人護理,到處一副衰敗的景象。

  我走了半晌,也沒看到那個老伯的身影,自己倒有點迷路了。不知怎麼的,轉來轉去,走到了後花園裡。

  這裡也是草木雕零,枯葉掩徑,小池塘裡殘荷一片。

  忽然望到東南角有一大片鵝黃,又聞著了芳香,想是臘梅開了,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梅樹下站著一個人,正背對著我,拿著一支剪刀,對著一樹梅花在猶豫著不知道剪哪支的好。

  那背影熟悉又陌生的。高且瘦,很瘦,仿佛都有點不堪那身衣服的重壓,原本烏黑的頭發也已經摻雜著銀絲。

  大概是聽到了我踩著枯葉的聲音,他頭也沒回,輕笑道:“你怎麼來了?天這麼冷,你身子又重。萬一有點閃失,我拿什麼賠你家老趙?”

  我張了張嘴,喉嚨堵著,一個字也發不出。

  男子發覺不對,轉過了身來。

  風從遙遠的地方颳過來,再從我們之間颳過,驚起了枯枝上的殘雪。

  慘白的天空之下,我沉默地望著封崢那張明顯削瘦了許多的臉,腦子裡一片空白。

  封崢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激動的紅暈,飛舞的殘雪在他眼底劃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朝前走了一步,張口想說什麼,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我只覺得胸膛被挖了一個大洞,血淋淋的,再也彌補不了了。



第 86 章

  老大夫從屋裡走了出來,朝我拱手,道:“姑娘請勿擔心,封將軍已經沒事了。將軍體虛畏寒,想是在雪地裡站久了,寒癥犯了,這才暈厥過去的。老朽已經給將軍施了針,他也已經醒了,姑娘可以進去看他了。”

  我謝過老大夫,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燒著地龍,暖烘烘的,暖氣也讓我一直有點抽痛的胸口舒緩了下來。

  空氣裡有股濃重的藥氣,混合著家居被烘出來的木香,刺激著鼻子發酸。

  封崢躺在床上,看到我進來了,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趕緊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裡。

  “大夫說你需要休息。”我給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崢只好躺著,只是一雙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像是要把我這個人看穿一樣。

  他整個人都瘦了很多,臉色灰敗,兩頰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細紋,兩鬢夾著銀絲。他還不滿三十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

  封崢忽然淡淡笑了,說:“我這是在做夢嗎?”

  我眼睛發熱,卻也笑了起來,“一聽這話,就知道你不曾夢到過我。”

  “這話怎麼說?”封崢詫異。

  “若是常夢到我,又何須多此一問呢?”

  封崢楞了一下,呵地笑了起來,“你呀……”

  他眼神溫柔如水,擡起手,輕輕摸我的臉。那小心翼翼的姿態,仿佛真怕我是一個鬼魂一樣。

  我握住他的手,把臉貼著他的掌心,閉著眼不說話。

  他的手比我的手還涼。骨節分明,老繭厚實,虎口有幾道疤痕。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武將的手。就是,太瘦了點。

  封崢低聲說:“我一直想夢到你,卻是一直都夢不到。只當是你還怪我,不肯入我夢來。”

  我口中酸澀,“我活得好好的,入你夢做什麼?”

  封崢笑起來,“所以今天見了你,我才釋然了。”

  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怎麼會弄成這樣?

  在那些天真歡愉的歲月裡,在我羨慕又嫉妒地看著他和晚晴吟詩作對的歲月裡,我是從來不曾想到,我們還有這麼一天。

  兩個人,都一身是傷,寂寞寥落,只能彼此為慰籍,相對無言。

  我落下淚來。

  封崢忙道:“別哭呀。我沒事的。”

  我搖搖頭,抹去了淚水,“你這是怎麼搞的?以前壯得像頭牛,現在虛弱成這樣。別說是我當年刺你一刀,到現在還沒好。”

  “怎麼會?”封崢語氣輕鬆,“不過是當初戰場上落下的舊傷。等過了冬,到了春天,就會好起來的。倒是你,當初你傷得很重吧?”

