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靡寶 -【清風卷簾海棠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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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10:24 PM

第 89 章

  封家到處空蕩蕩的,我晃著晃著,聞著煮香腸的氣味,一路尋到了後院的廚房。

  黃家媳婦正在竈上忙著,見我來了,笑嘻嘻地切了一塊剛起鍋的香腸給我。我吃得滿嘴流油。

  “聽說陸姑娘找來了神醫給我們家公子看病?”黃家媳婦興高采烈道,“這個神醫能把公子的病治好嗎?”

  我胸有成竹,“我大嫂可厲害了。我當初生病快死了,都是我大嫂救的我。”

  “若能治好,那就太好了。”黃家媳婦說,“小婦人給公子做了大半年的飯了,因為那個病,他成天除了吃藥就只能吃點清粥小菜。等他病好了,咱一定要做幾道好菜給公子嚐嚐。”

  “那你家公子的病肯定會好的。”我說,“也許到了開春,他就能吃上他最喜歡的辣子魚呢。”

  黃家媳婦一高興,往湯鍋裡多丟了幾塊排骨。

  我啃著奶酥餅,又晃悠到了後院。

  先前封崢說過院子裡種有海棠,我這回才留意到東牆那頭果真有一小片矮樹林,的確是海棠樹。現下正是嚴冬,海棠樹都光禿禿的。

  我蹲在林子邊一邊啃餅子一邊想,等到了春天花開了,把院子收拾一下,還可以在這裡野餐呢。

  那時候封崢的病該好了,我們還可以騎馬出城踏春。當然首先得說服蕭政同意我留下來。

  我正在犯愁怎麼和蕭政談判,聽到大嫂在喊我。她已經結束了檢查,正站在廊橋下衝我招手。

  “阿雨,你過來一下。”

  我一溜小跑到她跟前。

  “怎麼樣?”我急切地問,“他的病棘手嗎?”

  大嫂猶豫著,拉過我的手握住。

  她低聲道:“有點事,你必須得知道。封公子的情況很不好。”

  “怎麼了?”我強笑著,不安地呢喃,“他的病不好治?”

  “阿雨。”大嫂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斟字酌句道,“你應該知道,有個說法,叫:積勞成疾,病入膏肓。”

  我的笑容凍結在了臉上。

  “怎麼會……”我呢喃,“不就是點舊傷嗎?只要用好藥,好好休養,不就沒事了嗎?”

  大嫂嘆氣,“他一直瞞著你的。原來的大夫給他用的藥,也是吊命的藥。”

  我失聲叫起來:“什麼?”

  “你別激動,聽我好好說。”大嫂抓緊了我,“他不但舊傷沉屙,以前在戰場上還中了毒,因為身體不好,拔不乾凈。傷上加毒,毒上添傷,他又不曾好好休養,所以落得現在這個樣子。”

  我急得渾身發抖,“大嫂,你都沒有辦法嗎?你不是醫聖之女嗎?”

  “阿雨,我只是個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救了我啊!”

  “你當初並沒有他這麼兇險。”大嫂搖頭嘆氣,“讓我這麼和你說。人就好比一張織機,各個部件用螺釘螺帽連結起來。一個部位出了問題,這織機就用得修理。你當初就是一兩處部件壞了,我給你修補起來。而封崢他……他這部織機,已是千瘡百孔,瀕臨散架了。”

  我呆呆地站著,手腳冰冷,心跳鼓噪,腦子像是被一棒子敲暈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封崢他……你救不了他了?”

  大嫂避開我的視線,“回天乏術,我也很愧疚。我實話實說,他現在也就是在強撐著。我若沒來,他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都難說。”

  我只覺得心像是被千萬根針紮著一樣疼,聲音顫抖,“他連今年都過不了?”

  “我開了幾個方子。若按照上面的來,或許能熬過冬天吧。”大嫂憂傷且同情地看著我,“我真不想讓你傷心,阿雨。可是我覺得既然他已經時日不多了,那就必須告訴你,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我喃喃道:“封崢,他自己知道?”

  大嫂沈重地點頭,“他本不讓我告訴你的。我同他說,這事是瞞不住的。幾年後阿雨知道了,你讓她悔恨死嗎?他這才同意告訴你。”

  我放開大嫂的手,轉過身,朝封崢的房間走去。

  大嫂喊住我,“阿雨,我知道你難過。不過別忘了,他比你更難過。”

  我茫然,坐在廊橋下,一動不能動,身體沉重得就像一塊石頭。

  大嫂說,封崢也要死了。

  繼爹、娘,弟弟妹妹後,又一個要死在我面前的人。

  當初替我算命的先生怎麼就沒算出來我是個掃把星的命?誰和我走得近,誰就被我克,一個接一個,直到全部被我克死乾凈。

  我當年從來沒想過陸家會被滅門,如今也沒想過封崢會死在我眼前。我不會和他朝朝暮暮地生活,但是他也應該平安幸福地活到老,然後死在子孫的包圍之下。

  他還那麼年輕,就像一把正熊熊燃燒的火把,卻要被掩埋進沙土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火光逐漸微弱,現在只剩那麼一點如豆,掙扎著,殘喘著。我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我忽然想起晚晴的話。她說,封崢在戰場上那麼不要命,是想殉我。

  假如他是真的想殉我,那他當初若知道我沒死,還會不會那麼做?

  我一直呆坐著,知道黃家媳婦告訴我午飯好了,這才如夢初醒。

  封崢一直在屋裡作畫。我輕輕走進去,生怕驚動他。可是他還是察覺了,轉頭從我一笑。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過來呢。”

  我站在門邊,就怎麼也走不動了。

  封崢低頭繼續作畫,一邊問:“你都聽你大嫂說了?”

  我微微點了一下頭。

  “嚇著了?”封崢擡頭衝我一笑,如沐春風一般。

  “你不害怕?”我問,“你難道沒有覺得不甘心?”

  封崢擱下了筆,嘆道:“有的吧。原來只是覺得,一個將士,未能死在沙場上,卻死在病床上,有點遺憾。後來見到了你,就覺得後悔了。如果當初不那麼拼命,多保護一下自己,那會多出多少和你相處的時間呢?真的,有點不甘心呢。”

  我凝視著他的雙眼,字字堅定道:“我會陪著你的。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



第 90 章

  送走了大嫂,我求見蕭政。

  一國之君長期在外,諸多公事處理不便,堆積成山。又加上這次徹查定波官府和海盜勾結一事,查出盤根錯節的一大串事來,沒有一處是能省心的。

  我叫草兒去傳話,過了兩日,蕭政才召見我,要我同他一起用晚飯。

  我擔心我一開口,他沒準會氣得掀桌子,所以吃飯的時候十分安分,半個多餘的字都沒提。

  蕭政心知肚明。等飯後消食的茶端了上來,他這才慢條斯理地問:“你這次又要求我什麼?”

  我放下茶杯,跪在了他的面前。

  “又跪?”蕭政明顯不悅,冷笑道,“我現在一看你下跪,就知道沒有好事。”

  “陛下英明。”我硬著頭皮說,“小女有一事相求。陛下,封崢的病已沉屙,時日不多了。求陛下允許小女暫時留在曲江照顧他。”

  只聽哐的一聲,是茶杯頓在桌子上的聲音。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他沒把茶水潑我身上,已經算不錯的了。

  “陸棠雨,”蕭政的聲音冷如冰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及我的底線,莫非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去你祖宗的!我頓時在心裡破口大罵。要不是你當初殺我全家,現在又軟禁我,我犯得著和你這樣糾纏嗎?明明你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所有不痛快都是你自找的,卻說得好像我多恃寵而驕似的。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可蕭政到底才是掌控天下的人。我有求於他,再不樂,也只能好聲好氣地懇求:“陛下息怒。封崢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我舊友,我不忍他孤單,留下來照顧他,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蕭政譏笑,“是什麼情?怕是你還是捨不得他吧?”

  我支吾,“我同他相識這麼多年了……”

  “夠了。”蕭政厲聲道,“你們當年的事,真當我不知道嗎?”

  我閉上了嘴。

  蕭政沉默了半晌,低聲說:“夏庭秋出發前,求我讓他帶你走,我沒同意。”

  “是,師兄同我說了。”

  “我留你下來,也是想看看,等到關鍵時刻,你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詫異地擡頭,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陸棠雨,你這個女人,沒心沒肺。誰對你好,你就對誰好,人人都一樣。可總得有個特別的,是吧?”蕭政苦澀一笑,幾分落寞,“封崢碰上你,真是倒梅。他賠了一條命,你等他死了,回頭照樣活蹦亂跳地過日子。要我說,是你害了他。”

  我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回頭望見院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火光沖天,嘈雜的人聲中夾著金戈交鳴之聲。

  這個變故實在是太突然了,我腦子裡一片茫然,一時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侍衛統領奔至階下,“陛下妙算,叛軍果真將院子和府衙圍住了。手下兵士因為有準備,應對及時,並沒有讓他們占得便宜。現在兩方僵持著。”

  蕭政處亂不驚,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拖著。”

  “是。”侍衛統領得令退下。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過來。這是勾結海盜的地方官府喪心病狂、膽大包天,趁著蕭政的大半護衛都留守定波,水師又被夏庭秋借調走,進而來突襲曲江,想要弒君。

  我一躍而起,掉頭往外衝。

  “攔住她!”蕭政的聲音伴隨著茶杯摔碎聲響起。

  草兒和一個侍衛掠了過來。以一對二,我不是對手,沒幾下就被他們抓住,點了穴,丟回蕭政腳下。

  我又急又怒,破口大罵:“蕭政,你這混賬!有種就放開我!”

  “你急什麼?”蕭政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趙家的家丁都是趙淩當初的親兵,看家護院綽綽有餘。至於你心心念念不忘的封崢。他那破院,叛軍還不屑去呢。”

  他親自過來解了我的穴。我一口氣憋得急了,嗆咳起來。

  蕭政動作輕柔地擁著我,給我拍背。

  “不用怕。你在我身邊,就沒人傷得了你。”

  那就換成你傷我了。我咬牙切齒,一把推開了他。

  蕭政眼裡受傷的眼神一閃而過,訕訕地收了手。

  “現在我們被圍困住,你也出不去的。我既然有準備,就不會坐等叛軍殺進來。我早已經派人去定波調動衛軍。不過今日,這場叛亂就可平息下去。”

  我聽他這麼一說,恢複了理智,可轉眼一想,又發覺不對。

  “我師兄可知道?”

  蕭政淡淡一笑,邪氣逼人。

  我頭皮一陣發麻,繼而心中狂怒,更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油然而生。我上前一把拽住蕭政的衣領,將他重重逼退到牆上。

  “你到底打得什麼算盤?你不是同他合作嗎?為什麼不告訴他,你知道定波要反?”

  “他若連這一步都估計不到,那也就是個廢物,我更不能將你交到他手上。他若估計得到,自然也會留了一手,沒準還會回來找你。我也想看看,他到底為你能做到多少。”

  “這是一場遊戲嗎?”我勃然大怒,“這個天下,曲江的百姓,你的手下,還有我,我師兄他們,都是你過家家的玩具嗎?蕭政,我一直當你是明君,才對你忍了又忍。可你現在居然隨意拿人性命來賭博。你簡直太荒唐了!”

  蕭政巋然不動地背手站著,平靜地望著我,“不是我荒唐,是你太天真了。棠雨,你被保護得太好,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險惡的事。我是天子,以國為家,現在家事不寧,我有權管理。還有,這也不是過家家。你們就是我指下棋子,早點明白,早點認命吧。夏庭秋自命不凡,如今也是機會,讓他看清自己的斤兩……”

  我的怒火再也無法壓抑,揚手重重扇在蕭政的臉上。

  “陛下!”草兒叫道,衝過來將我一把拽開。

  蕭政偏著臉,半晌沒動。

  我氣得眼前一片血紅,一字一頓道:“你殺我全家不夠,還要毀我最後的希望。蕭政,我師兄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要叫你後悔當初被你老娘生出來!”

  粗魯的字眼換來蕭政譏諷地一笑。他摸了摸被我扇過的臉,轉過頭來,走到我面前。

  他將嘴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也許,真的毀滅了你的一切希望,你就哪裡都去不了了……”

  我果斷地屈膝踢去,中斷了他的話。這個好女孩不應該做的動作讓在場所有人都驚駭大叫。我被草兒拽倒,侍衛們奔過去扶著捂著下腹的蕭政。

  蕭政面色蒼白,好一陣都緩不過氣來。

  我慢慢爬起來,戲謔一笑,冷言冷語道:“我毀了你那玩意兒,你也就怎麼都折騰不起來了。”

  草兒操起手刀就向我砍來。

  “住手!”蕭政從牙縫裡喝道。

  “陛下……”草兒不甘心地垂下手。

  “棠雨,你夠狠。”蕭政慢慢回轉過來,長長籲了一口氣。

  “你說錯了。”我冷笑著反駁,“我若夠狠心,早就不用顧忌你是勞什子明君,只管取你項上人頭給我爹娘祭墳。我就是心軟又脾氣好,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肆無忌憚到現在。哪知你這人得寸進尺,將主意打到我師兄頭上。我言出必行。我師兄若有個好歹,我絕對要你後悔所對我做的一切!”

  蕭政緊抿著唇,臉色蒼白,沒再說話。

  外面的廝殺聲越來越響亮,叛軍點燃了周圍的房舍,燃燒著的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就像一聲悶雷。

  今夜天色很不好,厚重的烏雲遮住了繁星和月光,北風呼嘯,讓火勢不可控制地蔓延下去。我在屋裡就聽到外面房屋起火的百姓呼喊的聲音。大人們在嚎叫,孩子們在哭喊,這個場景慘得猶如地獄一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就像是上天發了慈悲,只一柱香的時間地上就積了一層白霜。火勢終於得到控制。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室內。蕭政的眉頭越鎖越緊,露出一絲焦慮。

  “陛下!”侍衛統領匆匆跑到跟前,壓低聲音道,“大雪封道,辜將軍的隊伍無法按時趕到。”

  蕭政瞇起了眼,鋒利的視線仿佛能割裂這沉沉黑夜。

  侍衛統領埋頭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還有多少人?”蕭政沉著聲問。

  “方才清點過,包括守衛府衙的人,一共還有五百,其中兩成已負傷。”

  “留五十給朱知府。告訴他,能走就走。若走不了,我會在忠臣錄裡為他加上一筆的。”

  蕭政的聲音裡一片蕭瑟,聽者動容。

  他站起來,大步走出屋。我猶豫了片刻,跟了過去。

  屋外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曲江也算偏南,今年卻這麼反常,遇著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風雪。仿佛是上天給蕭政出了這麼一道考題似的。

  蕭政擡頭望了望天,回頭看到我。他一眼不發,解下了披風,圍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我下意識推拒。

  “別再病了。”不容拒絕的語氣。

  我把到嘴的惡語咽了回去,由著他繫緊了披風的帶子。

  雪花飄落到蕭政的袖口上,雪白晶瑩的一團。

  他隨意一拂,抓住我的手,不等我掙扎,轉頭對侍衛統領命令道:“突圍!”

  宛如金玉相擊般動聽的聲音,將這個殺戮之夜推向了巔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10:47 PM

第 91 章

  銀刀揮舞出去,辟開一片血霧。沖天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熱浪夾著焦糊的氣息滾滾而來。

  房屋轟然倒塌,負傷的人慘叫奔逃,卻還有更多的人紅著眼衝了上來。

  鮮紅的雪水蔓延流淌在地上。雪花落到地上,轉眼就被染紅。

  大雪磅礴,刺骨的寒風在人群上空呼嘯而過。我在風聲中聽到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叫:“絕對不可留下一個!今時今日,你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都給我殺——”

  蕭政緊緊摟著我,策馬狂奔。侍衛們跟隨在我們後面,阻擋著叛軍的刀劍。一次又一次的衝擊都被化解了,可是不斷有人負傷,跌落馬背。

  “這樣下去不行!”我衝蕭政喊道,“馬支撐不了兩個人。你放我下去,我是累贅。”

  “你不是累贅!”蕭政猛地一把掐住我的下巴。他的嘴唇就在我耳朵邊,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不穩的氣息。

  “你不是累贅。從來都不是!”

