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江 -【帝師夫婦日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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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7 06:29 PM

第030章 佳配

  一時間整個工地上都是熱烈的歡笑叫好聲,聽得舒予杏眼圓瞪,一臉驚訝又佩服地看向韓彥。

  本是風雅文人,與獾子寨的鄉土憨實完全不搭,卻能在打定主意定居獾子寨之後,迅速就和大家打成一片,這份能耐還真是讓人佩服。

  眾人歡鬧過後,見舒予也跟了過來,便笑著打招呼。

  舒予也叔伯兄長地笑著招呼了一遍。

  有那心思活絡的,見韓彥來工地都還帶著舒予,而且兩人關係融洽,哦,不,應該說是「一家三口」相親相愛的,眼神難免在韓彥和舒予之間逡巡,笑意曖昧又羨慕。

  山野人家雖然都淳樸爽直,並不像那些富貴人家似的講究什麼「男女大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之類的規矩,很多大姑娘小媳婦的也會跟著父兄丈夫一起出去打獵,露營烤肉說笑什麼的也從來都不會迴避拘束。

  但是像韓彥父子與舒予這樣相處融洽和諧的,倒還真是不多見。

  尤其是韓彥如今還是獾子寨的風雲人物,不論走到哪兒,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

  當然他們也明白這是因為韓彥父子倆如今住在張家的緣故,可也正是因為這,心裡免不了羨慕,悄悄地想,如果當初韓彥父子倆是到自己家裡投宿,那如今跟他們父子倆「親如一家」的,不就是自家姊妹了?

  這樣的情形,韓彥前世疏狂風流時見得多了,是以輕輕一笑,四兩撥千斤地打消了眾人的疑慮。

  「要說這土坯房,還是舒予妹子的首創,所以我今天特意請她來瞧一瞧,看看可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韓彥坦然笑道,「住房倒還好說,畢竟有張大叔家的房子做參樣,總不會錯的。

  「可是學堂卻是第一次搭建,咱們總得好好規劃規劃,看怎麼樣蓋最利於孩子們將來日常的讀書寫字。」

  與其任由他人胡思亂想地猜測,倒不如走到人前,主動將事情攤開了說,斷了他們的念想。

  果然,韓彥這幾句話一說,眾人那些旖旎的遐思猜想頓時都煙消雲散了,紛紛誠心誠意地向舒予請教起建學堂的事情來。

  舒予面上笑容未改,在心底卻悄悄地給了韓彥一個贊。

  指點議論這樣的事情,舒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是她堅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又兼受過「打虎女英雄」的閒言碎語的錘煉,當然不會為此而心中不安鬱鬱。

  然而韓彥能當眾澄清他們之間的關係,當然是更好了。

  畢竟,誰都不願意自己跟流言蜚語沾上邊,成為他人指點議論的對象。

  如今見眾人誠心請教,舒予也不吝藏私,笑著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學堂不同於住房,既要結實耐久,又要盡量做到冬暖夏涼,讓孩子們在裡頭待得舒服,更重要的是,要保證室內光線充足明亮。不然一天裡大半時間都昏暗不明的,孩子們怎麼在裡頭讀書寫字?」舒予笑道,「就是再多的油燈,都不如天光明亮自然舒適。」

  眾人連連點頭贊同。

  山野人家的孩子都是苦出來的,出點汗受點凍什麼的,對於娃兒們來說並算不上什麼,但是獾子寨地僻窮乏,他們可沒有那麼多的燈油供娃兒們照明讀書。

  而且就算是有足夠的燈油供給他們,可是對著油燈讀書寫字,費神又熏眼的,長時間下去難免會傷了眼睛。

  別到時候書沒有讀成,倒賠了一雙獵戶最需要的銳利的眼睛,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見眾人認可了自己的觀點,舒予便將心裡大致的規劃說了:「所以我覺得牆壁上的窗戶盡量要寬闊,好讓天光透射進來。」

  頓了頓,又笑道:「當然也不能太過,四面都掏出大窗來。不然,到時候不僅光線夠亮了,就是冬天裡的寒風也往裡頭灌得更猛了。」

  眾人紛紛笑著點頭。

  李二更是咧嘴直笑:「到時候娃兒們凍得直哆嗦,哪裡還有心思、還有手勁兒去寫字?」

  邊說還自己哆哆嗦嗦地抬手演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舒予也抿唇直笑,道:「所以在下根腳之前,就得先佈置好房屋的走向朝向、高矮長寬,確定好窗子的佈局,看看怎麼樣既能保證光照,又能減少寒風竄進屋裡。」

  眾人見舒予說得有條有理的,都暗自驚歎。

  李二嘴快,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張家妹子你真是厲害!我看就是咱們獾子寨最有經驗的泥瓦匠都比不上你有見識呢!」

  說著,還對著舒予高高地豎起了大拇指。

  「李二哥過獎啦!」舒予謙遜推辭,頓了頓,又嘻嘻笑道,「不過,你說這麼說也不算錯。」

  驕傲自得的小模樣,看得大家一愣,不明白舒予怎麼前一句還在謙虛,後一句就開始自誇了。

  韓彥也不明白舒予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然而卻憑借近三個月相處的經驗,直覺舒予是在故意和大家開玩笑呢,便望著她笑而不語,靜待結果。

  果然,舒予在一眾驚愕的笑容中,爽然笑道:「咱們獾子寨從落成起,祖祖輩輩住的都是自建的杉木房,也就是去年開春我家才第一個搭建了土坯房的,如今這是第二家,所以咱們寨子裡又哪裡有泥瓦匠?

  「李二哥這誇讚,我可不是受得起嘛!」

  眾人一愣,等明白過來舒予話裡的打趣之後,都哄然大笑起來。

  李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嘿嘿地笑了,卻還不忘再補救一句:「是我先前說錯。應該是秀水河子鎮上最好的泥瓦匠,都比不上張家妹子你呢!」

  這回總沒有出錯了吧。

  秀水河子鎮上的房子可都是磚石砌牆、青瓦蓋頂的,沒有泥瓦匠那可是蓋不成的!

  「那我可就真不敢當了!」舒予脆聲笑道,爽朗大方。

  這番對答,引得大家又是一陣好笑。

  心裡卻都在暗自感慨,張家那個憨直傻愣的呆虎妞,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機靈啊,性子也越來越爽朗活潑,招人喜歡了。

  有那心思機敏的,都暗自衡量起來,覺得這樣能幹聰慧又落落大方的姑娘,真是難得的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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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5:17 PM

第031章 分歧

  舒予見眾人再看向她時,非但沒有了以前的戲謔輕慢,反倒是多了一份驚訝和讚歎,暗自長吁一口氣,笑容愈發地燦爛乾淨了。

  既然人總是要融入群體而且難免被別人議論的,那為什麼不努力擺脫那些輕慢嘲謔的指指點點,用自己的實力贏得別人的肯定和讚賞呢?

  她是舒予,一個來自異世的獨立自尊的靈魂,而不是供人取笑娛樂的「虎妞」!

  被眾人奉為「獾子寨泥瓦匠第一人」的舒予,在眾人熱切期待的目光中,親自上場勘察量地,現場用樹枝在地上粗略地畫出初步構思的圖紙來,又逐一仔細地講解給負責打地基砌牆的人聽。

  眾人神情鄭重,認真聽取。

  這是自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之後,他們第二次願意靜下心來,認真聽張家大妞說話。

  上一次是驚訝質疑開玩笑,而這一次則是驚歎佩服真心求教。

  ……

  等到韓彥的房舍和學堂蓋好,舒予的名聲也在繼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之後,再一次傳遍了整個獾子寨。

  這段時間以來,舒予對於建造學堂的認真和付出,讓大家唏噓感歎又佩服不已。

  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大家時不時就會拿來開玩笑的「虎妞」,漸漸地變成了人人提起都會誇讚一句的「舒予」。

  張獵戶夫妻倆對此感動得泫然欲泣,覺得老天終於肯開眼,讓大家看到自家閨女的出人之處了!

  夫妻倆再出去時,腰桿兒也挺得筆直了,面對眾人對自家閨女的誇讚,也從一開始的興奮又難為情,漸漸變得坦然而從容起來。

  最讓他們興奮不已老淚縱橫的是,甚至有人開始面色訕訕地和夫妻倆提起舒予的親事來,言語之間很是為過去的有眼不識金鑲玉而自責不已,而對如今的舒予則是非常滿意。

  為此,張李氏特地初一十五的在家上香擺貢還願,神情虔誠地感謝月老終於聽到了自己日夜懇求的心聲,看得舒予杏眼圓瞪,無語搖頭。

  四月初的獾子山草木青翠蔥蘢,春花依舊繁盛。

  韓彥應景教詩,提筆在紙上寫下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一詩,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寫罷,先清聲吟誦一遍,聲調清越悠揚,令人如癡如醉。

  清寂的山林,古樸的山寺,點點的桃花,漸次暈染出一幅清雅幽麗的山間晚春圖景來,令人沉醉其間,流連忘返。

  舒予雙手托腮,雙目微闔,神情怡然享受。

  小望之卻不懂得什麼詩意不詩意的,蹬蹬蹬地跑來跑去,一刻也不停,拿拿這個又翻翻那個,將屋子裡弄得亂七八糟,最後將目光定在唯一整潔的桌子上。

  他雖然還小,卻也知道每次爹爹在上頭寫寫畫畫的時候,自己是不能夠去亂翻搗蛋的,否則爹爹就要不輕不重地呵斥自己幾句。

  可是知道歸知道,一個尚未滿週歲的孩子又哪裡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好奇心,完全是憑本能做事。

  小望之站在一旁咬了會手指頭,抬頭偷偷地瞄了瞄韓彥,又瞧了瞧舒予,見兩人正在笑著說話論詩的,沒有注意到他,咧嘴嘿嘿一笑,蹬蹬蹬地奔向桌子……

  等到韓彥和舒予聽到嘩啦一聲響,順聲看過去時,只見桌子上面一片狼藉,而小望之則一身墨汁地呆立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緊張又害怕,顯然是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到了。

  本能地看向舒予,見舒予一驚起身,一臉擔憂地快步朝他走過來,小望之立刻小嘴一撇,伸著雙手喊「娘」,包在眼眶裡的淚珠兒,也如決堤的水,一瞬間都流了出來,看得人心疼極了。

  舒予連忙快走兩步,想要去將小望之抱在懷裡安撫。

  小孩子最怕受到驚嚇,更何況小望之是她一點一點帶大的,她就更捨不得他委屈害怕了。

  可快到近前時,卻被韓彥伸手攔住了。

  舒予抬頭,一臉關心急切:「小孩子不禁嚇的……」

  很多人成年後的某些性格或心理的缺陷,往往都和童年時的遭遇有關。

  像是配合她的話一般,小望之立刻放聲大哭,伸手要娘抱抱。

  看得舒予心疼極了。

  「可他已經快要滿週歲了。」韓彥看得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小望之,忍著心疼,繼續板著臉說,「我之前三令五申地告誡過他,不許亂翻書桌上的東西的。他既然明知故犯,就得承擔起這樣的後果。」

  鐵面無私,毫不相讓。

  舒予聽得又急又氣,要不是想著孩子是韓彥的,她都想扒開他的胳膊上去搶人了。

  勉強壓住心裡的關心急切,舒予深吸一口氣,盡量冷靜地和韓彥講道理:「韓大哥,哪怕是一週歲的孩子,能夠聽得懂大人說的話,可是思維心性都還處於發展初期,做事情多憑本能,你不能拿要求成年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這是不公平的!」

  韓彥嗤聲。

  公平?

  這世上哪有天上掉下來的「公平」?

  要不然長姐也不必焚宮身亡,他也不必帶著小望之一路逃亡到這獾子寨了!