  “我師父救了我。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擔心。”

  “這麼說來,你這幾年,一直躲在山裡了?”

  我點了點頭,“過了幾年與世隔絕的日子,現在下山一看,發覺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別是你。”

  “你以為我如何?”

  我嗤笑,“以為你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兒女滿堂。”

  封崢也笑起來,用力過度,突然有點咳。我急忙幫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頭。

  他竟然這麼瘦!

  什麼樣的舊傷,可以把人折磨成這樣?

  我問:“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你家裡人呢?”

  “家裡人多事雜,這裡清靜很多。”封崢說,“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給我的,多年沒收拾,有點亂,住著卻舒服。我也不是一個人,這不是有家丁嗎?”

  “那大夫開的藥,吃著怎麼樣?”

  “姚大夫是遠近文明的良醫。”

  我握緊了他的手,良久不語。

  一室沉香,心頭像壓著一塊磐石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草兒在外面輕聲道:“姑娘,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我和封崢都如大夢初醒一般。

  “你這是要回趙家了?”封崢問。

  我看著他關切的目光,喉嚨裡堵著一塊石頭,話怎麼都說不出來,只能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你們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崢說,“晚晴對我也很照顧,代我向她和趙淩問聲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封崢靠在床頭,默默地望著我。削瘦的面容一片平和,眼裡卻有著不捨。

  他的面容依舊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梁,溫潤的雙眼。我以前總喜歡偷偷看他的側面,看他不茍言笑的模樣。現在他倒是笑了,對我笑得溫情脈脈。可是我卻覺得心裡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養。”我輕聲說,“我爭取明天再來看你。”

  封崢聽我這麼一說,似乎鬆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來。

  我逃一般離開了這座院子。

  封崢說他就像在做夢,我卻覺得我更像是在夢中。

  一場繁華大夢。我穿過草原,穿過沙漠,領略了北地風貌,又經歷了家族興衰,再然後在海上飄飄蕩蕩。

  忽然醒來,發覺家已經沒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虛構的世界裡,昔日愛過的那個白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裡有很多很多的恨。

  現在真的面對昔日遺留下來的荒涼,我才發覺,我心裡最多的,只有一種無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車行到地方,停了下來。草兒撩起車簾。我鑽出去,就見蕭政手執一柄紫竹傘,站在車下,對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麼的,他這張精致而充滿意氣的臉,忽然和封崢那張削瘦而沈靜的面孔疊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後被蕭政不耐煩地捉住了。

  幾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車的。

  下人都識趣地別開了臉。我也有點木然了,隨著蕭政占我便宜。

  蕭政將我帶回院裡,握著我冰涼的手,笑著說:“怎麼,才出去半天,心就野了?這下你人也見到了,可滿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問:“他的身子怎麼會差成那樣?”

  蕭政不悅地皺眉,“馳騁沙場,又不知保養休息,過勞成疾。我聽人說,誰見了他當年打仗那樣,都會覺得害怕。那種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連戰連勝,軍功赫赫。我要給他個大將軍當,他卻辭官了。也是,身體糟糕成這樣,也沒法再上馬了。可惜我們東齊損失了一員大將……”

  我越聽心越涼,猛地把手抽了回來,“你只關心這個?”

  蕭政斜眼看著我,冷笑道:“我是一國之君,我不關心這個,那關心什麼?”

  我狠狠別過臉去。

  蕭政走過來,溫柔地摟著我,“你若擔心他,我叫太醫給他看看好了,再撥幾個人去照料他。”

  我說:“我想過去照顧他。”

  蕭政摟著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後放了下來。

  “你說什麼?”

  “我想過去照顧他。”我朝著蕭政緩緩跪了下來,“陛下回京後,我就要跟著走,留在這裡的時日不多。我想盡一份力。”

  蕭政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他抿著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對,“我如果不這麼,怕是一輩子都不得安生的。還望陛下成全。”

  “你這個時候倒知道叫我一聲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開恩。”我匍匐在他腳下。

  “你——”蕭政激怒。紫竹傘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沒有用!”