  我翻白眼,“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做這字面文章!”

  “陛下當心!”一個侍衛大吼一聲,跳起來以身擋下了筆直射向我們的一只箭。

  蕭政當即伏低身子,將我壓在馬背上。

  埋伏在城門上的弓箭手冒了出來,箭如雨一般落下來。

  我們倉皇地拉住馬,面臨的又是逼上來的追兵。

  城門近在咫尺,卻是進退兩難。大雪快要迷了人眼,而廝殺聲正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

  蕭政鬆開我,抽出了劍。

  “棠雨,你下馬。”年輕的帝王的聲音沉穩得猶如磐石,“亂軍之中,跟著我反而是個死。草兒帶人護送你突圍。”

  我來不及說話,就已經被草兒一把拉下了馬。

  “蕭政!”我大叫,“你別忘了,你肩上還有東齊的江山!”

  蕭政從容一笑,“廖致遠位居右相,執掌文武百官。我若回不去了,他會輔佐太子登基。”

  我跳腳,“你兒子才五歲,他懂個屁!”

  “坐不穩這江山,那也是他的命。”蕭政喝道,“草兒!”

  “是!”草兒出手迅捷,拖著我向西面圍兵較為稀疏的地方衝去,數名侍衛緊隨而來,為我們開辟道路。

  我眼睜睜見蕭政的身影被侍衛們包圍住。他帶著清冷孤傲的笑意的面容很快就被林立的長刀遮住。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震住了所有人,連大地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數個火球劃著橘黃色的弧線從天而降,落在城墻上,轟然爆炸開來。叛軍的弓箭手慘叫著紛紛從城墻上跌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厚實的城門也在炮火聲中迸裂開來,硝煙彌漫。城外,身著軍裝的水軍手持長刀如潮水一般湧了進來。

  “殺————”

  “護駕——”

  士兵們嘶吼著,長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叛軍。

  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護衛軍,叛軍明顯慌了手腳,倉促招架。數量上壓倒勝利的護衛軍輕而易舉就將叛軍逼退了下去,整個局勢瞬間顛倒了過來。

  “全體聽令!”蕭政高舉著寶劍,火光在劍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的聲音渾厚響亮,帶著傲慢和不可忽視的狠辣,“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一場屠殺就此拉開了帷幕。

  來不及逃跑的叛軍被一刀刺穿,下跪求饒的人被砍去了首級……

  不斷有人倒下,屍體一具具疊加起來。慘叫聲此起彼伏,滾燙的鮮血已經融化了地上的積雪。

  倉皇奔走的叛軍向四處湧散,失心瘋了一般,見到的侍衛軍就刀劍相向。侍衛護著我退到路邊,也依舊不能躲避過撲面而來的叛軍。

  草兒一手抓著我,一手揮劍,忙不過來,轉眼身上就受了傷。

  情急之下,我猛地掙脫她的手,從一具屍體手裡撿起一把刀,揚手砍倒一名衝過來的叛軍。

  鮮血濺到臉上,一片腥熱。我頭皮發麻,覺得噁心。

  “陸姑娘,你先走!”侍衛抵擋著叛軍,衝我大喊,大有要英勇就義之態。

  我無奈得很。我也想逃跑啊。可是現在到處不是叛軍就是士兵,兩方殺成一片,刀光劍影密如織網,我是舉步維艱啊。

  我們艱難地邊殺邊退,眼看就要被逼進死胡同中。突然城外一個火球越過了城牆,墜入城中,恰恰就在我們不遠爆炸開好了。

  爆炸的熱浪將眾人都掀倒在地。

  侍衛護著我,我沒有受傷,可是震蕩依舊讓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在周圍滿地的慘叫呻吟中漸漸恢複知覺。救了我的侍衛已經昏迷了過去,草兒不知所蹤。我推開身上的人,吃力地爬起來。

  右手臂被重重抓住,然後整個人被粗暴地扯了起來。

  “是這個女的!”一個叛軍模樣的人抓著我,對他的同夥喊,“是皇帝帶在身邊的那個女人。抓著她去給皇帝老兒看看!”

  我左手在地上抓著一把刀,轉身刺了過去。不想那人竟有防範,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男人的力氣非常大,我聽到自己腕關節喀喇作響,劇痛傳來,刀落在了地上。男人隨即高高揚起了手。

  “臭賤人,敢殺老子——”

  我躲避不了,只有閉上眼。

  可這個耳光沒有落在我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慘烈的叫聲。

  我驚愕地睜開眼,在飛濺的鮮血中,看到抓著我的那只胳膊被一刀砍斷。男人抱著斷臂,慘叫著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一個黑影掠過來,抱著我退開,躲避過了濺射過來的血。

  黑暗中,一身夜行服的男子拉下了面巾。

  “二師兄!”我低呼,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鼻子發酸。

  夏庭秋俊逸的面容在半明半暗中顯得格外嚴肅冷峻。

  我腳下一個踉蹌,猛地撲過去將他抱住。

  太好了,他回來了。別出海了,別剿匪了,別去打仗了。他安全地站在這裡就好。

  我忍不住嗚嗚地掉眼淚,繼而嚎啕大哭。

  “師兄——”

  夏庭秋緊繃著臉鬆了下來,無奈地拍著我的背,“我說,你多大了,怎麼見我就哭個沒完啊?我沒事,別哭了。好啦別哭了,多丟人啊!”

  我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問:“你怎麼回來了?”

  “我早察覺不對。本來以為蕭政不會這麼喪心病狂,哪裡想到……還好趕得及時。”夏庭秋回頭望了我一眼,慰籍而笑,“我調撥了一千水師回來救援。不過我卻是悄悄回來的。”

  他帶著我衝出去,出手利落地砍倒幾個散落的叛軍,然後吹了一聲口哨。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蹄翻了幾個人,衝了過來。

  夏庭秋翻身上馬,朝我伸出了手,“快來!我帶你走!”

  “去哪?”

  “送你去封家。”夏庭秋說。

  “封崢?為什麼?”我困惑,“我們走不行嗎?你不是回來帶我走的嗎?”

  夏庭秋伸出來的手顫抖了一下,“不,我不能帶你走。”

  “你說什麼啊?”我拉住他的手,“我想回去了。師兄,帶我回海島吧。你不是為了這個才趕回來的嗎?”

  “還不是時候。”他握緊我的手,將我拉上馬,“我還要出戰,太危險了,不能把你帶在身邊。海島……離家內部有點事,很複雜,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那裡。”

  “可是……”

  “在封家,封崢會護你周全。”夏庭秋的聲音被風聲吹得有點飄渺。

  我坐在他懷裡,忿忿道:“他都快咽氣了,能護我什麼?我也不需要人保護。”

  夏庭秋笑笑,催著馬離開戰場,向著封家奔去。

  “師兄!”我不滿地大叫,可惜聲音在廝殺聲和炮火聲中顯得十分飄搖,“你為什麼要把我托付給他?你說老實話,你這次去海戰,到底有多兇險?”

  “別想太多了。”夏庭秋摟緊我,“就在他那裡乖乖等我。”

  到了封家,我跳下馬去拍門,轉頭卻看夏庭秋還坐在馬上,並沒有下來的意思。

  我看著他鎮定得出奇的身影,心裡越發不安,追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有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叫你別想太多了。”夏庭秋輕鬆一笑,“此刻真的不方便將你帶走。”

  “不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內心忐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

  這時封家大門打開,老伯見是我,立刻轉身嚷嚷:“公子,公子!是陸姑娘來了!”

  不等我阻止,穿著單衣的封崢就已經從裡面匆匆走了出來。

  “阿雨,你怎麼來了?外面這麼亂的……這位是……夏公子?”他的話在看到馬背上的夏庭秋時戛然而止。

  “封公子。”夏庭秋拱手,“我有要事要離開一陣,小雨就托付給你了。”

  封崢楞了一下,苦笑道,“我傷病纏身,怕還要她照顧我呢。”

  我拉著韁繩不讓夏庭秋走,“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沒有同我說?”

  “別想那麼多了。”夏庭秋低著頭,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柔似水,“我不在的日子,你要聽話,知道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夏庭秋已毅然別過臉去,抽刀刺馬臀。馬兒嘶鳴一聲,朝著城門的方向奔馳而去。

  “師兄——”我喊,“我會回去找你的!”

  夏庭秋置若罔聞,身影轉眼就消失在路口。

  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我心裡隱隱作痛,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丟失了一樣。

  為什麼這麼惶恐?

  為什麼這麼難過?

  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又究竟有什麼話沒有和我說?

  總叫我聽話,要我乖,卻從來不和我分擔你的困苦。

  我已經不再想做那個被你背在身上,不下地走路的孩子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流了一臉。

  一直站在我身後的封崢終於走了過來,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安慰地摟住我。



第 92 章

  沒有健康,痛苦地活著,他寧願死亡。從此以後,他也不用再左右為難,自責痛苦。依照他認真固執的性格,等到那時,他才能真正地講內心的糾葛徹底地放下。

  天色微明時,紛亂已經徹底平息了下來。

  城裡的屍體已經被拖走,血跡被清掃乾凈,燃燒的房屋也已經被撲滅,昨夜的一切都被悄然掩埋在了大雪下。

  全城還在戒嚴中,隨處可見手持刀劍的士兵在巡邏,百姓們都緊閉門戶,還要隨時接受盤查。

  蕭政的侍衛統領一大早就帶兵來封府,他見了我,鬆了一口氣,說:“陛下昨日找不到姑娘,可急壞了,後來想到您會在這裡,特命在下過來尋您。”

  “我是不會回去的!”我堅決道。

  “陸姑娘莫急。”侍衛統領道,“陛下說了,你若不願意回去,就在這裡住下來好了。”

  封崢到底是忠臣,這個時候還想到問:“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今日就要起駕回京。”

  我一聽,心裡竊喜。蕭政滾蛋吧,滾吧,滾回老家吧,從哪裡來就死回哪裡去好了!

  結果我高興早了。用了午飯,我正打算再去補個覺,黃伯又一臉惶恐地跑來,說:“皇帝……皇帝來了!”

  蕭政身穿紅色龍雲紋的黑衫,整個人看著冷清嚴肅,又有幾分凝重,他臉色蒼白,眼下有一抹青影,雙目微紅,顯然是一夜沒有合眼。

  我扶著封崢給他下跪行禮。

  “封將軍身體不好,不必多禮了。”蕭政親自扶起了封崢,兩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副明君忠臣的畫卷。

  封崢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借口倒茶,從屋裡退了出來。

  屋外站滿了蕭政帶來的護衛和侍從,昨天那一場動亂帶來的刺激還清楚地寫在這些人的臉上。侍衛們全神戒備,執刀而立,和這蕭索的院落顯得格格不入。

  “陸姑娘,”王嬸擔憂道,“我們家公子會不會有什麼事?”

  “沒事的。”我安慰道,“皇帝和封公子一年多沒見,有些話要說罷了。”

  “那人真是皇帝?”黃家兒子激動道,“皇帝看著和畫上的一點都不一樣,可真年輕呀!”

  年輕的容貌,卻有一顆老謀深算的心,真是一個怪胎。

  我端著茶重新進去,聽到封崢在對蕭政說:“晉國新換主帥,行軍風格十分淩厲,用原來的老法子,怕是對付不了。我前些日想了一些策略,都寫在折子裡,還請陛下過目。”

  蕭政收了折子,不急著看,“我回去會仔細閱讀的,你就安心養病,不要顧慮那麼多了。”

  我一言不發地佈茶。蕭政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淡淡笑了,“茶裡沒下毒吧?”

  “下沒下毒,陛下喝了不就知道了。”我乾巴巴地說。

  封崢咳了咳,“阿雨自己身子也不好,卻堅持照顧我,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給他掖了一下膝上的毯子,講藥端過去。

  蕭政看著封崢喝藥,眉頭皺了一下,說:“若是缺了什麼藥,和我說說,我回京後派人送來。”

  封崢要推拒,我已經陰陽怪氣地叫起來:“太好了!謝陛下!我這就寫單子去!”

  “阿雨……”封崢有點尷尬。

  蕭政倒見怪不怪,擡著下巴笑道:“你可要手下留情,別搬空了朕的庫房就是。”

  “陛下這時小氣已經來不及了。”我迅速擬了一張單子,交給了大太監。

  蕭政往窗外望了望,眼神一閃,朝我充滿意味地一笑,問:“院子裡那株海棠,是什麼品種的?”

  我一時回答不上,封崢幫了一句:“回陛下,是株垂絲海棠。”

  “垂絲是嗎?”蕭政把這兩字在嘴裡咀嚼了一下,“我還是比較喜歡西府海棠呀。”

  我和封崢面面相覷,不是很明白蕭政的意思。

  蕭政站了起來,講手一攏,“我該走了,封崢你身體不好,就不用送了。棠雨,你送我一下吧。”

  “……是。”我不情願地說道。

  今日天晴,氣溫回升,昨夜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冬日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只紅嘴小鳥在梅樹枝上跳來跳去。

  蕭政盯著那只小鳥看了片刻,轉頭問我:“你還記得嗎?父皇當年愛鳥,也養過一種和這隻鳥很像的紅嘴小鳥。”

  我說:“先帝養的鳥兒,必定是名貴品種,不是這種野鳥能比的。”

  蕭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還記得小時候,大皇子放了父皇的鳥兒,卻說是我放的,讓我父皇對我很生氣。”

  先帝愛鳥成癡,把鳥命看得比人命都重,曾經為死了一只愛鳥,處死了十幾個太監。蕭政當年被大皇子栽贓,似乎也是挨了一頓先帝的鞭子。

  蕭政登基後,沒過兩年,大皇子就淒慘地病死在封地,其餘的幾個皇子也死的死,貶的貶,現在只剩兩個年紀小的還安然無恙地活在封地。

  無怪世人總說皇帝雖然是明君,卻也冷酷毒辣,對自己的兄弟也下如此狠手。我想到此,又回想起昨夜那場屠殺,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人很殘忍?”蕭政突然出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我尷尬地笑了笑,沒回答。

  “陛下你有你的苦衷,我便是不理解,也是知道一二分。況且為君之道,必有取捨。我並不是你,更加無權評價了。別人對你的評價,你又何曾在意過?”

  蕭政側臉看了看我,然後低下頭去,若有所思道:“我問你,如果當初,我沒有抄你的家,你我會有可能嗎?”

  我怔怔道:“我從來沒想過。”

  蕭政不禁笑道:“從來都沒想過?”

  “陛下,”我坦誠地說,“我覺得,與其說你喜歡我,倒不如說是羨慕我。”

  “我羨慕你?”蕭政玩味地看著我,“這話怎麼說?”

  我爽朗笑道:“羨慕我灑脫,羨慕我真實,羨慕我自由。在我身上,有你一直想擁有卻不能擁有的自在,所以我越是忤逆你,你越開心。你喜歡我這般不管不顧的倔強,留我在你身邊,看著我就像你自己也和我一樣自由灑脫地生活了,陛下,難道不是嗎?”