  所謂「公平」,不過是各憑本事,爭取自己的正當利益罷了。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小望之身為大周皇嗣,就該承擔起自己應負的責任,哪怕他現在還只是個未滿週歲的孩童。

  韓彥不為所動,依舊擋在舒予面前,冷峻地看著大聲哭鬧的小望之,嚴厲地責問:「為什麼要哭?你是男子漢,做錯了事情就該承擔起應負的後果,難道哭兩聲就能逃避責任了嗎?」

  小望之淚眼朦朧地韓彥,鼻子下還掛著兩管長長的鼻涕,一臉懵然和委屈,顯然是沒明白韓彥那番嚴厲說教是什麼意思。

  「他還小呢……」舒予看得心疼,也覺得韓彥這樣「成人式」的說教不適合小望之,張口要再勸。

  可是還沒有等她話說完,韓彥就一臉冷峻地打斷了:「你別管。」

  他必須要讓小望之在第一次犯錯時就留下深刻的教訓,保證以後再也不重犯。

  舒予一怔,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韓彥,只看得他半邊冷肅的側臉,眉眼間似乎結著寒霜,冷冽得讓人無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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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5:26 PM

第032章 自省

  急切,生氣,委屈,不滿……

  種種複雜翻騰的情緒,被這寒霜一沁,瞬間都凝固成冰,重重地砸落在心頭,梗得人呼吸似乎都凝滯了。

  舒予神色複雜地看了韓彥一眼,默默地退後一步,不再出聲勸阻。

  然而安撫和鼓勵的眼神卻沒有忘記依舊留給小望之。

  舒予的突然沉默和退出,讓韓彥心裡一頓,愧疚的情緒立刻湧上心頭。

  他不是怪舒予多管閒事……

  可是在剛才那種情境下說出那種話來,分明就是嫌棄別人多管閒事……

  小望之見舒予退後,只覺得失去了依仗,畏懼不安之情更重,乾脆放聲大哭,不管不顧,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

  舒予心疼歸心疼,可最終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韓彥心裡也不好受。

  小望之是長姐留存在這世間的唯一血脈,他當然希望他過得開心幸福,然而也恰恰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又不得不硬起心腸來管束他,以期他能夠早日長大,以迎接將來的風雨坎坷。

  六年的時光眨眼即逝,在這之前,他必須要將小望之教導成一個堅強睿智自律的人。

  韓彥壓下心裡的不捨心疼,板著臉,在小望之的哭鬧聲中冷靜地訓斥:「只有弱者,才會一遇到事情就哭泣,更何況這次還是你自己做錯了。做錯了事情就要承擔起應負的責任,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劍眉攏聚,寒氣冷厲。

  小望之哭了半晌,見舒予依舊沒有上前來幫他,而韓彥卻愈發地冷峻嚴厲了,嚎啕大哭慢慢地變成了低聲抽噎,又緊抿小嘴,自己努力憋住了。

  眼神畏懼又不安,看得人心疼極了。

  舒予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韓彥是絕無可能後退,如果小望之也一直哭鬧,真不知道這對父子之間的對峙最終該如何了結。

  「爹……嗝……嗝……」小望之抽抽嗒嗒,可憐兮兮地看著韓彥服軟求饒。

  韓彥眉頭微鬆,沉聲問道:「知道自己錯了嗎?」

  小望之小手扒著桌沿,連忙點頭,像只受驚嚇呆了的小兔子。

  「錯在哪兒了?」韓彥又問。

  小望之茫然抬頭。

  啥意思?

  韓彥這才想到小望之月中才滿週歲,雖然是比別的孩子早慧一些,會說一些簡單的字詞了,卻到底無法口述一篇「自我反省書」來給他。

  這麼一想,舒予先前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教育牙牙學語的小孩子,不能簡單粗暴地採用教育成年人的方式來。

  韓彥尷尬地清咳兩聲,換了個方式問:「下次不許再亂翻東西,記住了嗎?」

  怕小望之聽不懂,韓彥又抬手指了指那滿桌的狼藉。

  這回小望之明白了,一邊抽噎著一邊猛點頭,跟只啄米的小雞似的,看得人既好笑,又心疼。

  「過來。」韓彥眉頭展開,伸手招呼,「先去把臉給洗乾淨了。」

  小望之連忙邁著兩條小短腿跑到韓彥身邊,仰頭嘿嘿地諂笑,一臉小心地討好。

  韓彥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小望之原本應該是巍峨的皇城,做他尊貴的皇子,何須討好畏懼任何人?

  這麼一想,韓彥的神色又鬆軟了幾分。

  小孩子最會察言觀色。

  一見韓彥臉色好看起來,小望之小心翼翼的笑容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舒予這才上前,牽了小望之的手,抬頭對韓彥笑道:「韓大哥,我帶小望之去梳洗,這裡就拜託你收拾了。」

  韓彥連忙笑道:「辛苦你了。」

  那笑容有些尷尬,帶著歉意。

  舒予爽然一笑,牽著小望之的手去了灶房打水洗漱。

  小望之飛快地邁著自己的兩條小短腿,一馬當先,幾乎是拽著舒予一路狂奔了出去。

  韓彥見了,無奈搖頭苦笑,他就這麼可怕嗎?

  別說,好像還真有點……

  等到舒予給小望之洗乾淨手上和臉上濺到的墨汁,領著他回到外間時,韓彥已經將一切都收拾妥當。

  大約是方才第一次正面發生分歧衝突,這會兒再同處一室,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明明還是和平時一樣讀書寫字,可總覺得氣氛有些凝滯緊張。

  偏生小望之方才被韓彥給嚇到了,哪裡還有平日裡的活潑逗趣?

  這會兒難得乖乖地坐在舒予身邊,懵懂茫然地聽著韓彥講解「蔡文姬,能辯琴。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

  這平靜又尷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張獵戶夫妻倆從秀水河子鎮上歸來。

  聽得院外的招呼聲,不論是韓彥還是舒予都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小望之更是屁顛屁顛地邁著兩條小短腿,當先跑出去迎人。

  舒予落後一步,低聲跟韓彥道歉:「韓大哥,對不起,方才是我衝動僭越了……」

  韓彥衝口而出「你別管」三個字時,她確實被傷到,然而在後退一步,靜觀深思後,她反而想明白了。

  先不說孩子是韓彥的,要怎麼教育外人不能隨便插手,單說是她當著小望之的面和韓彥辯駁,這件事情本來就不對。

  對於孩子的教育,最怕的是一個人管,一個人護,最終讓孩子覺得有所恃仗,不服管教,甚至是無法無天。

  雖然她的本意並不是要護著小望之,可是從小望之前後的變化——她開口勸阻韓彥時的嚎啕大哭,和她退後沉默後的小聲抽噎來看,顯然是將她當做依仗,以對抗韓彥的訓斥。

  這樣的家庭教育她前世見得多了,每次都能冷靜地和孩子的父母分析問題,找到解決的方法,可是為什麼這回卻失態了呢?

  不過是因為這幾個月以來,她一直日夜不離地親手照顧小望之,花費了心血,產生了感情,所以情急之下,理智還來不及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法,感情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所以老話才會說,「慈母多敗兒」啊……

  女人的母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性別特色。

  韓彥連忙道歉:「不不不,你要是這麼說,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

  本就是他「好心當做驢肝肺」,哪裡還當得起舒予的率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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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5:54 PM

第033章 心意

  舒予抬頭看了看囧然歉疚的韓彥,粲然一笑,道:「韓大哥先別忙著說這樣的話。我雖然覺得自己方才行事衝動不當,但是並不代表我認可你管教小望之的方式。」

  韓彥尷尬一笑,抬手歎道:「望子成龍,心切,心怯啊……」

  小望之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像一般的孩子那樣,循序漸進,漸次成長成熟。

  舒予聽得出來,韓彥語氣雖然溫和謙遜,然而態度卻很堅決——對於小望之,他必然會繼續嚴格要求、嚴厲教導,絕不會因為她今日的勸說就有所動搖。

  舒予笑意微斂,抿唇沉默了片刻。

  抬頭見自家爹娘已經大包小包地和小望之說說笑笑地走了過來,舒予到底嚥下了心底的話,笑著點頭表示理解韓彥的心情,越過他迎了上去。

  在韓彥看來,她不過是個沒什麼見識的鄉野村姑,尚需要他教授指點,她此時若是貿然和韓彥探討「如何教育孩子才是最恰當的」,只怕韓彥也未必相信,更談不上試著接受了。

  況且在其他人看來,她一個尚未出閣的姑娘家,除了本能地細心育養孩子,知道怎麼教導孩子才是最恰當的嗎?

  竟然還妄想要糾正韓彥這個京城裡來的大先生的錯處,可別讓人笑掉大牙了。

  舒予想得明白,所以暫且也不再糾結此事,忙迎上去幫忙拎東西。

  韓彥也隨後跟上,笑著上前搭把手。

  「張大叔和嬸子怎麼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回來?」韓彥一手拎著一個大包袱,隨口笑問道。

  誰知張獵戶卻賣起了關子,沖韓彥一挑眉,神神秘秘地說道:「一會兒到屋裡,打開包袱一瞧,你就知道了!」

  這下別說是韓彥了,就是舒予也好奇起來。

  幾個人大包小包地進了屋,將包袱往地上一放。

  小望之最是著急,伸手想要去翻看包袱裡的東西,然而偷偷地看了韓彥一眼,到底管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小手,然而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在那些包袱中間來回逡巡,寫滿了好奇與急切。

  「快打開瞧瞧裡面是什麼好東西,也值得爹這樣神神秘秘的!」舒予一臉好奇地笑道。

  說著話,自己就先動手打開了面前的包袱。

  是幾塊布料,都是靛青或煙灰色的,顏色不艷,然而摸上去卻柔軟舒適,一看就是上好的棉布。

  「娘你買這麼多的布料做什麼?」舒予訝異抬頭問道,「而且還全都是上好的棉布,值不少錢呢!」

  張李氏瞪了舒予一眼,笑著嗔怪道:「你這是掉錢眼裡了?一個姑娘家的,俗不俗氣?」

  說罷,又抬頭看了看韓彥,笑說道:「這不是你彥大哥的房子蓋好了,只等著晾乾了挑選個黃道吉日好搬家嘛,那總得套幾床新被子,圖個吉利不是!」

  韓彥聞言又驚又喜又不好意思,忙感謝又推辭,躬身道:「多謝嬸子關心。

  「只是我們父子倆已經打擾近半年了,平日裡多賴張大叔、嬸子,還有舒予妹子的照顧,如今舊恩未報,怎麼好意思再讓你們破費呢?

  「這禮物太厚重,我不能收。」

  韓彥在張家借住這麼久,張家是什麼家底兒他一清二楚,這幾塊上好的棉布,只怕得張大叔打一個月的獾子才能勻得出來呢。

  「不就是幾塊布,有啥不能收的?」張李氏沒有發話,張獵戶倒是先不滿上了,指著其他的包袱道,「還有那些鍋碗瓢盆啥的,你也都收嘍!缺不了的!」

  「你們爺倆兒相依為命的,平時衣食起居的也沒個貼心的人照料,你嬸子不替你操心,難道咱們還能眼看著你們爺倆溜光席不成?」張獵戶拍拍韓彥肩頭,豪爽道,「聽大叔的,送你們的你就收下,別跟咱們瞎客氣!」

  盛情難卻,韓彥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堅持道:「既然張大叔都這麼說,那我再推辭就顯得見外了。不過,這錢卻不能由大叔和嬸子出。」

  見張獵戶一瞪眼又要生氣,韓彥連忙又笑著解釋道:「我不是要跟張大叔您見外。我家中薄有積蓄,這次離京我也都帶上了,所以並不缺這些置辦新家的錢。

  「張大叔和嬸子辛苦去幫我置辦這些東西,已經是關懷備至了,讓我感激不盡了,如果還要讓你們再破費,那我可就真的是於心不安了。」

  當時逃宮倉促,離京匆促,他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銀票現銀,逃亡一路,早就花得所剩無幾了。

  但是身上總有幾件值錢的配飾可以抵當換錢,以解燃眉之急。

  往後他們甥舅倆在獾子寨長住,他做一個教書先生,所得的束脩足以保證他們倆衣食不憂,除了買書置辦文房四寶,倒也沒有別的需要用錢的地方。

  張獵戶一向爽直通達,見韓彥堅持,也覺得沒有必要為了這幾個錢大家爭來爭去的,顯得多不好看,便爽快地笑道:「行了行了,不過是幾個錢而已,哪裡值得咱們爭個面紅耳赤的?

  「你出就你出吧!回頭再有什麼需要的,只管直說,甭跟咱們客氣!」

  金錢如糞土,情義才值千金!