  他甩袖揚長而去。

  沒有他的命令,誰都不敢扶我起來。我就這麼繼續跪在雪地了。

  冰涼刺骨的雪水浸進衣服裡,膝蓋被堅硬的地磚硌得生痛,單薄的衣服抵擋不住寒氣,我瑟瑟發抖。

  有點後悔了。若多點耐心,回了屋再跪下來求他,也不至於挨凍了。

  只是現在吃後悔藥也晚了。我認命地繼續跪在地上。

  天色已經暗了,雪越來越大。我本來就畏寒的身體經受不了多久就開始瑟瑟發抖了。

  手腳像是覺得針紮般的麻痛,然後轉為劇痛,再失去知覺。胸口舊傷仿佛裂開了一般,喘不過氣,喉嚨裡漸漸湧出一股血腥。

  腦子裡昏昏沉沉,覺得身下的大地開始旋轉。

  我渾身脫力,而邊聽到草兒的一聲驚呼。

  腦子裡是紛至沓來的夢。

  陽光明媚的大樹下,俊俏少年笑著問我,你是誰家的小女娃。

  祠堂裡,爹黑著臉拿鞭子指著我:混賬,還敢說你沒欺負你妹妹。

  浩瀚如海的沙漠裡,我坐在馬上,靠在封崢的懷抱裡。

  士兵衝進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將匕首插進了封崢的胸膛之中。

  繁星滿天的海灘邊,夏庭秋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踩著鵝卵石,慢慢地走著……

  後背一股霸道的熱流衝來,我哇地一口,將堵在喉嚨裡的腥液吐了出來。

  我緩過一口氣,張開了眼,不免嚇一跳。

  蕭政一身汙血,坐我對面,表情猙獰得很。

  我詫異,“你這是怎麼了?”

  蕭政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張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鳴得厲害,來不及聽清楚,就又暈了過去。

  仿佛像置身於烤爐一般,能把人肌膚烤焦的熱浪讓我痛苦不堪。

  恍惚間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頭頂是熾熱的陽光,腳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著腳,蹣跚而行。

  身邊沒有一個人。我疲憊且饑渴,仿徨又恐懼。我大喊大叫,喉嚨裡一片血腥,空曠的沙漠裡沒有半個回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發急促,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可是空氣卻始終沒法進入肺裡。

  我這是要死了嗎?我驚恐地叫起來。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堅持下來了,我要活下去!

  爹!師父!二師兄!二師兄——

  “噓……”有人抱住我,“我在這,我在這裡!沒事了……”

  我努力張開眼睛,高熱讓視線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個人影,那個那個熟悉的感覺卻是我不會認錯的。

  我熱血上湧,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抱住那個人不放手。

  “二師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09:32 PM

第 87 章

  夏庭秋不住撫摸著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說:“沒事了。別哭,你現在不能多說話。”

  我緊拽著他後背的衣服,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為什麼才來?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緊了我,“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沒有人會不要你。乖,別哭。已經沒事了。”

  我哭得不亦樂乎,哭到後面又喘咳起來。肺部劇烈地疼著,我蜷著身子咳成一團,滿嘴鐵銹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幾聲,有人在我的穴道上紮了一針,我又昏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睡眠就要平靜很多。低熱有點反複,偶爾會做夢。可是不論何時,只要我焦慮著醒來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握著我的手,對我溫柔低語,餵我藥和粥。

  我覺得很是安心,也抓著他的手不放。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已經過了五日了。

  窗外是個亮晴天,寒鳥在枯枝上鳴叫著,門外傳來唰唰的掃雪聲。

  左手被一個人緊握著。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鬆散的頭髮。

  夏庭秋猛地擡起頭來。對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長長鬆了一口氣。

  我摸了摸他帶著疲憊的臉,淺淺笑了。

  夏庭秋也笑著,俯身過來,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

  錢太醫給我把過脈後,蕭政也出現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邊餵我喝粥,見他來了,便站起來,拱手行禮