  蕭政默默凝視著我,良久不語。

  小鳥歪著脖子看了我們一陣,拍著翅膀飛走了。

  “照你這麼說,我對你的心意,一直表錯了?”蕭政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笑意來,朝我伸出手。我忍了又忍,還是退開一步。他的手摸了個空。

  “小時候性子軟弱,被欺負了,我只會找我娘哭。我娘就安慰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在危險的時候就會出來救我。後來我被皇兄踢進水池裡,就要窒息之際,有個女孩子朝我遊過來,將我救了起來,她卻消失不見了。我那時候,還真以為她就是娘說的守護神——直到後來又在宮裡見到她,才知道她是魏王的女兒,那個專權獨斷,深得父皇依賴的魏王的郡主。”

  我聽到這,心裡百感交集。

  “陛下,我不能選擇我的出生,但是我可以選擇過怎樣的人生。我想,你也能做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即便您是一國之君,也不能免俗,請您放開胸懷吧,這樣您也會快樂一些。”

  蕭政脈脈凝視我,突然伸手將我摟住。我錯愕,下意識掙扎,蕭政卻將我抱得更緊了幾分。

  “別動,我也有話要說。”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屏著氣,不再掙扎。

  “棠雨,我對不起你。”蕭政的聲音低沉如鐘,讓我不禁輕顫了一下,“你救過我,幫過我,我卻傷你那麼深。你昨天讓我捨下你先走,我又氣憤又高興,你還是沒變,那麼善良明理,心裡沒有恨。我昨天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從來不後悔,我也從來不後悔,即使重新來過,我依舊不會放過你們陸家,我也依舊會去爭取你,但是即使身為帝王,也照樣有很多得不到的東西,我不會勉強,我會放手。”

  緊摟著我的臂彎鬆開了,我立刻一步退開,惱怒地看著蕭政。

  年輕的帝王意氣風發,轉身大步離去,只留給我一個孤單的背影。

  我想我和他,就此一別,天高地遠,怕是再沒機會再見面了,這樣一想,心裡那塊懸了多時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正如蕭政自己所說那樣,他對我再好,到底是毀了我的家,我終生都不會解開這個心結的,而正因為有這個結橫在我和他之間,我和他就始終只能是陌路人。

  走回內院,只見封崢正倚著門朝外望,見我回來了,他緊繃的神情霎時鬆了下來。

  我快步走過去扶住他,忍不住數落道:“外面這麼冷,你出來做什麼?”

  “我就是想等你回來,”封崢溫和地說,“我有點擔心而已。”

  我微微一怔,明白他在擔心什麼,心裡一暖,又有點說不出來的苦澀。

  “放下吧。”我坐在床沿,握著封崢的手,衝他堅定地笑,“我說過會陪著你,就一定會陪著你,我向來言出必行,從不失信於人。”

  封崢莞爾,“是呀,你一直信守你的諾言,我卻……”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時候我們都年輕衝動,都是一根筋到底的倔強性子所以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錯事。現在既然有緣重逢,就把過去所有不開心的事擱在一邊,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都聽你的。”封崢溫潤的眼睛脈脈地注視著我。

  我歡喜地搖了搖他的手,“我說,這都到年末了,也要準備過年了,今天我在你這裡過年,我們可得辦得熱鬧點。”

  “都是你說了算。”封崢笑道:“我過去幾個大年都是在邊關過的,一很冷清,今年隨你高興,怎麼辦都行!”

  蕭政離去後,曲江恢複了昔日的平靜。年關將近,城外賣土產年貨的農民紛紛進城做生意,城裡也熱鬧起來,官府有意想用這個節日將之前的那場屠殺掩蓋過去,於是市面比往日更要繁榮許多。

  晚晴覺得封府人少冷清,極力邀請我和封崢去趙家過年,我雖然想和妹妹一起過年,可是怕看著趙淩又添堵,只好委婉地拒絕了。

  晚晴即將臨盆,又在那天的動亂中受了點驚嚇,身體不適,我便在趙府小住了兩天陪伴她。

  晚晴拉著我說起家常來也沒個完,從小時候我羨慕她有爹親手做的玩具,她羨慕我可以騎馬,到大了,她羨慕我可以出門遊玩,我羨慕她得眾人寵愛。

  我們回憶到往昔家裡那鋪張奢華的王侯排場時,都有點唏噓。過去每年過大年,爹酒會吩咐下人買來許多煙花,在自家院子裡燃放,通常是從開席一直放到午夜敲鐘,那個陣容,都快壓過了皇宮裡的煙花了。

  小時候只覺得家裡財力雄厚,煙花又漂亮,都沒想過,這麼囂張跋扈,也不怪會招來滅頂之災了。

  晚晴說:“現在每年看煙花,我總想起當年的情形,我就覺得咱們家就像是那朵最大最漂亮的煙花,一下從地裡串上天,炸開一大朵美麗絢爛的花,可是轉眼就滅了,比起來,現在和丈夫孩子這麼平淡地生活著,反倒踏實多了。”

  我逗著依偎在我膝頭吃手指的小外甥,“若是咱們家沒有敗,你我也都過不上這樣隨心所欲的生活,正所謂有得必有失,大概就是這樣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3 11:12 PM

第 93 章

  那幾天正刮南風,天氣暖和,我吩咐黃小哥先趕著車回去,自己則慢悠悠地沿著熱鬧的集市逛下去。

  現在正是午後,大街兩邊都擠滿了小攤販,有的賣自家養的蘆花雞,有的賣羽毛油光的大肥鴨子,還有賣各種糖果炒貨、臘肉香腸的。我買了一份封崢愛吃的香米芝麻糕,又稱了半斤糖炒栗子、半斤奶香瓜子,提著東西興衝衝地回了家。

  沒想到家裡也十分熱鬧,原來封嫁在曲江置有田地租給本家一些窮親戚,過年時節便會有不少土產年貨送過來。

  我湊過去看,只見光是散養的土雞就送來了七八隻,還有山裡打的獐子、野兔、冬蛇用一個竹籠裝著,有五六條,是專門送來給封崢補身子的,還有從洞裡抓到的冬眠的肥田雞,因為放在蛇籠子邊,全部都嚇得直撲騰。除此之外,土制的臘肉和香腸,自家種的甜橙和橘子、柿餅、果乾都滿滿裝了兩大籮筐。

  我驚笑道:“這麼多,不知道吃到何年何月去了。”

  王嬸捉著一直肥鵝,開心道:“這些年風調雨順,朝廷又減免了賦稅,種田的人日子也好過了許多。公子掌家後,也把租金下調了兩成,這些都是下面人送來孝敬公子的。”

  我幫著黃家媳婦殺了雞,剁了一條大蛇,燉了一鍋龍鳳湯,等著晚上給封崢好好補一下身子。

  我還想擇菜,黃家媳婦笑著把我往外面推,“這等粗活,有小婦人做就行了,姑娘還是去陪公子說話吧。公子現在可離不得你呢,你一出門,他就心神不寧的,有什麼動靜就往外面望。”

  我沒有辦法,只有換了身衣服去找封崢。

  因為天氣暖和了些,封崢這幾日精神比以前好,可以下地走走了,擺弄一下花草。

  我前陣子從花鳥市裡買了幾株蘭草回去,被他好一陣笑話,說我被騙了,那是開不了花的蘭草。我一氣之下,乾脆又買了幾支水仙回來,可偏偏也不開花,又被他笑我買的是蒜。

  我興衝衝地提著買來的零食跑進院子。封崢正在窗下給水仙換水,見我來了,招我過去。

  “快來看看,水仙終於抽花苞了,看來你沒買成蒜呀!”

  “我就說我沒買錯嘛。”我把吃食往他懷裡一丟,“喏,都死你愛吃的。”

  封崢低頭翻了翻,“對了,鄉下送年貨來了,你沒去看熱鬧。”

  “看了才回來的呢。”我扶他進屋,“送了那麼多,我看我們都不用去採辦年貨了。我看那臘肉真夠肥的,紅薯幹好柿餅都好甜,可惜你是吃不到咯。”

  封崢笑著撿了一個大板栗丟給我,“欺負我胃不好?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別看著好吃的多了就不知道克制,吃壞了肚子。”

  我剝了接栗子,又把香米糕拆開,放開盤子裡,“少吃點,我已經吩咐黃家媳婦殺了雞和蛇,給你燉湯了。”

  “都好。”封崢在榻上,露出一絲疲憊,“你當家,你說了算。”

  “我什麼時候成了當家了?”我給他蓋好被子,又往他背後多墊了一個軟枕。

  封崢帶著歉意道:“照顧我,很麻煩吧?”

  “說什麼話呢?”我把剝好的板栗塞進他的嘴裡,然後轉過身去,一邊繼續剝栗子,一邊絮叨叨,“趙淩前陣子和友人進山打獵,也得了不少野味和皮草,晚晴硬是要送我兩張狐貍皮和一張鹿皮。我尋思著,狐貍毛做圍脖正好,鹿皮就拿來做兩雙靴子手套,還有,我想著我幾個人,把這個院子好生收拾一下,枯枝爛葉都該清掃了,水塘也當重新挖了一下,都說新年新氣象,咱們這院子也要翻新一下嘛。王嬸會剪窗花,我還想抽空和她學幾手,剪個福字貼大門口,你覺得怎麼樣?”

  身後沒有回音。

  我扭頭,封崢已經斜靠在榻上,沉沉昏睡了過去。

  輕鬆愉悅的氣氛轉眼消散,我為他拉高了被子,手指方在他的手腕上,微弱的脈搏比起之前,並沒有絲毫的好轉跡象。

  封崢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傍晚才醒過來。

  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阿雨,你的眼睛怎麼那麼紅?”

  “你看錯了吧。”我垂下眼簾,“來,把藥喝了。”

  封崢看外面的天色,“都快暗了,我又睡了多久?”

  “沒多久,正好趕上晚飯。”我把燉好的湯端到他床前,“文火細細燉了一個下午,可香了。”

  封崢把湯喝了個底朝天,一抹嘴,笑道:“我今天還真有點餓了。”

  “那就多吃點。”我把熱菜和米飯一一端過去,“鄉下送來的菜也特別嫩,清炒就已經十分好吃了,米飯蒸了香腸,這股味道好聞吧?”

  封崢這日十分難得地多添了一碗飯,王嬸頓時激動得淚花在眼裡打轉。

  “我這一病,也讓他們兩個老人家為我操心了。”封崢私下對我說,有些過意不去。

  “那是因為你對他們也好,他們對你感恩戴德。”

  我用藥水給他敷手腳關節,以達到減輕疼痛的效果。當初大嫂開這個方子給我的時候也說過,只能減輕一二,沒法根治,雖然如此,我依舊每日都給他敷藥。

  藥水還很燙,我手上的皮很快就泡皺了,染上了藥汁的褐色。

  封崢一直默默地看著我,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算了。”他淡淡地說道,“我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做這些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你看看你的手,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染上的顏色總會褪的,這跟你的病怎麼能比?”有心有點慌,不留痕跡地收回了手,端著盆子往外走。

  “阿雨,”封崢叫住我,語氣平和地仿佛古井之水,“以後我若昏睡過去了,能叫醒我嗎?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不想再浪費在睡覺裡。”

  我身子一下僵硬了,慢慢轉過身去。

  “你這話說得,就仿佛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

  封崢苦笑了,“對不起,我知道這麼說,你會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說。”

  我搖搖頭,“我看你那麼辛苦,不忍心叫醒你。”

  封崢說:“我有我的主意,阿雨,你大嫂說過,若用百年老參吊命,我還可以多活個半年,可是那會活得非常痛苦,終日躺在床上,像個活死人。那樣的日子,我寧願死,也不想過。”

  我放下盆子,一時也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封崢繼續說:“有句話,我四年前沒有勇氣和你說,錯過了,現在想說,卻又覺得沒有必要了。我的心意,你肯定是明白的。”

  我嘴裡一片苦澀,“我明白,你不用說……”

  封崢溫柔地笑,“阿雨,你從頭至尾都沒有一點錯,卻背負了那麼多傷害。皇帝的強硬,我的懦弱,都害苦了你。當初我從昏迷中醒來,我爹告訴我你死了,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犯下了多大的錯。”

  “你真要說這些嗎?”我不大想聽他講過去的事。

  可是封崢很固執,這些話他大概也憋得很難受,從來沒有向人傾吐過。如今我本人站在他面前,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阿雨,我欠你一聲道歉,我對不起你。”

  我笑,淚水卻一下落了下來。

  “蕭政走前也向我道歉來著,現在你也向我道歉。一聲對不起,說著容易,你們想我怎麼樣?我不會殺了蕭政為我全家報仇,我也不會捨棄你不管,同我說對不起,是想讓我原諒你們,還是你們自己想尋個安心呢?”

  封崢深深凝視著我,“阿雨,你不知道,你說要留下來陪我,我有多開心。我就是明天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別再說了,封崢,別說了。”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我一直是個糊裡糊塗過日子的人,現在也想這麼糊裡糊塗地過下去,能開心一日,就過一日,不好嗎?”

  封崢閉上眼睛,眼角閃過一抹光。

  “我知道了。”

  天氣暖和了幾日,又轉冷了,早晨我推開窗,只見地上又落了薄薄一層雪。

  我踩在雪上,呼吸著寒冽的空氣,不禁懷念起南海溫暖的風,懷念起離島和煦的陽光。

  這裡離海島很遠,聽不到海浪的聲音,沒有一年四季都盛開的鮮花,沒有堆積成山的瓜果,也沒有滿地的貝殼和滿滿一船的魚蝦。

  我偶爾出門路過茶樓,就聽茶博士在說:“那一場仗打得好生激烈,朝廷軍隊聯合夏家和船王的衛隊,將那群海盜殺得落荒而逃。那夏家主年輕有為,英勇多謀,身先士卒地殺敵開路,聽說皇帝也要封他為王呢……”

  我回家提籠給夏庭秋寫信,卻不知道怎麼給他送過去。

  我和他,隔著海,隔著天。

  於是我時常夢到他,夢裡總和他手牽手在撒滿月光的沙灘上,白色的貝殼就像星星一樣閃光。

  夏庭秋捧了滿滿一手的星星,遞到我眼前。我想要接過來,可他連同星星一起化做了一陣輕煙。

  我想問他為什麼不來找我,想問他那天為什麼不帶著我一起走。我以為他一直是明白的,明白我對他的心意的。可是如果他不明白呢,如果他誤解了呢?

  難道只是因為我沒有明確說出來,就不小心地錯過他了嗎?

  鄉下送來的雞都放養在了院子裡,讓好好一座宅子看著如同農舍一般,不過封崢絲毫不介意,還覺得很有趣。後來我買回來的水仙開了花,清香撲鼻。我還跟王嬸學了幾道拿手菜,做好給封崢吃。

  封崢誇我道:“你以前就是個假小子,現在居然有幾分賢妻良母的樣子了。”

  我不免得意道:“我沒什麼大本事,這幾年把理家的活兒都學會了。”

  “會算賬嗎?”

  “當然。”

  “那正好。”封崢掏出一把黃銅鑰匙丟給我,“年末要清帳,田地的租金,商鋪的年金什麼的,我以前從來不管,現在也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全交給你了。”

  我接了鑰匙,“我不怕我貪汙你的錢?”

  “隨便你貪汙好了,錢財乃身外物,我又帶不走。”封崢閉目養神,他現在昏睡的時間也是越來越多了。

  我把賬目結算到一半的時候,趙府派人來請我,說晚晴臨盆了。

  生產預計的時間略旱了十來天,把趙淩嚇得魂飛魄散,在產房外面團團轉。我反而倒鬆了口氣,關鍵時刻看人品,他對晚晴果真是真心實意的。

  晚晴這次有驚無險,奮鬥了半日,就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

  趙淩終於得女,抱著孩子樂得合不攏嘴。

  初生的娃娃皮膚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好看,不過我抱著這個外甥女,卻怎麼都離不了手,心裡母愛洶湧澎湃。

  “這孩子和阿姊有緣分呢。”晚晴滿臉幸福地看著我,“我早和夫君商量了,讓阿姊給這孩子起名字。”

  我憐愛地看著懷裡睜不開眼的小閨女,說:“我和你娘都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生生死死,希望你這一生都平平安安,永遠快樂,就叫你悅然吧。”

  晚晴接過女兒,親了親那嫩嫩的小臉,“咱們老趙家,以後就多了一個小悅悅了。”

  大年三十這日,我早早就起來,幫著黃伯他們打掃屋子,張貼新的年畫和對聯。

  對聯都是封崢精神好的時候寫的,筆跡依舊工整,卻明顯力道不足了,好幾處的收筆都有手抖的痕跡。

  我把寫著“一帆風順”的橫幅貼在大門橫梁上,不免想起了夏庭秋。

  他在離島的家裡,肯定要過一場熱熱鬧鬧的年。夏家親戚那麼多,勢必要擠滿每一間屋子,他肯定不會寂寞,大概還會在沙灘上放煙火吧。以前聽他說過,我那時就說一定要看,沒想今天注定要錯過了。

  上次新船下水的慶典上,他和我在煙花下的沙灘上跳舞,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我閉上眼睛,就能聽見音樂和歡笑,而夏庭秋還緊緊拉著我的手。

  我看了看空空的手,心頭的寂寥揮散不去。

  黃家媳婦為我們做好了年夜飯,他們一家就回了鄉下老家過年去了,偌大的一個宅子,就只剩我和封崢兩人。

  封崢昨日睡下,一直沒有醒過來。我便把午夜飯端到他房裡的爐火上煨著,坐在等下看賬本。

  從下午起就沒停過的炮仗聲,在入夜後更加響亮,煙花沖上了天空,歡聲笑語越過高墻傳了進來,那片和樂融融的喧鬧更加襯托出室內的冷清。

  爐火上的湯在輕輕地翻滾,空氣中有一股混合著硝煙和食物濃香的氣息。絢爛的煙花在天空中綻放,如虹般的光芒映照在窗上,桌山的燈火也爆了一個小小的火花。

  我停下打算盤的手,望了望緊閉著的窗戶,又看了看依舊沉睡著的封崢。

  他的氣息還是那麼微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停息似的。

  我握著他怎麼都溫暖不了的手,輕聲說:“今天大年夜呢,外面煙花真好看,你不能起來看,太可惜了。還記得小時候,家裡的煙花總是全京城最大最漂亮的,我那時候問你,這天上的花落下來,掉到哪裡去了?你和我說,都落到了地裡,等春天暖和了,就又會開放,你還記得嗎?”