  韓彥笑著應了。

  張李氏被丈夫的憨直氣得直瞪眼。

  人家說自己出錢你就收著了?像什麼話?

  明明他們只是出於一片好意,幫忙準備搬家所需而已!

  這下可倒好了,總覺得自己的心意沒盡到……

  然而事到如今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想著在別的地方多盡盡心,讓韓彥這個既當爹又當媽的勞苦人省點心。

  接下來的日子,張李氏便忙著打棉花套子,給韓彥和小望之爺倆兒套新被子。

  舒予也被喊來幫忙。

  最高興的就要數小望之了。

  每每舒予的被裡子才鋪好,棉花套子還沒有放上去呢,小望之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高興得滿地直打滾兒。

  張李氏見了,便和舒予笑道:「真是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不能瞧見人套被子!瞧見了,總得上去打幾個滾兒才開心!」

  舒予抿唇直笑,抬起下巴沖小望之努努嘴,笑道:「我可比他聰明多了!我每次都是等娘把被子套好了,才爬上去玩耍的呢!既暄和又柔軟,別提有多舒服了呢!」

  逗得張李氏哈哈大笑。

  小望之見了,也笑得更加歡實了,打滾兒個不停。

  正在整理弓箭的張獵戶和韓彥聽了,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時間,歡聲笑語瀰漫了整個小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5:58 PM

第034章 娛親

  「你會騎馬,就不怕跟不上。至於打獵,先看著就行,總之是安全第一。」臨行之前,張獵戶叮囑韓彥,「你是個讀書人,就是打不著獵物,也沒有人會笑話你的。」

  韓彥聞言哭笑不得,知道解釋了也沒有用,乾脆直接點頭應下。

  過幾天就是小望之的生日了,寨子裡已經有不少人提前送來了賀禮,到時候少不了要宴請大家,答謝一番。

  所以韓彥便自請和張獵戶一起去打獵,準備宴請的食材。

  「路上小心一些。」張李氏和舒予如同往常一樣笑著叮囑。

  小望之也咧著小嘴揮揮手,跟著學道:「心!心!」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張獵戶和韓彥到馬棚裡牽了馬,出了院子,各自躍上,一緊韁繩,得得得地朝深林行去。

  見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叢林,舒予轉回目光,笑道:「也不知道韓大哥這頭次出去,都能打些什麼回來。」

  雖然上回兩個人一起去秀水河子鎮上買紙筆,她看得出來韓彥馬術不錯,身姿矯健利落,但是打獵可不是會騎馬就行了,更不是對著死的靶子射箭。

  初夏山林蔥鬱茂密,在其中策馬奔馳,追捕奔逃的獵物,可不是一件的容易的事情。

  「打得到打不到的又有什麼要緊的?橫豎還有你爹呢!」張李氏說著話手下不停,渾不在意。

  獾子寨的住家戶都是靠打獵為生的,哪一個獵戶不打小起練就了一身百步穿楊的好本事?

  就連大雪封山的冬天也鮮少空手而歸的,更何況是在野獸亂竄的初夏。

  「那倒也是。」舒予想了想,抬頭笑應道。

  韓彥大概是覺得以後要長住獾子寨,哪怕有各家的束脩供養著,也少不得要打獵補貼生活,或者是借此融入新的生活環境,所以才想要提前跟經驗豐富的老獵戶練練手,準備起來吧。

  「倒是四月十九那天,小望之的週歲該怎麼操辦,咱們得提前商量商量。」張李氏一面飛針走線,一面隨意說道。

  舒予默了默,才笑應道:「這件事情還得等韓大哥回來之後,先問問他的意見。畢竟小望之是他的孩子,咱們要是貿然插手做主,總歸是不太好。」

  張李氏聞言手下一頓,抬頭笑道:「你說的對,是我想的不周全。」

  頓了頓,又抬手拍了拍額頭,悵然笑歎道:「你還別說,這人和人相處得久了,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會覺得跟一家似的。說話做事情,自然而然就沒有一開始的客氣有禮了。」

  舒予笑著點點頭,看了眼正坐在蓆子上認真擺弄撥浪鼓的小望之,笑歎一聲:「誰說不是呢!」

  要不然,她先前也不會因為小望之的教育問題,直接和韓彥起衝突了。

  張李氏歎息一聲,乾脆放下針線,看著咧嘴將撥浪鼓搖得歡響的小望之,低聲不捨道:「我有時候一想起過不了多久,小望之就要搬去他們自己的新家了,心裡就覺得捨不得……」

  幾個月的相處,她早就把韓彥和小望之當成是自家人了,尤其是小望之,感覺就像是她自己的小孫子似的。

  冷不丁地人一離開,她只怕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呢。

  舒予歎息一聲,沒有接話。

  離別,不論是什麼人之間,以什麼方式的離別,總是讓人不捨心傷的。

  「不過,韓大哥家離著咱家攏共也就裡把路,娘要是想小望之了,咱們就過去看他唄!」舒予不忍一直沉浸在還未發生的離別淒苦當中,抬頭笑勸道。

  張李氏苦笑著搖搖頭,歎氣道:「過去竄門,哪能和在一處住著相比……」

  這一想,又念及自己只得舒予一個閨女,將來定然是要嫁到別人家裡做媳婦的,到時候他們夫妻倆就更加孤單無聊了,張李氏這心裡愈發地低落難受了。

  舒予見勸說不通,只能拿別的話岔開,免得母親沉浸憂思,鬱結不解,傷心又傷身。

  「娘,說到週歲宴,是不是還得準備抓周禮?」舒予另起話頭,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好奇地問道,「不知道我週歲的時候抓的是什麼東西?有啥意頭?」

  週歲時候的記憶,原身沒有,她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而爹娘一直也沒有提過這茬,她也就沒有想起來問。

  眼下正好說到這事兒,舒予心裡還是挺好奇的。

  果然,張李氏一聽舒予這麼問,頓時笑了起來,神情追憶道:「那時候家裡窮,沒啥可準備的,就把家裡有的能上桌的都擺上去了。

  「當時你祖父祖母也都還健在,為了給你辦這個抓周禮,爹娘還跟他們慪了一場氣呢!

  「你祖父祖母的意思是,你一個丫頭,哪裡用得著跟個小子似的寶貝,擺什麼抓周禮?

  「可我和你爹卻心疼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兒,疼愛得緊,不捨得你受一點委屈,比別人少一樣,哪怕是比小子也不行!

  「你祖父祖母拗不過我們,就乾脆氣得甩手不管。

  「我和你爹一看這情形也生氣,就乾脆把家裡能搬上桌的都搬上桌了。

  「我記得當時抓了一把米,捋了幾根野山蔥,放了針線笸籮,擺了幾個錢,又臨時制了一張弓,還有秤砣什麼,林林總總的,大約有十來樣,圍著八仙桌擺了滿滿一圈呢。

  「你祖父祖母嘴上不同意,心裡卻還是疼愛你的。

  「等到你週歲那天,老兩口又是幫著迎接客人,又是幫忙準備吃食的,忙個不停。到了你抓周的時候,他們比誰都靠得近前,就連我和你爹都被他們擠到了一邊呢!

  「可是你倒好,被放到八仙桌上之後,圍著這些東西爬了一圈,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的,最後一個都沒有拿,只伸著手要娘抱,哭著鬧著要吃奶……」

  說到最後,張李氏笑得樂不可支,捂著肚子直「哎喲」,哪裡還記得先前因為小望之即將離開而鬱鬱不解的事兒。

  引得小望之也丟開手裡的撥浪鼓,邁著小短腿飛快地奔過來,一頭扎進張李氏的懷裡,傻呵呵地跟著嘿嘿笑,樂得直打滾兒。

  舒予一頭黑線。

  當著滿屋子賓客的面哭鬧著要吃奶,真有夠丟人的……

  怪不得爹娘一直都沒有跟她提過這茬兒!

  不過看著對面笑得開懷的一大一小,舒予也忍不住翹起來了嘴角。

  還是算了吧,啥面子不面子的,就當是自己效仿了一把老萊子,綵衣娛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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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6:15 PM

第035章 震驚

  張獵戶和韓彥一直到日薄西山才打馬歸來。

  舒予正在院子裡收晾曬的被子,遠遠地就瞧見兩人騎在馬上,踏著晚霞薄暮歸來,收穫頗豐的樣子,連忙將被子抱進屋裡,又快步迎了出去。

  等她開了院門迎出去,張獵戶和韓彥也策馬到了近前。

  舒予這才看清兩人馬上各自掛著幾隻色彩斑斕的野山雞,一長串的野兔,還另有兩隻壯碩肥嫩的獾子,驚喜抬頭笑道:「爹,韓大哥,你們這一趟出門收穫頗豐啊!」

  她自信騎射之術在獾子寨也算是一流的,但是每每跟隨自家老爹出去打獵,卻極少有收穫這樣豐碩的時候。

  舒予這一抬頭,就發現自家老爹臉上的笑容有點勉強,垂頭喪氣的,不由地暗自詫異。

  收穫這麼豐碩,還有什麼好不高興的?難不成是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

  舒予心裡疑惑不解,但也沒有多問什麼,當即側開身先讓兩人進來搬卸獵物再說。

  韓彥倒是在翻身下馬時笑著回一句:「今天運氣不錯,沒走多遠就碰到了獸跡,所以沒多費工夫尋找。」

  打獵靠得不僅是技術,還有運氣。

  如果遍尋不到野獸的蹤跡,你就是射術再好,也是白搭。

  舒予了然點頭,跟著兩人進了院子。

  院子東側有一片夯實了的平地,上頭還鋪了大青石,是張家日常處理獵物的地方。

  張獵戶和韓彥先將馬牽去哪裡,將獵物搬卸下來。

  舒予連忙上前幫忙,將野山雞、野兔和獾子分類堆放。

  張李氏聽到動靜,也從灶房裡出來幫忙,一邊往圍裙上抹手上的水漬,一邊瞧著那堆疊如山的獵物,驚喜笑道:「你們今兒運氣倒是好,我看單是那兔肉就夠吃許久的了呢!」

  近前一看,竟然還有獾子,張李氏連忙蹲下身去,伸手翻了翻,只見兩隻獾子均是一擊致命,而且傷口都在咽喉處,皮毛完整無損,笑容更盛了。

  抬頭就沖丈夫笑讚道:「你這準頭倒是愈發地好了,這樣完整的獾子皮毛真是難得一見呢!等這兩張皮毛收拾好了,我就可以給小望之做一件過冬的新皮裘呢!」

  張獵戶聞言神情愈發地頹喪,垂著頭連連歎氣。

  「這是誇你呢,你歎什麼氣?」張李氏莫名其妙,驚詫不解地看向丈夫。

  舒予想到先前自家老爹回來是那副垂喪氣的模樣,也不解看問過去。

  張獵戶心裡猶豫鬥爭許久,到底憋不住了,指著韓彥對一臉疑惑的妻女道:「哪是我的準頭越來越好了……這兩隻獾子,都是賢侄打的……」

  張李氏和舒予聞言愕然轉頭,看向韓彥的眼神滿滿的不可置信。

  韓彥這樣斯文俊秀的讀書人,打獵也能打得這樣好?

  張獵戶見既然已經說出來,索性破罐子破摔,耷拉著腦袋,攤手搖頭直歎氣:「何止是這兩隻獾子,就是那野山雞和野兔,不少也都是賢侄打的呢……」

  他還在瞄準呢,韓彥就已經抬手放箭一擊斃命了,「快、狠、準」到完全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啊!

  剛開始他倒是還為韓彥的「好運氣」驚歎鼓掌予以鼓勵呢,等到後來,發現韓彥箭無虛發、百發百中,完全是真本事,自信心頓時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整個人都懵了。

  等清醒過來之後,就只剩下了頹唐喪氣。

  「呶,你們瞧,凡是像這兩隻獾子一樣一擊斃命的,差不多都是賢侄打的。」張獵戶乾脆蹲下身去,翻找那些野山雞和野兔的傷口,指給妻女看。

  張李氏和舒予粗粗一數,竟然佔了近一半之數,不由地驚訝讚歎地看向韓彥。

  張獵戶卻接著「自揭己短」,歎氣道:「還有這些中了兩支或是三支箭的,也有我沒有射中,賢侄後來幫忙補上一箭的……」

  總之,原本應該是這次打獵主力的他,今日完全淪成了觀摩者韓彥的陪襯。

  這反差,還真是大得讓人一時接受不了。

  這小子,喝酒比他厲害也就算了,竟然連打獵也比他厲害!