  蕭政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態度,可也對夏庭秋點了點頭。這讓我也驚訝了一下。

  “好些了嗎?”蕭政問我。

  當著夏庭秋的面,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樣對他使性子撒潑。我謹慎得體地說:“雖然還沒什麼力氣,不過已經好多了。謝陛下關心。”

  蕭政嘴角牽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師兄怎麼會來。”

  的確。蕭政花了這麼大力氣才把我給抓到,怎麼會輕易讓夏庭秋來見我?他就不擔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帶著我偷跑了?

  蕭政可不是什麼心胸廣闊之人,就算我能原諒他殺我全家,他都不能容我和夏庭秋兩人在他眼皮底下親親熱熱。

  夏庭秋問我:“雨兒,你對開辟新航路一事,知道多少?”

  話題一下跑那麼遠,我腦子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我就知道你告訴我的。不是官府與海盜有勾結嗎?”

  “正是。”蕭政臉色沉了下來,“我這次南下,本是巡視新修建好的京海運河。前陣子我卻私下接了一張折子。有位官員冒死像我稟報了定波地方官府私下勾結海盜,獨霸航道,洗劫來往商貨船之事。”

  我驚訝,“你竟然不知道?我還當是你的主意。”

  夏庭秋咳了一聲。

  蕭政的臉更黑了三分,“你覺得我會做這樣的事?”

  “我曾聽水手們說過,浪番國的國君就公然鼓勵海盜去別國燒殺擄掠,還與他們一同分贓。所以他們的海盜才會如此猖獗。我當然覺得這個行徑十分可恥。可是一聽說官府和海盜勾結,便想若是有利可圖,你也未必不會這麼做呀。”

  夏庭秋又咳了一聲。

  “你覺得我是個無恥之君?”蕭政額頭的青筋暴露。

  “我只是隨便說說。”我見不妙,趕緊圓場,“我以為你明察秋毫,下頭這點動作應該瞞不過你的眼睛才是。既然你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錯怪你了。”

  蕭政神情緩和下來。看來上位者都喜歡被拍馬屁,即便刻板陰沉如蕭政者都不能免俗。

  我問:“這麼說,你並不知道此事?那你現在打算如何辦?”

  “自然是絕不姑息。”蕭政一臉理所當然,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視。

  我多嘴,說:“為何不考慮效仿番國國君的作法?”

  蕭政語氣傲慢:“番國彈丸之地,貧瘠荒涼,靠海上掠奪為生,尚且說得過去。我們堂堂東齊,地廣物博,海路貿易興旺,犯得著為這點蠅頭小利毀了數百年的聲望?”

  我看慣了他一臉陰沈地說著那些詭計,猛然聽他這般高談闊論,一時有點不習慣。

  夏庭秋很耐心地解釋給我聽,“我已經和陛下商討過了,陛下有意剿匪,夏家和船王家族都樂意協助同陛下。”

  “這麼說,是要打仗了?”我皺眉。

  “必然會有一場爭鬥的。”夏庭秋微笑,“我們胸有成竹,你不用擔心。”

  我拉著他,小聲問:“為什麼不是皇帝派兵?”

  夏庭秋也小聲答:“他派兵,那條航道就沒我的份了。”

  “他倒白占便宜。”

  蕭政擰起了眉頭。

  我趕緊衝他一笑,“陛下這個決定,真是英明。”

  蕭政對我的吹捧無動於衷。他冷漠地看了看夏庭秋和我,一言不發,扭頭離去。

  等他走了,我伸出手,就在夏庭秋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夏庭秋痛叫,“乖乖的,力氣怎麼這麼大?你不是還病著嗎?”

  我陰笑,“誰叫你剛才裝小白兔?”