  封崢無知無覺地躺著。

  我對自己笑了笑,繼續說:“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能接受你將要離開我的事實,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貪心啊,難怪二師兄生氣離去了。”

  鄰居家的鞭炮點燃了,轟鳴聲掩蓋了我的話。

  這麼吵鬧,封崢依舊沉睡不醒。

  我看著他平靜的睡顏,心裡的焦慮忽然煙消雲散了。

  沒有健康,痛苦地活著,他寧願選擇死亡,從此之後,他也不用再左右為難,自責痛苦。依照他認真固執的性格,等到那時,他才能真正地講內心的糾葛徹底地放下。

  “封崢,我想,等你走了,我肯定會覺得有些寂寞吧。”

  淚水落在封崢的手背上,而他依舊沒有醒過來。

  我痛快地哭了一場,擦乾了淚水,將沒有動過的午夜飯端回了廚房,然後我點燃了掛在宅子門口的那串炮仗。

  劈啪聲中,紅色紙屑漫天飛散,我抱著手,站在門邊看著,微笑不語。



第 94 章

  年初一的早晨,我從床邊的矮榻上醒來,零星的鞭炮聲從外面傳來,陽光透過窗紙照在我身上。我坐起來,朝床那邊看過去,封崢正側著頭望著我,溫柔和煦地笑著。

  到了年初三,上門拜訪的親戚和朋友就漸漸多起來,封崢身子不方便,由我以管事的身份出面招待。

  趙家也送來一份隆重的禮,就是按照當地習俗,女婿要給妻子娘家送孝敬禮,我是姐姐,勉強算是長輩,所以趙家把禮送到了我手裡。

  我等黃伯一家回來上工後,也去趙家走了一趟,笑外甥女現在已經長得白白胖胖,一逗就笑,十分可愛。

  雖然年已經過了,可立春未到,天還是很冷。封崢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要長,他常常一睡就是一兩天,每次他昏迷不醒,我就十分擔心他會再也醒不過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失眠,總是在封崢昏睡的夜晚,靜靜地徹夜守在他的床邊,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聲,看燈火漸漸微弱,看日光漸漸爬上東牆。我感覺著時光的流逝,自己卻是那麼無能為力。

  我一遍遍地回憶著往事。我們認識了十多年,歲月裡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現在看來,每一個片段都那麼珍貴,即使少年時他總給我白眼,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十分可愛。

  在山裡養傷的時候,夏庭秋曾問過我,如果時光可以停下來,我想停在什麼時候。我說,我聽在我們迷失在沙漠裡最好,在那與世隔絕的地方,每個人都展現出自己最原始最純樸的一面。我的世界還一片明凈,單純而快樂。

  我後來拿這個問題問封崢,他想了想,說:“停留在我們初次見面吧。”

  “那我們就得一輩子做小孩子了。”

  “有什麼不好呢?最幸福莫過於做孩子了,沒有半點煩惱。”封崢笑,“後來誤解你,辜負了你,再到現在,我重病在床,又拖累你。這些歲月,都比過我當初一星半點。”

  “喲!一句話,就把我們十多年的交情給抹殺了。”

  封崢莞爾,“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你去把我書櫃下左邊第二個櫃子打開,裡面有個藍綢布的匣子。”

  我去取了過來,打開看,里面放著一把鑲嵌滿珠寶的彎刀和一條沈甸甸的東珠項鏈。

  “這是……”

  “三年前我駐守邊關,東齊和北遼有一場會談,我曾列席,莫桑也在場。他將這兩樣東西交給我,讓我放在你的墓前。”

  “莫桑?”我念著這個都快被我遺忘的名字,愧疚頓時湧上心頭。

  “他以為你早逝,十分難過,又因為不能親自來東齊,故托我給你帶去這兩樣東西,說是他們草原送給紅顏知己的。我們重逢後,我特意叫人去從你的祠堂裡把這個盒子取來,到底是他的一份心意,應該讓你知道。”

  “難為他還惦記著我。”我把玩著寶刀,“他現在可好?”

  “他已統領一草原各部,又迎娶了北遼帝的公主為王妃,勢力十分強大。”

  我把刀子放回盒子裡,“我知道他了來信懇求陛下饒恕我性命的事,心裡十分感激,卻沒機會向他道謝了。”

  “說起來,我還沒送過你什麼東西呢。”封崢消瘦的臉上露出遺憾。

  “別這麼說。”我微笑道,“你送了我一段好時光。”

  封崢略略釋懷,又說:“盒子有兩層,下面還有東西。”

  我掀起第一層,看到下面露出來的那塊白絹手帕,眼睛被那抹已經有點放黃的白色刺痛了。

  拙劣的繡工,點點血漬,還有那兩行題字。現在看愛,那八個字竟是一語成讖呢!

  “你還一直收著……我還以為這帕子早丟了呢。”

  封崢說:“抄家那天,廖致遠留了心,撿了起來,後來交給我。這些年我時常翻出來看,我總想,當年若是沒有把這帕子給你,你或許就不會走了又回來,也就不會……”

  “一切都是假設罷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倒很高興你把這帕子給了我,至少我這四年裡,也有點美好的事可以回憶,不是嗎?”

  封崢枯瘦的臉上浮現出慰籍的笑容,“阿雨,你真成熟了許多了。”

  立春,南方的春天靜悄悄地來臨了。

  第一場春雨過後,荒涼的院子裡漸漸恢複了一點綠色,嫩草從地裡冒頭,海棠花的枯枝上也發出了米粒大的紫紅色花苞。

  封崢已經下不了床了,我折了一根細枝給他看。

  “看,春天到了哦,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看到花開了吧。”

  春風帶來了潮濕的南風,春雨一場接著一場,漸漸連了起來,就沒再停過。

  朝廷聯合海上兩大家族被剿清海盜,開辟新航路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我路過茶樓,總能聽到說書人孜孜不倦地講述著那場驚心動魄的戰役。

  我穿著樸素的衣裙,挽著竹籃,撐著油紙傘,日日都出門買菜。

  走過熱鬧的大街,我總忍不住回頭看一看,始終有中錯覺,覺得那個人還和往常一樣在我身邊,默默地注視著我,關懷著我。一旦我遇到困難,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擋在我的面前。

  熙熙攘攘的大街,路過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仰面迎接著細如牛毛的雨絲,心沉沉的,就像也浸滿了水一樣。

  也不知道南海的春天是怎樣的。封崢昏睡得越來越久,連為他看病的老大夫連連搖頭,轉身對我低語:“姑娘,準備後事吧。”

  我的確很冷靜地開始張羅起來,最好的紅木棺材,孝衣、白幡、白燭、紙錢,我和黃伯一樣養挑選,買回來。

  封崢待下人很好,黃伯一家背地裡抹了不少眼淚。

  我給京城裡的封家寫了一封信,封崢的生母已經去世,他後來為了我的事,和他父親也吵翻了。現在兒子要死了,可封老爺子也有病在身不能來,只能拍封崢的四弟過來一趟。

  “四弟來也好,怎麼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呢?”封崢顯得十分淡然。

  他的說話聲已經十分輕微,我得湊近了才聽得到。

  我問:“你還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我給你去辦。”

  封崢那雙因病痛毫無神采的眼睛脈脈地凝望著我,我覺得心都要碎了。

  “我本來覺得,孤身死去太惆悵,現在有你在身邊,陪我到最後,我是什麼遺憾都沒有了。”

  “這樣喪氣的話,我真不想聽。”

  封崢輕笑,“阿雨,幸福的機會轉瞬即逝,錯過了,終身追悔莫及。在北遼的時候,我推開了你,所以我後悔至今,你切勿步我後塵。夏庭秋比我好,因為他從來都站在你的身邊,沒有鬆開過你的手,你要知道,這有多麼的難能可貴。”

  “我知道。”我哀傷地低下頭,“全天下,不會再有一個人比他對我更好的了。”

  封崢靜靜望了我片刻,忽然說:“我走了後,你若想繼續往這裡,只管往下去,你若要走,就留著黃伯看門就行。”

  我心裡發慌,“怎麼突然說起這些事?”

  “今天精神好,把事情都交代了,免得以後沒機會罷了。”封崢又說,“我的劍日後就歸你了,它是把寶劍,跟著我入土未免太糟蹋了,我還有些字畫,倒是可以跟我一起埋了。我若是等不到我四弟,你就代表我和他說,要他好生孝順父親。”

  “我都記下了。”我無聲無息。

  封崢眼睛慢慢合上,又昏睡過去。

  居然有幾日倒春寒,但天氣還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院子裡的花草全發了新芽,雨比前陣子大了些,落在屋檐下,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我打開窗戶,讓那股帶著青草芳香的氣息飄進了屋裡。

  “今天是幾日?”封崢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

  我匆匆回到床邊,“正月二十二了。”

  “還好,我又睡了多久?”

  “一日多。”我把煨在爐火上的藥粥端過去,餵著封崢一點點地吃,“晚晴出了月子,卻城外上香,幫你我各求了一支平安簽。她還所,要你好好養病,等她小女兒滿百日,請你去吃酒呢。”

  “家裡有一對長草留下來的玉鐲,你可以代我送給孩子。”

  “我知道了。”

  我拿濕巾給封崢擦凈了臉,然後伸手解了他的髮帶,用發梳給他細細地梳頭髮,梳完了,再給他將頭部穴道按摩一遍,最後將頭髮束了起來,插上一只白玉簪。

  封崢清瘦的容顏依舊還帶著昔日清俊的輪廓,毛巾的熱氣給他灰白的臉上增添了一點血色。他側頭望著窗外,眼裡露出向往的目光。

  “阿雨,你生辰快到了吧?”

  “是啊,下月十二。”我說,“每年生日都是春雨綿綿的呀。”

  封崢的眼神閃了一下,“我都從來沒有送過你壽禮呢。”

  “送過的啊。”我拍手笑起來,“是我十二歲那年,我爹按照傳統大辦了壽宴,你送了我一隻巴掌大的白玉小馬,你忘了?”

  “那怎麼算?”封崢笑道,“那是家裡人選的,並不是我自己挑的。”

  “但是我可喜歡那白玉小馬了,一直放在案頭。可惜後來我弟弟拿去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那我這次得送你白玉馬更好的禮才行了。”

  我感興趣,“那你這次要送我什麼?”

  封崢朝外面望了一眼,“送你一束花,好不好?”

  “花?”

  “那株海棠,終於開了呀……”

  院子裡那株孤零零的海棠花,的確在春雨中綻放了稀疏的花朵,那被雨水暈染過的水紅色格外地嬌嫩明艷,就像少女羞澀的面頰一般。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真切地體會到,春天終於來臨了。

  “阿雨,”封崢眼波平靜地望著我,輕聲說,“你幫我摘一枝花來,好嗎?”

  “行!”我立刻點頭起身,推開門走進了雨裡,清亮的雨絲落在我臉上。

  我繞著那株海棠轉了兩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枝開得錯落有致的花,折了下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輕快地跑回屋檐下。

  “封崢,我選了一枝開得最好的呢。”

  屋裡的人沒有回應我。

  封崢安詳地靠在床頭,側著頭,雙目合著,似乎又沉睡了過去。

  我怔了怔,邁進屋裡,想再往前走幾步,可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站住了。

  那一瞬間,直覺讓我明白過來。

  雨水順著臉頰滑到下巴,滴落在領口,握著花枝的手垂了下來。

  幾片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瓣輕輕抖落,微風吹進了綿綿密密的春雨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4 09:46 AM

第 95 章

  我回頭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待在桅桿上,脈脈望著我,就同他往日一般。從小就是,在山裡玩耍打鬧著,若我累了,回頭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來,背我回家。

  我和封崢的四弟商量過後,將封崢葬在了他的祖父身邊,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有親人相伴,不再寂寞。

  新墳雖然整潔氣派,可到底有點冷清。我將院子裡那株盆栽的海棠移到了封崢的墳邊。

  喪事辦完,恰好是花開正好的時節,一樹粉紅嬌艷的海棠在墳邊靜靜開放,春雨裡,風吹花落,景色頗有幾分綺麗。

  我用手指細細描繪著墓碑上封崢的名字,低聲說:“封崢,我們兩個總是錯過,現在更是陰陽相隔,再也見不了了。這株海棠,就代替我在這裡陪伴你吧,你以前對我說,要我不要錯過幸福。所以,我決定離開這裡,回南海去,怎麼道歉彌補都好,讓二師兄原諒我的任性。你若在天有靈,請祝福我吧。”

  我俯身磕頭。

  微風吹過,飄零的海棠花瓣落在我臉上,就仿佛還在北國邊城的那個小院子一樣,我在花樹下擡頭微笑,封崢依舊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

  我歸心似箭,封崢的頭七一過,我便起航回南海。

  現在正是禁漁期,船只都閑置在港口,去南海的客船要到下個月才出港,好在趙淩家有私船,可以專程送我去離島。

  半年之後,我再度站在甲板上,感覺著腳下傳來額搖晃,熟悉的情懷湧上心頭。

  白帆升了起來,船破浪而行,帶著潮氣的海風吹拂著我的頭髮,海烏歡鳴著掠過海面朝著遠方飛去。

  我堆積了一整個冬季的陰郁,也被溫暖的海風吹散。

  順風順流,我們從曲江到南海只用了七天的時間,逐漸可以看到零散的島嶼,來往漁船上,漁民都穿著我熟悉的當地服裝,又走了一日多,離島終於出現在了海平面上。

  船剛靠岸,我就迫不及待地手一撐,跳到了碼頭上。

  “陸姑娘,”船長朝我揮手,“小的們趕著回去複命,就不多送了,姑娘您有空也常回來看看我們夫人。”

  “一路辛苦啦。”我接過丟下來的包裹,擺了擺手,扭頭就朝著夏家的方向跑去。

  離島的春天,美麗得完全超出我的想像。昔日結滿瓜果的田裡現在開滿了花,田坎上,道路邊,山坡上,也都綻放著成片的鮮花。這裡姹紫嫣紅,嬌嫩妖嬈,迎著風和日光,連空氣裡都飄著濃郁的芳香。

  夏家的宅院被這片花海包圍著,背後就是一片碧海藍天。

  “這不是……六姑娘?”守門的家丁認得我,見到我來了,驚訝得叫起來,許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真是倍感親切。

  我愉快地問道:“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大家都還好吧?”

  “都很好!”門衛興奮道,“當家的帶領咱們打了勝仗,皇帝賜了好多東西來啊!”

  “就是啊!”另一個門衛也高聲道,“這下咱們南海夏家可以和北海船王齊名了!”

  我聽他們已經用更為親切崇敬的稱謂來稱呼夏庭秋,心中大喜。可見剿匪一戰,夏庭秋果真在夏家樹立了家主的威信。

  “你們當家的還好嗎?打仗的時候沒有受傷吧?”