  他讀書人的氣質稟賦呢?!

  「韓大哥你可真厲害!」舒予沖韓彥豎起大拇指,嘖嘖驚贊。

  張李氏也是一臉的驚歎不已。

  韓彥連忙搖頭擺手,謙遜笑道:「張大叔過譽了,是我運氣好,分頭行動時恰好碰到了這兩隻獾子。要是張大叔當時也在,肯定是像打那些野山雞和野兔一樣,要分功大半了。」

  張獵戶願賭服輸,聞言搖頭歎息,坦誠道:「就是咱們一起遇到那兩隻獾子,我也未必能夠拿下,更別提是像你這樣一擊斃命了……」

  只有脖子上一個不打眼的傷口的獾子皮毛,和渾身被射成篩子的獾子皮毛,那價值可差得遠了去了。

  他雖然有些頹唐喪氣,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韓彥箭法是真的很厲害。

  這麼一想,張獵戶頓時好奇起來,抓著韓彥問道:「賢侄以前在京城不是讀書立業的嗎?怎麼騎射之術也這般厲害?是哪個師傅教的?……」

  一連串的問題,讓韓彥心裡微微一凜,面上卻依舊謙遜笑答道:「是讀書準備舉業的。不過少時頑劣,跟鄰里的夥伴們爬樹摸魚約打架的,也很皮實。

  「後來又跟附近的武館的師傅學了些拳腳騎射功夫,日常也沒有落下練習,一年一年的,不知不覺地竟然就練了出來。」

  這些說辭,是他決定打獵露一手之後,就已經都想好了的。

  獾子寨離著京城數百近千里,寨中老少又都是世代居住於此,京城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一個只存在於故事裡的地方,誰又會較真深究他這番話的真假?

  果然,張獵戶一聽韓彥這麼說,頓時就一臉釋然地拍拍腦袋,嘿嘿笑道:「原來是京城裡的武官師傅教的啊,怨不得這麼厲害呢!」

  京城那可是帝都,皇帝住的地方呢,什麼都是最好的,武官的師傅當然也是。

  張李氏也恍然點頭,笑著贊韓彥「文武雙全」。

  舒予陪著笑,心裡卻頗不以為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6:17 PM

第036章 天資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想要讀書走科舉而入仕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也不會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了。

  韓彥既然走的是這條路子,那他的家人又怎麼會縱容他「不務正業」,浪費大把的時間來習武?

  在叢林中策馬奔馳,逐射奔逃的獵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是一擊斃命!

  要練到韓彥這水平,可不是僅僅憑借天賦就能夠做到的。

  舒予這麼一想,下意識地就往韓彥看去。

  大約是剛從外打獵回來,筋骨舒展,心情放鬆,此時的韓彥與平時持書執卷的樣子略有不同。

  面容依舊謙和溫潤,眼中神采光華卻細看灼人,雙腿微分而立,挺拔修長的身姿中似潛藏一股隱而待發的磅礡氣勢。

  舒予突然想起元宵節那天晚上,那個縱酒吟詩似狂放不羈又沉痛堅忍的韓彥來,漸漸地又與眼前這個鬢髮微散、意態放鬆卻又神采飛揚逼人的形象重合。

  或許這兩次不經意間看到的,才是韓彥本來的樣子吧……

  「舒予!舒予!」

  耳邊傳來張李氏的呼喊。

  舒予一怔,回神,就見母親正嗔怪地看著她,指著眼前成堆的獵物說道:「發什麼呆呢,快些把這些收拾好啊!初夏可不比隆冬,天氣暖和,鮮肉壞得可快了呢!」

  這要是這樣放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只怕都有氣味兒了,全都得扔了。

  多可惜!

  舒予嘿嘿一笑,拿話岔開了:「早知道韓大哥這麼厲害,一早他出門之前,就該提前交代一句,讓他盡量捉活物,咱們也好養著,慢慢地吃新鮮的。」

  「說什麼傻話呢!」張李氏笑著瞪了她一眼,指著那成堆的野山雞野兔和獾子說,「這些東西都是野天野地裡奔跑慣了的,你以為跟羊圈裡的那隻母羊一樣,好圈養呢?只怕到時候不是逃就是死,更浪費呢!」

  二月底,年前韓勇送的那只懷孕的母羊終於產崽了,生了兩只可愛的小羊羔。

  小望之也終於有羊奶喝了。

  這兩天他們夫妻來還在商量,要將兩隻小羊羔都送去給韓家,以作答謝呢。

  舒予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剛才不過是借此掩飾自己的走神失態罷了,聞言嘿嘿地笑了,手腳麻利地收拾起獵物來。

  張李氏則笑著搖搖頭,去了灶房做飯。

  張獵戶去馬棚拴馬餵馬,小望之這會兒又在睡覺,韓彥乾脆留下來和舒予一起收拾。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手腳快多了。

  舒予抬眼見韓彥一手捉著野兔,一手拿著匕首,唰唰幾下子,就乾脆利落地將整張兔皮都完整地剝落了下來,先前的疑惑又浮上心頭。

  韓彥收拾獵物的手法如此純熟,實在不像是要握筆寫文章走科舉仕途的。

  默然片刻,舒予又不覺好笑,覺得自己這樣純屬是庸人自擾。

  韓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來獾子寨之前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情才不得來此避難的,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自打記事以來,來她家投宿的人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她難道還要挨個地去打聽人家的底細來由不成?

  舒予這麼一想,心頭頓時敞亮鬆快起來,不由地笑出了聲。

  韓彥見舒予突然發笑,少不得笑問一句:「怎麼了?」

  舒予抬頭粲然一笑,指著韓彥手裡剛剝好的野兔道:「沒有想到,韓大哥不僅字寫得端方大氣、瀟灑俊逸,就連收拾獵物也這般利索乾脆,有章可循,讓人不禁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來。」

  這還是上次舉寨慶賀韓彥定居獾子寨時,舒予偶爾和韓彥提及灶上切肉剁骨頭,把家裡的刀都給砍出豁口時,韓彥一時興之所至,跟她講了《莊子》中的這則故事。

  作為經歷過高考的人,《庖丁解牛》一文舒予早就爛熟於心,又得韓彥再次帶著複習一遍,因此當下張口就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

  「韓大哥,我覺得你剝兔子皮真是得了庖丁的真傳!」

  這當然是玩笑話了。

  韓彥也不禁笑了起來,但是更多的卻是驚歎。

  他當時不過是隨口和舒予講了這個故事,一時興起吟誦了這幾句詩文,沒成想舒予竟然給記了下來,而且隔了兩個多月,竟然還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說她是天賦卓絕,也不為過。

  這樣絕佳的天資稟賦,若是身為男兒,決意走科舉經濟仕途,必然會有一番成就的!

  「舒予妹子也不遑多讓!」韓彥真心讚佩道,「就單憑你這過目不忘、過耳即誦的本事,多少讀書人都得甘拜下風呢!」

  他就是其中之一。

  想前世他像舒予這麼大的時候,還在夫子的戒尺威懾之下,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前天學的文章先囫圇背出來呢。

  舒予愕然,嘿嘿笑了幾聲,心虛得臉都紅了。

  她這是身為穿越者的特權——作弊啊!

  可當不起這份誇讚。

  韓彥卻以為舒予是在害羞,心裡一陣驚奇。

  打從年前風雪中偶然投宿張家算起,這也過去四個多月了,眼前的姑娘一直是爽直而狡黠、聰慧而妥帖的,這樣雙頰沾粉的羞澀,他倒還是第一次見到。

  韓彥忍不住笑了起來,體貼地沒有再說下了。

  兩人一直忙活到太陽落山,半月皎潔,這才算是收拾完了。

  熱騰騰的飯菜這會兒也做好了。

  張李氏打了一盆溫水,又拿了皂角,笑著催促兩人:「快點把手洗了,準備吃飯!」

  韓彥笑著應了:「哎,多謝嬸子!」

  等兩個人拿皂角洗乾淨了手上的腥臊,推門進去時,就見三菜一湯已經端上了桌。

  葷素搭配,全是山間野味,不用用力吸鼻子,那香氣就直往人鼻子裡鑽。

  張獵戶已經坐好了,身邊還挨著小望之,見兩人進來,便招手笑道:「趕緊坐下來吃飯!今兒晚上的肉菜都是新鮮的,味道美著呢!」

  經過馬棚裡默默的調試反思,還有方纔那兩杯酒的慰解,張獵戶這會兒已經走出了情緒的低谷,重新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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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6:19 PM

第037章 吃味

  小望之瞧見了舒予,便不肯再挨著張獵戶坐,伸手要舒予抱,咧著小嘴歡快地喊:「娘,抱抱~」

  韓彥對面而坐,聞言板著臉清咳一聲,嚴肅地看著小望之。

  小望之臉上的笑意一僵,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立刻怯怯地收聲,委屈不滿地抿緊了唇,小眼神可憐巴巴地看著舒予。

  舒予微微一笑,上前將小望之抱坐在自己身邊,卻並不阻止韓彥對小望之的糾正教導。

  雖然她並不介意被小望之這麼叫上幾句,但是韓彥制止教訓得也沒有錯。

  人生天地之間,最應該感激的便是生養自己的父母。

  雖然小望之的娘親不幸早逝,但是小望之絕不應該因此就忘記誰才是給予他生命,值得他銘記敬重一輩子的人。

  小望之瞧瞧對面依舊板著臉盯著他看的韓彥,又抬頭見雖然微笑卻並沒有出聲維護他的舒予,小嘴一撇,終究是不甘願地低頭喊了一句「勾勾」。

  舒予脆聲應了,笑容溫柔地抱了抱小望之安撫他,又溫聲問他想吃什麼。

  一說到吃,小望之立刻將先前的委屈都拋開了,指著桌子上香噴噴的野兔肉和獾子肉歡喜地說:「要~要~要!」

  那饞嘴急切的小模樣逗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

  張獵戶離得近,乾脆每樣肉都挑了一大筷子放在小望之面前的小木碗裡,呵呵笑道:「吃吧,吃吧,這些都是你的!」

  「爹!」舒予嗔怪一聲,指著小望之碗裡的肉道,「他還小呢,你就給他吃這些,也不怕他噎著。」

  張獵戶這才想起來,一拍自己的腦袋,嘿嘿笑道:「你瞧我這粗心大意的!」

  又忙轉頭跟小望之和顏悅色地解釋:「你還小呢,這裡頭的大肉片子可吃不得,就是肉絲兒也得弄碎了再吃,而且還不能多吃。

  「不過你別著急,灶上給你專門做了肉羹呢,一會兒再滴了香油,別提有多好吃了呢!」

  小望之似懂非懂,但是明白了一點——眼前的人不讓他吃碗裡的肉!

  小望之頓時著了急,連忙伸手將桌上的小木碗緊緊地抱在自己懷裡,警惕地看著張獵戶,生怕他搶了過去。

  張獵戶見狀哈哈大笑,一拍大腿,豎起大拇指讚道:「這麼小就知道護食兒,有出息!」

  說罷,沖小望之挑挑眉,又故作壞人狀,搓手嘿嘿笑道:「我活了半輩子,這還是頭一次『搶』小奶孩的吃的呢!」

  說著,就伸手要去搶小望之懷裡的小木碗。

  小望之急得大叫一聲,連忙彎下身去,死死地護住小木碗,不讓張獵戶有碰到碗的機會,尖叫護食兒。

  張獵戶故意逗他,也張牙舞爪嗷嗷叫著,「爭搶」得更甚。

  屋子裡頓時全都是一老一少「廝殺」的呼嘯尖叫。

  舒予對此扶額歎息,張口要制止自家老爹這無聊幼稚的遊戲,卻被韓彥擺手制止了,一時愕然不解。

  韓彥微微一笑,卻沒有開口解釋。

  舒予見狀只好耐住性子,看這一老一少繼續「廝殺」不止。

  韓彥卻在看到小望之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小木碗裡的肉時,露出了讚賞又欣慰的笑。

  原本在小望之警惕地將木碗抱走時,他是想開口制止他的——不適合自己腸胃的東西當然不能吃了!