  “那怎麼是裝?”夏庭秋不滿,“天家之事,本來也不是我這種黎民百姓能過問的。不聞不問不說,這才是君子為人之道。”

  “你就繼續君子吧!”我氣道,“他現在裝得好。在你來之前,還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樣。你要不來,他就帶著我回京城去了。我看你到時候去哪裡找我!”

  夏庭秋笑嘻嘻地抓住我揮舞過去的拳頭,“師妹息怒!師妹息怒!你放心,你就算被他帶到天涯海角,我一樣可以把你找得回來。”

  “你就吹吧。”我撲哧笑起來,“你是怎麼尋過來的?大搖大擺走來敲門?”

  “當然。”夏庭秋揚眉,“不然還能翻牆不成?”

  “蕭政竟然放你進來?”

  夏庭秋說:“你當時病得正沉,他家太醫束手無策。我說帶了藥來,他二話沒說就放我進來了。”

  “難怪。”

  “他倒是真的關心你。”語氣酸溜溜的。

  “可惜沒用在對的地方。”我不以為然。

  “不說他了。”夏庭秋摸摸我的頭,“聽說你和你妹妹重逢了?”

  提起晚晴,我立刻興奮起來,拉著夏庭秋絮絮叨叨說了好長一番,然後就極其自然地想到了封崢。

  “怎麼了?”夏庭秋見我停住了,追問。

  我咬了咬下唇,說:“我見著封崢了。”

  夏庭秋眨了下眼,望著我沒說話。

  我在他的沉默中繼續說:“他身體很不好,幾乎是臥病在床。大夫說他只是一點舊疾,可我卻看著很不放心。我……我想求大嫂過來給他看看。”

  夏庭秋眼簾低垂,沉吟片刻,道:“也好。上個月大師兄給我來信,說一家人正在惠川走親戚,要小住一個月。惠川離這裡也只有六、七天的路程,請大嫂來一趟也方便。”

  我心裡發熱,“謝謝。”

  “謝大嫂吧。”夏庭秋似乎輕嘆了一聲。

  我在家裡又休息了兩日,幾番央求,才終於得到蕭政和夏庭秋的同意,再次去探望封崢。

  夏庭秋略有點不高興,卻沒怎麼擺在臉上。倒是蕭政在我臨上車前,冷不丁地對夏庭秋說了一句:“我說什麼來著?這就是個養不熟的。對她再好,心裡也只掛念著封崢一個人。人家不來招她,她都會自己巴上去。”

  夏庭秋臉上的那絲笑被這句話抹沒了。

  我也心中窩火,忍不住頂嘴:“那也是要看什麼人養!”

  蕭政被我頂了一句,果真心情大好,陰惻惻地笑了兩聲,轉身就走了。

  夏庭秋詫異,“他還真吃你這套。”

  我頭疼,“別說了。我發覺我身邊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怪。”

  “好在我很正常。”夏庭秋又恢複了嬉皮笑臉。

  我憋著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夏庭秋手搭著車門,探頭追問:“我說,你剛才說,要看什麼人養,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我打馬虎眼,避開他的視線。

  夏庭秋那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就是說,換了人養,你就養得熟了?”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狗!”我被夏庭秋這樣看著,耳根子莫名其妙地發熱,乾脆扯過車簾放下來。

  車動了起來。

  夏庭秋的念叨就像一根絲線一樣鑽進我的耳朵裡。

  “那我養你十來年,把你養熟了沒?”



第 88 章

  到了封府,又是那天那個老伯來給我開的門。大約是封崢囑咐過了,他這次仔細看了看我,認出我不是晚晴,便道:“可是陸姑娘來了?我家公子等了你好些天啦!”

  我頓時覺得很慚愧。我和封崢約著次日再來,這個次日卻拖成了數日,白教他這樣等我。

  可是封崢卻笑道:“四年都等過了,這幾天算得什麼?”