  “當家的一切安好,打仗的時候,慧意姑娘一直在他身邊照顧著,六姑娘你放心……”同伴突然推了他一把,打斷了這句話。

  我好奇,“怎麼了?”

  “沒什麼!”矮個子的那個門衛抓著後腦打哈哈,“六姑娘這次走親戚,一去就這麼久,當家的肯定也很想念你呀,小的這就去通報當家的,說六姑娘回來了。”

  “不用麻煩了。”我興衝衝往裡走,“我自己去見他,也好給他一個……”

  門衛伸出來的手打斷了我的話。

  “六姑娘……請您不要介意,不過海戰才結束,宅子還在戒嚴中,小的不敢未通報就放人進屋,還請姑娘稍等片刻!”

  不待我說話,門衛匆匆奔進了宅子裡。

  我楞楞地站在門口,半晌反應過來,問另外一個門衛:“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大大咧咧的家丁忽然抓耳撓腮,顯得十分為難,“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當家的要成親了。”

  我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潑下,頓時打了一個激靈。

  “什麼?”

  “六姑娘不知道?小的還以為這消息早就傳遍四海了呢,畢竟以咱們當家如今的威望,要娶夫人,那可是四方來賀啊。船王都親自帶著人來祝賀啦!我們的新夫人呀,就是——”

  “夠了!”一聲嚴厲的叱喝響起,夏家總管寧伯帶著人從門裡邁了出來。

  “家主三令五申不得張揚,你還在門口說個沒完,規矩都學到哪裡去了?”

  “小的知錯了!”門衛嚇得趕緊退到一旁。

  寧伯轉過身來,笑容和藹地沖我拱手,“六姑娘可終於回來了,真是巧,正趕上了當家的喜事,快請進來吧,家主見了你肯定高興。”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邁進了大門。

  宅子裡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許多,有很多陌生面孔。家丁正忙碌地搬著花草,裝飾庭院,我看到到處都懸掛起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布,廳堂的柱子和墻壁也全都粉刷一新。這個架勢,擺明了是要舉辦婚禮。

  我一路走下去,心裡越來越亂。

  沿途的家丁見了我,都一臉驚訝,好像我是從棺材裡跳出來似的。

  “寧伯,”我不安地問,“我師兄怎麼突然要成親?”

  寧伯笑瞇瞇地說道:“男大當婚,天經地義的事嘛,家裡長輩也催促了許久,家主便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可也太突然了。”

  “六姑娘回鄉探親也有小半年了,這段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你不清楚,也不奇怪。回頭等見了家主,就由他來跟你解釋吧。”

  “那麼,師兄他要娶——”

  “阿雨?”

  熟悉的嗓音,我猛地扭過頭去,只見夏庭秋正站在畫堂的臺階上,背著手,逼望著我。

  清俊的容貌比比起數個月前,明顯多了幾分成熟。戰場磨練出來的穩重也全部刻畫在了他的眉眼之中,可微微仰起的下巴,驚訝中帶著冷淡的神情,卻透露出明顯的冷漠。

  我快要到嘴邊的呼喚生生打住了。

  “師兄……”

  夏庭秋步履從容地走下臺階,臉上一片淡定之色。

  “之前大嫂給我來信,說封崢已經去世了,我還以為你會回山裡看師父呢。”

  明顯冷漠於往常的語氣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是……惦記著你,所以過來看看,然後再去看望師父。”

  “也好。”夏庭秋走到了我的面前,低頭看著我,嘴角帶著生疏的笑意,“我就要娶親了,你喝了喜酒再走吧。”

  我呆呆站著,已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他是真的要成親了?

  “你怎麼……什麼時候的事?”

  “吉日就在三日後,你也趕了個巧。”夏庭秋回頭看了一眼,“對了,也讓你見見你未來的二嫂,說起來,你們也很熟呢,慧意——”

  我渾身一震。

  余慧意從畫堂裡款款走了出來,她美艷依舊,比起當初分別事,還多了幾分成熟嬌媚。

  “呀!這不是六姐姐嗎?我就說剛才怎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你探親回來啦!”

  慧意還和往日一般,熱情地撲了過來。我身子一僵,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抱住。

  “姐姐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庭秋哥同你說了我們的親事了?這下可好了,你可以喝上我的喜酒啦!庭秋哥,你說是不是呀?”

  “我也說她回來得湊巧呢。”夏庭秋溫柔地對她笑,“你們姊妹倆見面肯定有很多話說,我不打攪你們了。我也有公事要辦。”

  “師兄……”我盯著夏庭秋,欲言又止。

  夏庭秋垂著眼簾避開我的目光,轉過身帶著兩個家臣揚長而去,只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他的這個背影和當初在刀光劍影中離去的那個背影重合在一起,一下就將我帶回到了那個寒冷的冬夜。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六姐,”慧意挽著我的手,“別管庭秋哥了,海戰才結束不久,新航路剛開通,他有好多事要忙。你快來看看我的喜服,今天剛送來的!”

  紅艷艷的新娘喜服刺痛了我的雙眼,沉浸在喜悅裡的慧意絲毫沒有在意我的失態,依舊拉著我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

  夏庭秋一戰成名,夏家名鎮四海,聲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和余家的聯姻一直是家裡長輩所期許的,這樁親事也讓有些鬆散的南海勢力再度緊密結合起來。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這是一樁再完美不過的婚事。

  慧意毫不掩飾她的幸福,“雖然有家裡長輩的意思,不過當庭秋哥親口問我是否願意嫁給他事,我高興得都快不能呼吸了。六姐姐,你能想像嗎?”

  我訥訥無言。

  我還真的不能想像。

  慧意也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答複,“要知道庭秋哥去好皇帝密談回來,心情就十分不好,特別容易發火,想必是受了皇帝不少氣吧,打仗的時候也有些暴躁,好在海戰勝利了,他又說要娶我。現在的庭秋哥,可溫柔了,我從來沒見他像現在……”

  慧意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而我的耳朵漸漸聽不到任何聲音。

  等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我才聽見心裡在滴血,嘀嗒,嘀嗒,一滴一滴,漸漸匯成細流落下。

  我以為我已經堅強到不會受傷了,卻沒想到會在最不設防的部位挨上了這麼一刀,痛得渾身抽搐。

  封崢,你要我抓住幸福,我便去抓了,可是我這個人笨得很,動作又慢,怕是又讓它從指間溜走了。

  怎麼樣沐浴更衣,怎麼樣用了晚飯,我都不大清楚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有多失態。

  “六姐姐一路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慧意放下茶杯,“庭秋哥大概還在辦公吧,明天良玉和錦宏哥也會過來,我們幾個好好聚一回吧!”

  不待我回應,慧意帶著滿足的笑容,輕快地像一隻蝴蝶一樣翩然離去。

  我在她走了好久,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頭腦四肢漸漸蘇醒了。到這個時候,我才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我興致勃勃地跑回來,結果卻撞上人家要拜堂成親。

  尷尬不尷尬?郁悶不郁悶?

  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立刻進屋開始收拾行李。

  心裡窩火得很,你夏庭秋愛娶誰娶誰,愛娶幾個娶幾個,我又不是離了你就活不了,幹麻留下來看你臉色?可是收拾東西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停了下來。

  小事糊塗,這種大事,我還是知道不能意氣用事,心裡不明白,就要問清楚。

  我丟下手裡的衣服,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

  寧伯恰好路過,被我攔住,“師兄在哪裡?”

  旁邊的小廝一臉驚悚,到底姜是老的辣,寧伯從容不驚地朝東邊指,“家主還在書房辦公。”

  我提著一口氣,直衝衝地走到書房門前,嘩地推開了門。

  夏庭秋不知道正在偷吃什麼東西,我破門而入,他受驚嚇嗆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我黑著臉把身後的門踢上,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夏庭秋一抹嘴跳起來,挺胸伸手道,“冷靜,冷靜!”

  “你哪裡看出我不冷靜了?”我眉毛豎起來。

  夏庭秋把包零食的油紙揉成一團,朝身後一扔,對我笑起來,

  “師妹有什麼事嗎?”

  我單刀直入,問:“這門親事,你是認真的?”

  夏庭秋撇了撇嘴,嬉皮笑臉的表情隱去,他垂下目光,“兩家聯姻,勢在必得。”

  我又恨有怒,心痛如刀絞,“我以為我們一直心意相通。”

  “可你心裡始終有封崢。”

  “他都已經死了!”我叫起來。

  “那又如何?”夏庭秋漠然地望著我,“活人更是爭不過死人,他或者我還能和他一爭高下,現在他死了,就在你心裡成了永恆。你心裡永遠有一座他的墓,又給我留下了什麼立足之地嗎?”

  “你這簡直是強詞奪理。”我氣結,拍案道,“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你不要在那裡想當然地自說自話,還以為自己多了解我。”

  “那你什麼心意?”夏庭秋輕蔑地問。

  我收回了手,挺直腰桿,直視他的雙眼,“我喜歡你,師兄。我是喜歡過封崢,但這四年來,我心裡只有你。”

  夏庭秋一言不發地回望著我,眼裡映著跳躍的燭光。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不是沒有心的人,你怎麼對我,我都清清楚楚。若是沒有你,我現在就根本不會站在這裡,我怕是真的要躺在蕭政給我建的那墳裡了……”

  “報恩的感情,我不要!”夏庭秋生硬地說。

  “不是報恩!”我氣得跳腳,“什麼樣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不聰明,但也不是白癡!思念一個人的心情,喜歡一個人的心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對你是抱著什麼樣的感情,不論你信還是不信!”

  夏庭秋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才慢慢睜開,眼裡迷亂的情緒已經平息下來。

  “雨兒,你這話說晚了。”

  這句話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挖了一個碗口大的傷。

  我顫抖著,輕聲問:“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喜帖已發,親友都陸續到達,消息更是早就傳遍了江湖。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信於人。”

  “你滿口說的都是這場婚事,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我的心意!”我上前一步,拽住了夏庭秋的衣襟,“我以前一直自信滿滿的,因為我相信你也喜歡我的,可是現在呢?你說啊!”

  夏庭秋擡眼漠然地看著我,“雨兒,你就是太自信了。”

  我的手一鬆,夏庭秋往後退了半步。

  “你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我對你地關心照顧,理所當然地揮霍著我的感情。你應該知道,再多的感情,也有用盡的一天。”

  我身上一陣一陣發冷,“師兄……”

  “我已經厭倦了。”夏庭秋側身望向窗外,“總是看著背影,總是等著你回頭,陸棠雨,你這個人,沒心沒肺,反複無常,一下讓我飛到天上,一下又把我拋在地裡。我受夠了,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

  我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張著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我到底有十多年的交情,這些話我本不想好你說的,只是你實在是需要有人幫你點通。”夏庭秋低頭嘆了一聲,“後天我就要大婚了,你是我同門師妹,我希望能喝到你敬的酒。我知道你想走,可以等到婚禮後嗎?”

  “你……”我苦笑起來,目光逐漸模糊,“你比我殘忍多了。”

  我猛然轉身,奪門而出。

  海島的夜晚,漫天繁星,空氣裡漂浮著濃郁的花香。

  我盲目地走的哦後花園裡,站住了,低頭垂淚。

  夜風見涼,渾身的溫度,都像留在了剛才的書房裡。

  耳朵裡聽到嘩啦啦的碎裂聲,摔金裂玉一般,胸口的傷撕扯得好痛。

  我一跺腳,從側門出了夏府,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海邊的夜市,賣燒烤的酒鋪還開著門,我走進去一屁股坐下,叫來一壇當地人自己釀的果酒,大口喝起來。

  別說借酒消愁太俗氣,可它管用,這果酒喝著甜,卻醉人。幾碗下肚,我就覺得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封崢……”我抱著酒壇呢喃,“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啊,找到了!”

  一張熟悉的面孔冒了出來。

  “迦夜……王爺?”

  迦夜一身寬松的長袍,姿態瀟灑一如當年北遼國師打扮,俊美的臉上帶著令人懷念的狂放倨傲的神情,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原來跑到這裡來喝酒了呀,讓我好找!”迦夜在我身邊坐下,張口又叫了兩壇酒。

  “好久不見,王爺還是這麼精神呀。”我打了個嗝,笑呵呵道。

  目光無意間落在領口露出來的地方,吃了一驚,那裡橫著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是怎麼搞的?”

  “打仗的時候刀劍無眼,受點傷不可避免。”迦夜滿不在乎,“晚飯的時候聽說你回來了,想問問夏庭秋,他臉色卻難看得好像仇敵生門似的。看你啊這神白衣素服的,封崢是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麼覺得封崢上了夏庭秋的神,姓夏的現在這陰陽怪氣的樣子,真和當年的封崢如出一轍。”

  “請您不要拿亡者開玩笑好不好!”我叫了起來,“封崢的頭七才過,你說這話未免太欠考慮了。”

  迦夜冷哼一聲,咕咚幾口灌下一碗酒。

  “果真,還是說不得封崢的半點壞話,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麼?繼續守著他的墳多好?”

  我真的有點動怒了,別過臉去不理他。

  “生氣了?”迦夜呵呵笑道,“今天姓夏的給你冷臉,你就借酒消愁。我說了你的封崢幾句閒話,你又火冒三丈。我說,心裡那麼大一點地方,你怎麼裝得下兩個人?”

  “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那麼八卦?”我語氣也衝得很,“封崢都死了,你就留點口的吧。他在世的時候,對你也尊敬有加,沒有冒犯過你。”

  迦夜的嘴角扯了扯,“夏庭秋要成親了,你很難過吧?”

  心事被人一語點破,我驀了下去,低下頭。

  “師兄說,我這人沒心沒肺,反複無常,他沒耐心繼續等我了。”我拍著桌子,大笑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好不容易了結了過去那一堆烏七八糟的破事,還仁至義盡地給青梅竹馬送了終,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就是想和他繼續生活。結果,他說他厭煩了,他厭煩了!”

  “他不要你就算了。”迦夜往我的碗裡倒滿了酒,“喂,棠雨,想開點,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你想不想跟我回北海天欽島?”

  我一臉茫然,“你在說什麼?”

  迦夜笑得都有點猥瑣的臉湊了過來,“我說,夏庭秋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天欽島,做我王妃吧!”

  我默默盯著他看了片刻,雖然腦子已經有點糊塗了,可是這個問題我還是很清醒的。我挪了挪屁股,和他拉開距離。

  “王爺閒得無聊,尋我開心是嗎?”我冷眼看著他,“您沒頭沒尾地冒出這句話,我理解不了,只有當您是眼紅我師兄娶老婆,自己也想湊熱鬧了。不過我勸你,終身大事不要兒戲,考慮清楚了再開口,免得後悔一輩子。”

  “你不開口,不也後悔一輩子嗎?”迦夜的回敬也毫不留情。

  舊傷新傷被戳中,痛徹心扉。

  “你當余慧意是真心歡迎你回來?”迦夜火上澆油,“她私下和人說你虛偽又貪慕虛榮,說你身份低賤,妄想飛上枝頭,說有她在,連個妾的名分都不會給你。老實說,我素來不喜歡這個女人,真不知道我堂弟和夏庭秋看中了她哪點。不過她即將成為夏府女主人,她現在不對你發作,不表示將來不,你覺得你將來在夏家還有立足之地?”

  我怒道:“別人怎麼看我,我心裡有數,不用你在這裡添油加醋。我即便離開夏家,也有家回,不會去你那裡做流浪狗!”



第 96 章

  迦夜眉頭緊緊擰了一下,忽然舒展開,他仰頭大笑起來。

  “王爺?”

  “棠雨,你還是那麼固執呀。”迦夜收了笑,“我刺激一下你,不過想讓你早點想明白罷了,夏家不是久留之地。而我,不論你信不信,是真心想照顧你的。”

  師兄留我喝喜酒,婚禮一過,我就回去找師父!我板著臉,“大不了這輩子橫下心做道姑,不嫁人又死不了!”