  一來,這不利於健康;二來,作為將來的大周天子,怎麼能不自小就學會嘉納雅言?

  三來,若是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那將來面對風刀霜劍或是重重誘惑時,小望之又如何能夠堅忍不拔、持身守正,不為所動,勇敢向前?

  可是當張獵戶作勢要去搶小望之小木碗裡的肉時,他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作為一朝天子,如果連自己在意都不能夠想方設法地保全,外人一脅迫就輕易屈服了,這樣的軟骨頭即使將來能順利登基,也不過一個是軟弱任人擺佈的傀儡罷了!

  若果真如此,倒不如趁早歇了那心思,放任他在這獾子山做一輩子的獵戶,熬完平凡庸碌的一生好了。

  小望之出於本能而且盡己所能地設法保全自己在意的小木碗裡的肉,這讓韓彥很是滿意。

  然而張李氏端了肉羹進來,見丈夫竟然和一個未滿週歲的孩子「爭搶」得不亦樂乎,頓時又氣又無奈,上前瞪眼勸止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孩子爭搶!」

  張獵戶這才直起身子,收回「魔爪」,嘿嘿笑道:「我這不是怕他吃大肉片子,再噎到了不消化嘛!」

  「那你就不會和他好好說?」張李氏無奈氣笑。

  丈夫有時候就跟個小孩頭兒似的,嘻嘻哈哈瘋瘋癲癲的一點都不穩重,讓她這個做妻子實在是無奈又無力。

  韓彥上前接過肉羹,先笑著道了謝,又替張獵戶解釋道:「嬸子莫怪,張大叔這是和小望之玩耍逗樂呢。」

  含飴弄孫,大約是每個到了年紀的人的渴望。

  然而這話他卻不好說出來,免得張大叔和嬸子又該傷心沒能生個兒子承繼香火了。

  小望之見張獵戶停止了爭搶,終於鬆了一口氣,連忙挪了挪小屁股,緊緊地挨著舒予,手裡的碗卻還沒有敢鬆開放到桌子上。

  舒予見肉羹端了上來,笑著摸了摸小望之柔軟的胎發,溫聲勸說道:「這肉片切得太大,不適合小孩子吃。肉羹做好了,咱們換個吃吧?」

  說著,將肉羹推到了小望之面前。

  肉羹的香味讓小望之忍不住湊上前,吸了吸小鼻子。

  猶豫半晌,小望之終於放開了小木碗,舉著遞給舒予,一臉歡笑,含混不清地說:「勾勾,七,七……」

  說著,還不忘記回頭警惕地盯張獵戶一眼,生怕他來搶自己孝敬舒予的肉。

  舒予哈哈大笑,一臉欣慰地摸摸小望之的臉頰,接過小木碗,鄭重地道了謝,又誇讚道:「你這片孝心,姑姑就領受啦!」

  說著,將小木碗裡的肉都扒到自己的碗中。

  小望之這才如釋重負,拿頭往舒予身上蹭了蹭,咯咯直笑。

  大家便都笑了起來,動筷吃飯。

  韓彥卻頗有些吃味,覺得小望之真是有了「姑姑」就忘了「舅舅」,怎不見也分他一塊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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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6:22 PM

第038章 抓周

  等張李氏將幾床新被子都縫製好了,小望之的生日也到了。

  四月十八一大早,韓彥就騎馬下山去了,一是準備採買明日宴席會用到的東西,二是置辦抓周用的物什。

  在韓彥看來,小望之的身份就決定了他以後要走的路,抓周與否,或者是抓著了什麼,其實都不重要。

  不過既然入了鄉,那便也免不了要隨俗。

  再者,他也不願意小望之因為逃亡在外,連一生中那麼重要的抓周禮都得潦草錯過。

  若是長姐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希望小望之像別的孩子一樣,生命裡重要的儀式一樣不缺。

  舒予留在家裡照看小望之,順帶幫著張李氏張羅明天宴客要用的吃食。

  張獵戶則去各家借板凳桌子碗碟之類的瑣碎東西。

  一番忙碌下來,等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已是斜日溶溶雲淡淡,余霞散綺半邊天。

  吃了晚飯,一家人圍坐閒話,舒予隨口笑問道:「韓大哥,你都給小望之準備了那些抓周禮?」

  韓彥微微一頓,身側的手一緊,面上卻隨意笑道:「不過是些書籍筆墨弓刀箭矢之類的,尋常抓周會用到的東西。」

  如果不是逃難流落在外,身為元嘉帝唯一的子嗣,小望之的抓周禮便是玉璽也擺得,哪裡會像如今這樣湊合。

  「唔。」舒予點點頭,暗道便是只擺這些,也比獾子寨其他孩子的抓周禮隆重多了。

  不過韓彥身份不比他們,如此倒也合適。

  可等到第二天抓周時,看到桌上擺著的書畫時,舒予還是小小地震驚了一把。

  書籍不是原本用來教授她的《三字經》,而是《資治通鑒》;更有一幅傳世青綠山水名畫《千里江山圖》——當然只是仿作的贗品罷了,且筆力不逮,繪製粗糙,連其形都難以繪盡,更別說是肖似其神了。

  至於弓刀箭矢,倒是平常之物,獾子寨每一個男孩子抓周時都會用到。

  其餘諸如文房四寶之類的,也都中規中矩,十分尋常。

  舒予眼神在《資治通鑒》和《千里江山圖》上定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了韓彥一眼,沒有做聲。

  這樣精挑細選出來的抓周禮物,到底是為何意?

  小望之卻是很高興,在八仙桌上爬來爬去的,摸摸這個,瞅瞅那個的,開心得不得了。

  他每抓起一樣都東西,便有人順著誇讚他一通。

  譬如拿了刀弓箭矢,就會有人說「少時舞槍弄棒,長大保家衛國,將來定然會成為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之類的吉祥話;拿了書籍文墨,他們又說「從小就一心向學,將來長大了肯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做個宰輔」……

  總之不論小望之選了哪一樣,將來都會有大出息的。

  韓彥一一含笑稱謝,然而卻並不放在心上。

  抓周不過是圖個吉祥的意頭罷了,作為一個合格的帝王,文功武治本就缺一不可。

  小望之觀察了一圈,最終將目光鎖定在那幅《千里江山圖》上,三兩下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將畫卷拿來展開,坐在上頭拍著小手咯咯歡笑,顯然是喜歡得緊。

  韓彥眼神一亮。

  舒予卻覺得這沒有什麼好驚訝的。

  這幅《千里江山圖》雖然是幅粗糙的贗品,而且只是臨摹其中的一段,然而原畫所有的連綿的群山岡巒和浩淼的江河湖水,以及點綴其上的亭台樓閣、茅居村舍、水磨長橋及捕魚、駛船、行旅、飛鳥等,都一一照著描了形,畫面豐富,而且於青綠中間以赭色,色彩也比一般的淡墨山水圖要明亮一些,小孩子會喜歡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就好比彩色電視總比黑白電視好看。

  一見小望之選定了《千里江山圖》,便立即有人笑著誇讚道:「竟然挑選了一幅畫!看來小望之將來肯定會成為書畫大家,還真是韓大哥一脈相承呢!」

  其他人都紛紛笑著附和起來。

  韓彥連連拱手稱謝,心裡卻在想,小望之小小年紀就知道「坐擁江山」,將來定然也能夠親手「繪製」出大周的太平盛景來!

  陡然間,一股豪情壯志從心間噴湧而出,似乎前路不論幾多霜露荊棘,都不足為懼。

  ……

  直到宴歇人散,韓彥胸中激盪的澎湃豪邁之情都未消散。

  「多謝張大叔、嬸子,還有舒予妹子替小望之操勞辦這週歲禮宴。」韓彥拱手誠懇道謝,「辛苦你們了。」

  「客氣啥!」張獵戶抬手拍拍他的肩頭,笑呵呵地說道,「咱們雖然不是一家人,卻勝似一家人!自家人之間,這樣謝來謝去的,多外氣啊!」

  韓彥笑著連連稱是。

  一旁張李氏拿出一個紅包來,遞給正窩在舒予的懷裡困得直打呵欠的小望之。

  「這可使不得,嬸子。」韓彥見了,連忙上前去攔,「本就偏勞你們甚多,怎好再讓你們破費。」

  「啥破費不破費的?這是給小望之的,又不是給你的!」張李氏揚手躲開韓彥的阻攔,故作不悅地說道,「小望之滿週歲了,我們做長輩的給個紅包『壓歲』,表示表示心意,這不是應該的嗎?」

  說著話,就又要將紅包朝小望之手裡塞去。

  餘光瞥見韓彥還要阻攔,張李氏乾脆抬頭一瞪眼,紮好架子使出殺手鑭,道:「除非,你不把我們當成一家人。那這紅包我就收起來!」

  韓彥最怕這一招,聞言只能照舊屈服。

  「那就多謝嬸子的一番心意了。」韓彥無奈笑道,見張李氏將紅包遞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望之的懷裡,又忙教導道,「望之,快說『謝謝』。」

  迷迷瞪瞪的小望之抬頭瞧了韓彥一眼,咕噥不清地道了謝,小手鬆松地捏著紅包,連拆開看上一眼都沒來得及,便支撐不住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玩了一上午,好累啊……

  都別吵,讓他好好地睡個覺!

  看著在舒予的懷裡乖乖地窩成一小團的小望之,恬靜美好,大家都禁不住露出微笑來,說話的音調也都不自覺地降低了許多。

  「快把他放到炕上去睡吧。」張李氏輕笑道,說著,就先去打起布簾子。

  舒予笑著點點頭,抱著熟睡的小望之,輕手輕腳地進了西間。

  時間過得真是快啊,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孱弱瘦小的小嬰孩,竟然已長成了如今這般壯實聰慧的模樣。

  單是想一想,心就軟得如同春風裡的雲朵,熨帖,溫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6:29 PM

第039章 三味

  小望之的週歲禮一過,剩下的大事情便是韓彥搬家,學堂授徒開課了。

  土坯房晾了快個把月了,其實也勉強能住人了。但是因為小望之還太小,韓彥擔心屋子裡潮氣太重,傷了他的身體。

  這件事情便還需再等上兩個月。

  韓彥自己對著歷書挑選宜於喬遷的黃道吉日,一瞧最近的一個良辰吉日也得到九月份,因此便安然地等下去。

  然而學堂卻不能一直拖著不開學,寨子裡的大人孩子們可都盼趕緊開學呢!

  所以韓彥決定等牆上的泥一乾,就開學授徒。

  又不是要日夜居住,一天最多待上三四個時辰,即便是帶著一點潮氣,也無礙。

  便對著曆書挑選了最近的吉日五月初六。

  要置辦筆墨紙硯等雜物,還得結合獾子寨的實際情況制定學堂的各項規章制度,最好再親自編寫一套適合孩子們的啟蒙讀物……

  一時間有許多事情要忙。

  哦,對了,學堂的名字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呢。

  一日韓彥正在冥思苦笑,舒予見了隨口笑道:「要不學堂就起名為『三味書屋』吧?」

  實在是魯迅先生的《三味書屋》以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文章太深入人心。

  誰知韓彥一怔,眼神驟然一亮。

  默然思索片刻,竟然拊掌大笑讚歎道:「宋李淑《邯鄲書目》一書有云:『詩書味之太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是為三味。』『三味書屋』?極妙!極妙啊!」

  又對著舒予真誠誇讚:「舒予妹子真是大才啊!你是怎麼想起這幾句的?」

  一臉讚賞的好奇。

  舒予聽前半句的時候,還很有些羞澀,不好意思又做了一次「抄襲狗」,然而待聽到後半句時,頓時心裡一緊。

  然而很快便又鎮定下來,笑嘻嘻地擺手道:「我哪裡知道這些,韓大哥莫要開我玩笑了!」

  就是知道也不能承認啊!

  「那舒予妹子這『三味』是為何意?」韓彥一愣,忙又追問道。

  總不會是飯菜之口味吧?