  一句話說得我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這幾天天氣回暖,封崢臉色略好了點。他見了我自然是極開心的,招待我吃點心。

  “當年守邊關的時候,當地人特別喜歡用這做這種酥餅。後來我回來的時候,就跟當地人要了一張方子,讓王嬸學著做。”

  “聽說你打起仗來就不要命,這才落得一身是傷?”我問。

  封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年輕氣盛,總想著建功立業,覺得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提起茶壺為我倒茶,手微微發抖,濺了兩滴茶水落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不動聲色地別過臉,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封崢也什麼都沒說,袖子在桌面上輕輕一掃,水痕就不見了。

  “阿雨,”他問,“你會在曲江住多久?”

  我心裡也沒數,“我隨二師兄來的。等他的事辦完了,我估計也得走了。”

  “這麼說,也不會常住了?”封崢垂眼沒看我,笑得幾分落寞,“真是可惜。這院子裡種了不少海棠。我還想著,等到了春天,再同你一起賞花呢。”

  我怔怔,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去就同師兄商量。”

  封崢眼裡露出欣喜之色,張口要說話,忽然又捂著嘴,咳了起來。

  僕婦快步走進來,端著一碗湯藥,“公子快把藥喝了吧。”

  封崢看著那黑糊糊的藥汁,露出膩煩的神情,卻一把接過來,仰頭喝了個乾凈。

  “慢點,緩口氣。”我趕緊把茶送他手裡,“對了,我已經給我大嫂去信,請她過來給你看看病。我大嫂是醫聖之女,我的命大半都是她救的。”

  “我這病……咳……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癥,何必……咳咳……何必麻煩她?”

  我拍著他的背,“等你把話說順了,再來同我討價還價吧。”

  封崢喝著茶,似乎有滿腹的話,卻沒再多說半個字。

  我望向窗外,只見牆角就種有一株海棠花。心想若是春天花開了,從臥室就可一眼望見春色,也真別致。

  趁著蕭政忙著清算貪汙官吏,無暇尋我晦氣,夏庭秋又忙著借此機會為夏家謀取福利,沒空管我,我往封崢這裡跑得更勤了。

  封崢南下養病,只帶了一個小廝。黃伯和王嬸本是原來看宅子的老家丁,老兩口的兒子和兒媳也在府裡幫著做點事。這麼大一座宅子,只有這幾個人,難怪衰敗得這麼厲害。

  其實我和封崢並不是很聊得來。吟詩作對我不在行,對弈我總輸,我們真是找不到什麼相同的興趣愛好。我想來想去,只好把這幾年在山裡和海上的生活說給他聽。

  山野生活很愉快,我說著開心,封崢聽著津津有味。我們順便把當初在北遼的經歷也拿出來追憶了一遍。說到人妖王爺的那些醜事,兩人一起拍案大笑。也不知道隔著大海,此刻不知道在幹什麼的迦夜王爺有沒有打噴嚏。

  至於過去的不愉快的記憶,我們倆都極有默契地從腦海裡暫時抹除了。

  我後來又和晚晴見了幾面,說到封崢,她也連連搖頭。

  “阿姊和封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到現在也不清楚,封崢哥哥他也從來不說。只是我和他重逢後,一提起你,他就黯然傷神。你忌日那天,他尤其難過,喝多了酒說胡話,說他辜負了你的信任。有一次我看到那把匕首,就是你在抄家的那天刺了他的匕首。他似乎一直收在身邊的。”

  我回想起抄家那時的兵荒馬亂,心裡還有點犯怵。

  晚晴問:“阿姊,你和他,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我苦笑道:“說出來你怕不信。我原先是喜歡他,他卻不喜歡我的。他現在,頂多只是為當初瞞著我而有點愧疚吧。”

  晚晴搖了搖頭,“阿姊,你別怪妹妹在你面前說教。情愛一事,我這已婚婦人,可比你要清楚些。封崢哥哥他若是不喜歡你,如今也不會變成這樣。他這個人,我們倆都熟悉的,性子倔強,耿直忠正,一根筋到底,寧折勿彎。他當年忠於皇上,就負了你,所以這些年來良心不安,於是自我折磨……”

  “別說了……”我不自在。

  “讓我說完。”晚晴難得固執一回,“他在戰場上那麼不要命,我當初聽說了,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他怕是要以身殉你啦!”