  “還是那麼要強。”迦夜搖了搖頭,仰頭幹盡了碗裡的酒,抱著沒喝完的酒壇站起來。

  “你身子也不是很好,酒少喝點吧。”迦夜背過身,擺了擺手,“你現在再病,你師兄可不會再冒著生命危險衝禦駕給你送藥咯。”

  “你說什麼?”我驚叫起來。

  迦夜不答,揚長而去。

  清亮的海風吹得我頭腦漸漸清醒過來,我已經不是可以人性的年紀了,也沒有那個縱容我任性的人守候在我身邊了。

  我吹了一陣海風,悄悄回了夏府,沒有驚動侍候的丫鬟,我自己打來水,洗去了臉上的淚水和酒漬,然後倒頭睡下。

  酒勁上來,竟然一宿好眠。

  次日一早,慧意就笑吟吟地來找我,給我帶來了早飯和許多置換的衣物。我看著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再回想起昨晚迦夜的話,背脊不由有點發冷。

  我早知道慧意這個女孩子很有心機,又極會做人,只是以前和她並無利益或感情糾紛,於是沒放在心上,現在切身的矛盾就橫在我和她之間,再不容我忽視了。

  早飯剛過,林錦宏和良玉兄妹倆就來了。

  林錦宏比去年黑了一圈,也結實了不少,一臉清爽,良玉倒是消瘦了些。

  慧意呼奴使婢地招待我們,已是一副夏家女主人的派頭。

  良玉對著慧意依舊很冷淡,倒是轉頭朝我溫和一笑,“六姐姐這次回來要住多久?”

  一提起這個話題,我就難受,“怎麼也得等到婚禮過後吧。”

  “六姐姐以後得常住這裡了!”慧意立刻嚷起來,“等成親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六姐姐還能去哪裡?”

  林錦宏插口道:“婚後就得改口了吧?六姑娘得叫你二嫂了。”

  慧意嬌羞道:“錦宏大哥真是太討厭了。”

  我臉上發燙,身上卻發冷,如坐針氈,相當不自在。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尷尬,良玉咳了一聲,林錦宏明白過來,趕緊錯開了話題,同慧意討論起了婚禮細節。

  趁著他們兩人交談的空當,良玉來到我身邊坐下。

  我感激地朝她微笑,“聽說海戰時你也辛苦了,難怪瘦了不少。”

  “六姐臉色也不好。”良玉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我倒沒想到你一走就半年,你錯過了好多事呢。”

  她的視線往慧意那便掃了一下。

  我不由訕笑,“很多事都意料不到呀。”

  良玉顰眉,沉默片刻,輕聲說:“你就和我當年一樣。”

  我楞了一下,“當初的事,我聽慧意說過。”

  良玉的嘴角勾出一個譏諷的弧度,“讓我猜猜她怎麼說的,是不是她全無過錯,都是那個迦思遠見異思遷,還連累她遭受詬病?”

  我尷尬地笑了兩聲。

  良玉冷笑,“我親眼見她同四院調笑,她還問,她和我哪個才是解語花。我站在假山別後,他們不知道。”

  “你怎麼當時不說出來?”

  “我窮好心呀。”良玉自嘲,“老船王不同意她嫁過去,我要再說出來,她的名聲就徹底毀了。她是我表妹,我寧願自己委屈,也不想害她,可沒想事後看來,她壓根不知悔改!六姐,我當初要是提醒你,如今也不會……”

  “和你沒關係。”我說,“我自己心明如鏡。”

  良玉搖了搖頭,“六姐雖然明白,卻太善良,沒有防人之心,不然今日,也不會讓她再次有機可乘了。”

  我默默無語。

  良玉冷笑道:“我早料到她會故態複萌,只是沒想到她會把主意打到庭秋哥身上。你和庭秋哥當初好得親密無間,沒人能插進去,可沒料到你竟然會離開那麼長一段時間。”

  “事情太複雜了,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咬了咬唇。

  良玉又看了一眼正同林錦宏說得眉飛色舞的慧意,向我側頭低語道:“這場仗之所以打得特別艱難,聽說是出了內鬼。”

  我驚訝地擡眼看她。

  良玉繼續說:“作戰計劃被出賣了,船王額旗艦一度被敵軍包圍,差點就全軍覆沒,幸好庭秋哥及時帶兵去援救。”

  我隨即回想起昨日看到的迦夜鎖骨上的傷疤,“那後來查出來了嗎?”

  良玉搖頭,“總之,有人要置船王於死地,是再明顯不過了,所以最近各家氣氛還是很緊張。你現在看到的和樂融融,也不過是大家借著這場婚事裝出來的樣子罷了。庭秋哥娶慧意,也不過是聽從長輩的意思。我相信他心裡還是有你的。”

  說著,良玉嘆了口氣,“六姐若能早些回來就好了。”

  我苦笑著別過頭去,“我這輩子,太多如果了。”

  到了晌午,夏庭秋派了家丁過來請我們一起過去吃午飯。因為來了客人,我心裡再是別扭,也硬著頭皮一起過去作陪。

  午宴設在花園涼亭裡,我老遠就看到迦夜正在和夏庭秋說話。

  也不知道說到什麼事,夏庭秋笑得有幾分狡黠,眼睛彎彎的,正是那副我最熟悉的狐貍樣。

  “阿雨來啦。”迦夜先看到我。

  夏庭秋臉上的笑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張無形的手一把抹去,換上了生疏的表情。

  我又是失望又是埋怨,黯然傷神霎時轉為火冒三丈,於是也丟給他一記白眼,把頭扭開了。

  迦夜冷不丁地笑了兩聲,我想起他昨夜說的渾話,也對他補了一個白眼。

  思遠公子是個清俊的白面小生,一身華服,站在人群裡十分紮眼。他顯然十分畏懼迦夜,同他說話一直躬著身子,態度恭敬。

  迦夜似乎對思遠帶了那麼多自家的家兵來離島有些不滿,教訓起人來,也完全一副家長的派頭,只拿思遠當個孩子般,思遠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

  “好啦,好啦!”夏庭秋笑著打岔,“王爺也別太認真了,來者是客,我們夏家又不是招待不起。你我倆年少時不是昭陽喜歡擺排場,不用回過頭來責備晚輩了。”

  慧意這時笑吟吟地走過去,插話道:“就是啊,王爺。我已經吩咐寧伯把那些人安置在側院了,您不用擔心。”

  迦思遠和慧意的目光對上,又不約而同地轉開。慧意翩翩然坐到夏庭秋身邊站著,恰好這時良玉也從屏風後走了過來,同迦思遠迎面撞上,兩人俱是一怔。良玉回過神來,冷若冰霜地瞪了迦思遠一眼,徑直走開,迦思遠慌了片刻,低下頭。

  這頓飯自然是吃得難以下咽,眾人各懷所思,氣氛詭異微妙。

  夏庭秋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談笑風生,和迦夜彼此敬酒,慧意在旁邊為他夾菜添酒,極盡賢惠之能。

  然後茶端上來了,夏庭秋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思遠小弟還是第一次來離島吧,這裡正是花季,景色很好,我讓慧意帶你四處遊玩一下如何?”

  “謝夏大哥!”迦思遠興奮得滿臉發光。

  夏庭秋笑瞇瞇地抿著茶,親切得就像是他是迦思遠的親哥似的。

  吃完了飯,慧意帶著心花怒放地迦思遠出門了。良玉等他們一走,也拉著林錦宏告辭,想必這頓飯,她也吃得十分郁卒。

  涼亭裡一時只剩我和夏庭秋,夏庭秋轉眼過來,和我的視線不期而遇。

  溫潤清澈的目光,和記憶力的那雙眼睛一摸一樣,人卻已經面目全非了。

  我不自在地扭開臉。

  “還生氣呢?”夏庭秋走了過來,笑得雲淡風輕的,“我們十多年的交情了,你不會因為這個就不再理我了吧?”

  婚姻大事被他這樣輕描淡寫,我一時氣得啼笑皆非。

  “我這人死心眼,一旦認準了,就很難改,不像某些人,轉身就可以走開。”

  “別說這些孩子氣的話了。”夏庭秋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使性子的孩子,“我們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這段經歷,是別人無法替代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這算是在安慰我嗎?”我氣不打一處來,“我不要你的同情。”

  “雨兒。”夏庭秋喚住我,“當初皇帝在曲江受叛軍圍困之窘態,我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夏庭秋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現在夏府裡張燈結彩,等著明日迎娶新夫人。我看著心裡添堵,不想回去,便出了夏府,在沙灘上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孩子們正在沙灘上放煙火,小小的火光沖到半空中,散開成橙黃色的花朵,孩子們歡樂的笑聲更加襯托我的孤零寥落。

  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背後那處隱藏的石灘,以前夏庭秋帶我來過這裡,背著喝得醉醺醺的我,披星戴月,踩著細沙,走到這裡。我在他背上唱著小時候地歌,鼻子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讓人安心的氣息。

  我那時候怎麼就沒有把心裡的話對他說呢?我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

  天方亮,我就被禮炮聲驚醒過來。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我真不知道前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如今要親眼看著我愛的男人娶別人為妻。

  夏家賓客臨門,禮樂響亮,不但遠近世家親友都上門來道賀,朝廷也派了官員送來賀禮。夏庭秋親民,普通百姓路過也進門來喝一杯酒,道一聲恭喜。

  我作為夏庭秋師門代表,坐的是上座,下家人總免不了對客人介紹我,我得一直端著小臉同他們行禮寒暄。

  客套詞也是千篇一律。

  “六姑娘見師兄新婚大喜,想必也十分開心吧。”

  “當然,師兄終於成家,以後有人照料,家師也終於放心了。”

  幾番下來,雖然熱鬧,也覺得無聊。

  夏庭秋一身裁剪得體的大紅喜袍,身長玉立,容貌俊美,神采飛揚,笑得都有點憨傻了。

  我不耐煩應酬,乾脆找了個角落躲起來,一邊吃花生米一邊喝酒。

  迦夜不知聲得什麼狗鼻子,那麼靈,又不我給找到了,他一來就奪了我的酒杯,往我手裡塞了一杯茶。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嘀咕道。

  “保留點體力嘛。”迦夜又笑嘻嘻地跑走了,他今日是貴客,應酬也不少。

  按照當地習俗,院子裡擺了兩百多桌的流水席,此刻席上就觥籌交錯,喜娘還未到,客人都已經吃得紅光滿面了。

  迦思遠端著酒杯走到夏庭秋面前,哄著眼道:“夏大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小弟敬你一杯。”

  “思遠你也有婚約在身,什麼時候辦喜事,可不要忘了請我喝上一杯呀。”夏庭秋接過遞來的酒杯,同迦思遠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迦思遠又轉頭對迦夜道:“堂兄,小弟不才,讓堂兄操心了。小弟還要敬堂兄一杯。”

  迦夜也和自己的堂弟碰杯喝了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李紅豆 發表於 2011-12-4 10:23 AM

本帖最後由 李紅豆 於 2011-12-4 10:43 AM 編輯

第 97 章

  吉時到,禮炮轟鳴。

  新娘子過關斬將地從外面進來,夏庭秋看著新娘,春風滿面,連我站在他身旁都一無所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然後送入洞房。

  夏庭秋牽著新媳婦的手,喜氣洋洋地回後堂。

  我擱下酒杯,站起來朝著夏庭秋走過去,猛地一把佩刀刺了過去。

  鏘——

  兩把短刀相擊,震得我虎口發麻。

  眼前迦思遠的臉上寫滿了驚愕,“你怎麼——”

  碗碟破碎的聲音轉瞬掩蓋了他後半句話,原本和樂融融吃菜喝酒的食客掀桌暴起,幾十個壯年男子抽刀就朝著夏家家丁和迦夜的護衛砍去,可我方也早有準備,拔刀相向。一時間大堂之內一片刀光劍影,喜慶的氣氛轉眼就被廝殺聲沖散。

  夏庭秋一把將還蒙著蓋頭的新娘退到婢女手裡,轉身接住家丁拋過來的佩劍。

  迦思遠躲開我的刀,再度撲向依舊穩坐在桌邊的迦夜,迦夜的侍衛迎面而上,同他纏鬥在一起。

  數個刺客砍到侍衛,殺向夏庭秋,夏庭秋提劍抵擋,出手卻稍顯無力。

  眼見一人刺向他的後背,他防備不及,我衝過去橫刀為他擋下。

  “六姐姐!”夏庭秋低呼,聲音陌生。

  “回頭再謝!”我揮刀而下,鮮血四濺,一個刺客慘叫一聲倒下。

  迦思遠猛地轉頭,厲聲道:“你是誰?”

  “夏庭秋”不答,專心對敵,他方才喝了迦思遠敬的酒,刺客動作遲緩,顯然那酒有問題。我一邊幫著他,一邊和他往後堂退去。

  大堂內的局勢瞬息萬變,兩方人馬已經殺成了一片。

  迦夜依舊端坐不懂,從容淡定,他的侍衛身手不凡,面對眾多刺客的包圍,依舊對付得遊刃有餘。

  迦思遠雙目赤紅,簡直變了一個人。

  “為什麼?我明明……”

  “我們既然能有所防備,難道就不會提防著你下藥嗎?”迦夜冷冷一笑,拍案而起。

  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包圍著他的數名刺客就呼啦啦地飛了出去。

  老實說,我早知道他功夫好,可以前從沒見他正經出手,如今大開眼界,驚為天人。

  迦夜抽搐纏腰的軟劍,舞得水洩不通,眨眼就將迦思遠逼到了角落。

  走神之際,一個黑影朝我撲來,我倉促躲閃,不料這人武功遠在我之上,我退了有退,手上漸漸失力,下一個回合,刀被打飛,對方手裡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暗叫不好。

  那人宅著我往外走,剛走兩步,只聽嗖嗖兩聲,然後是清脆的骨頭斷裂聲傳來。男人慘叫,雙手垂軟下來。

  我飛腿將他踢倒,這才看清救下我的是一枚珊瑚寇和一只玉簪,那玉簪還深深紮在男人的手臂裡。

  夏庭秋一身青袍,從大堂外面奔進來。他頭上只有寶冠,果真沒有發簪。

  大廳的門全部被人從外打開,無數夏家和船王的家庭護衛持刀湧入,暴亂的場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知道大勢已去的刺客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放下了武器。

  迦夜輕而易舉地打飛了迦思遠手裡的刀,然後將他一腳踩在地上。

  我站得近,清晰地聽到了迦思遠肋骨斷裂的清脆聲。

  迦思遠慘叫一聲,汗如雨下。迦夜冷漠一笑,仿佛腳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堂弟,而是一塊石頭。

  我見慣了迦夜玩世不恭、嬉皮笑臉,頭一次見他這麼冷酷決絕,背脊的汗毛霎時立了起來。

  穿著喜袍的“夏庭秋”將臉一抹,揭下了偽裝,露出本來的面孔。

  這人原來是夏庭秋的一個笑堂弟,同他長得有幾分像,易容起來可以以假亂真。迦思遠對夏庭秋不熟,沒有認出來。我卻是和夏庭秋朝夕相處十多年,今日一見他就察覺不對了。

  小堂弟朝我拱手鞠躬,“方才謝六姐姐相救。”

  我再看那個揭了蓋頭的新娘子,家裡的一個丫鬟。

  夏庭秋直直朝我走來,拉著我看了看,“傷著了嗎?”

  我揉了揉右手虎口,人還有點發楞,“還……還好。”

  夏庭秋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沒說什麼。

  他走到廳堂中央,揚聲道:“帶進來!”

  人群裡讓出一條道,林錦宏和幾個夏庭秋倚重的家丁押了七八個捆得結結實實的人進來,走在最後面的竟然是慧意。她也被捆著雙手,良玉抓著她,將她拉進來,一把推倒在迦思遠身邊。

  “慧意,你怎麼樣了?”迦思遠被打得鼻青臉腫,動彈不得,卻還惦記著慧意。

  良玉翻白眼,倒是很有分寸地閉著嘴,沒有出言譏諷這對男女幾句。

  慧意穿著大紅的喜服,頭發鬆散,在最初的驚慌過後,她迅速反應過來,也不理財迦思遠,而是朝著夏庭秋膝行了幾步,喊道:

    “庭秋哥,我冤枉啊!”