  舒予想了想,將壽鏡吾老先生的話搬了出來:「『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韓大哥,我想的是這『三味』。」

  說罷,抬頭飛快瞥了韓彥一眼,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可沒有韓大哥的學問,張口就來什麼書啊子啊史啊的。我就是想著,吃飽了,穿暖了,再能讀書習字,對於咱們來說,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說著,一臉認真地嚮往著自己所說的「三味生活」。

  韓彥一怔,哭笑不得,然而還是讚了一句:「舒予妹子這麼想也很不錯的。人生在世,若是連眼前的處境都改善不了,更遑論是其他了。此解極貼地氣,亦真亦妙啊!」

  唔,這麼一想,舒予對於「三味」的解釋,對於如今的獾子寨諸人而言,當真比他的掉書袋好得太多了!

  等再看向舒予時,眼底的讚歎少了先前的客套,愈發地真誠起來。

  舒予被韓彥這真誠的讚歎燒紅了臉,呵呵笑了兩聲,連忙擺手道:「我信口胡謅的,韓大哥莫要這樣誇讚,我可承受不起。」

  韓彥見舒予難為情,笑了笑,倒也沒有再繼續誇讚下去。

  轉而和舒予商量起了學堂的瑣碎事務。

  「我雖然來了有小半年了,但是對於寨子裡的習慣風俗還知之不多。舒予妹子,你覺得這『三味書屋』一天開堂授課多長時間為宜?在什麼時辰最為合適?」韓彥誠心請教。

  舒予想了想,認真回道:「獾子寨世代以打獵為生,就算是如今孩子們要上學讀書,可祖業總不能廢了。」

  舒予推心置腹,坦誠道:「就算是世代書香的人家,也未必都能供出個進士來,更別提是像獾子寨這樣世代以打獵為生、祖祖輩輩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小地方了。

  「就是放眼整個秀水河子鎮,近三十年來,也不過只出了譚老先生一個秀才而已。

  「所以,我覺得,讀書識字不過是開化啟智,讓孩子們不再懵懵懂懂的,若是生活能因此而得以改善,當然就更好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在獾子寨這種地僻物乏的地方,努力安穩地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韓彥默默思索片刻,悵然笑道:「你說的對,是我太想當然了。」

  頓了頓,又止不住地慶幸笑歎道:「幸好問了你一句,否則,我只怕要按照京城學堂的那一套,將孩子們都當成是大周未來的『進士儲備』,全天候嚴厲教導要求呢!」

  舒予知道韓彥最後一句是在開玩笑,遂順勢眨眨眼睛,調皮笑鬧道:「我也就是實話實說,希望不要因此打消了韓夫子對於教學的積極性才好!」

  韓彥哈哈大笑。

  笑罷,又道:「那就上午開課授學,下午仍舊放他們跟隨父兄練習打獵吧。一日之計在於晨,清早頭腦清醒思維敏捷,正適合讀書習字做學問。」

  舒予拊掌贊同。

  「至於授課時長嘛,我看就兩個時辰吧。」韓彥想了一會兒,徵求舒予的意見,「從辰時到巳時,先教書,再習字,中間休息兩刻鐘,你覺得如何?」

  舒予默默地算了算,抬頭笑道:「韓大哥安排得很妥帖。只是有一點,孩子們年齡都比較小,又是山間野慣了的,只怕到時候未必能夠坐得住這麼長時間。

  「不如,將這兩個時辰分為四段授課,每段中間休息一刻鐘,韓大哥意下如何?」

  這樣算下來,一節課四十多分鐘,恰恰好合適。

  韓彥認真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那還是分三段授課吧,每段中間休息一刻鐘。」

  否則,授課兩三刻鐘就休息一次,那也太頻繁了些,不利於鍛煉孩子們的專注力。

  他小時候父親親自給他啟蒙時,往往在書房裡一坐就是半天。他雖然當時覺得時間漫長熬不住,然而現在卻很感激父親當初的嚴厲。

  如果當初要是按照他自己的性子混下去的話,只怕他最終會成長為一個急躁莽撞、有勇無謀的莽夫。

  這樣即便是上天依舊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也未必能夠計劃周詳,配合長姐等人將小望之順利救出牢籠,又一路北上落腳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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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7:19 PM

第040章 大勝

  怕舒予不明白他這樣安排的用意,韓彥又笑著和她解釋道:「京城裡的學堂,夫子們往往是教授完預備的內容才會結束的,最長時要半天,最短也得半個時辰。

  「現下孩子們剛剛開始上學啟蒙,不過是跟著誦讀『三百千』之類的啟蒙讀物,再練習幾個簡單的大字,我覺得一堂課半個多時辰,倒也合適。」

  言下之意,等將來孩子們有機會開始學習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了,一堂課的時長還會隨之延加。

  舒予想了想,笑著點點頭,脆聲應道:「我對這些都不太懂,韓大哥拿主意就好了。」

  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現代四十五分鐘一節課的那一套,或許未必適合當下的時俗。

  韓彥並不客套推脫,笑著點了點頭,又悵然感慨道:「若是做夫子碰到的都是你這樣天資聰慧一點就透的學生的話,那就是做一輩子的先生,我都樂意。」

  舒予嘻嘻笑了,卻敏銳地抓住了韓彥話裡那點悲涼的慨歎。

  韓彥說的是「如果」,也就是說,實際上他並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夫子,那自然就更不能一輩子都留在獾子寨了。

  她能夠理解韓彥的選擇。

  韓彥文武全才來歷複雜,絕非池中之物,又如何會甘心一輩子都留在獾子寨這樣偏僻荒涼的小地方。

  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

  可是明白歸明白,想到相熟的人有一天會離開,心裡難免會有點小失落。

  再說了,韓彥若是離開,小望之定然也是要跟著走的……

  舒予以手支頤,沉默片刻,遂又展顏笑道:「若是都能碰到韓大哥這樣幽默風趣又耐心仔細的夫子,那估計這全天下讀書人,就沒有不樂意進學的了!」

  人生如萍,聚散匆匆,這本就是常情俗理。

  縱然難免一時神傷,可總要昂首向前,笑對生活。

  見舒予將他的話又原樣還了回來,韓彥拊掌大笑,頷首道:「如此這般,那咱們師徒相遇豈非是相得益彰,難得的緣分?」

  倒是半點也不謙虛。

  「誠然這般。」舒予亦煞有介事地答道。

  韓彥開懷大笑。

  先前因為遭際坎坷的那點暗暗感慨沉鬱,瞬間都煙消雲散。

  不管未來幾多艱辛,都無妨眼下這點快慰。

  屋外,晴日和暖,涼風習習,山鳥時鳴澗中,愈發顯得山間歲月悠然清寂,頗多趣味。

  張李氏帶著小望之在屋後翠竹接引的山泉小池處洗衣服。

  小兒貪玩,手捧泉水,濺得到處都是,咯咯歡笑,絲毫都不管泉水打濕了衣衫,還是沾濕了頭髮。

  陽光便藉著這四濺的水珠,散發出奇異奪目的光彩來,輝煌燦爛。

  引得婦人輕聲嗔怪,笑語無奈。

  韓彥推窗而望,見狀嘴角上揚,語氣輕快地和舒予說起學堂的雜事雜務來。

  等到張獵戶拖著兩隻肥碩的獾子得勝歸來時,三味書屋的教學章程已經初步擬定。

  「小望之,快過來,瞧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還沒有進院,張獵戶就高聲吆喝道。

  韓彥溫聲望過去,回頭對舒予笑道:「我看張大叔今日收穫頗豐,咱們去搭把手吧。」

  舒予點點頭,忍不住笑道:「好些天了,終於見爹打獵回來是笑著的了。」

  自打上次打獵遠遠地輸給韓彥之後,自家老爹的拗脾氣就上來了,每天都跟著了魔似的,每天太陽還沒露臉,就騎馬挎箭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了,一直到天邊最後一絲霞光散盡,這才踏著暮色垂頭喪氣地歸來。

  倒也不是說沒有收穫,而是收穫不多,而且少有一箭斃命的獵物,跟韓彥那自然是沒法比的了。

  可這回倒是興高采烈的,就跟那大勝歸來似的。

  「也不知道是什麼稀罕物,值得他這樣高興!」舒予抿唇笑道,「咱們也瞧瞧去!「

  說著,隨韓彥一起出屋迎了上去。

  小望之早就顛顛地邁著兩條小短腿,連跑帶跳地從屋後泉池奔了過來,路過舒予身邊時,也頓都沒有打一下,就風一般地衝了過去。

  「慢一點。」舒予連忙笑著叮囑道,「又沒有人會跟你搶,別再摔著了!」

  韓彥笑著搖搖頭,道:「隨他去吧。」

  男孩子多摔摔,才更皮實呢!

  小望之卻已經衝到了張獵戶身邊,抓著他的褲管,探頭探腦地四處尋找,一臉興奮好奇地喊道:「看!看!看!」

  張獵戶嘿嘿笑,變戲法似的從馬上搭著的布袋裡抱出兩隻小梅花鹿出來,蹲下來給小望之瞧。

  只見黃褐色帶著白色斑點的兩小只,乖乖地窩在張獵戶的懷裡,孱弱得連眼睛都不怎麼睜得開,似乎只餘下喘息的氣力,看得人直心疼。

  小望之卻高興得不得了,歡笑著,伸手就要去抱。

  「誒,現在可還不行!」張獵戶連忙往一旁躲了躲,跟小望之解釋道,「它們還小著呢,連吃奶的勁兒都沒有,你手下沒個輕重的,再一不小心把它們給弄死了。」

  小望之當然不樂意,伸手要去捉,口中還著急道:「要抱!要抱!」

  韓彥清咳一聲。

  小望之就跟沒聽到似的,乾脆直直地望張獵戶懷裡撲,伸手就要去抓小梅花鹿。

  「要抱!要抱!」小望之不屈不撓,一把抓住其中一隻小梅花鹿的耳朵,心中大喜,用力就是一薅——

  「疼疼疼!」一連串的呼痛聲從小望之嘴裡蹦出。

  只見小望之連忙縮回手,去護自己被韓彥拎住的耳朵,哪裡還有工夫去抓那兩隻小梅花鹿?

  「欸,你打他做什麼!」張獵戶急忙起身去護。

  連懷裡的兩隻小梅花鹿都顧不上了,直接塞給了舒予,就要動手去扒拉韓彥拎著小望之耳朵的那隻手。

  「爹。」舒予側身攔住,輕輕地搖了搖頭。

  別說韓彥是小望之的父親,見兒子做錯了出手管教,她爹一個外人本就說不得;就算是小望之是她爹的親孫子,這會兒也不好出面和韓彥動手。

  一來,小望之有錯在先;二來,韓彥本就沒有使力,他們這個時候上前攔了,反而讓小望之覺得有了依仗,更加鬧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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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7:21 PM

第041章 驕傲

  張獵戶被女兒一攔,只好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憋紅著臉生悶氣。

  好在韓彥也不過是小懲大誡,見小望之一鬆手,隨即也撒開了手。

  「疼不疼?」韓彥蹲下身來,盯著小望之問。

  小望之把頭點成了啄米的小雞。

  「那你揪小梅花鹿的耳朵,它疼不疼?」韓彥又問,語氣平靜。

  小望之轉頭看了一眼兩隻戰戰兢兢縮在舒予懷裡的小梅花鹿,正渾身抖著一個勁兒地埋頭往舒予懷裡躲,小嘴一撇,垂下腦袋不說話。

  「嗯?」韓彥哼聲催促。

  小望之飛快地抬頭偷覷了韓彥一眼,低頭抹著淚珠兒,點點頭。

  韓彥鬆了一口氣,神色也溫和起來,耐心地和他講道理:「張爺爺已經跟你說了,這兩隻小梅花鹿孱弱得很,逗弄不得,你卻還要拿手去揪他的耳朵,明知故犯,知道錯了嗎?」

  舒予說得對,小望之還小,於人世人事俱是懵懂好奇的時候,此時與其一味地嚴加管束要求,倒不如剛柔並濟,教給他道理,讓他自己明白清楚了,才能在以後盡量少犯甚至是不犯類似的錯誤。

  「棒打出孝子」,那只「棒子」可不僅僅是嚴打,還有說教。

  「知道錯了嗎」這句話,自打小望之懂事起,韓彥不知問了多少遍,是以小望之這會兒一聽,立刻就乖巧地點了點頭,還不忘記咕噥不清地補上一句:「錯了。」

  認錯十分嫻熟,態度依舊誠懇。

  韓彥見狀滿意地點點頭,語重心長地教導道:「人生於世,要學會設身處地、推己及人,師心自用、不聽勸諫,終將會剛愎自負釀成大錯。你現在雖然還小,這些道理卻不能不明白。」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這是每個為人君者都應該明白的道理。