  我手抖了一下,茶杯打翻,茶水浸濕了桌布。

  窗外,我的大外甥正有奶娘抱著和弟弟玩。孩子們的歡笑聲給這個陰沉沉的雪天帶來了一點難得的生氣。

  “阿姊,”晚晴在我身後說,“四年過去了,你還喜歡他嗎?若是喜歡,就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大嫂如她來信上寫的,果真提前兩日到達了曲江。

  我出城去接她,順便送夏庭秋一趟。他這次回天欽島同船王匯合,還帶著五千水師,三方聯手,一舉殲滅海盜。

  這注定了是一場惡戰。我為他擔憂得幾天都沒睡好,夏庭秋倒是摩拳擦掌。他壯志綢繆,等著打一場漂亮的仗,在海上,也在夏家,立下威信。

  我按照海島人家的傳統,繡了一個荷包,裡面放上一枚小海貝。我在萬佛島上買的那個拇指大的玉質小寶瓶,後來請和尚給開了光,也放進了荷包裡。

  寶瓶,寶瓶,希望能保他平安,早日回來。

  夏庭秋拿著荷包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我:“這上面繡的到底是什麼?”

  “海棠花!”我怒,“你沒長眼睛啊?”

  “海棠?”夏庭秋慶幸地嘀咕,“我差點以為是棉花。”

  大嫂哈哈笑,“你們兩人還真是老樣子。少了你們倆吵嘴,我都覺得山裡寂寞了許多。”

  夏庭秋要動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進他懷裡,說:“你現在是一家之主,得有個當家的樣子,不用什麼事都衝到前頭了。有空跟迦夜學學,我看他家長派頭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著應下來。

  他今天是悄悄出發,蕭政也沒來。看著四下無人,夏庭秋抓著我的手,低聲說:“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帶你回去,他推脫以後再議。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將來還不知道要找什麼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賊心不死。我都懷疑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他錢沒還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帶你走。”夏庭秋盯著我說,“皇帝南巡帶的侍衛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帶你出來不難。”

  “不行。”我堅決搖頭,“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別急。”我把手一擺,一副江湖大姐的派頭,“我也想清楚了,我逃來逃去也不是個辦法。只有讓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這個事才算有了個了結。我會同他好生談談,你只管專心去殺敵吧。”

  夏庭秋笑著,按照老習慣,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然後縱身一躍,跳上了船。

  他身姿矯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面上的薄霧猶如一匹輕紗,漸漸將遠去的船遮住。海鳥鳴叫著掠過海面,飛向天際雲霧後的那輪淡淡的晨日。

  大嫂長籲了一口氣,“老二為了你,也算是鞠躬盡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塊肉啊。”

  我的心劇烈地跳著,“大嫂怎麼突然說這個?”

  “不是嗎?”大嫂瞅著我,莞爾道,“你自己心裡不也很清楚嗎?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來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給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帶著大嫂去封府。

  封崢正在發熱,臉頰微紅,眼睛格外明亮,竟然顯得精神很好。他一見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過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聽阿雨念了你許久,今天終於得見了。”

  封崢道:“勞煩葉夫人不遠千里來為在下看病,實在過意不去。”

  “封公子要謝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擔心你,急忙把我催來的。”

  封崢望向我。我低頭笑了笑,“舉手之勞。”

  大嫂行事乾脆,不說廢話,立刻開始給封崢做檢查。我坐在旁邊,看大嫂有條不紊地忙著。

  她的笑容慢慢收斂,臉色逐漸嚴肅起來。檢查到心胸處的時候,大嫂的眉頭已經緊鎖。

  “有什麼不對嗎?”我不安地問。

  大嫂轉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麼了?”

  封崢反倒一臉輕鬆,“我要寬衣了。這裡留葉夫人和王嬸就夠了。”

  我紅著臉從屋裡灰溜溜地跑了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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