  夏庭秋露出他最常見的溫和中帶著玩味的笑意,問:“你一連幾日在我的茶水裡下散功藥,還是冤枉你了?”

  “我……那是……我不是……”慧意臉色蒼白,結巴了半晌,突然一指迦思遠,“是他威脅我的!”

  “慧意?”迦思遠大驚。

  慧意急忙道:“他說庭秋哥您娶我是為了吞並余家,說如果我不這麼做,就是對我爹不孝。”

  “慧意,你在胡說什麼!”迦思遠大喊。

  “住口!”慧意尖叫道,“我上當受騙,差點就害了庭秋哥,都是你的錯!”

  “夠了!”迦夜低沉渾厚的聲音壓下他們虛偽的爭吵,“思遠,我只問你一句,三個月前的海戰,我的行蹤被洩露,戰船被圍困,是不是你幹的?”

  迦思遠一時語塞,神情驚恐。

  “別急著回答,先好好想想。”迦夜抱著手,冷笑著俯視著他,“那時候你是不是就已經和余慧意勾結起來,有意借刀殺人除掉我,好頂替這個王位?”

  不待迦思遠出聲,慧意就搶了先,“王爺,冤枉啊!海戰的事小女一無所知,給庭秋哥下藥的事也是被思遠公子欺騙的!”

  我在旁邊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這又不是過家家的遊戲,迦夜是什麼人,夏庭秋又是什麼人?他麼何等的睿智,怎麼可能被這幾句漏洞百出的借口就能打發了。

  我一直當慧意人聰明,不料今日看來,她真是浮淺愚蠢至極。

  迦思遠忽然抽笑了起來。

  “堂兄,你有何立場質問我?這麼多年來,你當我是你弟弟嗎?你目空一切,我在你眼裡連只狗都不如。我對你百依百順,可稍有差錯,你就萬般苛責,削減我們這房的份例。我爹才是長子!我才該繼承船王的王位!你要不是因為你娘是北遼國師,你算個什麼東西?”

  迦夜極有耐心地聽迦思遠說完,清清淡淡地說道:“我是什麼東西?我是家族宗親長輩和家臣推舉出來的王爺,你這才智、能力和氣度,可有一樣及我半分?我告訴你,你不論什麼出身,在我面前,永遠都是個廢物。”

  他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過去,迦思遠滾出老遠,抱著肚子吐血。

  “王爺!”我不由低呼一聲,“勝敗已定,還請手下留情。”

  迦夜目光鋒利,帶著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扯開領口,露出那道傷疤,“這一刀,我當時若閃躲得慢點,腦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那時候可沒人對我手下留情。”

  夏庭秋走過來擋在我身前,“王爺息怒,思遠公子的事,是你們的家務事,還請回北海處理。若思遠公子在我們離島有什麼閃失,眾口鑠金,我夏庭秋不好對外交代。”

  迦夜悻悻地哼一聲,幾個侍衛將迦思遠綁起來,拖了出去。

  經過慧意的時候,迦思遠猛地掙脫了侍衛的手,撲向她,叫道:“慧意,慧意!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人群裡起了騷動,慧意一臉驚駭和無辜,一邊掙紮,一邊大聲說道:“思遠公子,你是什麼意思?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

  迦思遠扣著慧意的肩膀,聲嘶力竭道:“你明明和我兩情相悅!你說不肯嫁給夏庭秋,嫁我。可惜我被迦夜打壓,你爹瞧不起我,不肯將你許配給我,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呀!都是為了你!”

  這戲劇化的一幕讓眾人膛目結舌。

  慧意慌張地後退,“你,你不要汙蔑我!我什麼時候和你兩情相悅了?我也壓根就沒和你說過那些話!你當年悔婚的時候就拖累過我一次,難道現在還不肯放過我?”

  良玉站在旁邊,渾身發抖,臉色已經黑如鍋底,林錦宏趕緊摟住妹妹。

  迦思遠再笨,聽了慧意這一番話,也該明白了過來。

  他頓了頓,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慧意驚恐地叱喝:“你笑什麼?你瘋了嗎?”

  “好,好!”迦思遠慢慢點頭,“我真心待你,只想對你好,卻被你用來做跨進富貴門的踏腳石。余慧意,好你個不知廉恥的毒婦!枉我為你辜負了良玉,又背叛了我堂兄,你真不得好死!”

  迦思遠撲過去要掐慧意,慧意嚇得趕緊朝夏庭秋大叫:“庭秋哥!庭秋哥救我!”

  夏庭秋紋絲不動地站在我身前。

  侍衛將迦思遠拉住,匆匆帶了出去。迦思遠一路號叫,罵迦夜,罵慧意,罵夏庭秋。他看著是個儒雅的貴公子,撒潑起來也和市井粗人無二。後來大概是哪個侍衛聽不下去。點了他的啞穴,這下世界才清凈了。

  慧意鬆了口氣,轉而嚶嚶哭泣起來,“迦思遠,你害苦了我!庭秋哥,我錯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慧意生得嬌媚俏麗,哭起來那是梨花帶雨,柔弱動人。

  夏庭秋嘆了一口氣,走到她面前,蹲跪下去,然後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淚。

  慧意見狀,兩眼一亮,使勁朝夏庭秋蹭去,夏庭秋不留痕跡地退讓開。

  慧意忙說:“庭秋哥,我真的錯了,我以前太傻了,以為你真的要對我們余家不利,我下藥的時候也痛苦萬分,我是最不想傷害你的……”

  “余姑娘,”夏庭秋打斷了她的話,站了起來,“你們余家雖然進來式微了,可也還有幾分家底在,你姐姐又是我大嫂,於情於理,我都不方便處理你。”

  慧意拼命點頭,擠出一個笑。

  “你若只是對我不利,那這事可大可小,是家務事,可是,”夏庭秋話鋒一轉,語氣淩厲,“船王是皇親國戚,禦賜天封,你勾結迦思遠,意圖謀害我那工業,已是犯了王法。你這個罪,我就包庇不了!”

  慧意錯愕,進而驚恐,“怎麼會……庭秋哥,你是嚇唬我的,是不是?我是冤枉的啊,我對迦思遠,那是清清白白。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我喜歡的是你啊庭秋哥,我想嫁的也是你啊!”

  “你這樣的女孩子,我還真不敢娶回來呢。”夏庭秋淺笑,“妻子,我還是喜歡奔一點,單純一點的好。”

  他微微側頭,目光朝我這裡瞟了一下。

  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

  “慧意,我一介庶民,無權處理你,只能再度有勞王爺了。”夏庭秋淡漠地宣判。

  慧意僵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女侍衛走過來,提起慧意,往外帶去。

  慧意依舊呆呆的,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結局。



第 98 章

  經過良玉身邊時,良玉往後讓了一步,慧意霎時回了神,盯住良玉,陰惻惻地笑道:“怎麼,你看我這樣,開心了?”

  良玉比我想的還要鎮定,她淡淡地說道:“我開心不開心,和你無關,我卻知道,你肯定開心不起來了。”

  慧意惱羞成怒,“你得意什麼?你們林家勢壓余家不假,可迦思遠最愛地是我!你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

  良玉站得筆直,從容不迫道:“我林良玉乃名門閨秀,有品有貌,家世清白,那迦思遠不過就是一個骯臟齷齪、背信棄義的小人罷了。明珠何嘗在乎過淤泥,我又怎麼會在乎那麼一個廢物?你覺得自己和他般配,那你就去配他好了。”

  慧意大概頭一次被良玉譏諷反駁,錯愕啞然,兩個女侍衛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良玉等她人走了,轉身撲到林錦宏的懷裡哭了起來。

  樓下來的善後進行得有條不紊,死者和傷員被擡走,狼藉的場地被清掃出來。驚慌失措的客人被請到了隔壁院子裡,夏庭秋過去一一解釋、賠禮。

  良玉和林錦宏向我告辭,我送走了林家兄妹,看到迦夜神色凝重地朝我走過來。

  我對他方才狠辣的作風還有點心有餘悸,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迦夜敏銳地察覺,看著似乎有點受傷,我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

  遭受親人背叛的是他,差點命赴黃泉的也是他,海上的一方霸主,小白兔是做不成的。我爹總好我說,一將功成萬骨枯。迦夜腳下踩著的那方土裡埋著多少枯骨,或許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迦夜走到我面前,問:“剛才沒受傷吧?”

  我搖了搖頭,莞爾道:“新郎的易容是你弄的?王爺的手藝還未生疏啊!”

  迦夜當初之所以會和我們認識,不正是他易容成他妹子嗎?

  “牛刀小試罷了。”迦夜露出得意之色,“話說,你是什麼都看出來了?你不是昨天還喝酒消愁的嗎?”

  我不免沒好氣:“我第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夏庭秋,嚇了一跳,還當發生了什麼陰謀,我師兄被囚禁了。”

  迦夜哈哈大笑起來。

  我繼續說:“後來我也覺得這不大可能,又見寧伯還那麼鎮定,聯想到良玉和我說過內部有叛徒的話,就明白了。”

  “你要怪,就怪你師兄吧。”迦夜說,“當初你回來時,我是建議告訴你真相的。”

  我瞇著眼睛盯著他,“那你那天的一番話,只是為了考驗我?”

  “冤枉!”迦夜嬉皮笑臉地說道,“我一向認真,那天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夏庭秋人才壞,故意瞞著你,等著看你反應。”

  我心想,王爺您才真是茶杯裡都能掀風浪,內鬥的第一高手,難怪你堂弟掰不倒你,反被你逗猴子似的戲耍一番。

  迦夜有事要處理,急著回去,臨走前還不忘對我說:“日後如果不開心,就來北海找我,不過別太晚了,太晚了王妃就要給別人做,你只能做個側室了。”

  “滾你的吧。”我笑罵,“祝你早日腎虧。”

  迦夜披風飛揚,瀟灑退場。

  我看了看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夏庭秋,拍拍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拎著早就準備好的行李從後門溜走了。臨走前還去廚房摸了兩個饅頭,今天這麼大鬧一場,我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出了夏府,我才發覺現在已是晚霞滿天的時候了。

  夏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消息傳得很快,現在大街小巷已經有路人在議論了,而且夏家的家丁和船王帶來的侍衛還在滿大街追查逃逸的刺客,鬧得雞飛狗跳的。

  我到了碼頭,又遇到點麻煩事,因為盤查刺客的關系,今天所有的船只都不能出海。

  夏家的船員雖然認得我,可知道我要回內陸,也露出危難的神情來。

  我正對他們威逼利誘,他們忽然肅然起敬。我發覺不妙,來不及抽身,手已經被抓住了。

  “你要去哪兒?”夏庭秋氣勢洶洶,就像抓著老婆紅杏出墻的丈夫似的。

  我也十分豪氣地甩開了他的手,“你不是對我膩煩了嗎?放心,我這就回曲江給封崢守墳去。”

  “你是和我使性子,還是當真了?”夏庭秋哭笑不得,“我那說的是假話呢。”

  “我這人家,很單純。”我學著他的話說,“聽不懂是真話什麼假話,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而且我覺得你啊那番話挺有道理的,我的確挺過分的,所以我決定不在你眼前晃,招你膩煩了。回頭你愛娶誰就娶誰,愛娶幾個就娶幾個,統統和我無關,我給封崢守墳三年,然後回山裡找師父,做道姑修仙去。”

  我洋洋灑灑地說了這麼大一同,夏庭秋聽得一楞一楞的,說:“我以前同你認真說事,你都不當真,我難得糊弄你,你倒真信了。原來你腦子裡真的是豆腐。”

  我大為光火,轉頭就跳上了船,夏庭秋無可奈何地一嘆,也跟著跳了上來。

  左右圍著看熱鬧的人嘩然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大笑的,就像過節看雜耍似的。

  夏庭秋扭頭掃視,目光如電,眾人噤聲散開,退到不遠處繼續看熱鬧。

  我站立船頭,發絲迎風飄揚,抱著手冷笑,“跟過來做什麼?”

  夏庭秋也翩翩而立,“只許你守墳,不許我去上墳?”

  “假惺惺。”我吩咐船家,“回內陸!”

  船家哭著臉道:“姑娘,不是小人不走,而是沒準備,走不了那麼遠啊。”

  夏庭秋走過去丟給船家一大錠銀子,又附耳說了幾句。船家轉憂為喜,忙不疊呼喝夥計開船。

  我拎著行禮鑽進船艙,夏庭秋又像牛皮糖似的跟了進來。

  我把他往外面趕,“去,去,去!男女授受不親!”

  夏庭秋扒著門框不肯走,可憐兮兮地叫我:“師妹……”

  “誰是你師妹?夏當家是名門望族的一家之主,小女子可高攀不上。”

  “哎呀,師妹……”

  “我不是你師妹,你愛滿大街認師妹你就去,我不認識你!”我一想著就來氣,“既然這麼不信任我,這麼大的事都瞞著我,你就當我是個外人。我也識趣,不繼續往你跟前湊了。”

  “雨兒……”夏庭秋拱起手衝我連連作揖,“求你讓我進去一下吧!”

  “到底幹什麼?”

  “我要出恭!”夏庭秋臉都綠了。

  我呆了呆,夏庭秋撥開我的手朝著船尾飛奔而去。

  一刻後,一臉輕鬆的夏當家才再度出現在船艙裡。

  我默默端起眼前那盤滷鳳爪,轉過身面朝窗戶,欣賞海景。

  夏庭秋慢慢踱到跟前,左右晃了晃,見我沒什麼反應,挨著我坐下了。

  “生那麼大氣?”他試探著問。

  我啃著雞爪沒理他。

  夏庭秋自己笑了笑,說:“你要知道,你這時越生氣,我越是高興。”

  我被他這句話刺激得不得開口,“迦夜說你被封崢附了身,我看你倒是被蕭政上了身才是。”

  夏庭秋伸出手指開始一根一根地掰,“封崢,莫桑,迦夜,蕭政,我,哦,林錦宏也勉強可以算上。那我你,我就一個你,那個慧意還是被迫招惹上的。”

  “胡扯!”我怒道,“當初在山上時,山下的那些王金花、劉翠華、趙紅娟、李麗娘,你哪個沒招惹?你還跟我算這筆帳!”

  “你這就冤枉我了。”夏庭秋的桃花眼笑得彎彎的,慢條斯理道,“我身邊桃花再多,我只主動招惹過你這一朵,而且看了十幾年了都還沒摘到手。被慧意纏上,我也將計就計演一出戲而已。你那些桃花,可個個都想和你拜堂成親。”

  我大怒,“你是說我人盡可夫?”

  “姑奶奶!”夏庭秋哀叫起來,給我作揖。

  我一時沒忍住,撲哧笑了一聲,又趕緊壓抑住了。

  夏庭秋的聲音低沉且溫柔,“雨兒,你聽我說,我對你的信任和了解,無人能比。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不論你走的多遠,最後肯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我心頭一暖,沒有說話。

  “今天這件事,我是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你知道,不是不信任你,而是這是我們男人自己的事,職責所在,不想把你牽扯進來。而且我那時以為你等過了封崢的七七再回來,沒想到你提前了一個多月,恰好就撞上了。”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清楚?”我道,“我像個傻子一樣對你說那一通話,聽著開心嗎?”

  “當然開心啦!”夏庭秋咧嘴一笑,得意非凡,“有心儀的紅顏知己一臉真切地對著自己表露心意,人生還有何憾事?”

  我臉紅如火燒,低吼道:“你給我正經點!”