  所以杜牧才會在《阿房宮賦》中喟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

  此心,即是推己及人之心。

  小望之似懂非懂地看著韓彥,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舒予見狀,笑著添上一句:「就像是你被揪了耳朵會疼,就該想到小鹿被揪了耳朵也會疼的。」

  小望之的眼神一下子清亮起來,連連點頭。

  韓彥笑看向舒予,無聲道謝。

  舒予回之一笑。

  韓彥似乎很喜歡講大道理,偶爾甚至會拿「家國天下」舉例來教導,卻忘了小望之不過是個才滿週歲的孩子,他所能理解的不過是吃喝玩樂之類的日常瑣事罷了。

  譬喻淺近,小孩子才能聽得明白,記在心上。

  「去和它們玩吧!」韓彥拍拍小望之的肩頭,指了指偎在舒予懷裡的兩隻小梅花鹿,叮囑道,「小心一些,別弄傷了它們。」

  小望之點點頭,淚珠兒還沒有擦乾,嘴角就先咧開了,忙不迭地跑了過去,伸手輕輕在兩隻小梅花鹿輕軟的皮毛上撫摸。

  兩隻小梅花鹿察覺到小望之的小心溫柔,也慢慢地放軟了身子,乖乖地臥著,一動不動。

  有一隻膽子大的,甚至還仰起小腦袋,拿那圓潤潤的鼻頭去蹭小望之的手心。

  把小望之癢得咯咯直笑。

  張獵戶一直緊繃著的臉色,這才算是好看起來。

  韓彥在一旁瞧見了,趁勢上前笑問道:「張大叔打哪裡得來的這兩隻小梅花鹿?它們的母親呢?」

  這麼小的幼仔,看起來出生應該也沒幾天,一般都是由雌鹿小心地呵護照料著的。

  張獵戶才剛生完氣,這會兒還笑不出來,說話語氣也有點沖:「不知道!大約是被誰獵了去吧!」

  態度雖然算不上惡劣,但也沒有平日的親切隨意。

  韓彥並不生氣,反而笑容更盛。

  小望之就譬如眼前的這兩隻小梅花鹿一般,自幼失去了母親的庇護,顛沛流離,前途未卜。

  張大叔心疼小望之,甚至為此而不惜跟他置氣,他只有高興感激的道理,又怎麼會生氣。

  「那倒好,暫且先養在羊圈裡,讓母羊餵養照顧著,將來可以做小望之的玩伴。」韓彥笑道,態度一如既往的親近溫和。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韓彥還笑得如此真誠。

  這下子,張獵戶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剛才生氣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便緩了緩神色,也笑了:「我當時瞧見了這倆小可憐,就是這麼想的呢!」

  先前出生的那兩隻小羊羔,已經作為答謝,連同韓彥上次打的沒吃完的一整只獾子肉乾,送去了韓家,為此小望之怏怏不樂許久。

  兩隻小羊羔自打出生起,就以其咩咩叫、毛茸茸的可愛模樣獲得了小望之的格外關注,小孩子沒有多大氣力,卻還是每天學著大人的模樣,薅兩把青草頭投餵它們。

  在小望之看來,那可不就是他的玩伴嘛!

  朝夕相伴的夥伴突然間離開了,擱誰身上誰不難受?

  這話一說開,爺倆兒頓時又恢復了平時的親密無間。

  「來來來,瞧瞧我打的這兩隻獾子,比你打的那兩隻如何?」張獵戶心情一好,頓時想起了正事兒,連忙拉著韓彥去看馬上掛著的兩隻獾子。

  韓彥極喜歡張獵戶爽快的性子,聞言幾步走到近前,伸手仔細翻看了一番,抬頭笑讚道:「竟然都是一箭斃命,張大叔好箭法!真是進步神速啊!」

  以上次一起打獵的情形來看,張大叔的箭法離著一擊致命好有段距離呢。

  沒想到這才半個月不到的工夫,就能練到這水平,也不枉他每日無休地全天狩獵練習。

  韓彥眼底滿是讚賞。

  張獵戶高興得漲紅了臉,嘴裡卻還客氣地謙虛道:「呵呵,湊巧,湊巧了!」

  也不過是勉強能和韓彥打個平手而已,他就是再高興驕傲,也不能明明白白地當面露出來啊!

  否則,不得被小輩兒看輕嘍!

  舒予在一旁抿唇直笑。

  瞧瞧那飛揚的眉毛和笑成一條縫的眼睛,以及那挺直倍兒直的腰桿兒,哪有一點「湊巧」的意思?

  「那爹還真是厲害呢!」舒予捧場笑讚道,「我得趕緊告訴娘一聲,讓她也過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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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7:24 PM

第042章 春水

  張獵戶聞言,連連擺手,興奮到漲紅的臉上有絲難為情的驕傲:「別別別。多大點事兒,也值得你這樣興師動眾的。」

  話雖是這麼說,但是見舒予高聲喊張李氏,卻也並未阻止。

  韓彥看著自得又極力做出謙遜的張獵戶,還有嘻嘻笑故意搗混調侃的舒予,嘴角忍不住上揚。

  可才揚了一般,雙眼又黯然下來,悵然暗歎,若是一輩子都能這樣自在喜樂的,好似也沒什麼不好。

  可惜啊……

  張李氏很快便趕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在衣襟上擦蹭手上的水珠,口中嗔怪道:「獵物有什麼好看的?也值得你這樣緊一聲慢一聲地喊人!」

  「娘你瞧瞧不就知道了!」舒予故意賣關子。

  張李氏笑瞪了她一眼,轉頭看向自家立在馬邊的丈夫。

  張獵戶昂首挺身而立,臉色漲紅,嘴巴抿成一條線,不說話。

  張李氏見了只覺得好笑。

  還是韓彥好心化解道:「張大叔打了兩隻獾子,都是一箭斃命,嬸子快去瞧瞧。」

  張李氏這下是真的吃驚了,轉頭看向丈夫,脫口問道:「真的?」

  妻子的驚訝置疑,讓張獵戶既覺得得意,又覺得悶悶不樂——竟然不相信他的本事,哼!

  「真的假的你不會自己看啊!」張獵戶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哪怕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可是要他當著妻子的面自誇,他多少還是有點難為情的。

  張李氏瞭解自家丈夫的個性,輕哼一聲,也不與他計較,甩手上前自己察看。

  韓彥體貼周到,早就翻到獾子的箭傷處,指給張李氏看:「嬸子,你瞧,這傷口都還新鮮著呢!」

  「傷口還新鮮著」,這是什麼話?難道他還會造假不成?

  這小子,到底會不會說話啊!

  當著他媳婦的面,就不知道說點好聽的嗎?

  感受到張獵戶熾熱責備的目光,韓彥莫名其妙,下意識地看問向一旁正摟著兩隻小梅花鹿和小望之玩耍的舒予,卻見對方茫然地搖搖頭,同樣的摸不著頭腦。

  張李氏卻驚訝地看向丈夫,歡喜地讚道:「這真是你打的?你的箭法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只怕都能趕上舒予了吧!」

  把他和女兒相提並論,張獵戶非但沒有絲毫的生氣,反而洋洋得意道:「那當然!虎父無犬女嘛!那虎女自然沒有犬父!」

  「什麼亂七八糟的!」張李氏笑瞪了丈夫一眼,又正色讚歎道,「不過你這箭法,還真是進步神速啊!」

  前半個月射殺一隻獾子還至少需要兩箭!

  可別小瞧這一箭之差,區別可大著呢!

  張獵戶沒有說話,然而依舊挺身揚眉,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那——當——然!」

  因為張獵戶箭法進步神速,晚上張家的飯桌上又多了一個菜,加了一壺老酒。

  「這可是你大叔我珍藏多年的老酒呢!一般二般的人,我還捨不得給他喝呢!也就是你了!」張獵戶喜滋滋地抱著酒罈,一臉的珍視滿足。

  韓彥拱手稱謝,嘴巴極甜地吹捧一句:「張大叔的一片愛護之意,我都銘記在心呢。」

  張獵戶欣慰地點點頭,嘿嘿笑著,珍而重之地拍開泥封。

  一股子醇厚的酒香頓時就四溢開來。

  張獵戶瞇起眼睛,貪婪地深吸一口空氣的酒香,仔細地品了品,豁然睜開眼睛,大讚一聲:「香!」

  贊罷,捧起酒罈,先給韓彥斟了滿碗。

  韓彥連忙雙手捧碗去接,笑著謝過。

  「坐!」張獵戶努努嘴,「自家人客氣啥!」

  說罷,又給自己斟了一大碗,不待吃菜,就先悶了一口,嘖地一聲,瞇眼咂摸咂摸,睜眼大笑道:「爽!」

  韓彥少不得笑陪著走了一個。

  甘冽的老酒一入喉,一股熱辣辣的味道瞬間瀰漫開來,讓人頓覺精神一漲,渾身上下毛孔頓開,沒有一處不熨帖舒服的。

  「好酒!」韓彥忍不住讚歎一句。

  張獵戶得意地挑眉,昂然道:「那是當然!這酒可是用收成最好的那年新打下的高粱釀造的!

  「你是知道的,咱們這深山老林的,世代都靠打獵為生,種地收糧的本來就少,不如稻米能填飽肚子的高粱更是不易得。我這釀酒的高粱,還是前些年,特地開闢了一塊地兒種來釀酒的。

  「可惜啊,前兩年山洪衝了下來,別說是高粱了,就是土地都一塊給沖沒了!想要再尋一塊合適的地兒種高粱,釀高粱酒,還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說到這個,張獵戶難免有些感傷。

  他這一輩子沒有別的嗜好,打獵努力養活媳婦女兒之餘,就只剩下喝酒這麼一個消遣了。

  想到埋在地裡的酒喝一罈就少一壇,他難免有些肉痛。

  韓彥放下酒碗,正要勸慰幾句,就見前一刻還在消沉不樂的張大叔,突然間抬頭,嘿嘿自得笑了起來,轉頭看向舒予,慶幸道:「不過,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在你大妹子出生那一年,釀了許多高粱酒,全都埋在了地下!」

  韓彥知道這個規矩,有女兒的人家,都會在女兒出生時釀造好酒,用酒罈密封後藏於地下,等待女兒出嫁時再挖出來,打開宴客,俗稱「女兒紅」。

  想著地裡埋著的那些老酒,再看看如今出落得愈發俊秀明媚的閨女,張獵戶心裡又是高興又是不捨。

  韓彥見狀便笑著湊趣道:「那等到舒予妹子出嫁之日,我可一定要好好地嘗一嘗張大叔埋藏的自釀好酒!」

  舒予抬頭瞪了韓彥一眼,卻也並沒有因此就生氣不悅,順手給小望之夾了一個鮮嫩多汁的菜心。

  小望之拿著筷子,胡亂往嘴巴扒拉。

  韓彥自知失言,連忙端起面前的酒碗沖舒予揚了揚,咕嘟灌了一大口算是賠罪。

  那廂小望之終於自己拿筷子將菜心撥進了嘴裡,忍不住洋洋得意,噙著菜心仰頭求舒予表揚。

  舒予原本一揚眉,正待要佯怒,就看見小望之這副「我好棒棒,會自己用筷子吃飯了,你快快表揚我」的可愛模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抬眉瞋了韓彥一眼。

  恰恰如那三月裡淙淙流過的春水,波光瀲瀲,嗔怒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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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7:26 PM

第043章 酒醉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韓彥心底驀地浮現出這兩句詞來,一時晃神。

  再定睛看過去時,舒予早已經丟開了先前他當面談及她將來婚嫁的莽撞失禮,專心教小望之自己用筷子吃飯去了。

  韓彥啞然失笑。

  「愣著幹什麼?喝酒啊!」張獵戶絲毫沒有注意到兩個年輕人的這番眉眼官司,端著酒碗在一旁高聲催促韓彥,「這麼好的酒,開了封,不趕緊趁香喝完,多浪費啊!」

  說完,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大口,爽快得眉眼都快飛到天上了。

  韓彥收斂心神,談笑暢飲,專心陪酒。

  ……

  最終,這場歡宴依舊是以張獵戶酩酊大醉而結束。

  舒予一邊收拾,一邊抱怨:「韓大哥,你可不許再這麼慣著我爹了!每次都喝成這樣,辛苦收拾倒是次要的,可別再把身體給喝壞了。」

  韓彥聽著舒予絮絮叨叨的抱怨,莫名就特別想笑。

  女肖其母,舒予這副鼓腮瞪眼的模樣,像極了每次都在張獵戶喝醉後抱怨的張李氏,生氣又無奈,還有些許關起與忍讓。

  這樣的家常,很瑣碎,可也很溫暖。

  「我知道了。」韓彥輕聲笑應了一句,或許是酒精的迷亂,讓他失去了以往的自制,湊近舒予,低聲緩緩笑道,「你放心。」

  聲音輕飄飄的,與其說是說話,倒不如說是呢喃。

  舒予正忙著,沒聽清,可是卻被韓彥身上酒氣熏得直皺眉,連忙藉著收拾桌子躲遠了一些。

  「還有韓大哥也是。」舒予擦完桌子,看著雙頰微微泛紅,雙眼卻異常晶亮的韓彥,歎氣勸道,「你說說你剛來的時候,豐神俊朗溫文爾雅的偏偏濁世佳公子一樣的人物,誰曾想竟然也是個『酒鬼』!

  「你可別學我爹,他是少時貪杯養成的習慣,長大後成家立業了,心裡有了苦處不好跟妻子女兒說,又沒有別的消遣,就乾脆自己悶頭灌酒。

  「醉一場,睡一覺,等醒過來,就啥事兒都沒有了,繼續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地奔生活。

  「可是你不一樣!

  「你有學問,明白道理,能文能武的,吟詩作畫寫字揮劍……哪一樣消遣不好,偏偏也一味地灌酒?」

  舒予掰著手指頭,一一列數勸說道。

  韓彥酒量好,這點酒本就不足以讓他喝醉,最多不過是有些微醺罷了,可如今一聽舒予這看似抱怨嘟囔的一大通話,原本微散茫然的眼神瞬間又聚斂清明起來。

  舒予看出了他藏有滿腹的心思。

  可是卻沒有點破,更沒有好奇地追問緣由,而是順著抱怨張大叔的話茬兒,順勢點了點他。

  就好像是話趕話,恰好說到了這裡。

  可是韓彥知道,並不是。

  舒予跟他們父子倆親近歸親近,可是一向分得清楚親近的界限,尤其是面對他時,說話向來委婉,偶爾還保留三分,何曾這樣看似無禮地直接抱怨過他?

  她這是看出了自己一次次以陪張大叔喝酒為由,趁機借酒澆愁,所以特地違背了自己一向為人處世的準則,好心來提點他吧。

  韓彥心裡覺得暖暖的,又被這暖意薰出了些許的久違的委屈。

  他也不想這樣啊!

  身上背負的沉重的枷鎖,讓他無論何時都不敢揭下看似溫和實則疏離的面具,做回過去那個肥馬輕裘、恣意灑脫的自己。

  也就只能偶爾藉著陪張大叔喝酒的名頭,麻痺片刻,輕鬆片刻。

  韓彥知道,經過舒予的這一番點撥,自己應該幡然醒悟,重新振作起來,可是他偏偏不想,任由心底的委屈瀰散開去。

  或許是那壇塵封的老酒太醉人,也或許是舒予方纔的話太暖心,今夜,他突然想放縱一回,重新做回前世年少時那個只有在母親和長姐面前時,才會偶爾軟弱又恣意的自己。

  ……

  「勾勾~睡睡……勾勾~睡睡……」

  小望之迷糊不清的呢喃驟然在耳邊響起。

  韓彥眼神緩緩聚焦,順聲定睛看過去時,就見小望之正打著呵欠,拽著舒予的裙角,撒嬌鬧困。

  心裡軟弱委屈陡然間盡數散去,迷茫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起來。

  「小望之困了?」韓彥身姿筆挺,溫聲笑道,「那快快洗洗睡吧。」

  又看向舒予,微笑道謝:「辛苦你了。」

  一瞬間,他又做回了平日那個溫文爾雅、從容淡靜的京城裡來的大先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靜如深潭的眼底,沉澱著委屈、沉痛、茫然、憂懼……

  舒予看著眼前如枯木經春風一吹,陡然間煥發生機的韓彥,微微歎息。

  可是哪怕心裡再苦,前路再艱辛,總得笑著過好當下的日子!

  「那我們先去睡了。」舒予展顏笑道,「韓大哥也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編啟蒙的韻書呢!」

  韓彥的意思是,「三百千」重在教授學童識字知事,所以他準備另外編出一套韻書來,教他們對仗用韻,將來不論是吟詩賦詞,甚或只是過年寫春聯,都十分有用。

  韓彥笑著點點頭,揮手溫言應道:「我知道了,你們快去休息吧。」

  小望之困得眼睛紅紅的,打著呵欠沖韓彥揮揮手,上下眼皮直打架,整個人都軟軟地靠在舒予的腿上,跟個掛件兒似的由她拖著走。

  韓彥內心的委屈像是被一支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瞬間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了暖暖的熨帖。

  熨帖過後,是酸澀。

  那酸澀起先只是一點,就如同舌尖碰觸到剛剛結出的楊梅,酸澀之餘似乎還有一點點的回甘;可轉瞬之間,卻又如陳醋倒灌心間,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幾乎透不過來氣。

  就在即將窒息的那一刻,他卻陡然間掙脫出來,整個人如同熔鑄了一層盔甲,堅固異常,刀槍不入。

  即便不是為自己,不為九泉之下長姐,不為大周朗朗乾坤、萬萬黎庶……

  就單單只是為了小望之今後的每一天都能像現在一樣無憂無慮地安眠,他也不能任由自己頹喪下去!

  氈簾後,傳來舒予輕哼的眠歌,模模糊糊的,聽不甚清,卻奇異地撫平了韓彥心底的翻騰不息的複雜情緒,讓他的一顆心不由自主的沉靜下來,隨著那曲調浮浮沉沉,安然如在幼時的搖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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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4-12 07:29 PM

第044章 送書

  一夜寧謐安然。

  第二天早上,張李氏剛起床,到屋後接了水,準備去灶房做早飯,就聽見有人在敲院門。

  將桶放下,張李氏一邊招呼著「這就來了」,一邊暗自嘀咕,這麼大清早的,天還沒有完全放亮呢,有誰會這時候過來。

  打開院門一看,竟然是白起。

  「喲,是白起啊!你咋沒在鎮子上?」張李氏一面把人往讓,一面驚訝問道。

  前些日子,教白起管賬目的賬房先生家中有事,又想著自己年紀大了,便向東家辭了差事。

  東家不想再費事去尋別的賬房先生,乾脆直接將白起給提拔了上來。

  一下子從學徒做了賬房先生,白起手忙腳亂,這些日子都是直接住在鋪子裡的。

  「我這不是聽說寨子裡的學堂五月初六就要開始收徒授學了,想著孩子們還沒有書,就借了些人家不用的舊書回來,好歹能先抵用上一段時日。」白起笑呵呵地回道。

  張李氏這才看見白起背上還背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約莫得裝有十來本書的樣子。

  「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張李氏喜上眉梢,笑讚道,「昨兒個還聽舒予他們念叨著要去鎮子上的翰墨齋買書,或是買了紙筆自己來寫呢,可巧你就送來了!

  「你等等啊,嬸子這就去給你叫人!」

  白起一聽,頓時高興起來,能幫上舒予,真是太好了。

  又見張李氏將他往屋子裡讓,連忙止住腳步,笑著婉拒道:「謝謝嬸子。我還是先在院子裡等她。」

  外間和裡間雖然有棉布簾子隔開,炕床更是設在牆壁後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但是舒予到底是個姑娘家,而且還未起床,他這個時候貿貿然去外間裡等著,總不太合適。

  張李氏卻沒有那麼多講究,山野人家誰家不是這樣擠在一處住著的?

  也就是韓家手頭富裕,又娶了兒媳婦,得了大孫女,大家不好再擠在一處,這才另外起了兩間房子分開來住的。

  「在外頭等幹啥?」張李氏笑著將人往裡讓,「這會兒天還涼著呢,你去裡頭坐會兒,喝杯茶。他們這會兒也該起來了!」

  正這麼說著,就聽見舒予的聲音從西間傳來。

  「娘,誰來了?」說罷,不待張李氏回答,又問道,「小望之的衣服我咋找不到了?你擱哪兒了?」

  張李氏高聲應了一句:「我收在外間了,你自己去拿,就在繩上掛著呢!」

  話還未落音,就聽得東間裡張獵戶的咳嗽聲,還有韓彥關心地問候。

  張李氏便笑著招呼白起:「說話的工夫大家都起床了,你還是進去等吧。」

  白起見狀也不再推辭,笑著應了,隨張李氏進了屋。

  剛把包袱解開,把裡頭的書都攤在桌子上,舒予就牽著活蹦亂跳的小望之從西間裡挑簾出來了。

  乍一見屋裡有生人,小望之腳下一頓,盯著白起看了會兒,歪頭一想,好像是熟人,便又笑著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

  「你沒在鋪子裡?」舒予看見白起也吃了一驚。

  「這就過去了。」白起連忙起身笑著回道,「我昨兒晚上跟人借了些不用的書,想著趕早上山給你送過來,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

  舒予順著白起所指,就看見了那攤在桌子上的大約十來本書。

  小望之也瞧見了,丟開舒予的手,顛兒顛兒地一路小跑過去,爬在桌沿上翻看。

  舒予瞟了桌上的書一眼,聞言又看向白起,驚訝感激道:「你是今兒早上才從鎮子上趕回來的?就為了送這些書?」

  白起憨憨地笑著點點頭,解釋道:「鋪子裡的賬房先生突然辭了差事歸鄉,我這乍然間獨自打理賬目,難免有些應接不暇。白天不敢耽擱工夫,就只能趁夜將書給送回來,也好及時趕回去,按時開門做生意。」

  舒予心下感動,誠懇地向白起道謝:「多謝你了,這麼辛苦送這趟書。」

  白起連連擺手,憨憨笑道:「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我應該做的,都是為了咱們獾子寨嘛!」

  也為了你少為難一些。

  韓彥住在張家,張家人又一向待他親厚,韓彥碰上了難事,張家人不是一樣地要操心。

  當然後一句話,白起沒敢說出來,免得唐突了舒予,也省得他自己難為情。

  張李氏從西間拿著一張干帕子出來,遞給白起,笑著催促道:「快些擦擦吧,這又是露水又是汗水的,別再著了涼。」

  又關心地數落道:「你說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要送書回來,找人捎個口信,咱們自己下去拿不就行了?

  「再不行,等到下月初一就是集日了,寨子裡的人少不得去趕集賣皮毛,換東西的,到時候一併拿回來不就行了?

  「也值得你特地辛苦這一趟!」

  白起嘿嘿地笑著,也不反駁。

  張嬸子這是關心他呢,他聽得出好賴話來!

  正說著話,韓彥衣冠整齊地從東間裡挑了簾子出來。

  白起瞬間收住了笑,看了過去,眼底是一貫的傲氣和不服氣。

  韓彥笑了笑,並不跟他計較,招呼道:「白起兄弟。」

  這下白起也不好再板著臉,只得僵硬地笑了笑,應了一句:「韓大哥!」

  張李氏在一旁聽了,驚訝地笑問道:「你們倆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又是『兄弟』又是『大哥』的!往常也沒見你們碰過幾次面啊……」

  說罷,不待人回答,就自己先笑了,打趣道:「難道都是讀過書的人,所以能說得到一塊兒去?這就像是人家說的,『一見如故』!」

  韓彥爽然一笑,道:「嬸子說得對,我和白起兄弟,就是『一見如故』呢!」

  白起僵硬地附和著笑了兩聲,心裡卻把韓彥「溜鬚拍馬」「睜著眼說瞎話」的「無恥行徑」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我一會兒還得下山去鋪子裡呢,韓大哥還是先看看這些書有沒有用得著的,看看還缺什麼,我再想辦法去弄了來。」白起強行岔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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