  “好,我正經。”夏庭秋咳了一聲,正色道,“你被蕭政帶走沒多久,余慧意和迦思遠在天欽島上舊情複燃。迦思遠又有婚約在身,女方家世十分雄厚,他不能再像當初和林家那樣悔婚了,也不知道余慧意是如何慫恿的,讓本就與迦夜不合的迦思遠有了謀反之心。”

  “良玉同我說過,迦夜被出賣,險些喪命。”

  夏庭秋點頭,“迦夜出事後,我們兩人都懷疑到了余慧意和迦思遠身上,但苦無證據,余父一直希望慧意嫁給我,迦夜便求我幫忙,同意婚事,刺激迦思遠再次有所舉動。結果,迦思遠的確不負眾望一邊讓慧意對我下藥,一邊又暗中安插自己的家兵,意圖一石二鳥,在婚禮上假借海盜餘孽之名,殺了我和迦夜。”

  “不對啊,今天席上迦思遠率先親自動手,還是我攔下來的。”

  “那是因為我們早就在開席前將他大部分潛伏成普通家丁打扮的士兵抓了起來,他苦等半天,見外面無人行動,知道自己陰謀暴露,這才倉促動手。”

  我說了一句老實話,“這計劃構思得完好,可行性太低了。我覺得迦思遠模樣不錯,腦子卻愚笨,和迦夜真有雲泥之別,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想要謀反奪權,難道船王這王位就真的這麼吸引人嗎?”

  夏庭秋不屑道:“即便迦夜死了,迦思遠也未必能繼承王位。不過北海勢力必然會重新劃分,若我也死了,余慧意也手握夏家大權,迦思遠可以在余家的支持下列土封疆了。”

  我戲謔道:“可憐喲,師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婦兒,沒想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牌位。”

  夏庭秋突然把臉湊過來,“那你看中我什麼?”

  我一個激靈,忙避開,“什麼都沒看中!”

  “唉?那天不是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嗎?喜歡我什麼?”

  “你聽錯了。”我沒好氣。

  夏庭秋絲毫不介意,依舊嬉皮笑臉,“不要害羞嘛,我喜歡聽你那麼說,你再說一次給我聽聽。”

  我冷冷一笑,揪著他的耳朵,扯著嗓門吼道:“煩死了,你給我滾一邊去!”

  夏庭秋捂著耳朵蹲著,苦笑,“也罷也罷,打是親,罵是愛。”

  我乾脆不理他,走出船艙,走出去了才發現不對,回內陸要往西北方走,可這船分明是朝著西南開。

  “這是要去哪裡?”我驚訝地問船家。

  船家說:“是夏當家說的,要去榕島。”

  榕島是距離島有半日遠的一座小島,島上有一個百來人的小漁村。
  我怒氣衝衝奔回船艙,問夏庭秋:“我們去榕島做什麼?”

  “當然是好事。”夏庭秋自信滿滿地說道,“你就別問那麼多了,隨我去趟榕島,我有樣東西給你看。如果看完了,你還是要堅持回去給封崢守墳,那我也絕不攔你。”

  我斜睨他,“那裡除了榕樹和芭蕉林,還能有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嘛,又不會把你騙去賣了。”夏庭秋招呼船家準備午飯,“多煮點,媽呀,中午這麼鬧一場,我連顆花生米都沒吃。”

  我忽然想到,“你丟下那麼一大堆爛攤子跑出來,家裡怎麼辦?”

  “寧伯會管的。”夏庭秋毫不在意,“再說我也不想事必躬親,做了家主,就得學會偷懶才是。”

  我嗤笑,“偷懶是你天生的本事,還用學嗎?”

  沒有多久,船娘端來熱騰騰的飯菜,香噴噴的米飯,濃濃的魚湯,清炒的新鮮蔬,再配上時令瓜果,頓時令我們垂涎三尺。

  我和夏庭秋兩人風卷殘雲,連魚湯都喝了個精光。船家在旁邊看著都有點膛目結舌,大概心想這兩人都是餓死鬼投胎吧。

  今日順風,船比往日快了一個時辰到達榕島。夏庭秋帶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備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這又是要去哪裡?”我不解。

  “總之是個好地方,你不會後悔的!”夏庭秋笑著對我伸出手。

  我遲疑著握著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車次船上只有我們兩人,夏庭秋讓我坐著,自己動手揚帆啟程。他身上還穿著細綢儒衫,也絲毫不在乎,只把前擺塞進腰間,卷起袖子,動作乾脆利落,又不失風姿俊朗。

  小船便捷,很快就離開了港口,朝著東面行駛而去。

  此刻已近黃昏,天上彩霞湧動,海鳥擦著水面展翅飛翔。

  我佇立在船頭,沐浴在晚霞裡,神情有點恍惚。

  海島上一年四季變化不明顯,一樣的落日,一樣的碧波,一樣的暖風。我仿佛回到了初來離島的時候一般,而過去的這半年,就是我午後的一場夢而已。

  我回頭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桿上,脈脈地望著我,就同他往日一般,從小就是,在山裡玩耍打鬧著,若我累了,回頭望他一眼,他便走上來,背著我回家。

  山裡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著我走過多少回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能夠自己行走,卻沒留神跌了個頭破血流,到了最後,還得勞煩他繼續背著我行走下去。

  “我已經和皇帝把話說清楚。”我說,“我想以他的性格,應該是不會再對我有所糾纏。晚晴還活著,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崢一死,我就只有你這裡一個歸宿,所以我才想著要回來。”

  “你只是想我一個家的話,天下之大,何處不能為家?你不是說可以回師父那裡嗎?”夏庭秋說。

  我緩緩走到他跟前,說:“我回到這裡,是因為你在這裡,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到你身邊,你不信也罷。”

  夏庭秋攬著我的肩,輕柔地將我摟緊懷裡,“我信,因為我早就知道了。”

  天色漸暗,小船上有個紅泥小爐,恰好夠熱幾個饅頭,又溫了一壺酒。我們倆一邊啃饅頭,一邊對月飲酒,說不清是寒酸還是浪漫。

  夏庭秋一直掌著舵,船行到一處礁石群,終於拋錨停了下來。

  我舉目四望,此刻除了天行一輪被雲半掩著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茫然問道:“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有點耐心嘛。”夏庭秋拉著我坐下, “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我一頭霧水。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只見他耐心地等著雲層飄過來擋住了月光,然後拿蓋子掩上了爐火上的火光。

  我的視線頓時一片黑暗,似乎只過一個彈指的時間,眼前又亮起了銀藍色的光芒,那是從海水uli透出來的光,清潤明亮,隨著波浪擺動而忽明忽暗。

  “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著船舷望著船下水裡這奇異且美輪美奐的光芒,“這是什麼?”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邊輕聲說,“海藻吸收了日月精華,夜晚就會在黑暗中散發光芒。整片南海,也只有這裡的這片暗礁上生長有這種海藻,你看——”

  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裡有數處都透著星星點點的熒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宮,這光芒就是宮裡的燈火。

  “這一小片海域,有個動聽的名字,叫星海,傳說這片海裡的礁石,都是天上墜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時候,它們在海裡還會繼續發光。”

  夏庭秋的聲音帶著回憶,“我小時候跟著爹和大哥一起出海,來過這裡,那次我第一次看到這幅景象,我大哥就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後來他就是在這裡和大嫂相識的,大嫂去世後,聽說他也經常來這裡緬懷她。”

  “你大哥的確是個癡情人。”我不禁感嘆。

  夏庭秋微笑著凝視我,“我一直都想帶你來這裡看看,只是苦於抽不出空,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事,現在才帶你來,希望沒有晚。”

  “雨兒,”夏庭秋輕聲呼喚我的名字,目光柔情,眼底映著熒藍光點,“我們認識已有十四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裡也清清楚楚。你這麼美好,本該過著平和幸福地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吃了那麼多苦。我沒法像封崢那樣,拿命來殉你,也沒有蕭政那樣強大,可用舉國之力來寵你,我只是一個偏安海島的家主,盡我全力,給你一個安寧的生活罷了。”

  “師兄……”我哽咽。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聲道,“你叫了我十四年師兄了,我想聽你叫點別的。這個時候,我不僅僅是你二師兄,還是一個真心喜歡你的男人。”

  我仿若中了蠱一般,張口喚道:“庭秋。”

  這個名字極其自然地從嘴裡說了出來,仿佛已經被我私下念過了無數遍一樣。

  “庭秋。”我忍不住一說再說,從來沒覺得這兩個字這麼動聽過,“庭秋……”

  夏庭秋溫柔應著,然後從懷裡摸出一個紫紅繡海蓮花的綢布包,取出一對晶瑩溫潤的玉鐲。

  我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隱約明白他要做什麼。

  夏庭秋說:“這是家傳的玉鐲,給長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隱退後,就把這對玉鐲給了我,讓我送給我未來的妻子。”

  我怔怔望著那對被藍光映得格外碧綠的玉鐲,心跳鼓噪。

  夏庭秋把這對玉鐲遞到我面前,說:“雨兒,你可願意嫁給我?”

  我張了張嘴,眼睛一熱,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夏庭秋莞爾,“你就是不願意,也用不著哭呀。”

  我破涕為笑,“胡扯什麼?”

  夏庭秋仰頭哈哈一笑,意氣風發,將那對玉鐲塞進了我手中,然後將我抱住。

  我的呼吸裡全是他的氣息,那帶著點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髮頂,劇烈的心跳洩露了他鎮定下的激動。

  我仰頭朝他笑,說:“你家裡人不是覺得我來歷不明,不讓你娶我嗎?”

  夏庭秋擠眼睛,“若不同意,我們就私奔吧。”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過,跟著你風餐露宿,我腦袋可沒發燒。”

  “你已經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你可別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邊低語,“我給你時間考慮,我有的是耐心等。”

  我閉上眼,長長嘆了一口氣。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就像船舶停靠進了港灣。

  “封崢拿命殉我,是因為他為人耿直,心中有愧,蕭政遂富有天下,可他對我的寵愛卻霸道強硬,喜歡我卻沒有尊敬我。我雖然糊塗過日子,誰對我好,我卻清楚得很。庭秋,我不會再走了。”

  夏庭秋將我抱得更緊了。

  海風微涼,我聽著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做了一個很怪的夢。

  我仿佛剛入眠就又轉醒,張開眼時,天剛拂曉,朝霞如紅紗鋪滿天邊。東方的海水是一片嬌嫩的淺紫紅色,一只海鳥停在桅桿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飛走了。

  我躺在夏庭秋的懷裡,身上蓋著薄毯,他的手依舊在我的腰上。

  早晨清涼的空氣讓我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醒了?”夏庭秋的聲音還帶著睡意。

  他抽了抽鼻子,然後低頭朝我笑。

  我從他懷裡擡起頭,同他在漫天朝霞裡纏綿親吻。

  後來,我們回了離島,再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再再後來,夏天到了。

  海島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熱一點,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時候,我依舊渾身不舒服,於是老老實實待在屋裡不出去。

  良玉經常來看我,走出陰影的她如今開朗了許多,容光煥發。聽說有不錯的小夥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們倆偶爾會談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遠,卻並沒有責罰慧意,只將他遣送回了余家。可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和夏庭秋的婚事自然再物後話。他在家裡深居簡出,十分低調,漸漸也就被人遺忘了。

  林錦宏和夏庭秋的一個三堂妹訂了親,明年開春不久成婚,良玉總開玩笑,說以後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只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眾長輩的反對下,進展緩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煩了,總說不想做這個當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反而是那個滿不在乎的人,整日幫著他算賬理財,或是去島上閒逛,東家吃個西瓜,西家吃條烤魚,日子過得逍遙似神仙。這樣拖了一陣,夏庭秋又反過來埋怨我太不積極了。

  我笑道:“你們夏家的賬本都在我手裡,我還怕什麼?”

  夏家長輩對我管賬自然也是不滿至極,不過夏庭秋替我擋著,我有恃無恐。老頭子老太太對我橫眉豎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說難聽的話,夏庭秋也將我保護得滴水不漏。

  他私下總一副半仙的架勢,說:“天下好事,總得經歷坎坷才能成,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說。我預感最遲不到秋天,咱們的事就能解決了。”

  我說:“你最好算準這次,不然我等不耐煩了,去給迦夜做王妃了。”

  “不會的。”夏庭秋自信滿滿,“他家族陰謀叢生,宗系複雜。你這麼笨的人,去去那裡熬不了五天。”

  我給他氣個半死。

  轉眼就來離島快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魚米滿倉的好時節。西瓜豐收的時候,有個節目,島上的居民歡聚在一起,頭戴鮮花,彼此投擲瓜果,大姑娘小夥子還會借這個機會找個意中人。

  那日我玩得正開心,砸了夏庭秋一頭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來報,說朝廷遣來特使,要傳旨。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蕭政這次又要玩什麼花樣。

  那家庭又面色古怪地說:“是傳一位陸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這個人,所以來問當家,這事……”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聲道:“黃帝點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麼變故。我去聽旨,你看著不對,要知道變通。”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若要補砍你的腦袋,何必還找欽差傳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後才去見傳旨的欽差。

  傳旨的公公有幾分眼熟,當初蕭政南下,他也跟著來伺候過,見了我,公公倒先笑瞇瞇地衝我欠了欠身。

  我驚疑不定,立刻跪下來接旨。

  這道聖旨實在滿篇錦繡駢儷,將我爹當年為國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勛歌頌贊揚了一番。我這時已料到後面要說什麼,果真,話鋒一轉,就說當年舉報我爹謀反的朱家給出的罪證經查,實屬栽贓陷害,我們陸氏一門蒙冤而死,實在不公。

  我聽得一楞一楞,那宣旨的公公嗓門忽然高了兩度,念道:“茲查陸天康反狀無據,特與昭雪,賜還褫奪官銜誥命,衣冠安葬,付陸氏棠雨郡主封號……”

  我驚得猛擡頭。

  公公已笑吟吟地將聖旨遞了過來,彎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賀喜郡主!”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來,說不出話。

  夏庭秋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代我謝恩,又出了紅包給公公。

  公公收了紅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飯,拱手道:“小人還得返京複旨,陛下說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謝恩了。上表那套虛禮,也免了算了。”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這才回過神來,奉著聖旨,朝陛下跪謝恩。

  公公滿意離去。

  這時,被驚動的夏家人已經在院子外,裡三層外三層地為了好幾圈,人人嚴陣以待。我在窗戶縫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飛回了枝頭,反而渾身不自在了,看來我真不是富貴命。

  “庭秋,你說皇帝說我婚期在即,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夏庭秋兇巴巴地說道,“你不是要嫁給我嗎?”

  我還是有點渾渾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機又賣了我一個人情,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我又做回了瑞雲郡主了。”夏庭秋但笑不語。

  我腦子裡靈光一閃,道:“蕭政可不是一個會承認自己錯誤的人,當初不是說要封你為王,你拒絕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換了什麼好處?不然他還寵著我的時候,都沒想過給我爹平反,怎麼過了這麼久了突然來了這麼一出?”

  “我怎麼知道?”夏庭秋聳聳肩。

  我逼視著他,兇神惡煞地說道:“你說還是不說!”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開,用當地方言嚷嚷著:“說啥?俺啥也不曉得,小娘子冤屈當家啦!”

  我氣得抄著聖旨追著打他,他身手比我靈活多了,左閃右躲,一下就從後屋的窗戶上跳了出去。我緊追出去,橫豎後屋沒人,追著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灘上。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撲過去,就被他摟在懷裡。

  “還真要私奔?”我咯咯笑著問。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氣衝衝,“i現在是郡主了,我還娶你不得?”

  “想得美!”我笑道,“我現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擺著副囂張嘴臉給誰看?”

  “給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軟了下來,抱著我親昵道,“有生之年郡主下嫁,小生誠惶誠恐,以後當以郡主為天,盡心侍奉。”

  “即使天天給我打洗腳水也沒有怨言?”我斜睨他。

  “當然沒有!”夏庭秋高聲道,“日後為娘子梳頭畫眉,端茶倒水暖被窩,都心甘情願!”

  “不正經!”我自然聽出他話裡的曖昧。

  “你現在才知道我不正經,已經晚咯!”夏庭秋使勁在我唇上親了一口,仰頭大笑起來。

  海風吹亂了我們的頭髮,過往的漁民都驚奇地望著我們。碧波在側,清空在上,真是一派海空天空。

  我歡笑著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著我,踩著細軟的白沙,沿著海岸慢慢地走著。

  我落著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邊說:“庭秋,等我老了,你還這樣背我嗎?”

  “背。”夏庭秋篤定地道:“你就長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輩子。”

  海岸線曲折,腳印也一路蜿蜒。

  一直潔白的海鳥從樹枝上俯衝而下,從我們眼前掠過,然後展翅飛進一望無垠的海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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